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归云间(三)
谢夭心尖像被挠了一下。
杀伐和温和, 全系在李长安一颗玲珑心上了。
两人吃了早饭,这时听得有人进了院子,回头看去, 只见褚裕手里捏着一封信件进来, 脸上表情很臭, 像是有谁欠了他几百两银子。他见谢夭站在外面,下意识把信藏了一下。
谢夭笑道:“大早上的怎么了这是?谁惹你了?”
褚裕在院中石凳上一屁股坐下, 没好气道:“归云山庄惹我了。”
谢夭和李长安对视一眼,笑道:“我们俩最近可没干什么欺负你的事, 哦对, 只有昨天吃你糖来着, 知道那是关子轩送的你不舍得给, 回头我补给你。”
褚裕顿时红了耳朵尖, 猛地站起来道:“关他屁事。”他站起来时没注意,把手中的信拍到了桌子上。
谢夭看着石桌上的东西,眯了下眼睛,下巴一抬道:“那是什么?”
褚裕垂眸看了一眼,反应过来,抿了下嘴唇, 又把信背到了背后。
“给我看看。”谢夭走近道。他既有这么高的武功, 偷鸡摸狗妙手空空的功夫也十分巧妙,一伸手, 就把信件从褚裕身后摸了过来。
褚裕察觉到手中东西没了, 想伸手去抢,但哪里快得过谢夭。他伸手时, 谢夭已经伸长了手臂,他个子矮, 一时间抢不到。
谢夭笑道:“你再长几年个子再说吧。”说着,将信件拿了下来,看清上面字的那刻,愣了一下。李长安看见谢夭表情变化,也走近过来,看到上面署名,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
那是宋明赫写给谢夭的信件。
李长安皱眉问道:“这怎么回事?”
褚裕道:“那个丹药盒子的夹层里,放着这封信。我今天去让江堂主验丹药的时候发现的。”他很讨厌宋明赫,明明都对谷主出剑了,现在又过来讨好。他本来想直接当作没这封信,但想了想,万一里面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所以还是送了过来。
谢夭干笑了一声:“怎么昨天晚上那弟子也没说。”他纯粹是没话找话,说完才意识到这一句实在是多余,既然藏在夹层里,那既然是宋明赫跟谁也没提过了。
想起自己在千金台歌月楼顶逼问宋明赫时,他没有给出答案。之后两人再也没见过,自然也没说过话。如今他望着那信件,心想,这是那个问题的答案么?
他那时希望宋明赫说点什么,说什么都好,但如今这一封宋明赫亲笔写就的信件摆在他眼前,他却莫名地有些不想看。
李长安垂眸看他一眼,心尖疼了一下,接着便伸手从他手里抽过信件,低声道:“别看了。”说完就往屋内走去,像是要一把火把信给烧了。
谢夭拦住了他,笑道:“等等,还是看看吧,万一有什么事呢。”又把信抽了回来,撕开信封之时,为了缓和氛围似的,随口笑问道:“怎么今天这么安静?神医堂今天没人?”
褚裕道:“他们今天都出去义诊了,中秋节后义诊三天,开方不收钱。”这么随口说着,眼珠一转,忽然看见李长安脖子上的红点,努了努嘴,道:“你脖子怎么了?”
李长安奇怪道:“什么?”
褚裕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脖子,认真道:“这里,红色的。”
谢夭也顺着褚裕的话音转头看去,正看见李长安脖子上的昨晚留下的红痕。那红痕在喉结偏一点的位置,他看习惯了也没发觉,这时被人指出来,才发觉那个位置暧昧且显眼。
李长安拇指抹了下自己脖子,见没抹下来什么东西,便知道褚裕说的是什么了,又看见谢夭僵硬的表情,笑了一下,道:“咬的。”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谢夭表情。
谢夭目光转过来,装作去撕信,咳嗽了一声。
褚裕又道:“听说绝世高人不怕冷热,百毒不侵,蚊虫也不近身,李长安,你不武功高么?被什么咬的?”
他和李长安吵吵闹闹不是一天两天,往往是李长安以自己武功压他,褚裕再不服输地回怼回来。李长安听了也不恼,低声笑道:“不可近身,那也要看是什么呀。”
谢夭听不下去了,道:“那个……褚裕啊,我是不是该喝药还是什么……”总而言之你去找点事干干吧,别问李长安脖子怎么回事了。
不等他说完,褚裕就已然接上了李长安的话,问道:“所以是什么?”
李长安就要开口,谢夭哪敢让他说话,干笑了一声,抢先道:“被蚊子吧。”
褚裕更疑惑了,不止疑惑,可以说是惊奇了:“这个时辰还有蚊子!”
谢夭又呵呵干笑了两声:“我们屋里比较暖和。”
李长安点头道:“是挺暖和。”
谢夭:“……”
谢夭本来还在纠结要不要看这信件,还想着如何缓和气氛,如今被这么一打搅,那点密不示人的难受忽然烟消云散,只想着快点让这一茬过去,当下撕开了信,道:“先看信吧。”
李长安和褚裕对视了一眼,也都不再说话,围在谢夭周围去看宋明赫的信件。
谢夭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信上写了归云山庄近日情状,说归云山庄弟子知道谢白衣在千金台露面,都高兴万分。全篇无一字提到自己,只在信件最后提到希望谢白衣早回归云山庄。
一封信件看完,三人都默不作声。
宋明赫到底也不曾说他心中所想到底如何,但写归云山庄旧时风情,写练剑读书种种情景,下笔字斟句酌,又好似什么都说尽了。谢夭又想到,但那个问题呢?其实还是没有答案的。
想到此,他摇头低声笑笑,他告知李长安做人有时不要太清楚,但他此时却又非想要弄清楚不可。
本来褚裕已打定了主意,无论宋明赫在信件中说什么都一律反驳,总而言之不可能再让宋明赫对谷主出第二次剑。但不曾想到信里竟然什么都没有说,只写了归云山庄风物人情,字字含情。
褚裕抿了下嘴唇,本来准备好骂人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谢夭笑道:“师兄这是邀我回山庄啊。”
褚裕立刻道:“不行,不回去。”
李长安偏头看他,没有说话,似乎只是看着他便好,良久才道:“那你想要回去么?”
那可太想回去了。做梦都想。许多次午夜梦回,痛到恨不得立刻自尽的时候,都会想起山庄里的青竹林。可是命运难测,自那一剑之后,他忽然意识到,他很难再回去了。
无关于他本人,也无关于宋明赫,甚至没有谁对谁错,仅仅是世事变迁,就好像在外漂泊许多年的游子再回家乡,就算一切都没变,也难免感到害怕和无所适从起来。
李长安一直等着他回答,见谢夭停顿了一会儿后,忽然抬起眼睛,没头没脑地笑问:“对了,中午吃什么?”
褚裕和李长安一愣,接着都没忍住一笑,李长安笑道:“我知道你听见了,别打岔。”
“考虑那么多干什么?运势到了,自然就回去了,现在考虑了也没用。就好比那天我该遇见你,我就注定遇见你。”谢夭笑道。
听着这俩人调情,褚裕嘶了一声,自觉地走远了一点。
谢夭笑道:“你走什么?”
褚裕远远道:“谷主,你饶了我吧。”
谢夭又笑起来。
明明是说俩人命中注定的话,李长安眉头却微微皱了一下,他就知道一旦提到归云山庄,谢夭总是会模棱两可地遮过去。李长安知道,如果自己现在问他为什么不回来,他能说出来一百句情话来哄人,但那不是自己想听的。
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到一阵剑鸣,抬眼看去,只看见谢夭抽剑纵身而起,行动间携了满身的桂花花瓣,待他站定,花瓣又落下来,淡黄花幕落下,转眼间人便已经站到了院墙上。
谢夭动作行云流水,潇洒至极,李长安怔怔地看着他。
谢夭对上李长安的目光一笑,心道:“小样,哄不了你?”手里的桃花枝在转了一圈,在半空中凌冽停住,遥遥地指着他:“正好今天有空,把飞花三十六剑的剑谱画下来,我练,你画。”
李长安反应过来,嗯了一声,就要进屋去拿笔墨纸砚,这时早已有人把笔墨递了过来。褚裕把手里的笔墨放下,站在了一边。
谢夭手抚桃花枝,调息一瞬,猛然出剑,第一式就已经使了出来。飞花三十六剑总共三十六式,剑剑各有精妙,潇洒非常又颇具美感。毕竟这是谢白衣少年时所创,那时自负武功绝境,是以如何杀人如何制敌全然不放心上,唯一放在心上的,只有这一剑如何潇洒而已。
飞花三十六剑李长安已练得纯熟,不用看也能画下剑谱,但这时见他用这一套剑,恍惚觉得,这剑天然就该他用。
在印象中,很少有谢白衣练剑,李长安坐在旁边看的时刻。这时谢夭提剑转身,逆光站着,剑斜提在手上,头上发带被风吹起来。李长安眼睛微微瞪大,他记得他练剑的初衷,也是这么一个背影。
那人挡在自己跟前,穿着一身白,只有头上发带是红的,飘在半空中,手里那把很长的剑反射着夕阳的光晕。
这时,一朵小花被人弹了过来,正落在自己眉心处,若是谢夭下了死手,恐怕早已穿眉而死,但这时却只轻轻在眉尖弹了一下,便即落下。李长安眨了眨眼睛,谢夭笑道:“画啊,发什么愣。”
李长安捏起笔杆转了转,笑道:“师父,你这有点强人所难了。”话虽如此,但还是提笔画了下去。
这时江问鹤牵了马,从院外悠悠走过。他换了一身寻常装束,袖口和裤腿都用布带扎紧,头上戴着斗笠,是那种走南闯北的江湖人的打扮,看上去是要离开神医堂。
他知道他那位师弟言出必行,既然说要找自己,匕首又恶狠狠地插在桌上,就必定会来找自己复仇。姬莲又已经炼出了噬魂那等药物,手下又有诸多教众,带着许多人来杀自己也说不定。
如果让他来了神医堂,免不了一番争斗,平添许多伤亡。为了不连累神医堂,还是自己先离开神医堂再说,随便找个什么人少的地方,比如大绝谷之类,等着他来找自己。
今天差不多全神医堂的人都出去义诊,正是离开的好时候。
他经过谢夭居住的院子,朝里看了一眼,看见李长安和褚裕都在,而谢夭正在练剑。他害怕院子里的几人发现,往旁边躲了一点,斜倚着马懒散望去。
虽然跟谢夭厮混了这么久,但他对于剑术还是一窍不通,一时因为和谢夭相看两相厌,二是因为这么多年,谢夭很少练剑,尤其是在自己面前。这时也不知道他练的是什么,只觉得这套剑法很适合他,他打出来很好看。
江问鹤随手从旁边抽了根茅草,放嘴里叼着,一边半垂着眼睛望着院子里的谢夭。看着桃花枝在谢夭手中剑气如虹,看谢夭自己飘逸潇洒,流雪回风,忽然觉得谢夭平白枉费了许多好时候。
他就应该拿剑啊,就像自己天生就要拿起药钵,他天生就要拿剑。
江问鹤看了会儿,低声笑道:“算我运气好,走前还能饱眼福。好朋友,再见了。”回身牵过马缰,信步往前走去。
刚走了没几步,忽然听到院内传来了一声闷哼。那一声闷哼声音很小,若是不留心便很容易错过,但在江问鹤听来,犹如雷声大作一般。
这时谢夭正练到第三十六式,也就是最后一式,也是他最得意的一式,天上人间。刚一起手,便觉得内息不对,压抑在他血脉之下许久的,与归云山庄同属一脉的那一层真气,在他体内陡然苏醒,横冲直撞起来。
刚恢复好的经脉哪里经收起这种冲撞,谢夭又一次觉得浑身都疼,之前习惯了还能忍受,但过了这么久的神仙日子,猛一经受,还是没忍住,哼了一声,手上动作却没停。
虽然谢夭动作皆如同往常,但谢夭有一点不对都逃不过李长安眼睛。李长安看见他手微颤了一下,瞳孔骤缩,猛地起身冲过去,道:“谢白衣!”
谢夭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但这时他才发觉自己摆手的力气都没了,身形一晃,桃花枝□□向地面,这才半跪在地上没倒下去,噗嗤一声吐出一大口血。
谢夭望着那滩血愣了。
李长安也愣了。
这个瞬间,好像其他的选择都没有了,回归云山庄还是去洛阳看牡丹,都没有了。他们中间的选择又只剩下生与死了。
谢夭望着那滩血莫名地开始笑,又意识到李长安还在这里,抬起眼睛看他,两人目光交汇,一个眼睛里满是惊恐,一个眼睛里却带着释然又洒脱的笑。
李长安看见谢夭挥手不让自己过去,仍驻剑半跪在地上,抬起眼冲自己模糊笑道:“长安,我没事啊……没事……”
第112章 归云间(四)
李长安睫毛颤着, 他有时候会很奇怪,谢白衣为什么无论时候都会笑,受伤时会笑, 疼时会笑, 被人误解被人背叛时还会笑, 好似从没有见他哭过。
可是李长安宁愿他哭,宁愿他眼角红着掉眼泪。
他这样笑, 比哭还让人难过。
谢夭说完脱力昏倒,李长安冲过去护住他。谢夭感觉到自己落到了李长安怀里, 唇角很努力地翘了一下, 李长安似乎在絮絮叨叨不停地说着什么, 明明就在自己耳边说话, 但是却听不清楚, 耳朵里只剩下耳鸣了。
褚裕望着这一幕,浑身血好似都不流动了,呆了半晌,反应过来后大喊道:“我去找问鹤先生!”但江问鹤有没有跟着出去义诊,若是去义诊了又去了哪,他却全然不知, 也没法思考。
这时一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走进院子时还顺便一按褚裕肩头,沉声道:“你去把银针拿来。”顿了一下, 又道, “还有归云山庄昨日送来的药,一起拿来。”
褚裕见是江问鹤, 差点就要哭出来,一句话也不多耽误, 连忙按照江问鹤所说,去取银针和药盒。
江问鹤吩咐完头也不回,大踏步地朝谢夭走来,手指按上谢夭脉搏,一按之下,眉眼间不禁变色,这时也不顾上李长安还在,竟自愕然道:“不对,不对,怎么会这样?”
李长安早注意到他神色变化,心里猛地一沉,眸色更深,脸侧虎爪骨动了一下,沉声道:“药不对么?姬莲给的药有问题?”
江问鹤仍然把着谢夭脉搏,越感知心里的惊讶更深,听见李长安这话,兀自摇了摇头,道:“他的药没问题,除那三种之外二十多种药都是我配的,要有问题也是我的问题。”
李长安意识到自己失言,眸光微垂一下,眉头紧皱道:“那应该怎么办?”
院子里安静极了,甚至能听见桂花扑簌簌落下的声音。江问鹤就这么一手按着谢夭手腕,望着前方愣了一会儿,忽然道:“他刚才练的什么?”
李长安道:“飞花三十六剑,他自己的剑。”
江问鹤双眼顿时放出精光,猛地站起身兴奋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归云山庄,到底还是要靠归云山庄。”
谢夭百人围攻而不死,残存了一口气,靠的就是这一脉真气护住了他心脉,但他此时经脉已然恢复如初,这股真气便被压制下去,猛一动剑顿时被催动,直接在体内爆开。
要想平安化去,非靠归云山庄的方法不可。
李长安闻言一怔,心想天道恒常,因什么而死,便因什么而活。他心里又是难过,但因得还有解法,又是跟归云山庄有关,又是庆幸,低着头笑出来。
江问鹤身形一顿,往外冲去,边走边道:“从归云山庄拿来的药呢?”
便在这时,褚裕恰好拿着银针和药盒回来,两人撞到一起。江问鹤看见药盒,顾不得其他,一伸手把药盒掀开,手指在里面拨了两下,捡出来一颗,又快步走回来,边走边风风火火道:“让他张嘴。”
李长安立刻捏住谢夭下巴,让他张开嘴,江问鹤没有丝毫犹豫,连水都顾不得送,当即把一颗丹药径直塞进谢夭嘴里,动作麻利之至,更显得谢夭此时凶险之极。
喂完这一颗药,江问鹤在旁边站定,眉头仍然紧皱,道:“归云山庄有大夫是么?”
李长安想要开口说话,刚开口发现自己喉咙艰涩无比,竟是哑了,咳嗽了一声,才道:“有,是庄中长老,辈分很高。”
江问鹤一转身吹了声口哨,等在门外的那匹马应声而动,奔进院子里。和那马匹一起进院子的,还有白尧。
白尧刚从外面义诊回来,就听见院子里吵闹的声音,施展轻功纵身飞进,着急道:“怎么了?”刚一进院,浑身血就冷了,只见江问鹤一身远行装扮,身边站着一匹马。
他并没再进来,只站在院门口,远远望着江问鹤,眸光晦暗不清,温声道:“堂主,你要走么?”
方才李长安和褚裕太过心急,一直没注意到江问鹤装束,这时听白尧这么一说,才发觉江问鹤今日其实是要离开神医堂。
江问鹤并未答话,实则是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要走碰见谁都不用解释,也没人敢问,但是偏偏碰见了白尧……
江问鹤就这么如此掀起眼睫看了白尧一眼,又转回头,对李长安道:“现在就得带他去归云山庄,七日之内必得赶到,如果晚了一点……”他并没有说下去,但李长安和褚裕都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白尧这才看见晕倒在李长安怀里的谢夭,李长安挡住了谢夭大半个身体,江问鹤又实在站得太过显眼,是以他进来时没看见谢夭。这时见了,眼睫微垂,一句都不曾问,就已飞速理清了当前的情况。
江问鹤又道:“长安,你们内息同源,你这七日用内力护住他心脉。”
李长安点头道:“好。”
褚裕看了看晕倒了谢夭,又看了看马匹,转头奔了出去,道:“我去准备马车。”
白尧道:“我和你一起。”
两人飞速出去,备好了马车,李长安抱着谢夭轻轻放在马车之上,坐到前面驾车,为了尽快赶到归云山庄,减轻马车负重,其余人各自骑马。
江问鹤和褚裕翻身上马,马鞭一扬,就要出发。
白尧站在地上,看着江问鹤执马鞭的手,心想,你这一走下次回神医堂是什么时候?还会回来么?眸色更冷,下一瞬抬起头望着江问鹤,眼里却满是焦急,道:“堂主,我和你一起去。”
江问鹤勒住缰绳,马儿猛然被缚住,长嘶一声。江问鹤垂眸看了白尧半晌,心想如果姬莲半路寻到自己,自己出了什么事,白尧在这,还能有个照顾,一点头道:“好。”
白尧立刻翻身上马,与江问鹤并肩而行。一行人这便风风火火地朝归云山庄而去。
就要走出神医堂大门之时,白尧忽然想起什么,道:“堂主,用不用跟堂中长老知会一声。”
江问鹤神色一顿,沉默一会儿才低声道:“都已安排好了,走罢。”
白尧面上温顺地说“好”,却暗暗心想:“今日之事事发突然,方才哪有安排的机会?必定是之前就安排好的,所以你早就想好了要走,是么?”
神医堂距归云山庄一去千里,几人一路狂奔,路上不敢或多停留。谢夭一直没醒,李长安早晚将内力注入他体内,护他心脉,这时候不能颠簸,是这一路上难得的安稳时刻。
极其偶尔的时候,李长安会轻轻吻他干涩的嘴唇,更多的时候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甚至不肯眨眼,生怕一眨眼,眼前人就消失了。他两只手抓着谢夭的手,想要把他的手暖热一点,好了没多久的习惯又破土而出,手指又会自然地搭上他脉搏。
这时候李长安觉得,原来生与死的界限那么近,只有那么一点微弱的跳动而已。
原先半个月的路程,几人日夜不分地赶路,竟然在第六日就赶到了归云山庄山脚下。山脚下的水楼依旧,人来人往,酒旗招展,这时有少女张望打探道:“那日的红衣公子来了么?”
酒保笑道:“姑娘,那红衣公子就来了这么一次,不会是归云山庄的人,多半也不是附近乡民。”
众人听得这么一句,都微微勒了一下马,一辆马车几匹马同时停步,水楼内众人都偏头往外看去,几个少女瞧红了脸,都扭开了头。
酒保见马车上那个黑衣少年颇为眼熟,那位马上的青衣公子好似也见过,微微惊愕一下,正要出来招揽生意,就见那一行人又策马往前走去。
白尧见他们同时勒马,不知何意,道:“方才那少女说的是谁?”
此话一出,三个人表情都变了一变,似乎是想到了很久之前。
江问鹤叹口气道:“红衣公子,你道是谁?”
白尧明白了,红衣公子,除了谢夭还能是谁?这样想着,回头看了马车一眼。
当年在这里一身红衣,手摇折扇,未语先笑的翩翩公子,如今安静地睡在马车之中。帘子偶尔被风掀开,被子微微盖住了谢夭下半张脸,一双狐狸眼闭着,睫毛垂下,无端让人觉得柔软。
李长安手握着马车的缰绳,低下眸子,忽而自嘲地低笑了一声。
那天的水楼,是一切事件的开端。如果那天他不曾对谢夭说出要去探查桃花谷,一切又会如何呢?兴许小师姑不会身死,他也不会和谢夭决裂,自然也不会有之后的许多伤痛。
但是他恐怕也不会知道谢夭身份了。
眼前便是归云山庄山门前的千级台阶,蜿蜒往上,直向上一路延展,仿佛到天边似的,端的正是天下第一大剑宗的仙气与威严。
“吁。”李长安停下马车,钻进车里抱起谢夭,嘴唇微微碰了一下他额头,低声道:“师父,我们回来了。这次不要你爬了,我抱你上去,好不好?”
第113章 归云间(五)
归云山庄外设有剑阵, 剑阵逼压之下轻功使不出来,只能一个个台阶爬上去,但是几人身上都有功夫, 又挂心谢夭伤势, 倒也上得飞快, 上至半山腰中,天空逐渐飘了雪。
星星点点的雪花落下来, 不一会儿众人肩头都白了,地上也变得湿滑无比。上到这里便有点冷了, 褚裕把自己的外衣脱了, 给谢夭披了上去。
在这里已然能看见第一座山门。
从这座门再往上, 便彻底到了归云山庄的地界, 外人便不能继续往上了。巨大门楼旁边, 树立着一块巨石,石头上有一凹槽,正是放归云山庄信物的地方。
几人距离门楼还有几个台阶之时,脚下山体忽然震颤,除李长安外,其余人都是一惊, 直似有千军万马朝这里奔来一般, 抬头望去,却不见任何人影。
漫天雪花之中, 一百零八柄镇山剑从山体中破土而出, 直飞向半空,这些剑在山体中潜藏已久, 剑身上都是泥土铁锈,整体呈铜绿色, 但开刃处却不损其锋,真是上古名剑。
这几十柄剑飞向半空,而后同时倒悬,直朝几人冲来,每柄剑使的招式不同,轨迹也各不相同,几十柄交织在半空中,教人眼花缭乱,直如天罗地网一般。
白尧惊呼道:“这是什么?”
褚裕拔剑出鞘,护在白尧前面,道:“这是归云山庄的剑阵,谷主曾破过的!”
这些剑的主人生前都是绝世高手,半步登仙之境,如今齐攻过来,便如同诸位剑仙在世一般。剑影闪烁自处,依稀可见剑主擅使绝技,更可从每柄剑不同的剑意中,一瞥剑主当年风骨。
只是一柄还好,这么多把剑齐攻过来,光看那天罗地网,就让人怀疑,怎么可能过得去?谢白衣当年又是怎么过去的?
江问鹤一边施展轻功闪转腾挪,一边问道:“这剑阵疯了吗?为什么攻击我们?还是归云山庄出事了?”
李长安眉头紧皱,一手护着谢夭,另一手扯下腰间的少庄主令牌,狠狠往那石头上打去,令牌准确嵌入凹槽之中,他下手太狠,只听得咔嚓一声,那枚万年山石竟然被他震裂了几分。
按理说如此剑阵应该停下,但头顶上的剑依旧盘旋攻击不止。李长安抬起头望着长到看不到尽头的台阶,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声嘲弄笑道:“倒是我们回来的不巧。”
褚裕道:“什么意思?”
李长安摇摇头道:“没什么意思,闯过去便是了。”
他们回来这天正是归云山庄一年一度的弟子考核,这天归云山庄内二十八剑阵全开,弟子挨个进去。山路封锁,不许人出也不许人进,就算手拿信物也不行,一旦踏入守山大阵范围,剑阵便即自行启动。
李长安道:“站我身后。”
几人躲至李长安身后,背靠着背,凝重地看着半空中飞舞的剑阵。褚裕不放心道:“你可以么……”
不及他说完,李长安长剑出鞘,淡声道:“他闯得,我也闯得。”
这时一柄古剑飞来,来势汹汹地斜劈下来,几人具是一惊。李长安反手一挥,只听得喀拉一声,青云硬生生克上那把剑。那剑身上虽满是泥土,但却掩不住下面的赤红底色,此剑名为朱雀,光看那血一般的颜色,便知那是把绝世名剑。
但此时,朱雀却和青云相持不下,李长安眸光一沉,反手挥开那剑。朱雀剑身一抖,往后退却,又忽而在空中变招,这一下精妙无比,角度刁钻。
李长安却瞧着那柄剑,眸光一闪,心里无数的怀念泛出来,这一剑给他的感觉很熟悉,就好像是此时拿着那柄朱雀的是谢白衣似的。
褚裕也从这一剑中看出了自家谷主的影子,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
谢白衣自从进了归云山庄,老庄主就让他自生自灭,练剑之时全让他自己去剑阵,谢白衣在此学了许多,对诸多前辈的剑法融会贯通,更是承其风骨。
李长安正要说话,这时一直伏在自己背上的人忽然动了一下,李长安全身一僵,但这时又有数柄剑齐攻而至,李长安手腕平挽剑花,将数柄剑拦了个干干净净,这才低声道:“师父?”
谢夭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看见无数把剑朝自己飞来,刹那间他以为自己又回了十四岁闯剑阵那时,断断续续地笑道:“我这是……这是重活了一次么?”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伏在李长安背上,这正是回归云山庄的山路,他脑子这个时候转得虽然迟缓,但想了两秒,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见情势危急,自己于他而言明显是个拖累,道:“长安,你先放我下来。”
李长安执拗道:“不放。”
正说着,朱雀重整旗鼓攻来,与其余三剑形成包夹之势,将前后左右封了个干干净净。雪花落至四剑之上,又被剑上的充沛内力蒸腾,寒光闪过,四剑刺穿雪幕飞来,迅捷如电。
四剑上满是杀意,剑剑指向致命之处,就算是绝世高手被围困其间,也难保能毫发无伤地通过,这时谢夭轻轻捏了一下李长安脖颈,喘息着道:“往西南……攻左边那老头子剑的剑柄。”
李长安道:“老头子剑?”
谢夭喘息着笑:“他的剑主是个老头子,我曾在剑阵里见过幻象的。”
李长安往西南瞥了一眼,往西南方就要下台阶,要攻那柄剑剑柄,就需连下三个台阶不止了。他瞬间明白了谢夭意思,毫无疑问,谢夭是要自己周旋,再伺机而动。
“那也太欺负老人家了。”李长安淡淡道,与此同时,不动声色地调了全身的内力,凝聚于手腕,再爬上青云剑身。
青云铮鸣一声,谢夭心里猛跳一下,道:“李长安,你做什么?”
话音刚落,只听得咔嚓一声,宛如惊雷,眼前寒光一闪,李长安竟是手臂横划,直接对上了剑。
谢夭心头巨震,这一下完全没有任何取巧可言,是完完全全在与上古名剑拼内力,就算是他,也不敢这样直接硬挡,恍惚中,听得李长安一字字认真道:“师父,我一步都不想退。”
其余三剑在半空中一滞,都回转过来,与朱雀一起,往青云剑上逼去。四剑对一剑,便如四位剑仙同时使出全力往李长安一剑上劈来,一柄上古名剑的内息也不可挡,更何况四柄?
剑刃相互摩擦,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后,咔嚓一声,青云剑身上被克出一个豁口,其余四柄剑也随之飞出。
其余几人看得目瞪口呆,眼睛盯着青云剑上的豁口,生铁迸飞,噗嗤一声,直插进身边那座大石上。
谢夭心下一酸,断断续续道:“长安,不要……不要硬闯。闯不过去的。”
谢夭声音很虚,李长安想让他别说话了,但听他如此说,执拗道:“你当年怎么闯过去了。”
谢夭笑笑:“你听我的,就必然能过去。”
李长安眸光一沉,声音又沉又哑:“要多久?”
李长安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便直接钻进了自己心里,谢夭明白他在问什么,垂下眸子,他当年也不是硬闯过去的,他当时只自己摸索了点三脚猫的剑术,能过剑阵全凭自己取巧,也在里面耗了有将近七个时辰。
谢夭不说话了。
李长安似乎也没打算听谢夭的回答,咬牙道:“我等不了那么久。”
说完,竟是顶着扑面而来的剑阵和漫天的风雪,又往上进了一步。他每一步都走得极稳,谢夭竟然感觉不到丝毫的颠簸。
谢夭眼睛半阖,整个人又在昏迷边缘,一只手仍死死抓住李长安的衣襟,直掐得自己手心也青紫一片,模糊不清道:“长安,你……不要勉强。生死有命……”
李长安眼眶一红,恶狠狠道:“我偏要抓住你。”背过手,在谢夭穴道上轻轻一捏,把他捏晕过去,轻声道:“师父,你等一会儿,马上就到了。”
庄内众人察觉到守山大阵不对,有人正在擅闯剑阵,心下大惊,还以为是有外敌入侵,连忙叫停了一年一度的考核比试,各部弟子自行集结,一齐往山门赶去。
他们一个个都穿戴齐全,手提兵刃,听那剑阵仍震动不止,心想这么久剑阵还未停止,来得人数必定很多,又都是好手。
但到了山门处,一个个都浑身巨震,不曾想来人只有五人而已。
在漫天的大雪中间,李长安背着谢夭,顶着剑阵的压力,一步步往上走去,青云剑上多了好几个豁口,但他周身也落得尽是剑,横七竖八地斜插在地上,尽显破落之像。
李长安走到此处,一步都不曾退。
走到此处,也不过只用了半个时辰。
众弟子看着地上的剑柄,惊在了原地,心想,能把这些剑全都一一斩下来,百年来也未曾有过一人。再看李长安背着的那人,更是心中巨震。那好似已经没有生气的人,是他们师伯!
弟子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快去帮长安师兄!”话音刚落,哗啦啦地下来了数十人,下到一半,只听得乒乒乓乓一阵响声,所有人又都震在了原地。
这时天上只剩五六柄剑仍在盘旋,一剑猛刺过来,李长安抬臂一挡,将那一剑猛挥开来,那剑似是明知自己不敌,再战下去便要如许多同僚一般,落得折剑的下场,哗啦一声钻进土去。
剩下几柄飞剑盘旋一周,也都重回自己的机窍之中。
李长安抬眼望着青天与白雪,再没有飞剑的身影,神情恍惚一下,身形猛地一晃,褚裕离他最近,急忙伸手去扶,喝道:“李长安!”但已然来不及了。
这一声倒让李长安回过神来,他用青云猛地一撑,整个人脱力跪倒在石阶上。
“怎么了!”人群中响起一声喝问。宋明赫去救被困于剑阵中间的弟子,这时才赶到山门,拨开人群走到前面,见到驻剑半跪在石阶上的李长安,以及他身上那人时,猛地一怔,满脑子只剩下那弟子回他时说的,谢师伯一切都好。
这是一切都好么?
不过短短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几片雪花落在宋明赫睫毛上,他眨眨眼,回过神后快步冲下去。
所有弟子也跟着他一起往下。
李长安只觉得自己浑身都落满了雪花,恍惚中,他看见了许多双伸过来的手,耳边有人道:“长安师兄,你先去休息,我这就带师伯去找刘长老。”
李长安默默地把谢夭搂过来,搂紧了一点,避开那人的手,不让其中任何一个人碰到他,撑着剑站起身,一步步又往上走去。
两边弟子自动分开,看着李长安一行人往上走去,等他们走过,又自行跟在他们身后。宋明赫跟在他们身侧,几次三番想要开口询问,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默默地跟着。
浩浩荡荡一大帮人走过湖上栈道,这时湖水已然结冰,湖面上落了雪。再经过第二个竹质牌楼的时候,江问鹤停了下来,对身后诸人拱了拱手,又冲宋明赫作揖道:“庄主,病人喜静不喜闹,还请这诸多兄弟请回吧。”
宋明赫魂不守舍地摆摆手,让下面众弟子散了,又游魂似的跟着往前走去。
褚裕箭步一跨,挡在宋明赫跟前,一句话不说,沉沉地盯着他。
宋明赫发现去路被挡,这才回过神来,抬眼看向江问鹤,问道:“我也不行么?”
江问鹤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只微笑地看着他。
宋明赫喝道:“他是我,他是我……”前三个字声音很响,似乎气急了,但后续就弱了下去,至于师弟二字,似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褚裕冷冷道:“哦,你还知道,但你自己也说不出来吧。”
褚裕是小辈,这样说极其不敬了,但宋明赫却知道他说得对,这时也没有跟他计较的心力,望着天,长叹一口气,摆摆手,转身又顺着长长的栈道,一步步走回去。
一行人穿过后山,到达刘老所住的竹林小院。院内雪已经浅浅地铺了一层,刘老正坐在檐下,旁边桌上烹着热酒,怡然自得地边赏雪边喝酒。
这时几个人脚步声渐近,他也不起身开门,仍坐在屋檐下,笑道:“几位小友这个时候过来,可是要跟我这老头子一起喝点?”
李长安推开栅栏的门,几人走了进去。刘老这时回头看去,看见几人宛若雪人,心下一惊,又见李长安怀里还抱着一人,身上披着一件外衣,只露出半张脸。
那张苍白的脸让他陡然一惊,连忙站起身来,顾不得雪下得紧,几步冲了过来,叹道:“果然还是来了。”说着,并指连点了谢夭周身诸穴。
刘老点穴速度极快,点的又好像不是普通经络之穴,江问鹤竟然也一时没有看出他点的是什么穴道,心想,果然是剑宗的长老,不仅手速极快,对于人体穴道也自有自己的一套法门。略一沉吟,便要开口把前因后果解释清楚。
刚说了一个字,刘老便摆了摆手,道:“不必说了,我都知道。我把过他的脉象。”
听他如此说,江问鹤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在来之前,他对于归云山庄有大夫能治谢夭的病一事,还颇有怀疑,但目前看来,刘长老是有真本事的。
李长安垂下眸子,道:“这么说,长老早知他身份?”
刘老笑笑:“怎能不知呢?手一摸就摸出来了,老夫把别的脉象不行,把练过山庄内功之人的脉象,还是拿手的。更何况是他的。”说着,往屋内走去,一边走一边示意众人跟上,道:“孩子,你别怪我不告诉你,他自己都不告诉你,让我一个老头子怎么说呢?”
李长安没再说话,把谢夭放在床上。
刘老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谢夭,叹了口气,道:“命中有此一劫,归云山庄就是他的劫,真也说不准是福是祸。他一身内力从剑阵中修来,要化去那股淤堵真气,自然要用剑阵的法子。”
众人屏息凝神听着,都等着刘老吩咐。刘老转头对李长安道:“你师父飞花三十六剑的内息如何游走,你还记得吧?”
李长安点头道:“记得。”何止是记得,说是滚瓜烂熟也不为过。
刘老点点头,再看向谢夭,道:“好。你助他内息按此游走,我以他此身为剑阵,两相配合,便如他在剑阵中练剑一般。如果他能将那股内息吃下,便没事了。”
一直没说话的褚裕道:“会很凶险么?”
刘老捋了捋胡子,嘿嘿两声:“凶险至极啊。”
褚裕听完也没了反应,只一直紧紧盯着谢夭。
李长安闭上眼睛,轻声道:“他走到此,有什么时候是不凶险的呢?”再睁开眼,脸上表情沉静无比,道:“长老,开始吧。”
刘老点点头,又点了谢夭诸身穴道,喊了一声:“长安。”李长安眼神满是专注,按上谢夭左肩,内力倾泻而出,在脑子里把飞花三十六剑练了一遍又一遍,不敢有一步踏错,用自己的内力带着谢夭的游转全身。
刘老沉吟一声,双手齐下,手便似剑一般,双手连点,连射一百零八道真气,与人体穴道相合,方位与归云山庄的镇山剑阵也是一点不错,竟是将谢夭五脏六腑设为剑阵,他的真气即为一百零八柄镇山剑。
这其中门道,白尧只能偶尔看懂几个穴位之用,江问鹤听了刘老的解释,已然明白了这其中原理,但见他们亲自用来,还是觉得精妙无比。
神医堂于草药之类可谓是精通,但到底不修武功,自然也没有内力,对内力之事知之甚少。这时见了刘老,才知每门门派内功之中都有精妙法门,或许有可解百毒的精纯内力,也未可知。
褚裕看到一半,再看不下去,道:“我出去守着。”随即出了门,倚在门边,仰头看漫天白雪,纷纷而下,他一张嘴,吐出一串的白雾。
屋内,谢夭呼吸忽然急促起来,脸色变得更加苍白,额头上渗出冷汗。李长安心里一紧,眉头紧紧皱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谢夭的脸,刘老看都没看他,却已经感知到了他的情绪,道:“莫慌。”
说完,又是在谢夭身上点了好几下。这下没有解释,江问鹤也看不懂这几下意欲何在了。
刘老点完穴道并未收手,而是五指并拢为掌,暗自积蓄内力,道:“长安,你撤开吧。”
李长安点点头,把手撤开,手刚一离开他肩膀,刘老就一掌拍向谢夭胸口,道:“成败在此一举了。”
这一掌来得突然,所有人具是一惊。
还不及反应,只听得噗嗤一声,谢夭吐出一大口黑血,唇边,衣服,床上,地上,全是血迹。吐完血,又复躺倒下去,双眼紧闭,悄无声息,好像他从没有醒来过。
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褚裕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雪花,瞪得眼睛都红了,屏住呼吸,静静听着屋里的动静。
所有人都安静地站着,所有人都在等。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是一刻钟,李长安也觉得那像是一百年,久到他好像又把从出生到现在的人生,颠来倒去地过了一遍。一百年后,谢夭嘴唇动了一下,似乎是在说什么。
屋内气氛陡然松了,竟然让人想哭。
刘老长出了一口气,笑道:“这便好了。老头子手下总算没死人。”
江问鹤垂头笑起来,他这么多年心血,总算是把谢白衣救活了,怎么能不高兴?猛一放松下来,竟然感觉自己有点脱力,晃了一下,白尧连忙伸手扶住,低声道:“堂主?”
褚裕冲进屋里,眼睛一眨,茫然间才发现,大滴大滴的泪掉了下来。
李长安趴在床边,侧耳凑近谢夭嘴唇,仔细听他在说什么。
他听见谢夭在一遍遍重复着:“长安。”
李长安两手抓紧他的手,他喊一声便应一声,浑身颤抖着道:“我在……我在……”
第114章 归云间(六)
刘老又在屋内站了一会儿, 见谢夭脸色逐渐变好,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缓缓道:“我在初探他经脉之时, 就知道是他是凭着那一点真气护住心脉活下来的, 但淤堵在血脉中, 总是不妥,于是让他去练剑, 希望能慢慢化开。”
江问鹤摇摇头道:“长老,他当时经脉受损严重, 一点内力流动都承受不住, 是我不让他练剑。要想动剑, 需把身体养好才行。”
刘老叹道:“我自然知道这一节, 但开方用药我实在一窍不通, 只对归云山庄的内息真气有一点本身。要不是江堂主这么多年费尽心血,总是不成。”
江问鹤低下头,笑道:“惭愧。主要是靠我师弟。”
刘老已经足不出归云山庄多年,只记得江湖上几个出名的掌门,对于江问鹤的师弟,实在不知是谁, 便问道:“江堂主师弟是?”
不等江问鹤回答, 白尧淡淡地道:“姬莲。”
江问鹤一怔,偷偷瞥了白尧一眼, 见他神色一如往常, 转过头笑笑道:“对,鬼医姬莲便是我师弟。”
姬莲名字一出, 刘老恍然大悟,当然神鬼双医的名头在江湖上何其响亮, 只是他竟然不知鬼医姬莲竟然就是江问鹤的师弟,他还以为姬莲并无师承。
毕竟姬莲实在不像是师承神医堂。
刘老捋了捋胡子,喟然叹道:“也不知该不该说谢家小子命好,这世上最难凑齐的三人竟让他给凑齐了!这中间,真是少了一个人都不成!”转头面对江问鹤道,“江堂主,剩下的事情便交给你啦,老夫算是帮不上忙啦。”
说完,便挥了挥衣袖,走出门口,复又坐到廊边赏雪喝酒。
江问鹤走上前,按了下谢夭脉搏,只觉得他脉象一下一下,与常人无异,这种脉象可以说是数年不曾有过了,释然一笑,拍了拍李长安肩膀,道:“李长安,没事了,休息会儿吧。”
李长安眼睛很轻地眨了眨,没有说话,依旧抓着谢夭的手。
江问鹤当下又开了新的药方,立刻让人去煎。
褚裕在归云山庄住过一段,自然也知道山庄中药房所在何处,当下接了方子出门。
走出后山,穿过一个竹桥,正看见关子轩守在竹桥边。关子轩百无聊赖地倚着桥上栏杆,仰头望天,他没有打伞,身上头上淋得都是雪,过不一会儿,在怀里一摸,摸出一块方糖扔进嘴里吃了,半晌道:“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话虽如此说,又往嘴里扔了一块。
这时他余光中才看见褚裕,冲他一笑,快步走上前,边走边道:“谢师伯怎么样了?”话说一半,忽然看见褚裕眼眶红着,脑子里轰得一声,声音立刻放轻了,道:“怎么了?怎么哭了?师伯出事了?”
褚裕白他一眼,恶狠狠道:“你才出事了!谷主好好的!”半晌,想起现在全归云山庄应该都在等谷主的消息,又补充了一句:“没事了。”
关子轩心下一松,笑眯眯望着他道:“那褚兄怎么哭了?”
褚裕道:“滚,你才哭了。走开,挡路了。”说着从他旁边走了过去。
关子轩笑着跟在他身后走去。
就在这时,两个小孩子着急地跑了过来,正是宋川宋溪二人。两人虽然没见过谢白衣,但早已听过谢白衣威名,心里也早已将谢白衣当意为前辈敬仰,听说他回来了,立刻就要跑过来看。
但不曾想,还没经过后山竹桥,就在竹桥那头看见了褚裕。
两人顿时刹住步子,惊恐地看着他,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同时回想起那天桃花谷外,褚裕凶神恶煞的样子。
褚裕看见两个小孩跑过来,玩味地眯了下眼睛,目光最后停在宋溪脖颈上的虎牙项链。宋溪注意到他的视线,立刻捂住脖子,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躲到了自己哥哥身后。
宋川感知到妹妹的害怕,挡在她身边,握紧了拳头,瞪视着褚裕。
虎牙项链在褚裕的目光中消失,褚裕眨了一下眼睛,轻呵了一声,这才抬眼看向两人的脸,几乎是同时,他拔出了腰间的短刀,在手里玩弄似的转了一圈。
褚裕虽然如今已有了自己的剑,但小时候谢夭给他让他防身的小刀他一直带着。那刀刀柄纯黑,刀刃却雪亮,谢夭说是自己亲手铸的,褚裕不知是真是假,只觉得他又在哄自己。
此时刀在他手里显得有些小了,也正因此,一下下转得飞快,更显凌冽。
两人盯着褚裕手里的刀,不自觉地往后又退了一步。
关子轩眉头轻蹙一下,要走到褚裕身前,这时呼啸带风的转刀声停了,褚裕挑眉冷冷道:“还不走,等哥哥请你们吃糖?”
吃糖?俩人顿时想起来那天褚裕也是先请人吃糖,然后就拔剑,当时他俩当时看褚裕长得干干净净,很好看,还以为他是好人,殊不知这世上坏人也有长得好看的。
俩人浑身一个激灵,谢剑仙也顾不得看了,宋川拉着宋溪的手,连方向也不分,忙不迭地跑了。
眼见两个孩子要一头扎进少有人去全是野兽精怪的山林,褚裕哼了一声,不耐烦道:“跑哪去了?这边。”
宋川和宋溪闻言,抬头一看,这才知道跑反了方向,又重新折回来,几步便没了踪影。
褚裕见俩人走了,这才过了竹桥,边走边咔嚓一声把短刀收了,道:“烦死了,俩小鬼。”
关子轩侧目瞧他冷飕飕的侧脸,看了一会儿,扭头低低笑起来。
褚裕听见他的笑声,停下脚步,不耐烦道:“你笑什么?”
关子轩忙忍住了笑,道:“我没笑啊。”
褚裕又转过头往前走去,没一会儿,又听见了关子轩的笑声,他这次却没再问关子轩笑什么,抬头望去,只见深绿色的竹叶上覆着白雪,相映成趣,就这么仰头看了一会儿。
关子轩静静地看着他,片刻也抬起头,去看竹林里的雪。俩人就这么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良久,褚裕忽而松了口气,白雾在他脸前蒸腾,又慢慢化开。
褚裕一颗心七上八下地吊了好几天,听他们说谷主没事的时候,还是满脑子地不敢相信,这时和关子轩走了一段路,才彻底放松下来。
关子轩垂眸,安静地看他,看了会儿道:“我送你的糖,你收到了吗?”
褚裕又往前走去,忽然道:“关子轩,我没有杀过人。”
关子轩不知褚裕为何忽然说起这个,想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一年多之前,褚裕从归云山庄离开去桃花谷的时候,自己追在马车后,似乎是冲他喊了这么一句。
他眼睛弯了一下,道:“我知道。”
褚裕停了会儿道:“那天我其实……”他似乎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抓了抓后脑勺,随后冷着脸破罐子破摔道:“那天我确实想把两个小鬼杀了,但是……关子轩,你说得对,我会后悔的。幸好我没有。”他看着自己的手,又很低地补了一句:“幸好你来了。”
虽然褚裕声音很轻,但这么一句呓语似的话还是钻进了关子轩耳朵里。心尖像是被什么挠了一下,他眼睛更弯,盯着他笑眯眯道:“你说什么?”
褚裕白他一眼:“你听见了还问?”快步往前走去。
关子轩急忙跟在他身后,跟他并肩而行,笑道:“就一句话么?你不谢我点什么?”
褚裕头也不回道:“我拿你给我剑开刃怎么样啊。”
关子轩惊恐道:“褚大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两人对视一眼,关子轩冲他笑了下,褚裕转回头,绷着脸走了一段,最后还是没忍住,也笑了出来。
谢夭还没醒转,一行人就暂时待在刘老的小院。江问鹤和白尧陪着刘老坐在廊边,旁边咕嘟咕嘟地熬着药,三人一边对着雪景喝酒,一边看着药盅,一边讨论医学精要,虽然谈的不是什么诗词歌赋,也算得上风雅。李长安则待在屋里看着谢夭。
这时药材熬好,李长安出门端了药,重新走回屋内,刚打开门,就浑身一震,僵在了原地。
谢夭在他出门的这段时间醒了过来,半坐起来,看着屋内装饰,眼神间满是迷茫,心想:“这是到哪来了?归云山庄还有这地方?”这时一股寒气袭来,他特别怕冷,咳了两声,转头望向门口,见是李长安,心下一松,装作看不清的样子,调笑道:“呦,让我看看是谁来啦?”
只是效果不太好,他声音依旧涩哑。
李长安忙把门关上,走过去。
谢夭见他把药碗往桌上一搁,他闻那碗汤药味道,似乎又是新药,正要开口询问,这时李长安拉过他胳膊,他抬头茫然道:“怎么……”眼前忽然一黑。
李长安用手掌盖住了他眼睛,接着便低头吻了下去。
这个吻来得突然,谢夭浑身一个激灵,李长安刚从外面进来,他能闻见李长安身上的雪味,嘴唇也冰凉。李长安碾磨着谢夭干涩的唇瓣,再毫无忌惮地攻城略地,牙尖咬着他嘴唇,好像要把那双没有血色的唇磨红一点。
谢夭耳朵里满是李长安压抑着的喘息声,他感知着这个凶狠的吻,心里忽然涌上来一阵难过,闭上眼睛,嘲弄着心想,自己果然是完蛋了,不然长安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呢?
李长安放开他,退远了一点,垂眸看着他被自己咬红的嘴唇,伸手抹了一下。
谢夭抬眼看他眼睛,笑道:“长安,我……”他想问我还剩几天,但这话问江问鹤时随随便便就说出了口,对着李长安却好似怎么说不出来,笑了笑,一转话题,笑道:“长安,你想去哪?你不是说想去西域找人打架么?我陪你去?”
李长安环住他,额头抵住他肩膀,眨了两下眼睛,只觉得像做梦一般,轻声道:“以后想去哪都可以。谢白衣,没事了。没事了。”
谢夭听得一愣,猛地抓住李长安胳膊,道:“你说……没事了?我好了是么?”
“嗯,”李长安点了点头,轻声道,“师父,我觉得我是全天下,最幸运的人了。”
只听得谢夭猛吸了一口气,而后不再说话了。他抓着李长安胳膊的手却越抓越紧,五指下是李长安胳膊上的伤疤,手指几乎嵌进他肉里,他偏过头,安静地坐着。
李长安一声不吭地任他抓着,起身看他。谢夭侧脸被头发挡住一半,眼睛隐没在暗处,只能看见他咬着下嘴唇,抓着自己的手在不停地抖。李长安不说话,轻轻抚着他的背,像是安抚。
谢夭觉得他的手法像在摸一只猫,半晌,他带着浓重鼻音,笑道:“你……哎呀,我是真的好了是吧,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吧?”
在神医堂以为自己好了时,他兴奋地差点跳起来,当场就去找江问鹤让他给自己把脉,但经历了这么一遭,听见李长安这么说,他又不敢信了。
谢夭停了一下,道:“我不想……我不想再来一次了。”
李长安柔和而坚定地道:“不会了。”又轻轻笑道:“他们说,你把最难凑齐的三位神医都凑齐了,阎王爷压根就不想收你。之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拿剑就拿剑。”
谢夭仍然偏着头,不让李长安看见自己正脸,又不说话了。
李长安一条胳膊上被掐出了白痕,他动也不动,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轻轻碰了碰他侧脸,指弯接下来一颗水珠,他看着那颗水珠,轻声道:“师父,你这个人很奇怪。”
谢夭吸了吸鼻子,笑道:“为师怎么奇怪了?”
李长安道:“我从来没见你哭过。你总是在该哭的时候笑,在该笑的时候哭。有的时候我想,你应该哭呀,为什么还要对我笑呢?其实每次,你安慰我冲着我笑时,我都很难过。我会想,一个人要经历了什么,才能连哭都不会呢?”
李长安说这话时一直看着他,一句句很轻,很慢。
谢夭仍然不肯转过头,笑了笑:“哪有师父在徒弟面前哭的?”
李长安道:“现在有了。”
谢夭停了一下,似乎真的在思考,想了想还是道:“太丢人了,我哭完,你还认我当师父么?”
李长安笑道:“认。”
谢夭又道:“那你能把这事忘了么?”说完似乎意识到自己耍无赖,模糊地笑了两声。
李长安看着他道:“好。”
话音刚落,谢夭忽然转过身,两手抓着李长安衣襟,额头抵着李长安肩膀,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他全然不顾,把眼泪全都蹭到了李长安衣服上。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哭是什么时候,此刻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明明一切都好,可眼泪就是大滴大滴往下掉,这是喜极而泣么?
可谢夭除了高兴,心里还觉得自己很委屈,就好像许多年从来没发泄过的情绪,忽然间有了一个出口。于是所有情感都决堤而出,变成眼泪一滴滴滚下来。
他缩在李长安怀里,哭得很安静,没有一点声音,只是浑身都在抖。
李长安环住他,心想,现在我是你可以抓着衣襟哭的人了,道:“谢白衣。”
谢夭抽噎着笑:“这就不认我了。”忽然,一只手卡住了自己下巴,谢夭下意识闭上眼睛。
李长安两手捧着他的脸,一点点地,吻着他脸上的泪珠。
第115章 前尘尽(一)
谢夭又在刘老那院子里住了两天, 那院子有一间空出来的房间,就收拾出来给了谢夭和李长安,至于江问鹤和白尧等人, 依旧在归云山庄客房居住。
雪下了半日即停, 所见之处白茫茫一片, 但毕竟是初雪,地上积雪并不太深, 更显得剔透轻薄。谢夭在这住了两日,觉得后山也颇有意趣, 他之前总觉得人少的地方太寂寥, 现在却能理解为何一代代前辈最后都会隐居山林之中了。
刘老却摆摆手赶人道:“你个二庄主来抢我地方做什么?老夫还得给你做饭!”
谢夭按了按自己太阳穴道:“长老, 我头好疼。”
刘老随意瞥他一眼, 见他没骨头似的歪在椅子上, 一只手撑着脑袋,眼睛眨巴着看着自己,转回头哼了一声:“我看你好得很,过不了几天就又要手痒去玩你的剑啦!快回你的青竹居去,一直住在我这算什么。”
谢夭终于纡尊降贵地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 走到窗前, 仰头望着窗外的悠悠白云,过了会儿笑道:“长老说得是啊, 这么多年没回去, 总也得回去不是?”
刘老掀起眼睛看他一眼,他回来这许久, 依旧穿着平常装束,至于青竹居里那一套套白衣, 他是碰也没碰过的。
刘老可以说是看着谢白衣长大的,那个时候穿着白衣张扬的少年郎头发披散下来,个子高了许多,年纪越大反而穿得越花哨,就一身红衣地站在窗边,安安静静的。
少时谢白衣哪这么安静过?
刘老安静了会儿,忽而道:“你之前其实回来过一次,我是知道的,但是你后来为什么又……”
这时门被人推开,李长安裹着外面的寒气进来,先是站在门口抖了一抖,这才进屋,耳朵里听见了刘老的后半句,不禁思索道:“这是在问什么?”
谢夭转头看刘老一眼,恳请着看他,微微摇了摇头。那一眼让刘老看得于心不忍,摇了摇头,背过手,心想你们师徒俩的事,你俩自己聊去吧,当下摆摆手道:“我出去一趟。”
谢夭笑道:“刘老不赶人了么?”
刘老又回头瞪他一眼,霎那间福至心灵,偷偷看李长安一眼,又转回目光看谢夭,愠怒道:“你为什么非赖我这不走?你一个大小伙子,一不立业二不成家,你赖在这干什么?”
前半句或许还是假装,后半句就是真的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了。老人对成家立业之事看得最重,绕是刘老这等世外高人也不例外。
“立业也没少立啊,歇一歇,成家嘛,就……”谢夭被他问得有点不好意思,转过目光,摸了摸鼻尖。
李长安没忍住笑出来,心道:“原来是问这个。”
这时谢夭目光定在了李长安身上,上下扫过李长安全身,走过去一勾他肩膀。李长安被他勾得踉跄一下,转头去看他侧脸:“你……”
谢夭也不看他,半眯着眼睛,分外满意德往外走去,笑道:“少侠,帮我个忙?”
李长安最听不得他喊“少侠”这两个字,浑身一个激灵,道:“干嘛?”
谢夭笑道:“你也看见了,家里催婚催得紧,我看少侠一表人才,委屈少侠一会儿,跟我回家一趟?”
李长安耳根瞬间红了,拽了下谢夭袖子,目光往后一瞥,示意刘老还在这,咳嗽一声才道:“回哪?”
谢夭看着他,笑道:“跟我回青竹居啊。”
眼见把这尊大佛从自己院子里送出去了,刘老捋着胡子点点头。
李长安则望着他弯着的眼睛,心里空跳了好几拍,点点头:“好。”
青竹居房门推开那刻,熟悉的光影扑面撒下,谢夭呼吸几乎窒了一下,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似乎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安静地把谢白衣在此的年岁看了一遍,又像是在想,这个重回是否太过草率。
李长安走了进去,挥手驱散烟尘,随口道:“太久没回来了,也没人打扫。”
之前李长安住在青竹居偏房,日日打扫,倒是进去就能住,但他这一趟在外面跑得太久,推开屋门,屋里已经积了薄薄地一层灰尘。
李长安说完意识到身边没人,回头看去。
视线里原先空荡荡的,没有人气的房间,突然闯进去了一个熟悉的高瘦背影,谢夭顿时觉得这才对,之前的青竹居总给他感觉少了点什么,李长安站在屋子中间的时候,便一切都熟悉了起来。
这时李长安回头看向自己,疑惑道:“公子,你不说领着我回家么?”淡淡垂眸扫一眼自己还在门槛外的脚,抬起头,挑了挑眉。
谢夭跨过门槛,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看了会儿房间的陈设,又伸手捻了下桌子上的灰,放在指尖磨了磨,叹口气道:“少侠,我家没有人了。”
谢夭心想,深恩负尽,死生师友,老庄主早已仙逝,同辈师兄弟中,小师妹走了,师兄与自己也……更何况自己已许多年未回师门,他出走半生,其实在归云山庄,早已不剩下什么了。
他淡声笑道:“我家里只有你了。”
他这边伤春悲秋地还没感慨完,眼前就突然多了一条大扫帚,抬头看去,李长安拿着扫帚眸子半垂,挑衅地看着自己,道:“一个人在那叽叽咕咕说什么呢?干活。”
谢夭一笑,接过扫把,打扫起来。李长安道:“我给你扫了这么多年,别想这次也让我一个人扫。”
谢夭忍着笑:“我刚说什么,你真没听到?”
李长安偏过头道:“没有。”
谢夭笑道:“那可惜了,上好的情话只说一次,你错过这次,就听不着了。”
李长安气笑了:“那是情话么?”停了一下,道,“谢白衣,你真的很记仇,还真的很会往人心尖上戳。”
“你跟我说的话,我说给你听,就变记仇了。”谢夭笑道:“我怎么教出来你这个逆徒。”
逆徒……
这话谢夭说过两次,好像都是在床上。
李长安不知想起了什么,低声笑了笑,而后抬眼看他道:“我逆徒。你有其他更听话的徒弟么?”
那一眼攻击性十足,漆黑的瞳孔从上到下把自己看了一遍,一点心猿意马不合时宜地爬上来,谢夭不敢再看他,咳嗽一声,转头正色道:“那什么,我们还是扫地吧,扫地。”
俩人把青竹居上上下下扫了一遍,不等谢夭开口,李长安自动地把自己的东西从偏房里收拾出来,全搬到了主殿里,分外自然地跟谢夭共享一张床。
搬回青竹居后,屋内多年停滞的时间又缓缓转动起来,不再是谢白衣当年走时那般的陈设了。
有时桌上会多一盆小花,有时凳上会随意扔着衣物。那封写了一半的书信被李长安仔细地收了起来,藏到了哪,就连谢夭也不知道。
归云山庄的人都知道谢师伯回来,但起初谢夭在后山处养病,见不到人,还没多大感受,这时搬回青竹居,众人这才真切感知到,谢白衣当真回了归云山庄。
不少弟子想去拜访,但是又惦记着谢白衣有伤在身,不便打扰,因此只特意去青竹居外,想远远看上一眼,若是能见谢白衣使剑用上一招半式,那更是再好不过。
但被这许多人守了几日,众人发现不太对劲,几日下来,那位谢师伯不是在招猫就是在逗狗,要不就是懒懒散散地躺在院子里摇椅上,用扇子遮住脸,晃悠着晒太阳。
白衣一次没见他穿过,剑更是一次没见他用过。
一群人心里奇怪道,不是说谢白衣嗜剑如命么?怎么这许多天都用过一次剑?再看他一身红衣,又怎么跟谢白衣三个字联系不起来了。殊不知谢夭这次惜命得多,刘老说最起码要修养两月,在他松口之前,他是一次剑都不会动的。
这天,谢夭正在屋内练字,忽听到门外脚步声响,他探头看去,但见月色如洗,正值初冬时分,两片桃花瓣悠悠从窗棂上飘落下来,谢夭伸手接过。
除此之外,再无声响了。
宋明赫这段日子则忙着重修被李长安毁了一半的镇山剑阵,剑阵百年流传下来,许多细节之处已经失传,还需要跟刘老一起考究,敲定之后,再孤身进入剑阵内,一柄柄剑地复原。
事实上,归云山庄内对剑阵最熟悉的,非谢白衣不可。谢白衣一身武功都是在剑阵里练出来的,但庄中有人提出让谢白衣进入剑阵时,却被宋明赫一口回绝,他看那人一眼,道:“他差点没回来,就是因为剑阵。”
在休息时,他偶尔也会到青竹居去,但都站在远处看着,从不靠近,也不敲门,站一会儿便离开,谢夭自然全然不知。
江问鹤又在归云山庄内待了半月,眼见谢夭身体已经大好,连药都可吃可不吃,只需要安静修养一段,又想到姬莲之事,总不能连累归云山庄,当即决定要离开。
他这天起了个大早,在晨光熹微之时去拜见了宋明赫,告知离开一事,又特意嘱托等自己走后,再告诉谢夭李长安二人,随后便回房收拾东西。
刚进房间,便觉不对,房门虚掩,屋内竟好似有人。推门进去,见白尧一人站在桌旁,正在慢慢地斟一杯茶水。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垂落下来,眸光淡然地看着桌上那杯热茶。
江问鹤愣了一下,心想:“我与白尧又不住在一起,这怎么大早上的到我屋里来了?”
白尧见江问鹤回来,眼睛里立即盛满温和的笑意,道:“堂主莫怪。我刚才敲门,你不应声,我就擅自进来了。”说着,顺手就把那杯茶水递给了江问鹤,又给自己再倒了一杯新茶。
江问鹤随手接过,一边往前走去一边一饮而尽,见白尧没有跟在自己身后过来,奇怪地回头看他,道:“怎么还站在门口?”
却见白尧唇边噙着笑意,站在熹微的晨光里,一动不动地笑着看向自己。
江问鹤脑子里轰得一声,多年跟药石打交道,这时已然知道自己棋差一招。手臂发麻,浑身都使不上力气,他甚至来不及去把自己的脉搏,只能勉强地点了自己锁骨下三个穴位,把刚才喝得茶水全都逼得吐了出来,随即人也倾倒,滑坐在地上,后背靠着床榻。
浑身都动不了了,江问鹤只能掀起眼睛瞪着白尧,道:“你下了什么?”
这时太阳初升,让人分不清是黄昏还是朝阳。光晕斜斜从窗中洒下,白尧身形一半被照亮,又有一半隐没在黑暗里。
他端庄地朝自己一步步走来,边走边低声道:“堂主,你又要走了,你要去找他,是么?”
江问鹤问他下什么,也只是拖延时间,他和白尧自出一脉,白尧下了什么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此时见他走来,心中大觉不妙,尽力抬手去按自己穴道,但手指只能微微一抬,便再无力气,他抬眸冷笑道:“放肆。我做什么,还用跟你通报么?”
白尧垂眸看他的手指,看了会儿,一伸手整个拢住,温声道:“堂主,你知道没用,何必尝试呢?”
他手心笼罩上来的那一刻,江问鹤只觉得如同一团火笼了上来,他眼里闪过一丝震惊,又抬眸看向白尧,但见白尧表情依旧淡淡,神情都不曾有丝毫松动,心中更为惊诧。
他挣动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弹起,但只能微弱地碰触到白尧的手心,全然无济于事,只能冷声道:“放手!”
白尧却猛地收紧了手指,低声道:“堂主,他有哪里好?让你这样放不下?他不就是比我早来几年么?如果认识少时的你的人是我,如果春日上是我,你会像教他那样教我么?”
江问鹤大睁着眼睛看着他,眼里的情绪从惊讶,到疑惑,最后变为不忍,咬着牙偏过头,白尧只沉沉地看着他。
两人就这样安静许久,等到屋内的光影悄然移动了一个窗格,江问鹤偏着头,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这一笑轻得像是自嘲,白尧听得浑身一僵,压着他手指的手顿时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僵硬地悬在那里。
江问鹤发现他手心离开了一点,垂眸看了眼,又笑了下,继而抬起眼睛看他,道:“白尧,何必呢?你求什么,告诉我。”
白尧看他眼睛,见他说得坦然又轻松,忽然很想冷笑,他不禁心想,你对你师弟可不是这样坦然的,猛地按住他手,江问鹤整个人一怔,而后人影靠近,江问鹤只觉得眼前一暗,白尧身体挡住所有光线,两人彻底隐进黑暗里。
白尧身体前倾,把江问鹤逼得退无可退,淡声道:“我堂主长堂主短,我求什么,你真的全然不知么?”
他即使靠近,但也只伸手按住了江问鹤手背,再没有其他一点动作。其实已经做到了这份上,装得再好也没用了,他藏于心底的野心早已昭然若揭,但他还是维持着最后一点温驯弟子的样子。
江问鹤看他眼睛,呼吸微微窒了一下。白尧眼神还是很温和,但是盯着自己却像一条盯着猎物的蛇,好像无论自己回答什么,他就会立刻扑上来把自己绞杀。
听完白尧的话,江问鹤怒斥道:“白尧,你派人跟踪,滥用私刑,绑架百姓,我已经足够能容你了,我还将整个神医堂交予你手,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性子么?”
白尧肩膀抖了一下,低声道:“你都知道。”他垂下头的瞬间眸光更暗,唇角勾了一下,下一秒忽然伸手卡住江问鹤脖子,倾身过来。
江问鹤只觉得白尧的气息笼罩过来,瞳孔骤缩,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抬起胳膊扇了白尧一巴掌,啪得一声,白尧被扇得脸偏向一边,动作停在原地,额前碎发遮住眼睛,他脸上没有表情,眼神晦暗不清。
江问鹤气笑了:“我竟不知,你对我这是这般心思。”
白尧一动不动地听着他说。
江问鹤这时感觉手心火辣辣的,看白尧面无表情,心尖微微一颤,不禁心想,打重了么?如果他有时间,他会好好地跟白尧掰扯一番,但如今回归云山庄给谢白衣治病的时间都是抢出来的,他又哪有时间教育白尧呢?
深吸一口气,头脑也冷了下来,江问鹤心想,白尧总是会跟着我的,但若是姬莲来寻我复仇,无论如何不能让白尧陪我一起去送死,必须得把白尧支开,小孩子心性不定,或许见不到我,自然而然就忘了,偏过头冷声道:“我不想看见你,给我滚回神医堂去。”
白尧许久没说话,过了会儿,轻轻笑了一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袖,好似刚才的狼狈不堪都不存在,转眼间再次仪表堂堂,冲坐在地上的江问鹤作揖,温和道歉道:“堂主,是弟子僭越了。”
说完,也不扶他起来,也不给他解药,转身便向门口走去。
江问鹤气道:“回来,给我解了。”
白尧脚步不停,头也不回道:“堂主既然能抬手扇我,自然也能点自己穴道,点几下就解了。再不然,十二个时辰之后,麻药劲自己也过了。”
江问鹤正要骂人,却听得砰得一声,门重重被白尧关上,比那一巴掌还要响。江问鹤一句脏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右手手心依旧火辣辣地生疼,他悄悄握成拳。
过不多时,听得外面脚步声响。白尧回屋拿了东西,立刻就离开了归云山庄。
江问鹤叹了口气,这桩事处理得实在不好,但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白尧回了神医堂,总也算是个了结。
自己倒是惨了,自己已然跟宋明赫辞行,白尧又一走,只怕这时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和白尧一起下了山,十二个时辰,倒是要硬生生捱过去了。
浑身都动弹不得,他靠着床沿,望着天花板,漫无边际地思考,不禁想白尧到底给自己下了多大分量,又思索姬莲会如何杀自己,是用那把乌黑的匕首,再以牙还牙地捅进自己胸口么?那也不错。
就这么想着,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中,他忽然听见外面人的惊叫,他艰难睁开眼睛,只见外面天光发蓝,隐隐有一两道金光照射下来,像是黎明时分。
又是这种时刻,他想起那日白尧身上披着的晨光,还以为是自己做梦,正待再睡,这时,江问鹤心里却猛跳一下。
只听得外面匆乱的脚步声响,有人大声叫喊道:“全部弟子速往山门,有人攻山!”
第116章 前尘尽(二)
归云山庄庄中弟子自由, 但绝不散漫。群敌供上青峰山之时,便立即有值守朝庄中报信,之后各院弟子挨个传讯, 仅片刻之间, 都在睡梦中跃起, 以各院为队,往山门奔去。
但见淡蓝色天幕之下, 归云山庄弟子站在刻有归云二字的巨大石门之后,凝目下望。雾气之中, 但见山路上影影绰绰全是人影, 瞧数量有上千人之多, 但这许多人往山上行进, 却安静无声, 诡异至极。
宋明赫听闻有人攻山,先是立刻派人守住归云山庄诸多要害之地,以防山门处的敌人声东击西,从旁处悄悄摸了上去,安排好之后,这才赶往山门处, 走到阵前, 喝问道:“什么人胆敢闯我归云山庄?”
有人沿着山路匆匆奔上,一边气喘吁吁行礼, 一边道:“我看那些人都穿着道袍, 是两仪观的人!”
宋明赫瞳孔骤缩,心想归云山庄向来与两仪观无冤无仇, 为何此时会突然发难?念及两仪观与已经坠落的陨日堡交好,难不成其实当年之事, 也有两仪观的操作么?
他并不知道姬莲藏身两仪观内,更不知道姬莲已被两仪观观主严千象所控制,正思索着,脚下忽然震动,轰隆隆几声巨响之后,数柄飞剑从山中不同角落飞出,结成剑阵守在山门之前。
众人发觉镇山剑阵启动,心下一松,大声叫好,但很快,都发现了剑阵的不同之处,又隐隐担忧起来。
那剑阵通体流转寒光,让人胆寒,只是此时那剑阵横七竖八地缺失了许多。镇山大阵被李长安废了一半,宋明赫这些日子一直潜心修复,但也没有完全复原。
江湖上虽都说两仪观是一个小道观,严千象自己也自谦道不过一个破烂道观,但若是打起架来,却没人敢小觑这小小道观。两仪观武功传自正统全真教派,全真教为天下道门至尊,外门功夫不可小觑,内功更是大有玄妙。
但听得金属交击声响,白茫茫雾气之中,诸多蓝色身影左手持拂尘,右手拿长剑,与剑阵搏斗起来。道家所持之剑与归云山庄之剑还不大相同,要比平常的剑更细长些,剑上反射着清晨的寒光。
这些人所说只是两仪观普通弟子,功力与归云山庄之剑阵相差甚远,但数人对付剑阵一柄剑,倒也可以一战。若是原先的剑阵,剑与剑之间联系紧密,回环相护,毫无各个突破之机,但此时剑阵有缺,便给了两仪观机会。
咣当一声,第一柄飞剑落了下来。归云山庄弟子看得个个心惊,眼见剑阵撑不了多久便要被突破,更让他们恐惧的是,即使剑阵之中打斗正酣,两仪观人也不发出丝毫声响,安安静静地只有兵刃破风声和金属碰撞的声音。
战场之上,安静如此,实在是非同寻常。
如今大敌当前,众人站在石门之后,心神激荡,无不回想起上一次山庄有如此凶险之境是什么时候。
那是谢白衣身死桃花谷之后没几年,五大门派高手集结,庄中只有一个少庄主带领各部弟子守护山庄,最后一人一剑守在青竹林,挡住了那些人去往剑心冢的最后一程。
再没有比那个时候更凶险的时候了,那时只有李长安自己,谁能想到一个少年人能临危不乱,力挽狂澜呢?但现在不同,现在宋明赫出关,李长安在山庄之内,那位姓谢的剑仙更是回了山庄。
无论谢白衣现在武功高低,身体如何,就好像谢白衣在此,一切就会迎刃而解。
这样想着,有人探头张望,在茫茫人群中寻找李长安和谢白衣的身影。但哪里有什么人?于是叫道:“谢师伯和长安师兄呢?”
宋明赫听了此言,微一怔愣,但并不四下寻找,也不答话,只是手握重剑,两眼望着前方,眼神坚定无比。
发觉李长安和谢白衣确实不在此地,众人心下都有些奇怪。方才集结来山门之时,整个山庄乱成一团,绝不可能听不到,可如果听到了,两人又怎会不来呢?又一个声音道:“我去通知谢师伯。”
宋明赫忽然沉声道:“站住!”
那人脚步一顿,左看右看,又心虚地退回到人群中间。
宋明赫朗声道:“谢师弟初回山庄,又伤势未愈,难道回归半月便要再守师门?究竟要他为山庄做到何种地步?再者,我偌大归云山庄,只有谢白衣一人了么?”心里暗暗心想,他不来,我难道就守不住么?
众人自是听不出他后半句的意思,但仅听前半句,都叹了口气。
谢白衣当年是为归云山庄身死,之后山庄又多次与桃花仙为敌,虽说是因为庄主不知道实情,但攻打桃花谷为真,千金台上拔剑为真,是个人心里都会难过。归云山庄确实于谢白衣亏欠太多。
又不禁心想,如果这次不是因为伤重必须回山庄医治,谢白衣会回来么?
想到此,心里都有了个大概,有人低下头难过道:“恐怕谢师伯是不会来了。”
宋明赫听了此话,心头一凛,说不上难过还是什么,极轻地抽了一口气,提剑直指向前,正要开言,余光中忽见一个白色人影闪过。
归云山庄中无人敢穿白衣,白色在庄内是耀眼得多的颜色,所有人目光都随之看去,惊喜道:“那是……!”
萧萧竹林声中,那抹白衣穿过湖面上的青竹栈道,风一般越过栈道上七个木亭,当年他回山之时,便是从这里走过,只不过那次走了之后便没再回来,这次却飞身而上。
众人只见石门飞檐之上,白衣一闪,红色发带飘扬,那人提剑站在飞檐之尖。
关子轩两眼放光,第一个喊道:“谢师伯!”
谢夭回头冲众人一笑,道:“不好意思啊,换了身衣服,来晚了点。还没开打吧?”
他本来觉浅,稍微有一点动静都能醒。但李长安在侧,又身在归云山庄,心里便没了一点戒备,等到归云山庄内彻底乱起来才迷迷糊糊地坐起来问怎么了。
听说有人攻山,套上衣服便要出来,但临出门之时想了一想,折返回去,打开衣柜,把许久没穿过的白衣抽出来一套,胡乱套上,又随手拿了根红色头绳,把多年未束的头发绑上了,这才出来。
众人听他如此说,都不由得一笑。宋明赫看了他一眼,又装作不在意地移开了视线。还有曾经与谢白衣在桃花谷中同生共死的,眼眶红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谢夭自然是看见了这些视线,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只能笑了一笑,又转过头。
这时,又一个黑衣人影闪过,几乎是一个刹那,便已经从最外围到了众人中间,众人讶异看去,那人正是李长安。
只见李长安刚一落地,便一边往前走一边抽出了青云,只见他每往前走一步,便有一柄飞剑从众人身后飞出,冲上前去补上缺失的剑阵。转眼间阵法即成,本已在被冲破边缘的剑阵寒光一闪,再次运转起来。
众人心中大惊,心道这些剑是哪来的?也不受剑阵驱动,怎么可能刚刚好补上剑阵?
旁人或许认不出来,但宋明赫却认出,飞出的剑正是这么些年,谢白衣用过的每一把剑。除了青云和桃花枝,尽皆在此。
它们自然不受剑阵所控,实际上,他们被李长安所控,李长安凭着记忆,自己用剑补上了剑阵的缺口。
这时只见李长安手势微微下压,两柄飞剑立刻降了下来,划过一道漂亮的圆弧,准确与其余三剑交织汇聚,关子轩看出了其中玄妙,惊讶道:“剑是长安师兄控制的!”
天下兵刃,以剑为尊。谢白衣这位是拿起什么都能当剑,李长安则是无论谁的剑都能拿。
只听得一阵阵喝彩声,谢夭目光扫向那已经结成的剑阵,重点则是在自己用过的几柄剑上,弯着眼睛满意地看了一眼,又转回目光,仗着站得高,极力远眺,扫了一眼大致情势。
此时雾气已散了大半,他站得又高,看得更加清楚。只见除了两仪观之人,还有许多人身上穿着普通衣裳,手里却拿着兵刃,分不清是何门何派。
谢夭方才还在笑着,虽然那笑本来也有宽慰人心的意思,但此时却是顾不上其他了,脸色陡然沉静。众人看他笑容渐收,便知此事绝非同小可。
李长安走到最前,仰头看他,谢夭纵身下来,风风火火经过他身边,悄悄捏了捏他的手心,又立刻往前走去,道:“师兄,恐怕来得不止两仪观。剑阵撑不了多久,我带人于前锋佯装阻敌,长安,你带着人从后面摸过去,把人包圆了再说。”
不等两人说话,谢夭抬起头,冲着身后众人朗声道:“来三十个人,跟我走。”
众人心里都打了个嘀咕,只三十个人,在前锋交战?那不就是吸引对方注意的敢死队么?但众人心知如此,望着谢白衣,目光仍炯炯有神,闪闪发亮,心里竟然期待起来。
李长安沉沉地看着他,谢夭当作没看见,宋明赫拍了拍他肩膀,谢夭一怔,宋明赫拍完,也不看他,沉沉地望着将散未散的雾气,竟然觉得这雾和桃花谷经年不散的瘴气有些像,淡声道:“你伤势未愈,留在这吧。这次换我去。”
之前桃花谷便是宋明赫身为庄主未曾进谷,只留在谷外指挥,如今反了过来,谢夭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笑了笑,心想我这许多年不回,凭什么一回来就号令全庄呢?道:“师兄,这有点……”
李长安偏头看了他一眼,虽然一句话没说,但谢夭却感觉他已经用眼神把自己从上到下片成几百片了,话到嘴边临时改了口,道:“好。”
宋明赫和李长安各自点人,正待出发,谢夭则在一旁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心想,两仪观这一举实在突如其来,严千象到底想要什么?思来想去,严千象似乎没有理由跟归云山庄作对。那么便只有一个可能了,现在号令两仪观的,还是严千象吗?
这时谢夭抬头,和李长安对视了一眼,两人刹那间心意相通,同时想到了一个人——姬莲。
姬莲和两仪观关系匪浅,甚至最后还是严千象救走了姬莲。但若是姬莲也说不通,姬莲跟归云山庄更是无冤无仇,甚至中秋节时,谢夭跟他相处得还算不错。
他们这些人中,唯一跟姬莲新仇旧恨牵扯不清的,就是江问鹤了。
江问鹤这半月来,恰好在归云山庄。姬莲得到江问鹤在归云山庄的消息,难不成这是来找他复仇?
谢夭无奈地低笑了声,似乎是觉得这二位之间的恩怨也很难说清,半开玩笑道:“幸好江问鹤走了,要是他一个人碰上这阵仗,只能等着投胎转世,下辈子别当师兄了。”
宋明赫这时点人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旁边人奇怪问道:“庄主?”宋明赫摇摇头,再不说话。
谢夭这时心念急转,如果真是姬莲,严千象怎么可能会把偌大一个两仪观拱手让人?姬莲又用何种方式纠集了其他门派?究竟给了他们什么好处?
归云山庄世代被人觊觎的,就是剑心冢了。
谢夭抬起眼,目光一一扫过眼前这些小辈,那些年轻人一见谢白衣目光朝自己扫了过来,无一不板起面孔挺起胸脯。但谢夭尴尬地发现这些人,他都不太认识,只能叫道:“关子轩!给我出来!”
关子轩从人群中钻出来,道:“谢师伯,我在这!”
谢夭叹了口气,剑心冢这等险要之地应该让李长安去守,但他又决计不可能让关子轩带着人从敌群中间插后,看他半晌,心想,关子轩也算是后辈中可用的了,拍拍他肩膀道:“你现在带人去剑心冢,一有什么不对立刻发信号,打不过就跑,我过去接你。”
关子轩看着他,抓抓脑袋道:“师伯,我虽然比不上长安师兄,但是我……但是我还是可以的。”
谢夭苦口婆心道:“别把自己玩死了。”
关子轩笑道:“肯定玩不死。”说完,手一挥,带着几个人就跑了。
李长安走过来,目光先是扫过站在谢夭身后,那些望着他背影的弟子,眼神可以称得上是不善,最后目光才定在谢夭身上,低声道:“师父怎么不嘱咐一下我?”
声音很低,谢夭听得一阵头皮发麻,闭了下眼缓了两秒,才道:“长安,你……别受伤。”
李长安沉默一会儿后,慢慢道:“师父,我可以不去么?”
谢夭笑了:“你怎么了?”
李长安低下头,道:“我不想去,我想和你待一起。”
谢夭心里微微一酸,笑道:“你多大啦,怎么还耍小孩子脾气?”但抬眼,看见李长安垂着的脑袋,话音忽然顿了一下。
当年谷底和谷外也没距离多远,谁又能保证这次不是死别呢?
李长安道:“我知道,我会去的。”
谢夭本以为要哄他两句,却没想到他同意的这样快,眼睛很轻地眨了一下,这时竹林声萧萧,伴随着兵器相接时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宋明赫道:“长安,走。”
听见这句,谢夭心里莫名一阵后悔,忽然拽着他袖子,低下头,很轻地抽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低声嘲弄笑道:“一点都不潇洒。”
李长安悄悄捏了捏他的手心,道:“师父,等我。”说罢大踏步往前走去。
谢夭望着他背影,这时回过味来,嘶了一声,这人个头比自己都高,出门的时候又想剑阵被毁,特意带上了其余的剑,哪里是小孩子了?他在心里早就权衡好了利弊,只是逮住了机会就要撒娇。
三批人各自朝不同方向奔去,谢夭拎桃花枝站在原地,就在迅速又寂静无比的行进中,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谢二庄主,你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呢?”
那声音轻低,带着些许的哽咽,但此时寂静无比,所有人都听见了这句,都不由得脚步一顿,先是回头去看那人,只见那人二十七八岁,十九岁当头和谢白衣一起下桃花谷,此时一双眼睛望着谢白衣,却像是隔着七八年的光阴。
几乎所有人都停下步子,转头看着谢白衣。虽然无言,但是都在等着他一个答案。
李长安手里握剑的手蓦地紧了,但并不回头,只是站在原地。
谢夭忽地想起了千金台上那句,你既然还活着,又为什么不回来?
或许也是该给山庄一个交代,他笑了笑,道:“谢某当时……一身武功尽毁,实在愧对师门,不敢再回了。”
刻有“归云”二字的石门之下,数百号人依旧寂静无声。
众人都知道这话半真半假,前半句为假,后半句为真。但时过境迁,说什么都显得太晚,众人需要问这么一句,谢白衣也需要回答这么一句。
他这么答,其他人便这样信。
但李长安不要这么糊里糊涂的,他要谢白衣的真心。
李长安心想,什么叫武功尽毁呢?如果真的毁了,后来又怎么当上桃花谷谷主?
什么叫不敢回来呢?他猛地想起山庄里流传的传言,有人说,曾经在山庄里看见过穿白衣的人,游览于竹桥廊坊之下。
在那之后不久,江湖上便传来了谢白衣身死的消息,传言中的那抹白衣也便被穿成了谢白衣的鬼魂。
李长安呼吸猛地急促起来,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好像抓住了那个真相,即使他不愿意相信。
他大踏步走回去,抓住他肩膀,道:“你回来过,就在桃花谷之战三个月后,但你又走了,是么?那天你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是受了什么委屈么?才让你走得那么毅然决然?
却不曾想,谢夭笑笑,长叹一口气道:“长安,有的时候,死一个人,天下会太平很多。”
李长安大睁着眼睛看着他,茫然道:“什么意思?”
而后他忽然想到,谢白衣的死讯带来的结果。那时江湖各门派伤亡惨重,要归云山庄给出一个说法,正欲征讨,谢白衣死讯传出,天下第一死了,各门派对归云山庄怒火才渐渐平息。
李长安低着头,声音颤抖道:“所以……你让你自己死了。”
谢夭安静地看着他。
那天他再回山庄,看见的却不是竹林春深,而是伤员遍地,一片死气。正打算去找宋明赫,却偶然在外听到了裴林与宋明赫的对话。裴林道:“师父,谢师伯他恐怕……”屋内一阵沉默,宋明赫却不答话。
裴林道:“如今全江湖都对山庄怀有怒气,山庄已经打不起了。当下总需要一个人先平息怒火。”
他没听完,又转身一个人下了山,回去就让人放出了谢白衣已死的消息。自此竹桥上七个木牌楼走过,谢白衣便彻底死了。
第117章 前尘尽(三)
天色渐亮, 谢夭站在石门前,远远望着山路之上的局势。宋明赫虽然本人武功极高,两仪观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但奈何对方人数众多, 只能往前刺入数米, 便再进深不得。幸好前锋也只是佯攻,李长安已然带人绕后, 这时距离已远,谢夭已经看不见他人了。
褚裕站在谢夭身侧, 半步不离, 这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没看见关子轩, 问道:“谷主, 关子轩人呢?”
谢夭笑道:“他去守剑冢了。你担心他呀?”
褚裕撇撇嘴道:“不是, 我还以为他胆小鬼不敢来呢。”
安静一阵,褚裕忽然道:“宋川宋溪呢?”
谢夭闻言,脸色也一变。宋川宋溪两个小孩子,事发之时必定还睡着,突然被吵醒,若是能够镇定自若地待在屋里不出来还好, 若是满山庄乱跑, 那危险可就大了。谢夭道:“我找人去看着他们。”
褚裕却诚恳看向谢夭,道:“谷主, 我去吧。”
谢夭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不行。”
褚裕以为谢夭是怀疑自己要去杀人, 哽了一下,才道:“谷主, 我只是不放心他们,我……”
谢夭自是没有怀疑他的意思, 只是褚裕年纪太小,许多事情离了自己不知怎么处置,但见褚裕恳切看着自己,而且能放下仇怨已实属不易,也不好再拦,道:“我知道,出了事情带着两个小孩跑,去吧。”
褚裕道一声“好”,立刻转身奔向庄内。
褚裕刚走,谢夭叹一口气。这时余光一个紫衣身影闪过,抬眼看去,只是归云山庄另一边的高崖之上,迎风站着一个人影。那人身着紫衣,耳朵上戴着的莲花耳坠在风中摇摇晃晃。
距离虽远,看不清面貌,但光看身形,谢夭还是一眼认出那是姬莲。两人搁着天边流云遥相对视,耳边尽是轰鸣之声,距离上次相遇还是月余之前,这时相见,却莫名有了物是人非之感。
谢夭心想,这当真是你想要的么?
这时身边一个青衣人影极速闪过,谢夭心头一震,反手抓去,那人轻功极高,刹那间往旁边侧过一步,躲过谢夭这一掌,又往前奔去。
谢夭讶异道:“江问鹤,你不下山了么?”
得知江问鹤下山时,谢夭不信,又特意去他所住的客房找了一遍,但见人去楼空,敲门不应,殊不知江问鹤当时昏睡,完全没听见有人来敲门。
谢夭自然知道此时他要去做什么,也斜跨一步,立时挡住他去路。
江问鹤道:“此时说来话长,若有机会,我再说给你听。”顿了一下,又道:“来的是谁?”
谢夭冲他笑笑,仍挡在他身前,道:“江大神医,现在还没伤员,用不到你,等会儿有活了再来找你,行么?”
江问鹤看他一眼,道:“这时候,咱俩个人仇怨能不能放不放?你让我过去。”谢夭奇怪道:“咱俩有什么仇怨?”话虽如此,却是仍死死挡住江问鹤去路,他往东就往东,他往西就往西。
江问鹤余光往后一瞥,看见身后的树影,道:“我回去行了吧。你注意点你的命,别死了。”
谢夭冲他一笑:“你放心吧。这次绝不麻烦你。”
江问鹤转身往后走了两步,忽然用力一蹬树干,刹那间转过身形,借力飞身越过谢夭。谢夭没想到他会突然回头,实实在在被他骗了一把,啧了一声,当即转身去追。
江问鹤速度极快,此时已进入战局之中。看清了来人打扮装束,江问鹤心里猛地一沉。
两仪观,跟姬莲有关的两仪观。
江问鹤心想,自己猜的没错,来的果然是姬莲。可是要杀我便杀我,这下却是连累了归云山庄。抬眼四望,只见寒光不停,密密麻麻的刀光剑影,却始终看不到姬莲。
江问鹤心里又忍不住期冀,如果此事,只是严千象自己谋划,与姬莲无关呢?
局势混乱至极,江问鹤身上穿的也不是归云山庄校服,是以敌人并不特意来攻。他自己又轻功极高,在战局中左穿右突,身法飘忽不定,虽然不会武功,半晌也未曾受伤。
这时右前方一拂尘朝他面门飞来,江问鹤向斜后方滑步而去,耳边只听得又一兵刃破风声,正是自己斜后方而来。江问鹤心下猛地一沉,但前后夹击,已避无可避,心想这下非得挨这一剑不可,当下闭目凝神,脚步却不停。
这时只听得喀喇一声,预料中的剧痛却没有传来,睁开眼睛,只见两片花瓣飞过自己眼前。转头看去,谢夭桃花枝正克上那人的剑,猛一发力挑开,而后横自己一眼,道:“江问鹤,你找死啊。”
江问鹤冲他一笑,道:“死也不是这时候。”抬眼一看,正看见远处山崖边一个人影倏忽闪过,只一瞬间,江问鹤虽未看清,但心脏下意识一沉,就要迈步,这时桃花枝忽然横在自己身前,江问鹤抬眼,见谢夭拎剑挡在自己身前。
江问鹤垂眸看了眼桃花枝,偏头笑了一声:“谢大剑仙,咱们是这种关系了么?”
谢夭拎着桃花枝转了个剑花,笑道:“我不知道。”
谢夭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能对江问鹤出剑。
便在说话的刹那间,江问鹤突然往左前跨过一步,谢夭身形一转,剑势如虹,已经横划向他右肩,江问鹤看这一剑势不可挡,急向后滑步,但谢夭的剑岂是那么容易就能避过去的?在砍中的那一瞬,谢夭收势刹住,桃花枝悬停在江问鹤右肩之上。
江问鹤往前一步不成,竟然又被他往后逼退一步,他知这次无论说什么谢夭都不会上当,只能硬闯不可,没有丝毫犹豫,再行改换方向,两人当下纠缠起来,偶尔向前偶尔后退。
谢夭纵然轻功要比江问鹤高上许多,但是身处乱局之中,又要顾及自身和江问鹤,越纠缠,两人陷入战局愈深。
桃花枝再次横在眼前,江问鹤道:“是我连累的归云山庄,能让他停手的只有我,你总得为山庄千百弟子考虑,难道你就要非要他们血拼到底?”
这时身边凶险频出,谢夭知道两人陷得太深,需得立刻退出去,听他如此说,气道:“你知道啊,你既然知道他是来找你寻仇,你上赶着过去不是找死么?”说着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如果劝不过他,干脆打晕带走了事。
刚往前走了一步,却不曾想江问鹤看着自己笑笑,淡声道:“这话似乎有些耳熟。”
谢夭愣了一下,恍惚中想起来,这话江问鹤却是对自己说过。那时李长安还一心要找桃花仙复仇,江问鹤也如同现在自己这般劝过自己。悄然之间,两人身份已然转换。
江问鹤怅然道:“谢夭,我等他这一剑太久了。”见谢夭站在原地,便知此此时正是机会,抓住间隙,侧身冲去,转眼间已经冲出了三四步,越过了谢夭。
谢夭反应过来,回身去追,他轻功了得,眼见就要再次拦住江问鹤去路。
江问鹤心下一沉,心道,我都如此说了,你还非要拦我不可么?却不曾想,一个身影忽然撞来,正撞到谢夭肩膀之上。
这一下来得突然,谢夭注意力又全在江问鹤身上,全然没注意旁人。
这一撞明显是用了全力,谢夭被撞得连撤了三四步,来卸下那人的力道,最后放低姿势,桃花枝在地上横划,刹住去势,这时才感觉自己肩膀骨头剧痛,好像被撞碎了一般。
江问鹤眼睁睁看着谢夭被人撞开,先是愣了一下,想要回头去看谢夭情况,但一咬牙,又趁此机会往前奔去,低声道:“对不住,朋友,我非去不可。若有机会,我再来给你治伤。”
谢夭嘶了一声,抬眼,只见混乱之中,江问鹤朝那高崖越奔越近,那一抹青衫厮杀的人群中飘忽不定,更显得显得单薄无比,站起身来就要去追,刚走了两步,就听得身后一声兵刃没肉声。这声音他熟悉无比,谢夭脑子里轰的一声,身形顿在原地。
撞开自己的,是谁来着?
他缓慢僵硬地回头看去,却见点点血红朝自己直飞过来,血液溅到他脸上,睫毛上,眼睛里,最后眼前只剩下血红一片,他却眼睛都没眨,很久,睫毛轻轻地颤了一下。
宋明赫站在自己方才的位置,驻剑半跪在地,身旁躺着一个两仪观弟子的尸体,拂尘被折断在地。而他本人,被一柄长剑穿心而过,血液喷薄而出。
天地寂静了一瞬。
耳鸣过后,谢夭才逐渐听见声音,很多个声音悲声喊道:“庄主!”“师父!”“宋师伯!”但宋明赫所带的人本来就少,此时都被牵制,只能远远望着这边,却奔不过来。
谢夭晃了一下,低声道:“师兄。师兄。”
宋明赫抬起眼看他,谢夭看见他双眼全红,眼底也出血了。宋明赫艰难道:“不要喊……”声音又沉又哑,显然是在强撑着说话。
谢夭只看见他嘴唇动了几下,却没听清他说什么,问道:“师兄,你说什么?”急忙往前奔去。
宋明赫看着他,低声笑道:“不要喊我……”
心猛地揪了一下,谢夭浑身如被电击般僵在原地,宋明赫并非头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茫然无措这四个字,但却是头一次看这位天之骄子的师弟因为自己露出这种神情,不禁觉得有趣,微微笑起来。
谢夭忽然想起,似乎重回之后,宋明赫压根没喊过自己师弟。
这时宋明赫口中鲜血喷出,身形也一晃,显然已经支撑不住,谢夭被脚下尸体绊了一下,跌倒在地,却全然不顾,眼中只看着宋明赫,踉踉跄跄地奔过去,口中却不再喊师兄,慌乱道:“我先……我先给你止血。”
这时尘沙扑面,谢夭呆坐在原地。
却见宋明赫不知哪里来得力气,竟然硬生生又提起了千仞剑,抡圆在地上横划一道,刹那间尘沙四起,待得尘土落下,地上赫然一道圆弧,就画在宋明赫与谢夭中间。
两人同时看着那圆弧,刹那间百感交集。
谢夭低头望着,没有再进半步,半晌,低低笑出来:“你恨我,又救我。”
两人最后隔着那道线,对上视线,只一眼几十年情仇在脑中一晃而过,当年多么深的恩怨也转瞬间就回忆了个遍,让人不觉诧异,怎么就记了这么久,这么难以忘怀。
宋明赫面带微笑,缓缓闭上眼睛,驻剑撑地,垂下头,气绝而亡。
谢夭到最后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盼自己活着,还是盼自己死了,也不知道在他转身离开山庄的那个春深,宋明赫面对徒弟问题的回答。
第118章 前尘尽(四)
与山门处的混乱相比, 山庄内可谓是寂静无比,只能隐隐听见山门处兵刃挥砍之声。褚裕上次住在归云山庄时,本就存了杀宋川宋溪的心思, 已将两个小孩的住处摸了个清楚, 幸好被谢夭看得严, 关子轩又特意叮嘱宋川宋溪别在庄中乱晃,这才没有下手的机会。
这时奔去, 道路自然熟识无比,但却是去救人。
到得两人住处, 只见房门紧闭, 一片寂静无声。褚裕望了望院中情形, 不像有所打斗, 微微放下心, 但是这么安静,难不成宋川宋溪跑走了不成?如果跑了,更要到何处去寻?
当下推开房门,两个小小的身影就钻进了自己怀里。褚裕愣了一下,小孩子的身体很软,在自己怀里缩成一团, 这种感觉很奇怪, 他反应过来后立刻把人推开:“干什么?”
听清楚声音,两个人身体一抖, 立刻挣扎着从褚裕怀里跑出来。褚裕刚一松手, 两枚沙包就朝自己掷了过来,褚裕侧身避过一个, 另一个一伸手捉住,垂眸看去, 只见宋川宋溪已退回房里,宋川半搂着宋溪。
两个孩子经历了桃花谷上的险境,长了教训,这种时候不敢再乱跑了。虽然早上被人吵醒时又慌乱又害怕,但还是兀自冷静下来,好好地待在屋里,关上了门。
这时有人推门,还以为是有师兄师姐回来保护自己,刚一进门就扑了过去,不曾想来的是褚裕。褚裕把手里沙包抛了两下,又朝宋川抛了回去,但见宋川愤恨地瞪视自己,不耐烦道:“在这待着,别乱跑。”
宋川和宋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里有惊慌还有愤恨,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宋川悄声道:“不能听他的,我们得跑出去。”宋溪点点头。
俩人蹑手蹑脚地刚挪了一步,就见褚裕身形一僵,半回过身子,脸朝向外面,似乎是在仔细听着什么,宋川和宋溪觉得抓住了绝好的机会,弓身从他腿侧窜过,却不曾想,噌地一声,寒光一闪,褚裕忽然拔出了剑。
上次的恐惧顿时席卷而来,这次的剑看上去比之前还要锋利,宋川宋溪眼里色厉内荏的愤恨全无踪影,只剩下惊恐,宋溪吓得大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褚裕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拎住宋川宋溪后心,两下把人抛回屋内,喝道:“别喊。”
宋川和宋溪只觉得天旋地转,摔了一个跟头之后,爬起来又要再跑,这时只听得轰隆一声,大们被人一脚踹开,尘土激扬,雪白拂尘直冲面门而来,宋川宋溪两人大睁着眼睛,一时间呼吸停住,连躲也忘了。
这时寒光一闪,拂尘被人拦腰砍断,两人大睁着眼呆在原地,看着拂尘在眼前散成一缕缕雪丝一般,飘飘扬扬落下。
诸多道士已经抢到了房门处,就要踏破门槛,冷不丁见了这一剑,都在门外停了步子。
宋川宋溪恍惚着抬眼看去,只见褚裕逆光而立,手中的剑还丝丝缕缕缠着拂尘的细丝,便如银龙一般。他垂眸看两人一眼,道:“待着。”回手收势,右手拎剑,一步步往门口走去。
门外是数不胜数的人,那些人宋川宋溪都不认识,但他们知道那些不是好人。眼前这个身形单薄的哥哥,他们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了。
只知道他拎着剑,逆着天光,站在了自己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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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子轩带人守在剑心冢旁,数人将剑心冢团团围住,从洞口时不时喷播出的火星舔舐着众人后背,不一会儿,众人后心都出了一层薄汗,但都持剑戒备,一动都不曾动。
关子轩则站在地势高处,低头朝剑心冢中心望去,只见剑心冢地心火焰依旧燃烧不绝,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岩壁与剑冢底影影绰绰的无数剑影。这火已经烧了千年,锻了无数把名剑,从未有一日熄过,守住这里,便是守住归云山庄之魂,想到此,关子轩一时百感交集。
剑心冢与归墟便是归云山庄立庄之本,一个炼绝世名剑,一个葬先辈之魂。当年三山仙人云游到此,发现地火与寒潭紧邻的天然秘境,便在此安营扎寨,在这天然地火中炼了数把上古神剑,便有了之后的剑心冢。后来仙人追随者众,便在此间创立山庄,名为归云。
仙人驾鹤西去之时,命后人将他肉身烧了,骨灰沉于剑心冢旁的百尺寒潭,是为归墟。之后百代,这等规矩亦不可改。
但这剑心冢中所藏名剑众多,倒成了江湖中人人艳羡的所在。史上归云山庄屡遭敌攻,无一不是因为这剑心冢。若是江湖人士,自不必说一柄好剑的对人功力有多大进益,便是不会使剑,从剑心冢拿去了一两把剑,只要打出来自归云山庄剑心冢的招牌,便可在江湖黑市上倒手卖出高价。
众人自然知道剑心冢为归云山庄之关键,是以人人不敢懈怠,如此等了半晌,但只见竹叶随风而动,除此之外哪里又有半分人影,又听得山门处奔走呼号之声,都有些心痒,道:“会不会是谢师伯判断错了,压根不会有人来?更何况,他们怎么可能绕过山门来到此处呢?”
关子轩摇摇头道,并未说话,却在心里想,你们是没有跟谢师伯共过事,无论是桃花仙,谢二公子,抑或是谢白衣,什么时候判断错过?又等了一刻钟,那边竹林中忽然细细簌簌一阵脚步声响。
所有人都在心中暗道幸好没走,眺望过去,右手都抚上手中剑柄。
打头的一个道士最先冲了出来,接着又三三两两钻出许多,道袍上或有鲜血,也不知他们是从何处绕过的山门,又怎么摸到的这里来。
关子轩拔剑冲上前去,众人紧随其后,刚一交上手,关子轩便觉不对。他曾在山门处见两仪观道士进攻剑阵,虽然剑招熟练,但内力却不会精进至此,显然这些人尽是两仪观精锐。
让普通弟子在前攻山吸引注意,精锐弟子绕后奇袭剑心冢,那么他们的头头总该一起来。关子轩这样想着,忽然在竹林深处看见一个身影,那人穿着破烂道袍,衣服上颜色深浅不一,正借着竹林掩映,只身一人往剑心冢奔去。
关子轩猛踹一脚把面前人踹开,那人摔倒在地,喀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让关子轩讶异的是,那人的血却是紫黑色的,很明显中毒已深。他来不及想这中间的诸般情由,径直朝那人奔去。
奔到近处,只见那人头发与胡子花白,脸上沟壑密布,正是两仪观观主严千象。关子轩轻功自是比不过严千象,但幸在熟识地貌,连抄近道从旁绕到了严千象前面,一剑挥上,厉声质问道:“严真人,我归云山庄与两仪观无冤无仇,为何来攻?”
严千象剑未出鞘,挥掌化开他那一剑,这才拔剑,眼见来者是个年轻人,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在武林大会上见过。那时他全然没把这小子放在心上,这时对上了剑,心中暗暗道,这般年纪有这等功力,却是块练武的材料。
但仍是对这毛头小子不放在眼里,哼了一声,道:“若是你谢师伯,抑或是庄主在这,就算换了你李师兄来,都必定不会问我这句。你茅庐都没出,一不懂世道,二不懂人心,我跟你个毛头小子有什么好说?”
眨眼间,两人已斗将起来。
关子轩功力远不及严千象,不过数招已落下风,噗嗤一声,关子轩胳膊被他砍了一剑,鲜血直流,关子轩一时吃痛,倒退两步。其余人守在剑心冢周围,不让其他人靠近,亦被人纠缠,一时奔不过去,只能大叫道:“关师兄!”
关子轩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严千象听见其余人大叫,意识到关子轩是这群人主心骨,正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把关子轩杀了,其余人都好料理,一提内力,举剑攻去。
关子轩意识到自己比不可能打赢严千象,或许这便是谢师伯所说,打不过就跑的时候,但剑心冢在旁,归墟在侧,数万先辈魂魄都在天上看着,岂容他人肆意进入剑冢取剑?
但见关子轩脸色更加沉重,严千象便愈发得意,手里的剑也愈来愈快,不曾想关子轩一转风格,不再似莽撞少年似的直攻直退,反而跟自己周旋起来。
论轻功,自是严千象更胜一筹,但关子轩胜在年轻,速度快不过严千象,但身形灵动,又对这地方熟悉无比。严千象竟然一时也抓他不到。
关子轩忽笑道:“严真人,你怕我谢师伯不怕?”
严千象本就害怕谢白衣知道当年噬魂真相后,来两仪观报仇,听了这话,心下惊疑,面上却不表现,喝道:“等他能活着再说吧。”
关子轩笑道:“他早好了。”
严千象脸色一变,心道,这世上真心希望他活着的人不到十之二三,各大门派更是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他怎么就能活着呢?又见关子轩探头往远处看去,伸手一指,道:“你看,他来了。”
严千象心中巨震,连忙四下左右看去,但见竹叶瑟瑟,衰草晃动,哪里有半分谢白衣的影子?
关子轩已经向后跃开了来,从怀里拿出信物,对准天空,砰砰砰三声连响,三枚焰火在剑心冢上空炸开,硝烟味钻进每个人的鼻子。
严千象意识到自己中计,大喝一声道:“好小子,使计耍我!”飞身攻去。
关子轩笑道:“怎敢欺骗前辈,这三枚烟花过后,谢师伯是真要来了。”严千象心里一震,心想事不宜迟,越快越好,若是真等到谢白衣赶来,只怕难以活命。
但关子轩却丝毫不跟自己纠缠,已转身翻出了竹林,几步奔到剑心冢附近,道:“守好剑心冢!”其余人见状又都收缩圈子,围在剑心冢周围。
三枚焰火在头顶炸开,清晰可见。山门处众人停手罢斗,一齐仰头望去。谢夭站在宋明赫所画的圈外,垂眸看着他尸身,听见声音,也抬头上往,见连续三朵归云在天边齐绽,正是自己给关子轩的信物,又在剑心冢上空,心知必定是剑心冢出了事。
可是如今宋明赫身死,他所领的前锋群龙无首,又深陷敌阵,谢夭此时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瓣儿来用,他闭上眼睛,心想,无论如何不能让人白白死在这,只能先带人撤出了。
再睁开眼,虽然眼眶红着,一字一顿坚定道:“跟在我身后,先撤出去。”几十人在乱局中向谢夭这边移动,最后聚拢到谢夭周围,有人扶起了宋明赫的尸身,自然也看见了在宋明赫和谢夭中间的那一道圆弧,但不知其意,看着谢夭脸色,也不敢多问。
谢夭正要带人撤出,忽然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回头看去,呼吸一窒。
他忽然就落进了李长安眼睛里。
两人相距极远,隔着成千上百的敌人相互对望,两人中间,兵刃寒光不绝。谢夭和李长安脸上都有血,衣服上也不是那么干净。距离太远,声音传不过去,两人就安静地看着对方。
谢夭手指指了指上空。
李长安看着自己,良久,冲自己点了点头。
谢夭又指了下这身边许多人。
李长安忽然冲自己笑了笑,接着拍了拍自己胸口,用口型说了三个字:“交给我。”
谢夭猛地呼出一口气,胡乱用袖子把脸色的血抹了,这时才感觉自己真的活过来,迅速道:“所有人聚在一起,不要散开,在这扛一会儿,长安会来跟你们会合,接下来听他的就好。”剑心冢的事情耽误不得,说罢就要纵身离开。
旁边有人奇怪道:“师伯,你什么时候和长安师兄商量的?”
谢夭笑道:“刚刚。”说完就拎剑走了,赶去救关子轩。
旁边人尚在惊愕之中,心道两人相隔甚远,怎么可能商量?难道心有灵犀么?但谢夭早飘远了,想问也问不得,只能背靠同门围成一圈,奋力御敌。
李长安带人绕后包围,打了个出其不意,一刻钟之后,对方后方已被李长安冲散。李长安又带人斜插进敌群,如同一把尖刀一般,插入敌群,最后竟然与前锋相互汇合,硬生生把敌阵撕成了两半。
原先小圈尚且孤立无援,正与敌阵中苦苦支撑,之时只听得咔嚓咔嚓三声连响,众人偏头看去,只见原先密不透风的敌阵被撕开了一条通路,敌人不敢再战,自动分退至两旁。
李长安一身玄衣,提剑从那通路中飞身而出,看向众人,见无人受伤,才微微放心,低声喘了口气,道:“赶死我了。”一口气还没上来,又忽然看到被围在中间的,宋明赫的尸体,瞳孔骤缩一下。
宋明赫死时他正带人绕后,距离又远,众人悲号也传不过去,是以李长安一直不知道宋明赫已然身死。这时猛然见了,想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但见众人神色悲戚,一时也问不出口。
他忽然想起方才谢夭的神色,淡淡地,勉强露出一个笑意看向自己。心尖猛地疼了一下,方才一路杀过来,都没有这么累过,他扶了一下旁边人,低声道:“他呢?”
众人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谁,忙道:“谢师伯去支援剑心冢了。”
李长安摇摇头,又问道:“他还好么?”
众人再次道:“谢师伯好像没有受伤。”
李长安点点头,道:“这就好。”就要吩咐众人再次杀敌,忽然看见宋明赫尸身外面地上有一道深深的剑痕,那痕迹直直没入泥土,划到下方的岩石之上,再在岩石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
如果不是功力精湛之人,是划不出这么重的痕迹的。当时这里能划出此等痕迹的,只有宋明赫和谢白衣而已。李长安忽地想起了谢白衣当时所站的位置,他和宋明赫之间,正是一个在划痕里,一个在划痕外。
李长安忽然懂了,这是决裂。
他忽然很想去找谢白衣。
旁人看李长安一直怔怔地盯着那划痕,不安道:“师兄,这划痕有何不妥么?”
李长安抬起头,手里的剑转了一圈,淡淡道:“没有。没什么。守庄。”
江问鹤自然也听到了焰火在上空爆炸的声音,他脚步一顿,心想场上又出了什么变故?但略一沉吟,却没有回头去看,心想无论如何,姬莲都是此事关键,只要让他停手,一切就都能结束。念及如此,又发足往前奔去。
幸好李长安带人把后方冲得大乱,江问鹤行至此处远没有前面凶险,眼见即可奔至对面山崖,他一抬头,浑身一僵,却见姬莲不知何时再次出现在了山崖之上,正冷冷下望。
两人就这样忽然对上视线。数年来从未正儿八经见过,再次见面,却是此番情景。
隔着千军万马,战场喧嚣。
江问鹤记忆里的姬莲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气质了,如今看见他,觉得他和之前很像,又和之前不像。原先那一点隐约的希冀彻底破灭,此时就是姬莲所为,如果真是记忆里的那个姬莲,怎会因为个人恩怨就牵连上旁人呢?
他抓住旁边藤蔓,施展轻功飞身而上,不过片刻就跃上山崖,刚一落地还未及站稳,寒光忽来,姬莲手持长剑,冷冷向自己砍来。
江问鹤自是不会武功,就算会武功,对姬莲也是绝对使不出的。但姬莲却偷学两仪观的剑术,虽不精通,但对付江问鹤便也绰绰有余。江问鹤只能施展轻功躲他手中长剑,不知不觉间已经退了数十步,被逼退到了崖边。
江问鹤又一转身,躲过他手中长剑,道:“阿莲,你先停手,之后我随便你杀,一次两次上百次,你杀我几次都可以。”
姬莲并不答话,剑仍是凌冽非常,招招逼至江问鹤要害。江问鹤忽然感觉到幽谷的风从下方传来,这时才发觉自己已经被逼到了崖边,情况凶险非常,如果再不能让姬莲停手,自己不是被逼跳崖,就是被一剑砍死。
死倒是无妨,他本来也是要死的,但是需得让山下停战。
江问鹤站在崖边不动,仍由姬莲一剑劈落,低声道:“你控制了他们是不是?所以他们会听你的话,来攻归云山庄。你攻归云山庄是因为我在这里,你想让我看见,你可以控人心神,你的路是对的,再一剑杀了我报仇雪恨,是不是?”
姬莲的剑忽然在颈间停住,江问鹤一怔,继续道:“阿莲,你要杀我,我便让你杀,只要你答应我,你接下来停手。”
话音刚落,只听得姬莲声音喑哑道:“你不对,你错了。”
江问鹤听这声音,心头一震,去看姬莲眼睛,只见眼神灰暗茫然,便似无法聚焦一般,一时间心神无措,下意识就去抓姬莲手腕。但姬莲反应很快,立刻把江问鹤手甩开。
但不用探江问鹤也明白,很明显姬莲也被人所控,攻归云山庄绝非他本意。江问鹤一时间百感交集,他就知道此事绝对不是姬莲所为,之后又是一阵慌乱。
江问鹤道:“别怕,我给你解毒,我是你师兄,你的医术都是我教的,我什么毒都可以解。”
姬莲嘲讽一笑,倾身靠近了他,在他耳边道:“杀我……求你……师兄。”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唯一不同是上次没有喊师兄,这次喊了师兄。
江问鹤站在崖边,冲着他喊道:“为什么又要我杀你?我不想杀你!我等你来好久好久了,我把匕首都带好准备给你。”从怀里掏出那把纯黑色的匕首,强硬地塞到姬莲的手里。
但姬莲浑身僵地如同僵尸一般,匕首应声而落。
江问鹤道:“我这么多年不回堂里,我一直想忘了。你之前说人心怎么不可控,我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是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人心就是不可控的,就算吃了断肠花绝情草也不能。”
姬莲“嗬嗬”笑了两声,道:“为……为何?”
江问鹤沉沉看着他,道:“……我吃过。”
姬莲低头沉默,良久,忽然颤抖着死死抓着江问鹤衣襟,哑声道:“师兄,我……好不甘心。”
“来得及,来得及。”江问鹤道,心念急转,就算自己不行,这世上奇人众多,总有人能可以。只要活着,就总有机会。
再者说,姬莲怎么会死呢?自己杀了他两次,他都没死,他是肯定不会死的。
正想着,忽然被人用力一扯,转眼间,他发觉自己已站在悬崖里侧。谷底的风吹上来,吹得人浑身发冷。
心脏停跳一拍,江问鹤感觉那一瞬拉得很长,他看见姬莲扯开自己,看着自己笑笑,随即整个人向后仰倒。
他身上衣衫那么薄,在风中飘飘荡荡的,他人也很单薄,像是可以被风托起来似的。
但他还是落下去了。
一瞬落幕,江问鹤反应过来时,已经纵身一跃,伸手去抓他衣襟。
第119章 前尘尽(五)
过得半晌, 只听得漫山遍野痛呼声起,两仪观人自行倒地,或手捂心口, 或指按太阳穴位, 匍匐在地, 像是正在经受极大痛楚。其余身穿普通百姓服饰之人,本就是各门派中投机取巧之人, 既不愿露出自己本门身份,又被严千象一说心动, 特来攻山。此时见大势已去, 都纷纷后撤, 转身逃跑。
人群中只有一穿着黑色斗篷之人, 望着众人匍匐痛呼之情景, 怔在原地,喃喃自语道:“教主。教主。”
事发突然,归云山庄本还人人用剑,甚至来不及停下,有人惊呼道:“这是怎么了?”
又有人道:“何不趁此机会,杀个一了百了!”
李长安举起右手, 让众人停手, 他被姬莲下过蛊,心里已然隐隐有了猜测, 但未及应验之前, 也不敢撤出敌阵,只是静观其变。
过不多时, 果见那些人从地上爬起,神情茫然无比, 似是不知自己为何在此,又为何跟归云山庄刀剑相向。
李长安松了口气,心里虽然奇怪,姬莲为何会突然停手,但总算能抽开身,向旁边一人吩咐道:“善后交给你,清点人数,救治伤员,除非他们再度进攻,不可辱,不可杀。”
那人与李长安平辈,武功虽远不及李长安,也不及关子轩,但在庄中也算颇有名气。听李长安如此信任自己,两眼放光,看着他沉沉一揖,道:“我自尽心竭力。”
李长安拍拍他肩膀,道:“辛苦。”转身便要走。
那人道:“长安师兄要去哪?”
李长安头也不回道:“去找谢白衣。”
众人听他直呼谢白衣名字,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这些人谁提起谢白衣不是师伯长师伯短?也就只有李长安敢直呼其名。但见李长安轻功一个起落,已经落至人群之外,往剑心冢方向而去。
剑心冢处严千象所带皆为两仪观精英,但情形却与山门处类似,心口处子蛊死去,疼痛渐止,脸上都是极尽茫然之色。关子轩初见众人忽然倒地,狠狠吃了一惊,立马扬手让众人收缩至剑心冢附近,生怕出了什么变故,不敢再上前。
严千象却心知不妙,要控制这许多人,自然对母蛊要求极高,对母蛊宿主也危害极大。他自是不敢在自己身上实验,是以只控制了姬莲一个,而其余人皆与姬莲形成子母蛊,全然受姬莲所控。
他看中了归云山庄的剑心冢,事成之后自然一切好说,一旦事情败露,免不了要背全江湖骂名。
于是特意带姬莲过来,命他站在高崖之上,好叫所有人都瞧见,又特意挑江问鹤在归云山庄之时来攻,这样万一失败,众人也只道姬莲为了复仇,把罪名全然推到姬莲身上,到时他再哭诉受奸人蒙骗,被姬莲恩将仇报,博取同情,再建一个两仪观出来。
瞧此时情景,难不成姬莲出事了不成?
见众人目光都朝自己看过来,也立马装出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这时听得有人道:“庄主,这是怎么了?我们为何在这?”
严千象先是迷惑不解,而后想到了什么,恨恨道:“我曾经被姬莲所擒,费尽千辛万苦跑了出来,倒也偶然得知了姬莲的阴毒法门。恐怕我们被姬莲摄了心神,被他带来了归云山庄。”
众人有的点头有的摇头,也不知是否信了严千象这般说辞。
关子轩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听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笑道:“严前辈,你这话说得不对吧,我看你刚才可是清醒得很。怎么这时候突然糊里糊涂起来了?”
众人又转过目光去看关子轩,见这人年纪尚轻,脸上带着浅笑,倒不像是会骗人的主。又念及严千象之前对姬莲种种礼遇,直奉为神明,如今却说他百般不是,不由得心下怀疑。
严千象喝道:“小崽子,让你说话了么?!”一剑劈将过去。
归云山庄众人一拥而上,虽然这些人武功远逊于严千象,但以多敌少,严千象一时也占不上什么便宜。但见帮众并不上来相护,只是疑惑不解地站着,便知自己大势已去,但已经走到了剑心冢,又怎会甘心退却?
关子轩并不与自己纠缠,其余人也只是防守,并不进攻,信号又已放了出去,谢白衣马上就要赶来此处。严千象再不敢耽搁,只是左突右进,寻求机会,好不容易抓住他人防守空隙,一侧身钻了进去,猛地扑到剑心冢周围。
剑心冢周围温度已高,阵阵热气扑面涌上,地面更是烫人。严千象眼见宝剑即在眼前,饶是再烫也浑然不觉,两眼放出精光,贪婪地趴下去,拽住洞口岩壁处插着的一柄剑,猛拽了三下,把剑拽了下来。
本想再多拿两把,但关子轩一剑劈来,严千象就势一滚,滚到一旁,爬起来恶狠狠瞪了关子轩一眼,怀中抱剑,拔腿便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嚷道:“好小子,你等我再来取剑!”
关子轩垂眸看去,却见严千象拔出的是最外面一柄剑,品质最是不好,也不知怎么就让他当成了宝贝,不禁失笑。但即便是再次的剑,也只有归云山庄门人配用,当即带人再追,却见严千象逃跑方向实在奇怪。
若是他们从大门攻来,本该原路返回,往东而去才是。但严千象却径向西行。归云山庄所在青峰山,并非只有山门一条路可以进庄,还有几条奇诡小路,非轻功绝佳之人不能上。
很显然他们并非从山门处上来,而是从小路进了山庄。关子轩又忽然想到他们身上的血迹,如果不是从山门进来,他们身上的血是从哪来的?在庄中遇见了什么人么?可所有人要么守在山门,要么守在剑心冢,又哪来的旁人?
关子轩在心下盘算,从这里往西,会经过藏书楼,几间弟子屋舍,但是必然没人,还会经过……宋川宋溪所住的院子。
难不成那血,是宋川宋溪的血?
关子轩浑身一震,提剑往那院子处奔去,片刻不停。其余人不知发生了何事,也跟在关子轩身后,发足狂奔。到得院外,看清院中场景,不由得停住脚步,愣在原地。
只见院中倒着四五具尸体,拂尘长剑四散,血液满地。在院子正中央,一少年背上插着两把长剑,身上衣服被拂尘撕出道道裂痕,尽皆被鲜血浸染,半跪在地,一手驻剑,另一手圈过两个孩童,脑袋低垂着,靠在两人身上。
宋川宋溪哭号道:“哥哥!哥哥!”
褚裕不像是谢夭那般能忍痛,疼昏了过去,又被两人哭醒了,哼了一声,脑袋勉强动了一下,声音又涩又哑道:“……吵死了。”
宋川宋溪冷不丁听见他说话,虽然止住了哭,但还是忍不住抽噎,四只小手手足无措地去捂他伤口,但伤口太多,又太大,手太小,似乎怎么都捂不住,又忍不住哭了起来,道:“哥哥,你在流血,你流了好多好多血。”
褚裕勉强睁开眼看着他们,看他们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看他们努力伸出手,好像忽然就看见了自己。他尽力从怀里掏出两块方糖,道:“别哭了,哥哥请你们吃糖。”
那糖上沾满了血液,看上去黏糊糊的。两个小孩子忽然愣住了,不是因为血,而是因为害怕。毕竟上次也是如此一般,他从怀里掏出了两块黄糖,吃完之后便要杀人。
褚裕用袖子胡乱擦了擦上面的血液,等了一会儿,轻声笑笑:“不吃算了。”
就要收回,宋溪忽然一把抢过他手中糖果,放在嘴里大口嚼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哭。宋川也抢来方糖,扔进嘴里,两只手仍尽力去捂着褚裕身上伤口。
宋溪哭道:“哥哥,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我以后不戴这个了!”说着就去扯颈间的虎牙项链。褚裕道:“那是你爹爹妈妈给你的,关我什么事。”两个人都一怔,不由得再次哭起来。
褚裕喘息着笑道:“……甜么?”
两人一边胡乱点头,一边道:“甜。”却见褚裕眼睛慢慢闭上,再不说话,头也慢慢地垂下去。两人一时间忘了哭,惊愕地看着他。宋溪大着胆子推了推褚裕,却见褚裕毫无反应。
两人顿时嚎啕大哭,道:“哥哥,一点都不甜!你不要死!”
适逢关子轩赶到,恰好听到这一句,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甚至理解不了此情此景,乃至两人的哭喊,代表着什么意思,踉踉跄跄地走过去,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褚裕好像死了。
可是怎么会死呢?
他还没把自己打哭,还没用自己祭他的剑,怎么就死了呢?
他走到一半,忽而跌倒,又站起来,继续磕磕绊绊地向前走去。
褚裕于迷迷糊糊之间,听见两个小孩震耳欲聋的哭叫声,他想骂:“你们这样哭,我怎么睡觉啊?”又忽然感觉到一个人影笼了过来,那人脚步虚浮,手里提剑。
褚裕心想,还没完没了是吧?一咬牙,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推开宋川宋溪,再次起身出剑。两个小孩一屁股摔到地上,吃了一惊。关子轩身后众人也惊叫连连。
关子轩眼见剑风袭来,却躲也不躲,只觉得劫后余生。
褚裕身形却一顿,他于一片血色朦胧中,看清了来人,提起来的心气忽然松了,浑身一软,手里的剑哗啦一声落地。
关子轩抢上前把人接住,心头一震,这时只听得褚裕低声道:“关子轩,我是好人,对吧?”
说完这句,褚裕眼睛合上,再无声息。
第120章 前尘尽(六)
谢夭前往剑心冢中途, 忽然看见一个身着灰蓝长衫的人影从草丛中钻出,那人身上衣服破破烂烂,头发散乱, 疯疯癫癫, 但轻功却奇高, 在这庄中钻来钻去,似是迷了方向。
谢夭一眼看见那人身上的破布补丁, 再看那人灰白胡须,正是两仪观观主严千象。又见他所来方向正是剑心冢, 怀里还抱着剑心冢的剑, 想必关子轩在剑心冢碰到的解决不了的人物, 便是他了。
谢夭心里忽然有了个怀疑, 严千象既然能前往剑心冢盗剑, 便说明他不被姬莲所控。又想起姬莲为人,或许此事全由严千象挑起,姬莲被人所迫也说不定。
但姬莲和江问鹤此时不知去向,要想问清楚此事,需得抓住这人不可。
更不犹豫,当即折改方向追赶, 几个起落, 就已经追至严千象身后,桃花枝点向他肩井穴。严千象半身麻痹, 竟然硬挺着回过身来, 反手一剑刺出,喝道:“谁也别想抢我的宝贝!”
谢夭没想到严千象受自己一剑之后还能回身还手, 向后斜滑,避过这一剑。却不曾想严千象看着自己身上衣服一愣, 而后忽然惊恐大叫道:“谢白衣来索命了!谢白衣来索命了!”转身便跑,更是不辨方向,东奔西逃。
严千象一边奔跑一边疯疯癫癫道:“不是我杀你的,不是我杀你的。都怪姬莲,是他非要逆天而行,怪阎鸿昌,是他要设计杀你,怪你自己运气不好,被人盯上记恨,你师兄也记恨你,谁都记恨你!”
谢夭听着完全不生气,反而有点想笑,只是跟在他身后,看他要去哪里。这时一个黑衣人影闪出,一脚将严千象踹翻在地,提着他领子,逼近他威胁道:“你方才说什么?”
谢夭一怔,道:“长安?”
也不知李长安听没听见,头也没抬,只恶狠狠盯着严千象,右手的剑早已蓄势待发,仿佛只要严千象说出一个字来,下一秒就能割了他脖子。
本来事情败露,严千象就疯了一半,不顾性命也要带一柄剑走,见了谢白衣更是被吓得魂飞魄散,这时再见李长安,便彻底疯了。
在他眼里,谢夭和李长安简直如同索命的黑白双煞一般。他高声叫道:“李长安!李长安!”努力挣动,想要就地滚开。
李长安眉头狠狠一皱,就要下手,忽然一只微凉的手攥住了他的手腕。谢夭闪身过来,道:“他走火入魔,也活不长了,看看他要做什么。”
李长安和他对视一眼,又低下头,哑声道:“可是他说你。”
谢夭无所谓道:“来来回回都这一套说辞,我都听腻歪了。要攻心还得找点其他说辞……”目光在他身上一转,继续道:“比如从你身上来说。”
李长安皱着眉头偏头看他,想让他认真一点,自己没跟他开玩笑,却对上谢夭眼睛,忽地就说不出话来了。
严千象趁李长安手上手劲略松,扯过自己的衣服,就地滚开,发足奔跑。两人跟在他身后,但见他东跑西钻,反反复复,嘴里不停道:“不是我杀你的。上仙救命!哈哈!老道今天要发财啦!”怀里抱剑,一刻不肯松。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可悲。谁也不知两仪观观主日常穿得破破烂烂,却是个视财如命的主,为钱财向黑市、陨日堡售卖噬魂丹,又为钱财舍弃整个两仪观,最后拼死得了一把剑心冢的剑,却落得疯疯癫癫的下场。
严千象不识方向,渐渐把自己逼向绝境。只见前方三面尽皆高耸入云的山壁,他在绝境中跑来跑去,无头苍蝇一般,丝毫不觉得疲累。
两人见状,都不再前逼,站在出口处。谢夭道:“严观主,今日之事,是否是你谋划?姬莲又怎么会听命于你?”
严千象并不回答,只是“嘻嘻”“哈哈”地傻笑。见问不出什么,谢夭叹了口气,心想还是要等江问鹤回来,也不知江问鹤和姬莲那边进展如何。
这时只听得“啊”地一声,严千象被脚底石头一绊,仰天摔倒,怀里的剑又被抛到了天上去。恰好前方是向下的斜坡,严千象就势滚落,在半坡中堪堪停住。
两人走上前去,神情都是一变。严千象滚落半坡之后,与那柄剑恰好拉开了距离,那剑在半空中姿态变换,恰好剑柄朝天,剑锋朝下,正朝向严千象胸口。严千象仰倒面天,丝毫不觉危险,满眼只有宝剑,反而冲着那柄剑伸出双手,叫道:“宝贝!”
噗嗤一声,剑直没入心口,鲜血直流。严千象眼神错愕,可依旧面带微笑,两手直直伸向天空,已然断气。
谢夭和李长安都万万料不到严千象会被自己千辛万苦抢来的宝贝一剑刺死,都觉唏嘘不已。两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谢夭走上去,替严千象合上眼睛,转头对李长安道:“走吧。”
李长安却没动,谢夭奇怪看他一眼,这时胳膊忽然被人抓住,猛扯过去。李长安抱住他,低声道:“谢白衣。”
谢夭道:“没规矩。”
李长安轻声道:“我就是没规矩。”
谢夭笑了一下。
李长安安静了一会儿,道:“没事了,师父,没事了。”
谢夭忽然明白他在拐着弯安慰自己,不禁失笑。恩怨情仇哪能说得清呢?
谢夭仰头,看见归云山庄碧蓝的天空,几朵白云悠悠飘过,眨了眨眼睛,忽然伸手掐住李长安下巴,偏头吻上去。
至少有一个人,有一件事,他是清楚的。
大战甫歇,归云山庄救治伤员之时,不仅救治自己人,也给两仪观人发了伤药。大部分轻伤之人当天下午就下了青峰山,还有部分重伤留在归云山庄之中。
褚裕背上两柄剑,幸好一柄插在了肩膀上,另一柄从心旁穿过,距离心脏不过半寸,虽然凶险,但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失血太多,昏了过去。
只是当天清查人数,一直没找到江问鹤和姬莲。据归云山庄一弟子说,看见了江问鹤和姬莲一同坠崖。谢夭听闻此消息时,眼前一黑,差点呕出血来,立刻带着人去崖底寻找,如此找了七天七夜,除了找到两片青色和紫色的布料,其余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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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已经到了隆冬时节,这天幽州又纷纷扬扬下起了雪,神医堂前前后后的芦苇荡渐渐变成一片雪白。一匹马停在神医堂前,马上之人戴着斗笠,斗笠上也已经全白了。
见有人来,门后弟子立刻迎了上来,说道:“客人若要看病,请往东去,那是大堂。”
马上之人摘下了斗笠,露出了斗笠之下的面容。弟子震惊地看着他,忽然就落下泪来,道:“堂主,你终于回来了!”
“为何忽然喊我堂主?”那人奇怪道。那人不是旁人,却是白尧。
白尧被江问鹤赶出归云山庄,不曾想恰好躲过归云山庄之乱,去时因为着急救谢夭性命,只用了六天,回程时没什么紧迫事,又心中烦闷,在路上走了半月,这时才回到神医堂。
见弟子落泪,又喊自己堂主,而不喊代堂主,白尧一颗心已经吊了起来。
那弟子道:“江堂主死了!”
白尧震惊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你说什么?谁死了?”
那弟子哭泣道:“江问鹤,江堂主。”
白尧晃着他肩膀,喝问道:“他不是在归云山庄吗?他在归云山庄,他怎么可能死?归云山庄那么安全,他怎么会死!”
那弟子又哭着道:“两仪观攻打归云山庄,归云山庄传来的信件,江堂主和姬莲双双坠崖,搜寻七天七夜一无所获,堂主他……生死不知。”
“生死不知……生死不知……”白尧喃喃重复道,“那就是还可能活着,是么?”又忽然想起什么,抓着那弟子急问道:“什么时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弟子道:“就在半月之前。”
白尧身形一晃,几乎要站不稳了。半月之前,算算日子,恰好是自己离开归云山庄之后一天。江问鹤本来是要离开山庄的,他本来撞不上两仪观攻山,也撞不上姬莲,是自己给他下了药,让他动不了,走不了。
他本来不用死的。
而自己却被他赶走了。
白尧忽然沉沉笑起来,心想:“原来你是故意让我走的。”
那弟子自是不知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的笑声吓人,止住了哭声,道:“什么?”
白尧并未回答,戴上斗笠转身上马,道:“又没找到尸骨,你们凭什么觉得他死了?”
那弟子悲戚道:“那悬崖高逾百丈,怎么可能生还?”
白尧眸光一沉,阴冷道:“他就算死了,我也要见他尸体。他就算摔碎了,骨头摔成八百瓣,也别想和姬莲葬身崖底,我也要把他拼好了带回来。”更不待那弟子回答,两腿一夹马腹,就要再去归云山庄。
这时又一弟子匆匆从堂中跑来,高声叫道:“白堂主,几位长老要见你!”
白尧勒住缰绳,不耐烦回头道:“什么事!”
那人道:“说是跟江堂主有关。”
白尧一怔,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意递给身边那名弟子,步履匆匆地进了神医堂,一边走一边恶狠狠道:“不要喊我堂主!”
走进堂主,但见四位长老都站在堂中,像是已经等候多时。白尧心中焦急万分,面上却面不改色,该有的礼节一个没少,进去冲四位长老行过礼,开口便道:“长老何事?”
四位长老互相对视一眼,沈长老踏前一步,面对白尧。其余几位长老不动,排成一排,站在沈长老身后。四位长老神情都庄严至极,白尧心中隐隐觉得接下来所说之事非同小可。
沈长老朗声道:“今神医堂众长老见证,奉神医堂第六十七代堂主江问鹤遗命,传位于神医堂第一百三十二代药部弟子白尧,为第六十八代堂主,望其永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领神医堂探于医学精微,恪守人间正道,无愧苍生医堂之名。”
说完,四位长老齐齐朝白尧行礼。
白尧愣在原地,呆了半晌,身形一晃,啪得一声,伸手扶住旁边柱子,踉跄着就要出门,回过头恶声道:“我不接!凭什么他的命令我就要接!”
沈长老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来,道:“堂主,这是前堂主留给你的信件。说是必须要等他死了,你继任之后,再把信件给你。”将一封漆封完好的信递到白尧眼前。
白尧垂眸瞧着那信,并不伸手去接,道:“你们早知道他会死。”
沈长老摇摇头道:“普天之下,谁人不会死呢?”
白尧沉默良久,手指颤着,接过了信件。打开,里面是熟悉的江问鹤的笔迹,却远没平时写药方时那么潦草,一笔一划都像是思索良久,反复斟酌,而后写下。
第一句就让白尧心尖一颤。
江问鹤写:“吾徒白尧。”
白尧心想:“我什么时候成你徒弟了呢?你死了又想要收我了?凭什么呢?”深吸一口气,又继续往下看去。
“吾徒白尧:
为师有愧,你医术并非我亲授,但堂内相处数年,你年年精进,我亦亲见。神医堂交与你手,我很放心。唯一放心不下,只有你而已。
人与人缘分,总有尽时。旧人如新有之,分道扬镳有之,恩断义绝有之,生离死别亦有之。能同行一程,已然有幸,至若其他,你年龄尚轻,待得三年五载,或遇良人,便知种种情愫,实为师徒之间仰慕之情。
为医者,自知生老病死,是为天时,至若灾害劫难,亦为人命,不可强求。我死之后,不必寻我,尸骨化为腐草春泥,你所见之,处处是我。
师江问鹤,于中秋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