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第180章(正文完)
最后一人, 不是别人,正是谁也想不到的汪铭。
只是老先生并未等到新帝登基,就已投身满川汪氏的开卷池。
京中, 汪惊蛰闻讯痛哭出声。
她带着顾家众人, 刨开西郊汪淳棺椁, 终于取出最后一份遗诏。
顾情凯旋之日, 也是殿上三份遗诏合辙之时。
留仁哑声, 宣读这一纸迟来三十七年的圣旨。
“朕受皇天眷顾,承太祖遗命,三年以来, 定祸安民, 克勤不怠, 以福天下。
奈何筋力衰微、大限将至, 未能寿寝酬民是朕生平之憾。
然万物自然之理,朕亦欣然受之。
唯念太子年幼, 恐难担四海之任,今有太祖次子、朕胞弟宁枢,文武兼备, 必能承太祖遗业、继后世昌隆,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朕身后,新皇务必惕心保全太子,谨遵宗法礼制, 善待嫡长一脉。若能从之,朕欣然安逝, 使中外文武臣僚同心辅佐,若不能从, 使三孤顾命匡扶社稷,挽大厦将倾,朝臣见旨如见朕。
以此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钦此。”
读完,神宗破风箱似的喉头突然发出一声痛极的粗喘。
原来皇兄真正的遗言,竟是这样……
原来高宗从未有过利用、盘剥兄弟替他亲子铺路的想法……
彼时,他在北境守边,并不曾亲耳听得兄长遗言。
所知一切都由周月、陈愈转达。
原来……不是逼他还政,只是要他善待……
“哈哈哈哈,难怪,难怪陈愈那老匹夫要烧了圣旨。”
他胸口郁气腾升,过往种种纷涌而来。
宁家发迹前,大哥护他与母亲周全,教他识字、教他道理,雪天以身做饵猎狼为他解肉馋;太祖发迹后,大哥教他为人处世,教他行军打仗,在与周邝决战中为他身中一箭,这才伤了根本,以至于后来轻易就被毒妇得手害去性命……
都说斗米恩升米仇,他竟是……竟是这般回报他大哥的。
无限悔憾,临到终了,只汇成一句迟来的忏悔:大哥,是二弟错了。
原来谎言不须长篇累牍,只需稍稍变动两个字,就能叫白的变成黑的;
原来他刚愎自用,竟真将一生、将大宁都断送于宵小之手。
可他竟差点继续错下去!
不,他必须阻止接下来的一切。
“朕感大限即在今日,遂将皇位传于先皇嫡长孙……
即刻……即刻宣他来见我,快!快——”
他急火攻心,话说出口就已口吐血沫,两眼翻白。
“陛下!陛下!”
太医慌忙扶住他,搭脉行针,好一会儿才丧气摇头。
卫英面色凝重,“太子呢?快传他过来,做好发丧、登基准备!”
于是,明面上的先皇嫡长孙——顾悄便被火急火燎拉到养心殿。
同龙床前跪着的真皇孙大眼瞪小眼。
皇孙心智不全,不懂死亡为何物。
亦不懂存世最后的倚仗马上就要离开他,更不懂日后在这深宫他与两个胞弟如何生存。
他瞪着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笑着拉住小哥哥。
“裘裘呢?孔夫子好久不见裘裘,甚至想念!”
顾悄毫不留情揭穿,“不是孔夫子想,是你想吧?”
说着,他侧过身,稍稍揭开一些些衣襟,露出肚囊上方睡得天昏地暗的小宠。
貂有灵气,辟邪。
顾悄怕鬼,当然要随身携带。
二人谈话,旁若无人,并未刻意避嫌。
是以养心殿内外近侍、大臣闻言,无不三观震碎。
原来传言不假,高宗嫡系真是个斗鸡走狗的纨绔,神宗嫡系真是个傻子。
苍天啊——大地啊——太祖爷爷啊——大宁真的休矣啊——
傍晚时分,老皇帝奇迹地吊回了一口气。
顾悄同宁暄正齐齐跪在龙榻上打着瞌睡。
头一歪,眼一花,就见形容枯槁的老头正瞪着双眼直直看着他。
顾悄吓到差点破口大骂,却被宁暄一把捂住嘴。
“嘘——别叫,皇爷爷这是有话同你说。”
顾悄“呜呜”几声,示意他放手,就听到老皇帝张了张嘴,气若游丝。
“快去通知谢昭,就说你有……”
有什么?老皇帝唇语还没哆嗦完,顾劳斯就后颈一痛,晕了过去。
宁暄忙着去扶他,不留意也挨了一个手刀。
来人一身紫色八卦高等道袍,两撇长须无风自动。
抬手间,也不见怎么使力,就将顾悄身体置于龙床内侧,与老皇帝齐齐躺平。
“陛下,皇图霸业,最容不得心慈手软。
臣的阵法只能维持柱香时间,眼下时机难得,恕臣冒犯了。”
“不……”
神宗嗫喏着阻止,却有一股邪力裹挟着他神志,令他昏昏睡去。
摆平几人,老道向着身后道。
“还不速去将他新的躯壳搬上床?难道还要为师动手?”
“是。”青年得令,忙将宁暄塞进床榻最内侧。
他目光舔过顾悄原身那张靡艳绝伦的容颜,停在宁暄虽也不错但终归乏善可陈的脸上,遗憾之情溢于言表。
“哼,蠢货。”
佘天师骂道,“人之情貌必会随着魂灵而变化,等他上了宁暄的身,日后长开不会逊于当下,你这淫徒,不是最好玩弄这等稚雏?”
那点风月心思,被天师直言不讳点破,显得尤其腌臜不堪。
方白鹿敛眉压下心中不快,并未反驳。
手下愈发加快了画阵的速度。
很快,道士也摆好法阵所需一应法器。
他凝神嘱咐徒弟,“接下来的几息,至关重要,无论如何替为师守住这养心殿的大门,你能不能得偿所愿,就看此举了!”
方白鹿点头。
蹑手蹑脚行到殿门前,攥紧手中迷魂药粉。
这头,老天师摇起法铃,一阵冗长的符咒念完,他咬破食指,分别在三人额间、人中、两胁、胸口画上繁复的符文。
这符很是考验功夫,最后一笔落下,道士喘了几口粗气,神色却松了下来。
“阵成,只消取三人中血引路,便可牵引各自魂灵归到指定躯壳。”
如此,神宗就能换上顾悄的壳子,名正言顺再当一甲子皇帝。
顾悄就能换上宁暄的壳子,成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傻皇子,若是这般方白鹿还是拿他不下,那不如就此去了孽根,自此歇了那些风月心思。
而他佘天师,当然是再享一甲子尊崇,将他这一门发扬光大。
换舍的法子阴邪,条件也苛刻,须得血脉之间,甘心情愿。
巧就巧在,唯一不甘愿的那个,本就是换命而来。
无主之壳,自然是凭本事挣,哪要讲什么甘愿不甘愿?
“哈哈哈,牛师兄,说起来贫道还要谢你一句……”
顺利点下最后的人中血,佘道士信心满满收了法器,就等着新帝睁眼。
他正沉溺国师的美梦里不可自拔,蓦地四经八脉一震喷出一口血来。
“怎么……怎么可能……会被反噬?”
他难以置信,抬手掐诀演算,“到底,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老道士这般动静,猪也要醒了。
顾劳斯头大如斗,抱着脑袋坐起身,“你个半吊子道士,当然是因为,我与他二人互不相干、毫无关系,能换得了舍才出鬼了。”
他“呸呸”两声,一边擦人中污血,一边捞起菩提上挂的哨子狂吹。
几乎是下一秒,养心殿沉重的红木门就被锦衣卫踹开,北司林茵忍着后怕,一个刀柄一个小朋友,亲眼见到“谢夫人”无恙,心才落回肚子里。
这等关键时刻,谢大人竟能忍住不亲自来守,足见他逼“夫人”抛家弃友的心有多铁。
指挥使摇了摇头,他家大人是真苦,寒窑枯守几十年,好容易盼来正主,正主却被一堆孽债分去心神。
有时候他都替他家大人鸣不平。
凭什么他家大人辛苦救回来的人,要便宜顾家那一串的蛭虫?
没错,顾家在谢家人眼里,就是一群趴在幺子身上吸血的蛭虫。
拿亲子做局,反正他是不能理解。
顾悄可不懂林指挥小脑袋里想得什么。
他伸长了脖子望向林茵身后,“谢昭呢?”
自春上一别,这厮竟真入戏,与他足足五个月未见。
别说,还真的怪想的。
结果,林茵耸肩,“夫人糊涂了,大人早已奉命南下,正在福州演兵。”
顾劳斯瞪大双眼,难以置信,“不是说好的演戏?他还真去了?”
那不然呢?
林茵侧耳,听得外间动静,只长话短说。
“夫人,一直以来大人陪您演戏,次次都是为了顾家,这次他累了,是认真的。”
说着,他递出一枚丹丸。
“这药药性大,与您虚弱的脉象相冲,可诱发猝死之相。
大人令我将药交给夫人,夫人若是愿意服下,从此世上再无谢昭、谢夫人,自然也无顾家三公子;若是不愿,那此后谢家都是夫人的,臣等亦唯夫人是从,只是大人……您便权当他是死了罢。”
呵呵,这狗。
顾悄简直要气死。
他接过药,冷哼一声,“你们出去吧。”
林茵面露迟疑,不懂他什么意思,就听顾悄怒喝一声。
“不是说谢家都是我的,你们唯我是从?怎么,叫你们出去也不行?”
林茵:……
完了,顺风顺水这半年,忘记夫人还是个炮仗了。
撵走人,顾悄捧了碗冷水给宁暄拍醒。
见他双眼清淩不似有异,这才放下心来。
这时,老皇帝也悠悠转醒。
只是几经折腾,他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顾劳斯想想他与谢昭眼下的尴尬境地,全拜这老头所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发现自己还在原来的身体里,接受不来?”
老皇帝眼珠子缓缓动了一下。
一旁宁暄被他吓得往后缩了缩,“哥哥,没有,刚刚皇爷爷只是想提醒你,有危险……”
顾悄漂亮的桃花眼危险的眯起。
他看了看老皇帝,又看了看宁暄,突然笑开,“哦,这么说你爷爷还有点良心?人之将死,良知复苏?”
老皇帝胸腔震了几震,约莫是气得不轻。
小皇孙越发惊惧地缩进床帏深处。
顾悄叹了口气,捏这药扔进嘴里,寻思着既然要走,便最后再扶妹妹一程好了。
他从御案取来那封皇帝用来钓鱼的圣旨,杵到神宗跟前。
“喏,写吧。”他指着即位人的空处,“就写你要把皇位传给高宗嫡长孙——”
在神宗惊惧的目光里,他缓缓念出一个名字。
苏冽。
老皇帝自然知道,苏冽就是顾情。
他惊得几乎要咳出五脏六腑,连宁暄都忘记装佯,爬出来扯住他袖子,“你……哥哥,你说什么?”
顾悄气顺了。
他突然起了一丝恶趣味,“怎么?遗孤是女子,不行?”
“你写不写?不写,这空我可就把留仁填上了!”
他执笔,丧心病狂的模样,半分不像顽笑。
宁暄一抖。
老皇帝含泪接过御笔,写下此生最屈辱的两个字。
原以为谢氏揭露立场,他心胸已然被摧得强悍;殊不知高月、陈愈联合篡改高宗遗诏又给他致命一击;他以为此生所受重创再重也不过如此了,哪知道……哪知道原来一十六年,他都被顾准那老货玩弄于股掌!
不过两字,他写得万分艰难。
最后一笔,还怒急攻心,强喷出一口血来。
顾悄嫌弃地蹙眉,“这黑血,也不知道有毒没毒,传不传染哦?”
神宗&宁暄:……
但明黄圣旨上如蚓爬狗刨的苏冽二字,叫顾劳斯开心一瞬。
心情一好,他便不吝与二人分享了一个longlongago的故事。
只是,才说到备受官学学子追捧的入门书目、经书集解,都是家中女子编书所编,还没好好欣赏二人的瞳孔地震,就突然两眼一翻,闭过气去。
坑爹——
什么破药,他竟比老皇帝还先咽气!
待他失去意识,床帏内瑟缩的宁暄才舒张开眉目。
他轻轻抚着只剩最后一口气的老皇帝,眼角倏地滑下数行泪来。
是爷爷,对你不起。
永泰二年,九月十四。
帝薨于养心殿。
逆党佘天师、方白鹿潜进养心殿意欲行刺新太子。
顾氏三子替太子守灵,被逆党误刺身亡。
十五日,神宗遗诏同宗仁府宗令一同昭示天下。
神宗正式传位于高宗遗孤。
而这高宗遗孤,并非顾悄,而是一直被苏家军秘密养在军中的女将——苏冽。
至于女子如何即位,这不是关键。
关键是一夜之间,东宫付之一炬,宁暄同两个幼弟,一个都没跑出来。
至此,宁家血脉除了这一个女娃,再找不出第二个。
何况这女将手上,既有诱敌深入、分片击破,彻底收复北疆的奇功,还握有消失百年之久的汉人传国玉玺。兼之又得泰王西军、苏侯北军、谢时西北军,乃至西南汪氏海军拥立。
这架势,管她是男是女,是人是鬼,谁特么还敢多放一个屁?
也不怪顾情恶趣味,定要女装即位。
因他还记着兄长夙愿。
崇炎元年,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与以往特赦死囚不同,此次景帝直接罢了贱籍,一并免了没为官妓等系列不人道的刑罚。
与此同时,他公布了盛行大宁的《小学》课本编书人“顾玉”的真正身份。
便是以他这个女子为首的一群闺阁女儿,有小姐,有丫环,有商户,无一例外,悉为女子。
在满朝文武以头抢地、以死相逼的哭嚎中,新帝即位第一旨,便是替女子挣公道。
自此首开女子读书、科考、编书、授课等等一应先例。
朝臣无不顿足捶胸,哭嚎“礼乐崩坏、王道崩殂。”
岂知王道不仅没崩,还在向着越来越好的未来一路驰行。
休宁,顾氏宗祠。
圆脸老头踏雪而归,一夜白头。
他润笔,就着昏黄烛火,细细替云门一众师兄弟写下姓名。
末了,他喃喃自语,“师父,这世盛可如你所愿?”
也不知是问苍天,还是问鬼神。
上等松木泛着清香。
他笔下最后一个名字,赫然是——
顾琰之。
阴沉的雪天,墨干得尤其缓慢。
顾准一个不慎,蹭花了些许,他苦笑一声,“你莫不是还在怪爹爹?”
冒雪前来的顾净闻言啐他一口。
“你这老货有甚好惦记的?莫要自作多情,实在丢丑。”
拜祭完仙师同门,三个老鬼花厅闲坐。
顾冲攥着手上新得的《诸子百家新编》,一口小茶一页新书。
一会砸砸,一会啧啧,十分得趣。
“我可警告你,休去扰他们清净。
上次就有不识趣的,非得去认亲,害的书坊断更,老夫三年没蹲到一本新书。”
不识趣的某老头,讪讪摸了摸鼻子。
窗外,雪又紧了一些,几支红梅凌寒盛开。
远处不知谁家小子,童言童语唱着童谣。
“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
斗鸡走狗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顾准依稀听得几句,就已微微濡湿了眼眶。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