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成绩的有老有少,有十几岁第一次参加的学子,也有四十几岁的老童生再战院试。

    任何人在面对这个结果时都很难保持心情平静。

    君不见范进中举,甚至疯迷了心窍,全靠杀猪的老丈人几个大耳刮子才恢复神智。

    贺云昭听见这道厉呵从人群中传来,一时间气笑了,她抱着手臂便转身看向出声处。

    人群中迅速跑过几个人,纷纷避开这场面,三两下就把说话的人显了出来。

    之间一楼大厅处前排第三张桌子处立着两个青年,一人面色难看眉头拧在一起,另一人则是扬起手臂叫嚷之人。

    “冯擎已经连中两元,此次若为头名就是小三元,咱们同年的学子谁不知道他的才华,贸然冒出个什么人也能抢了头名了!”

    贺云昭轻笑着摇摇头,手臂也放了下来,不再是充满戒备的姿势。

    这为自己不平之事发声也是有等级,上策为人人皆知你不平,中策有人跳出来代为发声,下策嘛就是自己站出来说话了。

    她打眼一看就知道,说话的人是为自己友人说话,而那位冯擎却未发一言,可见人还是理智的。

    最怕的不是有脑子的人发难,最怕的是没什么脑子还有背景的人跳出来找麻烦。

    穆砚与她对视一眼,他当即迈步到栏杆处,朗声道:“什么叫贸然冒出来的人,这位兄台是在质疑院试的公平?”

    楼下冯擎还没回过神来,一时间忘了拉住自己友人。

    他的友人谷程岭一脸愤愤,“兄台讲话未免太冲了些,在下只是提出疑惑,兄台却给我扣上质疑院试舞弊的帽子,其心歹毒。”

    呵!

    一声冷笑从穆砚口中传出,少年神情讥讽,俯身向下看去,“哎,我当是谁嘴皮子能杀人,原来是谷公子啊,只许你质疑人家案首,倒不许我质疑你,你好大的威风。”

    瞬间人群一片哗然,谁都没想到案首一出就被人质疑两方是一点不让人。

    回过神来的冯擎神色阴沉,侧着头听人说了几句,将将了解了楼上说话的是什么人。

    谷程岭却受不了这种羞辱,他本一腔激愤为友人发声,哪容得穆砚一个小娃娃这样羞辱!

    他胸口剧烈的起伏,一把甩开身边人拉扯的手,“案首不出声,你倒是蹦跳的厉害,不知道兄台尊姓大名。”

    穆砚喉咙里低骂了一句脏话,立刻就要转身下楼和这人理论,却被贺云昭一把拉住。

    高挑俊秀的少年一身黑色衣衫,长袍窄袖,袖口衣领处均有金色暗纹。

    有句老话说得好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

    皂就是黑色,显得人沉稳干粮,贺云昭常年又是屋里念书,肤色白的血一样,刚才的激动压下去,微微遮住的瞳孔显露几分不屑,“兄台莫急。”

    楼下人都来不及关注发榜了,一抬头全去瞧这黑衣少年了。

    贺云昭两手撑着栏杆往下看去,“今日是放榜的好日子,考中了自然是不辜负自己十几年的努力,考不中的或许也是运气问题,总要再考下一次。”

    人群中的喧闹安静下来,她就是有这样一种魔力,声音轻薄冷冽的像是冰天雪地的山泉水,语调不紧不慢,叫人不自觉的听下去。

    “冯公子连中两元才华斐然,某不才,仰仗父辈恩荫为监生,此次院试为榜首,但科考路漫漫,有冯兄在一旁激励,某定日夜苦读不敢懈怠。”

    贺云昭浅笑一声,冷冽的气质散去,温和从容,白皙的脸庞上满是笑意。

    她可不想跟某些撒泼打滚的男人一样在这吵吵闹闹的,案首就是她的,她不介意展现一下风度,给冯擎一个台阶下。

    一瞬间,冯擎脸上显露一丝凶相,未曾作声。

    他为了小三元的名声,甚至是在上一届故意没参加避开曲瞻,如今谋划碎了,一时间还难以接受。

    他只是很快收敛神情,拱手示意。

    谷程岭却接受不了,或者说贺云昭的从容在他看来就是一种挑衅。

    “你说的倒是痛快,断了别人的小三元还如此做派,口舌倒是厉害。”

    贺云昭眼神一冷,她道:“谷公子,你我都是读书人,若是名次需要别人让,那当务之急不是念书,是去找菘菜和红薯粉。”

    猪肉炖菘菜红薯粉,可是一道名菜。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好好一个酒楼装满了读书人,如今却像烧开水的铜壶,嗡嗡的发出鸣叫,穆砚笑的蹲在地上。

    从隔壁赶来的两位师兄一脸怒气也转为笑意,这谷程岭空口白牙在人群里就质疑贺云昭的案首之名,分明是不怀好意要毁人前途。

    毁人前途,犹如杀人父母,质疑声一起如何还能清白!

    谷程岭脸色涨红,他立刻大声道:“我只是作为参考的学子提出合理的质疑,贺公子未免霸道了些。”

    十几岁的男子那是什么都懂,骂人的话才是难听的很,也就是穆砚还和贺云昭一样带着娃娃气。

    赵同舟比朱检性子更厉,他嘴巴更毒,一撸袖子就开骂,“谷老三,你倒是和人一个鼻子出气,谁不知道你有几个好兄弟啊!”

    “一个上床头一个上床尾,亲同一个嘴,摸同一条腿,这会说你是局外人了。”

    “这脸皮厚的能去当城墙了!”

    贺云昭与穆砚年纪倒是小,念书多了不知道骂人最讲究一个气势,赵同舟骂的那叫一个难听,可比刚才猪肉炖白菜的杀伤力大多了。

    冯擎脸色难看,他猛的抬头看向贺云昭,高声道:“友人为我遗憾,一时间情绪激动,非故意要质疑公子的案首之名,冯擎代他致歉。”

    此人刚才不发一言,看起来像是没缓过来,但仅从发生的事情看,无疑是纵容甚至是暗自指挥谷程岭闹事。

    贺云昭心中警惕,面上却挂起温和的笑容,“冯公子客气了,谷公子的心情我们能理解。”

    谷程岭冲上前一步还要继续说什么却被冯擎一声呵住。

    贺云昭一瞧,心思瞬间起来了,含笑对着谷程岭道:“谷公子,咱们也算初相识,有一个问题不知谷公子可愿意回答。”

    谷程岭脖颈一僵,努力压制怒气,“贺公子尽管问。”

    贺云昭用一种好奇的口吻问道:“谷公子看我像什么呢?”

    谷程岭眼睛泛着一层烦躁,他抬头看去,那贺云昭悠哉悠哉的撑在栏杆上,笑容那样可恶。

    他猛着一口气,粗粝的开口道:“我看你像一只油嘴滑舌的黄鼠狼。”

    他心中已经预料好,若是贺云昭愤然开骂,他就立刻笑着说是玩笑。

    这小子今日给他难看,还羞辱他是猪,要是不还回去,他以后还如何在外交际。

    不是所有人都站贺云昭的,固然他们不敢质疑主考官的公正,但心里未尝没有和冯擎一样的想法,冯擎连中两元,这次案首也应该是他才对。

    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两不相帮冷眼看戏而已。

    ‘黄鼠狼’三个字一出,贺云昭都能听到笑声,甚至于身侧的几个包厢里也有大笑声传出。

    她不紧不慢的直起身,眼眸清澈明亮,摇头无奈笑笑,她盯着谷程岭眼睛,十分诚恳道;“我看谷公子倒像是孔圣人。”

    霎时间,笑声消散,众人疑惑不解。

    她说罢悠哉迈步下楼,点头和几位熟人打个招呼便出了酒楼的大门。

    萧长沣紧随其后,迈步到门口时突然停顿一下,回身,他眼睛刺着谷程岭,“贺云昭心里有孔圣人,所以他看谁都像孔圣人。”

    他心里有圣人,所以看谁都像圣人,你呢?

    未尽之意思,人人都听明白了。

    谷程岭心里有什么呢?

    “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贺云昭留给冯擎的只有这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