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凌烟神色淡漠,活像是刚才那一脚不是她踹的一样。

    谢花朝跌倒时,手里的丹药瓶脱手甩了出去,正好滚在她脚边。

    湛凌烟将药瓶拈起来,一见上头还有点泥,就包在了衣袖内攥好。

    谢花朝回过神来,怒道:“你踹我?!”

    “有吗。”湛凌烟瞥了她一眼,“你哪只眼睛瞧见,为师踹你了?”

    这一眼落得凉薄,活像是高天之上的神像,在俯瞰跪在身前的凡人,力均雷霆的压迫感直怼上她的眉心。

    谢花朝的怒意撞了个碎,她的眼眸慢慢睁大,开始觉得有点疑惑。

    湛凌烟见她老实了,收回目光,捏着药瓶,从谢花朝身旁徐徐走过。

    这丫头如今是她座下弟子,还得喊她一声“师尊”。

    湛凌烟没有收过徒儿,但是一直赞同“教不严,师之惰”的道理。

    她想到这里,觉得也有一点提点她的义务,就顿住脚步:“你约摸十三四上下,年岁也不小了。”

    “如此性情,心法与没学无异;如此身法,连我没用修为的一脚都躲不过,外家功夫也甚是粗陋。可见不仅错过了黄金时期,天资也很平庸。”

    她轻言:“这样下去最多止步筑基,不过百岁,你还有几年?”

    言罢,湛凌烟就信步离去。

    只留沈扶瑶和谢花朝,一人跪着一人站着,面面相觑,反应不过来。

    那一番指点,由于女人说话过于冷漠,更像是刻意羞辱。

    谢花朝气得浑身发抖,站起来想追上去,但是腿还是个麻的,跟断了一样,她只能瘸着腿坐在原地,讽刺道:“呵。她这是抽什么风了,今儿怎么这么硬气?”

    沈扶瑶深深地看着女人背影,又收回目光,“师妹,给我看看你的腿伤,她刚才踹哪里了。”

    谢花朝不明所以,解开腰带,剥出白嫩嫩的大腿弯来给她看。

    那儿一块没有破皮,已隐隐淤血。

    精准得可怕,没用多少力气,正打在腿部最脆弱的经络上。

    沈扶瑶一时也看不出什么别的门道,她轻喃道:“她的修为,莫不是回来了?”

    谢花朝本在嘟囔着骂人,闻言却浑身一僵,她磕磕绊绊地道:“什么?”

    她脸色苍白:“……不可能!”

    此时正值春日,天气微寒。

    这破落的地方有个好处,就是草被异常繁茂,清冽香味从破窗子的缝隙里飘进来,能盖住这一股子霉味。

    湛凌烟回到自己躺的那间屋子——她并不是很情愿把这里称作卧室。

    如果不是身子毫无修为,挨不住夜间寒凉,她宁可在山里去打坐一夜。

    于是湛凌烟只敢坐在椅子上,她拿起手中的丹药细细打量,打开瓶盖,拈起一粒放在掌心滚动。

    还以为是什么灵丹妙药。

    竟然只是还元丹而已,品阶也很普遍。

    她还在玉虚门当太上长老时,隐约有些印象,此物一般是当安慰奖,随便分发给底下徒生的。

    就这种粗制滥造的东西,治不好伤也是难怪。

    而那几个小姑娘还要明争暗斗地抢,可想而知,莲禅峰的资源,匮乏到了什么地步。

    其实算个好消息。

    湛凌烟将丹药拿住,含服于舌下。

    用这么劣质的丹药还能活着,想必这身子的心脉创伤并不难解,稍微用好一点的丹药调养就没事了。

    只是涉及四个徒儿,她又开始隐隐头疼。

    如今已经见过三位,言而总之,一个比一个混账。

    大徒儿沈扶瑶暗自打量了她一路。湛凌烟两世人情,那目光柔软中掺和着锐意,如针扎一样刺在她的背后。

    施寒玉被揍得奄奄一息,掀起眼皮看见她过来,却一点波澜的动静都没有,完全没有求救的意思。

    而谢花朝敢当着人前对她大呼小叫,嚣张跋扈,全无敬重之意。

    还剩个小弟子没有见着,估计更不成样子。

    湛凌烟撑在桌上,指骨抵着眉沿。

    原主与她素不相识,而那几位徒弟也是与她素不相识。她并没有参悟明白,为什么天道会指示“你此生,就是为她们而来”?

    没有人的一生,是应该为谁而过的。

    道法万千,求诸于己。

    凌霄老祖一生未曾收徒,她前生修剑道,也留下过一些心法回馈宗门,广而布道。她并不认为收徒是成仙路上的必备之事。

    只是如今临到飞升,却还要摆她一道。

    湛凌烟实在想不通此事,她便又刺破指腹部,描了一遍阵法。双眸阖上,静候天道的指示。

    她应该做什么?

    等了许久未见端倪,正当她等得有点不耐时,天道如丢投棋子一样落下几字。

    ——凡因果,感之,化之。

    听到这几个字,湛凌烟心绪波动了片刻。也仅是片刻。

    还能怎么办?如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于她而言,重中之重,倒也不是那几个逆徒,而是如何治好内伤,重新走入仙途。

    正当她思索时,房屋四周忽地静了下来。

    有一些莎莎的摩擦声,被她很敏锐地觉察到了。这并没有动用修为,只是曾经练剑习武带来的本能的反应。

    湛凌烟闭上眼,皱眉道:“有事就进来。”

    那莎莎声一僵,又悄无声息地消融在了风里,窸窸窣窣,步子很轻,还比较稚嫩。

    只一个人。

    湛凌烟没有理会,她在榻上挑拣了个干净的地儿,盘腿坐下,意识凝于丹田,开始研究起浑身堵塞的经脉。

    *

    莲禅峰上,条件清苦,还没有引过水渠。

    晨起时,她们师姐妹想要清洁,只能顺着山路往上攀登,来到莲禅峰后山。

    这里山势崎岖,中间有一断层,埋藏在地底下的泉水透过层层泥土涌出,清冽甘甜。

    那断层跟斧头劈的一样,插进了山体的皮缝,故而她们把这里唤做“小斧潭”,小斧潭往下倒出一方瀑布,落入深谷,底下是“大斧潭”。

    沈扶瑶跪坐在小斧潭边,打水洗脸。

    旁边还有一棵椿树,谢花朝踩在树梢上,非常熟稔地摘嫩芽嚼着吃。

    “师尊在打坐。”

    沈扶瑶今日似是有心事:“我昨日瞧见的,不和你开玩笑。”

    谢花朝嚼椿芽的嘴一顿:“她用的什么法门,师姐你也瞧清楚了吗?”

    沈扶瑶沉默了片刻:“看不懂。”

    “……”谢花朝磨了磨后牙,咬出汁水:“凭什么她那样的人,还能修炼?”

    “天下,本就无公正之事。”沈扶瑶洗干净脸后,就靠在树上,不再做声。

    她能感觉到顶上的树丫晃了晃,被脚踢下来几片倏然坠地的叶芽,凌乱得像是谢花朝不平的心绪一样。

    莲禅峰的后山,植被遮天蔽日,密密匝匝地压在一起。就算是师尊经脉复原,她们两人的谈话也很难被听见。

    沈扶瑶想了一阵,扭头道:“师妹,要是此事是真的,你从前那样忤逆,若是报复……你打算下山吗。”

    谢花朝翻了个白眼:“下什么下!谁怕她,大不了就是被打。”

    沈扶瑶苦笑:“只是被打吗。我们小师妹……”

    谢花朝冷着脸:“打住!别什么事都往坏处想。也说不好,毕竟她自从醒来以后,我看就怪怪的……万一真是脑子有了问题?”

    “嘘。”

    沈扶瑶忽地睁大眼睛,竖起一根手指。

    两人一齐望去。

    她们居然看见了那个女人的身影。

    湛凌烟手里挽着个竹篮,正在草丛内采药,拨开一蓬蓬的青翠。女人走得不快,仿佛闲庭信步,两袖微微带着风。

    这幅迥异模样,落在那两个逆徒眼里,无疑是铁证之一。逆徒们的表情又如敷灰一样,惨败了一整个度。

    ……如果可以,凌霄老祖倒是想要快上一点,不那么悠哉游哉。

    她如今气血双亏,走十步便得歇息一阵,还得在地上辨认着药草,很是辛苦。

    但是不得不这样做。

    当务之急,先治好内伤。

    湛凌烟想要调养到断根,待身子好转以后,她才有余力去找办法重新修仙——所以现在,她需要找更高阶的丹药。

    丹药得去哪弄?

    当然指望不了底下几个逆徒。那几个对她的态度,不给她下毒,就已经不错了。

    更指望不了去买。

    这峰脉穷得连窗子破了都没钱补,昨日湛凌烟冷得睡不着觉,硬是不信邪,又起身掏了半夜的家当——

    她该认命的。

    那间屋子里,硬是一颗灵石也没给她剩,估计贼来了都得潸然泪下,捐个功德香火钱再走,免得沾染晦气。

    所以修了一辈子剑道的玉虚门太上长老,如今虎落平阳龙游浅滩,只能屈尊亲自在山里跋涉,寻找救命的药草。

    好歹她往日无事时,也会看些丹籍,略微通晓一些炼丹术。当年只作些业余闲谈,没想到如今还能派上用处。

    湛凌烟拔下一根药草,看清楚了,淡淡地丢进竹篮子。

    拔得久了,喉咙又开始冒腥气。

    怎么这么脆?她忍不住地皱眉。

    湛凌烟当年,纵风可驰骋千里,御剑则可万里穿行。九天之上便是疆域,无人能从天上与她一战。

    何为“凌霄”?

    这便是道号由来。

    如今别说飞了,她连好好爬个山都喘气。

    落差过大,哪怕是老祖也会有点不爽的。

    湛凌烟的神情明显冷了几分,拔药草拔得跟死人头一样干净利落。

    躲在丛林中的两个少女,瞧着她那寒如冰窖的眼神,都忍不住抖了一下。总感觉那女人的手,下一个要拔掉的就是自己的脑袋!

    湛凌烟自然注意到了那两个,她瞥了一眼过去,没什么太多兴趣。

    寻完了这最后一处地,她提着篮子往下走,打算回屋炼药。

    湛凌烟提着一篮子药草,在推门时,总感觉自己忘了什么,骤然僵在原地。

    ——这里已经不是玉虚门了。

    哪怕是炼丹,她也没有丹炉可用。

    没有丹炉应该怎么炼丹?难不成一起倒在水里熬汤?这熬来的是中草药,倒也不差,只是不好保存,需要时常开火,但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湛凌烟寻觅过去,又寻觅回来。

    然后她端坐在椅子上,手里拿捏着药草,放在鼻尖轻嗅,荒谬之中感到了一丝可笑。

    何止是没有丹炉的问题。

    说得好像,她有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