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忽地起了风,很冷。

    贺亭瞳闻到了魔尊衣袖上的血腥味儿,杀意近了,可他等了好久都没感觉到痛。

    天地忽地一静,所有的喧嚣声潮水般退去,贺亭瞳耳中长鸣,下一刻,有什么柔软冰凉的东西擦着他的脸飞过去,在尖锐的翁鸣声中,他似乎听见了一道极轻的呼吸声,然后他脖颈上的桎梏消失了。

    失重感传来,贺亭瞳后退两步跌坐在地上,迟钝地睁开眼,头顶遮天蔽日的魔族大军不见了,他看见了漫天飘飞的雪,落在肤上,发烫。

    贺亭瞳捻了捻。

    不,这不是雪,是灰。

    苍白的灰。

    三十三天宫上的火依旧在烧,琼楼玉宇一片片倒塌,昏暗的天空中却凭空出现了一个太阳,雪白炽热的火在天上肆意燃烧,魔尊和他手下被逼退,渐渐远离了人群。

    援军到了。

    凤首灵船驭风而来,悬停在半空,其余四州的修士从灵船上飞下,纷纷落地,他们人数不多,但胜在可靠,将长阶上慌乱的凡人一个个带走。

    原来修真界还有大佬啊。

    贺亭瞳坐在琉璃阶上,提不起一点力气。

    笑死,还以为就剩他一个活人了。

    有人过来拉他逃命。

    贺亭瞳随波逐流地走了几步,他回头向旷野处望去,看见魔族节节败退,那一片应当是开了识海心域,看不清战斗细节,只见一大片黑雾包裹着炽火,而后被烈焰烧穿——

    数道剑光破境而出,荡平天地,九曜山附近的山脉全部没了,上玄境累累青山化作平地。

    魔尊死了,天地一清。

    得救了,四野都响起了欢呼声,人们在贺亭瞳身后抱头痛哭,庆幸劫后余生。

    可贺亭瞳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么强,为什么从来没听说过?青云榜上,合该有此人的名姓。

    他正要去问,忽然捂住胸口,心脏抽痛,灵力和生机都像破了洞的碗,从他身体里流走了,涌向一个方向——

    这感觉……很不对劲。

    天一下子暗了。

    贺亭瞳站立不稳,他踉跄两步,脑袋发晕,天旋地转中倒在地上,然后在仙盟特制的琉璃长阶上看见了密密麻麻的碎纹。

    登仙阶要碎了?

    不对,是天地都在破碎!

    贺亭瞳瞪大了眼睛。

    四极崩,天星坠,三十三天宫从高到低,一层层塌下来,大地开始颤动,仿佛有巨兽在其下翻滚,轰隆一声,天地裂。

    世界像被好几双大手撕扯的宣纸,时间和空间全乱了。

    可记忆比恐惧先一步到来,贺亭瞳想起已死故友的话——

    “我没办法。”

    “主角是不能死的,他们要是死了,世界也会跟着消失。”

    ……

    该死的!他就知道,魔尊和玄霄都是主角!

    贺亭瞳下意识去寻那团光,却看见苍白的火正在极尽燃烧,仿佛在抵抗什么。

    天地之间的灵气快被抽干了,在荒野之中形成可怖的火龙卷,通天彻地。

    贺亭瞳感觉自己的生机也全部向那一处涌去,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那是谁?”

    贺亭瞳抓住了身侧剑修的衣袍,指着那团火急切地询问,“他是谁!”

    “不用担心,少君会救下我们所有人。”剑修答非所问,抓着贺亭瞳的胳膊,打算拖着他走。

    可那种诡异的感觉又近了,寒冷的,濒死的绝望一点点舔上他的灵魂。

    贺亭瞳喘不上气,他望着那片仿佛要焚尽一切的燎原大火,一把将身边人推开。

    他跳下长剑,掐决,御风而上,猎猎长风卷动衣袖,无数人在逃亡,独他逆流而去,毅然决然地冲向荒野之中那团“太阳”。

    只是烈火犹在,苍白的火焰舔在身上,衣袍血肉纷纷燃烧,贺亭瞳如同一只扑火的蛾,带着满身星火,在龟裂的大地上奔跑,朝着那道同样被焚烧的人影大喊,“是你吗?”

    无人应声。

    贺亭瞳有许多话要说,许多东西想问,只是火太大了,他力竭,燃烧着跌落在地,却始终无法靠近那道身影。

    火光之内,一切在坍塌,火光之外,却好像有一股无形的意志笼罩住整个世界,时光被拨弄,一切都在倒转。

    就是这个感觉,他经历了十几次的感觉——

    又、要、重、来!

    操!

    无人理他,贺亭瞳满腔的悲愤无处宣泄,最后只来得及对着不远处那道高高在上的人影丢出剑鞘,用破碎的喉咙嘶喊出一句:“我草你大爷!”

    “好小子,我记着你影子了!世界重启键就是你对吧!”

    下一次!下一次!他一定要将这厮逮住!

    然后——

    贺亭瞳被火焰吞没,唯余烟尘。

    *

    *

    第十九次。

    贺亭瞳猛地睁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寒风如刀割,灌入肺腑,针扎一样的冷痛,却驱散了仿佛附着在他魂魄上的灼热。

    被火烧死的感觉实在是太差了。

    天阴沉沉的,两仞悬崖峭壁将天空割成一条细长的窄线,漫天飘飞的雪花像鹅毛,慢悠悠地压下来,盖在他身上,堆了厚厚一层。

    寒山境,落雪崖。

    怪石嶙峋,老树盘虬,是熟悉的,他看了十八次的景色。

    哦,现在是第十九次了。

    贺亭瞳又回到了少年时,他第一次死亡的悬崖下。

    呵出一口飘渺的白雾,贺亭瞳艰难抬手,将身上的雪抹了抹,回忆了一下往昔。

    他这时被人杀了,顶着胸前和腰腹一边一个大洞,抛尸在崖底,惨的没边。

    一切重来,他又从十二境的半仙,变成了丹台破碎的二境小杂鱼。但贺亭瞳向来乐观,毕竟这辈子他又知道更多的信息,见到了更多人的结局,光是想想就觉得这人生可真是有“奔头”呢!

    颤抖着撑手,他鱼一样在地上弹了弹,试图翻面。

    只是一转身,他腰腹撞到了一个邦硬的东西,用手摸了摸,是一个人的小腿。

    贺亭瞳:?

    他记得这里没人的。

    缓缓扭头,他先是看见一片层叠的衣摆,铺在雪面上,像绽开的朵芙蓉花,顺着衣服缓缓朝上望去,有雪一样颜色的长发,苍白冷峻的脸,以及一双幽紫的眼睛,像是金乌沉山,群星未点时的暮紫夜色,沉沉地,透着股幽寂的冷,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真漂亮,真诡异。

    但贺亭瞳很确定,自己重生的前十八次,从来都没有碰见过此人。

    看起来十八九岁的年纪,俊美的脸蛋上没有一丝表情,冲着他点点头,很有礼貌的打招呼,“你好。”

    贺亭瞳:“……你谁?”

    “我叫扶风焉。”少年盘腿坐在雪里,身缀琳琅美玉,穿着极为华丽考究的衣裳,像是刚从宴会上下来的公子哥,只是大概赴的是鸿门宴,他衣服上溅的都是血。

    像是怕贺亭瞳不识字一样,他抬指勾来风雪,在空中组出三个漂亮字型,“这么快忘了吗?你我半个时辰前刚见过的。”

    半个时辰前?

    贺亭瞳在记忆里迅速翻找。

    这一年是麟德八年,今天是十一月十三,一天前他被师弟爱人捅了两剑,丢下山崖,怎么想都不大可能认识这号人物……

    不对……

    面前这道身影的轮廓渐渐和火中的轮廓重合……贺亭瞳猛地僵住了。

    “当时风太大,你说的话我没听清。”

    少年人继续开口,他的声音平静且淡漠,他横在膝上的长剑明亮又锋利,“可以麻烦你再重复一遍吗?”

    贺亭瞳:“…………………”

    现在再死一遍还能有重生名额吗?

    “神、君。”

    贺亭瞳倒吸一口气,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强忍着恐惧,他迅速扒住了少年的手。

    好暖。

    “你就是神君吗?!”贺亭瞳声音激情澎湃,一颗心却惴惴不安,“您出剑解决魔族大军的那一招,实在是太帅了,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小的愿称您为天上地下,九州四海,三界第一!什么魔尊,道君都是徒有虚名,连你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

    ……

    贺亭瞳身材干瘦,顶着一身狼狈的雪和血,灰扑扑,脏兮兮仿佛刚从洞里爬出来的小耗子,捧着少年人修长白皙的手指,喋喋不休地夸赞,他双眼亮晶晶的,像摸着什么稀世珍宝。

    ……

    ……

    “小人望之,倾慕不已!”

    贺亭瞳睁眼说瞎话,一顿狂吹,“那时我冲过去说了什么不重要,我心里想的才最重要,您只要记住,我当时是在夸您,那些话只是含蓄地表达了一下我对您的敬仰之情!”

    空旷的山谷里回荡着贺亭瞳的彩虹屁。

    他喘着气,口干舌燥,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金相玉质的少年。

    “倾慕?”扶风焉捕捉到关键词,缓缓歪头,“敬仰?”

    贺亭瞳小鸡啄米。

    一只手伸了过来,贴在他脸上,将他眼睫上沾到的雪花拂去。

    “很好,原来你也有此意。”

    贺亭瞳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就听见对方用极冷淡的声音吐出下一句话,“两情相悦,不如成亲?”

    贺亭瞳:“………………”

    那还没缓过来的一口气就这样噎在心口,差点将他卡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