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辛特拉(四)
“我上次跟你说了吧?这有些号, 一看就是职业的水军啊。”李沧澜做宣传的,之前跟网信办的人也打过交道,他们想查账号来源易如反掌。
李朝闻很无力, 他哪遇上过这种事:
那个帖子爆了, 评论区突然就变得不堪入目, 全是赛博拉横幅的,屎盆子啪啪就扣上来了。
【@:双插头能不能滚出地球啊?
@:当男小三很开心是不是…还要发网上来秀】
“那, 能帮忙删吗?姐。”
“这肯定不符合原则,豆瓣那个只能是我们举报帖子, 让管理员删掉。”她已经疯狂地在点举报, 豆瓣原帖主删掉了照片,但为时已晚,想截图的人都截图了。
“他们动作也太快了, 就赶你们直播时候发,我上次问你是不是有同赛道的博主, 你注意到没有?”
“没有啊…要么是单人,要么人家主要拍国内风景。”李朝闻差点又要掉入自证陷阱, 想录个视频从头到尾澄清时间线了, 可是越说越错, 越说越有人拽着你的话头,像拽住头发似的往死里怼。
他已经领教过了。
于磐在身后捋着他背给他顺气,插嘴道:“姐, 如果是因为竞品的话, 我们是不是,暂时不再发视频就好了喔?”
李朝闻可咽不下这口气, 当即瞪圆了眼睛:“那凭什么?那不就相当于认输?承认自己心里有鬼了?”
他本想再嚷嚷一句“我又没当男小三”,看于磐脸色阴沉, 就只冷冷地说:“我不要,反正我已经被骂习惯了。”
“哎。”李沧澜顿了一下,直言:“小宝,陈野说,人家雨荷快结婚了,婚礼请柬都发给他了。”
死寂。
“行我知道了。”李朝闻的声音听不出悲喜,但姐姐知道,对于他来说,表面的毫无波澜,才是最可怕的负面情绪。
“那姐你忙吧,晚安。”
挂断。
陈野在旁边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看热闹不嫌事大:“哈哈,你这家伙咋直说了?我感觉于磐今天完犊子了呀。”
半年的光景,陈野不仅跟李沧澜同居了,还得到了老丈人的认可(所谓的认可,就是他上次陪姐姐回家吃饭,进屋打招呼的时候,老李“哼”了一声)。
她的Hello Kitty跟哈利波特玩偶中间,夹着一个纹身猛男,戴眼镜的、正在端着电脑看论文的猛男。
“先别看文献了,起来跟我们一起举报这个鬼东西。”
“遵命,领导!”陈野一个鲤鱼打挺,把电脑扔远远。
“傻瓜,你拿电脑来举啊!还能多登个号。”
“哦哦。”
经过大家的努力,最初爆杨姐照片的那个帖子,终于被锁了,余温纪年评论区里骂太过分的,也都消失了。
但于磐还没哄好小李。
“小宝,敌在暗我在明,我们发完音箱广告,就暂时就不发视频啦,好吗?”
他俩一起坐在沙发上,猫咪也在旁边,于磐试图伸手搂他肩,被李朝闻皱着眉头躲开:
“哎呀,你们怎么都贴我?热死了。”他把小鲤鱼的爪子都推走了。
道理他都懂,但是一股无名火就是窝在心头,冤无头债无主,他都不知道该跟谁对骂。
现在这个情况,就算让他单独决定,他也会以杨姐的人生大事为重的,但自己前面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现在退网,总有种为了前情敌忍气吞声的错觉。
“我生气了。”李朝闻面无表情地抱着膀。
于磐拽拽他袖子,想找点别的话题:“啊?别生气嘛,明天就去波尔图参加电影节啦,还能找Hermina阿姨,跟Tomas大爷聊天,多好啊?”
李朝闻不置可否,于磐觉得危机正在解除,便试探着吻了吻他唇角。
“你今天不准碰我了。”
这几天实在是纵欲过度,本来小李也有点腰疼,刚好找个理由惩罚他!
能说出这话,证明也没真生气,于磐配合着演出最委屈的样子,眼睛亮亮的:“真的喔?”
李朝闻腾地起身,背对着他换泳裤:“我去泳池游泳了。”
他相信运动能缓解烦躁。
换完回头一看,他男人扬着一边嘴角,盯着他舔嘴唇,小李高声警告道:“我是说真的游!泳!敢来耍流氓就跟你打一架!”
龇牙咧嘴的样子,像小鲤鱼被踩了尾巴,小猫装老虎,没有可怕只有可爱。
“好喔。”
葡萄牙不愧是瓷砖之国,连泳池都是蓝白瓷砖铺的,靠大海的那边是玻璃,泳池中央,专为一株棕榈树建了花盆,它矗在水中,像从瓷砖里长出来的那样。
现在是太阳最毒的时候,偌大一片泳池只有他一个人,李朝闻在水波里睁着眼,游进棕榈叶的那片碧绿里。
手机、房卡通通没带,他失去了和既有世界的关联,自己给自己造了一个透明壳:没有人,真好啊,他不再呼吸目光,而是清新的、甜润的空气。
原本是来整理思绪的,此刻沐浴在蓝天下,他却觉得那团乱麻正在安静地退远,好像颜料倒进大海里,变得很淡很淡。
唯一令他不爽的是,于磐不仅没来耍流氓,竟然也没来陪他游泳。
回到房门口,小李理直气壮地摁门铃。
“来喽!”
一开门,浓烈的奶香扑鼻而来。
“我烤了蛋挞,”于磐老头衫外面,穿了一个黑色的皮围裙,看他头发还滴水,笑道:“快去洗澡吧。”
吃货本质觉醒,小李往烤箱那边探头探脑,小眼神仿佛在说“不能现在就吃吗?”
“二十分钟才好啦。”
他去餐厅点的正宗葡式蛋挞(没烤的),还另外做了鱼汤。
李朝闻冲了个澡出来,于磐在盛汤,他还穿着那个皮围裙,不同的是,特意把里面的背心脱了!
光着膀子,精壮的大臂肌肉裸|露在外,围裙忽闪一下,就能窥见里面的胸肌和人鱼线。
最美味的永远是看得见吃不着的,比如烤箱里还剩三分钟的蛋挞,再比如…
“诶呀,好热喔。”于磐端着勺,目不转睛地盯刚出浴的小男友:“宝贝过来帮我擦擦汗。”
热怎么不开空调?可小李没想起来这茬,像着了迷魂药一样飘过去,离近了看,于磐的喉结亮晶晶的,高挺的鼻尖上都挂了汗珠。
小李有点害羞了,敛下眼皮不再看他。
近到温热的气息交融,于磐玩味地笑,低头努嘴道:“纸在兜里。”
围裙胸前有个兜,很大很深,李朝闻心如擂鼓地伸手进去,手背隔着那层薄薄的皮,触到他再熟悉不过的肌肉线条,再往下探,这兜背后竟然是漏的!
男人的呼吸缭绕在耳畔,指尖所到之处,腹肌都绷得很紧,滑腻的、坚实的触感让人心猿意马。
李朝闻够到纸包的时候,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了他身上,两人一同抬眸,目光交汇,刹那间电光火石。
叮咚,烤箱的声音。
互撩暂停,于磐颇为遗憾地拉长音:“哎呀~蛋挞好了诶。”
反正都要吃的,先吃饭也不耽误。
小李咬一口金黄的蛋挞,千层饼皮特别酥脆,夹心近似流体,不愧是发源地的顶级产品;鱼汤也极尽鲜美,带点南欧调料特有的辣味,他就着汤炫了两大张饼。
吃完好吃的,李朝闻心满意足地点头笑,奖励似的啵了于磐一口。
于磐抬手摘了围裙,双臂环住他,亲回去,被吻得意乱情迷时,李朝闻忽然想起,刚刚明明生气来的!
“你根本不是好好做饭,你就是为了勾引我!”他按着胸把人推走。
于磐眨着狗狗眼,装出很冤枉的样子:“没有啦,我的错喔,那我穿回去。”说罢,又把那颇有情趣的围裙穿上了。
他到底知不知道这样更馋人啊!
管他的。李朝闻咬着唇,手强硬地伸进兜里,双腿微微一跨,倾身去把于磐逼到了椅背上。
他都把浴袍褪了一半露出香肩来,身下的人却像块石头似的,除了唇舌间的挑逗,毫无半点回应,李朝闻垂下迷离的双眸:“怎么不抱我?”
于磐得意地勾起嘴角:“我今天不能碰你,你说的。”
狗男人又在卖弄!小李决定争口气,作势要从他身上下来,被人一把薅住。
半夜,猫咪都睡了好几觉了,可恶的人类还在折腾。
“诶呀,够了吧,明早还想早起呢。”
早起去辛特拉的最后一站,葡萄牙国王费尔南多的离宫,佩纳宫。
原本小李把它放进愿望清单,是因为“西红柿炒鸡蛋”的红黄外墙,让它成了辛特拉最火的城堡,火爆代表着视频流量会大点,但也代表着现场人满为患。
虽然张扬耀眼的彩虹配色,跟杂乱无章的建筑分布,都足够有吸引力,但看着大排场龙的入口,他忽然就没兴致了。
“反正先不发视频了,要不咱俩去蒙塞拉特宫吧。”李朝闻说。
“好啊。”于磐毫不犹豫地转动方向盘。
真是个好决定,这里不仅没有排队,连入口都不算有,门前站个保安,验了票就算完事。
这里几乎没有其他游客,唯有山石叠落,流水潺潺,石头小径被不知名的奇花异草包围着,俨然一方遗落世外的森林秘境。
两个人就这么听听水、看看花,李朝闻突然说:“我好像还是喜欢人少的地方。”
“我一直都是。”
走到山坳处,看见几重废弃的石门,有的轮廓尚存,有的干脆被侵蚀成了自然的形态。其实这种断井残垣,反而更有幽深的古色古香,小李的脚刚受伤,很容易疼,他们就在这处坐下休息一会。
石门的空隙处,蒙塞拉特的米黄色宫殿,在树林掩映之间半遮着面,横亘在中间的,是一片无边无垠的绿草坪。
好像要是没有几位身着巴洛克风鲸骨裙的欧洲贵妇,打着缀满蕾丝的伞在那里野餐,就辜负了这片盛景似的。
如果需要录vlog,李朝闻就不会喜欢这个花园,因为它没有标志物,效果不好,但现在他喜欢,很喜欢。
抬起手指过滤阳光,他不假思索地说:“哥哥,其实不录视频也挺好的。”
于磐会心一笑。
两个人静静地坐了许久,于磐接了个电话。
半晌,他神色凝重,嘴里嘣出一句:我不信。
看一眼手机屏幕,他咽了口水,数次欲言又止,本就硬朗的下颌骨,咬出明显的直角轮廓。
“怎么了?”
于磐感到一阵晕眩:眼前的残垣和繁花皆在离他远去,连爱人的脸,都要聚焦、再聚焦才看能看到轮廓。
“阿嬷这次恐怕真的不行了,小宝,我得尽快回台北一趟。”
第72章 波尔图(一)
晚上九点, 李朝闻是一个人走出波尔图汽车站的。
车站在地下,但天花板特别高,同车的乘客很快散去, 填满空间的只有惨白的灯光。
空阔, 让人感到茫然。
Hermina夫妇的家在杜罗河边的Miragaia区, 他要自己坐地铁去。
昏暗的地下通道特别长,好像在修缮, 到处挂着满是广告牌的围挡,这个人烟, 稀少到李朝闻以为自己走错了, 确认了好几遍导航,是这条路。
手机消息:“到慕尼黑了。”
于磐需要从慕尼黑转机,把猫送回家, 呆20个小时,才能飞到台北。
“我也到了。”
李朝闻随手拍了眼前灰扑扑的通道, 发给于磐。
“好想你”,他字都打了出来, 又删了, 不知道于磐现在心情如何, 卿卿我我的,可能不合适。
地铁站反而是在地上,空气潮热黏腻, 不由分说地包围了他。李朝闻坐在陌生的地铁车厢里, 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想不了, 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
他试图唤回自己:没有他之前,你一个人不也走过好多地方吗?有什么好六神无主的?
催眠失败, 小李的心仍然莫名地揪起:他怕的不是找不到路、不是拿不到奖,也不是于磐不能跟他来波尔图,而是某种未知,他怕他陷入困境而自己浑然不觉。
消极的第六感。
倒公交车,天黑得像墨汁,他在荒凉的路边等了好久,终于等来了,发着暖光的车竟然从他面前飞驰而过,根本没搭理他。
他追了几步也没追上,脚踝又开始疼,委屈在心里堆积如山,算了,打需要等十五分钟的Bolt{出租车app}吧。
折腾到地,已经接近十点半,小李远远地看到老夫妇站在街角,Hermina阿姨穿着一袭艳粉色的裙子,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Oh.Hi!!!”
李朝闻摔上车门,飞奔到他们身边。
萍水相逢的人三天未见,如今竟像他乡遇故知一样亲切而安全。
小李本能地想拥抱他们,但不知道会否太过热情,正在犹豫时,阿姨主动给了他一个拥抱,还行了贴面礼,她说,再次看见你真是太好了。
司机摁了两下喇叭,说了句葡萄牙语,Tomas拍手道:“You forgot your suitcase.{你把行李箱忘了。}”
大爷从后备箱里,把他的黄行李箱拽出来,小李很不好意思,坚持不要大爷帮忙,自己把箱子拎上楼。
三个人的欢声笑语很快盈满了楼梯间,小李热热闹闹地抱怨公交车,仿佛半小时前马路上惨兮兮的人不是自己似的。
Hermina听罢大笑,解释道:波尔图的公交车不管站牌处有没有人,是要你招手他才会停的。
原来是这样,我真是个小丑,李朝闻自嘲,夫妇俩跟着笑,笑得脸通红。
热烈的寒暄结束,不可避免地,谈起于磐。
小李之前已经跟他们说过他回台湾的事了,Hermina唉声叹气地,一直说so sorry{很遗憾},Tomas表示,他知道东亚人有很强的故土情节,也很孝顺,他欣赏这样的人。
Hermina指着墙上他们儿子的照片:“Diogo, His grandma ill, he cry also.{他奶奶病,他哭。}”
李朝闻看了几张,似乎明白她为什么说于磐像他了,他们呲着牙阳光地笑起来,下半脸的确有点像。
道完晚安,躺在客房的床上,小李给于磐发信息:
“我到Hermina阿姨家了,他们对我超好,哥哥你放心吧。”
于磐一小时前发过了“晚安”,但李朝闻还是期待他回消息,空等了十几分钟,小李才发现自己躺在了双人床的一边,从前无论多大的床,他都睡中间的……
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可是他不想睡,恨不得于磐现在立马打个视频哄他才睡得着,可是怎么可能?小李搜肠刮肚地又发:
“阿嬷怎么样了?”
“要照顾好自己。”
“爱你。”
“不知道喔。”于磐不愿意主动跟于冠良联系,而且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我要登機啦。”
[语音:我也爱你,宝贝~]他嗓音有点疲惫沙哑,但这声宝贝叫得格外宠溺。
清早收到这条语音,李朝闻揪着被子把脸埋进被窝,抿嘴乐着听了无数次,心里空落落的感觉,终于被填补了一点点。
明天要参加FantasPorto的开幕式,老夫妇提议今天带他在波尔图转转,盛情难却,小李欣然答应了。
他们去了教士塔,登上钟楼,看波尔图的全景。
塔顶的石栏杆长满了青苔,近处都是红瓦屋顶的小房子,极目远眺,与天相接处才有一小片高楼大厦。
Tomas在兴致勃勃地,跟他讨论《Vertigo{迷魂记}》里塔的意向,小李却心不在焉,边回忆边脑子里盘算着于磐还有几个小时到台北。
这样的全景,慕尼黑的圣灵大教堂也有,李朝闻自己在的时候没去过,是于磐来了,两个人才一起上塔的。
那是一月,还下着雪,寒风凛冽,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他俩拿着护照一起自拍,小李开玩笑嫌弃于磐的台湾绿护照,说这要是两本红的,就可以装作结婚证了。
“冰岛可以结婚的。”于磐说。
“德国也行。”
“Mystery is love itself, but when it comes to marriage, it doesn''t work.{神秘感是爱情本身,但在婚姻里行不通。}”Tomas说,他在谈电影Vertigo里,男女主的关系。
Tomas突然又问:你怎么看电影结尾,那个修女的出现?
他是波尔图大学艺术史系的教授,李朝闻见过的男教授中最谦和的一位,没有之一:他问你的观点时不是为了“考考你”,而是真的关心你怎么想。
李朝闻低头笑,他说突然出现一个故事外的人,推动最关键剧情的发展,有点像主角被车撞死一样不负责任。
可生活就是这么随机。Tomas说。
是啊,他的爱人还在未卜的跨国飞机上,李朝闻忍不住用□□电影的逻辑脑补,于磐会不会一下飞机就被人控制了,其实他也明白,大伯只是有点钱,不可能只手遮天。
走在下塔的逼仄楼梯上,李朝闻随手刷了一下小红书,大数据真精准,第一条就是:
【@xx:[爆于磐真名的原贴截图]此人玩得非常花,男女通吃,不过人大方活也不错,我朋友之前跟他约过几次。
@:这男的真的……懒得说
@:靠,什么渠道?卡颜吗
@:楼上真是不挑,这种烂黄瓜也要。
@:现在造谣成本这么低?!随口说一句就有人信?
xx回复@:有照片的。】
真离谱,怎么还是抓着他们不放。
李朝闻看得手发抖,一股火拱在喉头,好像爆炸后的废墟瓦砾在割他的心。
楼梯是薄薄的木板台阶,踩上去嘎吱嘎吱,摇摇欲坠的,塔里又暗,只有碉堡洞一样的小窗偶尔透进光亮,Hermina注意到他嘴唇煞白、脸色难看,问他是不是fear{害怕}。
李朝闻皱眉:“I used to fear of heights but…{我以前恐高,但现在…}”现在不是因为恐高才这样的。
他张口想形容一下他们被网暴的事,可说来话太长,又有文化差异和代沟,他们之间的了解没有还深入到这地步,于是只得作罢。
从教士塔上下来,李朝闻仍旧坐立难安,他手指出汗又发颤,删了好几回才打出来回复:“别臆想了,怎么可能?”
他也不敢再看回应,慌忙把手机锁屏了。
小李用的是小号,但忘了挂梯回国内,IP仍是葡萄牙。
Hermina说了两个下一站的选项,小李没认真听,只能记得住后面的那个,便笑着重复了一遍那个奇怪的发音,Farolim海角。
他们驱车驶向大海,一座弯曲的桥从陆地上飞架出来,大气磅礴的曲线,挥洒在杜罗河的入海口,两侧碧水青山,人仿佛悬挂在云梯之间。
“Did you take photos{你拍照了吗?}”Tomas回头问他。
李朝闻心乱如麻,哪还记得拍照。
Tomas笑着看后视镜里的他,说:一会回来的时候,我们开慢点,你可以拍一些视频。
海角。大海的波涛汹涌澎湃,巨大的浪花响彻云天,毫不留情地拍在鲜红的灯塔顶,在浪花的衬托下,那座灯塔像小孩子的沙滩玩具,渺小得不成比例。
“I’ve never seen a wave like this{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浪!}”李朝闻说。
其实他见过,冰岛的海浪也和这一般大,只是周围没有人造景观,便显得像虚无缥缈的克苏鲁神话,而波尔图的浪,随时要把灯塔吞没,不留痕迹地,狂噬掉愚蠢的人类。
空气中全是迸溅出来的水滴,带着盐,一点点沁进李朝闻心里的伤口,痛得有点累,他不得不长叹一口气:“Wow! I love Porto. Such an amazing city.{好喜欢波尔图这个城市!}”
小李表面的元气满满,都是装给老夫妇看的,其实他只有一个念头:于磐怎么还没到台北呢?
等他落地,等他也知道这件事,他就可以跟他商量、跟他分担这糟烂的情绪。
李朝闻想了很多很多,唯独没想过,这事万一是真的呢。
“Johnny?”
“Oh!”
Hermina拍了他好几下,李朝闻才回过神来。
要去吃这个,他们问小李有没有忌口:Sopa de rabo de boi
李朝闻一脸茫然,Tomas把这个词翻成英语:白芸豆牛尾汤。
好啊,我超喜欢牛尾。他强颜欢笑。
牛尾汤可能是很好吃,白芸豆应该也很入味,但李朝闻食不知味,忍不住又拿出帖子来刷新。
有人回复他了:
【@:诶呦,葡萄牙IP,不会是正主来了吧。
@:主页狮子座男,可能是他卖腐搭子来护夫了…
@:不是吧,到现在还相信他?我从最开始看他俩视频就感觉小可爱被骗了…】
李朝闻吓一激灵,赶紧把他主页里,悄咪咪发的双人影子照删除了。
“Johnny, are you okay”
第73章 波尔图(二)
听罢, Tomas不以为然地摊手:“Everyone has a past.{每个人都有过去。}”
他像跳新疆舞似的夸张摇头,说:Hermina年轻时还跟他最好的朋友约过会呢,性学家金塞跟他老婆开放婚姻那么多年, 也还是很相爱, 何况只是遇见你之前跟别人约会过。他很轻松地啜了一口杜松子酒。
重点完全偏了。
李朝闻越听越难受, 说得好像这件事已经成立了似的,都是“报纸”也就罢了, 可原本是一尘不染的,起码灵肉合一的时刻, 他们只跟彼此有过。
Hermina用葡语跟Tomas争论起来, 大概不同意他的观点,她冲小李很用力地点头,说她明白。
李朝闻脑子有点乱, 为了跟他们解释清楚,只好说:如果是真的, 那他就欺骗了我,这是我最不能接受的。
“忠”和“诚”是两个词, 许多西方人只在意“诚”。
“Yes yes I got it.{是的, 我理解了。}”Tomas终于点头了, 他碰了一下桌上小李的杯子,独自将酒一饮而尽。
倾诉是失败的。
因为这种“如果”,被迫在李朝闻脑海中建立了起来, 他感觉反胃, 好像他也参与了亵渎自己爱情的,最后一个步骤。
那个帖子还在持续更新:
【@xx:我以为小网红的事没人在意呢, 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既然有人说我造谣, 那就只能打码放照片了。
@:怎么没放啊?对了,你朋友男的女的?
@:什么时候约的?这对我很重要,不想小可爱被骗。
xx回复@:2021年春夏的样子,他右腿内侧不可说部位有三颗痣。】
一堆网友在小李的小号下面回复:[截图]有吗?
真的有。
他俩还开玩笑,说这三颗痣连在一块,像猎户座的三颗星星。
在波尔图燥热的夏夜,李朝闻忽然感到冷,他哆嗦一下,好半天意识才回笼。
这种事,是怎么被别人知道的呢?体检?游泳视频?李朝闻绞尽脑汁地想,不知不觉间冒了一身冷汗。
“哥哥,你下了飞机,一定要立马给我打视频哦!”
“如果不能也发个消息[可爱]”
为了等到于磐的视频,李朝闻熬到半夜两点钟,时间非常漫长,午夜听到一次钟声,悠远的、寂静的,敲得他心里空洞洞的。
视频打来了。
“我在计程车上喔。”台北还是白天,于磐穿着熟悉的绿衬衫,舟车劳顿后,人有些疲惫,双眼皮灰突突的,其下,是不曾改变的温柔眼神。
见到于磐的脸,李朝闻蜷在被窝里,开口就出了哭腔:“哥哥,我好想你。”
他太恨了,为什么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他恰巧不在他身边…他需要的不是解释,而是一个坚定的吻、结实的拥抱,让他的无助,烟消云散掉。
小李那边太黑,于磐只看得清手机亮光照出来的、模糊的小鼻头,镜头不停地晃,他一副哭相,吓得于磐双手捧住手机。
“小宝,怎么啦?我本来该落地就给你打视频的。”于磐说,但他电话卡是在德国办的,到台湾就没信号了,还得在机场临时办张sim卡。
“怎么啦?我看不见你啊小宝。”
李朝闻起身走到阳台去,使劲抽了下鼻子,声音很轻很轻:“你看这个。”
他转发了那个帖子。
于磐垂眸看了半晌,冷笑道:“怎么这么火啊?还有照片?哼哼,有他倒是发喔。”再往下滑,他表情变得有点呆滞,使劲皱着眉:“他怎么知道我那里有痣啊?”
于磐也没想到答案,桃花眼急切地贴近镜头:“你不会信了吧?”
“当然没有!”李朝闻高声否认,他揉揉鼻头:“但是…感觉好难过。”
“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不过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于磐的话掷地有声,接下来的,不好让计程车司机听到,就打字发给小李:“你知道的,看極光那晚,我一進去就…你還笑兩個處男在這裏調情。”
“哎呀你!”李朝闻无奈地苦笑,踮脚道:“那怎么解决啊!”
“反正发不出照片来,我们截图告他诽谤啊,我快到啦,你好好睡觉喔。”于磐手指戳在屏幕上,假装捏了捏宝贝的脸蛋。
“我要敷个面膜再睡,明天去红毯了,嘻嘻,拜拜。”
说是不在意言语,但于磐一句话就能让他心安,他没发毒誓,可李朝闻愿意相信。
小李靠在阳台的藤躺椅上,路灯的光变亮了,变成一条金色的小河,在他耳边流淌,还有Hermina种的郁金香和雏菊,橙色似火,白色如练,静静地,他听见花开的声音……
在躺椅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是听见Tomas在客厅阳台上喊他,说快九点,起来出发了。
完了!面膜在脸上呆了一宿,皮肤干得紧绷绷的,他本来想简单画个眉毛呢,现在只能往脸上狂糊保湿乳液。
穿的是书语寄来的新款夏装,普通黑西装的原型,但是每一刀剪裁都是斜着,又突出V字廓形,显得锐利而精神抖擞,小李还喷了发胶,自己给自己做造型师,出门前照照镜子,特别满意。
但是红毯很短,反而显得他太隆重了。
失望。
他想象中的电影节不谈盛大,至少是秩序井然的,可组织者显然有点业余。
“Please wait in the lobby for your film to be called.{请各位在大厅等候,稍后会叫到您影片的名字。}”
主创们领了个红名牌,就全都拥挤在门口,现场喧喧嚷嚷,刺鼻的香水味混着狐臭,有人不小心把围栏都撞倒了都没人管。
Tomas走工作人员通道进场,李朝闻一个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广场上。身边的人都在用葡语交谈,或许还有西语和法语,时不时响起一声热情洋溢的Hi,紧接着是非常使劲的握手。
这种场景,小李第一反应还是找同胞,但仅有的亚裔面孔大概是菲律宾人,连东亚人都没有。
他祈祷着这段等待的时间,能十倍速过去。再也不说自己社牛了,李朝闻想。
好尬,掏出手机看看。
于磐:“見到阿嬤了,她已經講不出話,難過[哭]”
李朝闻:“呜呜呜,希望她早日康复。”
[一段现场视频]
[枯萎玫瑰]
没等他放手机,就有人来跟他social{社交}了。
“Hello!”
李朝闻抬眼一看,此人上唇的胡子极其浓密,呈三角形,有点像阿凡提。
“Hi!”他们也夸张地握了手,从你来自哪里聊起,聊到参赛影片,阿凡提说,这是他的本科毕业作品,他参加的是学生赛道。
“Really”小李有点惊讶,他看起来至少有三十岁了。高中毕业无限gap{休学},想上学了再来上大学,这还真不是神话传说,而是欧洲实情。
好羡慕你们专业学电影的,李朝闻笑着说。
一个行业有一个行业的圈子,他总觉得自己很难迈进电影从业者的门槛。
阿凡提笑得胡子飞起来,咬字特别夸张:“But you are so young.{但是你这么年轻。}”
李朝闻怔了一下,笑了。
此后的很多年,这句葡萄牙味的“you are so young”,时常在他耳边回响。
至于红毯,实在乏善可陈,标语牌设计得挺漂亮,但只有几个充数的记者。他像幽灵一样飘过去,也不知道有没有留下一张正脸照。
开幕式草草结束,Tomas还要忙,小李刚好想一个人出去逛逛,就说分头回家。
李朝闻站在开阔的观景台上,目之所及,杜罗河的水波浮光跃金,对岸的彩色房子,如山峰一般高低错落,宏伟的路易铁桥横跨两岸,阳光照耀下,像一道璀璨的弧状彩虹。
这里是城市全景的最佳拍摄地,小李在波尔图,还没怎么拿出摄像机呢!他整理好思绪,认真地拍了一段。
镜头转一圈,一位很漂亮的女孩在自拍,像中国人,而且精致得像个自媒体博主。
李朝闻本能地想躲开,却被叫住了:“哈喽,你是小李吗?”
“昂,我是。”人家直接叫出他的名字,而不是说“那个旅行博主”,李朝闻还有点惊喜。
“特别喜欢你拍的视频,看了你的视频我特意去奥斯陆喂海鸥了。”女孩的笑容不掺一点虚情假意,就是很大方的欣赏:“可以和你合张影吗?”
“好啊。”小李高兴地点头。
女孩举着自拍杆,他插兜微笑,身体前倾。
数到3,2,李朝闻突然躲开了。
不能得意忘形,现在得多防备,万一再被发出去,别人胡乱说这是他女朋友,他跟于磐就真成了合约卖腐了。
“不好意思,等一下,可以不要发在网上吗?”他苦笑。
女孩很快明白他的顾虑:“哦哦,那我离你远一点。”
僵硬地拍完,小李又说:“你能不能,也不要在网上说我一个人在波尔图,我的意思是——”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磨叽了,人家也不一定知道那个帖子,而且越描越黑,好像他真的在独自治愈情伤似的。
“哦,不会的不会的!”她作恍然大悟状,想说幸好你及时止损了,但换了个委婉的说法:“但是你们看起来真的很幸福,我刚刚还跟朋友说心疼你呢。”
“没有,我不相信那事是真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啊?”女孩愣住,欲言又止,像是在看那种“他超爱”的无药可救恋爱脑。
李朝闻轻叹一声说再见,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
可她的表情,像鞋里的小石子,让人咯噔咯噔地感到疼。
不舒服,他又点开小红书。
原来那个人真发了照片。
是于磐跟另一个男生的亲密合影,额头相抵,脖子下方露出一点肩膀头,裸着的。
李朝闻当然知道图是可以P的,也可以P得无限逼真,但是他在看见那张“照片”的瞬间,还是觉得嗓子哽住,委屈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波尔图下雨了,他蹲在路易大桥中间哭。
(作话有小剧场)
第74章 波尔图(三)
合肥, 清早。
“我要是早杀了他,也不至于有这种事!”老李本来就接受不了儿子是同,看见于磐的黑料, 当然听风就是雨:“这干人本来就没有好东西!现在好了!闹得人尽皆知!”
“我看那孩子不像啊。”
铁证如山面前, 采菊无力地闭眼, 按着睛明穴:“这回真的看走眼了。”
“我现在就打电话,让他无论如何给我断掉!现在立马回国!”老李脸色紫红, 气势汹汹。
采菊抢走他手机:“别打了!小宝估计正伤心,你骂人有什么用?”
“咋了?我弟的事?”难得回家住一晚, 还被父母的吵架声惊醒, 李沧澜揉着眼睛说话。
老李没好气地把手机扔到女儿面前:“哼,你也看看!”
“我靠。”
图片的视觉冲击力让李沧澜的火气一下冒了上来:于磐对面男生的上半脸打了码,但明显不是李朝闻, 两个人动作亲密得,好像GV里截出了唯一不会被屏蔽的一帧。
“我就说嘛, 一个人细不细心,对人好不好, 跟他花不花心毫无关联!”姐姐义愤填膺地输出:“尤其是男的!”
李沧澜其实是拿李朝闻当妹妹看, 这样的男的, 怎么配得上她冰清玉洁的小宝?
可她仔细端详了半天,觉得不对劲:“诶,这照片?”怎么糊中带着油腻…
旁人不一定, 但看过无数AI图、成天抵制AI的可怜画手, 还是能看出点端倪的:这图的水平,AI可以生成。
李沧澜往下翻了几十条评论, 终于看到有人说疑似AI生图了。
她刚想截图,唰一下:“你访问的页面不见了”
帖子被删了。
葡萄牙此刻晚上十点, 李朝闻面前的废纸巾已经堆成小山,一半以上是Hermina阿姨哭的。
两小时前淋了雨回家,他红肿的眼眶,把Hermina吓了一跳:
“What''s wrong dear{怎么了亲爱的?}”
小李哽咽着,说出的第一句话,是:“I love him.”
她拉着他到餐桌边坐下:怎么了、怎么了,你可以跟我说。
Hermina同情的目光实在动人:面对他生活语境之外的人,李朝闻倒可以不用顾忌,安心地,说真话。
他挂着泪滴粲然一笑:“Where to start{从哪说起呢?}”
他带他看星星、爬冰川,他一切以他为先,他是他的定海神针,也是全世界最最懂他的人。
“So he can’t betray me.{所以,他不能背叛我。}”李朝闻擦着眼泪,耸耸肩。
他不是不知道专一是多稀缺的品质,但他始终愿意对人性抱有一丝期望,于磐是这丝期望的具象化,如果这样的一个人都能败絮其中,他会觉得世界是假的,他的一切信任,都是彻底失败的。
可能是李朝闻具有讲故事的天赋,Hermina阿姨也是个感性的人,被他们的爱情故事感动得直擦鼻子。
姐姐打电话来说是AI生成的,李朝闻愣了好几秒,破涕为笑道:“啊哈,你…确定吗?”
刚才他脑海乱作一团,别谈放大了,根本没敢再看第二眼。
李沧澜斟酌半刻,说:“我百分之九十五确定,陈野正在追踪发帖账号的IP呢。”陈野本科是学网络安全的,稍微懂点黑客技术。
“到时候报个案,让警察问发帖人,到底谁买的水军。”姐姐偏过头,一掌拍在他花臂上:“你赶紧的,等会人反应过来,再把号给销了!”
“在努力了领导。”陈野扶了下眼镜框,脑袋都快埋进一堆代码里了。
“哼,梯子挂在广东,最基础的商业□□。”他得意洋洋地打响指:“小菜一碟,马上拿下。”
台北的医院。
“嗯”阿嬷冲于磐努努嘴。
于磐坐在病床前的小凳上,身后的于冠良用手抚着他头上的疤:“小磐在呢。”
没用力,但动作里的支配意味,让于磐想起小时候:没有体罚,只有羞辱。于磐厌恶地皱鼻子,不着痕迹地躲掉。
阿嬷喉管里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手指在pad上歪歪扭扭地写字,她的皮肤变得透明,青紫色的血管凸在手背上,苍老得吓人。
“长大了”阿嬷写。
原来她的记忆,已经退化得那么久远了,于磐眼睛酸酸的。
“阿嬷,我已经长大很久了喔。”他握着她手腕上,为数不多没有扎针插管的地方。
“在外面,野够了吗?”于冠良坐在屋里唯一的大椅子上,大言不惭道:“小磐,你到底是我养大的,虽然有点误会,但我还是把你当儿子。”
他说的恐怕自己都当真了,简直可笑。
他母亲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他亲儿子天麟还站在旁边,于磐冷冷道:“他们都在呢,我就不给你难堪了。”
“实话说,你阿贝我,身体也不比从前了,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就算我有什么错,也该功过相抵了吧?”于冠良他最擅长把他的无耻轻描淡写,最擅长用所谓的付出绑架别人,这些,于磐早就领教过了。
“天麟还小,有你回来撑着,我也放心。”他装出父亲的慈爱,俯身又想来摸他的头。
这次于磐上手挡开了,他隐忍着,注视着阿嬷,一个眼神也不想给他。
于冠良讨了没趣,靠回椅背上,用鞋尖踹于磐的凳子腿:“你那个小男朋友也可以跟着,他不愿意的话,我再给你找个更漂亮的。”这话半是利诱半是威胁,说完他竟然笑了,高高在上地盯着他。
好在阿嬷已经根本听不懂了。
于磐牙都快咬碎了:“你死心吧。”
此时天麟已经不知道跑哪玩去了,于磐站起来俯视于冠良,目光如利刃,带着刺骨的恨意:
“想让我下次回台北,除非你死了。”
过了半刻,于磐怒气冲冲地回来,把手机怼到于冠良脸上:“是不是你干的?”
对方有他很多角度的照片,还知道他的身体特征,于磐本该早想到这老东西的!
瞥见那张露骨的照片,于冠良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接着假惺惺苦口婆心道:“小磐啊,在外面玩要玩干净的,别得病了。还有,别让你小男朋友看见,不然他该难过了喔。”
看他那副嘴脸,于磐全明白了,要不是在阿嬷病房里,他肯定直接一拳糊在人鼻梁骨上。
他没忍住,揪住他领子骂道:“干!你自以为很滴水不漏喔?他们已经找到你雇的人了,等他把你供出来,看你还怎样抵赖!”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于冠良很不要脸地微笑,有时候于磐真的佩服他的心理素质。
没等他们继续争执,检测仪上,阿嬷的心电图,变成了一条直线。
「小宝,阿嬤去世了,這幾天要忙。」
「對不起,讓你傷心了…」
李朝闻看到这个对不起,心疼得一塌糊涂,为了那片刻的动摇,他觉得该抱歉的,是自己。
于磐说得对,他的心还是不够硬。
“没有啊,为什么对不起,又不是你的错!”
“节哀顺变…阿嬷会在天上保佑你的。”
“哥哥,我爱你。”
小李早已把报案的回执发到了B站主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头子被请喝茶了,评论区一点黑水军都没出现,最多有两个阴阳怪气的网友。
【@:现在AI真能以假乱真啊?!这种毫无底线的造谣者必须严惩。
@将:退一万步讲,既然那个是假的,你俩就不能拍个一样的给我看吗?
@霏石:小情侣好惨…为什么要面对这些诋毁?
@百花吹落:从来没信过这种事,专心参加电影节呀!】
小李回复:“谢谢我的事业粉头子!”
此刻李朝闻在波尔图的展映厅里,这还没有科大的礼堂大,而且一半的影片都是葡语的,听不懂。
但小李刚看了一个匈牙利导演的作品,发现实验电影的影像风格确实可圈可点,就又不舍得走,生生在里面熬着。
影厅里太暗,小李不一会就困了,头一点一点的,像在大学的阶梯教室里听水课。就在他快睡着的时候,Tomas坐到了他身边,问他,要不要出去喝杯咖啡。
谈到中国电影,Tomas说,他最喜欢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他说是“描绘你男朋友家乡的电影”,李朝闻有点害羞地笑,这个答案,他不意外:相比大陆导演,港台的全球认可度,普遍高一些,有些西方电影从业者,甚至傲慢到连一部大陆电影的片名都说不出来。
Tomas谈起电影激情澎湃,原本就很有气色的皮肤变得更红了。
小李低头笑:我看过一次,惭愧,只看了一个小时就停了。虽然他一直自诩不是看快餐故事的人,但是也常有静不下心的时候,平心而论,开始当博主之后,他越来越偏好强剧情的电影了。
“Let''s screen it latter.{晚上,用投影一起看吧。}”Tomas拍拍他的肩膀。
看了一天电影,晚上还能“加餐”,李朝闻乖乖坐在客厅的地垫上,等着Hermina把DVD放进机器里。
夫妻俩让他坐到沙发上去,小李说没事,习惯了,在慕尼黑的家里,他跟于磐一直是坐在地毯上看电影的,他喜欢仰视屏幕。
这次他看下去了。
四个小时,看到了小四杀掉小明,电影里那些晦暗老旧的台北巷弄,像一层笼罩在阳光下的湿雾,模糊的、沉甸甸的。
那是台北,他的台北。
“哥哥,等电影节结束,我想去台北。”
第75章 波尔图(四)
台北的旧影笼罩着波尔图的小屋, 字幕出场,眼前的幽光骤然熄灭,李朝闻有点回不过神来。
Hermina阿姨端了一盘切好的橙子过来, 橙子酸酸甜甜, 是晒足了南欧阳光的味道, 跟压抑的电影结尾格格不入,但看完电影吃水果, 小李有种原始欲望被一一满足的幸福感。
笑道:“Diogo small, we TV.”她费劲地比划着, 应该是想说, 儿子小时候,他们三口人就是这样看电视的。
李朝闻随口问道:Diogo现在在哪?
“He died.{他死了。}”
小李怔住了,拿着的半块橙子, 溢出汁水来,淌了一手。
“I''m so sorry to hear that.{听到这个消息太难过了。}”他黯然道。
客厅里Diogo的照片, 一直是摆在金色十字架的旁边,但因为是彩色的, 又太过阳光明媚, 他丝毫没有往那边想。也不怪小李后知后觉, 是夫妇俩谈起儿子,从没有一丝悲戚神色,好像他只是出了趟远门, 明天就会回家来似的。
Tomas坦然地说, 他是个消防员,在一次火灾里牺牲了, 我们很想念他。
Hermina用散装英语解释:因为她觉得于磐真的很像Diogo,才第一次见面, 就冒失地,邀请他们来家里住。
她的蓝眼睛实在动人,小李从中看见了如夏天一般炽烈又脆弱的母爱,它无处安放,却没有被上帝收回,而是留给她,温暖更多灵魂。
“My boyfriend{我男朋友他}——” 李朝闻停顿,垂下眼睑。
他担心这句话,会让他们原本轻快的相逢变得厚重:陌生人之间的善意往往是轻而易举的,它不掺杂过多希冀,所以常常给人超出预期的惊喜,若过多交心,期望会千丝万缕地复杂起来,变成责任,变成愧疚。
但拥有寄托的情感更动人,所以总有人,不惜飞蛾扑火。
“He is an orphan, his parents died too. And he said, if he sees a fire, he will put it out.{他也是个孤儿,没有父母,而且他说过,如果看到火,他肯定会去救。}”
Hermina微笑着凝视他,良久,Tomas郑重道:“Anyway, please come to Porto again.{无论如何,请你们以后再来波尔图。}”
明天参加完FantasPorto的展映和闭幕,李朝闻就要离开了,虽然再来波尔图遥遥无期,但他一定会愿意经常跟他们联系,他想。
《精灵王子复活》的展映在颁奖礼当天的上午,这是小李第一次在大荧幕上,看到自己拍的影像。
其他影片的主创至少也是两位上台,甚至还有一行十几个人,台子上根本站不下的。只有李朝闻独自走上破了洞的红地毯:“Hi! I''m the director and photographer and editor.{大家好,我是导演/摄影师和剪辑师。} ”
鼓掌后,台下的同行会心地笑,小李的心跳疯狂加速,他戴了隐形眼镜,但还是被灯光只能看见第一排观众的轮廓,看不见任何人的表情,他记得上一次登上这种小舞台,还是大学街舞社的群舞。
如果现在于磐也在就好了,小李都能脑补出他额头出汗,僵硬地露虎牙笑的模样,这样他可以揶揄他、鼓励他,自己就不紧张了。
“This is Iceland, right?{这是冰岛,对吗?}”有人开口问问题。
李朝闻甜蜜的想象被拽回现实,他双手攥着麦克风,说,是的。
他定睛一看,是个壮壮的中年男人,他问他:
为什么冰岛的精灵王子是亚洲人?
铛,心被猛撞了一下。
李朝闻之前旁观了几个英语展映,从没见过这么无厘头又尖锐的问题,语气也这么平淡,没办法判断对方的初衷是友好交流,还是暗戳戳的种族主义。
尴尬的沉默。
幸好主持人很幽默,像个讲脱口秀的,他上前一步,半调侃半打抱不平地笑道:“Where are you from {那你来自哪里?}”
零星几个人干巴巴笑了几声,主持人问有没有别的问题,李朝闻想好了,便拿回话筒,不卑不亢道:
我前两天刚去波尔图的卡尔莫教堂,那里有很多耶稣像在展览,大部分都把人家以色列人雕成白人了,我寻思,那还不是因为雕刻师傅是白人吗?而我,是中国人啊。
片刻,热烈的掌声响彻放映厅,小李在台上,眼睛笑成一条缝。
接下来提问的是个年轻女孩,问题正常多了,她说看字幕你们是一个很小的团队,是怎么完成如此精致的微电影制作的?
这个问题小李准备了,答得得心应手:“所有动画的部分,都出自我姐姐的手,她是一个超级棒的漫画家。”不知道李沧澜有没有看Youtube直播,她听说这话一定笑得合不拢嘴,李朝闻眼前出现了她的两个酒窝。
“唯一的演员是我的男友,我们在冰岛相遇,他跟精灵王子一样,特别有wild strength{野性力量}。”小李手上的戒指还反着光,他刚刚上台前有点焦虑,一直拧戒指玩,鬼使神差地把它从中指,挪到无名指了。
一般都是两个问题结束,李朝闻忽然有点留恋舞台上的闪光灯,他想,电影节这么多片子,等下的颁奖礼不一定有他的份儿,不如把准备好的词全说了:“还有就是来自我的母亲、父亲的精神支持,还有鼓励我、相信我的网友粉丝们,感谢他们。”
主持人特别搞笑,他结束语说,欢迎你和你男友继续参加葡萄牙酷儿(性少数群体)电影节。
展映刚结束,小李出来偷吃茶歇小蛋糕,他男友的视频电话打来了。
“你还好吗…不忙吗?”李朝闻小心翼翼地问,他还以为他在忙葬礼的事。
“还好喔。”
“什么叫wild strength{野性力量}?”于磐勾起嘴角,玩味地看着镜头里嘴巴塞得鼓鼓的小宝,故意拿腔作调:“你怎么这也要和人说喔?”
原来他在看直播!
李朝闻被说得脸红,好在他还保留着台上怼人的气势,撇嘴质问道:“你打视讯过来,就是调戏我的?那我挂了。”
“诶!”于磐不让挂,因为后面要说的才是重点,他摸了下鼻子,温温柔柔道:“怎么把戒指挪啦?”
“嗯?”小李还以为自己把戒指搞丢了,低头发现在无名指上,心一瞬间被糖衣炮弹击中,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我想戴哪戴哪,不行吗?”
“所以是想戴无名指喽。”于磐见招拆招,幽深的眼睛隔着屏幕迫近他,小李心跳漏了一拍,嘴里的奶油都没滋味了。
“你在求婚呀?”李朝闻眨巴着眼睛,也靠近镜头。
他直球出击,于磐反而不会了,他甜蜜地双眼一闭,咧开嘴笑了半天:“没有啦,先问问你要不要喔。”
这人一回台湾,台湾腔更重了,小李学着他的发音:“滚!啦!我马上要去参加闭幕式啦!”
闭幕式、颁奖礼依旧在简陋的小放映厅里,小李在后排落了座,才想起光顾着跟于磐打倩骂俏,也没问正事,于是又发了文字:“老登没有作妖?”
于磐:「走的是他親娘,他還是要裝一下啦。」
“那就好,小心!!”
颁奖礼也没什么高规格,一葡语一英语两个主持人,挤着拿同一个麦克风,直播跟拍摄的,还是跟上午一样的机器。
阿凡提得了葡萄牙最佳学生影片奖,在台上哭得稀里哗啦,而问他“为什么是亚洲人”的那位,竟然是另一个重要奖项的得主,小李在心里吐吐舌头。
剩下的奖项越来越少,但他的心情分外平静,那种无畏和释然,是此前从未有过的。这几天的展映里,他揭开了电影节高大上的神秘面纱,那道自己给自己设的门槛,在他面前缓缓地降下去。
小李已经不抱希望,开始玩手机的时候,屏幕上出现了冰岛的冰川。
《ELF PRINCE WOKE UP》
“Best Art Direction Award{最佳美术设计奖}”
李朝闻是飘到舞台上去的,下台阶又崴了一下脚,他差点瘸了,也只好咧着嘴,把疼痛融进开怀的笑容里去。
奖杯是个铜人,怪重的,比奥斯卡的更有设计感。
台下鸦雀无声,他和上午站上来时,竟是截然不同的感受:笑着又想哭。
词都说完了,现在可怎么办呢?
立麦很烫手,李朝闻碰到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大喘了一口气,然后眯着眼睛哈哈笑了两声。
小李把快被他碰倒的立麦又捞起来:“这是我拍的第一部微电影,我从没想过我真的可以,因为我害怕失败,害怕从悬崖上掉下去,害怕证明自己其实并没有天赋。”
他说得哽咽,台下就响起掌声。
“现在我知道了,人生并没有悬崖,也并没有人在盯着我,我可以走我最喜欢的路,谢谢FantasPorto。”
波尔图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出了道彩虹,那道彩虹就在路易大桥的铁架中间,很宽,像黑泽明电影里那么宽。
“Take a picture {拍照吗?}”正在开车的Tomas问。
“Sure!”
每天都走这条路,小李终于有兴致拍张照了,他下车,朝着彩虹狂奔而去,追啊追,可是彩色越来越淡,等他真跑到桥跟下,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方才是一场梦似的。
他忘了,它只是光的折射反射,无论人如何奔跑,都不可能走到彩虹脚下。
他又慢慢退远,回到原地再看,彩虹安然地等在那里。
网暴的事情被报案回执堵了嘴,“余温纪年”的账号又开始正常发vlog:“【波尔图】我见到真的彩虹!”
置顶评论:好消息:电影拿奖了,坏消息:最佳美术指导,李女士(我姐)的奖。
【@:石头哥怎么不和你在一起,闹矛盾了吗?[哭]千万不要被流言蜚语影响啊。
小李回复:“放心吧,好着呢。”
@:是谣言的话,一定别放过造谣的人啊!
小李回复:“报案三天了,已经查到谁干的了[捂嘴笑]”】
第76章 高雄(一)
买水军的转账来自台湾账户, 而用于AI生成的原图,全是于磐发给过阿嬷的照片,近两个月她神志不清醒, 手机一直在于冠良手里。
阿嬷生前坚持土葬, 这种面子工程, 她儿子做得大张旗鼓:停棺七天,在高雄的老宅。
一堆人乌泱泱进门的时候, 于磐第一眼根本没认出来这个院子:阿嬷和老家紧紧关联在一起,如今她撒手人寰, 他就算再近, 也会觉得遥远、陌生。
亲人已变作坟茔,他被迫成了没有来处的人,和故乡之间, 多了一层可悲的阻隔。
等抬棺、放花圈的人散去,于磐定定神, 发现墙上的门神画,还是他走那年的两张, 被日晒雨淋得, 青脸红脸都变作白色。
对联倒是添了一副, 很新,印着于冠良公司的Logo,像一颗钢钉楔进古色古香的原木, 碍眼。
台南太闷热, 天井的房檐荫不到他跪的地方,于磐穿着长袖白孝服, 还披着麻衣,没一会就出了一身的汗。
他不是跪给谁看的, 不像于冠良,什么时候大哭、什么时候无声流泪都有定式,像排练好的。
天麟还是个幼童,哪挨得过这种寂寞,但他不敢绕着院子蹦跳,不过是弯了弯腰,小小的身子紧靠着他阿妈。
“学学你哥哥,坐直啦。”她用气声告诉孩子。
自从当年他伯母、书语阿妈的疯病时好时坏,于冠良就开始光明正大地沾花惹草,十几二十年了,这位是唯一生出了孩子的,不清不楚地扶了正。
“干恁娘,野种!”
突然,尖利的嗓音响彻宅院,所有人都被吓得心颤。
于磐回头望,先看见的是一头灰白乱发,像一把朝上的脏拖布,腾一下冲过来了。
是伯母。
她冲天麟狠狠吐了口痰,嘴里骂骂咧咧的,抬了脚,就往孩子身上踹。
于冠良的司机兼保镖,连拖带拽地把她弄回屋里去。
更唏嘘的是,于磐还记得她年轻时的样子,大眼睛,讲话温声细语的……
天麟本来就委屈,这一莫名被攻击,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比阿嬷刚去世时,哭得响亮多了。
他阿妈向于冠良使眼色,想领着孩子出去透透气,也别吵到逝者安睡。
可于冠良不仅不让,反而自己也哇哇地开始哭,哭得老泪纵横,揪着天麟叩头,把孩子磕得头皮疼,自然嚎得更惨了。
父子俩在这二重奏呢。
正好这会前来吊唁的老人聚了堆,没别的话聊,只得夸一句“真是孝子贤孙。”
于冠良算得很精,伯母一直被“养”(或者说囚禁)在台南,是因为老家的旧相识都认得这位“糟糠之妻”,而葬礼让天麟和他阿妈也回来,是让人看看,他也有亲生儿子了。
于磐看得实在反胃,悄悄从侧门溜出去了。
远离那窒息的环境,天气都没那么热了。
村子背后是片茶山,夏天里漫山遍野的绿,翻过山去,就是家里的祖坟,他父母的墓碑,也在那边。
于磐不知不觉间已经走上了茶树中间的小道,有什么牵着他似的,再过几天,阿嬷也要睡在那了,在他心里,这里将变成台湾地图上唯一的黑点,重重的,坠得纸都要破。
站到山顶,他听到烦人的机械噪音,山的侧边竟然在修高速路。
两年前还是土路的,看样子已经修到快通车了。
可是那个土路!他和书语小时候,就是在那里放鞭炮的,每次车经过那最坑坑洼洼的地段,他就知道,要到家了。
那里怎么能是水泥路呢?
善良的他突然自私起来,他不想来自现代的气息侵染他的家乡秘境,让人无处缅怀。
于磐的脚步变得沉重起来,他不再往前走了,他蹲在原地,掏出手机,毫不犹豫地给男友打了电话。
“小宝,你在干嘛?”他拖长音问。
“刚起床,在帮Hermina浇花!”
小李晃了一下阳台,又颠颠跑回客房里去,特地把电影节的奖杯从行李箱里掏出来:“给你特写一下!质感超好!”他昨晚就爱不释手地翻出来看了两次。
只有李朝闻的笑脸能让把他拉出回忆的世界,让他真切地感受到当下的自己,他已经是另外一个他了,他现在的生活,跟茶山边是土路还是公路毫无关联。
“恭喜你,小李导演。”
“有事吗哥哥?”李朝闻看他穿着孝服,也不好嬉皮笑脸的。
于磐无奈地笑:“我真的好想你。”其实他守灵时,也时不时会可耻地想起他,想如果他在身边该多好。
难得这么直接地表达思念,于磐把嘴唇凑近镜头,轻吻两下:“什么时候回慕尼黑喔?”
“嗯,就今晚啊。”李朝闻乖巧地抿着小嘴,控制着眼珠,不让它到处瞟。
其实他已经办好了入台证、买好了去台北的机票。
“对了!”小李转移话题:“嗯,你看我在家里住了快一周,虽然说了以后邀请他们一起旅游,但这次,是不是也应该给Hermina跟Tomas买点什么礼物?”
“太贵的他们不会要,这里又没有唐人街,买不到中国特产。”他有点发愁。
于磐深吸着山间清新的空气,忽然闻到一缕花香,是山那边的白玉兰开了。
“Hermina不是喜欢花吗,买盆花怎么样?”
李朝闻眼睛都亮了:“好像不错诶!”
“记得买两盆喔。”于磐笑道,带上我的那份。
“那我赶紧找个理由去花店,拜拜哥哥!”
后来Hermina阿姨的阳台上,多了两盆怒放的粉红康乃馨。
其实也没说几句话,但方才走出老宅时的郁闷,是一扫而空了。
回去时,于磐仍然不想走正门,便从护厝院子里绕过来,这里都是些小房间,从他儿时起,就只堆杂物用。
其中一间房门里,传来熟悉的女声,念念叨叨地咒骂着什么。
隔着布满尘灰的绿窗棂,他悄声叫道:“伯母,伯母?”
“阿磐。”
三天后的傍晚,李朝闻坐在台北到高雄的高铁上,看视频评论。
【@:石头哥去哪啦?想你俩[哭]
@:下次更新要看跳舞!求求!
@:什么时候恢复之前的更新频率啊!纯带货我也爱看。】
up主回复:“马上。[比耶]”
【@:我靠!IP中国台湾?!这是石头哥还是小李!
@:估计是小李啦~石头哥打字是繁体喔~
@:甜死了[掐人中]这是小情侣回台湾见家长了?
@:台湾同婚合法,支持把证甩我脸上!】
“姐,台湾的火车也好快喔!”李朝闻开心得在商务座晃脚脚,对镜头实体比耶:“一个半小时就到啦!”
“于磐不知道?”
“马上就知道啦!”
“你还真是入乡随俗哈?一到台湾,这唠嗑都台湾腔了…”
在学男友口音这件事上,姐俩完全是五十步笑百步。
李朝闻回击:“呵呵,唠嗑这词,不也是东北话吗?”
“诶,说到这…”父母还在外面,李沧澜特意关上房门:“你敢信吗?陈野要陪我去上海cp展。”
姐姐申请了摊位,可以在展子上,跟同好交换她画的哈利波特周边。
她明明很开心陈野支持她,也笑得酒窝深深,却嘴硬道:“我去发制品,你说他去干啥?”
“噗,能交换的应该都是正经东西吧?难不成还有你画的半裸|照吗?”
李朝闻笑了两声,周围窃窃私语的人都噤了声,他这才想起来:这里是台湾!回国了!大家都听得懂中文!
尬得小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冲着姐姐皮笑肉不笑,打字说:“啊啊在欧洲加密通话习惯了,社死了!”
老李推门进来:“他去台湾了?”
他在客厅竖着耳朵听半天了,前两天于磐跟别人亲密合影的事是假的,老李心里隐隐有点遗憾,连个把柄都抓不到了!
现在他摘下老花镜,狂喷道:“谁允许他去的!越来越不像话,我真的该给他点颜色看看。”
“不是,爸你冷静,人于磐家奶奶去世了。”
“那就更糟糕了呀!”老李的红手掌在空气里乱抓:“这这这…不是成了人家女婿了吗?”
过了快半年,老李依然被陈野信口胡说的瞎话唬着,也不知道是真信还是自欺欺人,不过谁也不敢纠正他,是“儿媳”。
采菊最知道怎么灭他的火:“小于父母都没了,当谁的女婿呀?”
“那他也不能抢我儿子,混蛋。”老李愤愤地,戴上老花镜,继续看时政新闻小视频了。
特意搜的“攻\□□”相关视频。
又过了好半天,久到母女俩都忘了这个话题,老李又跟女儿说:“你跟他说,让他参加完葬礼,赶紧回家来。”他背着手走回卧室,念叨着:“都一年没回家了,还上混蛋家去。”
“小哥哥你好,请问从高雄火车站,怎么去你家呀?”
于磐收到消息,立刻打了计程车直奔火车站,距小李那趟车到达已经有一会了,他没找到人,正低头发信息,朝思暮想的香味从他身后袭来。
李朝闻一个出其不意的飞扑,把人死死抱住。
看见他的瞬间,于磐眼圈都红了,像个贪吃骨头的大金毛似的,埋在他肩膀狠狠地闻他:“宝贝你好香。”
平时一直在一起,感觉还没有这么强烈,突然分开一阵,他觉得他身上的味格外的迷人。
于磐接管小李的黄行李箱,手牵手往站外走,李朝闻平均每三秒钟偏头看他一次,每次都笑嘻嘻的,有不同的台词:
“你有股香炉灰味。”
“你该刮胡子了,我一会就给你刮。”
啵,亲了一口胡茬。
“还要给你敷面膜,你脸干干的。”
啵,亲了一口鼻头。
“老登没有欺负你吧!我来保护你!”
这次还没等亲,于磐忽然凑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喔。”
“什么呀?”
他趴在小李耳朵边说了一句话。
然后退回来,得意地挑眉:“伯母说的。”
李朝闻惊讶地圆张着嘴,掩不住的幸灾乐祸:“居然有这种事,真是人生如戏啊。那你打算怎么办?”
第77章 高雄(二)
“静观其变喽。”
“那需不需要我当间谍, 偷他们的头发做亲子鉴定?哈哈哈,”李朝闻大笑。
电影看多了,他满脑子都是这样的情节。
于磐嘲讽地“呵呵”。
“你已经偷完了?”小李歪着头, 拿肩膀撞了他一下:“我就说你一肚子坏水!”
于磐不置可否, 很勉强地笑笑:“明天阿嬷葬礼。”
“嗯嗯, 好。”李朝闻立刻收敛了笑容。
他想过要不要带小宝一起去葬礼,结论是算了。
一方面是连他自己都不需要所谓家族的认可, 遑论他的爱人呢?另一方面是他怕于冠良真的做些什么,毕竟为了控制他, 神经病的事情已经没少做了。
“你自己好好呆着喔, 我忙完再回来找你。”
李朝闻蔫巴巴地点头:阿嬷刚刚去世,他应该还沉浸在悲痛中,现在跟人笑闹, 真的很不像话。他内心虔诚地忏悔。
于磐两年没回来,老宅里属于他的房间挪给了天麟住, 他这些天,一直跟其他从台北来参加葬礼的亲朋一块, 住在村头的三合院小民宿。
房间是白墙, 却掉了很多皮, 显得脏兮兮,而且没空调,只有个跟白炽灯装在一块的风扇。
屋里闷热而昏暗, 陈年的潮气钻进人的毛孔, 一股腐朽的味道。
一进屋,于磐就把生锈的门锁锁上, 揽着李朝闻倒在小沙发上,目光空洞洞地盯着天花板。
这几天守灵, 心里又思虑过多,他眼窝深陷下去,黑眼圈也特别重。
李朝闻从包里抽了张洁面巾,坐起来给他擦脸,像给小猫擦泪痕似的。
“我在这,没关系吗?”小李问。院子里时有人声,他怕碰见认识于磐的熟人。
“嗯?”于磐转头看他,眼神都是直的,半晌才聚焦。
“有我呢。”他伸手把窗帘拉紧了。
太累了。
于磐不仅要撑着面子,还得时刻忍受、防备于冠良的各种骚操作,实在疲于应付,现在终于到了一个只有他俩的空间,他能安心地放空一会。
他木然冲小李张开双臂,还是要抱。
李朝闻乖乖躺进他的怀抱里,一米八几的个头缩成小孩样,两个人蜷在一块。
“哥哥,你是不是还特别难过,对不起,我不该跟你嬉皮笑脸的。”小李喃喃道。
于磐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笑道:“其实也还好啦,阿嬷什么都不记得,生病又要化疗,活得也痛苦,走了反而会少点痛苦喔。”
“好想睡一会喔。”
这几天偶尔躺在这张木板床上,于磐脑子剧痛,可合眼也睡不着,到了凌晨又爬起来,而现在,爱人安安稳稳在他身边,困意袭来,挡也挡不住。
“那我先洗个澡。”小李准备起身。
平常都是于磐催人去洗澡的,但这次他使劲摇头,直接把小李拽上床,扒了衣服抱着。
李朝闻心里一甜,想嗔一句“你把我当毛绒玩具啦?”
可是话没等说,他男人已经睡着了,而且呼吸声均匀,睡得很沉。
胡子还是没刮,抵在他额头上,痒痒的,床也不够长,李朝闻需要弯着腿,才能让自己整个身子在床上。
既然他这么困,那就当一次小抱枕吧。李朝闻双手环住他的腰,一起进入梦乡。
凌晨五点。
“小磐!”
是于冠良的声音,有人在敲门。
于磐猛然惊醒,窗外还是漆黑的,他眼前混沌一片。
怔了半晌,他才想起:要起床准备给阿嬷打幡!
哪知道抱着小宝可以睡这么久?他赶紧起来穿裤子:“来啦。”
李朝闻其实夜里醒了几次,还抬起他胳膊翻了个身,这会儿比于磐清醒些。
他皱着眉,悄声道:“你听,好像有很多人。”
木板门没有猫眼,但门缝很宽,于磐一低头,看见院里的小灯映出重叠的好几个人影。
怎么来势汹汹的?带着这么多人来堵他俩吗?
从土道上一路颠簸过来,于磐老家给小李一种穷乡僻壤的感觉,不像文明社会,在这地方,他真有点担心人身安全。
“他们不会进来吧?我躲在哪比较好?”李朝闻惊慌地套上T恤,匆忙打开衣柜,寂静的夜里,柜门发出吱嘎一声,格外刺耳。
带横格的,躲不进去。
“阿贝,我很快啦。”于磐喊道。阿嬷入土为安的大事面前,他得配合于冠良的表演,量他今天也不可能搞什么大动作,无非是恶心人罢了。
他嚯地打开门,门口的都是他叔伯辈的亲戚,穿着丧服,如同鬼魅。
于磐扫了他们一眼,摆出一个最有诚意的假笑:“歹势啊阿贝。{不好意思。}”
“怎会按呢慢?有啥袂见得人的?{见不得人}”于冠良的狗腿子四叔说。
于冠良倒没吭声,黑着脸,好像于磐给他丢人现眼了似的。
李朝闻蜷在床上屏住呼吸听着,都是闽南话,没怎么听懂,只听于磐嘭地又关门,回来对他说:“你睡你的,就躺在这里。”
他没收声,想来是不怕他们听见了,可小李还是有点怕。
于磐过来揉揉他头:“没人敢怎样,乖啦。”他不好惹,族人都知道。
可是李朝闻哪睡得着?
外面尽是敲锣打鼓,完全没有悲戚的唢呐二胡声,他把窗帘掀开一点点缝,透过窗棂看丧仪的队伍,有人举着金色、粉色的彩旗,主事说着吉祥话,他们就高喊“有喔”。
仪式名义上为死者做的,可句句是庇佑生者的祈福。
这一天太漫长,不时有人从窗前经过、进院子取东西,于磐只有中午回来给他送了点饭,然后又回去帮忙操办宴席了。
小李不敢出门,无聊到看完三部电影,就这么熬到傍晚,于磐给他发了张照片:老宅的院子里挂着几盏灯笼,底下放着好几张圆桌。
更像喜宴。
人们推杯换盏,全无清晨哭丧的神色,很难想象这里昨天还是阿嬷的灵堂。
窗外跑跑颠颠的脚步声,小李掀开帘,是一个落单的小男孩。
“天麟?”他打开窗户。
这些天孩子见了太多不认识的人,习以为常,一点不怕生,只害怕乱跑被人告状。
他冻在原地,交叉小手打招呼:“葛格哩好。”
圆滚滚的一小只,还有点可爱。
也不知是不是他先入为主,这孩子真的跟于冠良长得不像,嘴唇薄薄的,鼻子也不大。
李朝闻看看四下无人,问他道:“你怎么自己出来了啊?没人陪着你?阿爸该担心了。”
一听到阿爸,天麟脖子缩成肉肉的好几节,撒腿就往回跑。
“诶!”李朝闻没怎么犹豫,拔钥匙出门,追到街上去叫住他:“我不告诉你阿爸!你要去哪啊?”
孩子抠着手指头,好像在犹豫是不是该跟这个葛格说实话。
李朝闻俯下身笑:“你带我去逛逛好不好?我怕找不到路,一整天没出门了。”
其一是怕迷路,其二是怕撞上什么人,他对乡民的蒙昧感到恐惧,却相信孩子的人性本善。
“去茶山。”他说。
“哇!去茶山呀?带我去吧!”小李眼睛亮晶晶的。
李朝闻跟着小天麟蹦跳的背影,走在村庄的石板路上,白天下了雨,润湿了灰瓦屋檐,平添一分恬静的古韵。
小李记得他老家的村庄,半数以上的平房都坍圮了,可这里家家户户都晒着衣物、放着采茶的簸箕,烟囱里飘出袅袅炊烟。
不一会儿走出村口,青色的远山中间,一缕斜阳夕照。
“原来是这里啊,你阿磐哥哥也喜欢这里。”
于磐告诉过李朝闻,他很少想念家乡,唯有茶山常常入梦。如今他毫无准备地进入了他过去的天地,仿佛被柔软地撞了一下,隐约地,醉倒在茶香中间。
“你认识他吗?”天麟问。
小李踮着脚蹲在他身边,笑眯眯地:“我是他的男朋友。其实,我也叫他哥哥。”
“男朋友?”
“总之是最爱的人。”
爱到能跟与他有关的一切,产生奇妙的通感。
跟孩子说这个,李朝闻还有点羞涩,他站起身来,凝望着山间最后的火烧云。
它不甘地熄灭,伴着蝉鸣声,夜幕缓缓降临。
小孩子有永远用不完的精力,就着村落的一点灯光,在茶山的小径里蹦来跳去,李朝闻看他一时半会不想回去,就给于磐发:“天麟跟我在一起玩呢,找不到的话别担心。”
夜空点点繁星,小李地抬头望着天,他想起于磐给他讲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人把天空想成一张兽皮,罩着我们的世界,然后这些星星,就是兽皮上戳破的洞。”
“他白痴喔!洞怎么可能那么小嘛!”
“是啊,真是个浪漫的白痴。”李朝闻说。
玩了快一个小时,小孩的心目中,已经把这个葛格当成朋友了,想跟他分享小秘密:
“给你看田鸡!”
“哇,这里还有小田鸡呢?”
李朝闻兴高采烈地跟在他身后跑,天麟准确地找到一颗茶树,蹲下,掀起一顶采茶人的草帽,那只小青蛙就在里面。
绿油油的,很小,跟天麟的小手一边大。
它蔫蔫的,嘴里鼓泡泡的节奏特别慢,恐怕已经奄奄一息了。
糟糕。
“天麟,这样会——”李朝闻眉头紧蹙,尽量用孩子能听懂的语言:“哎呀,小青蛙需要呼吸、需要吃饭呀,不能罩在这的。”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只。”天麟不解。
“喜欢你就要,你就要考虑它的感受啊。”小李有点急,他试图让他换位思考:“你喜欢被圈在家里,不让出来吗?”
天麟怕怕地低下头:“不喜欢,可是阿爸也会不让我出来…”
李朝闻蹲下揉揉他的脑袋,耐心地引导:“所以小田鸡也不开心啊,他喜欢到处跳、到处玩。”
天麟好像不太明白,打着手电筒,专心地观察着青蛙的爪子。
小李想到他是于冠良的教育下长大的,便试图用“自私”的逻辑,来说明这件事:“你这么喜欢它,如果它憋死了,你不就再也见不到它了吗?”
“可是如果我把它放走了,我也见不到它了。”
“不是啊,可是它不是为你而存——”李朝闻挫败地挠头,他讲不通这个道理。
不过小天麟就撇撇嘴,把青蛙轻轻放回田里去了:“好吧,听你的。”
还是孺子可教的,李朝闻长舒一口气:“回去吧,你阿爸阿妈都要吃完饭了,你不想他们吗?我都想你哥哥了。”
“你再陪我玩一会嘛。”天麟往远离村子的方向跑,小李喊那边黑,别去了,他头也不回。
小少爷就是任性,幸亏山那边的白玉兰树下,还有个小瓦房,这灯比村里任何一处都亮,修缮得也很好,小李猜这是储存茶叶的地方。
天麟蹲在灯下,捡起树枝来画画,画了好多好多人。
小李指着一个长胡子男的问:
“这是谁啊?”
“阿公{爷爷}。”
于磐从没提起过阿公,好像连他都没见过阿公,怎么天麟会认识。
他又指旁边一个明显小一圈的女人:“这个呢?”
“阿嬷。”
“这个?”
“叔公。”
叔公又是谁啊?小小年纪倒挺会排辈。
“这个是阿爸?”
“嗯。”
“你喜欢阿爸吗?”
天麟小眼珠转半天,来了一句:“阿爸超厉害。”
天地良心,李朝闻从没想过从六岁的孩子嘴里撬出什么秘密,可从孩子的表现来看,就算再执迷不悟“儿子”这个标签,老登也并不是一个招人喜欢的阿爸。
天麟画完阿爸就不动了,小李想今天他自找的哄娃工作,终于要结束了。
“画好啦?”
“嗯嗯。”
“那回去吧。”
小孩或许是累了,回程的路走得慢多了,小李才发现,他们来时经过了一片墓碑。
于磐说过,翻过茶山就是祖坟,应该就是这了。
村落和瓦房中间,这里是最漆黑的一片。
模糊的光亮只能找出土路的轮廓,连星光都要被树丛挡住,只剩些许墓碑的光滑理石,在反光,李朝闻本没想看的,架不住好奇,边走边阅读着墓碑上的繁体字。
风窸窸窣窣,鸟突然惊啼一声,活泼的幼童却不说话了,气氛…有点恐怖。
作为唯物主义战士,其实坟倒没什么好怕的。
唯有一件事,让人毛骨悚然:
那墓碑前后左右的顺序,跟孩子画的画里人的站位,一模一样。
第78章 高雄(三)
“天呢!吓死我了!我抱着孩子就百米冲刺, 幸亏我跑得快。”李朝闻紧紧抱着于磐,下巴搭他肩上,惊魂未定地喘粗气。
“eng~哼~”他撒着娇装哭, 越想越觉得超现实, 经历了恐怖片似的。
“有够奇怪喔。”于磐给他顺气。
小李激动得蹦跶起来:“对啊他怎么画那样的画?他怎么会认识阿公和叔公啊?”
“从前的从前, 阿公是村里的族长,后来阿公走得早, 叔公就继任啦。”
于冠良在意的除了公司就是族谱,向六岁的儿子灌输这个也不是不可能。
就像于磐十四岁时, 就听过这些。
那天下着瓢泼大雨, 天空灰暗得像旧电视机的雪花,他跪在“祖德垂远”的牌匾下面,雕梁画栋刚翻新过, 刺鼻的油漆味把红砖仅剩的古韵都吞噬殆尽,金色影影绰绰地糊在他眼前。
于冠良把陈年的家族斗争, 全都讲给他“当做儿子”的于磐听,像要拿头顶乌亮的“忠孝堂”, 把他的脊背砸弯。
当时的于磐被迫相信:阿贝的名望和权威, 都是筚路蓝缕闯出来的, 因为有了他,在祖宗面前,阿公的子孙才有头有脸, 他于磐才能跪在祠堂的正中央。
「你必須爭氣, 必須牢牢地踩在別人頭頂,才能不被旁支欺壓跟笑話。」于冠良说。
“乱七八糟的。”小李挠头, 他从小就捋不清楚辈分。
“那那个叔公,就是老登的阿叔, 是不是对老登跟爸爸——”小李舔舔嘴唇:“嗯我说,我们的阿爸,不太好啊。”
李朝闻边说边点头,觉得这样才符合人的心路历程:“所以他眼里永远是兄弟阋墙、叔侄翻脸,才会觉得血缘大于一切。”
于磐冷笑:“正相反喔。叔公对他们超好,阿爸走之前跟叔公也很好。”
只是有些人心里定义了地位和等级之后,便觉得“上位者”做的一切都是施舍。
“那就是…”李朝闻苦思冥想,试图从他读过的剧本书里,检索出相似的人设。
于磐无奈地拍他的腿:“诶呀,小宝,你别想着理解他的逻辑啦,没可能成功的。”
“对了,你看。”于磐给小李看检测中心发来的报告照片,白纸黑字,写着:
「所提供樣本不符合遺傳學上親子關系的標準。」
“噗——”
求签祈福半辈子得来的亲儿子,竟然是绿帽的产物,于冠良估计世界观都崩塌了吧。
可是想象中的大快人心很快就过去了,李朝闻对着照片看了又看,心里五味杂陈。
他们的确恨他,而且他罪有应得。
但是。
“揭穿这件事之后,孩子怎么办呢?”
李朝闻接触到了具体的人,天麟这个名字就从屏幕里站了起来,变成了一个淘气的、肉嘟嘟的、喜欢青蛙的小男孩。
于磐直视他闪闪发光的双眼,那里掩不住地,流露出金子也无法比拟的慈悲。
他忽然鼻尖一酸,扣住小李的后颈便吻了上去,他的唇瓣和心灵一样柔软,让人一碰就自惭形秽。
吻毕,于磐半天没说出话来,他把眼泪憋回去,咧嘴笑道:“哎呀,你怎么这么善良啊?”
小李跟着笑,他垂下眼睫,和于磐十指紧扣:“我不是想当菩萨,我,我是说——哥哥这是你的事情,我没经历你经历的,我的善良不能作数。”
于磐被他感动得心颤,嘴唇一直贴在他额角:“哎,我也不想伤及无辜。但天麟还小,脱离他,还能成为更好的大人。”
纸质的鉴定书寄到时,于磐已经带小李扫完了父母的墓,准备过两天飞离台北之前,把这张纸留在于冠良家的邮筒里。
血淋淋地撕破脸皮早已有过,他这次想离开是非之地,悄无声息地解决。
可于冠良没给他机会。
他俩拉着行李箱,正要出村,有人跑来传话,说他阿贝请他去祠堂。
“去吗?”小李问。
“去吧,反正计程车还要二十分钟才到喔。”于磐嘴角上扬,他手握致命武器,完全是看猴戏的心态。
十几年了,新漆又蒙上一层尘灰。幼时于磐的印象里,祠堂庭院深深,门口的石狮子高大得可怕,而现在他长得太高,伸手就能够到石狮子的鬓发。
不过是一座旧了的红砖房罢了。
于冠良跟另一位老叔公坐在天井正中的太师椅上,其他人两侧排开,于磐打眼一看,其中不少是葬礼一早在房门口堵他俩的人。
「小磐仔,你的事,叔公佮阿貝阿吉們,都知咧。」
这一开口于磐就明白,于冠良今天唱红脸的,白脸留给其他人演。乡土世界把根脉源流看得重,有些人享受责任,能够自洽自得,而有些人不过是沉迷支配别人的游戏罢了。
他拉着小李迈门槛,左边一位不认识的长辈厉声喝道:
「外人毋進祠堂!」
“喔,忘记了啦,多谢阿吉提醒。”
于磐假惺惺地笑,他三下五除二,把行李箱轮骑在祠堂门槛上,摁着李朝闻坐下。
然后又从对门拿了个阿公晒太阳用的小塑料凳,同样是两个凳腿在门槛里,两个凳腿在门槛外。
他拍拍屁股,好整以暇地坐在塑料凳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讲。”
这一套动作下来,老登们的脸色已经比鞋底还难看了。
沉默半晌,年级最长的叔公用拐杖拄地,开口骂道:「白目屁撻仔!」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接着骂,有些词连于磐都听不懂。
他把小凳搬得离李朝闻更近了点,用力拉住他的手:
“所以你们要怎样?台湾同性恋合法。”
「合法律毋是合家規,放予你走,是辱沒門風。」
「也就是現在,讓你這麽囂張,若是二十年前,按家法要打斷你的腿。」
于磐觉得滑稽,冷冷地笑了两声:“然后呢?”
一直沉默的主角于冠良终于发话了:「阿磐的事情,我也有過錯。」
他扮作一副深沉模样:「磐仔,給你機會改過,只要你乖乖回家,到公司來撐段時間,你弟弟長大也不會虧待妳的。」
于磐气笑了:“你都快搞崩盘了,谁想从你的瓦砾上起高楼?”
他卖掉股份之后偷偷查过,公司经营得并不像于冠良表现得那么景气,他现在摆的排场,有些是打肿脸充胖子。
“这也罢了,至于你从前怎么对我,就不用我来讲了吧?”他指指头上那道疤。
“哎,走吧小宝。”于磐拉着小李想走,此时,他本留有一丝余地,没想把鉴定报告拍在众人面前。
「你那賤貨,也真是個婊子,竟把這事跟孩子講。」于冠良念叨着,骂了李朝闻一句,于磐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
他疯了似的冲到太师椅面前,指着于冠良的鼻子吼:
“老扑街,从一开始吃鹿肉的事,就是你在背后搞鬼对吧?”
“你找人在网上爆我假照片就算了,你找人对他讲垃圾话、说什么看批,恶心透腔了,你当我不知道喔?”
“祝你早死便宜你喔,大家看看这个吧。”于磐扯出背包里的亲子鉴定书,拍在他跟叔公中间的桌子上:“这你跟你儿子的喔。”
他俯身恶狠狠地叫道:“阿。贝。”
此刻,小李在门口大喊了一声:“老公!计程车到了。”
“哦,我们走吧。”于磐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牵起李朝闻的手,大步流星扬长而去。
计程车的后窗给茶山框了景,于磐记忆里抹不去的绿色,就这样缩小、变淡、再也看不见。
村庄风平浪静,一点看不出其中有人,正经历着崩溃、爆炸,和坍塌。
他只觉得爽快。
于磐把头转回来,突然一笑,摸着李朝闻的手问:“你刚叫我什么喔?”
“啊?”
小李耳朵根唰地红了,偷乐着别过头看窗外。
“嗯?不记得啦?”于磐探头追着他问。
“那那,叫一次怎么了?”李朝闻梗着小脖子,耍威风道。他其实就是想气气那些老东西,灵机一动就叫出来了。
“多叫几次嘛!”于磐耍赖贴过来:“人家想听啦!”
“于叔叔。”小李笑着,把他老公凑过来的脑袋推走:“于叔叔于叔叔!”
计程车载他们,来到高雄大港桥。
日落时分,大桥流畅的白色曲线腾空跃起,像舞者手中的白绸,飘飞在红日边缘。
跑上错综复杂的旋转楼梯,迎面而来的阿公、小妹,都满面春风地微笑着,遇见第一位,小李只当是巧合,可每个人都如此。
他说:“哥哥,台湾人好热情诶!”要不是来这,恐怕他对高雄的印象只有宗祠。
在大陆,走在路上是不兴跟人eye contact{目光接触}的,如果不得已对视,几乎所有人都是下意识地避开,甚至有人还会不自觉地斜乜你一眼。
可能不只是人们尊重彼此的隐私,更是城市太大、压力太重,稀释了原有的热情和精力。
可在这里,遇见的大多数人不但会直视你、露出微笑,还会开口说一句“哩好!”
“想跳舞喔。”走到大港桥中间,于磐主动提出跳舞,小李屁颠屁颠地找角度录影:“嘻嘻,她们都在嚷嚷想看呢!”
于磐边脱外套边感叹道:“有够神奇,我好像,从来没有在台湾跳过舞诶。”
【高雄vlog】日落和流浪舞者石头哥
评论:【@:我好久都没看见少爷笑得这么开心了……
回复:别叫少爷了,他ptsd了(
@:夏天了,咳咳,感觉石头这个轮廓咳咳很有实力,小李注意保养。
@:这评论区没有网暴的真好[哭]
@:你俩咋从来不放亲密动作呢?!我看人家直男出来卖的,都还多少搂一下呢。
@:就是就是,能不能来学一下这里面的![情侣合拍动作大全截图]】
回复:于叔叔不让…
有人眼睁睁看到,过了五分钟,这条回复删掉了,换成了“老公不让…”
第79章 高雄(四)
李朝闻被折腾得快散架, 像只小猫一样熟睡在欺负他的“元凶”身边,而于磐没睡着,他靠在床头, 跟书语说着今天他干的大事。
书语:「靠北, 這麼刺激?別搞得最後要我回去…」
于磐:「噗, 這我倒沒想過喔。
「話說回來。」
「想求婚,你覺得臺北有沒有什麼合適地方?」
书语:「象山?野柳?不過在哪也沒關系啦, 反正小寶哥肯定答應。」
「不是都叫老公了哇?」
于磐:「我逼他叫的,他生氣啦, 說明天連哥哥也不叫…只叫於叔叔」
书语:「你很機車誒。」
真的。
“大家好呀, 于叔叔说租个车带我玩,没想到是机车。”
小李在自拍镜头里卖了个萌,转过去是“機車出租”的牌匾, 于磐穿着一件无袖连帽T,骑着一辆银色机车, 大长腿稳稳支在地上。
“上车。”他歪歪头。
小李跨过去坐后座,自拍杆从他腋下伸出去, 头搭在人肩上:“你不是要科普吗?”
于磐在整理头盔, 腼腆地笑了笑:“喔, 就是,机车这个词有点土有点过时啦,是很老的人才会讲, 或者我小妹故意想要气我, 才讲。”
其实于磐今早说的更严重,说他第一次见陈野, 陈野乱讲机车,那个嘚瑟的样子, 到现在他想起来,还很想揍他一顿。
“所以大家如果想气于叔叔的话,可以在弹幕上说他机车。”
于磐都把头盔给他戴好了,小李想起来粉丝们说他俩不亲你,就又把面罩抬上去,想凑过去偷亲他。
嘭,头盔撞到一起,没亲到。
“坐好啦!”于磐抬腿从车上翻下来,弯腰往后轮上看。
李朝闻本以为他要检查轮胎漏没漏气的,就也跟着他低头。
结果于磐出其不意,逮住他就亲。
“唔——”
这里是高雄很繁华的街市,人来人往的,于磐俯身撑着膝盖,单手抬着他的下巴,吻到最后李朝闻腿软得都坐不住了,被放开了,还双眼迷离地痴痴望着人家。
“想要亲怎么不说?”于磐低头盯他,用大拇指擦拭他的唇。
“坏叔叔!不是你亲的吗?”
李朝闻剪视频的时候,特意掐到了嘴唇碰上之前,但明显能看出下一步的动作。
【@:亲了是吧!豹猫真是慷慨都舍得放边角料给我们了呜呜,我当你们的女儿,跟小鲤鱼住在一个猫窝就行)
@:楼上连吃带拿的…
@:哇靠俯身机车吻也太苏了吧!
@:某人说是不让发,其实还是听小李的…
@:湾湾街景很复古的样子~】
紧接着这段视频的,是年初冰岛的雪地摩托那个镜头。
【@:这时候还没在一起吧?暧昧期好腼腆。
@:小李的手都不敢搂紧~
@:你们还会回冰岛吗?】
“你觉不觉得这里,有点像雷克雅未克?”李朝闻无厘头道。
旗津的山顶,他手肘撑着栏杆,俯瞰城市,全是乐高一样的五彩房子,与雷市的差别一是绿树,二是平顶,同样都面朝大海,同样都阳光普照。
“还好啦,雷市很冷,高雄是热热的。”
一语双关。
雷市有冰的酒、很厚的衣服,跟来自北极的冷风,而高雄有炸白粿,还有潮湿的烟火气。
他们都喜欢。
“还想去冰岛!你不是说,冰岛还有好多好玩的吗?”
于磐戳了一下小李的脑门:“哪里去得过来啦?你自己算算,今年都有多少地方啦?”
李朝闻噘嘴。
反常诶,他一般都是笑着说好的,但小李不知道,这是因为他手机里,偷偷下载了冰岛婚姻登记表。
肯定要去。
从旗津搭轮渡去驳二艺术街区,这轮渡能上机车,坐在甲板上的一堆机车中间,李朝闻感觉特别新奇,一直在拿着摄影机各种录。
台湾可爱的事情真的很多,刚一进驳二特区,就看见个超级迷你的轻轨,人坐在车顶,双腿都会垂在“车”外面的那种。
它在轨道上慢悠悠地开,一堆家长抱着孩子坐上面,跟轨道外的人招手。
小李看得两眼放光,于磐揶揄道:“有够幼稚喔,一看就是你会喜欢的。”
“哼,于叔叔才不会玩这个呢。”他的叛逆心被激起,话里话外,嫌弃人没童心。
“玩嘛。”于磐乖乖认输。
一分钟后,于磐独自坐在轻轨的车头,小李自己不上去,反而在旁边端着摄影机,捧腹大笑。
185的男人蜷着长腿,缩在小孩坐的玩具上,真的活像墙角的受气包。
“你干嘛啦?”于磐满脸黑线。
“啊!”
李朝闻一个不注意,被他揪了上来坐他前面,两个人贴得比坐机车还近。
于磐像前后座的家长护小孩似的,把他夹在两腿之间:“好玩吗小宝?”
“于叔叔,你放开我!哈哈啊哈”
小李晃着腿,笑得巨开心。
迷你轻轨的终点,是真正的轻轨站,轨道之间绿草如茵,长得遮住了枕木,生机勃勃的,好像宫崎骏漫画里的景象:
精致复古的电车,从漫无边际的夏天里驶来。
小李发现,只有一条铁路在用,其他都是废弃的。
于磐解释道:“这在日治{统治}时代,是台湾纵贯铁路的终点站。”
“不是日据{占据}时代吗?”小李刚开始喜欢于磐的那年,就看过有关台湾的历史书籍。
于磐顿了顿,笑道:“哎,我说习惯啦。”
说话间,艺术街区的一组海报映入眼帘,其中最大的一副,是白底+红色艺术字:“人間音樂祭”,而旁边饭店的牌匾,上书“樂田町”,都是日本用词。
“这边好多人,好像都很喜欢日本文化。”李朝闻说。
没等于磐回答,他开始举例:“去年宿舍里,威廉他们那一层,也有一个台湾姑娘。”
“我总跟她聊天。”李朝闻抬眼,含情脉脉地望向于磐。
他不知道:他对他恋恋不忘这些年,一直对台湾人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好像多接触一些他的老乡,就能多窥见他生活的一角,离他更近一点。
“有一次她问我说,People republic of China{大陆},也是每个省都有不同的文化吗?像日本那样,北海道跟鹿儿岛,吃的用的都完全不一样?”
“我就好奇怪,说当然啦,咱们中国那么大,我的两个江西朋友,方言都互相听不懂。其实我心里想的是,我们至少是用同一种文字的同胞,你怎么会了解日本远多于大陆?”
这个话题太宏大,李朝闻也没期盼于磐能有什么答案。
两个人并排在废弃铁轨上走着,相隔一块枕木的距离,海风轻轻拂过脸颊,小草和他们一起低头沉思。
“没办法啦,台湾民众,跟大陆从小受到的教育不同喔。”
他对这件事体会太深了,历史真的任人打扮。
“我去安徽念书以前,都忘掉国中有没有教过南京大屠杀,陈野第一次说东北的731部队,我更是完全不知道。”
当然不是于磐不用功,而是教材把这部分轻描淡写,让人很难不遗忘。
于磐看李朝闻一直没吱声,以为是自己词不达意,特地跳下去,跑到他身边:
“我现在记住啦!1937年,30万人遇难,我还看了张纯如写的书,我有在努力喔。”
这顿表忠心,听得小李心花怒放,扶着于磐肩膀跳下铁轨:“好啦好啦!又没让你入党,你这些留着在我爸面前背吧。”
小李想起,他还没有跟于磐说过要回合肥的事,便憋着笑意,明知故问道:“于叔叔想跟我回家吗?”
“嗯?”
“都飞十几个小时回台湾了,我爸说,顺便回个家。”
于磐想得很美,他以为是邀请他俩一块回家,便开始不值钱地憨笑:“当然想!可是——”还是怕老李偷偷磨刀,趁他睡着把他宰了。
李朝闻学着台湾腔,摸着他头上的毛说:“没人敢怎样!乖啦。”
“不可能!我不会让混蛋进屋的!”
收到儿子“我和于磐五天后回家”的群消息时,李安国正在备课。
他昨天看见余温纪年回复的“老公不让”,就已经很抓狂了,因为一般回评论的都是他儿子,这岂不是说明陈野可能在谎报军情。
越想越气,老李一激动,把积攒多年的地理必修二课本,都摔得散了架。
掉出来的一页刚好是“读图认识台湾省的位置,请说出台湾省的特产”。
这是他三年前某天给学生布置的第一道习题,所以,他在上面,画过一个大大的“1”。
真想撕书。
……
他儿子的1,现在正带他在老家,喝台湾省特产:珍珠奶茶。
于磐不怎么喝奶茶,这家店是昨天问了书语才知道的。
简约的木质小桌椅,墙上有个便利贴板,满当当的心形便利贴,桌上有小骰子杯,还有其他玩的,一看就像国小学生下课的好去处。
李朝闻在慕尼黑被太多盗版“台湾奶茶”诈骗过,都是纯纯奶茶粉做的。
而这杯,茶味和奶味丝滑醇厚,黑糖是富有层次的甜,美味到他想当场站起来转圈圈。
于磐都不用问好不好喝,只要看小李吸一口之后,眼睛是不是还在就好了,像现在这种两条弯弯小月牙对着他,肯定喝得很开心。
李朝闻甜甜地摇头晃脑,喝得有点饱了,就顺手从桌上的“運勢小貼士”里面抽了一张卡片:
“哈哈哈,幸运指数五颗星,整体运势极佳,风雨过后见彩虹,事业有新生希望。”
李朝闻念得津津有味,后面又朗诵了很多字,突然到一块就不出声了,无语地把小纸条扣在桌上。
“什么喔?给我看看啦。”于磐眼疾手快地抢过来。
找了半天,才看见他停住的那块:
「性|愛指數」只有一颗星,后面写的是:
「伴侶需要新鮮感,要主動求愛愛喔。」
这地方真是该死地开放。
第80章 台北(一)
于磐笑得很放肆, 虎牙在外面招展:“我也抽一个。”
他拎起纸条,眼神直奔最底下的「性||愛指數」:“靠北,什么鬼…”
一颗星:「愛愛容易被打斷, 需要專心耕耘喔。」
被什么打断呢?
带小宝逛完台北, 就要回合肥了, 于磐脑海里浮现了老李阴恻恻的脸,令人汗毛倒立。
所以到台北, 就更要抓紧时间啦。
李朝闻主动的方法,就是光着大白腿坐在床边晃, 端着小盒子, 数里面套套的个数:“还剩六个…但是只有三晚了,我们能用完吗?”
他咬着红唇,嘴巴揪起来, 那无辜的眼神,仿佛说的不是勾|引人的浪语, 而是怕浪费食物之类的…
彼时于磐洗完澡,刚裹着浴巾出来。
听到这种挑衅的话术, 他连头发都没吹就血脉贲张地冲上去, 当晚直接用掉了一半。
小李睡着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是:“再这样,小心六个不够你老公用喔。”
清晨,李朝闻恍惚醒来, 没睁眼, 只侧过身想把手往于磐身上搭。
啪,手陷进柔软的被子里。
他又往前拱了拱, 再一搭,还是没摸到人。
洗手间也没有, 他揉揉眼睛,看手机,没有于磐的消息。
不会是于冠良那个老登回台北了吧?
李朝闻瞬间清醒过来,他拉开窗帘,今天是台北常见的雾天。
灰云压城,看不太清地面的车水马龙,只听到机车轰鸣而过,小贩们用台语叫卖着“碗粿”、“天妇罗”,巷子里横着的、竖着的古早味招牌,都模模糊糊只能看个轮廓。
心悬着,小李噔噔跑下loft的楼梯,正胡思乱想时,门开了。
“你去哪啦?”他嗔道。
“啊?”
才八点,没想到他醒这么早,还穿戴齐整,跟个望夫石一样坐沙发上等他。
于磐脱着鞋,目光躲闪:“喔,我以为你不会醒呢。”
李朝闻定定地盯着他,感觉到他有所隐瞒,脑补成怕他担心才不告诉他:“你跟我说嘛,咱们这么多事情都过来了,让我跟你一起面对。”
看于磐一言难尽的表情,小李过去牵他的手,直言道:
“是不是老登找你麻烦了?你要是不想和他纠缠,要不我们今天就飞安徽?”
爱人太知冷知热了,于磐心里暖暖的,同时也松了口气:小宝思路完全错误,根本没往他想藏的事情上猜。
“没有啦,他连个屁都没放喔,不知道是不是气进医院啦。”他尽量笑得自然一点:“小宝你放心,真的不是那件事。”
李朝闻嘟嘴,酸酸地说:“于叔叔又有秘密了。”
“那,这个算秘密吗?”
当当,于磐拎出来一直藏在身后的米浆跟三文治。
“哎呀!”小李喜笑颜开地接过好吃的,腾出手捶他一圈:“去买早点还要卖关子!”
当然不只拿了早点。
吃完早点,他带他去台北101看城市全景。
“大雾天能看见什么呀?”李朝闻奇怪,他不知道导游先生有其他的用意。
于磐说这栋楼的设计理念是层叠的绿竹节,但对小李来说,更像个被拉得细细长长的多层蛋糕。
而且还是绿色的,旧旧的,没什么食欲。
陈野大学时看了于磐拍的照片,也是嗤之以鼻道:“这不跟沈阳方圆大厦一样?土了吧唧的。”
于磐:“闭嘴啦白痴,跟台北人这样讲,你要被揍的。”
台北是个盆地,而101高耸入云,在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看到这座高楼,它是台北市民的精神灯塔。
但于磐长这么大,也只上去过一次。
阿妈说是他八岁那年观景台刚竣工,一家三口人一起去的,可他的记忆竟无情地抹去了这部分,连一丁点模糊的镜头都没留下。
今天的场景,应该会更难忘吧,漆黑的电梯里,于磐摸着腰包最深处的戒指盒。
到了88楼,于磐揽住李朝闻的肩膀:“怕吗?”
“还好啦。”小李毫无障碍地走到窗边。
阳光被雾霭遮得不得不沉默,但还是能照到建筑的轮廓,台北密密麻麻,他站的太高,像在看乐高搭起来的积木。
其实如果是28楼还会有点怕,但88楼往下看的高度,已经与常识里感知的高度相去甚远,窗外的景观失去了真实感,反而不会有“好怕掉下去”的错觉。
“真的不恐高啦?”
于磐有点失望,他预想中的场景是李朝闻怕得不敢看,然后他自然而然地蒙住人眼睛,把他牵到窗边来,让他睁眼的一瞬就看见戒指。
李朝闻适应得太快,四面走了一圈,拿出摄像机跟自拍杆:
“于叔叔,介绍一下?”
“大家好,我跟,”于磐偏头看着小李,自然地搂着腰:“跟我的宝贝来101啦。”
怎么就这么顺畅地把“宝贝”叫出来了?李朝闻还有点害羞,笑得花枝乱颤。
“这边是象山,台北人会在这边爬山观景。”一座树木茂盛得像毛毡球一样的山。
“这边是国父纪念堂,还有小巨蛋,开很多演唱会喔。”黄顶的古建形式跟银色的现代建筑,显得有点不搭。
于磐没介绍几句,又把摄像机切回了自拍模式,特意新开了一个视频。
这个视频可不发出去。
他对着镜头,腼腆一笑:
“101在台北人心里超重要的,从前我一直觉得,世界上没有更高的东西啦。现在,我知道,那是因为我从没有走出去过。”
他低了下头,又郑重其事地牵起小李的手,深情款款地凝望着爱人,表白道:
“我不是一个很勇敢的人,其实我们两个之中,我才是更懒的那一个啦。”
“小宝,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的生命在二十五岁,就被冻在冰岛的雪山里了,所以——”
于磐说得有点激动,心砰砰地狂跳,需要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
李朝闻莫名其妙感动得眼眶濡湿,捏捏于磐的手:“干嘛啦!于叔叔。”
于磐灿烂地笑着,手伸进包里,摸到了戒指盒。
与此同时,游客们都聚集在靠东边的窗户处,棉絮一样的乌云被撕开一个裂口,太阳正欲冲出重围,已经有几道光做了急先锋,阴天里格外耀眼夺目。
人们都在守望云开天晴的时刻。
“哇塞!是不是要出太阳了!”李朝闻越过于磐的肩膀,往那边看。
在这高楼上,仿佛跟神仙肩并肩,伸手就能帮那光芒拨开阴翳,大家纷纷举着手机拍照。
“要不我们点个直播?”
小李兴奋地对他笑,没等于磐回应,就迅速点开了抖音直播。
“哈喽,大家好,临时直播一下。”他走到窗前,笑眯眯地对着镜头挥手:“我们在台北101,这边雾很大,但现在马上要拨云见日啦。”
“大家好。”于磐局促地假笑。
经过几轮黑跟红,他俩现在的确是火了,直播间能迅速达到万人在线。
直接把他架在那了,于磐手到现在还插在腰包里,捏着戒指盒,掏也不是,收也不是。
根本不想直播求婚。
他是个吝啬鬼,这个时刻只能属于他们两个人。
挑雾天上午的101,就是觉得这时候游人最少,不会有人围观。
“哇!太美了~”
金灿灿的阳光从乌云背后跳出来,普照着台北,像打开了异世界的宝盒。
小李勾着于磐的腰包带,两个人的头往一块歪了一下,弹幕里就尖叫起来:
【@:带心爱的人回自己家乡,石头哥要不要这么幸福[哭泣]
@:你俩怎么做到各帅各的又很配~
@:怎么还是于叔叔?能听见小李水灵灵叫老公吗!!
@:小李能不能自导自演耽美剧啊,直接本色出演台陆恋!】
“那,我们就继续玩啦,会快点更新台北vlog的!大家拜拜~”
直播结束,于磐还沉浸在求婚被打断的遗憾里,不无抱怨地喃喃道:“干嘛忽然要直播啊?”
“怎么了嘛?”
小李只是觉得,在摩天大楼楼顶看阴转晴,是很奇妙的体验,他想让观众也跟他一起经历,没想到,于磐好像不太开心。
“好小气喔于叔叔,那下次我一定征求你意见,好不好?”李朝闻挂在他肩膀上,撒娇道。
“哦。”于磐显得有点冷淡,其实他是在苦思冥想备选地点。
“你到底是不是有心事呀?”
“没有啦。”
在动物园逛了一下午,准备爬山到顶上去坐猫空缆车,坐在椅子上休息的时候,小情侣才有空仔细看今天直播的弹幕:
【@:于叔叔爱人如养花,短短半年,感觉小李现在像个贵妇[顶着锅盖逃跑],倒也不是娘,就是被爱情滋润得很好的感觉。
@:真的,我女孩子都没有这么…清纯?
@:简直是小说里的可爱小0具象化。】
“我哪里有可爱小…零?”小李不讨厌被泥塑成“妹妹”,但也不喜欢别人用刻板印象评判他,明明他也是有肌肉的,虽然没有于磐壮,勉强也能算个猛男。
【@:虽然但是,感觉于哥今天兴致不高的样子…
@:有点捏。】
“你看,观众都看出来了!”李朝闻戳戳他的胸肌。
路灯下,于磐的眼神有点呆滞,他答非所问道:“一会要是坐玻璃底的水晶缆车,你敢坐吗?”
真不知道他是搭错哪根筋了,小李无语地扶额:“于磐!你从早上就神神秘秘的!”
“哎啊,你别多想嘛,真的没有啦。”于磐亲昵地摩挲着小李的手,牵起来吻了两下。
李朝闻无语地站起来,继续爬山。
今夜月明星稀,空气清新凉快,小径两旁的栾树,枝杈手牵着手,茂密到把月亮关进囚笼。
这里少有人烟,若不是石阶修得整齐,简直荒芜得像原始世界。
本来这点山路,对他俩来说根本算不上锻炼。
可是小李又把脚崴了。
在辛特拉刚刚崴过一次,这回新伤旧伤加在一块,疼得要命:“呜呜~”
偏偏又到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想去捷运站或公交站,要么上山要么下山。
于磐自觉地蹲在他脚边:“来吧,我背你,一会下山去医院给你也搞个固定器。”
“我可以走!”李朝闻有点赌气地甩开他:“不要你背!”
至于吗这么紧张他,搞得他真像个娇弱小白花似的。
于磐轻笑抱膀:“你怎么走喔?”
李朝闻直接用行动回答:用左脚连颠带蹦的。
可是右脚腕真的很痛,火辣辣的,好像要肿起来了。
就算他跑百米的腿肌肉再发达,也顶不住一阶一阶往上蹦,刚想开口说歇一会,被于磐拦腰抱了起来。
“哎呀!我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