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与侠客,需要磨合。
剑如其人。
譬如,残月的剑,经年使尽“月下梅花发”,穿花寻路,剑,便越发轻盈,又极薄,如残月,高而极瘦。
而锦水将双泪,在一年前,被剑门师尊扣下。
白行玉已经一年没有碰剑了。
握起霜寒十四州,第一感觉,是沉。
极沉极沉的玄铁,即使反射月光,都幽暗昏惑。
这是古鸿意的剑。
有古鸿意的手感、温度、风骨。
这是一把宽体重型的,单剑。
他没有使用过单剑。心中本无多少把握。
但是,追兵银亮银亮的剑光,已经紧紧的包围了他和昏死的古鸿意。
握起剑的那一刹,不得不,有把握。
他想起,九日之前,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
他曾举起霜寒十四州,完成了一套“弄清影”。
一回生,二回熟。
剑,牢牢在他手中,虎口的磨损、老茧、弧度,与剑紧紧结合,宛若一体。
霜寒十四州对他说,你是绝世的天下第一剑客。
用古鸿意温柔的声音。
追兵见“白幽人”已经昏死过去,瘫倒在雨水中,只是他劫走的那个风尘美人,抓起那把剑,跌跌撞撞,站了起来。
雨水打湿长发。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追兵承认。
其中闪烁着,仇恨、愤怒。
“美人,此事本与你无关。”
“将白幽人交出来吧。”
追兵中,有人怜香惜玉,这样劝道。
“霸王已去,你莫要做了虞姬。”
剑,寒光闪闪。声音,却柔柔。
像真的为他着想。
追兵中的不少人,白行玉都认识。他们是残月的同侪、部下。
一年前,他们合力将酌骨引打入他体内。
隐隐作痛。更痛的,是心。
追兵见美人毫不领情,眼神愈发肃杀。继续劝道。
“青楼,本是薄情地。”
“他风流盖世,对你,并无多少真情。”
“美人,你看清楚。”
白行玉冷笑一声。
真情?
江湖联盟,对他倒是有真情。
捧出他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号。
让他奔赴天南海北,四处平乱。
年年为他戴上英雄的桂花冠子。
却不信他的清白,废了他的武功,打入那枚骨钉,阴魂不散的杀他。
如果,这是真情。
他宁愿,不要真情。
就做虞姬。
白行玉眼神一亮,仇恨,炽热而疯狂的上样。
手筋脚筋被挑断,武功尽失,无所谓。
他拼了命。
拼了命地举起霜寒十四州。
杀。
杀了所有人。
他要活下去。
要复仇。
要让古鸿意一起活下去。
骨钉穿刺,痛,无所谓。四肢僵劲,几乎要随动作断裂,无所谓。
眼前银光浮现,心中天地一白。
叫声,听不见。只顾挥剑。杀。杀。杀。
血液飞溅,落地却成点点银光,随碎叶流水而去。
其中,也有他自己的血。
霜寒十四州,很重,斩杀时,手感很钝。
他红了眼。说不清楚,是因为大开杀戒,还是因为流泪。
十成十功力的弄清影。他自己都讶异,凭自己现在的身子,竟然真的使出来了。
他笑了,吻了吻霜寒十四州的剑背。
铁锈气和血腥气,是一个味道。
很久之后,一切都静了。
他回过神,重重喘息着,找回理智来。发现自己站在血泊中。
连四处花叶都被斩碎,腐味铺天盖地。
血海腥云之间,静静躺着一个古鸿意。
他张张嘴,想说,“没事了,我把他们,都灭了。”
后知后觉的,他感觉到,手筋脚筋,“砰”一下,碎裂了。
用了极限。
不,比极限还要多……
身体像撕开一道纸扇子一样清脆。
“哐当”霜寒十四州落地。
然后他重重地跪了下来。
他爬到古鸿意身边,和他并肩躺下。
大口大口呼吸着,还是痛,还是痛,还是痛。最后,他哭了。
胸口上上下下地起伏,那样哭了。哭的很痛,也很痛快。
细雨冲走了他脸上点点溅射的血迹,也冲走了他的泪。
喜欢剑。
需要剑。需要剑。需要剑啊。
霜寒十四州把他变回白幽人了。
可他没劲了,爬不起来了,他快死了。
他死就死吧,他是废人一条了。他很脏。
古鸿意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
他哭到上不来气,雨水呛进喉咙里,几乎要窒息。
爬起来。
爬起来。
手指插进泥土里,撑着,爬起来。指尖都渗出血。
又重重摔在地上。
五感都空了。分不清楚天地。静静地,又流泪了。只能流泪了。
手心一阵温暖。
一点儿不真实。
被什么人攥住了手。轻轻捻着掌心。
不敢相信。想扭头,都失力了。
直到那熟悉的声音响起。
“别……哭……”
是真的吗。
他们并肩躺着。
雨,不知道何时,将两人磨蚀,水滴石穿。
死亡还没有来。死亡快来了。
他们本来就躺在死亡的人们的堆里。跟大家一样死去,也不奇怪。
雨幕深处,忽然闪现一点微光,萤火一样。
一个窈窕的女子,提着灯,来到死亡的人们的堆儿中。
女子却没有受到半分惊吓,神色淡定。
提着灯,女子来到古鸿意、白行玉身旁,深深叹了口气。
“唉,一对儿苦命鸳鸯。”
女子蹲下,轻声说,“二位,辛苦了。”
“不过,谁叫你是袖玲珑的师弟,我便救你们俩一次。”
“到时候,你俩可要请我喝喜酒啊。”女子俏皮地眨眨眼睛。
白行玉循声抬起眼皮,用了最后的力气,看清,这个女子是……
老板娘!
白行玉再次醒来时,雨、血、剑、花叶,什么都消失了。他躺在一间洁净的屋子里,一张松软的床上。
明净的日光柔柔的倾泻而来,很温暖。
身旁,是古鸿意。还在睡着。
他们依然拉着手。
真实。
而且牵的很紧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