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雾隐山小院已经开吃了。

    经过松枝熏烤、高汤滚煮、上屉清蒸和油锅煎炸四道工序,由神农氏后裔姜舒月亲自把关的鹿五花端上了桌。

    夹一片肥瘦相间的鹿肉,蘸一蘸姜舒月特调的酱汁,卷在翠绿的生菜薄叶中,轻轻咬下一口,细细咀嚼。

    外冷内热,既不会烫嘴,又保留了入口合适的温度。

    叶子柔嫩甘甜,鹿肉外焦里嫩,酥脆咸香,不光造型养眼,吃起来更是美味。

    太子在宫里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御厨的手艺也非姜舒月可比。

    大约是刨地刨累了,也可能是没用早膳,午饭又吃得晚,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太子吃相素来斯文,此时吃到叶包肉却有些狼吞虎咽的意思。

    相比之下,四阿哥吃得慢条斯理,很认真,有一种大厨慢慢享受自己劳动果实的感觉。

    若他所料不错,各路暗卫此时应该已经退了,终究让太子逃过一劫。

    他也能在尘埃落定之后,心无旁骛地享用美食。

    算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专心地吃过一顿饭了。

    鹿肉这样做确实麻烦,所幸结果是好的。

    难道这就是佟佳皇后临终前说过的放下吗?

    养母让他放下。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奈何逝者已矣,活着人仍要继续,竞争者太多,而皇位只有一个。

    鹿五花一共四大块,给屋里上了三块,剩下一块留在灶屋,由姜舒月、常妈妈和冯巧儿分享。

    屋外的临时灶也没闲着,侍卫们正在烤鹿腿,人人都有肉吃。

    还好姜舒月她们住的这处小院比较偏僻,附近没有什么邻居,不然肉香能把人馋哭。

    就连上午在墙外蹲守的暗卫,都恨不得与院子里的侍卫易地而处。

    同样是侍卫,凭什么对方跟着主子吃香喝辣,而他们只能苦哈哈缩在墙外灌西北风。

    “你这做菜的手艺确实不错,只是屋子太破了。”印公子出过难题,又挑毛病。

    不挑毛病,不成买卖,屋子确实太破,姜舒月欣然接受批评:“等我攒够钱就翻盖房子。”

    太子吃到肚歪,笑一下都怕把鹿肉吐出来,于是没笑,只对四阿哥道:“我说她傻,你还不爱听。”

    又看姜舒月:“院子都不是你的,凭什么你出钱翻盖房子?”

    背靠大山,还有分到的田地,姜舒月有信心过上好日子,并不想因为房子的事与乌拉那拉家有任何牵扯。

    “等我赚到钱,会把院子和田庄都买下来。”姜舒月知道这个田庄其实是原主生母的陪嫁,本该留给原主,后来却被继福晋巧立名目霸占了去。

    她到底不是原主,不想回家宅斗,能用银子解决的事,不稀罕浪费口舌。

    她身上有太多的不可思议,和不合逻辑,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常妈妈那样好糊弄,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冯巧儿那样的逻辑自洽能力。

    也怕半路穿过来,跟谁都不熟被拆穿,当成妖怪烧死。

    她恨不得一辈子躲在田庄,闷声发大财。

    “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整个田庄都是你额娘的陪嫁,本来就该归你所有。”吃饱饭,太子心情不错,忽然不想抢人了,却被小姑娘浆糊似的脑袋气到。

    姜舒月一惊,她知道印公子打听过她的来历,却没想到打听得这样深入,连这个田庄原本的出处都知道。

    没等她接话,对方又道:“碰上我,你算碰上活菩萨了。我这个活菩萨就爱管闲事,田庄的事包在我身上,保管给你要回来,一文钱不用花!”

    姜舒月动了动唇,没防备常妈妈撩帘走进来,对印公子说:“那敢情好!田庄本来就是我们姑娘的,多谢公子了!”

    常妈妈对自己看人的眼光非常自信。这位印公子虽说是在附近围场当差,只是一个侍卫,可看这通身的气派,出身必然贵不可言。

    岗位重要吗?不重要!在本朝,出身才是最重要的。

    印公子把什么都打听清楚了,还敢如此大包大揽,其家族势力必然在乌拉那拉家之上。

    像她们这样的小人物跑断腿,也不如上位者一句话来得便宜。

    至于姑娘说的什么买院子买田庄,全都是孩子话。

    她们眼下连温饱都成问题,拿什么买?

    如果能托了印公子的福,拿下田庄,哪怕拿不下田庄能拿下小院呢,她们一家几口将来的日子也不会难过。

    原身还是个孩子,常妈妈更像是家长,她都给印公子道谢了,姜舒月再拒绝,多少显得有些不识抬举。

    到时候买院子买田庄也是要惊动乌拉那拉一家,大不了她将来把钱给印公子便是。

    说实话,原主被那一家人害死,姜舒月宁可把银子给照拂过原主的印公子,也不想便宜了乌拉那拉家。

    话赶话说到这里,姜舒月也跟着常妈妈提前向印公子道谢,并表示:“我不会白拿公子的好处,等我赚到钱,会把买田庄的银子还你。”

    她不知道印公子的出身,想着就算是皇亲国戚也不能白占别家的便宜,总要花钱买。

    更何况乌拉那拉家并非平门小户,至少原主的叔叔官位不低。

    左不过是印公子出身高门,由他出面买,价钱可能比她自己买便宜些。

    太子连皇上的胡都敢截,别国进贡的宝马,说抢就抢,跟乌拉那拉家要个小田庄,都算给了他们家巴结自己的机会。

    对方还敢收钱?

    见傻姑娘会错了自己的意,太子一摆手才要放狠话,话头却被四阿哥截去:“价钱好说,等事情办妥自会通知姑娘。”

    太子摆出去的手飞快收回,尴尬地挠挠头,又点点头。

    差点说漏嘴。

    姜舒月最怕欠人情,见他们肯收钱,悬起的一颗心才算放下。

    临走的时候,四阿哥向姜舒月要了一整盆绿花菜,说要拿回家去养。姜舒月告诉他绿花菜是菜不是花,且已经长成,养不住。

    “那我拿回去吃。”四阿哥坚持。

    花缸和竹筛盖子本来就是四阿哥的,人家又答应帮她买田庄,连吃带拿也不过分。

    “印公子可要拿些?”给印四拿了菜,总要问一问“活菩萨”的意思。

    “活菩萨”摆摆手:“给老四就行,我想吃去找他。“

    又改口:“不对,我来找你,找他顶多蘸酱吃,暴殄天物。”

    在回去的路上,四阿哥担忧地问太子:“二哥回去打算怎么办?”

    不用说得很明白,太子也清楚四阿哥的意思,问他回去如何面对震怒的龙颜。

    该怎么面对怎么面对呗,大不了挨一脚,汗阿玛总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就圈禁他。

    想到噩梦中真实到可怕的情景,太子冷下脸。早晚都是圈禁,不如现在就及时行乐,把想做的事都做一遍,也不算白来人间走一遭。

    如梦中那般窝窝囊囊地活一辈子,他宁可不做太子。

    觑着太子脸上的神情,四阿哥放缓了声音给他出主意:“汗阿玛昨日回宫,风尘仆仆,应是星夜兼程赶回来的。汗阿玛为什么会提前回来,想也知道与那些流言脱不了干系。”

    太子闻言冷哼:“父子一场,汗阿玛总是愿意相信别人,而不是自己的儿子。”

    “二哥心里的苦,我都知道。”四阿哥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抬眼望向远处的路,“可这些话,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算了,千万不能让汗阿玛知道。”

    “知道了又怎样,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

    话是这样说,可太子心底的小火苗蹭蹭蹭地往外冒,根本不受控制:“父子之间如果连真心话都不能说,还算什么父子!”

    天家向来只有君臣,哪有父子,四阿哥在心里冷笑。他几岁上就明白的道理,太子都快成年了,怎么还转不过弯儿来。

    也是,他与太子,甚至所有兄弟与太子都是没法比的。汗阿玛在太子身上投入的精力和疼爱,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多。

    他们只把汗阿玛当皇上,唯有太子会把皇上当父亲。

    这也是太子最大的弱点。

    太子文武双全,却因为笃信皇上是父亲,才屡屡犯错,屡教不改。

    就像一个被宠坏的熊孩子。

    可随着年龄增长,随着皇上在太子身上投入的精力不断累积,对太子的要求只会更高。

    到那时,可就不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期待了,而是皇帝对接班人的审视。

    如山般沉重的担子压下来,若太子如阿斗般扶不起,四阿哥相信以皇上的圣明,肯定会放弃太子,重新选择继承人。

    皇上是圣主明君,绝不会纠结于父子深情,而置大清的江山社稷于不顾。

    到时候,太子倒了,其他所有兄弟都是庶出,大家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就各凭本事吧。

    非要论出身的话,他是已故佟佳皇后的养子,勉强算半个嫡子,比其他人更有优势。

    想着四阿哥唇边扬起一抹浅笑,很轻很浅:“二哥说的是。奈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对面人太多,防不胜防,在汗阿玛面前,二哥还是要小心应对。”

    太子冷哼:“你是说老大吗?那就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何足惧!”

    四阿哥:当然不是,还有三阿哥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