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最后一刻,苏诺才发现曾经以为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人,原来在记忆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就连恨意也变得虚无缥缈。

    他幻想过再见袁简意,一定要狠狠痛骂袁简意一顿,然而濒死之际听到袁简意的声音,心中竟无一丝波动。

    他十六岁时来到袁家,与袁简意相识。

    那时袁简意是星主最宠爱的omega儿子,是帝国alpha心目中的白月光,而苏诺只是袁家的仆人,是个平凡木讷的beta。

    他们之间,不过云与泥,本不该有交集。

    直到苏诺得罪袁家的大少爷袁尧,被保镖逼着下跪时,是袁简意出声为他解了围。

    他们二人由此相识、相知、再到……相爱?

    该说是相爱吗?

    至少曾在一段很长时间里,苏诺以为他们是相爱的。

    在袁简意出车祸的前一晚,袁简意忽然找上他,说了许多话。最后问他要不要一起离开,去一个没有旁人的星球。

    这十几年来无论遇到什么事,苏诺都没有想着离开,也没有想过可以离开。

    袁简意的这番话像是魔鬼的潘多拉魔盒,为他打开了另一个世界,是泡沫包裹下的美丽、自由的世界。

    他鬼使神差点点头。

    离开前,袁简意送给他一条项链。

    他将项链小心翼翼保留着,视它为二人互明心意的“定情”信物。

    这份从天而降的幸福来得太突然,噩耗亦是如此。

    次日,他便在新闻上看到袁简意发生车祸,变成植物人的消息。

    魔盒猝然盖上,收回所有奢望。泡沫破碎,属于他的自由和爱情还未开始,却戛然而止。

    如果那时他聪明一点或者自私一点,在医生多次宣布袁简意清醒无望后,就该和袁家、袁简意的未婚夫一样及时抽身而去。

    可他偏偏没有。

    兴许平凡的人总是要傻气一些,也更能吃苦一些。

    他选择留在袁简意身边,照顾袁简意,以为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一年后,袁简意苏醒了。

    他所期待的云开月明并没有到来。

    苏醒后的袁简意如同变了一个人,望着他的目光不再温和,而是充满抵触和冷漠。

    那时他明明看得一清二楚,仍还心存幻想,直到夜里为袁简意掖被子,被袁简意当成意图不轨之人。

    袁简意抓住他的手腕,仿佛在抓一根无足轻重的稻草。

    “苏诺,离我远一点。没有omega会喜欢你这种瘦弱矮小的beta。”

    是啊。

    没有omega会喜欢他这样的beta。

    心底那点自卑脆弱的希冀在这一刻轰然碎裂,让他不得不认清现实。

    原来袁简意并不喜欢他。

    一切都是他在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的下场比他所想象的要惨烈许多,没多久,袁家寻了个以下犯上的理由,打断他的双腿,将他赶出去。

    当他被下人拖出大门,断掉的双腿在地上拖出两道血痕之际,袁简意正站在二楼窗户看着他,神色模糊。

    …

    在袁家的那段过往,如走马灯一般在苏诺脑海中掠过。

    他的意识仍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不断下坠。

    这就是濒死的感觉吗?

    身体和心口都空荡荡的……

    耳边的呼喊声一直未断,似乎想要填补那些空荡,可只徒增了一些烦扰。

    “苏诺……苏诺……”

    为什么一直都是袁简意的声音?

    他明明想听的不是袁简意的声音。

    ……

    失去双腿后,他一直在下城区生活。

    日子过得平静而又无望。

    打破这种生活的是他从废墟中救下身受重伤、陷入昏迷的陆遇。

    alpha一苏醒,便迎来汹涌的易感期,在本能驱使下,将双腿无法动弹的他牢牢困在怀中,喊着他的名字,探向他的后颈。

    发育不全的腺体被咬得很痛,奇异陌生的感觉从后颈传遍全身。

    苏诺迷迷糊糊想着,陆遇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他们二人并不相识,只曾在宴会上见过一次面,连话也未说过。

    非要攀扯一番的话,陆遇曾差点成为他的情敌。

    当初袁家希望袁简意和陆遇联姻,不知缘何这个打算没有成功,后来袁家为袁简意找了其他联姻对象。

    ……

    苏诺一直以为这次的相遇和临时标记只是一场意外,所以听到陆遇要负责,他下意识出声拒绝。

    他的人生失去生趣,许多事情变得没有意义。

    用不着要对方负责。

    再者,他有自知之明,omega都不会喜欢他,alpha又怎么会喜欢他?

    更何况这个alpha还是帝国的军部上将。

    所以他何必蹬鼻子上脸,挟恩图报?

    免得最后又落得自作多情的下场。

    那日之后,陆遇为他带来一副机械假肢。

    苏诺以为这是他给他的“补偿”。没了双腿后,让他生出很多割裂感,变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他换上假肢,重新站立起来。

    眼前的画面在他的眼中一点点复归原位,地平线向下凹陷,天际变得遥远开阔,目光所及之处终于不再是低洼破败的角落。

    他与这个世界再次有了连接。

    陆遇问他要不要和他走,话只到一半,被他匆匆找借口避开。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魅力和价值值得陆遇惦念,陆遇心里兴许是有道德和责任的枷锁才想要对他负责,可他不想借此夤缘攀附,也更怕这又是一场上流权贵人士捉弄普通人的游戏。

    他想,只要不入局,就不会“自作多情”。

    本以为接二连三的拒绝会让陆遇知难而退,但陆遇仍每隔一段时间来看他,并且每次都会带一些新鲜的小玩意给他,其中带的最多的东西是各种鲜花盆栽。

    大概是觉得他以前是袁家的花匠,会喜欢鲜花盆栽。

    没多久,他的屋子被各式各样的鲜花塞满,一改曾经灰暗无望的色调。

    日子从平静无望变成了只剩下平静。

    …

    远赴塞缪尔战场前,陆遇如往常那般抽空来看他,再次向他提起带他走的事。

    似乎怕他又如先前那般拒绝,语气难得忐忑:“我知道你心中有所顾虑,但我的伤没有新闻报道的那么严重。”

    伤?什么伤?

    他很少看新闻,因为新闻热衷于报道袁家大大小小的事情,他下意识想着要远离。

    不过,在和陆遇相处的这半年,心中的那道坚硬的壳早已悄悄裂开缝。

    他想,就算是蜗牛也该勇敢一次,向这个世界伸出柔软的触角。

    “等你从塞缪尔战场回来,我就和你走。”

    他害怕陆遇将来会后悔,想着拖久一些,让陆遇更能权衡利弊,如果届时从战场回来还能坚持这个想法,那他就和他走。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陆遇没能从战场上回来。

    ……

    沈渺是苏诺在袁家结交的朋友,也是唯一还愿意来下城区看望他的朋友。

    苏诺最后一次和陆遇见面,沈渺也恰好赶过来。

    沈渺告诉他,当初他被赶出袁家,昏倒在街边时,被一艘黑色飞船送去医院。

    那艘黑色飞船和陆遇乘坐的飞船一模一样。

    但陆遇却从没有在他面前提及过这事。

    他曾问过陆遇,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他们是不是早就认识?当时陆遇只是笑笑,找了理由搪塞过去。

    他不好继续追问,深怕显得自己又自作多情,现在想想,一定在他所不知道的时候,他们早就认识了。

    可他的记忆只起始于下城区的废墟。

    真不公平啊。

    在陆遇死后,他也终于知道那日陆遇口中的“伤”指的是两年前在战场上腺体所受的伤。

    外界报道他的腺体伤势严重,落下残疾,恐怕再也不能控制信息素,往后无法与任何一个omega匹配。由此,产生许多捕风捉影的刻薄言论和谣言。

    陆遇是不是到死都以为他没有和他走是因为介意他腺体的残缺?

    ……

    时至今日回想起这段往事,仍仿佛有一双手伸进苏诺的胸腔,将他的五脏六腑悉数掏出来。

    冷风穿胸而过,身体变得空空荡荡。

    他如同濒死的盲人,短暂复明,看到了无与伦比的夕阳。

    还未来得及惊叹夕阳的美,又落山了。

    世界重复一片漆黑。

    他在这一片漆黑的世界里坚持了很多年,复仇成为活着的唯一动力。

    他的双腿,还有陆遇的命,都与袁家脱不了干系。他组建反叛者联盟,对抗袁家,妄图蚍蜉之力,撼动大树。最终在大树摇摇欲坠的前夕,他也如强弩之末,走向生命的终点。

    所有恩怨和仇恨都随着意识一同消融。

    走马灯灭下。

    那句未说完的话,永远停留在了胸腔中。

    “陆遇,我想和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