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嵘的神经动了一下。

    他很清楚自己当年对乔泽做了什么。那时他还很生疏,布局也不够完美。如果有心人去查,是能查到线索的。

    许幽自信地看着他。显然,她对一切都了如指掌。

    高嵘看了一眼手表。目前,距离池兰倚离开他的视线,过去了半个小时。

    在他的可接受范围内。

    “你去楼上找池兰倚。”高嵘对管家说,“他需要什么,你就给他拿过去。他想去休息,你就带他到三楼的我的房间。”

    想到这里,他又说:“从我的衣柜里给他拿一套睡衣。要真丝的,蓝色的。房间温度调到24.2度。还有,给浴室里换一束新鲜的百合。”

    池兰倚真是事多。高嵘皱着眉想着。

    在他吩咐管家的同时,许幽一直沉默地看着他。

    在管家走后,母子二人走到单独谈话的房间。关上门,许幽的脸色立刻拉了下来。

    “你真是被他迷昏头了。”她冷冷地说,“他把你管得死死的。”

    池兰倚,把他管得死死的?

    许幽黑着脸、重重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高嵘不以为意。

    分明是他把池兰倚给管得死死的。

    “高嵘,你被一个和你完全不合适的人迷昏了头。我原本以为你只是想和他谈个恋爱,在你父亲反应激烈时,我从来没有反对过你们。可我没想到,你竟然要和他订婚。”许幽说,“他若只是个男人也就算了。可你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高嵘也不反驳。他等许幽说完。

    “你比他大四岁,你和他都是紫金公学的毕业生。他是毕业照上站在角落里的怪人。你却是年级的首席。他是个艺术家,而你是个商人、野心家,即使你未来不想从政……”许幽说。

    她见高嵘没有反驳他,反而心软了些,高嵘到底是她的儿子。顿了顿,许幽又道:“我是你妈,了解你。从小到大,你理性、冷酷。论无情,论看重利益,你更胜于你父亲。中学时,副校长的侄子挡了你做首席的路,你就自然而然地让他连同他的叔叔一起从学校滚蛋,甚至没借助家族的手。这些年来,我也看到你巨大的、更上一层楼的野心。”

    “而池兰倚,他感性,我不否认他很有才华,可在社交场合中,面对不感兴趣的人,他连装一下都装不出来。等你年轻时的激情减退、对他的兴趣消退,当你发现你因为他走错了路,失去了你本能得到的利益、本能攀登的高度时,成为不了你本来可以也渴望成为的人时,我不知道你会做出什么样的事。这对于你,对于池兰倚来说,都是一场灾难。”

    在她说这段话的时候,高嵘的脸色终于变了。

    “等到那时候你会做什么?报复他?那时的池兰倚也不会如今日般美丽。他会变得很狼狈,哭着求你放过他,而你甚至不会回头。”

    他沉沉地看着他的母亲,却又不像是在看着她,而像是因为她的这段话,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发生过的事。

    他攥紧了拳头,似乎被说到了痛处。

    成为不了本来可以、也渴望成为的人。

    他眼中如窥见漫天风雪。风雪中,他穿着灰色大衣,站在车边。他没有穿着棕色西装,只戴着普通的帽子,手上也没有高家家主才有的戒指。

    他转头看着池兰倚。

    池兰倚从楼上追下来。暴风雪的天,他没有穿外套,甚至没有穿鞋。他奔跑下来的速度气喘吁吁、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可追上高嵘之后,他傲慢地扬起了还有泪痕的脸,看着高嵘的眼睛说了一句话。

    “法庭见。”

    说这句话时,池兰倚的双脚甚至还踩在雪地里,冻得通红。

    可池兰倚站得笔直,好像对这份痛苦毫无察觉。

    ……高嵘慢慢收回思绪,攥紧了拳头。他知道他的母亲在看他的每一分表情。

    而且此刻,她以为他动容了。

    “想谈谈恋爱可以,别在错误的道路上走太远一不小心丢了理智。到时候想回头,就难了。与其未来相看两厌成为一对怨侣,不如早些放手。”许幽说,“我知道,想要放弃一份你以为的‘爱’很难……”

    高嵘就在此刻,发出一声冷笑。

    “爱?”高嵘说,“你以为,我是因为对他的‘爱’,才非要和他在一起?”

    许幽愣了一下,随后她沉着脸道:“高嵘,我现在是在好好跟你说。如果家族动真格地想要池兰倚离开你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

    “给他一大笔钱,让他和我分手。还是说,用他的公司威胁他?爱情电视剧的套路。”高嵘用一种轻蔑的语气道,“但我这样对池兰倚……可不是因为爱情。”

    不是爱情?

    许幽皱眉:“但你为了得到他,不惜把乔泽一家逼走。如此大费周折,又能是为了什么?”

    ——原来,她用这个做论据。

    ——他逼迫乔泽离开,让池兰倚只能和他在一起,这怎么不算是报复。

    “是激情、欲望?”许幽说,“不管是什么,你和他可以做情人,但不能结婚。你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吗?”

    许幽的话越来越可笑了。

    不结婚,池兰倚跑了怎么办?

    “我有必须要和他结婚的理由。我的订婚可没那么简单。你如果只是把它当成真爱,就想得太简单了。”高嵘说,“我也根本不需要所谓的‘真爱’。”

    许幽愣住了。

    高嵘这话斩钉截铁,却又透漏着诡异。

    高嵘不爱池兰倚?

    可高嵘方才吩咐刘管家的事无巨细又出现在她的脑海里……高嵘又道:“至于乔泽的事他会不会知道,我也并不在意。”

    事情变得更加神秘了。

    许幽坐在高嵘对面。头一次的,她觉得自己完全看不懂自己这个儿子的心思了。

    可她的儿子从来都比他们算得更远,一手振兴了高家的商业帝国……许幽试探地说:“可池兰倚或许也没有那么爱你。他更喜欢乔泽那种类型。不是吗?方才仅仅是用乔涟试探……”

    她知道,自己在添油加醋地假设。

    可那一刻,高嵘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如同即将滴水的深潭。

    “即使他恨我,讨厌我,我也不会放手。”他冷冷地说,“这些东西我根本不在乎。我有我自己的计划。”

    许幽实在说不出话来了。

    “你到底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阴谋?”她最终问。

    难道,高嵘是想要吞并池兰倚的公司?

    池兰倚的确是投资人眼里的黄金宝贝,一个彻头彻尾的天才。可许幽实在摸不准。

    高嵘真的至于为了这份才华,做到这种地步?

    而且,以一个母亲对儿子的了解,她觉得哪里不对。

    “你想要吞并他的公司?”她又试探。

    可无论她如何试探,高嵘都不再回答。

    他眸色很深,面若冰霜,似乎陷入了回忆。

    ……

    “这场聚会确实没什么意思。”池兰倚靠在栏杆旁,怀疑地看着华晏,“我没想到那个华晏,竟然是长成这样的。”

    华晏哈哈一笑:“很出乎你的意料?”

    “确实。”池兰倚说。

    “那——有兴趣给我当模特么?”华晏眨眨眼。

    “没兴趣。”池兰倚说,“而且我很忙。”

    “忙设计?有时候一加一大于二。做我的模特,或许我们都会有新的灵感。”华晏很热切。

    “……”池兰倚想了想,“我今天没什么心情,也不想答应。”

    “我知道。”华晏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这里的气氛太压抑了。”

    池兰倚有一搭没一搭地拒绝他。

    平心而论,如果是平时遇见,池兰倚说不定会对华晏的提议有兴趣。毕竟他也听说过这名蜚声中外的画家。

    但今天,他实在提不起心情。

    池兰倚把花瓶放回原位。华晏跟随着他在走廊上走,说:“好吧,至少我们可以再聊聊你的设计。”

    “嗯?”

    “不止你很无聊,我也是。在这里,除了你之外,没有有意思的人。”华晏说,“或者你打算在高嵘来之前,继续找个地方发呆?”

    他们已经走到了楼梯口。华晏突然说:“我看过你上一季的一件废稿。老实说,我觉得它比展出的其他所有都要惊艳。”

    池兰倚一愣。他转过身来,总算接话了:“你……”

    然而,就在此刻。

    “唔!”

    池兰倚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雪花点在闪动,眼前清晰的世界变得模糊,落在视网膜上的景象变成了老电影般的画质。

    幻觉又来了。

    熟悉的幻觉画面在眼前铺开,可这次幻觉中呈现的并非高家的湖边庄园,而是另一个地方。

    大理石铺就的楼梯变成了灯红酒绿的派对现场,矜持聊天的权贵们变成了穿着时尚的绿女红男,男人们手中的红酒变成了正在喷射的香槟和烟火。

    这里是他和巫樾常去的俱乐部。

    难道,在幻觉里的这个时候,他没有和高嵘一起来到湖边庄园么?

    意识在涣散,但池兰倚忽然想起来了。

    确实,在上一个幻觉里,他和高嵘吵架了。

    所以,他没有和高嵘一起去高嵘母亲的生日聚会……也是理所当然。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将幻觉的片段和他现在的生活联系到了一起。

    画面变得粗糙模糊,就连声音也一并丢失了。池兰倚似乎看见自己和巫樾坐在角落的沙发里,伸着一双长腿。

    他看见自己明显非常愤怒,自己没有拿酒,也没有拿烟,而是在对巫樾抱怨着什么。

    【“所以……高嵘去哪儿了?”】

    【“生日宴。”】池兰倚只能听见自己声音的片段,【“那个姓孟的……又一起……”】

    幻象里自己声音尖锐,愤怒却随着随手捉起一整杯酒的一饮而尽忽然偃旗息鼓。池兰倚看见自己放下酒杯,忽然微微眯起了眼睛。

    幻象里的自己的双眼看向了某个方向,似乎有些意外。而巫樾说:【“你认识这个人吗?”】

    一只手进入了幻象的视野中。一个声音响起:【“初次见面……”】

    就在此刻,天旋地转。

    幻象的画面扭曲——拉长,像是胶片电影骤然被剪断了带,一切画面化为雪花扭曲得山呼海啸。池兰倚这段时间多次看见幻象,却从来没有遇见这样的情况。

    他脚下不自觉地就向后退了两步。倏忽,池兰倚叫出了声。

    “呃……呃!”

    剧烈的疼痛。

    池兰倚的头从来没有这么痛过,马上要裂开了一般,在幻象消失的同时眼前只剩一片青黑。过去他只是会看见莫名出现的幻象,从来没有脑袋剧痛、却又什么都看不见。

    手机在他的衣兜里震动起来,池兰倚毫无察觉。他手背青筋突起,去抓旁边的栏杆——或者柜子,或者任何可以扶住他的东西。

    手却抓了个空,全身重心也就此失衡。

    在旁边的华晏来得及扶他之前。

    有什么东西突突突地在脑袋的血管底下跳。尖叫着、蹦跳着让他不要继续下一步行动。就仿佛他只是向下一步,便要触发某种深渊般的凶兆。

    无论是在幻象中向下,还是循着楼梯向下。

    【“他长得有点像乔泽。”】昏迷之前,他听见巫樾的声音,【“高嵘一定会气死的。他还以为你对乔泽……”】

    而后,是他自己的、傲慢的声音。

    【“就是要他气死。”】

    ……

    母子沉默地对坐了十分钟。

    不平的脸色已经从高嵘面上完全退去。他平静地、淡淡地坐着。

    “我很清醒自己的计划是什么、目的是什么。从地狱回来时,我就已经想好了。”他说,“还有,池兰倚和你想象中的那个人完全不同——他很冷酷。”

    “冷……”

    或许,高嵘有成算就好。许幽心想。

    毕竟,他说自己很冷静、很有计划。

    “至于我……”高嵘轻哂,“别把我想得像那些为爱痴狂的君主一样。”

    他看了眼手表,站起身。一个小时到了,他该去接池兰倚了。

    就在此时,他却听见了门外传来了慌慌张张的跑步声。

    刘管家气喘吁吁地推开了大门。他头发凌乱,面色焦急。

    许幽见他这样,开始斥责:“怎么学的规矩。慌张成这样!”

    “高先生,老夫人……”刘管家脸色一白,但仍然转向高嵘,急急忙忙地说,“池先生昏倒了。”

    “!”

    许幽正欲开口叫医生。没等她开口,她就瞪大了眼。

    她的儿子,方才还说着“计划”的高嵘的脸色骤然大变。

    随后,高嵘转身从房间里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