黛玉在大明寺内,实打实跪了七日经,看大和尚做了七日的法事。
出门时,阳光灿烂,正见大明寺的池塘里,开了满池的荷花。
方丈对黛玉行礼凑趣:“是施主一片诚心,才得的这样吉兆。”
黛玉当然也要客气,双掌合十地回礼:“哪里,是方丈佛法高深。”
只是正事办完了,天色还早,黛玉倒不着急回家,左右也没什么事,便与方丈说了,想在大明寺中游览一番。
方丈自是应允,明显黛玉喜静,他也不提什么陪同,左右林如海香油钱给得足够,大明寺内除了实在不好推脱的官眷和本来就在寺中的僧众,也只有林公子这一行人,出不了什么事,由得黛玉自己逛。
黛玉没把那一池荷花的开放归功在自己是否虔诚上,但确实最近经历颇多,难得有散心的时候,只在凉亭上坐着,吹着徐徐的微风,看着满池的荷花,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甚至还让仆人拿来一套茶具,自己慢慢的洗盏烹茶。
要不多时,有个穿着打扮委实肮脏的癞头和尚行了过来,被黛玉的仆人拦住了。
黛玉原赏着景,感受到身后有动静,回过头去,看那癞头和尚一副想过来攀谈的样子,黛玉好洁,其实不是很想接触,但大明寺是人家的地盘,再者,话本子里还常写这种世外高人故意打扮得脏兮兮的样子来试探俗人呢,便让仆人放行。
癞头和尚对黛玉双手合十,微微一躬之后,便坐在了黛玉对边,一个良好的社交距离,至少没让黛玉觉得被熏到。
黛玉也大方,才烹出来的茶,给癞头和尚斟了一盏,还做了个“请”的姿势:“师父请。”
三分茶,七分泡,林如海是风流雅士,黛玉自也是有样学样,纵使年纪不大,一手茶技仍然非常拿得出手,那茶汤清香扑鼻,光闻着都是享受。
癞头和尚自然谢过,闻过香,才浅浅抿了一口,赞了一声:“极品。”
“哪里。”黛玉当然要客气,“是寺中的水好。”
“也是小施主的手巧。”癞头和尚应声,随即仔细打量起黛玉的面相。
方外之人,本没那么多男女大防的讲究,黛玉只由着他看,揣度着差不多了,才问:“师父看出什么来了?”
癞头和尚意味深长地唏嘘一声:“小施主的病,看来是要好了。”
黛玉略一思忖,想起贾敏曾给她说过的一段故事。
故事的主角也是一个癞头和尚,在贾敏还健在时,曾到林府来化缘,因说话还有些机锋,林如海便起了心思,让这癞头和尚见了黛玉一面,想问问黛玉这从小的病还能不能好了。
癞头和尚见了黛玉,便要化她出家。
贾敏如何肯从,癞头和尚好像也有预料,退而求其次地说,如果黛玉不出家,这病是难好了,再不然,一生不见哭声,也不见外姓亲友,倒是也可平安一世。
而这个和尚一开口,便是黛玉的病。
黛玉笑了笑:“不必化我出家,这病也能好么?”
癞头和尚便也笑:“当然能,小施主如今走在正确的路上,再是什么病,也会不药而愈。”
这就隐隐约约的对上了。
黛玉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但江湖术士,惯会拿这些似是而非的话来哄人的,黛玉倒还不至于被这样一句话哄得纳头便拜,只是觉得,这个机锋,自己好像打不下去。
不过癞头和尚似乎也不是来和黛玉打机锋的,不等黛玉想好该说什么,他便又道:“老僧给小施主说个故事,如何?”
黛玉已经很习惯以男装的状态拱手了:“小子洗耳恭听。”
“西方灵河岸上,长有一株仙草,因受了一仙童的甘露灌溉,久得人形,需偿这灌溉之恩。”癞头和尚悠悠道,“巧之又巧,那仙童意欲下凡造历幻缘,仙草便言,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以一世眼泪,还此灌溉之恩。”
黛玉并没有如何触动,纯当听个故事,还要点评这个话本子的设置:“如三国,总要穿凿附会孔明会呼风唤雨,如西游,总要诌一个猴王乃个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的来历,如水浒,一百单八将实乃天上星宿下凡,像这还泪之说做个开篇……几可与前头那几本比肩了。”
癞头和尚笑意未达眼底:“这自然是好一段故事,不过,老僧并不想给小施主讲后头如何,只是想问小施主一事。”
“师父请讲。”黛玉态度简直良好。
癞头和尚:“小施主觉得,这还泪,如何还法儿?”
黛玉眨了眨眼,林府的孩子都孱弱,并没有哪个混世魔王能往内宅里带《金瓶梅》《西厢记》,而贾雨村也好,林如海也好,更不可能拿那些市面上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来耽误黛玉的时间,所以……
黛玉只能靠一个朴素的猜了:“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能以一生的眼泪去还,那仙草多半是个女子,仙童就是个男子喽,再往下推……约莫是女子为男子伤心了一辈子?”
说到这里,黛玉就皱起眉来:“可是,小子姑且不去琢磨灵河边上的仙草为何需要灌溉了,小子想不明白的是,流了一生的泪,便能偿那灌溉之恩吗?偿在哪里呢?”
这是真正的无情道战士才会问出来的问题。
关键,癞头和尚好像还挺高兴,竟有了几分循循善诱的意味:“那照着小施主所说,怎样才能算是还了灌溉之恩呢?”
黛玉沉吟了一下,道:“仙童既护持了仙草化作人形,仙童如今下凡去,仙草便也庇护仙童一生,由得仙童去体会他想要的缘分,也便是了。”
癞头和尚笑了起来,将黛玉所奉的茶水尽数饮尽,起身,对黛玉双掌合十,行过一礼:“但望小施主谨记此言,此生,便可无病无灾矣。”
黛玉有些奇怪,但对方在行礼,自己总不好干坐着,便也站了起来,双掌合十给癞头和尚还礼。
她却不知道,她行礼时的那一躬身,一道灵光飞快起自癞头和尚之手,入了黛玉天灵。
等黛玉直起身来,哪里还见癞头和尚的身影。
“林寿?”黛玉唤起了最近一直在她身边侍候的小厮。
刚才拦着癞头和尚的小厮弯着腰过来:“公子?”——在外,不便称姑娘。
“可看到那位大和尚去哪里了么?”黛玉到底讲礼貌,没说人家癞头的生理缺陷。
但林寿一脸莫名:“公子在此赏花,哪有什么大和尚?”
黛玉:???
她指了指那个癞头和尚刚才喝过的茶杯:“那这茶杯……”
怎么会在这里?
“小人不知。”林寿是黛玉穿男装在外行走的小厮不错,可能在林如海眼皮子底下给小姐当小厮,当然有眼力见,不可能随时随地目光在小姐身上流连的,“许是,您自己放那儿的?”
黛玉觉得稀奇了。
茶杯能是我放那儿的,茶壶里的茶可是倒出来了一杯的量,这又如何解释?我喝没喝我还是知道的!
可黛玉也没有再去问林寿了,因为纵使黛玉没喝,林寿一句“难道不能是您泡茶的时候水放少了或者是茶煮久了显得水少?”能把黛玉噎死。
黛玉摆摆手,让林寿退下,自己重新坐到了那个极佳的赏花位,但没有再赏花,而是对着那个空了的茶杯仔细观察。
很快,给黛玉看到一个浅浅的手指印。
绝对不是黛玉的,泡茶的人岂能手不干净,而那癞头和尚腌臜邋遢,手上也不知积累了多久的尘垢,沾了茶水,才有留下手指印的可能嘛。
黛玉眉目微深,思索片刻之后,终于是把目光偏了开去,长长吐了一口气出来。
还泪不能偿灌溉之恩,但庇护可以。
记住此言,可一生无病无灾?
什么奇怪的机锋啊!你好歹来一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呢?
黛玉怀着满腔的疑惑,上了回家的车。
没琢磨明白个一二三来,却也不敢和林如海说——父女俩虽然几乎无话不谈,但像这种“我遇上了个癞头和尚似乎是个神仙”的话还是算了,要是让父亲想起了癞头和尚想度自己出家的旧事,那麻烦就大了。
要换了平时,林如海不可能看不出黛玉有心事,但今日林如海自己都想给黛玉献宝,便把黛玉那些微的异常忽略过去了:“玉儿看看,这个姐姐如何。”
——此时,林如海买下来的那个小姑娘已经收拾打扮了,袅娜纤巧,又有个天生的胭脂痣,确实是个好模样。
黛玉眼睛都亮了:“阿爹去哪里找的神仙一般的姐姐。”
“这神仙一般的姐姐。”林如海笑道,“拿来陪你读书出门可好?”
黛玉就知道是老爹买的了。
黛玉本不是喜欢赫赫扬扬排场的人,不爱那些一脚出八脚迈的做派,身边有个雪雁已经觉得很够了,雪雁呢,从小的定位就是小姐身边的丫鬟,穿男装怎么看怎么别扭,所以黛玉在家管事时尚可,出门便不爱带她。
此次去大明寺,身边连个婢女都没有,小厮又不好近身伺候,属实不便,林如海约莫也是看出了这点,才特地又为黛玉备了一个身边人。
“那感情好啊。”黛玉笑着拉了那女孩的手,“以后多请姐姐照料。”
那女孩这几日在林府待着,自不会如在人贩子处时那般一旦言语失当便是一顿好打,又兼是老爷准备好了给小姐的丫鬟,就是管家待她也客客气气,她却不是个张扬的性子,早已惶惑得不行,见小姐如此,难免慌张:“姑娘不要这么说,我照顾姑娘是应当的。”
没混熟的奴仆嘛,都这样,黛玉并不觉得如何,只笑:“我该如何称呼姐姐?”
林如海乐得看黛玉喜欢,只是谈到这丫头被拐的身世,难免唏嘘:“为父问过她好几回,都说不记得了。”
那女孩也赶紧道:“过去的事都不要紧了,姑娘给我取个名字吧。”
主人给奴仆取名是常事,黛玉微一思忖,道:“大明寺那七日的法事做完时,开了满池的荷花,美极了,就用这荷花给姐姐取名字,叫英莲,如何?”
林如海分明看到,黛玉说起“英莲”二字时,那女孩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林如海心里微动,突然道:“你的本名约摸和这莲花有些关联,可还记得自己的姓?”
黛玉想着那一池的荷花,还有那个仿佛是特地来点化她的老和尚,什么还泪之说,什么庇护一生……她虽未必全信,但还是起来了一些心思:“若记得,姐姐自然是要叫自己本姓的,若不记得,便随我们姓林,看姐姐如此品貌,想来是有些来历的,我们在江南慢慢查访,若是能寻到姐姐本家,有这样的缘分,咱们两家也可以往来往来。”
自古奴仆,不过是春花秋月的取个应景的名儿便罢,哪个主人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去问奴仆的本姓?
英莲泪流满面,可实在是:“不记得了。”
这也正常,孩子从小被父母叫着乳名,印象自然深刻,可哪家父母会一天天在孩子耳边重复姓氏和全名呢?再被人贩子一顿毒打,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林如海和黛玉对视一眼,俱是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