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金屋藏娇◎
被帝王之气冲撞并没有沈寄时想象中恢复得那么快,一连几日,暖阁内都充斥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桥妧枝不敢让旁人进来,只一直守在他身边,守到不知第几日时,她终于忍不住,开始为他处理伤口。
止血药撒下去却不见效,那处伤口顽固地停在胸口,不停地往下淌血。
桥妧枝用沾了清水的帕子为他擦拭伤口旁的血迹,可擦了又流,源源不断,他身上的血好似流不完一样。
即便这几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可看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桥妧枝还是不可避免地难受起来。
沈寄时垂眸看她,低声道:“这些对我无用。”
桥妧枝没出声,只固执地擦过他伤口四周,短暂将那些鲜血擦干净,又用纱布小心翼翼在上面缠绕了一圈。
沈寄时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许久,不再吭腔,任由她为自己打理伤口。
她用来缠绕伤口的纱布很厚,鲜血并没有第一时间洇出,好似当真能将血止住一般。
“我知道没用。”她垂下手,盯着他被纱布遮盖住的伤口,长睫微颤,低声道:“我不是在给你缠伤口。”
沈寄时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不是在给他缠绕伤口,她是想安慰自己,让自己不那么难过。
沈寄时莫名想到了承平二十七年的那场大雪,他单枪匹马出城追胡人,消失那几日,她不知该有多难过,难过积攒的太多,总要爆发,所以她一怒之下退了婚。
他生性愚笨,总有太多事,后知后觉,又悔不当初。
胸前的伤口于他而言就像是树干上的一截朽木,记不起来便不会疼。他将衣衫合上,一偏头,透过木窗看到坏了的秋千,于是道:“桥脉脉,我去给你修秋千吧。”
桥妧枝没什么反应,目光落在他脸上,许久不吭声。
以往她不乐意做什么,便总摆出这样的表情。
拿她没有办法。
两人对视了许久,沈寄时败下阵来,“我不去了,就在这里。”
少女这才起身,将止血药与纱布收进柜中,低声道:“等你伤好再出去。”
顿了顿,她又补充:“起码要我看不到。”
她背对着他,日光正好洒在她身上,在地上映出斜长而浅淡的影子。
于是沈寄时伸手,手掌与影子重合,融为一体。
他突然低笑,“桥脉脉,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典故?”
桥妧枝没回头,可动作却慢下来,耳朵轻轻动了一下。
“什么典故?”
沈寄时拉长声音:“金屋藏娇。”
桥妧枝:“……”
这人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娇”的。
她没理他,在屋内点了一只香,抱着小花出了暖阁。
沈寄时抱臂侧身立在窗前,垂眸看向萧瑟庭院。
晌午日暖,桥妧枝撑着手臂在晒太阳,小花窝在她怀里,一人一猫都舒服地眯了眯眼。
沈寄时看了许久,一直看到她有所察觉,仰头望过来,方才收回目光。
黄泉没有阳光,她一定要长命百岁,他想。
此后几日,她日日为他处理伤口,即便他们都知道所做是无用功,可桥妧枝总是孜孜不倦。
似乎,他短暂的不会洇出血的伤口,能让她愉悦许久。
年后不久就是春,如今虽还在正月,春神未到,桥夫人却早早为众人添置了新衣。
桥妧枝去看时,发现自己那一摞衣裙下放着几套属于男子的单衣,花纹样式简单,尺码却比她大许多。
桥夫人面不改色,“春日的衣裳要提前准备,马上就到沈危止的生辰了,阿娘是想提醒你别忘了提前烧给他。”
“沈寄时生辰在六月,还有半年光景呢。”她小声说。
桥夫人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正不知如何应对时,转眼看到桥大人下朝归来,于是连忙放下账本迎上去,缓解尴尬。
桥大人扶住夫人的手臂,面色疲惫,语气却诧异:“今日太阳莫不是打西边出来了,夫人竟来迎我。”
“置办了春日的单衣,想让你去看看。”
桥夫人推了推他,又见他脸色不好,忍不住皱眉,问:“朝堂可是出了什么事,陛下还没有醒吗?”
桥玹没有去看那些衣裳,只摇了摇头,“已经数日了,只第一日醒了一瞬,便又昏睡过去,一直到今日还没有醒,每日只能食些参汤。”
他说着,挥退下人坐到椅上,为自己倒了杯茶,又看向桥妧枝,道:“陛下上次醒来时,口中唤了沈寄时的名字。”
桥妧枝一怔,心跳骤然加速。
好在桥大人不知她所想,继续道:“钦天监的大人说陛下是梦魇了,如今宫中处处都是天师作法,一片乌烟瘴气,一连作法了几日,却一点用都没有。”
桥大人嘲讽道:“宫中乱,宫外也乱。这一冬没有下雪,长安城内尚且还能稳住,城外其实早就已经乱作一团,如今陛下昏迷,民间已有大梁气数将尽的传言。兴许是被周季然抓怕了,城内到出乎意料地平静。”
气数将尽这四个字非同小可,桥夫人倒茶的手一抖,茶水便洋洋洒洒落在了桥大人衣衫上。
桥夫人连忙拿了帕子要为他擦,可刚伸过去,却被桥大人攥住了手指。
他声音沉重,道:“夫人可知,历朝历代,一旦有这个传言,无论兴亡,数年内必定风雨飘摇。最重要的是,前日钦天监夜观天象,见荧惑守心。”
荧惑守心,国运有厄。心宿乃帝王太子之星,如今太子未立,这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桥大人接过帕子为自己擦拭身上的水渍,突然正色道:“我在江南有一处宅院……”
“我并不太习惯江南。”
桥夫人打断他,抽回手,转身去翻看新衣,“等大梁稳定一些,夫君可以辞官与我一同去。”
她极少会唤他夫君,桥大人没再出声。
桥妧枝敛眸,觉得自己现在不应当再留在这里,于是将新衣交给郁荷,起身正准备离开,却被桥夫人叫住。
“今日一早有人送来的,险些忘了给你。”
她低头,发现手中被塞了一张喜柬。
暖阁内血腥味彻底散去时,正逢正月初七,彼时天地回暖,一冬的寒意渐渐散去。
桥妧枝捧着一小盅七宝羹,一边听着外面的喧哗一边看沈寄时修秋千。
之前的藤蔓不能用了,他便换了几股新的,看起来很结实,应当可以用几年。
她吞了一小口七宝羹,道:“沈寄时,你有没有听到外面的声音。今日长安有喜事,冯郎君要成亲了。前几日冯郎君送来了喜柬,邀我去吃喜酒。”
唢呐声穿过高墙传到院中,惊起落在树枝上的家雀儿,藤蔓穿过合欢树的枝干,牢牢系在秋千上。
沈寄时回头,对上她清明的目光,若有所思。
将最后一股藤蔓系好,他掸走衣袖上的浮尘。
“卿卿何时回来,我去接你。”
桥妧枝咽下最后一口羹,蹙眉问:“你不随我一同去吗?你与冯郎君也算相识。而且今日兴宁坊特别热闹,你应当会喜欢。”
她记得还在青城县时,邻家的街坊嫁女,正赶上大梁军队休养生息,沈寄时特意下山拉着她跑了一路,去看那对新人拜堂成亲。那时她和沈寄时立在众多宾客里,十指相扣着看了全程。
沈寄时似是也想起了这件事,神情微滞,又很快反应过来,失笑道:“桥脉脉,成亲的大好日子,我去做什么。”
哪有鬼魅去喝活人喜酒的,哪怕主人家不知道,他也不会去给人找晦气。
桥妧枝眉头轻蹙,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唇角不自觉向下压了压。
她向唢呐声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正要说自己也不去了,沈寄时却已经行至她身前,扣着她手腕带她向外走。
“你去吃喜酒,我在家里等你。”
不知为什么,听他这么说,桥妧枝心头一软,怔怔看着他。
似有所感,沈寄时走了两步又回头,眉梢微扬,“桥脉脉,你今日好好看看,看久一些,等我们成亲时,也不会慌张。”
他这样的神色,好像在骗人。可桥妧枝就是莫名点了点头,等再回过神时,已经坐上了前往冯府的马车。
她掀开帘子向后望,日光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喧嚣远去。
庭院内只剩下一个鬼郎君一只狸花猫。
沈寄时抬手在光秃秃的合欢树枝上系了彩色飘带,一直等到一阵风吹来,那些飘带随风飞起,方才收回目光。
他抬步要离开,守在一旁晒太阳的小花却好似察觉到什么,向他这边看来。
沈寄时挑了挑眉,与它对视。
他送过桥妧枝两只狸猫,第一只在东胡之乱时走失了,第二只便是这一只,是他在山上练兵时发现的一窝猫崽中,唯一活下来的那个。
兴许真的是福大命大,桥脉脉带着它一路从蜀州跨越千里回到长安,它竟还安然无恙。
指尖在狸奴额头上轻轻一掠,换来大猫的几声喵喵叫。
沈寄时哼笑一声,穿墙而出。
—
唢呐经过皇城时,声响传入了坐落在皇城脚下的府邸中。
明明是白日,可屋内重重轻纱垂下,好似隆冬傍晚,不见天日。
李御坐在书案前,低声问:“外面出了何事?为何这般吵闹?”
内侍连忙道:“大理寺少卿冯大人今日成亲,喜柬前几日便送来了,殿下还命奴婢准备了礼物送去贺新婚。”
李御恍惚间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不由得低笑问:“冯家这么着急成亲,是怕大梁再次乱起来吗?”
无人应答,就连刚刚还在说话的内侍也沉默下去。
李御无声扯了扯唇角,目光落在悬挂于房梁上那把寒光逼人的长剑上。
长剑剑柄上饰有七彩珠、九华玉,可这两样东西,都是回长安之后才镶嵌上去的,最开始,这只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剑。而这把剑,也不会因为镶嵌了珠宝而变得更锋利。
珠光折射下的一瞬间,他想了许多。
他想不通,为何东胡之乱时大梁风雨飘摇,朝臣如同过街老鼠一般被驱赶出长安,他们却还能历经数年收复故土,重建家园。
他更想不通,为何东胡已经被赶出了大梁,可故土却依旧没有变好,大梁依旧摇摇欲坠,危机更胜从前。
此间种种,到底是天命还是人为?
李御握住剑柄,猛地将长剑从剑鞘中抽出一截,动作倏然顿住。
他透过剑身,看到了一个人。
掌心一松,长剑落回剑鞘,李御低头闷笑,转身道:“沈危止,你总算是来了。”
【作者有话说】
荧惑守心是天文现象。“荧惑”是指火星,心是二十八星宿里的心宿二,帝星。古人觉得火星近心宿是侵犯帝星,寓意着灾祸战乱和帝王死去,十分不详。
52
第52章
◎“沈危止,我看你是畏妻。”◎
大概是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冯家将婚事办得格外低调,唢呐虽吹吹打打绕了兴宁坊一圈,酒席却只在府中简单摆了几桌,宴请的都是冯氏父子朝中同僚与新嫁娘的手帕交。
桥妧枝虽不在二者之中,处在其间却也不尴尬。
这一朝勋贵,绝大部分都历经东胡之乱,是同僚,也曾共患难,都是旧相识,抛却朝堂利益聚在一起时,自然也能共饮一坛酒。
新妇比冯梁要小上几岁,如今才十六,与她的郎君站在一起,倒也十分登对。
桥妧枝恍惚间想起,自己与冯郎君同岁,在长安一众同龄女郎里,是仅有的未曾成亲的人。
婚宴从正午持续到傍晚,华灯初上,冯府屋檐上的红灯笼依次亮起,夜风一吹,挂满了屋檐的红绸随风浮动,好似水中浪花,美不胜收。
果酒甘冽却不醉人,桥妧枝饮下一整坛,方有三分醉意。
身侧觥筹交错,同桌的女郎郎君坐在一起行酒令,月色照在酒杯里浮动的佳酿上,水波中泛起一层银光。
“桥姑娘。”
身侧一个圆脸娇俏的女郎唤她,好心提醒道:“轮到女郎了,这次是一个月字。”
桥妧枝回神,去看头顶,只见细长的弯月悬挂于天际,正泛着淡淡清辉。
她第一时间想到了还在等她的沈寄时,月亮一出,他又要开始承受严寒之苦了。
饮下杯中酒,她当即起身告辞。
同桌的众女郎见她神色焦急也没有阻拦,一一与她告别,便继续之前的酒令。
冯府大门敞开,宾客往来不断,桥妧枝与众人擦肩而过,跨过门槛,喧嚣声立即淡去许多。
外面是寂静长巷,一回头,身后却是人声鼎沸。
一步之遥,仿佛两个世界。
她只停留了一瞬,便乘上了回府的马车。
那些热闹的声音被抛在身后,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有规律的哒哒声响,不好听,却令她格外安心。
回到庭院时已是月上梢头,桥妧枝推开暖阁的门,却没有看到想见的人。
她立在门前发了一会儿呆,紧接着去看院中那棵合欢树,环顾四周,空旷的院中并没有沈寄时的身影。
那个说要等她回家的人不在,去哪里了?
是去黄泉,还是去皇宫?
说好的不会不告而别呢?
身上仅有的三分酒意也彻底散去,桥妧枝脸色有些苍白,她在原地站了许久,决定出去找一找他。
兴许是他傍晚出府却忘了回来的时间,没有赶在月光出现前回来呢。
她轻轻抚上心口,一转身,却迎面撞上了一堵人墙。
视线一瞬间被占满,她还未来得及分辨,就落入一个满是霜雪的怀抱中。
“桥脉脉。”
熟悉声音响在耳侧,一刹那,桥妧枝放开了呼吸,心跳终于稳稳落在了实处。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并没有刚刚表现得那么冷静,她还是很害怕,怕他不见了,更怕他一走了之。
霜雪打湿了领口,水滴顺着她锁骨滑进胸口,很不好受,可她却伸手环抱住他脖颈,让自己更贴近几分,埋怨道:“你不是说要在家等我吗?最后又跑到哪里去了?”
其实是有些生气的,以前在蜀州就是这样,说好要下山陪她看灯,可她左等右等,却等来了军情紧急,他要出征的消息。
这么多年,沈寄时的信誉在她这里约等于无。
“我去寻了李御。”
桥妧枝一听便有些着急,“你去寻他做什么,他要是请道士把你抓起来怎么办?你以为你有几条命!”
他并不在意,冷地牙齿都在打颤,却还是尽量说给她听:“从他府中出来时已是傍晚,我便想去冯府外等你,与你一同回家。”
桥妧枝手臂微微收紧,又好气又好笑道:“我早就走了呀。”
沈寄时扯了扯唇角,“在外等了许久,后来察觉不到你的气息,才意识到你提前离开了,于是回来找你。桥脉脉,我隔着很远看了一眼,冯府的新婚酒席可真热闹,就是不如我想象中的,我们的,热闹。”
说话间,他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需要桥妧枝努力凑近,才能听清他说什么。
我们的什么?
我们的婚宴吗?
她轻声问,可抱着她的人已经陷入了昏睡,并不能再回答她。
真冷啊。
桥妧枝觉得有些好笑,她于寒风中被冰山环抱,却不愿意挣脱。
站在暖阁外,她偏头望向树梢上的弯月,突然许下一个愿望:要是人间无月就好了。
这么想有点自私,毕竟天下人还是喜爱月亮的多。
那不如,让沈寄时少受点苦就好了。
或许是他们距离太近,本应落在沈寄时肩上的雪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她身上。
长睫覆上霜雪,桥妧枝伸手去接,看着那一冬都没有降临在长安的冰晶在自己掌心融化,一看就是许久。
于是第二日,她毫不意外地成,病了。
上了年纪的张太医再一次背着药箱哼哧哼哧地从太医院来到桥府,看着她表情有些一言难尽:“这是风寒之症,女郎这半年生了许多病,就算心中难过,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怎可这般消磨身子。”
桥妧枝鼻尖通红,打了个喷嚏,瓮声瓮气道:“这半年应当是没怎么生病……”
张太医看了她一眼,忍了忍,没忍住,“这哪里是没怎么生病的样子,昨日吃了些喜酒,夜风一吹就得了风寒,可见身体极虚,需要大补。”
哪里是吃酒吹风得的风寒,分明是抱了半宿的冰山才得了风寒。
可这自然不能说,桥妧枝便不吭声了,眼睁睁看着张太医为自己开了治风寒和补身体的药方,又去寻阿娘爹爹商论有关她的病症。
讪讪收回目光,她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沈寄时,幽幽道:“我觉得张大人医术一般。”
说得很小声,生怕已经走远的张太医听到。
沈寄时抬眸,脸色有些不好,却没出声,将她抱起走上暖阁,不由分说塞进了棉被中。
暖阁门窗紧闭,又添了三只炉子取暖,桥妧枝处在其中,只觉得头脑昏沉,仿佛被放进了一口刚刚起火的大锅。
桌案上的梅枝已经换了一茬新的,只是屋内太热,开出来的花都有些蔫。
“沈寄时。”
她拽了拽他衣袖,试图从棉被中出来,“我有些热。”
沈寄时毫不犹豫将人按回去,冰凉的手揩去她额头的汗,低叹道:“我去两只炉子,卿卿别出来。”
话音落下,他未动,墙角的两只炉子却熄灭了。
桥妧枝抓着他袖口,双颊红扑扑,抬眼望他,小声问:“沈寄时,鬼魅也会生病吗?”
“鬼魅也会生病,就像人一样,病了同样难受。”
沈寄时攥住她的手,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道:“桥脉脉,今后月夜,你离我远一些。”
裹在被子里的人没出声,显然是不愿意答应。
于是两人就开始了长久的僵持,谁都不说话。
就如同他们之前每次起争执一样,好像谁先开口,谁就认输了。
沈寄时攥着她纤细的手腕,感受到她身上散发的蓬勃热意,突然想起一件许久之前的事。
那是承平二十七年的夏日,长安落了一场大雨,天地一新。
他一人率军前往洛阳抓胡人,一走就是两个月,走是还是初夏,回来时满池的荷花就已经开成了一片。
李御提着一壶烈酒前来接他,他看向城内,左看右看,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别看了,我出来时问了桥姑娘,她说约了人去赏荷,没空来接你。”
沈寄时冷冷看他一眼,打马进长安,“谁要她来接,脾气真是越来越差。”
两匹骏马并辔而行,李御一听就乐了,道:“你说谁脾气差,我就没见过比桥姑娘脾气更好的女郎。”
沈寄时挑眉看了他一眼,没反驳,眉宇间带上了一丝得意。
看不惯他这副模样,李御磨牙,故意气他:“不过嘛,脾气好是好,就是不解风情,只对别人好。至于你,桥姑娘总是凶你,这样的女郎我可不敢娶。”
话还刚落,胸口就猝不及防挨了一记重拳,李御一时不备,险些从马上栽下去。
“你说谁不解风情?”
“你说谁凶?”
“你想娶桥脉脉她也看不上你,两个月不见真是吃多了猪尾巴,就知道嚼舌根。”
好不容易抓着缰绳扶稳身子,李御疼得龇牙咧嘴,险些被气笑了,一拳还回去,“沈危止,你有病吧!”
沈寄时纹丝不动,仰头灌了一口酒,不吭声。
李御愤愤,抢过酒坛也喝了一口,擦了擦嘴问:“怎么回事,这次又因为什么起了争执?”
“老生常谈。”
他只含糊说了一句,紧接着就给自己灌酒。
长安大街人来人往,好歹是个长宁侯,白日纵酒像什么话。
李御夺过他的酒壶,仰头眯眼道:“以前在蜀州时,我觉得这天下没有比你们更相配的人了。谁知道一回长安,你们两个整日争执来争执去,有什么意思。与其这么下去,不如早日退婚,另觅良缘。”
他说完,悠悠回头,却见身侧人早就已经越过他纵马往前去。
“哎?沈大将军你做什么去,朱雀大街上好的酒楼里摆了酒席,一众兄弟等着给你庆功呢!”
“不去了,账记在长宁侯府。”
沈寄时撂下一句话,勒起缰绳,双腿一夹,身后便扬起一阵尘土。
李御呸了一嘴灰尘,大笑道:“沈危止,我看你是畏妻。”
声音很大,走远的人听见了,却没有回头。
他还要回去等桥脉脉寻他,谁要和他们去喝酒。
可是那一日,他派了七八个人轮番在桥府门外“状似无意”提起沈寄时回长安的事,却不想一直到傍晚,扬言出去赏荷的人都没有踏出桥府的石阶。
月上中天时,长宁侯府依旧寂静。
沈萤提着鸟笼逗鸟,嘲笑他:“你再不处理伤口,就要变成干尸了。”
腰间的伤口不断往外渗血,沈寄时没动,眼神都没有给她。
心高气傲的沈小侯爷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与桥脉脉之间,总要有一个先低头,而那个人不会是桥脉脉。
兴宁坊能有多大,他披上衣服起身出门,沿着巷子往外走,半炷香的时辰便能看到桥府门前高高的石阶。
大可以以沈寄时的身份敲门拜访,可他想了想,最终爬上了她庭院的墙头。
庭院内一片漆黑,屋内没有亮灯,他有些失落地想,原来她已经睡下了,一整日,她都没有要去寻他的意思。
盛夏时节,暖风拂过,给他心尖带上了一股躁意。
衣衫被风吹起,沈寄时掀起衣袍坐在墙头,准备在这里呆上一整夜,等明日她醒了,他就主动去认个错。
“沈寄时?”
略带迟疑的声音在墙下响起。
沈寄时立即低头,看到少女立在墙下,正仰头诧异看着他。
一瞬间,周遭的风好似都停了,原本已经沉寂的心脏忽然又开始变得活蹦乱跳。
他望着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大半夜的,沈将军在这里做什么?”
她率先反应过来,声音有些清冷,偏过头去不看他,显然还没有消气。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头顶淡黄色的绒花随风微动。
气性真大。
“卿卿。”
他破天荒放软了声音,让自己变得更加可怜,“我受了伤,沈萤今日未曾归家,阿婆早早睡了,无人给我上药。”
少女将头垂得很低,不太相信,“偌大的侯府难不成找不到为将军上药的人吗?”
还是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她唤他将军。
沈寄时许久没出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道:“腰间被胡人捅了一刀,一直在流血,旁人的药不管用,只想让卿卿为我上药。”
桥妧枝终于抬头,看到他有些苍白的脸,终究还是心软了。
“你下来,我为你看看。”
沈寄时微微躬身,“流了许多血,没有力气跳下去了。”
少女脸上浮现一丝紧张,也忘了生气,伸手道:“那你小心些,我在这里接着你。”
说完,她又觉得不妥,“你等等,我去给你拿梯子。”
她说着,立即转身,可刚离开两步,却听身后人唤她:“桥脉脉。”
下意识回头,视线一晃,还在墙上的人却已经跳到了她身前,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语气带笑,他流里流气地在她发间亲了一口,道:“桥脉脉,你还生气吗?”
生气!
特别生气!
尤其是发现,她好像又被他骗了。
伸手想要将他推开,可刚碰到他腰间,指尖却触碰到一片浓稠的黏腻。
他手掌扣住她手腕不让她离开,任由自己的血糊了她一手,笑眯眯地问:“桥脉脉,你还生气吗?”
桥妧枝被气得眼睛都红了,她觉得沈寄时有病,想要骂他,可张了张嘴,却怎么都骂不出来。
沈寄时变了,可她总是拿他没有办法,谁叫他是沈寄时。
“我不生气了。”她眼底满上一层水雾,咬牙道:“沈寄时,你先跟我进去上药。”
他轻笑一声,一边跟着她走,一边暗骂自己真是浑蛋。
伤口很疼,疼得他思绪混乱,身上浮动的血腥气仿佛都化作了梅香,将他从回忆带到现实。
他们僵持间,桌案上的檀香已经烧了一半。
指腹轻轻摩挲她手背上一枚小痣,沈寄时神色无奈,道:“卿卿,就算是不离我远些,也不要在我身边呆太久。”
他说完,许久没有听到她回答,一低头,却见少女汗湿的发丝贴在额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兴许是难受,她睡时薄唇微启,呼吸有些重,好在睡得十分沉。
冰凉的吻落在她眼角,她没有醒。
53
第53章
◎弑父夺权◎
风寒之症不容易好,桥妧枝一病就是数日,暖阁内的梅香不知不觉间被苦涩的汤药味取代。
张太医开的药苦,沈寄时每每端来喂给她喝,桥妧枝就老大不乐意,可最终在他的坚持下还是乖乖捏着鼻子喝完,临了还要加一句张太医医术寻常的气话。
好在张太医不常来,若是听到这句话,非要与桥大人论个长短不可。
“张太医自幼学医,他的父亲祖父都曾在太医院任职,备受帝王器重。”
沈寄时将药盅收好放到门外,回身看她,“他的医术一直很好,当年在蜀州经常为百姓义诊,称得上妙手回春。”
桥妧枝恹恹垂眸,不自然道:“我知晓啊,我们离开时,青城县百姓都很舍不得他。”
闻言,沈寄时一怔,挑了挑眉,闷笑出声。
缩在杯子里的桥妧枝抬眼,不知为什么,也跟着笑起来。
只是因着病,鼻塞的同时声音还十分沙哑,笑起来有些像鹅叫。
沈寄时看着她,整张脸都不自觉柔和下来,只是笑声更大了。
“沈寄时!”
意识到他在嘲笑她,桥妧枝当即掀起棉被就去拽他衣襟,只是还没出来,就被他眼疾手快按了回去。
“都病了还不老实。”
将棉被一裹,掌心下意识在她腰间一拍,眯眼道:“喝了药就快睡,睡醒病就好了。”
桥妧枝冷哼,锤了他胳膊一拳,咻一下缩回被里,闭上眼睛装睡。
被打了也不在意,沈寄时懒洋洋躺在她的床上,莫名轻松。
门外突然响起不徐不疾的脚步声,郁荷端起见了底的药盅,隐约听到内里传来女郎的轻笑声。
她抿唇,怔怔走下阁楼,直到日光落在她手背,察觉到一阵暖意,方才回神。
有人在庭院外唤她:“郁荷姑娘,女郎的药盅收回来了吗?”
“收回来了。”她应着,快速往外走了两步,行至门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白日清风,暖阁开着窗,只见一只硕大的狸猫正窝在上面晒太阳。
她收回目光,抬脚跨出庭院。
七副药喝完时,桥妧枝的风寒已经大好,只夜间偶尔还会轻咳几声。
停药那天是正月十五,清晨一早,长安罕见地落了一层浅霜。
天际一片黯淡,百姓惊喜之余纷纷立在门前等初雪,可当钟楼上的那口大钟响彻京城时,枝头上的浅霜渐渐开始融化。
百姓长吁短叹,可碍于禁军威严,终究无人敢说什么。
年节将过,众人都知道,今年不会落雪了,圣文帝留给钦天监最后的日子也到了期限。
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可依旧难免失望,钦天监的大臣看着晦暗的天地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都是曾算尽天命之人,也明白自己大限将至,无力回天,等圣上醒时,就是他们人头落地时。
身穿道袍的年轻郎君目光空洞,喃喃道:“师父曾为我卜过一卦,说我命宫宽阔,眉浓而长,是长寿之相。”
为首的监正苦笑,“时也命也,两任监正那等天纵奇才都被圣上斩杀,你我这等平庸之人,难不成还能忤逆天子吗?”
正如监正所言,这日傍晚,昏迷十余日的圣文帝终于醒了。
寝宫帐暖,药香肆溢。
年迈的帝王缓缓睁开眼,发出一声轻咳,顷刻间,宫人便跪了一地。
烛光昏暗,圣文帝只觉眼前好似蒙了一层薄雾,令他视线模糊不清。
下意识伸手去摸,却碰到了一双布满指茧的大手,这是一双属于年轻人的手,上面的厚茧都是常年手握兵器留下的。
那双手一动不动,任由圣文帝不停摸索。
“是谁啊?”
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隐隐还有回声传来。’
“父皇。”
李御看着那双如同枯树皮一般,骨头凸起的手,神色晦暗,终于出声。
“原是十二啊。”
圣文帝微微放心,重新闭上眼睛,“睡得太久,眼睛倒有些睁不开了,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启禀父皇,今日是正月十五,上元节,长安满街花灯,十分热闹。”
圣文帝再次睁开浑浊的双目,目光空洞,沉声道:“竟已是正月十五,那长安可下雪了?”
“若是没有,咳咳……若是没有……”
圣文帝双手突然用力,冲着李御的方向,果决道:“若是无雪,十二,你现在就传令,将钦天监众人全部押进刑部大牢,斩立决!”
果然是当久了帝王的人,即便尚在病中,最后三个字都带着不容置喙的果断杀伐。
帷幔之后,皎洁月光透过木窗投到跪在地上的宫人头顶。
月色这样好,哪里来雪?
守在一旁的大太监摇了摇头,上前道:“陛下,长安还——”
“下雪了。”
“父皇,今日长安下了好大的雪。”
李御声音无波无澜,面无表情当着众人的面欺君,“这场雪,比承平二十七年那场还要大,大梁自今日起必定国运昌盛,威加四海。”
大太监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李御偏头,冷厉的目光落在大太监身上,隐约透出杀意。
双腿颤抖,手中的拂尘险些拿不稳,大太监向四周看去,惊觉偌大的宣政殿不知不觉,竟多出了许多生面孔。
他猛地跪下,颤声道:“是啊陛下,今日长安大雪,百姓有救了。”
“下雪了?”
圣文帝没有察觉到不对,转头看向身前模糊的影子,短促地一声又一声地笑起来,“下雪了,十二,朕没有做错什么,天佑大梁,上天是认可朕的功绩的。”
话音落下,满殿宫人匍匐在地,高呼:“陛下圣明,千秋万岁。”
圣文帝大笑,一把拽过李御的手,道:“十二,你立即派人去古楼观请天师,告诉那里的天师,如今鬼魅横行长安,妄图以残魂弑君,朕要驱鬼!朕要让他魂飞魄散!”
李御猛地起身,隔着重重帷幔去看躺在床上的君王。
这个人是他的生身父亲,更是大梁的君王,可他却要一个为国战死的忠臣良将魂飞魄散。
许久没有听到声音,圣文帝疯狂拍打身下的床榻,激动道:“十二!朕的旨意,你刚刚可听到了?为何不说话!为何不说话!”
自然是听到了。
正是因为听到了,他才不可置信。
李御薄唇崩成一条直线,最终还是缓声道:“儿臣领旨。”
宣政殿的大门被缓缓关上,宫人鱼贯而出。
跟在圣文帝身边数年的大太监跪在殿前的白玉转上,仰头看着这位不知不觉间早已长大的十二皇子,主动投诚道:“宣政殿如今都是殿下的人,老奴以为,必须要及时封锁消息,以免走漏风声,给旁人可乘之机。”
“陛下手中尚有兵马,安插在宫中的眼线老奴也都知晓在何处,可助殿下一臂之力!还有周将军,对,周季然,他是陛下的人,殿下不可不防。”
当一个帝王开始苍老,他手中的权柄便会如同他的容颜一样流逝。
就连跟在身边侍奉多年的宦臣都可以瞬间倒戈,足以见证一个帝王的失败。
李御俯身看他,突然一脚踹在他肩膀,将他踹得一个踉跄。
大太监往后仰了几瞬,连忙稳住身体,不敢抬头。
他其实有些想不通,陛下已是风烛残年,自太子死后,众多皇子中再没有比十二皇子更适合做储君的人选,他为何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篡位夺权呢?
李御背对着他,一言不发,直到太医缓缓从殿内走出。
“启禀殿下,圣上的身子已经大好,只要再修养一段时日,便能无碍。”
这位带着大梁由盛转衰的帝王,终究命不该绝。
李御闭眸,对身侧亲信低声道:“立即封锁陛下已醒的消息,同时卸下禁军统领的兵甲,自今日起,不允许任何人踏进宣政殿一步。”
“还有周季然。”
他双臂撑在白玉栏杆上,任凭夜风将他衣衫吹起。
“明日一早,抄了周季然的府邸。”
他立在长长的白玉阶上,举目四望。
明明是上元佳节,可偌大的皇宫却很是清冷。
恍惚间,他想到还在蜀州山上时的光景。
彼时尚年少,上元佳节,他和一众将士下山吃酒闲逛,县城中花灯远不如长安这般多种多样,可却一个挨一个地排满了长巷,好不热闹。
他有时抱着剑,在灯影下看一群书都没有读过的粗犷汉子猜花灯,若是谁能侥幸猜中一个,猜中之人就会自掏腰包多买一壶酒。
少年心性,一逛就停不下来,每年都要等到子时钟声响起才会慢悠悠往山上走。
有时喝多了,第二日还会被裴将军责骂,只是当真奇怪,每年与他一同被骂之人都有沈寄时。
每次都有沈寄时,即便他每年都与桥家那个女郎在一起,从未与他们喝酒胡闹。
他想,蜀州营地寒苦,却比繁华长安要有意思得多。
李御仰头,看着苍穹之上漫天星辰,短促轻笑一声。
这声音太小,小到便被过路的夜风带走,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上元佳节,明月高悬,千灯动帝京。
长街喧哗,金花乍起,纷纷如雨落。
屋檐下的花灯排成一条长龙,风一吹,七斜八歪地倒。
桥妧枝坐在花灯下咬了一口面蚕,酸酸甜甜的内馅一入口,立刻唇齿留香。
变幻的光影落在她脸上,将她头上朱钗都镀上一层流光。
她就着梅子酒吃面蚕,一边吃一边想,阿娘的手艺可真好,幸好风寒之症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要不然她还吃不到这么好的上元节面蚕。
“沈寄时。”
她戳了戳身侧鬼魅硬邦邦的胸膛,“真可惜,这么好吃的东西你竟吃不到。”
她满足地眯起眼睛,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沈寄时,发觉才没一会儿,他眉眼就又已经覆了一层厚厚的寒霜。
轻叹一声,她抬手拂去他长睫上的冰晶,露出他被霜雪湿润的睫毛。
心中微动,桥妧枝三两下将那块面蚕吞下,俯身凑到他跟前。
红唇覆上眼尾,寒凉之气顷刻扑面而来,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在严冬之时含了一口冰块,不敢咽下,又舍不得吐出来。
风寒刚好就敢亲他,桥妧枝觉得自己真是记吃不记打。
算了,不记打就不记吧。
柔软的唇在他眼尾逗留了许久,一直到脖子都开始酸痛,她才缓缓起身。
嘴唇有些发麻,应当是被冰的,她抬手抚上自己的唇,一点一点牵起唇角。
—
正月十六,长安重归沉寂。
昨夜的花灯尚悬挂在朱雀大街,百姓脸上却已经不见过节的喜悦。
晴日,又是晴日。
可对于大梁的朝臣百姓而言,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晴日。
天不下雪,圣文帝已有十余日没有上朝,众臣嘴上虽不说,暗中却已是谣言四起。
桥玹坐在政事堂前的案桌上,神色是少有的肃穆。
“相国大人。”
有人小跑着赶来,神色焦急道:“出事了。”
桥玹目光一凛,猛地起身,指着来人道:“出什么事了,还不赶紧说清楚。”
来人道:“昨日上元佳节,一伙匪寇冲进万年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如今已经逃窜到了山上。”
“县内衙门呢?”
来人摇头,神色惶惶然:“匪寇太多,县衙撑不住。相国大人,万年距离长安太近,若不赶紧平乱,恐成大患。”
桥玹目光一沉,看着他,问:“本官问你,到底是匪寇,还是百姓?”
“大人,那些人手上有兵器,是匪寇!”
桥大人松了口气,一拍桌案,当机立断:“既是匪寇,那就不必顾忌,立即上奏十二殿下,叫周季然带兵剿匪。”
来人迟疑道:“半个月前,周大人告了病假,如今尚在病中,怕是不能前往。”
“告了病假?”
桥大人冷笑,目光凌厉,“他不行,就派别人,刘将军、张副将,随便一个,武将不行就派会武功的文臣去剿匪,要是都不行,老夫就亲自前往!”
来人一惊,连忙称是。
与此同时,周府大门紧闭,内里一派安宁。
石山流水,数十条鱼尾在水中轻摆,顺着潺潺小溪游荡其中。
长刀破空,带起阵阵风声,周季然手腕翻转,利刃入鞘,刀身嗡鸣不止。
汗水顺着额头滑到眉间,周季然没去擦,任由咸涩的汗液落入眼睛,带起一阵刺痛。
闭目瞬间,天地陷入一片黑暗,耳畔有风声流水,还有一道陌生而缓慢的脚步声。
他睁眼转身,对上来人视线,面无表情上前行礼:“殿下。”
李御越过他,垂眸看向溪中的游鱼,顺手拿起放在一旁的鱼食撒进去。
一众肥鱼纷纷聚上来争抢,可大多数连食物的边都没有碰到。
“听说周大人告了假,不成想竟有闲心在园子里耍刀。”
“前几日确实病了一场。”
周季然脸上没有被戳穿的窘迫,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声音不咸不淡:“昨日才好些,就想着出来练一练。殿下也是上过战场的人,自然也知道练武于武将而言有多重要。”
李御冷笑,转身去拿他的刀,可指尖刚刚碰到刀柄,就被他飞快躲开。
“殿下,武将的兵器,不可随便落于旁人之手。”
“当初这把刀,是裴将军特意寻来给沈寄时做兵器的,不成想最后落在了你手中。”
“周季然!”
他收回手,却突然提高声音,将一摞信件砸到地上。
“自从洛阳回京后,我便收到暗卫探查的消息。抚军中郎将表面大肆敛财,侵占百姓良田,一副贪官做派,可实际上却暗中豢养上百私兵,你是何居心?”
“父皇老了,受你蒙蔽,但是我还不老,我且问你,你做这些事,是准备谋反吗?”
周季然弯腰拾起那些信件,一个个翻看完,神色不变,抬眸道:“区区几百私兵,怕是还没有入长安,就已经被踏成了肉泥。更何况,殿下调查了这么多,难道不知道这些私兵,陛下都是知晓的?”
“区区几百?不到两年光景便有几百,那十年呢,怕是能够踏破长安吧!”
李御额头青筋暴起,怒道:“父皇知晓,是受你蒙蔽,以为你是忠君之人,却不想竟养虎为患!裴将军忠君为国,战死沙场,你身为她养子,为何要这样做!”
为何要这样做?
周季然皱了皱眉,思考了许久,神色很快变得坦然:“或许殿下不能明白,许多事情,并非理智能够控制。沈家军全军覆没那日,周季然恨不得冲入长安,将李氏一族全部刮了。”
李御眉心一跳,轻轻抚上了腰间的剑。
“但是后来,周寄然选择了苟且偷生。”
他神色有些复杂,摸着那块玉,语气淡然:“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国之君如此昏庸,那么这个王朝已经烂到了根里,我为何不能做大厦将倾的一个蛀虫?”
李御冷笑:“你当真是不怕死。”
“证据确凿,周季然想必已经必死无疑了。”
他乞儿出身,一无爵位二无世家,早在决定养私兵那一日,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殿下恐怕早就查到了,为何今日才捅破?”
李御抿唇:“我想知道,你为何这样做,但是后来,隐约有些猜到了。周寄然,你到底是想做大梁的蛀虫,还是想要有朝一日弑君报仇,恐怕自己都分不清吧。”
周季然一怔,猛地抬头,意识到什么。
“此等重罪,我必杀尔。”
他说完,话锋一转,“但,你若是能将功赎罪,孤也未尝不会留你一命。”
周季然敛眸,问:“将功折罪?什么样的功,以人证之身状告当今圣上残害忠良吗?”
李御眸光一沉,没有说话。
“殿下又是如何得知浮屠峪一事的?”
长剑出鞘,抵在周季然喉咙处,“这件事与你无关,谋反之罪,株连九族,你只需说,是否想活。”
“你见到了他吧!”
周季没有说出那个名字,却嘲讽道:“你与他素来交好,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沈家军是受了殿下牵连?”
李御面部痉挛一瞬,“你说什么?”
“他果然没说。”
“承平二十七年,太子死后,殿下被圣上冷落半年之久,一直到沈寄时身死,方才重得重用,这等巧合,殿下就没想过为什么吗?”
周季然震声道:“殿下要夺权,正巧,周季然有一件东西要交给殿下。”
李御收回长剑,神色晦暗,“什么东西?”
—
皇城禁军包围周府时,引起了好大的动静。
陛下尚在昏迷,身边手握兵权的近臣却因谋反的罪名被下大狱,其间因果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桥妧枝撑伞立在巷口,看着周府上金光灿灿的牌匾被摘下,突然想到钦天监监正周青云被杖杀那日,府前也是这样的光景。
“周季然为什么会被抓?”
沈寄时指尖拂过自己眼角,没有回答,反而盯着她道:“桥脉脉,我觉得眼睛有些难受。”
“哪里难受?”
她注意力立即被吸引过去,也顾不上什么抄家不抄家,努力垫脚去看他眼睛。
沈寄时攥住她的手,将她指尖在自己眼尾处按了按,低声道:“这里有些难受,卿卿帮我揉一揉。”
指腹触上冰凉的皮肤,桥妧枝看着自己指尖所按的地方一怔,下意识想将手往回缩。
“别动。”
他微微眯眼,挑眉道:“桥脉脉,你是不是偷亲我了?不然我这里怎么那么痒?”
“谁偷亲你了!”
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桥妧枝当即将手缩回来,偏头道:“难受就去看大夫。”
沈寄时啧了一声,“那我怎么感觉,昨夜好像有什么柔软又温热的东西碰了碰我这里?”
“兴许是小花。”
桥妧枝推了推他,“明明被偷亲最多的人是我,我还没说什么。你还没回答我,周将军为什么突然被抄家?”
沈寄时不再逗她,看向禁军不断进出的周府,“李桓昏庸,但李御不是,他只要有心,能查出周季然不少罪状。”
“比如?”
“比如纵容属下大肆敛财,又比如豢养私兵。”
桥妧枝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心下一紧,“这……这是要杀头的……”
冰凉的手贴上她额头,沈寄时垂眸,低声道:“那又如何?我还去弑君了。”
她皱眉,显然不愿听他这样说,抓着他手腕微微偏头:“你那日去找李御,是和他说了什么吗?”
沈寄时越过她肩膀看向她身后不远处,微微眯眼。
“桥脉脉,我杀不了李桓,但是李御可以。”
“他这个人,亲缘浅,有野心,阿娘说过,他比那个早就死了的太子更适合做皇帝,他自己也只知道这一点。”
桥妧枝心脏重重一跳,察觉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辛秘之事。
“桥脉脉。”他声音向下压了几分,“回头。”
来不及反应,她下意识转身,看到立在身后之人先是一怔,脱口而出:“十二殿下!”
“桥姑娘。”
李御与她打过招呼,转而看向她身后之人。
桥妧枝向前一步,本能地挡在沈寄时身前。
像是鸡仔护着老母鸡!
嗤笑一声,李御扬了扬下巴,“死了一遭,就需要桥姑娘保护你了,丢不丢人。”
沈寄时扬眉,并不否认。
巷外重兵把守,无人敢进来,李御抱胸感叹,“没想到,死人都不嫌弃,真是够疯的。”
他靠在墙上,仰头看着日光微微眯眼,语气带笑,好像又成了那个住青城山上时常抽空下山买酒的少年。
“弑父夺权,史书不知怎么写我呢。”
李御顿了顿,眉眼染上一丝阴鸷,看着他问:“沈寄时,我再问你一次,八万将士困在枉死城的事,是真是假?”
沈寄时抬眸,似笑非笑看着他,并不说话。
对视间,李御率先移开目光,捂着眼睛哑声道:“母妃出身低微,我自小不受重视。东胡之乱时,父君甚至忘记将我带上,是我追在马车后面跑了很久,被裴将军看到,才得以活下来。”
“我第一次受伤,是李副将为我上的药。喝的第一杯酒,是和你共饮的一坛竹叶青。第一个生辰礼,是在青城山营地内,众人筹钱为我铸的玄铁剑。若不是上战杀敌立下军功,李御只会是众多皇子中最没有姓名的一个。”
“我确实想得到皇位,但是身为皇子,又有哪个不想?”
“太子之死与我无关,我没有想到,父君只因猜忌便迁怒了整个沈家军。真是可笑,到头来,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晌午日光浓烈,沈寄时将竹伞向身侧人倾泻,嗤笑道:“沈家功高盖主,李桓早已心生忌惮,就算没有太子之事,就算沈家军从浮屠峪平安归来,也终究逃不过兔死狗烹的下场。”
“好在,沈家还留了一个沈萤。”
日光下,李御得脸看起来有些苍白,他攥紧手中长剑,问:“父君下了罪己诏,长安就会下雪吗?”
“或许吧。”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沈寄时。”
李御睁眼,“周季然给了我一样东西。”
他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上面盖着父君的玺印,是当年父君下给冀州节度使的秘旨,内里写有二百八十一字,字字皆是罪证。”
沈寄时缓缓接过那道秘旨,看着上面略显陈旧的字迹,嘲讽道:“区区二百八十一字,竟葬送我沈家军八万将士。”
李御起身,正色道:“宣政殿如今都已经是我的人,你要如何做?”
沈寄时:“李桓这个人,我亲自来杀。”
【作者有话说】
特别特别喜欢蜀州的时候,每次一写到过去,我就一边哭一边灵感爆发
54
第54章
◎我是他的娘子◎
承平三十年于大梁而言,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这一年正月,长安发生了一件大事。
抚军中郎将被抄家第二日,天未破晓,圣上失德的传言再次喧嚣尘上。
茶楼酒肆中,拓印着二百八十一字的宣纸纷飞得到处都是,街头巷尾,无论是文墨书生还是贩夫走卒,皆对此事议论纷纷。
长达一年的干旱,长安百姓对圣文帝昏庸之举早已积怨已久,那些宣纸如同浇在微火上的一桶油,瞬间点燃了民愤。
周季然下了大狱,长安禁军便好似隐身一般,任由传言愈演愈烈,直到最后,群情激愤。
当日晌午,一道由周季然鲜血书写的陈情书从大狱中传出,布帛之上写有一千余字,一为认罪,二为状告圣上残害忠良,为一己私欲致使八万沈家军埋骨浮屠峪。
谁都没想到,那些将士为大梁出生入死,最终却死在了他们一心效忠的帝王手上。
此书一出,朝野震动。
御史台上,众臣手托乌纱帽乌泱泱跪了一地。
不破不立,破而后立。
这道附着在大梁朝身上,内里早就已经流脓腐化的伤口,终于在今日被揭开。
那一夜,长安灯火通明,街头巷口,再次传来无数呜咽抽泣声。
火光烧了半宿,香火随风散落得到处都是。
桥妧枝立在窗前迎风眺望,看着灰烬漫天飞舞,伸手去接。
余辉蹭着她掌心翻滚,又很快飘远。
少女眸光流转,偶然在树杈间发现一抹新绿,很浅淡的一抹,若是不仔细看,极容易略过。
悬挂在树枝上的灯笼随风摇摆,光下那抹新芽随着光影时明时暗,生机勃勃。
今年的春神,竟比往年来得还要早一些。
她兴奋转头,想要将这个消息分享给沈寄时,可回过头来,才想起他已经陷入了沉睡。
并不气馁,她合上窗,抓着他一片衣角和衣躺下,暗中思忖,等上巳节时,埋在树下的梅花酒便能挖出来浅尝一番了,埋了一冬,一定很好喝。
与此同时,窗外树枝上的那抹新绿,用一种肉眼不可见的缓慢速度向上舒展。
今年,兴许有个好春日。
这一夜,桥妧枝睡得极好,她仿佛于睡梦中仿佛闻到了股股梅香。
第二日清晨,她是被窗外一阵一阵的破风声吵醒的,手心衣角只剩孤零零一片,衣角的主人却不在屋内。
她意识到什么,顺着木梯缓缓走下阁楼。
空旷的庭院内,长枪挥舞,枪尖划过长空带起一阵强风,刮动合欢树光秃秃的枝丫。
沈寄时一**出,凌厉眼神对上屋檐下少女投来的目光,动作一顿,利落收枪。
“吵醒你了?”
他将长枪负在身后,微微皱眉。
天气依旧很冷,他身上却只穿了一件白色单衣,玄色玉带束在腰间,将他身姿衬得越发颀长。
长发高高束起,清俊的脸上带了些沉肃,好像又成了当年意气风发的沈小将军。
桥妧枝看得有些出神,直到清风将屋檐下悬挂的玉片风铃吹起,她才缓缓回神。
“沈寄时。”她走到他身前,指着树上那唯一一处新芽道:“你看,春天快到了,再过半年光景,合欢花就开了。”
顺着她指尖看去,沈寄时眸光微动,浅笑道:“是,桥脉脉,春天快到了。”
他低头,攥住她指尖,低声道:“但在春天来临之前,桥脉脉,我想要几样东西。”
桥妧枝疑惑抬头,听他道:“我想要一些麦麸,还有陈醋,我的枪尖生锈了,想擦一擦。”
她猛地瞪大双眼,“我这就去找!”
说着提起裙子就向外跑,可刚要踏出门槛,又想到什么,转头看他:“沈寄时。”
被唤之人转身,静静等她接下来的话。
少女站定,问:“你这次,要走多久啊?”
沈寄时一怔,眉眼柔和下来,道:“等李桓一死,我要亲眼见沈家军入轮回,人间黄泉有时差,堪堪算下来,卿卿兴许要等一两个月。”
一两个月而已。
桥妧枝心下一松,点了点头,道:“没关系的。”
想了想,她又道:“埋在树下的酒,春日就要启封,你若是赶不及,我就不等你了,等我们明年就多酿几坛。”
自他回来,她说得最多的便是我们。
沈寄时看着她,“好,明年我们多酿几坛。”
止危枪的枪尖在混着麦麸的醋水中浸泡了一整日,上面的锈迹却只褪去浅浅一层,然而内里更深的锈迹依旧牢牢附着在枪头,怎么都擦不掉。
浮屠峪里雪水太冷了,止危枪在里面泡得太久,上面的锈迹早就与之融为一体,如同附骨之疽。
桥妧枝沮丧地将那柄枪拿出来,看了许久,最终小心翼翼放在桌案上。
那天傍晚,乌云蔽月,宫中传来消息,昏迷许久的圣文帝醒了。
桥妧枝坐在合欢树下的秋千上,足尖抵在地面轻轻摇晃。
傍晚的凉风吹动她垂下的碧色裙摆,好像湖中荡漾的水波。
沈寄时蹲下身子将她裙摆微微拢起,手却没有离开,冰凉的掌心透过单薄的衣料传到她小腿肌肤,带起一阵凉意。
她没动,轻声问:“是今夜吗?”
沈寄时仰头看她,苍白清俊的面容在花灯映衬下有些晦暗不清。
桥妧枝俯身,低头在他唇上落下不带情欲的浅浅一吻,道:“那你快些去吧,别让他们等得太久。”
顿了顿,她还是出于私心加了一句:“也别让我等太久。”
话音落下,钟楼之上钟声响起,仿佛在催促他离开。
“不会再让卿卿等太久。”
桥妧枝敷衍地嗯了一声,催促他快走,一低头,看到指尖停着一只银色的蝴蝶,正亲昵地冲她挥动翅膀。
她呼吸一轻,指尖一动不动,一直等到那只蝴蝶化作银光消失,方才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胛。
庭院中又只剩她一人,她起身,向府外走。
桥夫人正立在门前来回踱步,见她出来,先是皱眉,继而抬手将她额前发丝别到耳后,柔声道:“深更半夜,脉脉怎么出来了,是睡不着吗?”
桥妧枝看着桥夫人有些红肿的眼眶,摇了摇头。
“我要去御史台。”
桥夫人一怔,心跳不由得加速,启唇却说不出话来。
少女眸光很亮,道:“那些将士的亲属跪在御史台前请愿,沈寄时是主帅,他的亲属更应该首当其冲,可沈家没有人在长安。阿娘,我是沈寄时的娘子,要为他去争一个公正的。”
桥夫人眼底通红,哑声道:“脉脉,你知不知道,那些人,是在逼天子认罪。”
“那娘亲,觉得天子有罪吗?”
自然是有的,怎么会没有。
桥夫人抿唇,没有犹豫,道:“陛下有罪,杀良将,视人命如蝼蚁,枉为帝王!”
桥妧枝松了口气,轻轻往桥夫人手中塞了一样东西。
桥夫人下意识低头,却见手中是一份没有盖官印的婚书。
没有盖印,便做不得数,可她看着上面一笔一划力透纸背的字迹,鼻尖一酸,终究还是松了手。
—
宣政殿内,沉闷的咳嗽声不绝于耳。
圣文帝将药盅重重摔在地上,向外挥舞着胳膊,激动道:“庸医!太医院的人都是庸医!朕整日喝药,却不见好,到底何时能下榻!”
宫人连忙上前将碎片拾起,大太监将床幔缝隙合上,低声道:“陛下稍安勿躁,太医说今日之后,陛下便不用再喝药了。”
“当……当真?太医当真是这么说的?”
圣文帝呼哧呼哧地喘息起来,吃力道:“可朕怎么觉得,身子越发虚弱起来,甚至还不如前几日使得上力。对了,周季然呢,朕醒来这几日,怎么也不见他进宫。”
“还有十二咳咳,还有朕的那些儿子,怎么一个个都不来尽孝,难道还要让朕下旨才能让他们入宫吗?”
大太监眼皮微动,并不答话,只将茶水奉上,却被圣文帝一把挥开。
“朕在问你话呢,十二为何不来?朕的那些儿子为何还不来?”
滚烫的茶水泼在大太监手上,痛得他松垮苍白的面皮抽了抽。
忍着剧痛,大太监面无表情道:“十二殿下正在安抚民怨。”
“民怨?什么民怨?长安出事了?为何朕不知道?”
圣文帝面色一沉,一把将床幔挥开,抬头间突然动作一顿,眯眼问:“外面出了何事?为何这么亮?”
大太监头也不抬,冷笑道:“如今满长安都知道,陛下忌惮沈家功高盖主,命冀州节度使设计葬送了沈家军八万将士性命,外面的人正要吵着闹着讨伐陛下呢。”
“放肆!”
圣文帝面色一白,一把扯住大太监衣襟,呼吸急促,怒道:“是谁说的!是周季然!只有他知道这个秘密,朕就不该留他!朕要诛他九族!”
“周将军已经下了大狱,轮不到陛下杀了!”
“下了狱?好!好啊!干的好!”
“朕有什么错!朕是君,沈寄时是臣,那些将士不过蝼蚁,当年为了一统天下,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朕为了大梁江山才杀了八万,何错之有!”
话音刚落,宣政殿大门砰地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明暗交替,立在门前的青年笼罩在阴影下,看不清神色。
圣文帝抬头,眼中迸射出惊喜,激动道:“十二!将外面那群人讨伐朕的人抓起来,全都抓起来,朕要诛他们九族。”
李御满身肃杀,没有出声,缓步走进殿内。
他脚步很慢,殿内烛光照在他脸上,他的神色亦随着步伐一点一点由暗转明。
自始至终,他面无表情,刚毅的脸上,神色称得上冷酷。
圣文帝看着这一幕,心尖一颤,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隐约从这个儿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他想到,这个儿子曾经因为出身卑微,被自己放在冷宫之中自生自灭。想到他与沈家军出生入死多年,密不可分的关系。想到四年前,他明明跟在太子身后,年纪尚小,可周身气势却隐约有超过太子的架势。
圣文帝睁着眼睛环顾四周,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里早已不是自己熟悉的宣政殿,那些跟在他身边伺候的宫人,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经换成了生面孔。
“逆子!”
圣文帝反应过来,指着他怒骂:“你是要谋反吗!”
“谋反?”
李御将这个词在口中重复了一遍,轻笑一声:“那父皇呢?”
他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垂垂老矣的君王,语气嘲弄:“大梁建朝至今二百七十余年,父皇要凭一己之力,让大梁基业毁于一旦吗?”
“自十年前东湖之乱始,天下动荡,每一天都有无数人死去,大梁将士如同枯草一样一个接一个死在战场上,而你,却杀良将,亲手葬送数万将士性命!”
猛地抽出腰间长剑,李御冷冷道:“如今天下人,正在等父皇给个交代呢!”
圣文帝指间发抖,目眦欲裂,“你要弑父?”
李御目光如炬,“弑父之名,儿臣担不起!还请父皇下罪己诏,将皇位传位于儿臣。”
剑锋之下,苍老的皮肤露出青紫色的血管。
他再一次被剑锋所指,只是这一次,持剑之人成了他的亲生儿子。
他真的错了吗?可他不是天子吗?天子也会错吗?
“朕竟已经这么老了。”
他再一次重复了这句话,浑浊的双眼缓缓闭上,糊涂多年的头脑却渐渐清明了几分。
弹指间,六十年光景匆匆而过。
年迈的圣文帝看到了自己初登基的那一年,他立在宣政殿前的白玉阶上,意气风发,睥睨天下。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少年帝王负手而立,一步步走下长阶,斗转星移,从春秋鼎盛走到雪鬓霜鬟。
他呼吸愈发粗重,脸色涨红,道:“朕下罪己诏,朕传位于你,留朕一命……十二,朕是你的生父。”
一霎那,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缕缕紫气从他身上溢出,逐渐汇成一条威风凛凛的紫龙,长啸一声,钻入李御体内。
早已准备好的罪己诏和传位圣旨被丢在床上,玉玺重重盖下。
李御收回剑,头也不回地大步迈出宣政殿。
结束了。
圣文帝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忽觉一阵寒风吹过,他眼皮重重一跳,一抬眼,惊恐地瞪大双目。
殿门合上,李御一言不发,负手在门前站了许久。
星河铺陈于苍穹,紫薇星闪烁一瞬,突然变得更亮。
直到殿内烛火熄灭,这位新的大梁统治者闭目,对身侧亲信道:“立即昭告天下,父皇驾崩。”
【作者有话说】
写的不满意,会修,最好是第二天看
55
第55章
◎“你能与我共伞吗?”◎
圣文帝崩逝于孟春时节一个有些寒冷的夜里。
那天晚上,寒风肆虐,皇城之上烽火次第燃起,挂起了一片片白幡。
跪在御史台前的众臣和百姓枯等一夜,终于在黎明破晓前等来了一道罪己诏。
一时之间,孟春寂夜的御史台前,涕泪俱下。
明黄色的诏书带着一代君王的全部罪责被载入史册,可那长眠于山间的八万枯骨却再也回不来了。
鼓楼上的钟声敲满了三万下,长安依旧是那个长安,偶有行人因钟声在朱雀大街驻足,却只发出一声鄙夷的轻笑。
乱世里,权贵如食客,百姓似食羹,没有人会为一个昏庸的君王哭泣。
这一年正月二十,十二皇子李御即位。
这位尚且年少的新君并没有依照祖制于次年修改年号,而是登基第三日,便匆匆将年号改为昭宁,自此,是为昭宁元年。
“承平二十年始,山河动荡,大梁于乱世中风雨飘摇十年之久,承平这个年号,没必要再有第三十年了。”
帝王的声音响彻大殿,群臣默然,继而山呼万岁。
呼声就着长风从皇宫传至兴宁坊,又穿过大街小巷,直到遍布长安城。
桥妧枝坐在秋千上,耳边闪过呼呼风声,仰头去看树杈间那抹新绿。
短短几日,那抹淡绿变得更加浓墨重彩,它的四周亦隐约有新绿冒出。
桥妧枝有些失落,春神已至,长安却还是没有下雨。
秋千摇晃,她将额头轻抵在藤蔓上,忽感一股很淡很淡的潮意。
她睁眼,细看之下,方见秋千的藤蔓上不知何时凝上了一层水珠。
她一怔,突然如释重负。
昭宁元年初始,名为大梁的车轮在历史的洪流中走过了一段泥泞又颠簸的路。
上一年粮食收成不好,山匪频频作乱,百姓民不聊生。正月底,万年县及周边六县爆发了一场饥荒,百姓食不果腹,怨声载道。
新帝虽年少,却杀伐果断,一面派军剿匪一面开仓赈灾,白花花银两如流水一样往下拨,方才勉强稳住了动荡的民心。
桥大人忙得脚不沾地,一连数日未曾回府。
桥妧枝白日里与桥夫人出城施粥,偶尔空闲便又去政事堂为桥大人送饭,极少有闲下来的时候。
于是在她无暇注意时,庭院中的合欢树不知不觉间蒙上了一层新绿,转眼已是三月。
晌午时分,桥妧枝拎着空荡荡的食盒从政事堂出来,乘车沿着巷口往回走,却不想行至礼部时,马车缓缓停下。
马夫回身道:“女郎,前面人太多,马车过不去,我们要绕路了。”
桥妧枝探头出来,看到礼部东墙之下围了乌泱泱一群人。
她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马夫笑呵呵回答:“今日是会试放榜日,参加春闱的举人都聚在这里看榜,闹哄哄好不热闹。”
桥妧枝一怔,这才意识到,冬去春来,转眼间春闱都已经结束了。
“往南走。”
她想起什么,对马夫道:“沿着朱雀大街一直走,我们先去一趟城南。”
马车立即掉头,穿过一条狭窄的小路,最终停在城南有名的凶肆门口。
秦掌柜正在拨动算珠记账,一抬头,看到立在门前的女子,惊诧道:“东家?”
连忙放下账本起身迎接,秦掌柜道:“女郎今日来得巧,小的正在整理账目,不会儿女郎便能过目。”
桥妧枝从腰间摘下荷包递给他,摇了摇头,“账本便不看了,我是来补账的。”
秦掌柜没接,转身将账本拿过来,对她道:“女郎有所不知,上个月,朝廷已经将拖欠将士的赙物下放了,今后女郎便不用再来补账。”
“已经发放了?”
掌柜点头,轻叹道:“先帝拖欠了一年的赙物,新帝不到三月便全部发放,何其讽刺。”
他说完,自觉失言,连忙又道:“这段时日凶肆生意好,还有不少余银,等这个月结束,小的便将银两送去相国府。”
朝廷下发赙物是好事,那些没有被她及时寻到的将士家眷拿到赙物,也能早日过得好一些。
桥妧枝眉眼弯起,没有收回荷包,而是拿起许多纸扎物塞进马车,对马夫道:“张伯,你先带着东西回府,我想去朱雀大街走一走,阿娘若是问起,你如实说便可。”
张伯往那些纸扎上多看了两眼,没有多说什么,只叮嘱道:“三月正逢倒春寒,女郎衣着单薄,早些回去。”
说完,马鞭扬起,车轮摇摇晃晃往前滚动,越走越远。
桥妧枝告别了秦掌柜,独自一人沿着朱雀大街往回走。
长街喧闹,人潮涌动,她与无数人擦肩而过,最终顺着香气,停在一个卖糖炒栗子的摊贩前。
“女郎来得巧,这是最后一筐栗子,明日再来买可就没有了。”
小贩将滚烫的炒栗子放进纸袋,憨厚笑道:“女郎想要再吃,便只能等到八九月份栗子成熟时才行,不过那时候都是饱满的鲜栗,炒起来比如今的旧栗好吃得多。”
桥妧枝笑笑:“那还真是巧,还好我今日来了。”
她接过装满栗子的油纸,感受着里面的滚烫,如以往一样,转身走进一间热闹的茶楼。
依旧坐在角落的位置,杂乱的交谈声不绝于耳,她处在其中,好似沸水中的孤舟。
指尖沾取茶水在桌案上写写画画,水渍断断续续最终留下八十的字样。
八十日,自圣文帝崩逝,沈寄时去枉死城已经过了八十日了。
这八十日换算成黄泉时间,便是八十年,竟比她们相识的时间还要长得多。
她总是告诉自己殊途同归,可如今细想,才发现阴阳所隔是天堑。
她尚且还好,可沈寄时呢,应当会比她难受的多吧。
对面突然坐下一人,桥妧枝心不在焉地抬头,却不想,对上了一张苍白又熟悉的脸。
她一怔,手边茶杯晃动,一时不察,温热的茶水洋洋洒洒打湿了袖口。
忘了去擦衣袖上的茶水,她目光片刻不移,打量着突然出现的鬼魅。
眼前郎君苍白而消瘦,身上带着一股翩翩公子的温润气质,见她看过来,礼貌轻笑。
很奇怪,当初沈寄时用这张脸时,她总怀疑他是不是她的沈小将军,可如今同样的脸出现在她面前,她却能肯定眼前人不是沈寄时。
没有出声,她慢悠悠收回目光,从纸袋中捧出一把栗子,放到真正的沈郎君面前。
“这位姑娘。”鬼郎君迟疑道:“你果然看得到我。”
沈郎君看了一眼她头顶上的绒花,抱拳道:“今日唐突了女郎,只是在下前几日在林间游荡,于城外土地庙碰到一个名叫窈娘的女子。”
桥妧枝剥栗子的手一顿,眼睛飞快地眨了眨,大概猜到,窈娘应当是将这只鬼认成了沈寄时。
果然,沈郎君继续道:“她见到在下第一眼,似乎有些怕我,隔着很远与我说话,催着我来城内寻一个头戴鹅黄色绒花的女郎。”
他有些羞赧,尴尬道:“某并非长安人士,本家乃是千里外的平州,长安城内并无数人。只是那位姑娘催得着急,我便有些好奇,前来问问呢,不知女郎可认得在下?”
他已死一年之久,印象里,不曾见过这个面容姣好的女郎。
桥妧枝失笑,反问回去:“那郎君认得我吗?”
沈郎君摇头,“印象中不曾见过,某还未入长安便客死他乡,想来应当是不识得女郎的。”
桥妧枝为他续上一杯茶,歉意道:“沈郎君,是窈娘认错了人,你我并非故人。”
闻言沈郎君思绪一顿,不由得回想自己刚刚有没有说过自己的姓氏,可兴许是死的时间有些久,脑子不够用,他竟已经想不起来了。
“原来如此,竟是认错了人。”
摇了摇头,他犹豫片刻,还是道:“但是见了女郎,在下还想拜托女郎帮一个忙。”
怕她拒绝,沈郎君紧接着道:“沈某生前乃是平州商贾,虽无权势,但有家财万贯,女郎若是能将我尸骨送回家乡,必有重金酬谢。”
桥妧枝眸光微闪,将指尖茶水擦干,有些诧异,“郎君尸骨没有被送回平州吗?”
沈郎君摇头,“死得突然,尸骨还在城外山间,如今只有我知道在何处,身死许久,所剩唯一执念,也只有魂归故里。”
魂归故里啊……
桥妧枝下意识向东看去,千万里外,还有八万将士埋骨在他乡。
—
三月底,草木青青,长安城外的小山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
窈娘坐在树枝上,看着树下余烬随风飘远,不好意思道:“没想到认错了人,他原来不是你喜欢的人啊。”
桥妧枝将买来的胭脂投到火盆里,不慎在意地摇了摇头:“你没见过沈寄时真容,认错也正常。”
闻言窈娘有些唏嘘,晃了晃腿,小声道:“原来那个魙鬼就是赫赫有名的长宁侯啊,怪不得身上杀气那么重。”
桥妧枝仰头,诧异道:“你知道他?”
“冠勇三军的长宁侯嘛。”
窈娘托腮,回忆起来,“做鬼无趣,我以前无聊时总会去长安城游荡,好几次看到一个少年负枪纵马出城,身上杀气腾腾,那模样,三尺之内鬼怪都不敢进他身。”
桥妧枝被逗得笑出声,想了想,还是为他辩驳:“他只是看起来比较凶。”
“是对你不凶吧。”
窈娘也咯咯笑起来,等笑够了,才问:“那你最后将那位沈郎君的尸骨送回平州了吗?”
“十日前就已经送到平州了,他家中人很感谢,送了许多名贵的茶叶。”
桥妧枝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几本书,问窈娘:“你托我带来的书险些忘了给你,说起来,你何时喜欢看这种晦涩难懂的书了?”
“不是我看。”
窈娘从树枝上飘下来,抱着那些书指了指立在远处的鬼郎君,幽幽道:“喏,是给他看的。”
她神色有些别扭,“前几日春闱放榜,他看起来有些难过,我便想将这书送给他。”
桥妧枝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问:“他喜欢看这些书?”
“他生前是个书生,很有才学。”
窈娘眼中露出一抹哀伤,“十年前,正值春闱,可没想到东胡人打进了长安,朝廷逃到了蜀州,科举也没了。他寒窗苦读数十年,到头来却没办法考试,只好上街卖字画为生。”
她低头将泪珠抹去,吸了吸鼻子道:“那个时候,百姓艰难,字画根本卖不出去,他赚不到钱便只能去做帮工,没想到第二年开春时染了重病,病死在这个破旧的土地庙里。”
说到底,那十年,有这般遭遇的又何止他一人。
桥妧枝压下眼底酸涩,低声问:“他为什么没有去投胎?”
“谁知道呢,兴许是不想吧。”
窈娘飞快整理好情绪,轻哼一声,“他若是早点去投胎,再等几年,说不定都能高中状元了。我可没有骗你,他真的很有才学。”
好似察觉到窈娘的目光,鬼书生似有所感地回头,冲她笑了笑。
窈娘神色一顿,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她本能地想躲去少女身后,可余光瞄到她头上闪烁了一瞬的绒花,又悻悻缩回了僵硬的身子。
都怪破绒花,她都不敢近女郎的身。
桥妧枝离开前将土地庙好好打扫了一番,对窈娘道:“我这次烧了很多,清明便不来了。”
窈娘眨了眨眼,遗憾道:“不来了吗?当真不来了吗?清明那日鬼市可热闹了,还想带你去看看呢。”
“不来了,清明那日,我要去接人。”
“接谁啊?”窈娘好奇,“是沈小将军要回来了吗?”
桥妧枝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但是窈娘,浮屠峪中那八万将士的遗骸要回长安了。”
昏君之死不足以平民愤,三月初,桥丞相上奏,欲将沈家军将士遗骸送回长安,奏折送上去的第二日,帝王准奏。
于是长安至冀州遥遥千里,重山叠嶂间,多了一条回家的路。
昭宁元年的第一场雨,降落在清明时节的清晨。
天还未亮,雨水透过半开的木窗打进屋内,氲透了桌案上没有写完的信,墨汁晕开,将上面的字迹弄得模糊不清。
桥妧枝是被屋檐下悬挂的玉片风铃吵醒的,一睁眼,水汽扑面而来,她越过木窗伸手去接,掌心很快便蓄了一洼水。
原来是下雨了,一场可以濯去世间浮尘的春雨,悄然降临在昭宁元年的清明。
她身穿单衣走到庭院中,衣衫很快便被涿透,可她没有理,立在合欢树下,小心翼翼去翻地上的泥土。
埋着酒酿的那块土壤开始变得松软潮湿,最晚清明一过,就必须要将它挖出来。
其实早就应该挖出来了,是她想再等一等沈寄时,所以一拖再拖。
那就再等一日吧,柔顺的发丝紧紧贴在脸上,有些痒,她一边用手蹭一边想,今日过后,他若是还没回来,她就将酒酿挖出来,自己喝。
这场雨一直没有停,一直到巳时,雨势隐有渐大的趋势。
好想要将积攒了一年的雨水一股脑放到今日,长安百姓喜不自胜,可当他们看到城门前悬挂的白幡,喜悦中又多了几分不可名状的苦涩。
清明时节,风雨如晦。
长安城门大开,被雨打湿的白幡变得沉重,却依旧能被风扬起,巨大的棺椁装载着八万将士仅剩的遗骸回到长安。
百姓林立在街巷两侧,不知何时,春雨中夹杂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声,直到后来,呜咽声越来越大,渐渐席卷了整个长安。
桥妧枝撑着竹伞跟在棺椁后,恍惚间,好像回到了沈寄时躺在棺椁里被带回长安那一日。
只是那时,那场雨比今日要大的多,大到淋湿了她整颗心。
雨水串成珠帘顺着竹伞流下,眼前景象忽然变得模糊。
淡色裙摆被雨水打湿,行走间沾染了长街上的泥尘,她却无暇顾及,只撑伞跟着百姓向前走。
“桥脉脉。”
忽有熟悉的声音穿过雨幕传至耳畔,桥妧枝脚步微顿,没有抬头。
“桥脉脉。”
声音再次传来,这一次,语气中多了几分无奈。
伞面轻晃,缓缓向上抬起,露出少女那双湿润又明亮的圆眸。
她猛地睁大双眸,透过重重雨幕,看到熟悉的少年抱臂立在街角,剑眉轻挑,神采飞扬。
那张一向桀骜不驯的脸多了几分沉稳,可看着她的目光,一如当年。
“桥脉脉,今日雨真大啊。”
他轻声说:“你能与我共伞吗?”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
假的!!!
这是构思时想好的正文完,但是我更想正文甜了再完
56
第56章
◎我不要你的魂◎
四月天,一场春雨断断续续下了数日,乌云翻滚,天色晦暗,一开窗便是扑面而来的潮湿气。
寒风夹着细雨争先恐后钻进屋内,屋檐下风铃响个不停,格外扰人清梦。
一只手从薄被中伸出,轻轻扣住少女后脑,将她往被褥中塞了塞。
温暖席卷全身,桥妧枝本能地蹭了蹭软枕,很快又陷入了沉睡。
沈寄时回来的第二日,那坛梅花酿终于从泥土中挖出,开坛瞬间,满室梅香。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地下埋了太久的原因,今年的梅花酿格外烈,她一喝完,便觉头脑昏沉,断断续续睡了三日。
床前帷幔被掀开,沈寄时走到窗边将玉片风铃摘下。
庭院中的合欢树在雨水的冲刷下更显枝繁叶茂,风一吹,树冠轻摇,显得生机勃勃。
他在窗前吹了许久的风,从清晨等到快要晌午,床榻上的人依旧没有要醒的意思。
沈寄时无奈,转身将人从帐内抱出,放到了梳妆台前。
雨落屋檐的哒哒声传入耳中,桥妧枝勉强睁开一只眼,将额头抵在他腰间,低声道:“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今日要赴约,卿卿若是再睡一会儿,刚入锅的黄米饭都闷熟了。”
指腹在她下巴上轻轻摩挲,沈寄时挑眉,半开玩笑道:“桥脉脉,你怎么跟以前一样喜欢赖床?”
桥妧枝冷哼一声,没有理他。
睡意去了大半,她打起精神为自己绾发。
沈寄时微微眯眼,伸手拨弄了一下妆匣里的珠翠,问:“卿卿今日戴哪个?”
“还是那只绒花。”
指尖微顿,他道:“那只绒花不在妆匣。”
桥妧枝狐疑低头,在妆匣中翻找许久,蹙眉道:“我的绒花去哪里了?”
她起身,快步走到床榻前,开始在软枕被褥下翻找。
“若是找不到,卿卿可以换一只。”
桥妧枝摇头:“就算换一只,这只也要找到的。”
沈寄时看她神色焦急,轻叹一声,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缓缓抚上自己胸膛。
桌案角落微微闪烁一抹银光,他走上前将绒花攥在手心,“卿卿,找到了。”
正在翻箱倒柜的人回头,看到他掌心那抹鹅黄,心下一松,拿起来小心翼翼簪在自己头上。
纤细的指尖划过绒花绽开的花瓣,仿佛抚过藏在里面那一缕残魂。
铜镜中映出一张美人面,一眼看去,与之前那个青涩少女已大不相同,可细细看来,依稀还能看到小时的轮廓。
沈寄时立在她身后,看着铜镜里的少女,轻轻扬了扬唇。
斗转星移,世事变迁,他们都在变,但好在他可以一直看着她,从当初年少到日后苍老。
她转身,凑近给他看,“好看吗?”
“当然好看。”
细雨如烟,朱雀大街行人稀疏。
桥妧枝未撑伞,与一只鬼魅在雨雾之中并肩而行,衣衫相贴,密不可分。
可旁人看不到她身侧的鬼魅,于世人而言,她始终孤身一人。
李御立在高台上,垂眸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出声:“桥姑娘。”
桥妧枝听到声音,仰头看去,对上了李御略带笑意的视线。
上次见时,他还是十二皇子,如今再见,他已是高台上的君王。
她张口,想要行礼,却见高台上的人微微摇头,道:“女郎,李御已在此处等了许久,快上来吧。”
接连数日降雨,酒楼中客人不多,桥妧枝顺着木梯向上走,推开了最里面的厢房门。
门一开,迎面飞来一坛酒,她尚还来不及闪躲,酒坛便被沈寄时牢牢抓在手中。
“发什么疯?”
沈寄时抬起眼皮,神色微冷。
李御也不生气,“就知道你会接住。”
他举起另一坛酒,道:“今日没有带好酒,随手拿的竹叶青,我们在蜀州时最常喝的酒。”
“我们在蜀州最常喝得,不是青城山上的雪水?”
他嗤笑一声,随手一丢,酒壶正好稳稳落在桌上。
李御开坛,仰头灌了一口,递给他,沈寄时没接,道:“你洒地上,兴许我还能喝到。”
于是上好的竹叶青便洒在了地上,他问:“沈危止,喝到了吗?”
沈寄时懒懒扫了他一眼,抬筷夹起酥点放到桥妧枝碗中。
李御大笑许久,将酒一饮而尽,方才笑意渐消,正色问:“如今他们入轮回了吗?”
“入了。”
沈寄时指腹在酒杯上轻轻摩挲,“罪己诏一出,沈家军便被放出枉死城,黄泉百年,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入了轮回方才回来。”
“入了就好。”
李御语气一松,为自己倒了一杯酒,问:“那你如今有什么打算?大梁人才凋零,你既可在人前现身,若是还想上战场,依旧可以做你的长宁侯。”
他抬眼,郑重道:“沈寄时,天下还没有太平。”
“不必了。”
沈寄时语气很淡,“下一个长宁侯会是沈萤,沈寄时已死,如今只是一缕幽魂,上不得战场。”
听他拒绝,桥妧枝心下一松。
李御闻言沉默许久,没有强求,“沈危止,你还记不记得蜀州时,你第一次下山,我曾让你给我带只烧鸡回来?”
“自然记得,只是天太冷,带回去时,烧鸡都凉了。李副将那只鸡架在火堆上烤,不成想还烤糊了,。”
李御却道:“那是我此生,吃过最好吃的烧鸡。”
他七岁丧母,备受宫人苛责,东胡之乱被遗忘险些丧命,好不容易逃到蜀州,他立志不再受人宰割,于是毅然决然进军营博军功,与将士同吃同睡。
在那之前,他其实没有吃过烧鸡,第一次动了吃的心思,还是偶然一次听李副将说起山下烧鸡很好吃。
彼时尚年少,不受宠的皇子与沈寄时并不相熟,听他要下山亦是随口提了一句,却没想到他真会带回来。
如今的大梁皇帝不会将一只烧鸡记很久,但是少年李御会。
他与沈寄时,沈寄时与桥妧枝,恰好相逢在一段谁都代替不了的时光里。
烈酒上了一坛又一坛,饭菜吃得差不多了,对坐的两人还在喝酒,桥妧枝百无聊赖,凑到窗边看雨。
高台之下,车水马龙,挂在屋檐下的灯笼一晃,照出朦胧细雨。
她将下颚抵在掌心,酒意来袭,忽然觉得有些困倦。手腕无意识下滑,眼看额头就要磕在窗柩,一只手突然垫在她额头。
沈寄时垂眸,眼中划过一丝无奈,暗中盘算,以后再也不让她喝烈酒了,不然一睡不知又是多少日。
大概是察觉到枕上了一片柔软,少女下意识在他掌心蹭了蹭,沈寄时一僵,又想,其实也不是不能再喝几次。
春雨透过窗台打湿了他衣角,沈寄时维持着这个动作一动不动,一直到华灯初上,昏昏欲睡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青石板上还有未干的水洼,屋檐下花灯一照,长街便笼罩了一片朦胧光晕。
桥妧枝气鼓鼓走在前面,小声抱怨:“你怎么不喊我啊。”
沈寄时跟在她身后,一脸莫名,“喊你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着旁人的面睡着,简直要丢死人了!
越想越气,她加快脚步,不管不顾往前走。
溅起的水花蹭到衣角,沈寄时盯着那处,忍不住道:“李御喝完酒就走了,那里只有你我,放心吧桥脉脉,除了我,没人看到你睡觉的模样。”
桥妧枝脚步一顿,突然觉得他比以前还要气人。
猛地转身,少女双颊染上绯红,怒气冲冲瞪他,整个人鲜活的好像是春日里的迎春花。
沈寄时悠悠站定,身影在暗夜中显得有些透明,清俊的脸上满是无奈,出声唤:“卿卿。”
心一下便软了,桥妧枝连忙偏头不去看他,生怕自己多看一眼,就莫名奇妙消了气。
见她不语,沈寄时上前扣住她手腕,俯身抵上她额头,问:“卿卿真生气了?”
少女依旧不说话,甚至在他凑近时主动避开,飞快地眨了眨眼。
沈寄时收敛神色,扣住她后颈,凑近亲她,温声道:“卿卿,我错了。”
双唇相贴,香火气缠绕在四周,他身上依旧带着属于鬼魅的寒凉。
桥妧枝长睫颤动,抓在他袖口的手指轻轻收紧。
“沈寄时。”
她声音很轻,但他还是听到了。
呼吸一顿,沈寄时垂眸看她,眼中满是落寞。
桥妧枝果然心软了,她道:“以后若是有外人在,我喝醉了酒,你要及时将我叫醒,不然我会恼。”
“知道了,下次一定不会再犯。”
顿了顿,他低声道:“我虽年长卿卿两岁,可有些事,还要卿卿教我。”
教他怎么做一个,对桥脉脉而言,完全合格的夫君。
桥妧枝微微勾唇,终于慢下步子,拉着他冰凉的手掌往回走。
垂眸看着两人相牵在一起的手,沈寄时无声扯了扯唇角。
其实桥脉脉真的很好哄,只是年少时的沈寄时太骄傲。他有太多事需要做,总是不经思考,本能地用战场上的方式粗暴地压下他们之间出现的一切争执。
—
如同桥妧枝一样,年少时的沈寄时也不止一次的听过一句话:沈寄时与桥妧枝并不相配。
最开始,他是从阿娘口中听到的。
“桥家的小姑娘生性稳重又温柔,是个固执的性子,你自小不服管,以后不知道要怎么欺负人家。”
彼时他十分不屑一顾,“我喜欢她又怎么会欺负她,以后只有她欺负我的份。阿娘你别看她表面温柔,实际上生起气来可凶了。”
然后阿娘长眉一挑,拎着他去了演武场,一练就是一整日。
再后来,他是从沈萤口中听到的。
“小桥姐姐整日忧心你的安稳,你却整日东跑西跑不让人省心。”
她摇头,十分不赞同道:“我觉得你应当娶一个像阿娘一样的女将军,小桥姐姐呢,最好嫁给一个才华横溢的书生,就像相国大人那样有才学的最好。”
沈寄时差点气死,如同拎鸡仔一样将沈萤放到树枝上,一边听她害怕得大哭哭一边嘲讽:“没眼光,那些书生有什么好,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她要是被人欺负了怎么办,书生能为她拼命吗?”
沈萤一边哭一边冷笑:“那你能为小桥姐姐拼命吗?”
“我能!”
他毫不犹豫,长枪一扫,语气桀骜:“我能为桥脉脉拼命。”
说完,也不管还在树上大哭的沈萤,他头也不回地去找桥脉脉,迫切证明他们天下第一配。
哪怕时至今日,他依旧觉得他与桥脉脉天下第一配。
只是,也不是没有产生动摇的时候,仅有的一次动摇,是他刚被她召回,他是鬼而她是人,阴阳两隔时。
但也正如她所言,人鬼殊途,但殊途同归。
—
昭宁元年六月,动荡了半年之久的大梁终于滚过泥泞踏上了一条还算安稳的道路。
祸乱四方的山匪悉数被剿灭,六县百姓也终于勉强能够填饱肚子,迎来一场长久的安定。
桥夫人终于不再每日出城施粥,桥大人也终于能从政事堂搬回了桥府。
一连数月的操劳,桥大人较之前苍老了许多,两鬓华发染霜,竟显几分老态。
他说起今年的春闱:“都是些年轻的后生,前三甲更是能力出众,做文章虽比不上张渊,可能力不比我年轻时差,假以时日,定然能够撑起大梁的江山。”
他语气带着几分欣喜,几分喟叹:“新帝铁血手腕,年纪轻轻也能镇得住一帮圆滑的老泥鳅,有中兴之能,说不定要不了多久,还能再现大梁盛世。”
“夫人,也不知你我,还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桥夫人将烩好的汤递给他,“你我看不看的到有什么重要,大梁百姓看得到就好了。”
闻言桥大人便笑了,他点头:“夫人说得对。”
热汤下肚,驱散了多日的疲惫,桥大人突然道:“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年事已高也该退隐了。夫人,脉脉,你们说临安这个地方如何?”
桥妧枝一怔,脑中突然略过她曾在书中看到的临安。
那似乎是一个与长安很不一样的地方,至于哪里不一样,她未曾去过,也不知道。
桥大人:“我觉得不错,山清水秀,人杰地灵,长安虽好,但我们待得时间已经够久了,不如换个地方看看。”
“夫君。”
桥夫人道:“我觉得临安很好,等你辞官之后,我们便定居去临安吧。”
桥妧枝低头,莫名开始走神。
“脉脉。”
她看向正在出神的桥妧枝,微微抿唇,道:“你去问问沈寄时,愿不愿意随我们去临安。”
桥妧枝呼吸一滞,猛地握紧手中的玉箸,以为自己听错了。
周遭很静,风声刮过耳畔,她大脑一片空白,缓缓抬头。
桥夫人神色不变,仿佛是在说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事情:“以后吃饭时,也将他带过来吧。”
桥大人更是没什么反应,甚至抬手夹了一块肉片送入口中。
桥妧枝飞快地眨了眨眼,终于缓慢地回过神来。
“我知道了,阿娘。”
她点头,扒了两口饭,突然尝到一丝淡淡的咸味儿。
当天傍晚,桥妧枝立在桥府大门前,仰头看着卡在牌匾后的八卦镜。
巴掌大的镜子,上面纹路凹凸不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一个很普通的镜子。
她将沈寄时推到镜子下,不一会儿,上面就照出了他的脸。
她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突然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明知故问:“知道什么?”
“知道阿娘在镜子里看到过你。”
她语气笃定,道:“不然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惊讶。”
沈寄时眉间染上一丝笑意,“知道的。”
桥妧枝瞪他:“那你就不怕我阿娘去找道士,让你再死一次?”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
若是再死一次,他就连实体都维持不了了,只会成为天地间一粒带有意识的尘埃。
沈寄时看着她,神情专注:“她知道,我不会伤害你。”
又好气又好笑,桥妧枝神色舒展,道:“沈寄时,你以后再也不用避开他们了,你可以堂堂正正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岂不是会吓坏了旁人?”
桥妧枝眨了眨眼,道:“那我们去临安,那里谁都不认识我们,你就做沈寄时,既不是沈小将军,也不是长宁侯,就只是沈寄时。”
沈寄时一怔,将她这细细咂摸了许久,终于仰头笑道:“卿卿,那去临安前,我们先去蜀州看看吧,我们在院中栽的那棵树,应当已经长得有孩童手腕一样粗了。”
“好啊。”
—
六月底,长安又接连下了几场大雨。
阁楼潮湿,天气渐热,桥妧枝有些贪凉,整日抱着冰酪不离手。
也不知是不是临近中元节的缘故,游荡在长安的鬼魅也渐渐多起来,偶有几次她临窗发呆,还能看到迷路的鬼魅在庭院中游荡。
不止院中,那些孤魂野鬼最喜欢阴暗潮湿的地方,雨后桥府连廊尽头,总有一两只孤魂野鬼在那里小憩。
偶有一日,她正坐在秋千上打缨络,一抬头,看到树下不远处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神色茫然的陌生鬼魅。
是个很年轻的鬼郎君,身上衣衫干净,站在树下有些无措。
兴许是迷路了。
桥妧枝将口中冰酪吞下,迟疑了一瞬,主动开口:“郎君要去何处?”
那个陌生鬼魅惊诧一瞬,对上她的视线,犹豫片刻,从袖中拿出一张字条。
“不知女郎可知道这个地方在何处?”
桥妧枝目光在那张字条停顿一瞬,放下手中打到一半的络子,伸手想要将字条接过。
却不想那鬼郎君神色一变,连连后退两步,与她隔开了一段距离。
桥妧枝微微蹙眉,面露不解。
鬼郎君拱手行礼,将字条打开,低声问:“敢问女郎,西市千味阁怎么走?”
“这里是兴宁坊。”
她收回目光,指了指墙外的小巷,“沿着这条小巷一只走,出了兴宁坊往西,再行过两个街角,就能看到千味阁。”
鬼郎君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有些僵硬的笑,告谢之后匆忙离去。
沈寄时回来时率先嗅到陌生鬼魅的气息,他挑眉,看向立在树下发呆的少女,勾唇道:“桥脉脉。”
少女回头,对他道:“沈寄时,我刚刚看到一个迷路的鬼魅。”
“他好像很怕我。”
她问:“我身上不曾带符篆,他为何会怕我?仔细想来,我见到的那些鬼魅,好似都距离我很远。”
沈寄时眸光微动,道:“自然是因为卿卿良善。”
她皱眉,“孤魂野鬼明明最怕凶神恶煞之人,我既是良善之人,那他们为何那么怕我?”
“因为卿卿攒了许多阴德。”
他扣住她的手向屋内走,“孤魂野鬼怕凶恶之人,但是更怕阴德加身之人,他们自然会不敢靠近你。”
这个理由勉强说得过去,桥妧枝暂且相信了。
这一年七月出头,长安城内再次彻夜燃起明灯,长街上满是未烧完的冥钱,然而就在此时,城外土地庙出了一件小事。
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伙孤魂野鬼,看中了土地庙的地界,便动了争抢的心思。
不巧,那日正碰到桥妧枝在给窈娘烧长安城最流行的新胭脂。
漫天余烬下,那几个耀武扬威的孤魂野鬼只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跑。
桥妧枝若有所思,将胭脂悉数都投进铜盆里,淡淡道:“看来沈寄时说得没错。”
窈娘问:“沈小将军说了什么?”
于是她将沈寄时那些话给窈娘重复了一遍。
窈娘刚和书生吵了一架,又险些被一群恶鬼欺负,于是窝在墙角一边听她说一边啪嗒啪嗒掉眼泪,等听完了,眼泪也憋回去了,一脸鄙夷道:“沈小将军心机真深,竟然还能编出这种谎话骗女郎。”
桥妧枝眨眼,从袖子里掏出手帕要给她擦眼泪,“谎话吗,不是因为这个,还能是因为什么?”
窈娘飞快躲开她的触碰,小心接过手帕擦自己的血泪,一边擦一边道:“当然是谎话了,那些恶鬼怕你,是因为你那枚绒花呀,那么重的煞气,孤魂野鬼不怕才怪。”
桥妧枝一怔,突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为什么会有煞气?”
窈娘擦眼泪的手一顿,指了指她头上的绒花,小声道:“女郎头上的绒花,附着一个煞气很重的残魂。”
“残魂?”
见她如此反应,窈娘立即明白过来,猛地起身,激动道:“是残魂啊,人有三魂七魄,有人刻意分出一缕残魂藏在这绒花里,孤魂野鬼都近不得女郎身!”
说到激动处,窈娘摇头,“只是残魂一分,魂魄不全,就没办**回了。”
桥妧枝呼吸一轻,声音有些艰涩,“谁的,残魂?”
还能有谁的,能在死后放弃轮回也要分出魂魄护着她的,也只有沈寄时了。
她将绒花摘下握在掌心,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书生不知何时出现在窈娘身后,语气无奈:“你与她说这些做什么,他既编了谎,就是不想让她知道。”
窈娘没想到这一点,被他一说又觉得失了面子,于是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飘走了。
前几日长安刚下了几场大暴雨,庭院中落红满地,桥妧枝回来时,正巧看到沈寄时立在合欢树下出神。
她立在原地看了许久,忽然觉得很难受。
若他去轮回,如今说不定已经降生在富贵人家,不至于以残魂之身,一直困兽守在她身边。
沈寄时察觉到她的气息,回过神来,对上她那双通红的眼睛,眉头狠狠一皱:“谁欺负你了?”
桥妧枝摇了摇头,行至他身边,问:“沈寄时,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树影斑驳,细碎日光落在他身上,将他身影照出几分透明。
他扬眉,笑着反问:“卿卿不信我?”
深吸一口气,桥妧枝鼻尖一酸,猛地撞进他怀里。
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踉跄,沈寄时闷哼一声,稳住身形,失笑:“桥脉脉,投怀送抱也不是这样的吧,你这一下,差点把我撞得魂飞魄散。”
话音落下,他突感胸前一湿,察觉到那是什么,他嘴角笑意微僵。
“沈寄时,你的人魂呢?”
沈寄时沉默下来,没有出声。
“若不是我知道,你便永远不说了是吗?”
她抬头,通红的眸子满是控诉。
一瞬间,沈寄时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偏头,好似默认一般不吭声。
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堵在胸口,她气急,一把扯过他手掌,不由分说将绒花塞给他,“你收回去,我不要你的残魂!”
57
第57章
◎酆都鬼差◎
沈寄时送出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哪怕是他的残魂,给了她,哪怕她不要,他也没有动过收回来的念头。
于是那朵绒花被放在桌案上,成了无人问津的小可怜。
他立在不远处,低声道:“我从未想过入轮回,那缕残魂无论是否在你身上,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轻纱帐后,少女的身影随着帷幔的晃动若隐若现,久久不肯出声。
沈寄时冰凉的指尖抚上狸奴背上的毛发,道:“卿卿,因缘际会,六道轮回,可真正意义上,每个人却只有一世。”
“承平二十八年,我战死之初,曾在黄泉偶然遇见一个即将投胎的郎君,他生前有一心仪的女郎,与之约定来生相许,他们携手踏上奈何桥,可一饮下孟婆汤,前世种种皆成过往。”
“卿卿,如今我是沈寄时,那若是入了轮回到了下一世,我又是谁呢?”
“或许一跃成为天潢贵胄,又或许成为偏僻之地的孤儿,只是无论是谁,都不会是沈寄时。”
没有记忆的来生,又算什么来生呢?
他叹息道:“我从未想过来世,只觉有此一生便已是极好。”
微风吹动垂在地上的帷幔,轻轻露出少女有些红肿的眼睛。
周遭重归沉寂,沈寄时没有再说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终于响起了轻浅的脚步声。
桌上绒花被她攥在掌心,桥妧枝敛眸看了许久,还是不甘心道:“沈寄时,你真的不能将它收回去吗?”
“这缕人魂如今于我无用,却可以护你平安。桥脉脉,从它附到这株绒花时,它已经是你的了。”
少女指腹在花瓣上轻轻摩挲,下一秒,绒花四周便泛起淡淡银光,仿佛在回应她。
桥妧枝深吸一口气,眼底莹光攒动,语气格外认真:“沈寄时,我会好好保护它。”
沈寄时垂眸,良久,低声道:“那就拜托卿卿了。”
仿佛是为了践行这句话,后几日,她将这只绒花换成了一支模样简单的珠钗簪在发间。
保险起见,她原本想将绒花放在锦盒内束之高阁,可在合上盒子的瞬间,有些犹豫。
束之高阁确实比随身携带安全许多,可她又不愿这缕残魂被关在这一方天地,哪怕它只是一缕没有意识的残魂。
按在花瓣上的指尖微微用力,她突发奇想,对着绒花道:“沈寄时,你当真没有意识吗?”
等了许久,绒花毫无反应,桥妧枝觉得自己庸人自扰,正准备将绒花放进锦盒,可下一瞬,花瓣之上突然泛起淡淡银光。
银光越来越亮,渐渐聚成实体,她看到少年沈寄时立在她面前,俊朗的眉眼带了几分肆意张扬,对她道:“卿卿。”
意识到什么,她猛地站起身,试图伸手去碰,只是指尖刚刚碰到他边缘,银光立即溃散,重新钻进了绒花。
那只是残魂留下的一道幻影。
她怔了许久,突然明白,原来之前她所见到的都不是幻觉,她是真的看到了他。
在她寻不到沈寄时的那些日子里,他一直都在身边。
绒花重新替换了朱钗,她立在铜镜前,突然觉得琳琅珠玉,远不如这只简单的绒花好看。
—
庭院合欢树下,沈寄时正与一个头戴高帽,身着黑衣,腰间带刀的阴差说话。
狸奴围绕在他身边打转,他眸光却偶尔略过窗台,明显有些不耐。
“沈寄时!”
悦耳的声音如清泉潺潺,自屋檐下响起。
他偏头望去,对上身穿鹅黄色轻衫的少女,眉宇渐渐舒展。
桥妧枝看到他身侧立着的阴差,先是皱眉,心中有些不安,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前去打扰。
阴差也知沈寄时耐心告罄,于是匆匆低语几句,身影一淡,很快消失不见。
桥妧枝走到他身前,欣悉的神色故而变得紧绷,有些紧张地问:“那个鬼差是要抓你回去吗?”
鬼魅是要入黄泉的,他一直留在她身边是否算是逆天而为?
那些人……是不是要来抓他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塞在胸口,她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脑海中掠过无数种想法,可每一种,他们似乎都难以圆满。
察觉到她的不安,沈寄时正色,解释道:“并非是来抓我,没有人能来抓我,那名鬼差是给我送上任文书的。”
她回神,面露不解:“上任文书?”
“人间战乱十数年,黄泉魂魄太多,前不久,数百只恶鬼逃出黄泉,冥界无暇顾及。我生前曾统率八万沈家军,后又将八万将士送入轮回,阴德加身,酆都大帝希望我成为冥界阴差,将逃到人间的鬼魂送回酆都。”
她将这些话消化了很久,讷讷问:“那你应下了吗?”
缓缓抬手,一封文书静静躺在他掌心,“我接下了。”
他道:“做了酆都鬼差,今后便有机会升任鬼将,做了鬼将,哪怕身为聻鬼,也不再受六十甲子限制与无穷无尽的寒苦。”
“桥脉脉,其实我说谎了。”
他看着她:“我虽不求来世,却还是不甘心,就只陪你一甲子。”
鼻尖忽然有些酸,忍不住问:“恶鬼难抓,那要多久,你才能升为鬼将?六十年,够吗?”
沈寄时想了想,“不知道,但应当不会比人间升官还要难。”
他既说了,便能做到,于是悬着的心终于松懈下来,她问:“做将军做多了,如今忽然做了鬼差,沈小将军作何感想?”
沈寄时沉思片刻,格外认真道:“感觉尚可。”
桥妧枝突然便笑了,笑着笑着,突然感觉脸颊处有些凉,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按在了她眼尾。
沈寄时叹息,“桥脉脉,你怎么又哭了。”
这句话仿佛开了水闸,汹涌的泪珠源源不断往下淌。
“你懂什么。”
她瞪他,“我今日很高兴。”
他静静拂去她脸上泪珠,低声道:“嗯,我知道。”
桥姑娘一高兴便喜欢做善事,一连几日,她碰到过路的游魂,总是主动上前攀问是否需要帮忙。
于是,她常常昨日还在帮迷路的孤魂指路,今日便会代放不下家人的野鬼写家书,明日又可能为萍水相逢的鬼魅烧些度日的祭品。
偶尔碰见些生前死后经历复杂的鬼魅,她还会听一两个故事,随手记在本子上。
她对此乐此不疲,一有时间就整理书稿,就连打到一半的缨络都就此搁置。
中元节前后,百鬼夜行,街上的游魂渐渐多了起来,沈寄时死后的第三个中元节,桥妧枝是在忙碌中渡过的。
沈寄时偶尔会看看她肩膀额头燃烧的三把魂火,意料之中地越烧越旺。
时光飞逝,这一年八月,大梁安定,一切走上正规,唯有东边疆域,时不时还有些小摩擦。
在桥大人坚持不懈之下,昭宁帝终于允了他的辞官奏章,放他解官。
桥夫人喜不自胜,第一时间盘点家中商铺,遣散家中奴仆,收拾东西前往临安。
临行前一夜,桥大人一夜未睡,与桥夫人携手走遍了长安大街小巷,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才归家。
商铺的事情还没解决,桥夫人便留桥妧枝在这里处理,自己与桥大人先行一步,坐上了前往临安的马车。
车轮滚过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缓缓驶出兴宁坊,继而驶过高大的城门。
桥妧枝目送马车远去,转身对沈寄时道:“你回去看过了吗,此去临安,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家中无人,存放的多是一些旧物,没有什么可带的。先祖牌位都在祠堂中好好放着,以后阿萤回来,府中人气也会多一些。”
提起沈萤,桥妧枝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中元节阿萤又给你烧了许多衣物,你要不要给她送一封信,她若是能再见你,应当会很开心。”
沈寄时迟疑一瞬,道:“她如今在边疆一切顺利,若是给她传信,她那个性子,说不定会不管不顾地跑回来。”
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两人撑伞并肩往回走。
他道:“我在家中留书一封,等她从边疆回来,看到便能知晓。”
桥妧枝忧心:“当真可以吗?”
“自然可以,若是她看不到,来年冬日,战事稍歇,我再修书一封,送去安东府。”
桥妧枝催促:“那你快些写,再有几日,我们就要去蜀州了。”
“嗯,今日就写。”
交谈声越来越远,街边卖炊饼的货郎看着已经走远的女郎,听着她自言自语,在这酷热的八月,莫名打了个寒战。
58
第58章
◎年年知为谁生◎
九月末,丹桂十里飘香。
蜀州青城县内,少女头戴帷帽,立在首饰摊前与货郎讨价还价。
她手中躺着一只雕着月桂纹样的木簪,并不名贵,只是纹样简单好看,十分合她心意。
“最多十钱,不能再多了。”
她摊开手掌,将那支簪子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上面的纹路很粗糙,木头也不过是普通的桃木,即便是城内珠翠坊的木簪,再贵也卖不到五十钱。”
“夫人说笑,珠翠坊的木簪哪里有这样的纹路,如今正逢月桂飘香,这样纹路的簪子最是难得,可不就贵一些。不过……看夫人真心喜欢,那再便宜一些。”
货郎伸出三根手指,“三十钱,不能再少了。”
女子不为所动,“十五钱,就十五钱。”
“郎君,您还是劝劝夫人吧,你们是富贵人家,何必为几钱银子与我一个卖货郎讨价还价。”
货郎转头看向女子身旁撑着伞的郎君,“那就再便宜一些,二十五钱。与十五钱就差十钱,郎君总不能连十钱都要与我纠缠吧。”
执伞的郎君半张脸隐在伞下,轻轻勾唇,低笑道:“承蒙高看,家中银两都是夫人在管,别说是十钱,在下如今身无分文,。”
货郎诧异,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连连摇头。
这郎君看着身型峻拔,是个盖世郎君,不成想内里竟是吃软饭的赘婿。
于是又将目光转向女子,货郎不情不愿道:“夫人若是真心喜欢,二十钱便拿去吧。”
话音落下,女子忽然用蜀州方言道:“十五钱,若是同意,我便将簪子买走,若是不行,便算了,前面还有不少卖木簪的摊贩。”
货郎眼珠转了转,连忙装作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摆手道:“罢了罢了,十五钱便十五钱,就不赚夫人的银两了,只是夫人以后可要常来。”
女子低笑,付了银钱,一只手把玩那支月桂木簪,空下来的另一只手去拉撑伞郎君的袖子。
头顶竹伞微倾,将两人笼罩在一起,两人并肩走在小巷中,密不可分。
沈寄时侧头垂眸,“开心了?”
桥妧枝脸上满是笑意,一边点头一边道:“自然开心,那货郎明显以为咱们是外乡人,故意抬价的。”
沈寄时轻笑:“我们不就是外乡人?”
桥妧枝冷哼,“我们在青城县住了十年,也不算是完全的外乡人吧,你刚刚也看到了,我蜀州话说得极好。”
“确实很好,以前未曾听你说过蜀州话。”
“我学这些可是很快的。”
她将月桂木簪拿到他跟前给他看,眸子亮晶晶,“以前我时常在路边首饰摊买簪子,像这样的木簪都是五钱十钱,今日我花了十五钱已算是很贵了,好看吗?”
沈寄时目光在木簪上停顿一瞬,又定在她脸上,“很好看。”
桥妧枝轻咳一声,将簪子收回,“好不容易来了青城县,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去的地方?”
“城南有家味道不错的酒馆,夫人可否带我去吃酒?”
这声夫人叫得突然,直将桥妧枝叫红了脸。
她瞪了他一眼,抓着他袖子往前走,声音有些飘忽:“想咳咳……想吃酒就想吃酒,乱叫什么夫人。”
她走在前面,抓在他袖口的指尖用力到发白,从沈寄时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她红透的耳尖。
眸光微动,沈寄时看了许久,无声轻笑。
一别经年,可青城县的一草一木却毫无变化,不用问路,他们凭着记忆便寻到了熟悉的酒馆。
“二位客官请进,想要喝点什么?”
酒娘子放下账本出门相迎,看到他们时神色一怔,笑问:“二位客官看着面熟,应当不是第一次来吧。”
桥妧枝掀开帷帽前的轻纱,冲酒娘子扬起一抹甜笑,“以前时常来。”
她仰头去看悬挂在门框上的竹片,对照着上面的酒名对酒娘子道:“我要一坛桂花酒,他要一坛陈年竹叶青。”
说完,便急匆匆拉着沈寄时坐到酒馆角落里的空桌旁。
正是晌午,酒馆人不多,周遭零星坐着几个正在闲谈的娘子郎君。
“别看青城县小,但是易守难攻,想当年,还是帝王落脚之地,当今圣上都是在这里长大的。”
“何止当今圣上在这里长大,听说后来的长宁侯以及一众沈家军都在青城县生活,还喜欢来这个酒馆买酒吃,只可惜……唉!”
“这我也记得,当年我刚满弱冠,还曾与沈小将军在这里对酌。”
“你这样说,几年前他们还在蜀州的时候,我还曾与相府家的女郎一同学习打缨络呢。”
“切,那又如何,当年我在城外松山书院,与许多长安的女郎是同窗。”
那桌人说着说着哈哈大笑起来,酒碗相撞,酒水高高溅出,落到了桌子上。
桥妧枝动了动耳朵,多看了两眼刚刚出声的女郎,低声道:“看起来是很眼熟,应当有过几面之缘。”
青城县太小了,小到走几步便能遇到与他们有过或深或浅缘分的人。
沈寄时闻言看过去,低声问:“卿卿要与她们一同喝酒吗?”
桥妧枝想了想,轻轻摇头。
他们此次来蜀州,也不过是想故地重游一番,以后应当很难再回来了,不必与旁人有过多牵扯。
浸泡着酒坛的水渐渐沸腾,香气四溢。
酒娘子将温酒端上桌,离开时忍不住道:“温酒虽好,可二位客官莫要贪杯。”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道响亮的呼喊:“酒娘子,那乞丐又来买酒吃了。”
“我这就来,你先去将为他将酒壶打满,一定要打满!”
酒娘子连忙转身,快步向门外走去。
桥妧枝坐在正对门口的位置,下意识看向那人口中的乞丐,当即神色一怔。
仿佛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乞丐侧头,只扫了她一眼,便冷淡地收回目光。
接过盛满酒水的葫芦,乞丐放下银钱,转身离开。
午后的青城县,街上行人稀少,有些寂寥,乞丐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直至走到一处巷口角落,终于停下脚步。
这里有一棵茂密的古树,树冠遮天蔽日,正好可以挡住倾泻下来的日光。
乞丐将外杉铺在地上,抱着酒壶坐在树下,神色淡漠,只是弯腰时,不经意间露出藏在衣衫下的刀鞘。
他身上的衣服有些脏,头发微散,他脸上刺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字,想来曾经犯了什么重罪,在狱中受了黥刑,身上虽脏些,却并没有像其他乞丐那样不堪。
桥妧枝立在远处看着他,渐渐出神。
“卿卿。”
沈寄时转身看她,低声道:“不是要去看看以前住的屋子?”
桥妧枝回神,对上他的视线,摇了摇头,重新与他并肩。
走过那个乞丐时,他们默契地谁都没有停下脚步。
乞丐也只是淡淡看了他们一眼,仿佛见到陌生人一样,冷淡移开视线,自顾自喝起酒来。
“你是这里的乞丐吗?”
身前传来女童带着天真的疑问,“我阿娘给我买了糖葫芦,酸酸甜甜,你要不要吃?”
乞丐没有说话,仿佛没有听见一样,缓缓闭上双目。
桥妧枝最终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人依旧停在原地,静静靠在墙角小憩,那个女童已经失望离开,却还是担心他饿肚子,将糖葫芦留了下来。
她抿唇,深吸一口气,不解道:“他一身武艺,明明有许多事情可以做,为什么要来这里做乞丐?”
沈寄时冷笑:“阿娘初见他时,他就是青城县外的一个乞儿,若是没有遇到阿娘,他本该过着这样的人生。”
沈寄时与她十指相扣,拉着她穿街走巷。
“周季然是个疯子,他也配肖想我阿娘?他知晓阿娘下一世投生在蜀州,被驱逐出长安之后便来了这里,但是桥脉脉,这世间只有一个阿娘,她已经死了。”
沈寄时目光冷冽,声音低沉,“阿娘早早便入了轮回,于她而言,故土已收,她战死沙场不负威名,那一世虽艰难却并无遗憾,这样很好。”
桥妧枝眼底一热,“那我希望天下太平,大梁昌盛,这一世的裴将军不必历经战乱,此生长乐无忧。”
不止是裴将军,还有千千万万于战乱中丧生的百姓。
“会的。”
沈寄时道:“我没有做到的事情,李御和阿萤一定做得到。”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一直闭目的周季然缓缓睁眼,看向他们消失的方向。
拔开酒壶的塞子,他将刚刚买到的酒水洒在地上。
清酒混入尘土,飞起细小尘埃,酒水很快渗入地面,除了那一小块湿润的泥土,再不见痕迹。
一只雀鸟在泥土上轻轻一啄,摇晃着翅膀飞到合欢树的枝丫上,啾啾鸣叫。
合欢树下,矮墙之上杂草丛生,窄小的木门前挂着一把已经生锈的铁锁,铁锁内外覆盖着厚厚的尘埃。
桥妧枝立在木门前,小腿被茂盛的杂草淹没,转头看向沈寄时。
“我没有钥匙。”
她碰了碰沉重的铁锁,看向沈寄时,“当时离开的匆忙,又是深更半夜,爹爹与阿娘匆匆将我带出青城县,钥匙不知什么时候丢了。”
沈寄时微微眯眼,抬手推了推破旧的木门。
铁锁连带着木门剧烈晃动,洋洋洒洒落下一层灰尘,桥妧枝忍不住轻声咳嗽起来。
沈寄时挡在她身前,转头道:“锁开不了,若是想要进去,只要将门弄坏。”
桥妧枝皱眉,看了看门,拒绝这个提议:“不行,我们只是来看一眼,若是门坏了,岂不是谁都可以进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只能翻墙了。”
沈寄时看了看长满杂草的矮墙,伸手揽住少女纤细的腰肢,正欲动作,却听身后传来吱呀吱呀的开门声。
门后探出一个看起来有些年长的妇人,看到他们,皱眉道:“你们是来寻人的吗?这户人家早就已经搬走了。”
沈寄时不动声色将手臂收回,默不作声为身侧人撑伞。
妇人看了看那棵生长得并不旺盛的合欢树,唏嘘道:“这个巷子许多人家都空了,去岁有一个姓冯的郎君曾来这里看过,你们若是寻人便去长安吧,这些人都是朝廷勋贵,在长安。”
“多谢阿婆。”
桥妧枝道:“我们就是来看看。”
妇人点头,没有再出声,从身后搬出一只木凳,坐到墙根下晒太阳。
有人在这里,他们便不能翻墙了。
沈寄时沉吟片刻,指尖泛起一丝银光,却被桥妧枝一把攥了回去。
他看向她,剑眉微扬。
桥妧枝摇头,仰头看向翠绿的合欢树,满树合欢花早已凋零,如今只剩一树繁枝。
这棵树是来蜀州第一年他们一同栽下的,离开这些年,这棵树也不知历经了几代春秋,一年又一年的开花,等待着这处房屋的主人。
“我们走吧。”
“不进去了?”
桥妧枝眨了眨眼,看向远边天际,“里面都是些杂草,合欢树在外面看看就足够了,沈寄时,我们去临安吧。”
枝头麻雀眼珠转动,很快展开翅膀,飞入破旧屋檐下的巢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