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世间道(二)
招摇镇一如他们当日来时热闹。
只是,往招摇山去的路上,往来的巫妖个个低着头,瑟瑟发抖。
更有甚者,远远看到他们几人的身影,便慌不择路地逃之夭夭。
待走进山中,姜杌抓来一个巫妖询问。才知上回巫九息回来一趟,不仅带走了巫妖一族的所有法宝,还将巫悻与巫怀仁两人打伤。
数千年的修为,一夕尽废。
巫悻这几日已寻死多次,眼下正在山上的宅子中养伤。
姜杌领着一行人寻到宅子,一见到巫悻,开门见山便是一句,“巫九息在何处?”
巫悻躺在床上,随着几人进房,面目逐渐狰狞,语气更是凶狠,“不知道。”
“你与她相争多年,难道未曾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姜杌自顾自坐在床边。见巫悻别过头不说话,他勾唇一笑,开口嘲讽道:“怪不得就算巫妖一众长老为你撑腰,你也争不过她。”
“巫九息下山历劫,尚知道把法宝藏起来,为自己留后路。你倒好,她废了你的修为一走了之,你竟躺在这里等死。”
“巫悻,你真是废物啊。”
床上的巫悻捂住耳朵,双眼流出血泪。
姜杌不觉有错,仍旧喋喋不休在说。孟厌于心不忍,上前拉走姜杌,“算了,她既不知道,我们别逼她了……”
在姜杌起身的一瞬,巫悻突然诡异地笑出声。
而后,她扶着床柱,挣扎着起身。等笑累了,她淡然开口,“可惜啊,她始终不够狠。又要与我们一刀两断,又舍不得那几个曾经对她好的同族。我问过其中一个,巫九息和一群妖怪在南郡渝风镇。”
“多谢。”
月浮玉上前道谢。临走前,姜杌回头劝道:“你们利用了她上千年。你此番遭遇,算是咎由自取。放心,我听巫妖长老之意,他们依然最看重你。”
巫悻不言不语躺回床上,蒙上被子,嚎啕大哭。
走出宅子很久,孟厌还能听到那阵悲痛欲绝的哭声。
她既不同情巫悻,亦不觉得巫九息做得对。
巫悻修为尽废,仍有巫妖长老撑腰。她比巫九息幸运,每日只需修炼,便能得到一切。
她是巫妖一族的希望,也是巫九息痛苦的根源。
巫九息要强,明知长老们利用她为巫悻铺路。为争一口气,她努力千年,终于抢在巫悻之前成仙。
快要走到山下,孟厌回头望了望山头之上的巫妖王座,“他们为什么不去寻她呢……”
十年,整整十年,无一个同族来寻。
巫九息在地室的十年,在绝望的等待中,也许渐渐生出了对巫悻,甚至对巫妖一族的恨意。
冬月,北风呼呼而过。
孟厌叹气一声,快走两步,跑到姜无雪身边打听,“巫九息为何要打伤巫悻与巫怀仁?”
姜无雪面无表情,“不知道。”
孟厌看了一眼身后的姜杌,“她出手伤人,你怎么不拦着点?”
“妖主只让我盯着她,又没让我多管闲事。”似想到什么好事,姜无雪难得露出笑容,语气中难掩兴奋,“对了,她特意派人与我比剑。”
“你赢了?”
“嗯。作为奖赏,我把那个巫妖的内丹吞了。”
“哪个妖怪,这么倒霉?”
“好像就是你方才问的巫怀仁。”
此话一出,孟厌咬着手指,默默退到姜杌身边。
怪不得他们一路走过,那些妖怪全部惊恐万分,原是姜无雪的缘故!
前面的月浮玉回头呼喊几人上前,“南郡渝风镇离此地极远。姜杌,她的话,能信吗?”
姜杌点头,“她巴不得巫九息被地府抓住,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能翻身。”
几人商议之后,决定马不停蹄前往南郡渝风镇,一个普通的边陲小镇。
行至半路,顾一歧记起南郡渝风镇,“我上回写结案卷宗时,曾找过赵家村的土地神。若他记得没错,南郡渝风镇,是真正的赵和一家曾经的家乡。土地神多年前,曾亲眼见到赵和的同乡带着家眷来赵家村做客。其中有一个男子,是赵寅的儿时好友,两人长大后,也一直有来往。”
一语落定,所有人遍体生寒。
相仿的年纪与熟悉的人,夺舍后,无人会发觉异常。
这沈修荣,大概早已找到夺舍的人选。
行了三日,一行人赶在腊八前一日,抵达南郡渝风镇。
镇子偏僻,但往来的商人极多。人来人往,倒别有一番热闹。
镇上仅有一家客栈,几人定了三间房。
上楼前,月浮玉趁机向客栈掌柜打听,“掌柜,近来镇上可来了面生的人?领头之人,是个貌美的女子。”
掌柜摇摇头,“你们几位的相貌,才是难得一见。不过,几位为何要问这些?”
闻言,月浮玉扯谎敷衍道:“家中小妹听信外人之言,几月前,留下书信,说是来此经商。家中长辈不放心,托我们来此寻她。”
“原是如此。”掌柜恍然大悟。在细细打量几人后,他走到窗前,笑吟吟指着不远处的牌坊,“前日,王锡与王金两兄弟在山中猎到一头野猪。里正一早打发人来说,明日腊八,会在牌坊前宰猪祭天,全镇的百姓都会去。几位明日可去那处牌坊瞧瞧热闹,没准能找到亲眷。”
月浮玉记下牌坊的方向,拱手道谢。
掌柜离开后,在镇上打听了一圈的顾一歧与姜杌进房,“问过了,赵寅的那个好友,叫赵子良,自小爱读书。六年前,他中举离开。半月前,他回乡祭祖。”
他们找到赵子良时,他满面疑惑。
据他说,他与赵寅已有四年未曾见面,“我中举后回乡,他路过渝风镇,我认出他,与他寒暄过几句。他变了不少,我们只说了几句话,他便推说有事,急匆匆走了。”
儿时一起发奋读书、立誓中举的好友。
再见面时,一个成了臭不可闻的屠户,一个成了春风得意的官员。
赵子良当时看着衣袖上布满血污的赵寅,最终没有喊住他,邀他去家中做客。之后几年,他在官场沉浮,再未见过赵寅,或者收到来自赵家村的书信。
姜杌一口饮尽热茶,定了定心神,“我故意提起沈修吉的死状,他面色如常,神色无异。赵子良,应该没有被夺舍。”
月浮玉双手撑着窗框,迎着冷风沉思许久,“巫九息不远千里,带着那些妖怪来此,沈修荣必定在此处。明日镇上有热闹,我们也去瞧瞧。”
定好明日出发的时辰后,几人四散回房。
孟厌路过顾一歧的房间,房门大开,姜无雪似门神一般,背身站在房中。
许是察觉有人偷看,姜无雪阴恻恻转身,手上的长剑莫名闪着寒光。对视间,孟厌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月大人真是吝啬,怎只定三间房呀。”
姜无雪发觉是她,持剑走上前。
在孟厌面前舞了几个凌厉的剑花后,他一把将房门重重关上。
孟厌对着紧闭的房门,小声骂道:“无礼小妖,每回都吓我。”
姜杌据理力争,“无雪并非想吓你,是跟你闹着玩呢。”
“我骂他,你心疼上了。”孟厌咬着牙,学着姜无雪舞剑的动作在姜杌面前比划,“我也跟你闹着玩,你躲什么?哼,他就是故意吓我。”
姜杌无话可说,扶着生气的孟厌回房,边走边解释,“不知为何,他化形后,便成了如今的模样,下手比我还狠。我努力纠正了一千年,总算让他一门心思,全扑在剑术上。”
一听有故事,孟厌拉着姜杌坐下,“他瞧着不像是听话之人,你怎么纠正他的?”
姜杌笑而不语,等孟厌假装生气,作势要锤他时,他才指着桌上的几支红梅道:“我骗无雪,有梅打算学剑。”
“这么简单?”
“他俩同日化形,相互依存。无雪一听有梅想学剑,立马跑去冰山上苦练剑术。”
孟厌豁然开朗,转念又想到半人高的姜有梅,“他也真够傻的,有梅捏诀都费劲,怎会去学剑?”
姜杌:“此事不用任何人信,只需无雪信。”
孟厌:“小跟班,一天到晚,鬼主意真多。”
渝风镇一到夜里,远处的军营,不时传来几声催人魂的战鼓声。
孟厌辗转反侧睡不着,索性躲到姜杌怀中,与他商量余下的打算,“姜杌,等找到巫九息,我们便成亲,好不好?”
姜杌低声应好,“临走前,我已嘱咐有梅,在山下买一间大宅子与商铺。搅乱荒冷,离大邺城又远,你久待在那里,定会觉得无趣。”
黑暗中,双目相接。
双手穿过男子的脖颈,孟厌俏声应他,“好。”
有人抵着她的额头,蹭了又蹭。
孟厌记起生前的一堆遗憾事,伸出手指,一一说起来,“我生前的那个未婚夫最是小气,连聘礼都舍不得多给。我俩成亲,你得多给我一点聘礼。”
姜杌伸手,从床边的衣袍中掏出一面镜子,“过去镜,你先收着。余下的聘礼,我回搅乱荒清点之后,再全部给你。”
孟厌美滋滋收下过去镜,“你那么多法宝,怎独独随身带着这面镜子?这难道是什么绝世珍宝?”
姜杌:“原打算逼问巫悻不成,便用过去镜换巫九息的下落。谁知巫悻这般不经问,倒帮我省下一件法宝。我打听过了,三界之中,只有过去镜能回到过去。”
今夜反正睡不着,孟厌起身点燃蜡烛,捧着过去镜端详。
瞧了许久,她闷声发问:“怎么用啊?”
姜杌找来狐裘披在她身上,又从百宝袋中掏出一个瓷瓶,“巫即当时留下的巫妖血还在。你把血滴到镜子上,再默念名字与一个日子,拿起镜子一照,便能回到那人的过去。”
原来如此,孟厌小心翼翼拿起镜子。依照姜杌之言,滴妖血,默念名字后照镜。
可巫即的妖血滴了几滴,她仍然好端端坐在房中,“我怎么回不到你的过去?”
姜杌好笑地拿过镜子,“你修为不如我,自然进不去。”
“没用的破镜子!”
孟厌躺回床上生气,正欲喊姜杌,一抬头却看他拿着镜子自言自语。
片刻之后,房中只剩下双眼圆睁的孟厌与一面留在烛台旁的镜子,“小白脸,这般急不可耐,不知要去见谁!”
等了半个时辰,一脸满足的姜杌出现在房中。
“舍得回来了?”
“看了一会儿。舍不得你,便回来了。”
“你去见谁?”
“一个傻子的过去。”
“我的过去有什么好看的?”
“今日回去再看,才发觉你喝醉后,尤为可爱。”
等他说完,孟厌渐渐发觉不对劲,“我入地府后,只喝醉过一次。”
她记得是几年前的一个夏日,阿旁在黄泉路捡到一锭金子。她和另外三人知晓后,闹着让他请客。
阿旁为了让他们闭嘴,带着他们去了陈郡的一家酒楼。
吃喝到一半,她气恼阿旁笑她又是地府绩效垫底,足足喝了两壶酒。
等她酒醒,白二守在她身旁。
“你怎么偏偏去了那一日?”
“因为……我在那一日,在一个酒楼,遇到一个色胆包天的小傻子。”
那傻子抱着他大呼“真俊”,夸他俊得像朵花,还说他长得像她家的一个亲戚。
他那时心情尚好,有意逗她,便问道:“哦,不知在下长得像你哪位亲戚?”
小傻子双颊泛红,色眯眯的醉眼盯着他瞧,“我爹娘的女婿。”
一个好色的傻子,他逗了几句便觉心烦。待起身离开,她又扑上来,勾起他的手指,一遍遍与他拉钩约定,“你死后,记得来地府找我。她们熬的孟婆汤难喝,我熬的才好喝。”
“那你叫什么?”
“孟厌。孟婆的孟,神兽朱厌的厌。”
第122章 世间道(三)
翌日,漫天风雪。
孟厌牵着姜杌等在楼下,月浮玉收拾妥当下楼。一见到她,吓了一大跳,“真是难得见你早起。你总算有了一点为官之象,我心甚慰。”
姜杌拢紧狐裘,一开口,热气从口中冒出,“她嘴馋,早起是为了去市集吃肉包子。”
昨日,孟厌找掌柜打听巫九息时,顺嘴问了几句镇上的市集所在。
听掌柜说,渝风镇逢双日赶集,镇东头的市集,若去的早能吃到不少美味。
孟厌昨夜缠着让姜杌讲故事,等鸡鸣声响起,她已睡意全无。
市集的喧闹声传进耳朵里,她索性拉着姜杌去了镇东头。
话音刚落,月浮玉鄙夷地扫了一眼孟厌,“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在楼下寒暄几句后,楼上的三人结伴下楼。
走至最后的顾一歧一到楼下,便一言不发快步去了后院找掌柜。
孟厌看他在后院与掌柜窃窃私语,凑到崔子玉身边,“顾一歧怎么了?”
崔子玉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姜无雪,“顾大人说他昨夜彻夜未眠,想找掌柜多要一间房。”
“为何?”
“姜无雪在房中练剑……”
“他真是勤勉,最适合和月大人一间房。一个练剑,一个写折子。”
“正合我意~”
顾一歧失望归来,一路唉声叹气。
一行人出客栈后,一路向北。快到牌坊时,从四面八方涌来不少百姓,人人穿着新衣,个个面带喜色。
巳时中,晴光映照在牌坊的匾额之上。
远方飘来一浪高过一浪的号子声,等了许久,四个壮汉抬着一头嚎叫的野猪出现在人群中。
孟厌借口是外乡人,与旁边的一女子打听,“这里每年腊八,都如此热闹吗?”
她生前住在平郡,死后爱去陈留二郡。
每年这几个地方,逢腊八,只会在佛寺设五味粥。
女子耐心与孟厌几人解释,“渝风镇三百年前归柔利朝,直到如今仍沿前朝风俗。每逢腊八,不仅要击鼓驱疫,还要宰三牲祭天。”
孟厌看了一眼牌坊旁的祭台,上面确有一面红漆战鼓。
午时一到,战鼓雷动。
有一位中年男子登上祭台,文绉绉的祭词念了几页纸。
随着他的最后一语落定,那头野猪被抬上祭台,“诸位,渝风镇得上天庇护。时隔百年,又猎得山中野兽。今日,我们共食此猪,定会福寿绵长。”
孟厌:“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旁边的女子笑了笑,“我曾听家中祖父说,百年前,有猎户在渝风镇的山中猎到一头野猪。腊八当日,全镇人分食野猪,第二年,南郡瘟疫,独独渝风镇无一人染病。镇上的长辈都传是神仙庇护渝风镇,在瘟疫前降下野猪替我们挡灾。”
孟厌扭头低声问月浮玉,“月大人,有这回事吗?”
月浮玉微微点头,“据我所知,因渝风镇的百姓乐善好施,常行好事,玉帝大人特意吩咐土地神多多照看渝风镇。当年的南郡瘟疫,土地神提前一年得知,上报天庭。玉帝大人不忍好人受分离之苦,吩咐土地神将喂食仙丹的野猪赶去山中,为百姓挡灾驱邪。”
原是如此,孟厌看着祭台之上的野猪,眼冒金光。喂了仙丹的野猪肉,定然美味还延年益寿。
若能吃几口,真真是大好事。
打定主意后,她左右望了望,最终走向姜无雪,“姜无雪,我跟你商量一件事。”
姜无雪:“没意思,不去。”
孟厌白眼一翻,又去找姜杌,“待会,你拖住月浮玉,我去帮你们抢肉,如何?”
姜杌:“太危险,不行。”
眼看两人皆直言拒绝,孟厌知难而退。闭上嘴,退到崔子玉身边,老实旁观杀猪。
儿时,她也曾跟着兄长去村口看屠户杀猪。
一头肥头大耳的猪被人抬上条案,绑在其上。屠户拎着一把杀猪刀,一刀割开猪的喉咙,一刀直捅进去扎进猪心。
等到凄厉的嚎叫停止,血随着红刀子喷流而出。
孟厌记忆中的杀猪之事,便是如此。
可今日旁观渝风镇的屠户杀猪,才知各地的风俗之间,大有差别。
平郡,是先杀死猪再分猪肉。
而渝风镇,是边杀猪边分猪肉,如凌迟一般,把猪洗净后,一刀刀割下猪肉。
不仅如此,孟厌听身旁的几个面露羡慕的男子调侃,才知镇上有威望的几个大户,早已定下野猪心肺的归属。
祭台之上,屠户割下第一片肉,放进盘子中。
肉攒了几十片后,有女子上前端走盘子,在牌坊前淘洗后,放入架好的大锅中煮。
火烧得又大又旺,百姓们纷纷朝热锅的方向瞧。
第一锅肉煮好后,便是第二锅。
百姓们在锅前排着队,每人可食一盘野猪肉,有三三两两人群端着肉从孟厌身边走过。
肉香飘远,孟厌咽了咽口水,极力抑制从心底冒出的馋意。
月浮玉在杀猪前,便已嘱咐孟厌留下。
他们几人,则用法术穿梭于百姓之间,看能否找到巫九息或沈修荣。
耳边全是野猪的哀嚎声与百姓们高兴的交谈声,孟厌越听越害怕,越听越馋,只好与冷漠的姜无雪搭话,“唉,他们一片片割肉,不知要割到何时。野猪瞧着真可怜,他们又要吃它,又要折磨它。”
姜无雪眨眨眼,“他们太慢了。若换我来,那头野猪,只需半个时辰便能片完,保管每片的厚薄都一样。”
闻言,孟厌安静地退后几步,与前面跃跃欲试的姜无雪拉开距离。
这世上,屠户虽可怕,但姜无雪好似更可怕。
姜无雪说了一大堆,久不见孟厌附和他,回头才发现她抱着手缩在角落,“你怎么比姜有梅那个蠢妖还胆小。”
孟厌摆摆手:“不是。野猪肉太香了,我怕我跑过去抢肉,白白被扣分。”
“……”
万幸,这般痛苦没有持续太久。
午时末,另外四人回到牌坊,“走吧,没有他们的踪迹。”
直到他们离开,祭台上的酷刑仍未结束。
那头野猪已被分食大半。
或许真是吃过仙丹的野猪,即使身上的肉所剩无几,野猪仍未停止哀嚎,而且越渐凄惨。
孟厌哀叹几声,“玉帝大人真是心善,这回不知又要给渝风镇的百姓挡什么灾祸?就是可怜那头野猪,被天庭利用一遭,又被百姓们折磨一番。往日,我听城隍说,堕入畜生道的人,皆是前世作孽的恶人。不知这头野猪,前世是哪个恶人,今世需受此等折磨才能投胎,再世为人。”
崔子玉挽着她,“去年,石压地狱有几个游魂投胎去了畜生道,没准是他们。”
经崔子玉一提,孟厌想起那几个游魂,“是他们啊。若真是他们,那真是活该。那几个人,一个比一个坏。”
她记得其中一个,生前为了一点银子,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至他被官府抓捕前,死在他刀下的无辜亡者便有二十人。
这人死后来了地府,仍不老实,时不时在石压地狱闹事,殴打其他受刑的游魂。
两人边走边说,快走到客栈前,迎面走来两个男子。
一行人与他们擦肩而过,孟厌清楚听见他们在说:“怪了,今日这杀猪的法子,不像王金的手法。”
另一人捧着碗,“听说里正嫌弃王金杀猪的手法不够好,花了大价钱从南郡请来一个屠户教王金。”
“杀个野猪而已,里正真是不嫌麻烦。”
“听说里正想捐官做县丞,借机攒声望呢。”
两个过路人走远,孟厌却低着头驻足不前。
另外几人围在她身边,忙问道:“你怎么了?”
孟厌抬起头,“若你们是巫九息,你们会怎么报复仇人沈修荣?”
姜杌率先开口,“自然是把他拖到搅乱荒,慢慢折磨他。等折磨个几百年,我倦了,再杀死他,让他永世不得超生。”等一口气说完,顾及月浮玉在场,他又赶紧补上另一句,“但我不日将是地府官员,对于此等恶魂,当然是将他送去地府受刑!”
孟厌:“你比我还狗腿子。”
月浮玉满面欣慰,“沈修荣是恶魂,若放任恶魂不管,乃是地府失责。若我们抓到他,他会在十八层地狱受刑千年。”
孟厌缓缓摇头,“你们的法子,我觉得不解恨。”
若她是巫九息,以及惨死在沈修荣手下的妖怪,她不会白白让他去地府受刑。
因为她看不见他的惨状,但他带来的痛苦,却会伴随她一生。
那些痛苦、那些折磨、那些经历,没日没夜地扯开心上的缺口,死死扎根在她的心尖上。
所以她需要亲眼看见他的惨状,那些痛苦才能得以消散,她才能解脱。
几人前后脚都说了自己的报仇法子,唯有姜无雪目光闪烁,勾起一抹笑,站在屋檐下。
孟厌看向他,“姜无雪,你会怎么报仇?”
姜无雪摸了摸握着手中的长剑,低头一声冷笑,“我会把他身上的肉,一片片慢慢地割下来。”
孟厌:“这么简单?”
姜无雪:“放心,等他快死时,我会好心救活他。好让他清醒地看着全身上下的血肉被我划开,然后随手丢到山下喂狗。”
让仇人清醒地痛苦死去?
的确是一个足以挣脱自身痛苦的残忍法子。
更多的百姓从他们身边走过,一脸餍足之色,“这头野猪,可真能叫。肉都分完了,还没死。”
“王家兄弟如今可不得了,王锡猎到野猪,王金又得南郡屠户指点。”
“唉,今日我与王金招呼,他假装不认识我。”
……
孟厌看着几人离开的背影发愣,余光瞥见姜无雪长剑的剑光,凄冷如冰雪。
“完了,那头野猪!”
第123章 世间道(四)
一头普通的野猪,何需一片片割肉折磨?
一头普通的野猪,怎会在血流干,肉也全无的境遇下,仍能凄声嚎叫?
因为它不是真正的野猪,是装着沈修荣魂魄的野猪。
几人赶到祭台时,那头野猪已被分食干净。唯有地上留有的几滩血水,仍能依稀窥见今日此地的热闹。
有几个人见到他们,高兴地迎上来,“诸位也是来吃野猪肉的吗?着实不巧,最后几片肉,被钱家分走了。”
孟厌:“今日杀猪的屠户是王金吗?他在何处?”
其中一个男子指着镇外,“是他。他适才将猪骨一起捡走了,说是拿回家熬汤。”
几人道谢离开,方走出几步,有人喊住他们,“几位留步。老夫是渝风镇的里正,几位瞧着面生,不知来此做什么?”
月浮玉上前拱手行礼,一派书生模样,“家中小妹来此经商,久未有书信送回家。家中长辈担心,让我们几个晚辈出来寻她。”
里正抚须大笑,“原是如此。”
而后,他蹙眉深思,许久后方道:“前些日子,镇上赵子行的家中,多了几个面生的男女。其中一个,长得极为貌美,几位可去瞧瞧。”
刚找到一个王金,又冒出来一个赵子行。
月浮玉问起这个赵子行,“他与赵子良的名字仅一字之差,他们二人可有关系?”
里正点点头,“他们是堂兄弟。”
既是堂兄弟,没准和赵寅也有来往。
月浮玉思忖后,招呼几人去角落,“姜杌随我和顾大人去找赵子行,玉娘带着孟厌与姜无雪去王金家瞧瞧。”
“行。”
几人说好后,各自分开。
去往王金家的路上,孟厌心有余悸,“幸好你俩拦着我,没让我去抢肉。”
万一那头野猪真是沈修荣,她若嘴馋吃了那几片肉,怕是余生都不敢再吃肉。
姜无雪心情烦闷,一路拎着剑砍梅枝折梅花。
孟厌与崔子玉走在他的身后,时不时被飘来的梅花瓣砸中。
两人对视间,满是苦不堪言的苦笑。
王金家在镇外西边的村中,他们问路问到一处不大的院子。
原本孟厌打算上前叩门,谁知走在前面的姜无雪,一声不吭将门踹开。
崔子玉:“他怎么了……”
孟厌:“我也不知道……”
三人一进门,便闻见一阵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循着血腥气,他们发现两个躺在血泊中的男子。姜无雪蹲下身,探了探鼻息,“没死,晕过去了。”
孟厌细细端详,发现两人相貌极为相似,猜测他们便是猎到野猪的王锡与王金两兄弟。
至于那股血腥气,崔子玉在房中四下寻找。最终在一个木架上,找到一具被吊起来的尸身。
那具尸身死状惨烈,脸上爬满了蛆虫,已然辨不清相貌。
姜无雪拿着剑挑开尸身上的衣衫,孟厌找来蜡烛。直到这时,三人才发现,死在此处的这个人,身上的血肉,被分割得干干净净。
那身厚袍包裹的,只有一具白骨架子。
孟厌与崔子玉惊骇万分,一旁的姜无雪却连声道可惜,“最多割到第一千三百三十四刀,人便没气了。我还以为他们多厉害呢,还是不如我。”
不像他,不仅能割到三千刀,还能让那人不断气。
三人拿着蜡烛细看间,晕倒的两人悠悠转醒。
一见到房中情形,两人慌忙起身,边跑边叫,“杀人了!”
崔子玉用法术追到两人,好言好语解释,“我们是官府之人,来此便是为了查案。你们知道死的这个人是谁吗?”
两人面面相看,缓缓点头,“知道,赵寅。”
他们二人,的确是王锡与王金,“半月前,赵寅急匆匆跑来渝风镇。说是欠了一堆债,没脸回家,想跟着我们哥俩去南郡干活。”
赵寅与他们相识多年,王锡想也未想便答应下来。
前日,他们三人在山中猎到一头野猪。当夜喝酒庆祝时,突然闯进来一群人。
之后的事,便是他们被人打倒在地。
孟厌:“巴郡离渝风镇尚远,你们怎会认识赵寅?”
王金:“大家都是屠户,赵寅常去南郡。一来二去,我们便认识了。”
崔子玉着急追问道:“你们还记得当夜闯进来的人,长什么样子吗?”
王锡挠挠头,“只记得领头的那个女子,红眸红衣。”
孟厌猜测女子便是巫九息,沈修荣应是被他们凌迟后,又将他的魂魄换到野猪身上,让百姓们分食其肉。
沈修荣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凌迟被分食,却无能为力,只能痛苦哀嚎。
可惜,他夺走了不少具身子,最后寄生在一具不能言语的野猪身上。
沈修荣因为夺舍而活,又因夺舍而受凌迟之刑,好一场因果轮回。
孟厌招呼几人去赵子行家,王金指着赵寅的尸身,“三位,我们哥俩能否随你们一起去报官?他他他,实在太吓人了……”
崔子玉颔首应好,“走吧。”
一路上,王金与王锡不住道谢。
虽是冬日,两人的额头上,热汗不停冒出。
走到一处树林,王金忽然倒地。
崔子玉环顾四周,发现鸟雀无声,猜附近应是有妖怪埋伏,“王锡,你快把王金扶起来。”
王锡壮着胆子上前,抱着王金,无助悲嚎,“他死了……”
“啊?”
孟厌拉着姜无雪上前,正欲蹲下身查看。姜无雪的长剑忽然从她眼前闪过,然后直愣愣插进王金的胸口,接连捅了三下。
两人震惊地看向他,孟厌犹豫再三,还是不怕死地骂出声,“你发什么疯?!”
姜无雪抽出长剑,“他现在死透了,你快哭。”
话音刚落,王锡嚎啕大哭,指着姜无雪大骂是杀人凶手。
孟厌期期艾艾解释,“他人不坏,就是喜欢和人闹着玩。姜无雪,你定是觉得王金中了什么妖怪的毒难受,才给他痛快,是不是?”
姜无雪云淡风轻:“不是。”
王锡破口大骂:“杀人凶手!”
孟厌没了法子,只好向崔子玉招手,“姜无雪好像把人捅死了。”
崔子玉看了看姜无雪,又瞧了一眼胸口冒血的王金,“这事,归顾大人归。照地府规矩,姜无雪得去地府受刑。”
两人在树下商议许久,最终由孟厌出面,先向王锡道歉,“对不住啊,好像是他把你弟弟杀死了……等会儿,我带你去找家中长辈,你在他面前,帮姜无雪说一两句好话,行不行?”
王锡:“……”
崔子玉见王锡面色不善,赶紧开口,“你放心,家中长辈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王锡抱着王金直抹泪,孟厌战战兢兢递上手帕。
变故突发,在孟厌伸手的一瞬。死去的王金猛地睁开眼睛,左手化为利爪,直直伸向孟厌的手。
在孟厌的手被利爪抓住前,剑光闪过,利爪消散为红雾。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姜无雪右手持长剑,插进王金的胸口。左手握短剑,抵住王锡的脖颈。
孟厌离他最近,能清楚地听到他兴奋的声音,“巫九息,我抓住你了。”
那颗入了魔的内丹,他惦记很久了。
事已至此,王金消失,巫九息现身,“凭你,也想抓住我?”
而王锡一转头,也变成了一个女子。
正巧,孟厌见过这女子,“花戚里,你果真和她在一块。你们想抓我,威胁姜杌,是不是?枉我们费心搭救你们,两个恩将仇报的坏妖。”
巫九息:“不,我是要抓你们三个人。花戚里,动手。”
姜无雪收起短剑,将长剑挥出。一剑不见剑影,唯余剑声嘶鸣回荡。
巫九息刚被姜无雪发狠捅了几剑,伤口流血不止。花戚里见此情景,素手一抬,万千玉簪花从天飘下。
那些花,诡异至极。
随风飘到面上,手上,直往心口钻。
崔子玉捏诀,好歹在更多的玉簪花落到她们身上时,设好结界。
姜无雪冷冷笑了笑,挥下第二剑。
透骨的寒意,在将玉簪花结成冰花的同时。穿过结界,直达孟厌的全身。
她修为差,眼下只能紧紧抱住崔子玉取暖。
万幸,在她被冻晕之前,花戚里先被冻成了雪人。
无尽的冰雪从花戚里的脚下盘旋而上,巫九息慌忙想来救她,反被她一把推开,“九息,快走。”
巫九息一咬牙,直接化成红雾离开。
冰雪消散,孟厌恢复神智。
那边的姜无雪看着花戚里,眉眼弯弯,喜上眉梢,“你的内丹,好像也不错。”
他下手极快,话一说完便变了脸色,拿起剑往花戚里的胸口刺。
孟厌叫苦不迭,唯恐他杀了花戚里,赶忙大步跑过去拉他,“上回姜杌连累我扣了八分,你若杀了她,我连七品小官都没得做。”
姜无雪置若罔闻,继续使力。
孟厌猛然松手,“你杀吧。怪不得有梅说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坏妖,论心善,远不及他半点。”
握剑的手停下,姜无雪侧身盯着孟厌,“他何时说的?”
“就半月前,我跟他在山上堆雪人。他堆了一个哈巴狗雪人,说是你,还说你心狠手辣,像一条乱咬人的疯狗。”孟厌越说越起劲,“不像他,心善又可爱。”
在听到哈巴狗时,姜无雪已然怒气起伏。
待又听到姜有梅私下自夸心善又可爱,骂他心狠手辣。他气得丢下剑,跺脚生气,“那个蠢妖,骗我说哈巴狗是他自己。我要回搅乱荒找他算账!”
崔子玉帮他收起剑,“我们这就回客栈找姜杌商量,好不好?”
姜无雪已跑远,回头不停催促,“你们快点。”
“你别走远,我们马上来。”
孟厌胆战心惊扶起花戚里,“我又救了你一回呢。”
花戚里低声道谢:“多谢。”
两拨人在牌坊处遇见,姜杌一看姜无雪杀意难忍的样子,便知他们遇到的是巫九息,“那个里正也是妖怪变的,故意拆散我们,引你们去王金家。”
他们三人急匆匆跑去赵子行家,叩门一问,才知镇上压根没有叫赵子行的人。
等他们发觉不对,原路折返回来找孟厌他们三人,又在一处暗巷遇到几个拦路的妖怪。
孟厌扶着花戚里上前邀功,“月大人,我找到花戚里了,能……加几分呀?”
月浮玉抱着受伤的手,“一分。”
“哦。”
第124章 世间道(五)
回地府的路上,孟厌好奇问道:“姜无雪,你怎会知晓王金便是巫九息?”
姜无雪漠然应她,“我在他们面前舞剑,有一个躲开了,有一个没躲。”
这世上,能面不改色任由他在他们面前挥剑之人。
除了姜杌,便是巫九息。
孟厌听完缘由,违心夸赞道:“你真聪明啊。”
姜无雪抱着手,“那是自然,我最是聪明可爱。不像姜有梅那个蠢妖,比你还蠢。”
“我哪里蠢了?”
“若不是我聪明,你已经被巫九息抓走了。”
孟厌失了底气,骂骂咧咧坐到姜杌身边,“瞧你养的无礼小妖,整日吓我还骂我。”
姜杌夹在两人中间,既管不住姜无雪絮絮叨叨骂人的嘴,又不敢让盛怒的孟厌少说几句。
马车颠簸一路,他不时劝劝这个,“无雪,你少说几句。若是有梅在,定不会胡乱说话。”再不时温声宽慰另一个,“孟厌,他一贯不会说话,你别放在心上。”
“妖主,你见色忘义。”
“姜杌,你又心疼他。”
争吵间,先到了搅乱荒所在的山下,姜无雪气冲冲下马车,提着剑直奔搅乱荒而去。
孟厌掀帘看了一眼,后知后觉开始害怕,“有梅不会被姜无雪打死吧?”
姜杌帮她放下帘子,扶她坐好,“放心。有梅疼,无雪亦疼;有梅死,无雪也会死。这回,大概会多骂两三句吧。”
“打又打不得,他俩可真是冤家路窄。”
几人押着花戚里回地府,接连审问了几日。她一直咬牙闭嘴,不肯说一句话。
这日午后,孟厌穿着一身粉衣跑去看她,“你们杀了沈修荣,还不解恨吗?”
花戚里缓缓摇头,“不够。”
她是花妖,在山中苦修百年才化形。
入世后,她并未如同族一般,肆意欺凌凡人。而是广结善缘,常行好事。
她在金陵城有一处大宅子,里面的奴仆多是无家可归之人。她好心收留他们,庇护他们直到死亡。
在被抓住前,她从未害过一个人。
可正因为这点不该有的善心,致她被葛山首骗去山中,落到严洵手里。
永安镇的那十个人,嘴上说着好话,下手却极狠。
他们每一个,皆是穷凶极恶之徒。
地室中,关着不少妖怪。
在短短的几个月中,她亲眼见到他们被折磨,被杀死。
他们的胸口破开一个大洞、他们的内丹被人生生剖走、他们的尸身留在地室中,直到下一个妖怪的到来。
花戚里无助地悲泣着,手脚被锁链缚住,她只能尽力抬起头,“你知道那群凡人怎么折磨妖怪吗?”
孟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是坏人。”
“有一日,来了一个俊俏的男妖。永安镇那群人彼此相争,谁也不肯放手。”花戚里的双眸流下泪珠,一滴一滴,滴进身下的彼岸花中,“最后,因无人让步,他们决定把他杀了。”
那个男妖死在她的脚下。
死时,他的双眼睁着,愤恨地盯着她。
他也是一个心善的好妖,好心搭救被狼群追赶的沈修荣时,被他所擒。
直到死亡,他仍旧想不通,他明明做了好事,为何却落得如此下场?
他想不明白,花戚里也想不明白。
后来,巫九息找到她。彻夜长谈后,她想明白了,“错的不是有着善心的我们,而是那群愚不可及的凡人。毁了如今的人间,才能创造更好的人间。”
孟厌掏出手帕,帮她拭去眼角的泪水与脸上的血污,“我生前倒霉,活到二十岁便被人杀了。杀我的那个凶手,隔了半年才被问斩。”
那人死后入地府受刑,去了刀山地狱。
她常常去刀山地狱,躲着石头后面,骂骂咧咧看那人受刑。
看了十年的受刑惨状,她才渐渐觉得解恨。
第十一年开始,她不再去刀山地狱。无他,地府和人间的热闹太多,她忙着凑热闹,哪还顾得上去看那人每日来来回回上山,然后被鬼差推下山。
二十年后,那人从地狱受刑离开,前去奈何桥投胎。
当日,她守在奈何桥。为了报生前的仇,她偷偷往孟婆汤中,加了不少黄莲。
等那人痛苦地喝完离开,泰媪大人忽然现身,“呀,本官怎不知,如今孟婆汤的汤方中,需要加黄莲?”
唯恐被扣分,她理直气壮狡辩,“他害我早死,我只是往里面加了一点黄莲而已。”
泰媪大人并未怪她,只是劝她向前看,“你明明已经报仇放下,实在不该整日记起他。你记起他一次,痛苦便会多一日,好日子自会少一日。本官且问问你,你昨日闹着去人间看戏,今日为何跑来奈何桥熬汤?”
她低着头没有言语。
今日的陈郡,原本有一出她爱看的戏。
可为了给那人一点教训,她舍了去人间的机会,一大早跑来奈何桥吹冷风熬汤。
结果等了大半日,才等到那个早已记不得她是何人的凶手。
那出戏,她等了足足一年才等到。
为了这个早该素不相干的人,她巴巴跑来,真是浪费一整日偷懒的好时光。
泰媪大人笑而不语,“你快滚吧,本官看你这副偷懒样,便觉心烦。”
她慢慢走回房,直到如今,仍在懊悔,“你知道我后悔什么吗?”
这回轮到花戚里摇头,孟厌语气幽怨,“后悔没去看那出戏。”
白二去了,看到了那位惊为天人的白翟郎君。
而她,因为临时起意去了奈何桥,被白二暗地里笑了好几年。
“听说扮演白翟郎君的戏子,风度翩翩,郎艳独绝。”孟厌提起此事,依然后悔不迭,“你不知道,杀我的那个人,面貌狰狞,说话还难听,真是气死我了。”
等孟厌说完,花戚里大吼着,吼出那一句,“不一样,我们不一样。”
孟厌坐到她身边安抚道:“我知道,你们受了很多苦。花戚里,昨日黄泉路上的几个游魂找到城隍,说愿意替你去地狱受刑。他们是你从前的几个奴仆,听闻你被抓入地府,已在鬼门关外徘徊许久。”
“妖有善恶之分,人亦有。”
“花戚里,那些人造下的恶果,不该由所有好人去承担。”
说到最后,孟厌悄悄凑到花戚里耳边,“有一个游魂自称是你的义妹,你要见她吗?”
“你有法子?”
“我人脉广着呢~”
“我要见她。”
“行,你等我去把她偷偷带进来。”
孟厌说完,起身跑去黄泉路。行至金鸡乡,月浮玉带着几人等在一旁,“如何?”
“她愿意说了!”孟厌乐呵呵道:“月大人,此事若成,我能加多少分?”
她好不容易自荐揽下这事,一为将功赎罪,二为升官发财。
月浮玉幽幽回她,“三分。”
辛苦一趟,才得三分。
孟厌欲言又止,边叹气边跑去黄泉路寻人。
花戚里与这位义妹交谈了半日才作罢,孟厌坐在门外的石头上。闲来无事,她掏出钱袋数银子。
不知何时,姜杌悄无声息坐到她身边,“白翟郎君?哟,你还惦记那个丑八怪啊。”
孟厌心虚低头,“没见着的,总是最好的。”
为防姜杌又吃醋,她赶忙回身抱住他安抚,“你放心,在我心里,你是最俊的!”
“最好的是白翟郎君与顾一歧。我辛苦好几年,只捞到一个最俊的?”姜杌作势生气,将脸别过去,“以色事人,果然不长久。”
孟厌手脚并用保证,“我最好色,你长得最俊,我肯定一辈子都喜欢你。”
“若我有一日,变丑了呢?色衰而爱弛啊……”
“没事,我还贪财。你有满山的金银,我定不会抛下你,另寻跟班!”
姜杌忍着笑意扭头,“你故意惹我生气,是不是?”
孟厌扑进他怀里,“不是,我逗你玩呢。”
巫九息了无消息,他们定好的婚期只能一再延后。
两人坐在门口,头抵着头赏月。昏昏欲睡时,有人喊醒他们,“花姐姐愿意说了。”
“多谢你。”
姜杌喊来月浮玉,一行人随着孟厌踏入房中。
花戚里面上带笑,“多年未见她,今日一见,怕是只能等她投胎转世了。”
只是,不知那时,她们是否能认出彼此?
月浮玉:“巫九息在何处?”
花戚里闭上眼睛,面露痛苦,“她眼下,在不周山附近的淮南城。”
月浮玉皱眉沉思,“她去那里做什么?”
“让沈修荣再被凌迟一次。”花戚里说完这句,停顿许久,才接着说下一句,“半月后,巫九息会带着沈修荣的魂魄,撞断横在天地之间的天柱,引山海河流淹没人间。而他们,会将沈修荣的魂魄投入洪水中,让他亲眼见证凡人灭亡。”
孟厌:“不周山不仅有天兵天将把守,还有上仙守着天柱。她进不去,更撞不断天柱。”
她有回听城隍提过,不周山之上的天柱,最是稳当。
别说妖怪,几百年前,有几个帝君争权夺势,腾云驾雾跑去不周山斗法。
几千年的修为打在天柱上,天柱纹丝不动。
花戚里:“她说她有法子进入不周山。她还说,当年女娲炼五色石补天,并未彻底补上窟窿。天柱之上,至今仍有一道裂缝。”
而那道裂缝,便是他们报仇的机会。
花戚里之言,属实有些天方夜谭。但几人观她面色诚恳,不像胡言乱语之词。最后由月浮玉开口:“王金与王锡两兄弟已入地府。据他们说,猎到野猪的当日,沈修荣在他们酒中下药,想行夺舍之事。”
然而,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差错,两人的魂魄没有被吸进藏魂珠,反而被困在那间房。
死亡当夜,他们旁观一群妖怪为他们报仇,一刀刀将谋害他们的沈修荣杀死。
“还是去晚了一步。我不该纠结半日,才跟着九息离开。”
“他们并未怪你,反而托本官告诉你。大仇得报,多谢你们帮他们收敛尸身,妥善安葬。”
临走前,花戚里笑着喊住孟厌,“孟姑娘,你说的那出戏,我去看过。那个扮演白翟郎君的戏子,确实温柔又俊俏。”
“你也见过他吗?”
“他是我多年前的一个相好,从未嫌弃我是妖怪。唉,后来他得了重病,我到处寻医问药,还是没能救回他。”
第125章 世间道(六)
无意间得知自己心心念念的白翟郎君,曾是别人的相好。
去酆都大殿的路上,孟厌不时悲叹。余光瞄到身边的俊俏男子,她漫不经心问出声,“姜杌,你从前有相好吗?”
姜杌白眼一翻,“我要是真有过相好,怎会傻傻被你骗到床上?”
“你好好说话,平白无故又诋毁我。”
“不知是谁,半夜搂着我,又摸又亲不撒手。”
孟厌银牙咬碎,捏拳解释,“我夜里睡觉,喜欢抱着竹夫人罢了。我好心让你上床睡,你个色鬼,大半夜脱了衣衫,拉着我的手,非要让我摸摸你冷不冷。”
姜杌好笑地看着她,“你把我被子抢了,我冷得发抖而已。”
“反正是你先勾搭的我。”
“好好好,怪我长得太好看,害你把持不住犯了错,行了吧?”
两人越吵越大声,月浮玉快步走过,“再高声喧哗,你们一人扣五分。”
累死累活撬开花戚里的嘴才得三分,不过大声说几句话,便要扣五分。
孟厌挽着姜杌,不住抱怨,“这月浮玉,存心和我过不去。”
今日的酆都大殿,多了一个白衣女子。
孟厌与崔子玉一见到她,赶忙上前行礼,“下官拜见后土娘娘。”
后土娘娘回身,慈爱地扶起二人,“本官一路走来,发觉地府女仙,人人皆有跟班相伴,甚好甚好。只是仅一人相伴,实在过少,明年地府由本官做主,你们大可放心多选几个跟班。”
孟厌害羞点头,崔子玉低头不敢接话。
月浮玉咬着牙上前,“下官拜见后土娘娘。花戚里已吐露实情,巫九息意在灭世。据她所言,天柱有一道裂缝。”
后土娘娘引几人去酆都大帝的书房,“是。天柱上有一道缝,一直补不上。”
顾一歧发问,“骊山中,有不少五色石,取来炼制再补上,不行吗?”
透过轩窗,后土娘娘目视远方的幽冥地府,“试过,不行。”
数千年来,无数的同僚前仆后继想补上那道裂缝。可他们每个人都试过,无一人成功,包括她。
那道裂缝,极小。
若非仔细去找,无人会注意到。
可就是这道微乎其微的裂缝,却足以毁天灭地。
后土娘娘侧身看向房中众人,“补天炼石需耗费自身万年修为。女娲娘娘之后,世上再为无一仙能完成第二次补天之举。”
创世神女娲,历一次补天,修为差点耗尽。
九重天之上,女娲已闭关修炼万年,修为依旧大不如从前。
月浮玉上前,拱手站定,“下官代管地府,却未能察知百人魂魄丢失,是为失职。下官治下无方,致使巫九息吞下恶魂,意欲灭世,此皆下官之罪也。巫九息灭世之罪,下官难辞其咎,愿以此身以赎前愆。”
一番揽罪之言,倒让后土娘娘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毕竟永安镇那群人夺舍的那几十年,是她在管地府。
眼下,后土娘娘清咳几声后,一脸正色道:“此等大罪,怎好让月大人一人担责,此事错在本官三人。本官与另外两位大人思己过,昨日已与玉帝商议,若地府能阻止灭世,罪可赦。”
月浮玉再次拱手上前,“不可。此乃大罪,下官自该担责。”
顾一歧适时上前,“下官与月大人同为中书令,愿与月大人共担此罪。”
“顾大人,此事错在我。”
“月大人,此事我亦有错。”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在房中引经据典。
后土娘娘面无表情听了几句,挥手赶走几人,“快走吧。不管能否阻止灭世,万事有本官担责,行了吧?”
“多谢后土娘娘。”
月浮玉心满意足,带着众人离开。
走出书房,孟厌凑到月浮玉身边,诚心夸赞,“月大人,你真会做官。”
不像她,遇事只会撒泼打滚。
今日她进了书房后,原想跪下求饶。
没想到,经月浮玉的一番官场之言,后土娘娘不仅没有怪罪她,反而将所有大罪揽到地府三位上司身上。
对于孟厌的夸赞,月浮玉不甚在意地理了理衣袍,“三界之中,无人比我更懂为官之道。”
孟厌谄媚地跟在他身后,“月大人,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
“明日出发去淮南城。”
“好的。”
回房路上,崔子玉问起孟厌当日被附身之事,“前些日子,你来去匆匆,一直没细问你。你是仙身,即使缺魂少魄,怎会被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魂魄附身?”
孟厌挠挠头,“许是折丹的怨气太大了。她被活生生闷死在棺材中,挣扎了几个时辰才死。”
崔子玉记起那口棺材中的绝望抓痕,似是同意般地点点头,“你委实够倒霉的,每回那些个残魂怨鬼,全被你碰上了。”
闻言,孟厌左右望了望,挨近崔子玉道:“我找野狗村的王道长问过了,他说我这是犯太岁。”
一个神仙跑去找凡人游魂问福祸?
崔子玉愣了半晌,方道:“可我听说,那个王道长生前是个骗子……他一直待在野狗村,便是因为生前骗了太多人,无法入轮回。”
月浮玉路过听见两人之言,无语道:“你哪是犯太岁,明明是自身修为太差。”
孟厌低头认错,“你说的对,月大人。”
等月浮玉离开,孟厌愤愤不平退到姜杌与崔子玉中间,“这月浮玉,明里暗里骂我懒。”
崔子玉热心宽慰她,“你别生气,他整日也觉得我懒惰。”
她和月浮玉在一起前,每五日画好一幅画。
可自画妖一案后,月浮玉对她多有管束。如今,她三日便能画好一幅画。
自然,月浮玉言语间,仍多有不满。
“唉,他于作画一事上,极有天分。”崔子玉唉声叹气,“我与他一同作画,他总能早我一个时辰。每回看着他的画,我真是惭愧。”
他们生前时常交流作画之事,那时,月浮玉的画远远比不上她。
结果兜兜转转百年后,月浮玉的画技已远超她不少。
孟厌拍拍她的背,“子玉,我听阿旁说,月浮玉在天庭便夙兴夜寐。他每日忙完公事,不是作画,就是练字。天上人间三界,论勤奋,谁能比得过他。姜杌,你说对不对?”
姜杌默不作声行过她的身边,等走出几步,才慢悠悠道:“你的修为,确实挺差的。”
往日在床榻间,他稍一用力,她便喊累。
此话意有所指,孟厌顺着他的眼神往下看,霎时明白过来,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好色鬼!”
“快走吧,明日还得早起。”
“小跟班,你急什么。”
“月浮玉走前曾说,明日寅时初出发。”
“这么早?这就来。”
回房已是戌时末,孟厌先躺到床上,来回滚了几圈,却久不见姜杌,“你不睡吗?”
姜杌捧着过去镜,站在窗前,“孟厌。你再想想,折丹附身前后,可有异常之处?”
孟厌慢慢起身,捏着那块七品金令牌,仔细思索。
在赵家村的几日,她夜夜噩梦。
梦中之境,多是那片野花丛,并未出现折丹。
最后一夜,她噩梦后惊醒,再次睡下后,折丹出现在她的梦中,不停求她去救巫九息。
如今想来,出现在她梦中的折丹确实有些奇怪。
想到一件事,孟厌道:“我对她说,我们是地府的神仙,来此便是为了救出巫九息。”
她说自己修为差,救不了巫九息。不如叫醒另外四人,随她一起去地室救人。
可惜,她说了一堆,折丹依然坚持让她一人前去。
姜杌坐到她身边,“这事,里里外外透着古怪。”
今日崔子玉的无心之言,倒提醒了他一件事。
孟厌再不济,也是神仙,怎会被几缕魂魄强行附身?
遑论折丹,纵使怨气再大,也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凡人。而且,她明知孟厌修为差,却不准孟厌找帮手,随她一起救人。
若折丹真想救出巫九息,他抑或第一晚睡在房中的崔子玉。相比修为差还惜命的孟厌,他们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孟厌听他一通分析,也觉不对劲,“她难道不是折丹?”
姜杌拉着她,走向隔壁的崔子玉房间,“崔子玉,当日你曾在我之后,又在折丹的房中找过一圈。你快想想,那面碎镜中,可曾留有只言片语?”
崔子玉作画多年,只需扫过一眼,便能记住眼前之景。
眼下,她稍一思索,便断言:“没有。我瞧过那面碎镜,上面只有几道胭脂。我敢肯定,那不是字,而是被人擦过的痕迹?”
唯恐两人不信,孟厌举四指对天发誓,“我真的留了字在上面!”
姜杌回身看向孟厌,“关押巫九息的地室入口到底在何处?”
孟厌努力回想,片刻后迷茫地看向二人,“入口在何处,我不知晓。只知出口,在折丹房中。”
姜杌再问:“你最后是怎么找到出口的?”
孟厌手舞足蹈比划,“就……突然找到了。”
“怎么突然找到的?”
“我不知道。反正我救出那几个妖怪后,巫九息忽然对我说,‘出口在这里’,我便扶着她上去了。后来听到你在房中说话,我丢下她,跑过去找你。”
当夜,顾一歧没有看见有人走出赵全根家,一房之隔的沈修吉亦未听见开门声。
由此看来,地室阵法的入口和出口,都在折丹的房中。
折丹既然知晓入口,怎会不知晓出口?而所有事都讲给巫九息听的折丹,怎会不告知她,如此重要的事?
地室中,巫九息第一个被孟厌救出。
她明知出口在何处,却耐心地等孟厌救出所有妖怪。这般心善有耐心,实在不像巫九息的性子。
姜杌抱着手在房中来回踱步,“入梦与附身的魂魄,或许不是折丹……”
“可能是巫九息?”
“对。”
第126章 世间道(七)
“不如我们用过去镜瞧瞧,折丹死亡当日,到底发生了何事?”
姜杌应好,带着两人回到房中,找出巫即的妖血和过去镜。
可血滴了不少,过去镜没有一点反应。
孟厌举着镜子在姜杌面前晃了又晃,“不对啊。照理说,你的修为在巫九息和折丹之上,怎会进不去她们的过去?”
崔子玉:“她们的不行,我们再试试那几个沈家人。”
然而,几滴妖血下去,过去镜依然如一面普通的铜镜,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姜杌自言自语嘀咕,“难道巫九息没说实话?”
转眼一想,他在渝风镇的那日,明明已经成功去到孟厌的过去。
孟厌眼珠子一转,拉起两人便往外走,“你们忘了吗?许郡还有一个巫妖!走走走,我们找她问问。”
她瞧巫湄,可比巫九息这个坏妖,好太多了。
三人连夜去到许郡找巫湄,一问究竟。
人间已是腊月,黑茫茫一片中,路上时有几点红灯笼的光影。
他们行走在路上,孟厌不时与两人感叹,“如今的人间,真好啊。”
她死前几年,人间并不太平,兵祸、匪乱频频。
生前杀死她的那个人,后来她听拘魂的黑白无常说,从前也是个苦命人。少年丧亲,为了活下去,上山做了土匪。
没几年,官府剿匪,他逃跑后只能去劫财度日。
一个苦命人为了一点碎银,杀了更多的苦命人,并因此赔上性命。在地府受刑二十年,才投胎为人。
值吗?
孟厌觉得不值得,可又实在想不到十岁丧亲的孩童,若想努力活下去,到底该何以为生?苦难专挑苦命人,她和他若能生活在太平世,也许只会擦肩而过,然后彼此走向自己的好日子。
崔子玉指了指远方的山峦,“人间经千年据乱世,又历千年升平世,才见如今的太平世。民不怨则神不怒,便是太平之业也。”
一番高谈阔论,孟厌两耳发痒,心觉十分耳熟,“子玉,你跟月浮玉待久了,文绉绉的话也多了不少……”
“哈哈哈,是吗?”
“夫唱妇随,你和他真是天生一对。”
说话间,巫湄的家到了。
孟厌上前叩门,许久后,一位面貌普通的男子将门拉开。见到面生的三人,他问道:“几位找谁?”
“你的夫人,我们是她从前的好友。”
“行,我去喊她。”
不多会儿,满面疑色的巫湄仅披了一件宽袍便冲出房门,“原来是你们,我还以为是同族。”
姜杌掏出过去镜,长话短说,“我们想问你一件事,为何这面过去镜,有时能进去,有时又不能?”
一见到过去镜,巫湄更是疑惑。
等来回翻看之后,她终于确定,姜杌手中的过去镜,便是巫妖历代族长之物。
巫湄惊讶抬头,“此物,怎会在你的手上?你到底是谁?!”
姜杌:“巫九息给的。”
巫湄已多年未回过招摇山,自然不知族中出了何事。
不过,她曾听巫即说,巫九息已十年未出现,应是已经成仙。思及此,她复又问道:“九息最是重情重义,怎会把族长的法宝交给你?”
子时的更声传来,孟厌睡意渐起。
眼见两人的话越说越多,她赶紧接过话头,“巫九息没成仙,被人抓走折磨了十年。为了报复仇人,她打算灭世。我们来此,便想弄清她这十年间出了何事,阻止她灭世。”
巫湄狐疑的眼神在三人身上扫来扫去,“九息不是这样的人。”
她记忆中的巫九息,仗义心善,对同族最是慷慨。
巫妖修炼不易,若非巫九息一力护着族中人,他们在人间,哪得潇洒日子?
就连她,当年若不是巫九息力排众议,送她出招摇山寻恩人成仙。时至今日,她大概还留在族中,浑浑噩噩度日。
对于他们口中的灭世之言,巫湄自然不信。
巫湄据理力争为巫九息解释,姜杌先失了耐心,“五百年前,我曾救过你。当日,你曾说,此恩,你定会偿还。巫妖一族,若不能还清所有恩情,便不能成仙。快说。”
“你是姜杌?”
“对。”
巫湄沉思良久,看着姜杌悠悠道:“怪不得巫即临走前对我说,他遇到一个厉害的大妖,还开心地祝我早日成仙。”
见她语气似有松动,孟厌赶忙上前,“你快说说,为何我们进不去巫九息的过去?”
巫湄拿起过去镜,“此镜是巫妖族长之物,只听族长号令。”
姜杌蹙眉,不解开口,“我曾用这面镜子,去到一个人的过去,亲眼旁观她当日的一言一行。”
巫湄好笑地盯着他,“你们听我将话说完。过去镜虽只听族长号令,但有人若知晓使用之法,亦可进到镜中。不过,不能窥见巫妖一族的过去。”
孟厌恍然大悟,“呀,原是一面认主的好镜子!可我们还试了几个凡人,为何也进不去?”
外间大雪在飘,巫湄的郎君迟迟不见她回房,担心她受冻,特意抱着暖炉进房。
等他一走,巫湄低低一笑,“那是因为,九息封印了这几人的过去。除了她,无人能窥见。”
姜杌一拳打在桌子上,“好个巫九息,摆了我一道。”
过去镜的秘密已问清,几人告辞离开。
临走前,巫湄喊住几人。先向姜杌道谢,再向几人求证,“九息,真的要灭世吗?”
崔子玉用力点头,“对,你若不信,可回招摇山瞧瞧,问问你的同族。”
巫湄摆摆手,“我信你们,也信九息。她自小性子执拗,万事不肯服输,好胜心又强,族中长老对她颇有怨言。那般傲气的女子,有朝一日被凡人囚禁折磨多年,必定要所有凡人为她的恨意陪葬。”
东边的天色,隐隐冒出一团绯红的红晕。
巫湄回头瞧了一眼亮灯的房间,转身对几人道:“九息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但是,百密总有一疏。你们若想回到过去,找出被九息掩盖的真相,可以多想想多试试。”
“多谢。”
“姜杌,是我该多谢你。”
救命之恩,只用了几句话偿还。
到头来,是她赚了。
三人与巫湄交谈多时,刚入地府,迎头撞见月浮玉与顾一歧。
月浮玉摸着下巴,眉眼发愁打量风尘仆仆的三人,“你们三个,昨夜没回地府?”
崔子玉:“我们去人间找巫湄问事去了。”
孟厌在一旁闭目颔首,一脸得意。
她难得上进,月浮玉定会夸她有为官之象。一想到月浮玉的夸赞,她忍不住笑出声。
可惜,想象中的夸赞之语悉数没有。
偌大的地府门口,只有月浮玉冷冰冰的一言,“崔子玉,孟厌无故不回地府,扣三分。”
孟厌气呼呼睁眼,愤愤不平地指着姜杌,“他为什么没有被扣分?”
月浮玉面无表情看向姜杌,“倒忘了他。行,你再扣三分。”
“他犯错,为何是我扣分?”
“他是你的跟班,自然归你管。”
一时多言,被扣六分。
走出地府前,姜杌在孟厌身边幸灾乐祸,“哎呀,多谢主子大方帮我担错~这月绩效只剩四分,孟厌,你得多多努力才行啊。”
孟厌:“滚——”
两人在后面吵吵闹闹,崔子玉在前面与月浮玉、顾一歧交代巫湄所说。
顾一歧:“你们怀疑当日附身孟厌之人,不是折丹,而是巫九息?”
崔子玉:“对。若巫九息心里没鬼,为何要给赵家村所有人的过去设封印,不让我们窥见?折丹之死,应该另有隐情。”
月浮玉也觉三人的怀疑有些道理,“此事的确蹊跷。”
与姜杌打闹中的孟厌,余光无意间瞥见月浮玉面容惆怅,立马挽着姜杌上前,边走边假装讨论案情。
临出发前,姜杌道:“我回搅乱荒叫上无雪,好歹多一个帮手。”
月浮玉一口应下,“行,三日后,淮南城城门见。”
等姜杌离开,孟厌低声发问,“月大人,就凭我们几个,怎么阻止巫九息啊?”
虽说姜杌与姜无雪修为高,足以与巫九息一战。
若巫九息又使阴招,他们几个哪是那些千年大妖的对手。
这一趟,瞧着像是去白白送命。
月浮玉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本官做事,怎会不留后手?放心吧,几位鬼帝大人,昨日已先一步出发去不周山。”
孟厌:“月大人,你想的真周到。”
余下的路程,四人每日冥思苦想,又时不时拿出过去镜试试。
可直到抵达淮南城,他们也未能成功进到过去镜中。
淮南城在不周山的西北面,有天河之水自山中来,奔流不息自华夏九州而去。
万年前,其中一脉流经此地。
凡人在河流两岸筑宅建城,临水而居。凡人称不周山为淮山,称此地为淮南城,城中之河为淮水。
淮南城,属轩辕朝疆域。
四人在城门口等了半日,总算赶在城门关闭前,等到姜杌与面色不善的姜无雪。
“走吧。”
月浮玉见人到齐,提步离开。
结果到了城中客栈一问,才知六日后是淮水河神祭,来此拜祭河神之人多不胜数。
一行人问遍全城,只找到两间房。
眼看天色已晚,几人只能将就住进两间房中。
随小二上楼前,想到花戚里说,他们打算将沈修荣再凌迟一次。孟厌与崔子玉打听起河神祭,“小二,淮水河神祭需要宰三牲祭天吗?”
小二回头打量二人,心觉面生,便未曾斥责,“小人瞧两位姑娘是外乡人,才未骂人。此话,你们切勿在外人面前提。”
“为何?”
“淮水河神的真身便是三牲。每逢淮水河神祭的前后半月,城中人不可提三牲,更不可食三牲,以示对三位河神的尊重。”
“原是如此,多谢小二为我们解惑。”
孟厌与崔子玉道谢后,连忙跑去另外四人的房间。
第127章 太平世(一)
一进门,姜杌面无表情抱着手,端坐在榻上,不时叹气。
另外三人,一个练剑、一个写折子、一个看卷宗,各有各的忙碌。
姜杌透过姜无雪的剑光看到孟厌,长呼一口气,信步走过来,“怎么了?”
孟厌拍拍他的背,挤眉弄眼打趣道:“姜杌,你怎么不寻些正事做?”
另外三人停下手上的忙碌,齐齐看向两人。
崔子玉坐到椅子上,“方才,我们拿出巫九息的画像给掌柜看,他说并未见过。还有,小二说淮水河神祭不会宰三牲祭天。而且,为表对河神的敬意,城中所有人需要等到腊月二十七之后,才能食三牲。若花戚里并未撒谎,巫九息在此应不能重演当日渝风镇的事。”
闻言,顾一歧放下卷宗,“万一有人偷偷吃肉呢?”
孟厌:“这地方的凡人,对淮水河神最是敬重,应不会有人敢偷偷吃。”
一提起淮水河神,房中的几个神仙皆摇头说不知这号人物。
倒是姜杌,一听淮水河神是三牲,便觉耳熟。一细想,果然是自己的老熟人,“他们啊,我认识。”
孟厌不解问道:“他们是河神,你怎么会认识?”
“什么河神?”姜杌笑得不能自己,“三个喜欢装好人的老妖怪罢了。”
七千年前,一牛一羊一猪被城中凡人送去山中祭祀不周山的山神。
谁知,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一牛一羊一猪并未死在冰雪终年不化的不周山中,而是经山中灵气滋养,得以化形为妖。
三人化形后,各自取名为:照渠、安封、辟辛。
一千年前,三人曾去即墨侯的府中做客。
姜杌回忆起那时的情形,便觉好笑,“认真论起来,他们三个算是即墨侯的师父。即墨侯那些骗人的把戏,全来自三人。他们当时还想收我为徒,我一口回绝了。”
剩下的几句话,他未说。
他当年倒不是嫌弃他们的赚钱法子,而是觉得太麻烦。
像即墨侯,整日耐着性子听凡人大倒苦水,辛苦骗几日,才能骗到几千两。
不像他,每年让妖怪交上供银子。不时再去夺夺宝,转手高价卖给即墨侯和白奇,便能赚到满山金银。
孟厌听完他讲的故事,伸出大拇指大赞三人聪明,“姜杌,你瞧瞧人家,再瞧瞧你。同是妖怪,他们都成河神了,你还是妖怪。”
姜杌看向她,白眼一翻,“跟你同进地府的几个人,最差的那个,已是五品官。”
两人作势,就要吵起来。
月浮玉坐在两人中间,左右各看了一眼,“敢吵,扣三分。”
他一发话,两人偃旗息鼓。
孟厌:“既然一时半会想不通凌迟一事,我们明日不如去不周山问问灭世之事?”
月浮玉:“行。明日寅时末出发。”
“下官遵命……”
自从开始跟着月浮玉奉差,孟厌深觉自己越起越早。双眼无神回到房间,她躺下裹上锦衾便呼呼大睡。
一墙之隔,三人继续忙碌,独独姜杌用手支着下巴,目视远方的一处大宅。
他依稀记得,当年照渠那个老不死的妖怪曾说,他们三个住在淮南城最大的宅子中,里面有不少空房。
思忖间,姜无雪提着剑走过来,“妖主,我刚学会一门剑法,你快帮我看看。”
姜杌摆手,“我困了,改日再看。”
姜无雪不依不饶,“妖怪不用睡觉。”
见敷衍不了他,姜杌只好改口,“你的修为远在我之下,我看了也无用。你去找那边的顾一歧帮你瞧瞧,他生前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书生剑客。”
姜无雪回头瞧了一眼手无缚鸡之力的顾一歧,“上回在大邺城,他不是不会使剑吗?”
他明明记得,顾一歧当时拦着不让他吞魂。结果他只用了三剑,顾一歧便闭嘴了。
姜杌随手从百宝袋里寻了件狐裘披上,“你还小,不懂人情世故。他上回是顾及与我的交情,才故意让着你。”
“真的吗?”
“我骗你做什么?你好好在房中练剑,我去找个人。”
“行!”
语罢,姜杌打开轩窗,化为黑雾离开。
姜无雪兴奋转身,走向顾一歧,“来,我们来比剑!让我来会会你这个书生剑客。”
顾一歧:“……”
次日,姜杌早早等在门外。
等五人一开门,他便道:“快收拾收拾,我们去一间不花钱的大宅子住。”
孟厌乐呵呵回房收拾,不到一炷香,便背着包袱出门。
几人跟着姜杌左拐右拐,行了许久,才走到一处三进的大宅子门前。
孟厌仰头看着门口硕大无比的大铁牛,啧啧称叹,“这牛,可真大,得花不少钱吧。”
一行人在门口称赞时,红漆大门从内打开。走出一个面貌清秀的女子,笑容满面,极为热情,“来了便是客,快进来。”
月浮玉经过此人身边,蹙眉凝思,“我好似在哪里见过你?”
女子不言不语,径直往前走。
看着女子慌忙离开的背影,月浮玉总算想起来了。五十年前,他曾抓住两个下界与妖怪饮酒的神仙。
他率天兵天将找到其中一人,那时,这个女子便如今日一般,头也不回慌忙逃走。
月浮玉退后两步,向姜杌打听起来,“她是谁?”
姜杌不知两人之间的恩怨,“辟辛,一个猪妖。”
走出很远的辟辛,缩在墙角,心中止不住的道后悔,“姜杌那个小妖怪,怎会认识月浮玉?”
这些年间,不少神仙下界与他们兄妹三人饮酒,言语间,总会提到月浮玉。说月浮玉铁面无私,丝毫不留情面,万幸他被骗去了地府,天庭的神仙们方得这一点点喘息的机会。
想起上月,有一个真君曾言河神祭当日会下界与他们饮酒。
为免好友被月浮玉抓住官位不保,辟辛忙不迭跑去前厅,“大哥,快派人去找妙源真君座下童子,让他千万别下凡,月浮玉来淮南城了!”
另外两人一听他所言,也着急起来,一个箭步冲出前厅去找人带话。
姜杌带着几人进到前厅时,厅中只剩大汗淋漓的辟辛,与坐立不安的安封。
四目对视间,安封先道:“我听姜杌说,你们今日要去不周山。那那那,你们快去选房间,放下包袱便出府去吧。”
孟厌以为两人是因他们是神仙之故,才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你们别害怕,我们都是好神仙,不会做坏事!”
安封与辟辛面面相觑,“好像是你们,才该怕我们吧?”
“哈哈哈,你们一脸和善,肯定是好妖。”
“小姑娘,年纪轻轻,看人可真准!”
辟辛硬着头皮上前,带几人去后院选房,“你们在找巫九息吗?”
孟厌点头,“你也认识她吗?前几日,她带着数十个妖怪来了淮南城。”
辟辛:“认识。活久了,什么人啊、妖啊、神仙啊,我们都认识。我们兄妹三人常在城中闲逛,这几日没见过她。今早,我问了城中小妖,说近来城中来了不少妖怪,但是不确定是否是你们找的那群妖怪。”
月浮玉:“我们午后回来,你让手下小妖,带我们挨个问问城中的妖怪。”
辟辛胆战心惊回话,“二哥,你带他们去后院,我出府去找人。”
安封应好,大步走在最前面。
后院有十间房,姜杌拉着孟厌选了最里面的一间,月浮玉随手推开第一间房门,崔子玉紧随其后。
轮到顾一歧时,出了岔子。
无他,姜无雪执拗地要与他一间,“昨夜,你说得很好。今夜,我再舞剑,你再帮我瞧瞧。”
原本姜无雪对顾一歧“书生剑客”的名号不屑一顾。不曾想,昨夜他在顾一歧面前比划了半宿,顾一起竟耐心地指点他,一字一句全说到关键处。
顾一歧站在门口,手扶着门框,愁容满面,后悔不迭,“我随口胡说的,你别当真。你的剑术已入臻化境,无需我的指点。”
他儿时身子骨差,区区只练过几年防身之术而已。
昨夜的指点之言,全是他的胡编乱造。
此话一出,姜无雪觉得自己懂了,“我知道,你是顾及与妖主的交情,才故意没有点破我的剑法差。你放心,今夜你随便骂。只要你说的在理,我定不会顶嘴。”
顾一歧扶额,“你去隔壁,我晚上过来找你,如何?”
姜无雪:“不行,你让我进去。”
说又说不动,打又打不过。顾一歧无法,只得侧身让他进房。
孟厌牵着姜杌路过,见到房中情形,以为是顾一歧害怕被妖怪所害,特意找姜无雪保护,好心安慰道:“顾一歧,你别害怕。我听姜杌说,这宅子里住的都是好妖。你瞧,我都不怕呢。”
房门被人重重关上,孟厌气得跺脚,“姜无雪这个无礼小妖!”
几人放好包袱,在淮南城的冬阳照向不周山时上山。
远远望去,不周山高耸不见山形。从山腰处往上,山峰全部隐于厚厚的云雾中。
山路崎岖蜿蜒,一行人上山途中,遇见不少天兵天将与地府鬼差。
几位鬼帝已在天柱旁与不周山中守了多日,了无发现,“不周山设有结界,另有神兽驻守四方。你们说的那个巫九息,是个妖怪,到了山下,便会被四方神兽发现。”
月浮玉从山顶往下看,“几位大人可曾查过其他入口?比如地宫。”
神荼颔首,“淮南城千年前是前朝都城,有几位人间帝王确实曾在不周山凿地宫建皇陵。本官昨日已派鬼差进皇陵查看,并未发现任何人的踪迹。”
在山上转了一圈,几人下山回城。
辟辛带着一个妖怪等在城门口,“走吧,所有来淮南城的妖怪,都住在城东的几个客栈。”
几人随她一个个客栈找过去,无一人是他们要找的妖怪,也无一人见过巫九息与跟随她的其他妖怪。
不过,其中有一个妖怪提到一件小事,“前日,我在离淮南城不远的一座小镇,见到一群人在路边杀猪送肉给过路人。说是为家中长辈祈福,不少人去抢呢。”
另有一个妖怪附和道:“我比你到的早。他们嘴上说是祈福,我瞧着应是巴不得家中长辈折寿。”
“为何?”
“他们送的不是肉,而是肉片。我旁观了半日,那头猪着实可怜,像是被他们活生生凌迟而死……你们且说说,此等折磨牲畜的做法,怎会是祈福之举?”
第128章 太平世(二)
一行人马不停蹄前往两个妖怪说的小镇。
镇子偏,他们找到当日曾拿走一盘猪肉的百姓。据他说,那群人约有十一人,自称是淮南城人士,“他们说,马上便是淮水河神祭,城中不让宰三牲。但家中长辈生了重病,他们只能出此下策,跑来镇上杀猪祈福。”
孟厌指着远处的淮南城方向,“你们为何不用遵守淮南城的规矩?”
百姓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此地属于清远城,只是离淮南城更近而已。淮水河神从未庇佑清远城,我们为何要跟着淮南城那群人,不食三牲?”
“你们这两座城,可真分得清。”
“那是自然,清远城有清江水神护佑。”
回城路上,月浮玉走在前面道:“看来他们已完成第三次凌迟。下一步,便是灭世。”
顾一歧:“上有天兵天将日夜不休守在天柱旁,下有地府鬼差藏身在地宫中。密不透风的不周山,他们到底会怎么进去?”
崔子玉:“也许还有通往天柱的通道,连神仙也不知道。”
几人边走边说,回城已是黄昏。
金乌遥遥坠入远处的不周山,浅浅红霞浅染绕山的云雾。
人间,即将过去一日。
而他们,依然找不到巫九息。
回府之后,几人总算见到牛妖照渠,相貌堂堂,活脱脱一个世家公子。
前厅中,已备上满桌佳肴。
照渠坐在主位,招呼众人,“几位上仙,快坐下。”
月浮玉拱手道谢后落座。
孟厌一坐下,看到桌上的羊四软、牛脍、葵花斩肉,心觉奇怪,“城中不是不让食三牲吗?再者,桌上的膳食,好似都是你们的同族……”
在牛妖面前大口吃他的同族,孟厌光是想想,便觉害怕。
照渠毫不在意,率先夹起一片牛脍,“活久了,我们早不忌讳这些了。快吃快吃,这头牛自小养在山上,肉又嫩又香。”
他既已动筷,其他人也不好再说些推辞之语。
吃到一半,月浮玉停筷问起不周山,“你们在此几千年,是否知晓有隐秘的通道可直达天柱?”
安封咽下羊杂,又喝了一口羊汤才应话,“我们只知晓有一条路,可以避开守山的四方神兽,去到山中的山神庙。”
月浮玉思量片刻,“你们明日带我们去走走那条道。”
“行。”
顾及三个妖怪在场,一向爱吃肉的孟厌,今日只敢夹些青菜,喝点肉汤。
一桌荤食,最后全进了三妖的肚子。
席散,孟厌好奇问道:“城中百姓为了你们不食三牲,甚至不能提宰杀之事。你们为何要吃啊?”
辟辛摆摆手,“他们信他们的,我们吃我们的。这两件事,并不冲突。”
“你们活的,可真通透啊……”
这夜临睡前,孟厌问起这三人为何成了淮南城的河神。
姜杌:“这事我听他们吹嘘过。”
照渠、安封、辟辛因不周山灵气化形,成了半妖半仙之身。
不周山有天柱,需要神仙下界看管。每一百年,便有四位神仙上山。
三人常在不周山中,一来二去,认识了不少神仙。
从那些神仙口中,他们知道了不少人间秘密。
姜杌转身搂住她,“有一年,淮南城山洪肆虐。他们提前从一位神仙口中得知此事,悄悄救下不少凡人。事后怕天庭查到他们,便化身乞儿,在市井街头到处宣扬是淮水河神显灵。”
之后的故事,便是百姓感念淮水河神救城之恩,为他们建庙修神像。
不知何时,又听闻淮水河神的真身乃是三牲。百姓们商议之后,才定下如今一整月不食三牲的规矩。
孟厌在姜杌的怀里莞尔一笑,“照你这么说,他们还真是好妖。”
姜杌随她笑了笑,“他们喜欢住在淮南城,所以不想淮南城被毁。当年冒着触犯天条的风险,也要使计救下凡人,其实是为了让凡人替他们救下淮南城。”
孟厌侧身躺下,大为感慨,“反正是好妖。”
闻言,姜杌拉着孟厌的手往他胸口摸,色眯眯反问,“我难道不是好妖?”
“滚——”
翌日风雪盛,一行人跟在照渠与安封身后,冒雪上山。
两人带着他们所走的道,在不周山北面的一处山洞。
山洞被飘雪掩盖在树林中,若非有人带路,轻易寻不到此处。
沿着洞中石阶一路拾阶往上,只需一个时辰便能到达山腰处的山神庙。
照渠边走边为几人解惑,“这条道,是千年前一个皇帝所建。他死后,另一位皇帝派人封了洞口。我们常去山中,所以知晓此路。”
月浮玉停下脚步,“不周山上面全是神仙,你们为何会常去山中?”
一句话,问得照渠后背发凉,瑟瑟发抖。
姜杌见状不对,赶忙搭话,“他们都是有恩必报的妖怪。既得不周山灵气化形,肯定要时时去山神庙拜祭山神报恩。孟厌,你说对不对?”
孟厌:“对对对。月大人,前面出口处好似有同僚,我们快上去吧。”
说罢,孟厌拉走姜杌,叫上另外几人,大步流星跑向出口。
出口处确实有四个神仙,是守卫山神庙的天兵天将。
四人一见到照渠与安封,赶紧上前劝阻,“你们两个怎么来了?快走快走,近来山中不太平,帝君和鬼帝们都在,小心被抓住。”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孟厌挤眉弄眼,小声道:“月浮玉在后面……”
一听月浮玉,再一看面前几人的惊恐之色,四个天兵天将立马理理衣袍,立定站好。
不过须臾之间,月浮玉背着手出现在山神庙门前。
孟厌谄媚上前,“月大人,这里还真是山神庙!”
月浮玉看着醒目的牌匾,“本官不瞎。”
从山洞的隐秘通道,确实能走到山中的山神庙。
但此处离天柱甚远,还有五道关卡要过。每一道关卡,皆有千年以上修为的神仙扼守。
就算巫九息侥幸闯过了五道关卡,天柱旁的几位帝君,修为在万年之上,她可不是其中任何一人的对手。
“走,沿着山神庙去天柱上瞧瞧。”月浮玉目视远方那根横在天地间的巨柱,待收回眼神后,他对照渠与安封道:“你们留在此处。”
“好的。”
几人顺着天兵天将指引的山路,一路走一路被盘查。
走了一个时辰,才终于走到天柱前。
天柱可至地府,立于人间,上接天界。天河之水,每日顺着天柱奔流向下,滋养人间。
神荼带着鬼差巡视时,正好碰见几人,“月大人,你们怎么来了?可是有了线索?”
月浮玉摇摇头,“城中妖怪带我们走了一条密道。但是那条道,只能到山神庙。”
天柱旁,随时有从四面涌来的狂风,与天河之水的透骨寒意。
修为差者,断断熬不住这阵风与寒意。
神荼见几人抱着胳膊,挥手赶他们下山,“本官会一直在此守着,你们快下去吧。”
孟厌哆哆嗦嗦道谢,转身头也不回跑下山。
这天柱,她再也不想来了。
下山路过山神庙,几人叫上照渠与安封,照旧从洞中密道离开。
安封走至最后,与姜杌攀谈起来,“我今日听他们说,巫九息那个小丫头要灭世?”
姜杌微微点点头,压低声音说起此事的来龙去脉。
安封平静地听他说完,“我当多大点事。她啊,还是活得太短了。你瞧我们,活了七千年,信错过人,也爱错过人。日子嘛,忍忍便过去了。”
孟厌从姜杌的身后冒出个脑袋,“你们也被凡人骗过吗?”
安封笑了笑,“辟辛最爱凡人男子。结果那些个男子,一听她是妖怪,便害怕得不行。有的逃之夭夭,也有鬼迷心窍者,假意与她相爱,背地里和道士合谋,打算捉她回去给皇帝炼长生不老的丹药。”
最危险的一次,辟辛被道士用缚妖绳捆住双手。
万幸,她心眼多,对自己又狠。道士正欲带走她时,她自断双手,才得以逃脱。
前面的照渠回头继续道:“辟辛上月又爱上了一个凡人男子,你们待会儿可随我们去城中瞧瞧热闹。”
安封:“辟辛被凡人骗了多少回,照样喜欢凡人。再比如我,曾经救过一个妖怪,结果那妖怪恩将仇报,把我骗去山中,献给另一个妖怪。我被关了一百年,他们日夜挖我的心,取我的内丹炼丹药。”
后来,一个化形不久的妖怪于心不忍,偷偷放走了他。
等他回到淮南城,修炼了十年,才带着照渠与辟辛找到出卖与折磨他的妖怪。
他们三人杀了几个主谋妖怪后,便潇洒离开。
安封提及那段痛苦不堪的经历时,丝毫不见任何悲痛之色。
孟厌红了眼眶,“你们,也挺不容易的。”
照渠:“三界,有好有坏,有善有恶。活久了,一百年也只是弹指一挥间的小事。”
身边的女子哭得梨花带雨,姜杌适时开口,“若我记得没错,安封故意救下那个妖怪,是因为人家的内丹吧?”
“哈哈哈,我骗他,他骗我。这仇,不就一笔勾销了吗?”
去找辟辛的路上,一行人路过一处宅子门口,檐下挂着白灯笼。
安封指指站在门前的颓废男子,“是他的夫人亡故了。两人青梅竹马三十年,不曾分开过一日。没想到,才成亲十年,便阴阳相隔。”
从孟厌的眼睛看过去,拘魂的黑白无常此刻就站在男子旁边,另有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子站在男子身后。
几人默不作声走过,听见黑白无常对身边的女子说道:“走吧,你该去投胎了。”
对于黑白无常的话,女子置若罔闻,只反复重复一句话,“我能留下一缕魂魄守着他吗?”
许是感知到他们的气息,黑白无常正色道:“不行!我们依令拘魂,三魂七魄,不能少一个。再者,若是缺魂投胎,你下辈子,便不能长寿。”
女子泫然落泪,“我与他约好白头偕老,可我却舍下他。你们不知道,他早已没了双亲,再没了我,定会寻死。”
“你已经死去,不该再管他的事。走吧……”
女子依依不舍地跟随黑白无常离开,走前一再恳求,“求求你们,让我留下魂魄守着他吧,我愿意下辈子短寿。”
在孟厌不停与姜杌交谈的暗示下,黑白无常早已认出月浮玉与顾一歧。
为防被罚,两人一把拉走女子,渐渐消失。
月浮玉看着三人的背影,“看来,地府还有不少本官不知道的事。”
譬如适才,若非孟厌大声喊了一句“月大人”,他瞧黑白无常已打算答应女子留魂一事。
“走,去城隍庙。”
“……”
城隍庙中,城隍与几个黑白无常缩着手。
在月浮玉的连番逼问下,他们只好点头认错,“月大人,游魂留魂是常有的事。但你放心,最多两年,那些残魂便会被拘回地府,不影响投胎。”
月浮玉拿起朱砂笔,痛快地给几人扣了十分后,大步踏出去。
孟厌唉声叹气,“真是可怜,做了好事,反被扣十分……”
她往日在黄泉路,常听到留魂一说。
无外乎死得太早,执念太深,舍不下人间的至亲,便想留下残魂守着至亲过完余生。缺魂少魄的游魂会徘徊在黄泉路,等到留在人间的残魂回到地府,再行投胎。
余下的路程,走着走着,孟厌挽着姜杌的手,不自觉放开。
姜杌看着空空的臂弯,回头问道:“你怎么了?”
那边的孟厌未回他这一句,反而快步跑到顾一歧身前,“顾一歧,你快想一想!赵全根的亡妻叫什么名字?”
顾一歧:“与你同姓,名窈娘,年三十八而亡。”
第129章 太平世(三)
孟窈娘与赵全根夫妻恩爱多年,死前又经历儿子上山为她采药伤了根骨。
那时,赵遂生与折丹十五岁,赵荣余方七八岁。而赵全根,为了救她和赵遂生四处奔波,早生白发。
作为妻子与母亲,她定然舍不得他们四人。
地府留魂常有发生,这个孟窈娘,或许便是巫九息的百密一疏。
毕竟,无人会想到一个已死多年的人。
“走走走,我们去问问黑白无常。”
再回城隍庙,黑白无常与城隍仍在角落抱头痛哭。
见他们去而复返,城隍颤颤巍巍上前,“月大人,出了何事?”
孟厌拽着城隍和黑白无常到角落密谈,“你们帮我问问巴郡的黑白无常,是否有一个叫孟窈娘的女子,曾经留下魂魄在人间?对了,她住在赵家村。”
说完此事,孟厌看几人伤心不已,赶忙安慰:“放心,后土娘娘已回地府。你们懂得~”
黑白无常开心点头,“行,你等我们半个时辰,我们去找巴郡的那几个同僚问问。”
“好,你们快去,我来稳住月浮玉。”
黑白无常消失,孟厌一脸正色走到月浮玉身前,“月大人,他们为了地府的大事,已前去巴郡寻找孟窈娘的残魂。”
月浮玉好笑地看着她,“哦?万一孟窈娘真留了残魂,本官该扣谁的分呢?”
“……”
半个时辰后,黑白无常现身,“她当时被拘去地府时,确实曾留下一魂,说是要守着丈夫和儿女过完这一生。下官已问过,她的残魂仍在。”
月浮玉:“你们方才不是保证,两年后,那些残魂一定会回到地府吗?”
黑白无常尴尬地搓搓手,“照理来说,凡人喜新厌旧。比如那些个深情的郎君,转头迎娶新妇进门后,他们的亡妻便会悔恨地跟我们走。但是,下官听巴郡的黑白无常说,这个孟窈娘的郎君,不仅没有娶新妇,反而日夜思念她,致她的残魂久久不愿离去。”
孟厌给黑白无常递了个眼神,转头催几人回去,“走,我们今日便用过去镜试试孟窈娘。”
月浮玉这回没深究此事,提步跟着她离开。
一行人回到府中时,辟辛正与一个凡人男子在后院赏梅。
照渠幽幽道:“这个小白脸,不知又能陪她多久。”
安封:“大不了,再换一个。大哥,她一向比我们活得还自在。”
于他们来说,爱恨皆不长久。
唯有过好每一日,才是长久该想的事。
顾一歧的房中,由姜杌滴下巫妖血,几人围在他身边,一同默念孟窈娘的名字与折丹离开赵家村的日子。
镜中慢慢有了反应,几人再睁眼时,真的回到了赵家村,回到了折丹死亡的当日。
这一日的孟窈娘,一直担忧地跟着折丹,看她忙里忙外,看她与实为沈修吉的赵遂生打情骂俏,看她嘱咐赵荣余,“荣余,我走后,你要乖乖守着爹。记住,别去玩水。”
赵荣余不虽懂折丹的话,但还是频频点头附和。
远处的沈修吉开心地向折丹挥手,折丹大声应他,“遂生,我马上来。”
只是,在沈修吉转身的一刹那。折丹看向他们,或者孟窈娘的方向,低声说了一句,“娘,我一定会找回遂生。”
孟厌:“她难道能看到孟窈娘?”
崔子玉凑到她耳边:“土地神曾说,折丹常孝敬他。这事,没准是土地神泄露的。”
“咱们地府,个个都是心善之人呀。但,月浮玉除外!”
“这话,我赞同。”
孟厌转念又觉得不对,“折丹若能看到孟窈娘,难道未曾与巫九息说?”
崔子玉:“万一折丹也留了个心眼呢。”
“也对。”
两人说话间,折丹已走到沈修吉身旁,“遂生,爹快回来了,别让他担心你。”
沈修吉点头应好,固执地牵着折丹的手回家。
路上,他不住地咳嗽,折丹费力地扶着他。
因是夏月,赵家的晚饭,等到天黑才慢慢开始。
吃饭时,赵全根满面红光,“遂生,今日我去镇上,瞧见从前戏班里的几位老友,全做了祖父。”
此话意在催促他与折丹生子,沈修吉红着脸,将头埋进碗里,“爹,我晓得了。”
戌时中,折丹沐浴后回到房中,沈修吉昏昏欲睡,与她说了几句便沉沉睡下。
等他睡着,适才还温柔与他交谈的折丹,立马着急起身。对着镜子念了几句咒语之后,一扇门出现在衣柜旁。
折丹一个闪身,走进门中。
他们跟着孟窈娘,紧随她之后进去。
孟厌:“这个地室,好像不是当时我进去的地室?”
这个地室,干净整洁,桌上还摆着一束鲜艳的野花。
正疑惑时,前面的折丹已经打开巫九息身上的镣铐,扶着她离去。
今夜的赵家村,满月洒下一地清辉,繁星点点照亮两人离开的小道。
方走出村外,孟窈娘突然惊恐回头。
众人随她看去,看到曾见过的沈炎,与一个面生的男子急匆匆追来。
月浮玉曾看过赵寅的画像,“他就是赵寅,也是沈修荣。”
孟窈娘对着折丹的方向大喊,“折丹,快跑啊……”
可惜,她是如风一般的残魂。
此刻除了他们,无人能听见她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沈炎与沈修荣一路急追,孟厌捂眼不敢再看,“完了完了,折丹要被抓住了。”
姜杌静静看了许久,才伸手拿开她捂眼的手,“第一个被抓住的人,不是折丹。”
“啊?”
“你瞧,是巫九息。”
孟厌随他看去,果然见到沈炎一手抓着巫九息的乌发,一手一下又一下地扇着巴掌。
孟窈娘已走到巫九息身边,他们听到沈修荣愤怒地大骂巫九息,“你竟敢撺掇折丹那个毒妇给我弟弟下药!”
巫九息的嘴角已渗出暗红色的血迹,眼下不停磕头求饶,“我错了,我错了……你别打我了……”
远处追折丹无果的沈炎回来,一脚踹到她的心窝处,“快说,折丹去了何处?”
孟窈娘凄声哀求,“你不要说,折丹会找人回来救你。”
孟厌不自觉开口,安慰孟窈娘,“你别担心。他们都说,巫九息重情重义,肯定不会出卖折丹。”
然而,在孟厌的最后一字落定之前。
她的耳边,突兀地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她……去了城隍庙,打算找城隍去地府揭发你们。”
似逗猫逗狗一般,沈修荣摸了摸巫九息的头,而后疾步走向城隍庙。
姜杌皱眉看着身前的巫九息,“捆住她的绳子,好似是普通的绳子。以她的修为来说,逃脱,简直是易如反掌之事。她此刻为何不逃?”
孟厌:“没准她是故意引开沈修荣,伺机逃脱!”
可,孟厌的这句话再一次落空。
因为他们守了一炷香,直到等到沈修荣与折丹出现,仍未等到巫九息逃脱。
过去镜中的巫九息,如木头人一般,坐在地上。任由凡人沈炎打她,踢她,辱骂她。
折丹双手被捆,被沈修荣拉扯着走到她身边,“就凭你们俩,也想揭发我们?”
场景转换,他们又回到那个地室,那个有着野花的地室。
巫九息沉默地坐在角落,地室中间,莫名多了一口棺材。
沈修吉跪在地上,抱着沈修荣的腿苦苦哀求,“大哥,你求求你放了折丹。她不是有心想揭发我们,定是那个妖怪蛊惑她!”
折丹站在棺材前,一听沈修吉的话,几欲作呕,“呸!没人蛊惑我,你们这群坏人害了赵家村多少人,等我死后,定要去地府揭发你们的恶行!”
沈修吉慌忙起身,来捂她的嘴,反被她一把推开。
折丹:“我从未喜欢过你。我爱的人,从来只有赵遂生,从来不是沈修吉。”
沈修吉指着自己,“折丹,我就是遂生。你听话,我求大哥放了你。”
折丹愤恨地看了他一眼,“滚!杀人凶手!”
“修荣,动手。”沈炎打着哈欠,与沈修荣一起推开拦在折丹身前的沈修吉,一把将折丹推入棺材中,“还想去地府告状?敢害我弟弟,我让你魂飞魄散!”
许是早已接受如今的结局,折丹没有丝毫的挣扎。
棺材合上,棺材钉一根根钉入棺材的四角。
孟窈娘不知为何,跑到巫九息身边,“你救救折丹。”
棺材中传来一阵阵的指甲声,巫九息将头低下,任由发髻散乱,完全遮盖住她的脸。
他们有心救折丹,却无能为力。
子时一到,棺材中的指甲声消失,他们又回到初入过去镜之时。
月浮玉走向过去镜的出口,“走吧,明日再看。”
孟厌踏出过去镜前,跑向沈修吉的折丹穿过她的身子,她依稀听见折丹在说:“遂生,我一定会找回赵家村所有消失的人!”
入镜前,天色尚明。
出镜后,外间大雪无声落下,姜无雪在房中撒雪舞剑。
顾一歧看着被雪团占满的架子床,忍气吞声上前与姜无雪交谈,“我不是妖怪,夜里还是需要安寝的。”
姜无雪挠挠头,“床上的雪人不好看吗?”
孟厌回头看过去,床上的雪团依稀能辨出个人形,“顾一歧,姜无雪堆了个你!”
姜杌幸灾乐祸出门,“呀,我竟不知,无雪这般心灵手巧。”
“妖主,你放心。我在你们房间的架子床上也堆了两个雪人,一男一女!你快回房看,再晚就看不到了。”
“你可真孝顺……”
孟厌回房时,瞧见辟辛独自坐在亭中。她小步挪过去,“这么晚,你还未安寝吗?”
辟辛幽幽叹气,“他嫌我是猪妖,闹着要与我分开。”
感情之事,孟厌自觉自己也懂不少,“俊俏的男子,多不胜数。你另找一个更俊的,气死他。”
辟辛回头,粲然一笑,“那些男子嫌弃我是妖怪,他还是头一个,只嫌弃我是猪妖的人。”
因为他,儿时曾被野猪追赶,自此对世间所有的猪,十分惧怕。
孟厌热心为她出主意,“你明日改口,说你是牛妖羊妖。反正你是妖怪,变一个其他妖物,应很容易吧。”
辟辛看向远方无尽的黑暗,“我不想骗他。他既怕猪,我便不想他日日都活在恐惧之中。”
话已至此,孟厌不好再劝。
回房前,她向辟辛问起巫九息在镜中的异常举动,“她明明可以一拳打倒那个凡人逃走,偏偏乖顺地被凡人抓回地室。你知道为什么吗?”
“还能为什么?被打怕了呗。”
辟辛递上一杯温酒,与孟厌说起安封从前的经历,“他被关了一百年。那些妖怪整日拿他取乐,等好不容易逃出来,我和大哥稍一大声说话,他便跪下求饶,让我们不要打他。”
安封与巫九息一样,曾有机会逃出那座山。
甚至,安封逃过上百次。
无一例外,他还是被抓回去了。
随着一次次逃跑,那些妖怪折磨他的手段,便更多更狠。
后来,有一个粗心的妖怪忙着赴宴,没有锁住关押安封的大门。
可整整一日一夜,安封却不敢踏出房门半步。
“你知道安封为什么不敢吗?”
“为何?”
“害怕那群妖怪其实在门外等着他,害怕他们会更加变本加厉地打他。即使他的修为远在他们之上……”
第130章 太平世(四)
孟厌大概明白了巫九息的种种反常之举。
如她生前早亡,死后即使做了神仙,也尤为惜命一样。巫九息在经历整整十年的反复折磨后,或许已从心底放弃反抗沈家人。她宁愿绝望地停留在痛苦之中,也不愿离开。
在折丹带巫九息逃脱之前,她应该已经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逃脱,然后被抓被打。
反反复复,没有尽头。
无数次的失败,让她茫然无助地被困在那间密不透风的地室中。
孟厌回房时,姜杌已另找了两床锦衾铺在地上。
靠墙的架子床上,端正地堆着两个雪人,其上全是红梅花瓣。
孟厌凑近看了看,“他倒是挺会堆雪人的。这手艺,比有梅堆的哈巴狗雪人瞧着还好呢。”
姜杌拍拍被褥,催促她躺下,“他自化形后,万事都要争第一。”
蜡烛被吹灭,房中漆黑一片。
墙角暖炉的炭火烧得旺,霹雳吧啦声中,夹杂着两人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孟厌说起辟辛方才之言,“唉,若是有人早点去找她便好了。”
安封被关的百年间,辟辛与照渠从未有一日停止找他。
他们在每一年春日的第一日背上行囊,离开淮南城;在每一年冬日的最后一日,回到淮南城。
九州四国,四海八荒。
他们找了百年,总算找到安封。
最后一次的逃脱,安封逃到山下后,曾听见那些妖怪大声呼唤他的名字。若非辟辛与照渠提前在山下接应,那时的安封已打算回头,转身上山。
姜杌安静地听着,因他突然觉得,他似乎比巫九息幸运。
从前他常去招摇山,偶尔,他会羡慕巫九息有满山的同族。而他,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去往何处,漫无目的地活在这世上。
结果,满山同族的巫九息消失了十年,却无人愿意去寻她。
若他消失,姜无雪和姜有梅为了活下去,总会去找他。
再者,他眼下还有孟厌。
身侧女子的手从被中摸过来,姜杌轻轻回握住那只手。
孟厌靠在他的臂弯,轻声问他,“姜杌,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呀?”
有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姜杌怕她冷,转身搂住她,为她挡住那阵风,“孟厌,因为你很好,因为你的眼里只有我一个人。”
因为孟厌爱的,只是姜杌这个人,而不是搅乱荒之主姜杌。
这一番情话,孟厌极为满意,“自然因为我最好。”
两人挨得紧,一人的笑意转瞬便传到另一人的胸口,泛起一阵阵爱意涟漪。
姜杌笑够了,将她揽进怀里,反问道:“那你呢?你为什么喜欢我?”
怀中的女子没有立刻回他。
直到临睡前,这个答案,孟厌才期期艾艾地说出口,“姜杌,谢谢你陪着我。”
外间风雪大作,女子的手一下接一下,不轻不重地挠着他的胸口。姜杌呼吸沉沉,没好气道:“孟厌,别摸了……”
孟厌在他怀中捂嘴偷笑,“小跟班,又胡言乱语诋毁我。”
“孟厌,你信不信我让你今夜都睡不着?”
“哼,色妖,整日胡思乱想。”
“快睡吧,月浮玉让我们卯时初去书房议事,眼下已是寅时初。”
“天杀的月浮玉!”
卯初,孟厌半眯着眼,打着哈欠踏出房门。
整夜在后院饮酒的辟辛回房路过,疑惑问道:“你是饿了吗?时辰尚早,东厨的几个厨娘还未起呢。”
孟厌指了指书房,又悄悄看了一眼,远处正牵着崔子玉在雪中行走的月浮玉,“唉,夙兴夜寐,身不由己啊……”
“你们做神仙的,也挺不容易的。”
“他没来地府前,还是挺容易的。”
两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辟辛困乏难消,直接化形离开。
书房中,众人齐齐围在过去镜面前。
巫即的妖血所剩无几,一时半会又找不到其他的巫妖,留给他们寻找真相的时间,越来越少。
月浮玉发话:“进去吧。”
一句话之后,他们回到折丹被封进棺材后的第二日。
子时中,一直默不作声的折丹开始挣扎。
沈修吉靠在棺材前,听着心上人的痛苦呼喊,忙不迭跪到沈修荣面前,“大哥,她知道错了,你放她出来,好不好?”
沈修荣不为所动,扶起沈修吉,心疼地帮他拍灰尘揉膝盖。
可惜,这般温柔慈爱的兄长,在听见沈修吉一遍遍的哀求后,勃然大怒,“我没你这个蠢弟弟。若她今日真的逃脱,我们哪还有命。她给你下药,不顾你的身子,你竟为她求情?沈修吉,我没你这么蠢的弟弟。”
沈修吉抱着沈修荣的腿,见他生气,赶忙改口,“大哥,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愿意照顾我的女子。我求求你,放了折丹,实在不行,你把她毒哑,把她的腿打断,把她关在地室,只让她永远地陪着我。”
许是觉得沈修吉实在烦人,沈修荣猛地推开他,“她怎会喜欢你?沈修吉,两百年了,你仍认不清你自己。你早已不是人,你是怪物。没人会喜欢一个喝心尖血,需要别人照顾一辈子的怪物!”
话音刚落,沈修吉捂住耳朵,凄声大叫。
沈修荣自知说话太过,等沈修吉叫够之后,才慢慢扶起他安慰,“修吉,大哥已帮你找好下一具身子。等来年春日,我们便离开赵家村,去旁的地方。你放心,我细细查过了,那家人最疼儿子,你做了他们的儿子,定会更开心。”
沈炎也上前劝慰道:“修吉,你听话,修荣都是为了你好。你想想,我们过了两百年好日子,当年为了你,才迫不得已搬来鸟不拉屎的赵家村。”
棺材中的挣扎声与指甲划痕声,越来越大。
沈修吉泪流满面地看着面前的至亲,许久后,才缓缓点头。
父子三人临走前,走在最后的沈修吉抹去眼角的泪水,“爹,大哥。我能留下来,陪她最后一程吗?”
沈修荣点头应好,回身扶着沈炎离开。
丑时中,地室中,只剩下三人。
沈修吉无力地趴在棺材前,一句又一句地说着自以为是的情话。
棺材中的折丹没有回应过他一句,亦未向他求饶。
指甲划痕声停下之时,棺材中传出一句轻到无声的话,“巫九息,我不怪你。你一定要逃出去……”
一瞬间,地室中安静至极。
意识到出了何事的沈修吉,看着棺材,嚎啕大哭。
卯时末,沈修荣进入地室,“修吉,快上去吧,赵全根快回来了。”
沈修吉漠然地点点头,“大哥,你先回家,我马上上去。”
离开地室前,沈修吉吻了吻那口棺材。
从始至终,巫九息都低着头,缩在墙角。
孟厌与姜杌跟着孟窈娘靠近巫九息,那边的沈修吉已走到地室出口。在他伸出左脚之前,孟厌看到两缕似线非线,如白雾的东西从巫九息的头顶冒出,直奔沈修吉而去。
一眨眼的功夫,沈修吉的身影消失在地室出口。
地室恢复如初,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只多了一口棺材而已。
孟厌惊恐地问道:“姜杌,你看到了吗?”
姜杌颔首,“她方才逼自己的一魂一魄离体,附身到缺魂的沈修吉身上。”
与沈修吉一样缺魂的孟厌,应该便是如此被巫九息附身。
今日剩下的事,全如赵全根所言。
沈修吉假装晕倒在房中,引导赵全根相信折丹抛弃他跑了。
赵全根原本不信,闹着要去报官抓回折丹。沈炎与沈修荣两父子登门,好言相劝,“赵叔,你若是去报官,这事闹大了,遂生哪还有脸面活下去?不如我们帮折丹修个假坟,假装她死了。”
“可……我咽不下这口气啊。”赵全根气得拍桌,复又猛锤胸口,“我养了她十多年,何曾薄待过她!”
沈修荣:“赵叔,遂生的身子要紧。假坟的事,你交给我们,你照顾遂生便好。”
赵全根捂脸痛哭,含泪答应。
站在赵全根身边的孟窈娘也在哭,一遍又一遍地帮折丹解释,“全根,你不要怪折丹。她只是为了救你们……”
没有人听到她的解释,就像没有人知晓折丹是为了赵家村而死。
那口装着折丹尸身的棺材从地室中抬出,在茫茫黑夜中,棺材被埋进土里,折丹的尸身被随手丢进不远处的大坑中。
沈修荣在大坑旁边设下阵法,姜杌从他的咒语中,得知他所设阵法为落魂阵,“被此阵法困住的魂魄,不到半年,便会彻底魂飞魄散,轮回不入。”
子时一到,他们再次回到地室。
“走吧……”
镜外已过了半日,照渠吩咐一个小妖等在书房外。
一见几人出现,小妖上前道:“几位上仙,主人已备下午膳,请随小妖去前厅。”
今日再食荤腥,孟厌吃得极为满足。
席间,照渠问起几人午后的打算,“昨日,我已吩咐城中所有妖怪,发现面生者,立马通知我。你们下午准备去何处?”
月浮玉:“去不周山。”
午后雪停天晴,走在路上,淮南城的百姓人人面带喜色,嘴里说着关于淮水河神祭的一切。
这是淮南城的百姓,一年到头,最期待的日子。百姓们殷切地为淮水河神祈福,祈望他们能够继续护佑淮南城,祈望他们继续保佑一方百姓。
孟厌与几个百姓擦肩而过,语气越渐沉重,“若天柱真的断裂,第一个被天河之水淹没的城池便是淮南城……”
曾经奔流不息滋养人间的天河之水,会如上古灭世的洪水一般,淹没这里的一切,包括手无寸铁,躲无可躲的人。
一行人沿着不周山走了一圈,依旧没有任何发现。
镇守不周山的四方神兽,因实在无聊,每日不时会对着天柱嘶吼几声,叫声撼天动地。
不巧,几人行到全身洁白的白蛫旁边时,正巧碰到他心绪欠佳,发狂怒吼。
白蛫的叫声可怕至极,孟厌吓得躲进姜杌怀中抱怨,“这白蛫,果真脾气差!”
怒气难消的白蛫听到这一句,直接召唤水柱,一口喷到孟厌身上。
孟厌全身上下被水柱淋湿,可怜兮兮找月浮玉与顾一歧两个地府中书令告状,“月大人,顾大人,白蛫故意欺负我……”
月浮玉与顾一歧有心想管,但四方神兽不归天庭不归地府。面对孟厌的窘态,两人面面相觑,只能无奈摊手,“我们管不了四方神兽……”
姜杌忍着笑意走过来牵孟厌,“我的百宝袋中有你的衣裙,走,我们找个山洞换上。”
冬月的不周山比之搅乱荒还冷,孟厌换衣裙时,姜杌特意在山洞中燃起火堆。
孟厌边换衣边骂骂咧咧诉苦,“该死的白蛫,心眼可真小。这套衣裙,十两买的呢,你帮我收好。”
姜杌憋着笑,伸手接过那套湿漉漉的衣裙,放在火堆旁,“你头发淋湿的样子,挺好看的。”
就是全身淋湿的样子,过于好笑,活像一个落汤鸡。
一想到孟厌被淋湿的样子,他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孟厌,怎么这世上的糟心事,每回都是你遇见?”
他说话之际,孟厌已换好衣裙,背着手悄无声息走到他的背后。
等姜杌察觉不对转身时,有一双黑乎乎的手,往他的脸上蹭了又蹭,“坏妖,我是落汤鸡,你就是黑脸鬼。”
两人坐在火堆边烤火,外间月浮玉的催促声传进山洞。
孟厌高声应好,随手收起那套衣裙。手上冰凉一片,仍有水在往下滴,“怎么还没干?姜杌,你是不是没好好放?”
姜杌无语道:“白蛫的水柱,哪是普通的火能烤干的?这事反正怪你,非要在他面前嘀咕。”
孟厌强硬地将那套湿衣裙塞进他的百宝袋中,“我不管,反正我最喜欢这套衣裙,反正我明日要穿。”
“孟厌,你故意为难我,是不是?”
“哼,你昨夜说一辈子爱我。今日让你做件小事,磨磨唧唧不愿意。”
姜杌忍气吞声答应,“好好好。”
不过,走出几步,他又苦兮兮道:“若我会时光倒流之术,我一定会推开你,自个被水柱淋湿。免得你眼下因为一套衣裙,故意为难我。”
孟厌白眼一翻走过他身边,“小妖怪,你这点修为,还想学会时光倒流之术呢。”
姜杌快步追上去,“你别不信,我要是在搅乱荒再修炼个几千年。别说让时光倒流,就是今日白蛫的水柱,我也能让他倒流,保管喷不到你。”
一番话,逗得孟厌笑开怀,牵着他的手乐呵呵踏出山洞。
从山洞外往前往上望去,天河之水滚滚而下,大有吞没天地万物的气势,独独天柱巍然不动。
一河一柱,不知相伴了多少个春秋。
远方的景色波澜壮阔,孟厌目不暇接。在眨了眨眼睛后,她忽然拍着姜杌的手,大声叫喊起来:“是水!姜杌,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