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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0章 故国之物

    故国之物

    两人一同登上马车, 车厢里架着熏香的暖炉,厢壁和地板上都铺着厚厚的金木绵,非常暖和, 与外面的寒冷世界隔绝开来。

    姜于引着郦壬臣坐到榻上去,田姬和那仆从跟进来,坐在下首。

    姜于朝外吩咐一声:“去稷下学宫的游就馆!”

    随后就听一声嘹亮的鞭响, 五马嘶鸣,车子快速驶上了官道,直奔城门而去。

    马车刚一开动, 就听姜于介绍道:“那姓南宫的,名叫南宫之奇,陈国人氏, 据说在陈、蔡一带也是个小有名气的贤人,专擅‘名实辩’之类的稀奇古怪的学问, 总说什么‘白马非马,红莲非莲’的诡论,哎,我也闹不清, 你去了就知道了。”

    郦壬臣虽然被姜于拉着一起坐在榻上, 但一直是谦谨的坐态,听姜于这样说,不由有些忍俊不禁。

    翁主姜于自小被齐王宠爱,前面还有两位年长的兄长——公子臼与公子栾,因此她既不必操心军国大事,也不必在人前充当王室门面, 平日里只是纵情声色犬马、享乐玩闹罢了,若不是几年前偶然一面瞧上了郦壬臣, 她才不会整天往稷下学宫那种老学究聚集的地方溜达呢。

    郦壬臣回道:“‘名实辩’小人略有耳闻,这位南宫大夫是不是曾在陈国任太常掌故,著有《南宫子》一书,共一十二卷?”

    姜于一边靠着榻上的软垫,一边抓起漆盘里的果脯吃起来,冲她笑道:“应该是吧,听伯冉大夫说是有这么一回事。你连他著的书都读过?”

    郦壬臣有点尴尬的道:“既然伯冉师兄都这样说,那应该就是那位南宫子了。他今年竟来到了稷下学宫,也是为了这次期会吗?”

    “那自然啦。”姜于道:“这可是‘王霸之辩’哎,天下学士谁不想来?除了你。”

    姜于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着郦壬臣的表情,可惜,郦壬臣始终面色如水,她什么也没看出来,于是她叹了口气,继续说:“这个南宫之奇从昨天开始已经横扫学宫了,郦夫子那么多得意门生,统统败在他手下,这期会还没召开呢,我们就已经被人家打的落花流水了。”

    郦壬臣有些惊讶,“连伯冉师兄也没能胜他一筹吗?他们讨论的是什么学问?”

    姜于道:“还是‘名实辩’。”

    “怪不得。”郦壬臣道:“伯冉师兄敦厚笃行,善于忠恕之学,于名实论不甚精通,也在所难免。”

    车轮滚滚向前,车厢内一直回荡着“隆隆”的车板撞击的声响,单调又乏味,距离稷下学宫大约还有小半个时辰的路程。

    姜于瞧着她,试探着说道:“少卿,父王前几日提到,如今我年岁也不小了,该要自己出去建府才是,预备将齐国东部的即墨城赐予我,此事……你怎么看?”

    郦壬臣思量片刻,笑道:“即墨城素有鱼盐之利,黔首繁荣,乃一富庶之城,王上愿将此城赠予翁主,可见其对您的宠爱殊胜。日后,小人应当要称您为城主大夫了呢。”

    这话说的没有半分差错,姜于却不大满意,“哎呀,少卿啊少卿,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我……我的意思是,如若日后我真去了即墨城,那离淄城就很远了,而你……”

    姜于犹豫片刻,索性一咬牙,对郦壬臣道:“我就直说了吧,少卿,与你相识多年,我一直不明白你的所思所想,不过这些也不重要了。我只问你,如果你当真无心仕途,父王将我封在即墨,你可愿随我一同去?”

    郦壬臣惊讶的微微张大了眼睛,她没料到翁主会这么直白。

    只听姜于继续道:“如果你并非无心官场,那么又为何不参加这次十年难遇的期会呢?你可知有多少像你这般的士人都指望这一次崭露头角,好储备资历,期待以后能去各国王庭求官呢?”

    “小人……”

    “你不必现在回答我。”

    姜于打断她,坐直了身子,率然道:“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想法,你不愿说,我也没心思打听个底朝天。我并不是要逼你做事,这几年来,我姜于何等样人你还不清楚吗?我何曾逼过谁?我只是念着,如果你想入仕,那么无论做什么,我都情愿助你。”

    姜于掀开车厢的窗户一角,朝外看着,脸上是恃宠而骄的小翁主特有的天真和骄傲,她道:

    “你若想在王庭做大夫,我便去求父王封你个大夫,你若想去别的城邑,我齐国地方千里,百二十城,总有你看得上的,我便请父王派你去。”

    郦壬臣知道姜于情谊真切,但如此单纯的想法,也只得令她哑然失笑了。

    前几月有传闻说齐国国君染了痈疾,年岁又老,多月不见好,就在这个关口,齐国第一巨商田嚭又突然大力资助了莒侯姜缴,莒侯为齐王异母庶弟,年岁与齐王相仿,长年远离淄城,老迈之身,本不足为虑,但莒侯却是与二公子姜栾属于同一个母族的,而公子栾近年来颇为受宠,齐王甚至将淄城附近的共城封给了他,公子栾于是借机频繁游走在王庭卿大夫之间,国人尊称其为“共仲子”(排行第二,是为“仲”)。

    与此同时,公子臼虽贵为嫡长子,有将军晏氏一脉的全力支持,但与齐王的关系并不亲密。

    虽说在齐国嫡庶之分并没有太大的贵贱之别,庶子更受宠于嫡子的情况已是家常便饭的事情,但当此之时,王庭若还不能统一派别的话,以后的麻烦会更多。

    齐国,也并不如它表面上那样风平浪静呢。

    姜于见郦壬臣久久不言,便放下窗户,笑道:“我知道少卿在想什么。”

    郦壬臣道:“翁主方才一番话,令小人诚惶诚恐,感激不尽,只是……以后的事情,又有谁知晓呢?”

    姜于大笑,貌似随意的说道:“那能有什么知晓与不知晓呢?我明白自己的位置。父王确实疼我的,将我封在即墨,做个闲散城主。”

    她的目光中突然多了一丝往日不见的狡猾,“日后无论是大哥还是二哥接任……就算王庭天翻地覆也罢,那有什么关系?我的位置都不会变,而不变就是最大的变。”

    郦壬臣回望着姜于的目光,这叫她突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位翁主也并不如平日里所表现出的那样全无心智。

    “还有的是时间,少卿且慢慢考虑吧。”也许是不想给郦壬臣太大压迫,姜于立刻转换了话题,她指了指放在榻上的包裹,笑道:“虽然没能给你个惊喜,你也用不上了,但我还是要说说,你绝对猜不出这斗篷的来历。”

    听到这一问,郦壬臣默默垂下眼皮,“……小人猜不出。”

    姜于立马很得意的说:“这皮毛是漠北银狐才有的,生存于高山极寒之地,只有远在西北的汉国和狁方部落才能寻到,我是花了大功夫才从郑国商贾那里买下来的,冬天披着,又轻盈又暖和,你来摸摸看嘛……”

    姜于在一边兴高采烈的说着,郦壬臣的头却更低了一点,缩在宽大袖笼里的手不自觉的紧紧捏住了袖子,指尖用力到发白,她没有伸手去摸那件斗篷。

    汉国,汉国……她怎么会认不出汉国的特产呢,那个只要一想起来便会令她心痛的国度。

    姜于自顾自讲了半天却没得到回应,有些奇怪的去瞧郦壬臣,只见这位年轻士子平日里波澜不惊的脸上竟出现了一丝难以言说的破绽,温婉泰然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封般的阴郁和忍耐。

    “少卿……你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姜于有点担忧,想靠近查看。

    突然,马车一阵剧烈地晃动,随即外面传出一声“吁”声,马车停住。

    还不待马夫报告,更不待姜于靠近,郦壬臣便一下站了起来,小声道:“小人……许是马车坐久了,有些眩晕,请翁主见谅。”她身形略显急促,两步便跨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