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谢以观和柳无时这一次在江南待的时间比上一次多了两天。
不知道是不是谢以观的错觉,他总觉得新年之后的柳无时身上有种紧迫感,似乎十分急切地想要赚钱。
他在心底默了默,难不成是柳家出了什么事?
但是谢以观仔细观察,柳家的船队井井有条,江南的柳家商行蒸蒸日上,柳家看着也不像是有事的样子。
在船抵达京城的前一夜,柳无时照例摆了酒菜招待谢以观与王墨,上的依旧是好酒,还是西域来的葡萄酒。
既然是西域来的葡萄酒,自然不好再用寻常的酒盏来装了,柳无时倒是大方,不仅有葡萄酒还有夜光杯。
谢以观看了一下这个架势,心想着柳无时这是又要来套消息了,他不动声色地看了柳无时一眼,又看了王墨一眼。
果然王墨两眼发光,端起那夜光杯,一杯接着一杯,没一会儿就倒了,食案前又只有谢以观和柳无时两人。
柳无时举起酒杯敬了谢以观一杯,慢悠悠地问:“过了年,家中可有给谢监察使相看的?”
谢以观笑笑:“大丈夫事业未成,不敢娶妻。倒是柳郎君今年二十了吧,可是挑好弱冠礼的日子了?”
大启二十弱冠,弱冠礼需要挑选黄道吉日,在宗庙之中束发加冠,长辈赐福取字,示意一个男子真正成年。
柳无时自十四岁开始就带商队,柳家人为了他在外出行方便,早早就给他取了字,事实上,他过了年之后才刚满二十,还没有行过弱冠礼,不算真正的成人。
柳无时点点头,他特意将日子挑在阳春三月,那时候大家衣衫轻薄,比起冬衣厚重,更能显得他容貌出众,既然是弱冠礼,他自然是想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现在众人面前,展现在苏彧面前。
他暗戳戳地打量了谢以观一眼,问:“谢监察使届时可愿前来?”
谢以观呵呵一笑,柳无时是想他来,还是想要他那个“表弟”来?谢以观心知肚明,却也不点破柳无时,只说着客套话,表示自己要是有空一定前往。
柳无时:“……”他是想要谢以观来吗?他是想要苏彧来!
柳无时又和谢以观闲聊了几句,“顺带”提起了崔玄和尉迟乙,“崔阁老和尉迟将军年纪都不小了吧?倒是未曾见到他们的女眷。”
谢以观手中的酒杯轻轻晃动了一下,一本正经地回答柳无时:“尉迟将军年岁确实不小了,过了年都已经二十四了,崔阁老倒是与我同龄,只是他们都还未娶亲。”
尉迟乙的情况,谢以观听过一二,说是尉迟乙父兄死的时候,尉迟乙曾起誓,不灭逻娑断不会成亲,所以到了现在尉迟乙已经二十四了,依旧是孤家寡人一个,至于崔玄,崔家都是崔玄说了算,成不成亲自然也是崔玄说了,不过这位崔阁老身上的传闻可是多如牛毛,什么不行、什么龙阳之癖、什么是个人都近不了他的身——
崔玄最近的一个传闻还是跟他那位“表弟”的。
谢以观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柳无时顺势为他斟酒,一双狐狸眼藏着期待,斟酌着用词,又问:“那苏大呢?我见她年岁不大,应是还未弱冠。”
谢以观弯了一下唇,喝了一晚上,柳无时到底还是问到苏彧身上了,他朝外看向黑漆漆的河面,轻笑着说:“确实未到弱冠,且因为家中缘故,想来他这几年都不会成亲的。”
大约是皇帝一直给他老谋深算的感觉,谢以观差点忘记了苏彧不过才十九,比他还小上两岁。
听到苏彧还没有婚配,柳无时不禁松了一口气,其实他还想知道苏彧和大启皇帝究竟是什么关系,只是这个问题他不能问谢以观。
“圣人今年的科举打算放在五月,且允了商人子弟参与科举,不知道柳郎君可有参加科举的意向?”谢以观问。
去年苏彧加了商税的税率,不过也颁布了圣旨商人子弟可以通过科举进入朝堂,所以各地的商人对于加税的事情反应不大,觉得这是子孙能进入官场的必要代价。
柳无时自小读书,学识不差,又加上走南闯北的眼界,纵然不能在进士科之中杀出重围,但应该也能在算科之中取得不俗的成绩。
柳无时其实并不想进入官场,这些年他走南闯北,比在京城里的人看得更清楚,大启迟早会土崩瓦解,江南才是安稳之地,所以他将柳家的重心移到了江南,暗地里还集合流民养了一支私兵。
本来按着柳无时的意思,待到那批铁器完工之后,他便从水路走,再将铁器运到江南,却没有想到半路杀出程咬金,两批铁器和工匠都被皇帝给劫了。
柳无时又想到了当今的皇帝,他没有见过皇帝,却和这位皇帝打过几次交道,两次被劫不提也罢,剩下的一次是皇帝没有因为鬼市的事找柳家的麻烦,还有一次朔州的雪灾,他也是后来才知道朔州雪灾皇帝亲自去赈灾了。
他沉默了一下,新帝看着似乎还有些手段,只是在他看来这些手段救不了大厦将倾的大启,他现在依旧属意去江南,带着苏彧去江南。
在江南,他能创下一片自己的天地,叫苏彧过上这天底下最好的日子——
这个前提得是苏彧能跟着他去江南,然而他现在连苏彧的面都见不上。
柳无时又想起了上元节那日好不容易见到苏彧,结果谢以观、崔玄、尉迟乙一个个都跑出来搅和,他甚至都没有单独和苏彧说上话……
一想到这,他看向谢以观的眼神都带了几分不善。
谢以观:“?”柳无时这是什么眼神,不会以为自己要和他抢皇帝吧?
谢以观又笑了笑,若真论起来,在苏彧面前,柳无时还真赢不了他。
柳无时收回眼神,说:“且会去试一试。”
他无意进入朝堂,但他既然想给苏彧一个自由身,总要先见到皇帝。
两个人又喝了两杯,就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日的未时,船靠了岸。
谢以观与王墨换了一身正式的官服,朱红色的。
柳无时今日也穿了一身红,自从正月十五那日,他们几个都穿红,唯有他一人穿石青显得格格不入后,他便将衣袍全换了大红大紫的颜色。
他们还站在甲板上未下船,就眼尖地看到了岸上的马车,灰扑扑的,毫无特色,也没有挂家族的标识,但是谢以观和柳无时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苏彧平日出行的马车!
坐在车夫位置上的少年郎除了尉迟佑还能是谁!
谢以观和柳无时迅速对视了一眼,唯有王墨还在状态外,不明白这两个人的腰杆为什么突然挺得比平日里还要直一些,是有什么大人物来了不成?
王墨朝着岸上看去,并没有看到什么贵人,然而船停下来之后,谢以观和柳无时两个人却是急急地从船上跑下去。
苏彧从马车中探出一个头来,便看到了谢以观和柳无时,两个人的额上都有薄薄一层汗,她狐疑地打量着他们,明明二月的天还带着几分寒冷,江边的寒风刮得她裹紧身上的大氅,完全不想下马车,怎么这两个人就出汗了呢?
谢以观笑着问:“表弟可是来接我的?”
正想开口的柳无时顿住,见苏彧点点头,他的心沉了一下,只是苏彧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很快就落在他身上,朝他笑着说:“顺便来见不已。”
柳无时自动就将那个“顺便”给忽略了,他的面颊稍稍红了一下,苏大果然心中也是有他的,他才刚从江南回来,她便来见他。
“不已是不是还要卸货?那我和表哥……”
生怕苏彧说自己先走,他不知道猴年马月还能再见到她,柳无时连忙摇头,“卸货这事交给郭三就好,你且在这里等一下我,我将事情交代好了便可以同你一起走。”
柳无时急急地又往船上跑,险些与王墨撞了个正着,和王墨匆匆说了一声抱歉,便去船上唤郭来东。
王墨觉得有些奇怪,突然就看到从马车里只探出个头的苏彧,这不是谢以观的表弟吗?“苏郎君是来接知微兄的吗?”
苏彧撩开车帘,从车厢里出来,同王墨打了一声招呼:“我是来接表哥的。”
王墨还没有看到王家的马车,便说:“既如此,我也要回京,不如也捎我一程。”
这大冷天的,他也不高兴在码头上等着,他与柳家船队打声招呼便是,若是看到王家马车直接让车夫回去。
谢以观笑着帮苏彧拒绝:“恐怕有些方便,方才柳郎君还说要和我们一起走。”
王墨:“?”柳无时不是要卸货吗?就这样跟着他们走了?
王墨忽地顿住,拉了一下谢以观,小声问:“知微兄,你看那是不是崔家的马车?”
谢以观顺着王墨的目光转身,果然看到了崔玄的马车,他眯了一下眼睛,反问王墨:“今日应该是南诏使臣离京的日子吧?”
按理说,崔玄这个宰相不该去送客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苏彧也眨了眨眼睛,崔玄动作倒是很快,他这是送完凤仪顷和凤仪罗两兄妹,马不停蹄就往码头赶。
崔家的马车停下,崔玄自马车里走出来,他已经换下官服,换了一袭大红色的圆领长袍,外面披了狐裘,他见到苏彧和谢以观,径直走上来,轻描淡写地说:“听闻今日谢监察使和王监察使从江南回来,我正好将南诏使臣送出京,顺路便过来了。”
谢以观:“……”这个顺路好像绕了大半个京城,还能将官服换成常服……
王墨看了看崔玄,又看了看苏彧,反正他肯定不是崔玄要“顺路”过来看一看的对象——
是他没有眼力见,刚刚居然还想搭苏彧的马车回到城内,差点就忘记了苏彧和崔玄之间的那些绯色传闻了。
“我已经安排好了……”柳无时急急忙忙又从船上跑下来,话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他不过就是回船上吩咐了几句话而已,怎么就杀出一个崔玄来了?!
柳无时眉头狠狠皱了一下,随即上前对崔玄行了一礼,“崔阁老怎么来了?”
“顺路。”崔玄回了柳无时两个字,瞟了一眼柳无时身上的红衣,再看向谢以观和王墨穿着朱红色的官袍,他稍稍走了两步站到苏彧身旁,露出内里红色的长袍来。
苏彧看了一圈人,笑着问王墨:“行简的马车大,能坐好几个人,王监察使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回去?”
王墨连忙摆摆手,他还想多活几年呢!“我再等等便是,想来王家的马车也快到了!”
崔玄对王墨点点头,王家郎君尚有几分眼力见,他对苏彧说:“苏郎君那个时辰出来,到了这会儿可有饿了?我车上有小点,不若同我共乘一辆?”
别说,苏彧确实有几分饿了,她本来是想接了谢以观和柳无时去下馆子,不过从这回京城还得一个时辰,去崔玄的马车上蹭点吃的也好。
她没有同崔玄客气,就朝着崔家马车走去。
苏彧一动起来,几个人就看到了她大氅里面的石青色长袍。
特意穿红的崔玄与柳无时:“……”
扎心的还不是他们特意挑了红衣,苏彧却穿了石青色,而是苏彧上到崔家的马车上,回过头来望着他们看了半天,突然笑开:“你们怎么这么有默契,都穿了红衣服,我这么一眼看过去还怪醒目的。不过行简、知微和不已穿红衣真的是很穿得出来。”
不愧是京城四美男,被红衣衬得唇红齿白,各有各的帅气。
苏彧稍稍停顿了一下,还是夸了王墨一句:“王监察使也不错。”
因为她这一句是单独拎出来的,所以崔玄、谢以观、柳无时齐齐看向王墨。
王墨盯着三人的目光,一下子就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他只是要穿官服而已,并不是故意要穿红的,他总有一种自己误入莫名之地的感觉,所以王家的马车到底什么时候来,快来救救他!
第92章
王墨没能等到王家的马车,倒是等到了谢家的马车。
谢以欣本是来接谢以观的,就见到了苏彧坐在崔玄的马车上,而其他人还站在那里。
她稍稍犹豫,从马车上下来,给各人行了礼之后,小声问谢以观:“阿兄,你还和我回去吗?”
崔玄都赶来争宠了,她兄长不得在苏彧面前好好表现一番,还回什么家?
谢以观:“……”虽然谢以欣没有明说,但是她的眼里赤/裸裸地写着两个字“争宠”。
他原本是打算先将在江南的所见所闻及所得现在就和苏彧说的,从江南带回来的犁现在就背在他的背上,但是被谢以欣这样盯着,他反倒生了几分不自在,就好像他急着要在苏彧面前邀宠一般。
谢以观清了清嗓子,“苏表弟都亲自来接我,我还是先同苏表弟一起吧。”
他朝着崔玄微微一笑,“崔阁老不介意,我同苏表弟一起乘你的马车吧?此前也是坐过的。”
崔玄:“……”自然是介意的。
但是苏彧本就是为了接谢以观而来,他也是打着来看谢以观的名义过来的,也只好点点头,同意谢以观上他的马车。
谢以欣像想起了什么,便回头对王墨说:“王八……郎,我来时看到王家的马车车轱辘坏了,要推到万年镇上去修,一时半会是来不了了,你要在这里等吗?”
王墨:“……”他在同辈之中排行第八,但是旁人一般不会喊他王八。
谢以欣喊出口才注意到这个问题,她轻轻咳嗽了一声,这个不能怪她,是王墨他自己的问题。
王墨看了看谢家的马车,谢以观上了崔家的马车,谢以欣又是女郎,他不能厚颜无耻地让谢以欣带自己回去,再扫视了一圈,他多少有些绝望,只能破瓦罐破摔上苏彧的马车。
柳无时:“……”他本来以为能和苏彧共乘一车的,怎么到最后变成他和王墨一辆了?
他极其幽怨地看了崔玄一眼,又是崔玄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
崔玄浅浅地瞥了柳无时一眼,便也上了马车。
崔家的马车又大又宽敞,有茶有小点,还摆着棋盘,可以说是奢华至极,马车行驶起来也比苏彧那辆小马车要安稳许多。
崔玄一进来,就看到苏彧对着他刚换过陈设的马车直溜溜地转眼珠子,他颇为头痛地捏了一下自己的鼻梁,好好的一国之君怎么就老惦记着别人的东西呢?
他沉下声音喊着:“苏郎君。”
苏彧毫不心虚地收回眼神,笑眯眯地塞了一口小点在嘴里,竖起拇指夸赞:“好吃。”
崔玄额头的青筋跳了一下,想要提醒苏彧礼仪又错了,思及谢以观也在马车上,他又硬生生忍下来,冷着一张脸坐在苏彧的旁边,从旁边的食盒里又拿出一碟点心来,摆在苏彧面前。
谢以观眼神稍稍暗了一下,然后笑着解下背上的包袱,当着两个人的面打开,“表弟,这是江南春耕所用的曲辕犁,你看看,是不是和中原的直辕犁有所区别?”
苏彧看到那把犁,双眸一亮,连点心都顾不上吃,连忙半爬着到谢以观的面前,就这样接过他手中的这把曲辕犁——
经常穿越的朋友都知道,曲辕犁的出现意味着古代农耕技术的一大进步。
如今的中原使用的还是直辕犁,这种犁比起曲辕犁来说,笨拙而费力,效率远不如曲辕犁。
此前苏彧就已经发现了,奈何她做游戏的时候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穿越成《四国》的背景板大启亡国之君,而《四国》这个游戏是战略游戏,争地盘招人马造武器,对于农具这一块就是敷衍地带过,所以苏彧即便发现了,但是没有种过田的她其实也很难凭空将曲辕犁造出来。
而这一次谢以观却是在江南将曲辕犁给带回来了!
她一脸兴奋,拿起曲辕犁,三下五除二就把它拆解开来,然后又重新装了回去,“好了,我知道这玩意怎么做了,回头就去画图样,行简,你拿给工部,叫他们按着这个图样推广下去,务必让中原的农户挨家挨户在这一次春耕里都用上。”
崔玄、谢以观:“……”就皇帝这上手速度,大启要真是亡了,她指定能当工匠混上饭吃。
谢以观咳了两声:“这个不需要和三位阁老再商议一下吗?”
虽然他也觉得曲辕犁是好东西,但皇帝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就决定好,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苏彧果断说:“你和行简就在这里,你们要有意见就直说,其他人的意见不必考虑。”
谢以观猛地心悸了,又不自觉低头而笑,皇帝说话总是直白得让人不知所措。
崔玄只觉得脸上微微发烫,一定是因为马车内太暖和了。
他微微低头,目光落在苏彧按在曲辕犁上的手指上,她的手指修长如葱,看着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然后拆卸和重组这些农具又十分灵活,有些矛盾又叫人忍不住惊艳,就如她这个人一般,总是让人出乎意料。
崔玄慢慢收回了眼神,说:“要推行一个新农具并没有这么简单,若是农户要自己掏钱必然是舍不得的,若是让工部出这笔钱,他们又该哭穷了。”
苏彧的手指在曲辕犁上轻轻敲打了两下,崔玄又看过去,想着这双手若是用来弹琴,必然最为赏心悦目,下次他便在车中摆一把琴。
她问谢以观:“去年收的税可有余?我要是从大慈寺那笔里拿出一部分来贴补呢?”
崔玄和谢以观齐齐望向她,便看到平日里小气吧啦的皇帝大方一笑:“行简先去户部合计下需要多少钱,我可以贴补一部分,但是并不是白给那些农户的,需要拿以前旧的犁来以旧换新。”
如此不仅能最大力度地推广新的曲辕犁,还能旧物利用,将旧农具上的铁进行回收再利用,打造其他工具。
崔玄和谢以观还未来得及在心底感叹苏彧的聪慧,又听她说:“让各地官府去下面挑些脑子灵活的年轻农户,先集中培训如何使用曲辕犁,然后再去村头吆喝,到田里当着全村人的面使用曲辕犁,让其他农户都看到曲辕犁的好使。让官府的人装扮成农户混在其中,大声宣说,这个农具是他们用旧的犁去官府那换来的,迟了就没有了,要让农户们觉得不去以旧换新是他们亏了。”
苏彧想着,哪个时代的百姓都一样,能占便宜肯定都是要占的,百姓们觉得自己占了官府的便宜,而她也能把曲辕犁推广下去,皆大欢喜。
谢以观又咳了两声,这活他熟悉,就像当初宣传绣坊一样。
崔玄却是没有经历过,他在心底反复琢磨,皇帝她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偏偏这些不按常理的出牌,直截了当地解决问题,以最小的成本换取最大的效益——
皇帝看着不靠谱,然而细细想来,她这一路走来,每一步都走得出人意料,却又将大启这个原本的死局走出了生机。
崔玄再看向苏彧时,清冷的丹凤眼染上了几缕笑意。
苏彧忽地转头对上他的眼,惊奇地喊着:“行简,你笑了!”
崔玄才刚刚扬起的唇角一僵,立刻平了下来,一本正经地说:“苏郎君看错了。”
苏彧却是放下手中的曲辕犁,身体往前靠近崔玄,崔玄来不及躲闪,前面叫他赞叹的手指就点在他的脸颊上,苏彧的两根手指往上一提,连同他的唇角也往上提。
“这样笑着不是很好看吗?”她的身体也跟着欺上来,崔玄的眼前一闪而过那时他中药、她压着他的画面,不自觉往后一退,背就抵在了车壁上,退无可退。
他盯着她那张雌雄莫辨的脸,盯着她上扬的红唇,喉头一紧……
马车却在这时颠簸了一下,苏彧的身体也跟着踉跄了一下,眼见着便要撞上崔玄。
崔玄伸出手就要去扶苏彧,谢以观的手却从后面揽在苏彧的腰上。
谢以观几乎是贴着苏彧说了一声:“小心。”
崔玄死死盯着谢以观那只放在苏彧腰上的手,目光沉了又沉。
苏彧坐稳了身子,转身还朝着谢以观甜甜笑着,脆生生地说:“谢谢表哥。”
崔玄的嘴角往下挂了一下,这声“表哥”怎么听怎么刺耳,他硬是开口问:“谢舍人,你带来的犁是用过的吗?”
他伸出手握住苏彧的手,像是要检查她的手是否干净一般。
谢以观却是牵回苏彧的手,漫不经心地笑着:“崔阁老放心,这犁虽然是泥巴里抽出来的,但是带回来时,我已经洗干净了。”
苏彧:“……”谢以观这是在挑衅崔玄。
果然,她抬眸就能看到崔玄沉下一张脸。
本着还要用崔玄那就哄哄的原则,苏彧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递给崔玄,笑容比先前对着谢以观还甜,“这锦帕是干净的,行简擦擦吧。”
谢以观却在崔玄接过锦帕之后,慢悠悠地说:“这方锦帕好似是我先前给表弟的。”
正准备用的崔玄:“……”
正在哄人的苏彧重重咳嗽了一声,泰然自若地从崔玄手中抽回来,看了又看,崔玄也曾给她递过锦帕,这些锦帕在她看来长得都差不多,“这是表哥的?不是行简的吗?”
崔玄冷冷开口:“这不是我的。”
苏彧:“……”
她幽幽地望向谢以观,方才明明气氛很好,都给谢以观给破坏了,他是存心的吧?
谢以观面带微笑,正襟危坐,是端方君子的模样。
苏彧也不是什么脸皮薄的人,她顶着崔玄的冷脸又是一笑,稍稍将车帘掀开一角,“快到西市了,我们不如再去飘香居吃一顿,就当是为知微和不已接风洗尘。”
崔玄的注意力却落在她的这个“再”上面,淡淡地问苏彧:“前几次去飘香居是何人请的客?”
苏彧笑着说:“也就去了两次,一次是知微请我,还有一次是不已请我。”
崔玄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欣慰,至少皇帝她还是舍不得花钱请这几个人吃饭,不过既然这几人都请过了,那他自然也不能输人,“那这顿便由我来做东。”
谢以观想要反驳,皇帝提的议,轮得到他崔行简来做东吗?然而苏彧这个没节操的皇帝,只要不用她掏钱,完全不在意崔玄的自作主张,还拍手称好。
谢以观想着,罢了,皇帝开心就行,反正也不用他掏腰包。
几人在飘香居门前下了马车,今日与上元节不同,再加上有崔玄和王墨在,谢以欣不好再跟着,便先回谢府。
王墨苦着一张脸跟在几个人的后头,其实他也不是很想跟着过来,谢以观和柳无时便也罢了,他们三个在一起的时间长,苏彧也还好,谢以观的小表弟,虽然和崔玄有绯闻在传,但胜在面容讨喜,笑容可爱,可偏偏有崔玄在。
虽然他与崔玄是同辈,可他还只是官场新人,人家已经是位居宰相了,他还在家主面前唯唯诺诺,人家已经是崔家家主了。
再加上崔玄总是冷着一张脸,生人勿近,和崔玄坐在一起吃饭,王墨很是担心自己吃不下去。
可又能怎么办?叫他硬气地拂袖而去,他也不敢啊!
王墨看了又看,在大家争着坐在苏彧身旁时,他挑了一个远离纷争的位置。
只是待他坐下来时,他朝这边打量过来,又觉得有几分不对,为什么谢以观的小表弟能坐在上座?
他悄悄看了一下冷脸的崔玄,没看出崔玄到底乐意不乐意,又想这两人关系密切,崔玄自然也没有意见,又悄悄看向笑脸的谢以观,也没看出谢以观乐意不乐意,不过苏彧是谢以观的小表弟,看两人相互间的举止想来关系不错,谢以观大约也是没有意见的。
王墨最后看向柳无时,顿住。
他是不是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
柳无时那双对着他时一向精明的狐狸眼在看向苏彧时,温柔得能掐出水来,这哪里是寻常男子看男子的眼神!
王墨来不及收回眼神,柳无时已经转过头来,就捕捉到王墨眼中的诧异,柳无时并不在意地朝着王墨笑了一下,“王监察使,坐那么远干什么?”
崔玄和谢以观两个人也齐齐看过来。
王墨想,他现在夺门而出还来得及吗?
显然是来不及,崔玄和谢以观的秩品都在他之上,他只能硬着头皮,把位置挪了挪。
偏偏苏彧她不做人,半撑着下巴,语气轻快地说:“王监察使,这里还空着,你坐这里来吧。”
她指了指旁边与她并肩的位置,这是崔玄、谢以观、柳无时默契空出来的位置。
三个人的目光都投在王墨身上,王墨不敢说话,二月天他却是出了汗——
他不应该来这里的,就算是等到明天、在码头上过夜,他也应该在那里死等王家马车才是!
第93章
王墨到底没敢坐在苏彧的身旁,他觉得自己真坐在苏彧身边,能被这三人的目光给戳得满身洞。
他看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战战兢兢坐在谢以观旁边的位置上,一顿饭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的。
王墨觉得自己和谢以观算是好友,想了想,借着解手的理由将谢以观拉出来,悄悄对谢以观问:“你这位表弟和崔阁老、柳郎君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以观怔了一下,柳无时看苏彧的眼神一贯不加遮掩,所以被王墨看出来也是正常的,只是崔玄……是因为外面的那些不靠谱的传闻才叫王墨有所怀疑吗?
他垂下眼眸笑着反问:“他们之间能有什么事?都是郎君。”
王墨犹豫了半天,还是憋出了一句:“你那个表弟实在貌美……”
他见谢以观看向他,连忙摆手:“我没有断袖之癖,断不会对他有旁的想法,就是觉得你我是朋友,他既是你的表弟,便忍不住想要提醒你一句,不管是崔家家主还是柳郎君,那都不是好惹的人。”
谢以观似笑非笑地看向王墨,说:“多谢道仙兄提醒,就是我家那小表弟也不是好惹的。”
王墨觉得谢以观是死要面子吹牛皮,他都听说了,谢以观这个表弟就是空有美貌的草包,在赏菊宴上一句行酒令都说不出来,再说苏这个姓虽然是国姓,但是谁都知道先帝把有皇家血脉的苏姓都杀得干干净净,剩下的苏姓除了皇帝之外,那还不如谢家这个落魄的世家呢,更不要说苏彧还是从外地而来,投奔谢以观这个表格的。
苏彧能有什么不好惹的?王墨不在意地想着,又落后了谢以观半步,悄悄摸出银两给飘香居的掌柜,让他去通知一声王家来接他。
待到吃完饭出来,王墨看到飘香居门口的王家马车时,差点没有哭出来,喜形于色地说:“王家的马车来接我了,那我便不叨扰各位了。”
他走得很快,活像后面有虎狼追赶着一样。
苏彧扫视了剩下的三人一圈,柳无时目光炙热,想要和她独处,崔玄神色淡淡,没有早走的打算,谢以观面带微笑,也不像是要回去休息的样子。
可惜她没有把她的麻将牌给带出来,要不然从柳无时身上一定比从尉迟乙身上赚得多。
“时辰也不早了,那我先送表哥和知微回去。”谢以欣已经回去了,这里没有谢家马车,柳无时本就是跟着他们来的,也没有马车,只能靠苏彧送他回去。
崔玄:“……”现在吃得饱,他也没有理由再将苏彧叫到自己的马车上。
不过他又嫌弃地看了一眼苏彧那小小的马车,之前他也是坐过的,当时车上三人拥挤得很,腿都能碰到一起去。
崔玄对苏彧说:“你坐我的马车,我送你回去,你那辆坐不下三人。”
“既如此,我们二人便也搭崔阁老的马车好了,您这马车宽敞坐四人也不是问题,横竖柳郎君的宅子离这里不远,很快就到了。”谢以观立刻就凑了上去,说得还挺有道理的。
崔玄冷冷地看了谢以观一眼,果然脸上笑嘻嘻不是好东西,他再回头对上点头说好的苏彧,苏彧的脸上同样笑容满面。
他默了默,也就是苏彧这个皇帝平易近人,他担心自己如果不应下来,苏彧会去与他们两个挤一辆马车,便也只能无奈地点头。
崔家的马车确实很大,坐四个人不在话下。
这会儿有柳无时在,也不便讨论朝堂的事,崔玄便将自己那个汉白玉镶金丝棋盘摆了出来。
果然苏彧一下子就被他的棋盘所吸引,无他,这个棋盘处处彰显着它很昂贵的样子。
崔玄将和田玉制的棋子放入苏彧的手中,淡然问着:“可要下棋?”
苏彧眨巴了一下眼睛:“你看我像是会下围棋的样子吗?五子棋倒是可以。”
崔玄沉默了一下,才问:“何为五子棋?”
苏彧又简单地和他说了一下五子棋的规则,谢以观和柳无时都在一旁认真听着。
第一局上手的时候,崔玄因不熟悉规则,被苏彧钻了空子,直接输了一局,他正准备第二局,谢以观就笑呵呵地说:“既然输了就换人吧,我来与表弟下一局。”
崔玄冷冷地看向谢以观,谢以观依旧笑容满面,柳无时却已经趁着他们对峙的空档,坐到苏彧的一旁,手执白子,轻笑着说:“我也来试一试吧。”
崔玄、谢以观:“……”
但是柳无时下的时间还没有苏彧长,他只是想要看苏彧而已,又不是想要真的赢她,所以苏彧冲他一笑,他的棋子就乱了,在苏彧这里没有拿出十二分精神,那便是满盘皆输。
柳无时看着棋盘,咳嗽了两声,厚着脸皮说:“要么我们再来一局?”
崔玄眼皮都不抬一下,“柳宅到了,柳郎君该下车了。”
谢以观难得不反驳崔玄,顺势就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柳无时才刚刚起身,谢以观便已趁机坐到他的位置上,执起棋子,笑着说:“我也来试试吧。”
柳无时:“……”谢以观这个表哥果然有问题!
但他现在也没有办法,只能先下车,下车的时候,他回头望了苏彧一眼,狐狸眼弯了一下,他最不缺的便是耐心,徐徐图之,他总有一日会光明正大地站到她身旁的。
谢以观本就聪明,又总结了崔玄和柳无时两人的失败经验,所以在棋盘上,他的时间是最久的。
待到苏彧的最后一颗黑子落下,谢以观垂眸,整个棋盘上落满了黑白棋子,毫无规则,粗看下来就像是围棋里的死局,然而以苏彧五子棋的规则,五颗黑子却是斜着连成了线。
他轻笑:“我输了。”
谢以观抬眼瞥了一直散发着寒气的崔玄,不紧不慢地收拾起棋子来,道貌岸然地说:“既是我下乱了这一盘棋,崔阁老且等等,等我将这棋盘收拾干净。”
崔玄面无表情地说:“谢府到了,这棋盘就不劳谢舍人来收拾了。”
谢以观无奈地摊手,笑着对苏彧说:“那么明日见。”我的陛下。
崔玄眼皮一跳,望向谢以观,虽然谢以观说完五个字就没有再出声,他却总觉得谢以观还有话没有说完。
谢以观无视崔玄的目光,泰然自若地下了马车,在进府之前,他又慢悠悠地回头望向崔家的那辆大马车,以及跟在大马车后面的那辆苏彧的小马车,轻声叹息:“就算是和皇帝合作的世家也没有那么讨人喜欢啊。”
车里只剩崔玄和苏彧二人,还有没有收拾的棋盘。
崔玄一边收拾,一边问苏彧:“还下吗?”
苏彧靠着车壁,半屈着腿,比先前的姿态要惬意不少,她随意拿起一枚棋子在手指间把玩着,“要是不下,行简可输得服气?”
崔玄的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她的手指上,黑色的棋子在她的指间绕来绕去,衬得她的手指更加如白玉一般,他别开头,克制着不去看她的手指,“苏郎君误会我了,我不是输不起的人。”
苏彧笑了一声,“我倒是会下围棋,可是行简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下吗?”
从前在道观的时候,老道就会下围棋,过年时烤红薯柴火不够的时候,大师兄还从阁楼上掏出一本破旧的《玄玄棋经》打算烧了,亏得年幼的她就对值钱的东西极其敏感,当即救下了这本古籍珍本。
崔玄静静看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
苏彧说:“围棋从布局开始到收局太费时间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所以能用五颗棋子去解决问题的五子棋更实用。”
崔玄听懂了她话中的一语双关,收拾起来的棋盘他又慢慢摆开,只有白色棋子,摆的方向各不相同。
苏彧只看了一眼,便知道他摆的并不是棋局,而是这天下局势,白色棋子代表的是那些不听话的藩镇,以及对大启虎视眈眈的邻国,西面的逻娑崔玄用了三颗白色棋子,足以说明逻娑在他心底也是个大问题。
“苏郎君打算从哪里开始?”崔玄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打了一下棋盘。
苏彧坐直了身体,难得一本正经地思考着,“这个倒是没有那么急,得有钱、得有粮,得先将中原安稳下来。”
崔玄在中心的位置上落了一颗黑子,却没有再开口。
马车平稳之中带着摇晃,晃得苏彧差点睡着,才听到崔玄开口:“若是卢家被收拾了以后,陛下还会留下其余三家吗?”
她猛地睁开眼睛,一双桃花眼褪去笑意的时候,在崔玄看来颇有些清冷,这就该是帝王的真面目,就像最初他在登基大典上看到的那位杀伐果断的帝王一样。
苏彧直视着他的眼睛,说:“行简是在担心我杀驴卸磨。”
她没有用问句,说得十分肯定。
崔玄沉默地回视着她。
她将身体往前移了几分,离得崔玄更近一些,也叫他将她干净的眼睛看得更清楚些,“我确实喜欢用像谢以观这样寒门出身的才子,但并不代表我要将世家赶尽杀绝,何况只要有当官的存在、有权势的存在,世家与望族便会不断出现,如果世家都能像行简这般助我一臂之力,做我的左膀右臂,我没有必要自断胳膊。”
苏彧忽地伸手,用手指勾起崔玄的蹀躞带。
崔玄顾不得在外面,急急地喊了一声:“陛下!”
这样的姿态实在是太过暧昧了!
苏彧在他耳边轻笑着,纤长的手指取下他挂在蹀躞带上的玉佩——
崔家之人自出生之后,长辈皆为赐玉佩,这块玉佩的正面刻着他的名字,背面刻着他的字,其精美程度是世间少有的。
“这块玉就压在朕这里,当作是你我彼此之间信任的信物,至于朕这边,那块可以随意进宫的令牌,你的那块朕就不收回了,当做是朕对你的信任。”苏彧笑着说。
崔玄默了一下,“这么说,陛下是打算将其余世家手中进宫的令牌给收回的?”
苏彧坦白地说:“这个自然,就像你也不会将崔家的钥匙交到无关之人的手里一样,朕也不想其他世家都能够随随便便进宫,只除了行简。”
她的桃花眼太过认真,叫崔玄在这一瞬信了她的真,心跳也不自觉地快了一下。
两人对视许久,看得崔玄竟察觉到自己的呼吸都快了不少,他急急地往后退,苏彧也笑着往后挪了一下,又将背靠在车壁上,慵懒地笑着:“行简放心,卢家铁定不能留,既是为了朕自己,也是为了行简,至于其他的,只要是能和朕站在一起,不管是世家也好寒门也好,都是朕的好臣子,朕不会对效忠朕的人动手。虽然朕确实缺钱……”
苏彧的手指在棋盘上敲了一下:“赚钱的门路,行简都帮朕摆出来了。”
崔玄:“……”他摆出来,只是为了试探皇帝对藩镇的态度。
但皇帝要是将这些藩镇一一收服,从节度使们手里赚些钱也是应该的。
马车忽地停下,苏彧稍稍踉跄了一下,这一次没有谢以观捣乱,崔玄的手没有落空,正正好扶住苏彧。
苏彧借着他的手臂起身,虽然在马车内不能站直身体,但是她这般弯腰站着,刚好比坐着的崔玄高出半个头来。
她与他再次对上目光,她俯身在他的耳边说:“行简,既然来了,就陪朕一起走吧。”
崔玄的眼睛微微睁大,就见皇帝率先从马车上跳下,她站在马车下,朝他伸出了手。
他看着她,再看向她那只自始至终都朝着他的手,慢慢地从马车上下来,他挽起她被风吹过来的乱发,没什么表情地说:“乱了。”
崔玄仔仔细细地将苏彧的头发与衣袍整理好,才再次开口:“陛下,臣陪您一同走。”
第94章
崔玄陪着苏彧从宫门走到了寝宫。
这条路崔玄并不陌生,他自幼时便时常被祖父带进宫中,后来入朝为官,这条路他走的也不少,苏琰做皇帝时不是在麟德殿摆宴,就是在寝宫寻欢,时不时会在寝宫召见他们这些朝臣。
去年换成苏彧做皇帝,这条路他反倒走的少了——
苏彧看着大大咧咧,毫不讲究的样子,然而她其实并不允许旁人近她的身,更是将寝宫视为自己的私密之地,不许旁人踏入。
想到自己是少数几个可以踏入她寝宫的朝臣之一,崔玄眉眼间的清冷难得多了几分温和,他半步落后于苏彧,望向她的侧脸。
苏彧似是有所感知,她稍稍回头,正对上他的目光,朝他笑了一下。
崔玄垂下眼眸,待到冷风在他面颊上吹过一遍又一遍,他才淡淡开口,提醒苏彧:“明日耕事节,陛下定要早起,可需臣来唤您?”
苏彧愣了愣,“什么节?”
什么节日还要她这个皇帝亲自早起的?
崔玄见她一脸懵的样子,稍稍顿了一下,这几日三个宰相六个侍郎都忙着招待南诏使臣,尤其是礼部又要招待外宾,又要准备耕事节的事,反倒无人和苏彧这个皇帝说这件事——
朝臣们觉得这是每年例行之事,便是不提醒皇帝,皇帝也当心里有数。
只是他们都忘记了,苏彧这个皇帝其实还未做满一年,也并未经历过耕事节。
崔玄:“……”是他的错,忘记了苏彧是新帝,不知这件事,实在是苏彧平日里什么事都游刃有余的样子,迷惑了他。
他细致地将耕事节和苏彧说了一遍:
简单地说,就是二月初二这日是大启的耕事节。这一日意味着中原春耕的开始,对于京城就在中原之地的大启,自然是极为重要的节日,皇帝得在这一天亲自去田里松土播种,给今年的农耕带来好收成。
所以要配合农户的作息,鸡鸣而起,日升耕地。
苏彧:“……”噩耗来得真是猝不及防。
还好她刚刚邀请崔玄一起走路,要不然明天她能给群臣开天窗。
“咳……”崔玄轻咳了一声,“陛下放心,臣本就是打算明日一早来唤陛下的。”
实在是起得太早,他多少也有些担心苏彧,毕竟一开始皇帝找上他就是为了睡懒觉,所以崔玄觉得凡是要早起之事,他总是要盯着皇帝的。
苏彧漂亮的眉眼几乎皱到了一块,苦哈哈地问他:“真的得干一天的农活吗?你看看朕这身板,是干活的料吗?”
她从来都是靠智力取胜的,就算当初在道观抓兔子,她全靠的是设机关智取。
崔玄瞧向愁眉苦脸的苏彧,眉眼愈发温和,还安慰了她一句:“陛下放心,不会真干活。”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寝宫。
苏彧叹了一口气,朝着崔玄挥挥手,“行简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记得早点来喊朕起床。”
崔玄望着她毫无形象、歪七扭八的步伐,先是皱了一下眉头,想要上前纠正,但随即又想,待到日后有时间了,他再细细与皇帝说仪态之事,现在皇帝都已经这么沮丧了,也就由着她这一次——只此一次而已。
他一直等苏彧进寝宫关了房门,才慢悠悠地转身,原路折回。
马夫见到他的时候,面露诧异:“家主可是遇到什么大喜事了?”居然面带笑容。
崔玄猛地僵住,不自在地用手遮住嘴角,硬声说着:“并没有什么喜事。”
苏彧睡了一觉就到了二月初二,鸡叫没叫她是没有听到,倒是听到了门外有两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一个是崔玄的,另一个是谢以观的。
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望了窗外一眼,如她所料,天还是黑的。
她熟练地摸出裹胸布,以最快的速度穿戴好衣物,给两个人开了门,“知微怎么也来了?”
谢以观轻笑着说:“臣怕陛下起不来,便过来看看,正巧遇上了崔阁老。”
苏彧打了一个呵欠,让两个人都进来了,“今天要穿什么衣服?”
然后她就看到崔玄端着冕服、谢以观端着冕旒,两人一同进来了。
苏彧:“……”里三层外三层,还戴着个冕旒,穿成这样去种田?这是苏家祖上哪个大聪明给想出来的?
“臣来为陛下更衣。”崔玄和谢以观异口同声,然后又将目光落在苏彧身上,似乎在等着苏彧抉择。
苏彧又打了个呵欠,将双手一摊,一副随便的样子,穿个衣服而已,又不是选妃。
崔玄斜了谢以观一眼,提醒他:“时间宝贵。”
谢以观看了一眼天色,往后退了半步,让给崔玄了。
只是苏彧在穿衣的时候,依旧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谢以观又上前半步,笔直的身躯站在苏彧的背后,对她说:“陛下若还是觉得困顿,不如靠着臣再假寐一会,反正崔阁老穿衣还要一会儿。”
苏彧眯着眼睛就转过身来,她比谢以观矮了半个头,刚好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谢以观虚虚扶了她一把,正对上崔玄冷下来的脸,他则是弯了弯唇,和煦而笑。
崔玄在心底暗骂了一声“佞臣”,再望向苏彧眼下淡淡的青色,终究是没有将苏彧拉正,皇帝确实是难得早起一会,也就由着她这一次——也就这一次而已。
虽然苏彧歪歪斜斜地靠着谢以观,崔玄却是极为认真地为她穿好冕服,等到了戴冕旒才将她扶起,“陛下,要戴冕旒。”
苏彧靠着谢以观补了一下眠,再睁眼,一双桃花眼又满是神采,她自觉坐到梳妆台前,由着崔玄为她戴冕旒。
崔玄也注意到皇帝寝宫内的铜镜换成了更清晰的钢镜,能够将苏彧、将他的脸看得清清楚楚,他为苏彧戴冕旒的手顿了一下。
“怎么了?”苏彧仰起头问他。
他立刻将苏彧的头扶正,淡淡地说:“陛下坐正便是。”
他只是有些吃惊自己望向苏彧的眼神竟是这般的温和,温和得叫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崔玄为她戴冕旒的手甚至都颤抖了一下。
谢以观笑着说:“崔阁老不必勉强,不若换我来。”
崔玄看向谢以观的眼神便是寻常的冰冷,他应都不应谢以观一声,为苏彧戴好冕旒,再扶她起来,从头到尾再细细整理一番,才对苏彧说:“陛下,好了。”
又吩咐了一句:“待会上了龙撵,便不可再睡了,衣冠会乱。”
苏彧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脸,像是要将自己拍醒一般,要拍第二下的时候,崔玄和谢以观各抓了她一只手。
崔玄无奈地说:“陛下要睡便睡吧,下了龙撵再整理也无妨。”
谢以观没有开口,只是斜睨了崔玄一眼,待到崔玄将手抽回,他才放开苏彧,轻声地说:“不是什么大事,陛下尽管在龙撵上休息便是。”
崔玄又在心底暗骂了一句“奸佞”,亏得苏彧本身聪慧多智知分寸,否则都要被谢以观给带歪了!
苏彧被他俩这样一来一回的,倒弄得不困了,问谢以观:“你那个曲辕犁带过来了吗?”
谢以观点头。
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满意于他的行事缜密,这个耕事节就是很好的官方宣传口子——
她、苏彧、大启皇帝,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她的曲辕犁!
说是皇帝亲自耕地,其实只是皇宫旁边专门开辟了一亩地用于祭祀和皇帝春耕之用。
毕竟要下地的不单单是皇帝,还有百官代表的三位宰相,原本还应该有皇后带着四妃一起干农活,不过苏彧她既没有皇后也没有四妃,这一步倒是省掉了。
穿着冕服的皇帝有模有样地赶着牛,竟有几分华贵的怡然自得,这大约便是脸生得好的便宜之处,朝中对皇帝有微词的老臣不算少,但再多的微词都不能否认皇帝她生了一张赏心悦目的脸,只要她不开口,很难记起她的可恶来。
被皇帝一衬托,牛身上套着的曲辕犁,也很难被忽视掉。
卢政翰和姚非名都注意到了这种新式犁,卢政翰立刻明白皇帝是想推广这种新式犁,而姚非名本就懂得农事,从曲辕犁亮相开始,他的眼睛就发亮了,皇帝一看就是没什么力气的,还穿着那么厚重的冕服,但是她赶牛拉犁却是十分轻松的样子,足以说明这个犁的好用。
苏彧刚从田里出来,姚非名就跃跃欲试,要不是卢政翰的资历摆在那里,他只能先礼让老人家,他是恨不得立刻上去试手。
卢政翰之后,便是姚非名,他一上去,便将官服衣摆系到腰上,看得出是真会干活之人,他赶着牛一个来回,就笑着大赞:“好好好!陛下,这个犁是个好东西!”
苏彧笑着夸他:“姚阁老果然识货。”
要不是还得留点地给后面的崔玄,姚非名能把刚刚皇帝和卢政翰种过的地再翻一遍土,重新再种一遍。
姚非名从地里出来的时候,还特意把拉着曲辕犁的牛赶到众人面前,给大伙都悄悄,工部侍郎注意到了,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他觉得他再看一眼,就得来活,还是不看得好。
崔玄接着姚非名后面上去,他只感受到一个眼神盯着他的背,他缓缓回过头,就对上苏彧满是戏谑的眼神。
崔玄:“……”
皇帝这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叫他狠狠咬牙,便下到地里去。
他做不到像姚非名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衣摆系到腰上,只能皱紧眉头,踩到田里去,由着湿泥沾在他的衣摆和靴子上,尽管他在之前曾经看过书籍亦在平地上试过,然后真正在泥地里时,他的眉头都快打结了,还好只要种四分之一,忍忍便也过去了。
但是种完地,后面还有很长的祭祀活动。
崔玄注意到苏彧在祭拜的时候悄悄往他这边看了好几次,若是从前苏琰做皇帝的时候,他恐怕早就不顾皇帝的面子,径直回去换衣了,但对着苏彧,他不想叫皇帝对他有所猜忌,即便穿着这一身沾泥的衣袍和靴子叫他浑身不自在,他也勉强忍下,回去多洗两次便是。
祭祀之后虽然还只在申时,皇帝却要再回到皇宫在麟德殿摆宴,宴请百官。
苏彧趁着这个空当,对谢以观招招手,在他耳边说了两句。
谢以观听完之后,脸上笑容淡了几分,“陛下倒是对崔阁老格外照顾。”
他朝着苏彧行了一礼,便悄悄地消失在众人面前,再次出现时,他却是站在崔玄身旁,对崔玄说:“崔阁老且随我来。”
崔玄本以为谢以观要替皇帝给他传什么话,悄然随着谢以观来到一旁的偏殿,却没有想到谢以观指了指案几上的新衣袍说:“这是陛下叫我特意为崔阁老准备的,陛下说崔阁老喜洁,定然受不了这一身的泥。”
崔玄垂下眼眸,看了一眼那身衣袍,神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只对谢以观说:“还请谢舍人避让一下。”
谢以观说:“崔阁老只管在这里换便是,我也该回到陛下身边了。”
崔玄没在意谢以观的挑衅,微微颔首,只是等到谢以观出去之后,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皇帝她真的很明白他……
谢以观回到苏彧身旁的时候,苏彧便能感受到他身上淡淡的不悦,这是很难得一见的,毕竟谢以观鲜少会将真正的情绪摆在明面上。
在宴席过后,苏彧特意留了谢以观,“知微这是怎么了?”
谢以观规矩地落后她一步,毕恭毕敬地回答:“臣不敢说。”
第95章
苏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耕事节的宴会结束得早,此刻晚霞遍天,巍峨的宫殿在暮色之中也被披了一层暖光,仿佛大地都已经开始回暖。
苏彧随意找了一个台阶坐下,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让谢以观在她身边。
谢以观:“……”他虽不至于像崔玄那般有洁癖,但是坐在地上多少有些与形象不符。
他再看了一眼坐在霞光中的少年帝王,华丽厚重的冕服硬是被她穿出了几分不羁的自在,冕旒上的玉珠在风中微微晃动,时不时拂过她白皙的面颊,再好的美玉都沦为她的陪衬。
谢以观迅速收回目光,无奈地笑了一下,皇帝相邀他能怎么样?只能跟着苏彧坐在台阶上。
苏彧又挥挥手,让跟着的宫人退避三舍,并让尉迟佑守着,不许旁人靠近。
“好了,现在想说什么就说吧。”苏彧微微侧过头望向谢以观。
谢以观多少有些了解苏彧,若是他再多说一句“不敢说”,那么皇帝大概率是叫他不必说了。
他动了动手指,轻声问:“陛下,郑家倒了,三家只因兔死狐悲而联合对付卢家,但卢家倒了以后呢?”
苏彧没有回答他,反问他:“知微,你觉得这个夕阳像不像咸蛋黄?”
谢以观:“……”
见他一脸无语,苏彧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身躯乱颤,连着冕旒上的珠子也撞击出悦耳的声响。
苏彧笑了半天,才伸手拍了一下谢以观的肩膀,“知微是担心这个?朕还以为你在吃味呢。”
“陛下……”谢以观重重喊了一声,又发现自己声音有些急,深吸了一口气,平稳气息,才慢慢开口:“陛下信任臣,才叫臣去拿衣袍,臣绝不会吃味,臣也希望陛下能得贤才,只是臣心中还是有所担忧,纵然届时五去二,可剩余的三家亦是势大……”
苏彧轻笑了两声:“朕记得知微曾经问过朕如何想到用仲云来破局。”
谢以观看向她,她望着远方的天,一双桃花眼似斜阳璀璨,接着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大启无限好,只是风雨多。不管是仲云,还是你,抑或是行简,你们都是朕看中的,能与朕同舟共济之人。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既然用他便信他,同样朕用你自然也信你。再说朕现在都满头虱子了,先解决现在这满头虱子,对于未来可能生出来的虱子,未来再说,这个时候就不自寻烦恼了。”
要说担心,那她可不光要担心崔玄,还得担心谢以观、尉迟乙以及柳无时,这四个都是男主,按照原本的轨迹那都是将来造反的人。
苏彧回头瞥了一眼谢以观,别说,他现在头上还顶着十分醒目的造反倒计时,上面还写着938天。
谢以观稍稍一怔,也跟着笑了起来:“陛下说的是什么话,什么虱子不虱子的,亏得是臣在听,若换了崔阁老又要他难受一阵的。”
“因为是知微,所以朕才这般说的。”苏彧朝着夕阳伸出手,仿佛要将这太阳拢入怀中一般,又忽地转头朝他笑开,“朕将这夕阳赠予知微。”
谢以观只觉得面上发烫,定然是因为直面夕阳的缘故。
苏彧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将手伸给谢以观。
谢以观无法拒绝,拉住她的手,顺势而起,就听到苏彧说:“走,朕请你吃咸蛋黄。”
谢以观:“……”所以皇帝她就是惦记咸蛋黄吧。
两人此刻挨得极近,至少在刚刚走过来的崔玄眼中,两人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不仅如此,他们的手还牵在一起。
“陛下。”崔玄的好心情去了大半,声音也冷了几分,偏偏他还被负责看守的尉迟佑给拦了下来。
他冷冷看了一眼尉迟佑,垂眸说:“看来臣来得不是时候。”
谢以观朝崔玄笑了一下,又当着他的面附在苏彧耳边轻声说:“陛下可要带上崔阁老?臣怕陛下只请臣吃咸蛋黄,崔阁老会吃味。”
苏彧瞥了谢以观一眼,又看向脸更加冷的崔玄:“……”怎么觉得谢以观身上飘着茶香呢?
她快速走过去,示意尉迟佑将手放下,又笑着问崔玄:“朕想去吃咸蛋黄,行简要一块吗?”
崔玄直接问:“若是臣没来,陛下是要与谢舍人同去吗?”
谢以观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仿佛在说,崔玄是多此一问。
崔玄未等苏彧回答,又问:“可是今日御厨所做的吃食不合陛下的胃口?”
毕竟他们才刚刚吃了宴席。
苏彧忙摇手:“没有没有,朕就是看到夕阳像咸蛋黄,就有些馋了。”
崔玄:“……”人家看到夕阳是出口成章,他家皇帝看到夕阳就只能想到咸蛋黄。
他抬眼,给了谢以观一个指责的眼神,得亏谢以观还是大启最年轻的状元,皇帝跟在他身边却是没有半点长进。
谢以观还以他一个冷笑,有本事你崔玄来教皇帝。
崔玄低头看了苏彧衣摆上的泥,提醒苏彧:“陛下还是先去换身衣袍吧,今日也累了早些歇息,谢舍人也不要打扰陛下休息。”
苏彧挥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转身往下走,谢以观迅速跟上。
崔玄在心底微微叹气,他早该知道皇帝想做的事,没人能阻止,他只皱了一下眉头,便立刻跟上了。
谢以观又是朝他一笑,笑容里多少带着嘲讽之意,崔玄懒得理他。
苏彧带着两人直接去了御膳房,要了三个咸鸭蛋。
真开吃,苏彧发现自己确实吃不下了,最主要是她舍不得把外面的蛋白给扔掉,但蛋白太咸不就着主食吃是吃不下的,奈何她现在肚子确实挺饱的。
她也不为难崔玄和谢以观,让他们各自带着这个咸鸭蛋回家去。
隔日早上,苏彧还没有上朝,就听到宫人来说,崔阁老送了一坛咸鸭蛋过来,紧接着又有宫人来报,谢舍人也送了一坛咸鸭蛋过来。
苏彧点头表示挺好的,一个换一坛,她这是稳赚不赔。
等上朝之后,苏彧就将之前曲辕犁的活给派到了工部。
工部侍郎郑尚默了默,该来的还是来了,如崔玄所料,他开口第一句就说:工部穷,得给钱。
户部侍郎如今是上官绎。
上官绎努力看苏彧这个皇帝的脸色,见苏彧朝他点点头,他便当面将推广曲辕犁的账算了一下,并表示户部也只能拿出部分来。
苏彧虽然将底透给了崔玄和谢以观,但是在朝堂上,她也不急着开口说自己添钱,而是问大臣们有没有办法。
卢政翰晦涩地看向皇帝和崔玄,握着的拳头缓缓松开,主动站出来说:“臣愿意为陛下分忧。凡是那些向卢家租田的佃户,他们的犁便由卢家来更换。”
他这话一出,世家自然纷纷相仿。
姚非名也站出来说:“既然如此,只要是七品以上官员,家中有田产的,那么这个犁的以旧换新便由官员自负。”
如此,倒是给苏彧省下了一大笔钱,她也不用再从自己的私库里拿钱补贴了。
苏彧坐在龙椅上看向卢政翰,不过几日卢政翰似乎又苍老了不少,一直昂首挺胸的老人腰弯了不少,看上去颇有些可怜。
她勾了勾唇,卢政翰倒是个聪明的,他不愿意卢家成为众矢之的,所以在这些他认为无伤大雅的地方,主动出来让渡,甚至还带着世家一起让渡些利益给她这个皇帝。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卢家这个靶子早就立在那里了,除非卢政翰舍得这身官服,舍得再让渡些卢家的利益给她这个皇帝——
显然他舍不得,也做不到。
慧空的案子,是她这个皇帝吩咐下去的,由大理寺来彻查,但是卢家依旧在暗中阻扰,卢家如今倒是不想保慧空了,而是想要保住当初包庇慧空的永济县县令也就是现在的蒲州刺史。
苏彧轻轻啧了一声,卢政翰到底还是对她这个皇帝缺了那么一点了解。
曲辕犁的推广有了世家的配合,工部派给各个官府的以旧换新政策,再加上官府还培训了一帮子托,用过的农户都说好。再加上官府放话,过了二月就不再以旧换新了,没换到新的人只能用旧的,就是再顽固的人都生怕错过了这次就没下次了,连夜去官府排队换犁。所以这事推进得很是顺利,春日还未过去,在乡野之间便能看到挨家挨户都用上了曲辕犁。
苏彧特意去看了一眼那些从大慈寺收回来的田地。
开春之后,她便将这些田地交由户部,再由户部将田地低价租给京郊外无地的流民。
流民有了地可以种,便在附近安置下来,等春耕一忙,其他什么心思都没了,特别是一些老乡想要落草为寇的,也都被有了地的流民拦下,劝他们去官府那租地种田,安稳日子总比当贼寇的好。
一时之间,京郊的治安更是好了不少。
还有同州那边,韦家将归元寺得来的田地与财物也呈给皇帝,苏彧用同样的操作方式来处理,连带着同州的治安也好了。
苏彧想,等着慧空案尘埃落定之后,她便以此为由,对各地知名一些的寺庙进行整顿,该交财产的交财产,该交罪犯的交罪犯,至少能解决部分流民问题。
而在慧空案尘埃落定之前,却发生了一件事,那便是大理寺少卿前去蒲州查慧空案时当街遇刺,要不是他机灵,险些就把小命交代在蒲州了。
大理寺少卿是李家的子弟,新仇加旧恨,李家自是不肯罢休,将事情告到了皇帝面前。
苏彧直接派了禁卫军到蒲州将蒲州刺史抓回来,原本蒲州刺史只是失察之罪,如今却演变成了谋杀四品官员的大罪。
她没有犹豫,批了大理寺卿上奏的折子,判了慧空和蒲州刺史斩立决。
蒲州刺史就在大理寺狱里蹲了两天,就与慧空一起在斩首示众。
卢政翰没有说半句反对意见,回到卢家之后,他就将长子卢显招来,重重给了卢显一巴掌,怒骂着:“蠢货!”
居然能干出当街刺杀官员的事,而那个官员还是李家的子弟,要不是他出手,这一次的事情都要查到卢家本家了!
卢显面色阴沉,自从开始处理郑家的事之后,他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看不上卢政翰。
他不屑地笑了一下:“不过是李家的一个黄毛小子而已,要不是父亲从中作梗,儿子第二次就可以得逞了。”
卢政翰气得还想要再打一巴掌,高举起的手却被卢显紧紧握住,他瞪向卢显,又被卢显的那双眼睛给骇住。
卢显对他诡异地笑了一下:“父亲您年纪大了,也该在家中好好颐养天年了,朝堂和卢家有我在。”
在蒲州刺史和慧空被斩的第二天,苏彧就收到了卢家呈上来的折子,说卢政翰突然卒中,需得在家养病。
卒中,也就是苏彧原本世界所说的中风。
苏彧在朝会之后留了崔玄,问他:“卢阁老真的中……卒中了?”
崔玄回答:“如今是躺在床上的,据郎中所说,确实是卒中之症,口不能言手不能动。”
“那行简怎么看?”苏彧笑着问他。
崔玄不紧不慢地说:“卢显不如他父亲。”
有卢政翰在,卢家还能再撑一段时日,而没了卢政翰,由卢显来掌控卢家,卢家只会更快走向灭亡。
他沉思片刻,对苏彧说:“卢显这人远不如其父精明,行事狂妄,陛下还需防范着些,最好能快些将尉迟将军召回京中。”
毕竟卢家能调动三支卫军,他多少有些担忧。
苏彧听了,猛地拍掌,“行简,你使把劲,卢家要是想不通真造反了,那是再好不过了!”
卢家要是真造反了,那她可真是光明正大,都不用想法设套了,甚至还能借机整顿一波京中卫军。
崔玄:“……”第一次看到皇帝那么希望臣子反的。
远在南诏的尉迟乙也重重打了一个喷嚏,他搓了一下鼻头,这是谁在念叨着他呢?
他底下的兵士小心翼翼地问他:“将军,我们真的要绑南诏的七公主吗?”
尉迟乙咧牙一笑:“要不然我算计萧长衍,跑这来干嘛?”
多日未见皇帝,他还挺想念的,一边将蒙脸的黑布发给底下的兵士,一边说:“赶紧干完活,早点回京城!”
兵士:“……”要不是知道尉迟乙至今是光棍一条,看尉迟乙这急吼吼的样子,还以为京中有美娇娘催着他们家将军回去呢!
第96章
凤仪罗猜不到是谁绑的自己,在前世的时候,她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难不成就因为她去了一趟大启,所有的事情便都不一样了?
“你们是什么人?”她的双眼被黑布蒙住,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看不到周围的幻境,她心里很是害怕,就连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地颤抖着。
在离凤仪罗一丈远的地方,尉迟乙就站在那里。
他挥了挥手,让手底下的人都出去,只剩他与凤仪罗两个人在屋子里。
如今已是深夜,他没有点灯,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即便如此,他还是将凤仪罗的双眼用厚厚的黑布蒙住,以防万一。
“七公主,你和逻娑王暗通款曲,这一次又故意前往大启去见大启的皇帝,你就是南诏的叛徒。”尉迟乙刻意改变声音,叫自己听起来像个老者,用南诏话和凤仪罗说,他曾经在边关待了八年,逻娑、南诏以及铁勒的语言都能说上几句。
“不是的!”凤仪罗听到南诏话惊了一下,立刻否定,心里却在想着,这个声音听着像个老者,难道是她父王对她的所作所为有了猜忌吗?
“你究竟是谁?”凤仪罗又问了一句,她觉得不会是她父王那边的人,有可能是王后和三王子那边的人,他们是发现了她之前的那些动作起了疑心吗?
尉迟乙说:“我是替南诏国惩罚你这个叛徒的人。”
他抽出匕首放在磨刀石上磨来磨去,发出“卡兹卡兹”的声响。
听到磨刀声,凤仪罗狠狠咽了一口口水,强装镇定对尉迟乙说:“我不是背叛南诏的人,恰恰相反我在拯救南诏,如果你是王后的人,还请你给王后带个信,我要见她,没有我南诏将在三年后亡国,只有我才能化解南诏的危机。”
尉迟乙没有理她,继续磨刀。
因为失去了视觉,凤仪罗的听觉和嗅觉变得异常敏锐,磨刀声忽然停下的一瞬,她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然后她似乎就听到了刀插入肉里的声音,一股血腥味紧接着就飘到她的鼻下,越来越浓烈。
她心中的恐惧不断扩大,谁被杀了?是她的贴身侍卫,还是……她的兄长?!
凤仪罗不断地安慰着自己,不会的,就算是王后的人也不敢就这样杀了她,她可是南诏国的七公主,更不可能杀她的七王兄,一定是她想多了!
偏偏她越是这样安慰自己,她身边的人被杀的画面就不断在她心中浮现。
当那把带着血的匕首抵在她脖子上时,凤仪罗没忍住尖叫出声——
她死过一回,好不容易重生回来,绝对不能死在这样莫名其妙的地方。
她这么想过,语无伦次之间也将这样的话说了出来:“你不能杀我!我自未来而来,我知道未来之事,你不要杀我!我重生回来不可能就这样死的!”
回答她的是带着血腥味的沉默。
匕首贴在她的脖子上,只要再用一点力就能划破她的喉咙。
凤仪罗崩溃大哭:“我真的是重生之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你说你是重生之人,那你告诉我南诏为何会在三年后亡国?”尉迟乙慢悠悠地问着,将匕首稍稍移开一点。
凤仪罗只停顿了一下,匕首便又贴上了她的脖子,她立刻说:“是因为苏承影,是他灭我南诏!”
“苏承影?从未听说过此人,你怕不是在诓我。”尉迟乙在匕首上加了一点力度。
凤仪罗感到疼痛,血腥味似乎更重了,她只觉得是自己的脖子被割破了,惊慌地说:“我没有撒谎!这个人是李见章的义子,现在被大启皇帝养在深宫里!”
“按你这么说是大启要灭南诏?一派胡言,当年大启万国敬仰,也不过是收了南诏当附属国,大启没有必要来灭南诏。”尉迟乙不相信。
“不是、不是大启!”凤仪罗慌张否认,“大启会在两年半以后亡国,苏承影颠沛到西南,南诏因被逻娑侵犯,主力北上,苏承影趁着南诏王都兵力空虚攻进了南诏王都。”
尉迟乙嗤笑了一声,“逻娑都没有亡,大启怎么可能亡,再说我听闻如今的大启皇帝好得很,根本不可能在两年半以后亡国,除非他被人暗杀了?那更不可能,尉迟乙守在他身边,何人能杀他!”
他手中的匕首再用了两分力度,凤仪罗吃痛,赶紧说:“尉迟乙会在一年半以后会在魏州拥兵自重,而大启皇帝也会死在两年半以后的宫变!”
脖子上的匕首陡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凤仪罗才知道这人原来前面根本没有用力,只有这会儿才是真用力了,她面色灰白地以为自己真的要死在这里了,突然匕首换了方向,她只觉得颈后被重重一击,就彻底昏死了过去。
尉迟乙任由凤仪罗的身体软倒在地,一双被黑夜笼罩住的眼眸沉如黑夜。
他握了一下拳头,随即将守在外面的兵士给叫进来,“把她的脖子洗洗干净,送回南诏王宫去。”
待到凤仪罗被带走,他才又唤了另外的兵士进来收拾,指了指地上的死鸡说:“别浪费了,拿去烤了。”
兵士再看向他,便见尉迟乙将手中的匕首擦拭干净,然后递给了兵士。
尉迟乙说:“还没有开刃,你拿去吧。”
血是鸡血,刀是没开刃的,凤仪罗醒过来还在她的寝宫内,脖子上也没有刀伤,她的贴身侍卫被临时支走,贴身宫女是崔玄的人,所以凤仪罗就算再怀疑,也只能当被他绑来是一场噩梦。
兵士跟着他有些年头了,反复看了他许久,缓缓问道:“将军可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准备准备,我们该回去了。”凤仪罗给的消息实在是让他有些难以接受,尉迟乙是一直觉得凤仪罗古怪,只是他从未往怪力乱神上靠,重来一世……真的有可能吗?
“将军,属下听闻逻娑王这几日就在南诏王都,我们要不要……”兵士拿着手中的匕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他们这些元从军都是尉迟军里的老人,同逻娑人有不共戴天的血仇,听闻逻娑王在这里难免有心思。
尉迟乙面色冷了下来,看过来的眼神叫兵士吓得当场跪在地上。
“我们只负责将南诏六王子和七公主送回南诏,其余的一律不许轻举妄动。”高大的武将沉着脸说,身上不加遮掩的煞气让兵士们不敢有其余的话,只能应“是”。
尉迟乙将手探入自己的袖子里,拿出那把苏彧送给他的匕首在手中摩挲着,随即狠狠笑开,差点就被凤仪罗给骗了!
从一开始苏承影就不是李见章的义子,所以她后面所说皆不成立!苏彧那么聪明一个人就算他不在她身边,她也绝对不会因为宫变而丢了性命,尉迟乙想着。
他的手指又摩挲了几下匕首,想要见苏彧的念头突然就变得迫切起来
“将这宅子里的所有痕迹都去掉,今夜我们就回京!”尉迟乙说,逻娑王那边崔玄已经安排了人,就不必他们再出手了,至于他们和逻娑之间的仇恨届时在沙场上了结!这是苏彧与他之间的承诺,苏彧未曾食言,他亦当以苏彧的大局为重。
尉迟乙连夜启程,他这些带到南诏的兵士都是他的亲兵,身手都很好,他们来南诏时悄无声息,走的时候亦是神不知鬼不觉。
就像尉迟乙设想的那般,凤仪罗一身汗从自己的寝宫里醒来,她的贴身宫女一口咬定她未曾离开过,而她的脖子也没有伤口,身上没有痕迹,这一切就像她只是做了一场梦。
凤仪罗怀疑,这是上天给她的一个警示,又想起苏彧给她的忠告,想要与逻娑王就此断掉,可终究是晚了一步。
在她回到南诏的第三天,逻娑王就带着自己的大军压境,以求娶南诏国七公主为名,要求带着他的五千骑兵进入南诏境内。
南诏王还在犹豫。
而南诏的大臣却是坚决反对,劝南诏王绝不能放逻娑王进来,逻娑王这是没安好心,真让逻娑国那五千骑兵进来了,南诏国的王都都得踏平,逻娑王既然想要迎娶他们的公主,就该只身一人前来。
于是南诏王给逻娑王寄了信,说明想要求娶公主,就一个人来南诏王都。
逻娑王自然不肯,兵都领过来了,哪有什么都没拿就走的道理,南诏王当然也不会放他进来,派了自己的十万大军守在边境上。
没多久,苏彧就收到了南诏和逻娑两军在边境对峙、僵持不下的消息。
她弯了弯眼睛,南诏和逻娑最好多对峙一段时间,能让大启多苟一些时间。
“陛下,这是记录关内道、河东道、山南道及江南道这四道各大寺庙的案卷。”谢以观将厚厚一摞册子堆积到苏彧的书案上,这是苏彧这段时间让他整理出来的。
“嗯,让大理寺一个一个查过去,没问题的朕自然不为难,若是有问题那便按照大慈寺和归元寺这两个例子来办。”苏彧说。
她不在明面上灭佛,查的都是寺庙与僧人,信奉佛教的世家和百姓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会觉得这些敛财与犯法的僧人可恶,甚至会觉得因为这些侍奉神佛的僧人犯了戒,所以导致他们的祈愿也未能得以实现——
这些曾经给寺庙捐钱捐地的世家与百姓的心态就犹如被渣男骗色骗财幡然醒悟的女子,恨不得将这些僧人千刀万剐,只想僧人们得到应得的惩处。
谢以观当着苏彧和崔玄的面便开始撰写圣旨。
崔玄瞥了他一眼,倒也没要求苏彧将谢以观赶出去,他将手中的折子递上来,“陛下,这是卢家为卢阁老请辞的折子,让臣代为转交给陛下。”
卢政翰重病在家,辞不辞去宰相一职都是一样的,这只是卢显的一个试探——他想要取代他的父亲,成为新的卢阁老。
苏彧随意翻了翻折子,卢显现在担任的是从三品的秘书监,这职位就相当于后世的国家图书馆馆长,虽然是个从三品的官,但是握着的实权还不如原本只做吏部侍郎的崔玄。
起先卢政翰将卢显安排在这个位置上,是希望长子能够多读书沉淀下来,后来卢政翰是觉得这个秘书监秩品高,哪一日他将权力交到卢显手中时,从三品的官调到哪个位置都十分合适。
只是卢政翰太长寿,七十岁了依旧脑子灵活,没有将权力让渡出来的意思,卢显从二十岁等到了五十岁,等得心焦,不等老父亲将权力让出来,他便先动了手。
“辞了就辞了吧,朕准了。”苏彧点点头,问一旁写圣旨的谢以观,“朕的私库里是不是还有一株千年人参?”
谢以观抬起头,只和她的桃花眼对视了一眼,就立刻回答:“陛下,您的私库里有一株千年人参,二十株百年人参。”
苏彧笑着说:“那就赐卢家家主十株百年人参吧,这加起来不也是一千年吗?”
她没再称卢政翰“卢阁老”,便是卸了他的宰相一职。
崔玄:“……”还能这样将千年人参和百年人参等同起来的吗?
他沉默了一下,皇帝若是舍不得将千年人参赐给卢政翰,他那里倒是还有,“臣那里还有一株千年人参,不如臣替陛下送过去……”
苏彧连忙摇手,“不必不必,就送这百年人参就好,寓意卢家家主长命百岁刚刚好。”
崔玄:“……”皇帝明明知道卢显很想赶紧当上卢家家主,这祝福对于卢显来说多少有些不厚道。
谢以观稍稍惊讶,皇帝倒是难得大方,不过随即一想,搞不好皇帝是觉得卢家看不上百年人参,她赐出去十株到时候还能从卢家原封不动地拿回来。
“陛下,大慈寺的若空法师求见。”宫人在门外喊了一声。
苏彧挥挥手,让崔玄和谢以观下去,她单独见了若空。
这一次的若空换了一身粗布的灰色僧袍,比上次见面时沉稳不少。
“若空法师来这里见朕是有什么事吗?”苏彧对上若空还算客气。
若空十分惊讶:“贫僧本是来试一试的,没有想到陛下真的愿意见贫僧。”
大慈寺经过财物游街与慧空之事后,名声一落千丈,连带着若空走在路上,都因这一身僧袍被指指点点。
苏彧说:“那你觉得朕为什么愿意见你?”
若空双手合十,对苏彧说:“今日贫僧过来是与陛下辞行的,那日陛下一席话,于贫僧受益匪浅,贫僧确实被京城的繁华迷了眼忘了本心,所以贫僧决定离开京城云游四方,去寻求真正的佛法。”
苏彧弯下了眉眼,露出唇角的梨涡,若非若空曾见识过她的厉害,怕是会将她误以为是这世间最纯良纯善的小郎君。
他垂下眼眸想着,那日他还说皇帝只看皮囊,而他又何尝不是,到底是道行太浅。
“其实除夕那天在大慈寺看了一圈,也就若空法师你还合朕的眼缘,那时候朕在想大慈寺里要是有人能修成正果,那便只有若空法师你了,”苏彧笑盈盈地说着,“法师去吧,希望你能真有所获,也让朕能见识到真正的佛法,也希望朕与你还有缘再相见。”
若空愣了愣,他亦未曾想过皇帝是这个态度,也许真是他们这些僧人的错,皇帝要惩戒也从来不是寺庙,而是寺庙里“落入繁华还要为恶”的人。
他再次双手合十,与苏彧辞行,在心底默默回了一句:愿日后有缘能再见,希望那时他已有所顿悟。
若空走后许久,苏彧才从御书房里出来,又是夕阳西下。
她叹了一口气,果然做一个勤勉的皇帝并不是那么好做的。
苏彧听到铁靴踏地的声音,朝着台阶下望去,高大的武将正仰头看她,与她四目相接,朝着她露出灿烂的笑容,“陛下,臣回来了!”
苏彧也朝着他灿烂一笑:“尉迟将军,没经得朕的同意就擅自和萧将军对换,你觉得你这次要罚什么?”
尉迟乙脸上的笑容一滞,他忘记这茬了!
第97章
苏彧见到尉迟乙,连忙问身边的宫人,给卢家的百年人参送过去了没有。
宫人回答:“还没有,崔阁老叫奴明日再送,更显陛下深思熟虑,对卢家的重视。”
苏彧:“……”深思熟虑之后,撸了卢政翰的宰相位但也不给卢显升官吗?看不出来,崔玄也是焉坏焉坏的。
她对着尉迟乙招招手,“你回来得正好,为显得朕对卢家家主的重视,十株百年人参明日一早由你送到卢府。”
尉迟乙还没搞清状况,不过就送一个人参而已,不是什么难事,他小心翼翼地问:“这便是对臣的惩罚吗?”
苏彧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尉迟乙懂了,默了默,又再小心翼翼地问:“臣去自领三十军棍?”
苏彧笑着说:“现在正是用尉迟将军的时候,朕自是舍不得让尉迟将军受伤,你上次不是抄了半篇《道德经》吗?”
尉迟乙眼前一亮,果然他没把抄错的字扔掉是正确的!
苏彧接着说:“那就《道德经》抄一百遍吧。”
“一、一百遍?!”尉迟乙的眼睛睁得很大,看上去还有几分可爱。
苏彧恶劣地笑了一下:“尉迟将军是嫌少吗?”
“不不不,臣这就领罚!”尉迟乙格外老实地拱手行礼,这么高大一个人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有些叫人不忍直视。
苏彧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尉迟乙走了两步,猛地又转过头来,大声喊了一句:“陛下——”
苏彧缓缓转过头来,尉迟乙依旧站在台阶之下,她俯视而下,能将他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尉迟乙从来都坚定的眼神里难得有了几分迟疑与不安。
她笑了一下,“仲云陪朕走走吧。”
尉迟乙大跨步越过台阶,走到苏彧的身旁,在他触目之处便能见到苏彧,年轻的帝王还没有到弱冠,身形纤细,容貌亦是雌雄莫辨,偏偏看到她那双格外有神的桃花眼之后,他一下子便安心了下来,就仿佛缥缈于江中的船看到了岸边的灯火一般。
“仲云这次护送南诏使臣可是遇上什么难事了?”苏彧一边走着,一边慢悠悠地问着。
尉迟乙并不意外苏彧的敏锐,皇帝一向洞察入微,他没有将从凤仪罗那里问出来的疯话告诉苏彧,那样的话太过于危言耸听,而且他既不相信苏彧会轻易地死在宫变之中,也不相信自己会造反。
他望向前方,说:“并没有遇上什么难事,只是担心南诏抵挡不住逻娑,逻娑要是真的将南诏给吞并了,那么逻娑的实力便会更上一层楼。”
苏彧用手指指向前方,“仲云看到了什么?”
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尉迟乙直接说:“落日。”
没有得到苏彧的肯定,他略微迟疑了一下,改口问:“咸蛋黄?”
苏彧哈哈大笑起来,在尉迟乙看向她时,她笑着夸尉迟乙:“仲云果然和朕一样没文化,这都能和朕想到一起去。”
尉迟乙:“……”不像是什么好话,但是和皇帝一样……他姑且当夸赞吧。
苏彧正了正色,一本正经地说:“仲云看前方看到的是落日,朕看到的不只是落日,还有广阔的天空,《道德经》里不是有句话叫做,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吗?就算逻娑真的将南诏吞并了,那么大一个南诏打下容易,消化掉却是一件难事,逻娑一时半会也没有精力调转矛头攻打大启,就算是逻娑王真想不开来打大启,也未必不能因祸得福。”
尉迟乙琢磨了一下,苏彧说得没有错,他倏地睁大眼睛,皇帝居然还知道这句话出自《道德经》!
他小声问苏彧:“陛下最近抽空看书了?”
皇帝突然有了文化,让他有点不习惯。
苏彧:“……”看不起谁?她好歹是在道观里长大的,《道德经》她都能背!
她转头朝他笑了一下,声音和风细雨:“朕觉得一百遍《道德经》还是少了一些,再加一百遍,回头再背给朕听。”
尉迟乙一张俊脸当场垮了下来:“陛下!臣知错了!”
他不该嘴欠问这一句的!现在改还来得及吗?!
这边尉迟乙苦着脸抄了一晚上的《道德经》,另一边卢显亦是等了一晚上。
大清早,宫里便有人给他传了信息,皇帝确实让谢以观拟了圣旨,但并不是封他为宰相的圣旨,而是让大理寺彻查各地寺庙的圣旨。
卢显眼神暗了一下,换上官服,装作心平气和地去上朝。
而苏彧在朝堂上只字不提卢政翰辞去宰相一职的事情,也没有表现出要增加宰相的意思。
一直到卢显从秘书省当值回家换了常服,才有仆人来报,右羽林军大将军尉迟乙过来传圣旨。
卢显先是一愣,将军来传旨似乎有些不合规矩,随即又面露得意,尉迟乙是皇帝的心腹,皇帝让他来传圣旨,只能说明皇帝对卢家的重视,他便知道皇帝不敢得罪他们卢家。
他又正儿八经换上官服去接圣旨。
但当看到尉迟乙的时候,卢显又是一愣,尉迟乙手中并没有圣旨,反而端着一个盒子。
尉迟乙一夜未眠,显得脸很黑,他看到卢显,公事公办地说:“传陛下口谕,卢家家主递上来的请辞折子朕准了,特赐下十株百年人参于卢家家主,望卢家家主能长命百岁,日后还能为大启发光发热。”
卢显:“……”皇帝是在讽刺吧!就是在讽刺!
尉迟乙面无表情地抬了一下手,对跪着的众人说:“都起来吧,卢秘书监请收下盒子,盒子里装的是陛下所赠的百年人参。”
卢显磨了磨牙,现在也不是和皇帝翻脸的好时机,他忍气吞声起身去接尉迟乙手中的盒子,还没有拿稳,尉迟乙的手却是抖了一下,盒子就这样砸在了地上,十株完全入不了卢显眼的人参就这样散落在地上。
尉迟乙:“……”他真不是故意的,完全是因为抄了一夜《道德经》,所以手抖。
在卢显看来,那便是尉迟乙故意的,谁不知道尉迟二郎武功盖世,论单打独斗京中武将没有哪个是他尉迟乙的对手,这么一个高手能拿不稳东西?定然是皇帝让尉迟乙故意为之,给他、给卢家难堪!
卢显虽然已经是到了五十知天命的年纪,可这些年卢政翰站在他的前面,所以他还没有练就像卢政翰那般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本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只觉得皇帝欺人太甚。
怪不得皇帝要派尉迟乙来。
皇帝大抵早就知道当初是卢家派人暗杀尉迟乙,如今派尉迟乙来,皇帝是光明正大地告诉他,卢家没有杀掉尉迟乙,皇帝不怕卢家,没打算给卢家面子。
卢显阴沉着脸,皮笑肉不笑地说:“多谢陛下,我一定将陛下对我父亲的关心与祝福转告给我父亲。”
尉迟乙倒也不怵卢显,既然已经将人参抖在地上了,他十分淡定地笑了一下:“口谕我带到了,东西我给了,那么便不多叨唠了,先走一步。”
尉迟乙走后许久,卢显就站在前厅,阴狠地盯着散了一地的人参,他没有开口,其余的人就这样跪在地上不敢起来。
还是他的儿子卢宏信壮着胆子从地上起来,“阿耶,圣人这是不把我们卢家放在眼……”
卢宏信没说完,就被卢显狠狠瞪了一眼,他闭上嘴巴,没再出言。
卢显对着还跪着的众人不痛不痒地说:“起来吧,这些人参都是皇帝赏赐的,都捡起来拿去给郎主煎了。”
卢十二娘也跪在人群之中,她见自己的父亲和兄长往书房走去,她也跟了上去,对卢显说:“父亲,这怕是圣人对我们卢家的试探,您万不可以……”轻举妄动。
她的话被卢显打断,卢显重重地说:“这种事不是你一个女儿家该插嘴的。”
卢十二娘咬紧了牙,她有些担心,她的父亲行事不像她的祖父沉稳,那时候卢显硬是将郑家给吞并掉,卢政翰就对她说过,卢显已惹下祸端,卢家一家独大但也是孤立无援,这种情况下每一步都得小心谨慎。
卢十二娘便听出了卢政翰当时的意思,皇帝极有可能与崔家联手,若是卢家没有万无一失的对策,绝不能对皇帝出手,而她现在担心的是,祖父倒下去,她的父亲会擅作主张——
卢政翰曾说过,她是卢家小辈中资质最好的,只可惜是女郎。
所以那时候,卢政翰想将她嫁入崔家,想要凭借她的手掌握崔家,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而且据她观察,崔玄这人也不是她能控制住的。
而现在,她只恨自己是女郎,在卢显面前说不上话,她很是担心卢显的狂妄自大会将卢家五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尉迟乙送好东西就匆匆往宫里赶,正好赶在用暮食时,他直接去了麟德殿,然后就看到崔玄和谢以观都在。
尉迟乙:“……”这是大家都赶在饭点来蹭饭呢?
苏彧见他来了,指了指一旁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尉迟乙几次想要开口,苏彧都没有给他机会。
最后他打算提议暗中派兵将卢家围住,才给了苏彧一个眼神,苏彧就问他:“两百遍抄好了吗?”
尉迟乙不吱声了,他一晚上也才抄了二十遍,现在拿筷子的手都还是抖的,他挥刀两万次手都不至于抖成这样。
用完膳,苏彧难得来了兴致,领着三人去御花园。
从麟德殿到御花园的距离不算远,苏彧已经分别遇上不小心摔在她面前的美貌宫女一,躲在假山后偷偷吹笛的美貌宫女二,在还未长叶子、光秃秃柳树下翩翩起舞的美貌宫女三。
实话实说,这三位宫女各有各的优点,娇憨、清雅、妩媚应有尽有,苏彧一个女人都是生了怜爱之心,尤其是那位跳舞的宫女,在这初春的寒风下只穿一身薄纱襦裙,看得苏彧都瑟瑟发抖,替她觉得冷。
苏彧没有忍住,动了动自己身上的大氅,宫女眼眸一亮,以为苏彧是将大氅脱下披在自己身上,正想表现一下欲迎还拒,却没有想到苏彧根本就没有脱下大氅的意思,她将大氅拢了拢,在自己身上裹得更紧了。
宫女三:“……”她算不得好人,但皇帝是真的狗。
如果这批卢家送进宫的宫女除了传消息不做其他,苏彧本没有动她们的打算,但是她们一个个跳出来,尽管是为了勾引她,也足以说明她们对于卢家命令的执行力。
既如此,就不能不处理掉了。
苏彧收敛起脸上的笑意,冷漠地对崔玄说:“将这批宫女全都找出来,以对皇帝不敬为由,全部送入天牢里。”
宫女被吓得直接跪倒在地,磕头求饶。
苏彧缓缓笑了一下,又对崔玄说:“将她们分开关,要是谁能给朕提供有用的消息,从轻发落也不是不可以。”
卢家送进来的名单就在崔玄的脑中,他都不必多做准备,直接领了禁军就将卢家在宫中的奸细一网打尽——
不仅是卢家送进来的宫女,便连内侍,他也一并处理了。
谢以观站在苏彧轻笑了一下,他原本也在揣测皇帝为什么要留着这批卢家送进来的宫女,多少也在担心苏彧是不是有看中的,毕竟好色是苏家人的特色,如今见苏彧干净利落地将她们处置掉,他也跟着淡淡松了一口气。
他再看向苏彧,御花园里的花还未开,可是苏彧站在那里便是姹紫嫣红,他忽地就想起苏彧赤脚的模样,他又慢慢将目光移到苏彧的红唇之上,确实未见到半点胡渣的影子,又联想起苏彧从不让宫人进寝宫服侍,皇帝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
谢以观再次升起了疑惑。
苏彧的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淡淡地问谢以观:“谢舍人魂不守舍的,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谢以观惊觉自己落在苏彧身上的目光居然忘记掩饰了,他立刻低下头,用轻笑来掩饰自己,“陛下,臣想起一件事,卢秘书监的幼子就在国子学读书,前阵子扬言要将陈述水赶出四门学。”
陈述水正是慧空所杀之人的儿子。
卢显的小儿子卢宏仁觉得陈述水让他们卢家人丢了面子,便记恨上了,寻了人在暗中给陈述水使绊子。
苏彧摸了一下下巴,问:“陈述水这人怎么样?”
谢以观说:“臣与他接触过,若加以引导,他日必成大器。”
苏彧拍了拍谢以观的肩膀:“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谢以观点头:“臣知晓了。”
崔玄和谢以观相继离开,苏彧才慢吞吞地看向尉迟乙:“有话直说。”
尉迟乙终于能把话说出口:“陛下,要把卢家围了吗?”
苏彧勾了一下唇:“不必打草惊蛇,卢家不是能调动三支卫军吗?你且试探一下他们的实力,再试探下他们对卢家的忠诚度吧。”
这活对于尉迟乙来说不算难事,他一口应下。
一开始,朝臣们对只有两位宰相还有些不适应,不过世家如今忌惮卢家,文官不待见卢家,自然都不会推举卢显上去做宰相,尤其是随着一日日过去,他们发现卢政翰不在,只有崔玄和姚非名,办事效率反而提高了不少,更歇了向皇帝再举荐一位宰相的心思。
唯有卢显在朝堂上煎熬着。
没有了做宰相的老父亲,旁人再忌惮卢家,他一个秘书监始终接触不到真正掌握大启命脉的权势,而从前围在卢政翰身旁的朝臣也在暗中犹豫,并没有一下子就靠拢卢显的意思。
阳春三月,正是少年出来踏青的时节,尤其是几个学堂里的少年郎相邀结伴外出。
这日十分巧合,国子学的卢宏仁便与四门学的陈述水撞到了一起,二人本就有旧仇,再加上几句口角,卢宏仁居然当众抽刀砍人,虽然没有伤到陈述水的要害,但到底伤了人,就这样被京兆府给收押了。
第98章
卢宏仁虽不是嫡子,生母却是卢显最宠爱的小妾,连带着他也是众多儿子之中最得卢显宠爱的,比嫡子卢宏信还要宠爱。
听闻爱子被抓,卢显自是直接冲到了京兆府那,他本以为让京兆府尹放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却没有想到京兆府尹支支吾吾,左右而言他。
卢显眯了眯眼睛,如今的京兆府尹正是王家家主的胞弟,王家如今和皇帝、崔家、李家沆瀣一气,倒是有了为难他卢家的底气。
从京兆府出来的时候,卢显在心底暗暗思量,这段时日他一直被皇帝牵着走,先是宫中的耳目都被清理了干净,又在朝中处处打压他卢家,再到现在直接抓他卢家子弟,皇帝是当真觉得自己当了一年的皇帝,他们卢家就奈何不了她了吗?
卢显没有回家,而是去寻了做兵部侍郎的弟弟卢旻。
兵部侍郎虽然秩品没有秘书监高,但却是真正握着兵权的人,这也是卢家可以调动三支卫军的缘故。
当初卢政翰将卢显放在秘书监的位置,是想要他届时能平调为同中书门下三品,不仅是宰相,秩品还能是几个宰相里最高的,从而拥有更多的话语权,只可惜他没能接住卢政翰的安排。
卢旻武将出身,倒也没什么军功,也是被卢政翰先是放在中郎将的位置上,再出京抓了几个流民,卢政翰上报剿匪有功,便先帝苏琰被调到了兵部侍郎的位置上。
卢旻与他的兄长卢显一样,也并不喜欢他父亲卢政翰所搞的平衡之术,在他看来这京城便该是他们卢家独大,崔家尚且给他两分面子,至于从平山国这等穷乡僻壤而来的皇帝算什么东西!
他对苏彧不满已久,进京的时候就带着尉迟乙给他们下马威,后来又悄悄派尉迟乙出去剿匪,还杀了他们卢家死士——
虽然这个死士是卢政翰派出去杀尉迟乙的,但是退一万步讲,卢家既然要杀尉迟乙,尉迟乙他就得乖乖受死,尉迟乙不但不死还反杀他们家的死士,简直是倒反天罡!
“大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换人做皇帝便是。”卢旻想得比卢显还要少,他觉得苏彧也没有什么厉害的,要不是当初世家们让苏彧当这个皇帝,苏彧现在还在平山国做乡巴佬呢,既然苏彧不给卢家面子,那他们便再换一个皇帝上去,这事从前也不是没有过。
卢显还有些犹豫,主要是这皇家族谱上除了苏彧,他找不出第二个活人,以前苏琰杀人的时候,他还怂恿着苏琰多杀几个,但到了这会,他便有些后悔了,当时让苏琰留两个的,不至于现在没得选择。
卢旻却提醒卢显:“不是还有一个人吗?当初李见章想要立的那个……叫什么来着,不重要,就是那个有一双妖瞳的狗杂种。”
“一双妖瞳,身份不明,先帝都不让他上族谱,这样的人怎么能登上皇位?”卢显当即否认,他刚让他父亲卢政翰“病重”,再推一个明显异常的人上去做皇帝,恐怕遭人诟病。
卢旻不以为然:“有一双妖瞳,难登大雅之堂才好。”
他充满野心的三角眼紧紧地盯着他的兄长。
卢显回视卢旻的眼睛,在这一瞬便兄弟俩便心有灵犀了,有瑕疵的皇帝才是好皇帝!先把那有妖瞳的狗杂种推上皇位,待到时机成熟,再让这狗杂种以自己不配做皇帝为由,将皇位禅让给他们卢家。
两兄弟对视了一眼,相视而笑,当初苏家的天下本就有卢家的一份,如今换卢家上去做皇帝又有何妨?
卢显就这样将事情定下来,便不像之前那般焦急了,就连卢宏仁被关在牢中也不急着去救人,家中小妾催了他好几次,都被他呵斥了。
倒是借着秘书监身份之便,去见了几次苏承影。
他与苏承影交谈了两次,实在是聊不出什么东西来,只是苏承影盯着他的眼神让他发怵,他心中又生出了几分顾忌,回去同卢旻商量:“那个苏承影看着怪怪的。”
苏承影看他的眼神就像是野兽看到猎物想要撕碎的那种眼神,看得他毛骨悚然。
卢旻只当他兄长这是造反前焦虑症,“一个十五岁的黄毛小孩而已,打小在野狗堆里长大能是什么好东西,看着怪也是正常的。”
“他毕竟被皇帝养了一年,你说他若是心向着皇帝……”卢显有些担忧。
卢旻哼笑了一声:“一条野狗而已,谁给他骨头就对谁摇尾巴,他若心向着皇帝也不用在意,我们能将他推上皇位,也能将他拉下来,再说本就是一个梯子而已。”
他们又不是真的让苏承影当皇帝,不过是用来过渡罢了,不听话直接杀了就是。
卢显觉得卢旻说得有道理,但是心中还有几分不安。
卢旻看了他兄长一眼,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了,能联系的人我都联系过了,还有左右威卫与左金吾卫那边,我们都已商定好,大哥在这个时候绝对不能退缩。”
人心已经躁动,他们要是按兵不动,那可就不好办。
卢显将心一横,事已至此,他就算有后悔也不能回头,只能一条道走到底!
苏承影被迫与卢显偶遇了几次,便去苏彧面前告卢显的状:“我不认识他,以前也从来没有遇到过,他却几次来和我打招呼。”
苏彧手中的笔停了下来,苏承影被养在宫中,就是读书也是单独给他请了先生,按照卢显正常去秘书省的路,别说遇上苏承影,就是从宫里经过都是不对劲的一件事。
她一下子就想起了卢家、王家和李家手中都有一块和崔玄一样的令牌,可以随意进入皇宫,卢显用了刚刚好,她也趁这个机会,一并收回来。
苏承影观测着苏彧的神情,一黑一蓝的眼眸浮现出了几分试探:“再遇到他,我能出手打他吗?”
杀了也可以。
苏彧放下笔,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天天让你读书就是要你以和为贵,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杀杀。你要是再遇到他,就对着他笑一笑。”
苏承影:“……”有点难度。
他用头蹭了一下苏彧的掌心,问:“这是你给我的任务吗?”
“是,你好好干,这可是一项很重要的任务,能够让敌人放下戒心来。”苏彧肯定了他的说法,苏承影便兴奋了起来,这还是自他那次受伤之后,苏彧第一次给他派任务,他一定好好干。
于是,等到卢显从皇宫经过,还没有刻意与苏承影偶遇,苏承影就主动上前,朝着咧牙露出八颗牙齿来。
卢显:“……”这个笑容好瘆人,苏承影还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更让他适应一些。
苏承影就这样笑着等卢显开口说话,谁知道卢显并不像前几次一样,反而掉头就跑了。
他委屈至极,回头又和苏彧告状:“他很奇怪,我朝他笑,他反而跑了。”
苏彧顿了一下,好奇地问他:“你怎么笑的?”
苏承影对着她复刻了一下当时的笑容。
苏彧:“……”这孩子也是生错了时代,要是能生在她原本的世界,妥妥的恐怖片最佳演员。
苏彧和苏承影没说几句,尉迟乙就来了,他还不是一个人来的,带着人。
苏承影读了一年书,长进不少,不用苏彧开口,他便乖巧地先行退下。
尉迟乙带来的人是左武卫大将军元朗。
元朗三十出头,生得高大,只比尉迟乙略矮,剑眉隼眼,光看眉眼便十分精明。
苏彧对他最主要的印象来自尉迟乙的评价,尉迟乙评价京中能打的武将里就有元朗,而元朗在京中与各世家关系疏离,在明面上并没有依附哪一家。
元朗见到苏彧,第一时间便将这段时间京中的异动说于苏彧听,尤其是能被卢家调动的左右威卫与左金吾卫人员调动频繁,像是在要做什么事情一般。
苏彧听着,等元朗说完,她没有直接回应,而是保持沉默。
御书房内三个人,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元朗不自觉地心跳加速,回想刚刚可是有说错什么字。
过了半晌,苏彧才笑着开口:“元将军且回去,再帮朕盯着他们便是,不过朕料想卢家就算再如何,也不可能冒险谋逆。”
元朗面上神色不变,想着皇帝果然如卢显所说是个没见识的乡巴佬,大难临头还以为卢家不会反她。
他笑了笑,心中有了决断,想要将手放到自己的佩刀上,才想起进宫的时候刀被卸下来了,他瞄了一眼尉迟乙,因为尉迟乙负责宫中安危,所以尉迟乙的佩刀依旧在。
他想着,多少可惜了尉迟乙这么一个人才,但谁叫尉迟乙跟错人了呢?
元朗走后,御书房只剩两个人。
苏彧翻了翻摆在自己案几上的两份资料,一份是崔玄给的,另一份是谢以观给的,都是关于卢家关系网的,总体差不多,在一些细节上有所区别。
她将两份资料的信息整合便得到更详细的信息,元朗表面上与世家并无来往,但是卢家每年都会给元朗送一笔不小数目的银两,送得十分隐蔽,便是谢以观都没查到,还是崔玄因此前五家关系亲密,无意间发现线索,叫人查出来的。
那便说明元朗是卢家的人。
元朗来说这些应该是为了试探她,毕竟他和卢家的关系其他人并不知道,他想试一试她这个皇帝,再决定自己靠向哪边。
苏彧不介意将他推到卢家那边,就算元朗真的投靠她,她也担心元朗会背后插她一刀。
苏彧放下手中资料,笑着问尉迟乙:“如果卢家能调动的不是三支卫军而是四支,三支还得再加上左武卫,尉迟将军可有胜算?”
尉迟乙呆滞了一下,所以元朗看着人模人样的,对世家各种不屑,实际上也是卢家的人?亏得大家都还夸元朗高风亮节呢!
他当即说:“陛下放心,只派萧长衍就能打得元朗满地找牙,更不要说再加上臣,而且臣已经给潼关那边传信。”
八万尉迟军就在潼关,他写信给吴军师悄悄支援京城两万。
苏彧又问尉迟乙:“我们是不是在十六卫里都安插了自己人?”
去年她以奇袭的方式拿下右羽林卫,卢政翰那时怀疑她在各卫军中安插奸细,所以进行了一番大清洗,又招了新人,那时她便让尉迟乙安排人混进去。
“都安插了,只是不过一年的光景,这些兄弟所在的位置都不高,怕难以打探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尉迟乙回答。
“有人就够了,让他们每日向你传消息,若是哪日消息断了,那便是我们该做准备的时候。”苏彧说,她希望卢家不要让她等太久,毕竟她把今年的科举定在五月,所以希望卢家能在五月前动手,给她送来科举经费。
尉迟乙按照苏彧的吩咐,让安插在各卫军里的人每日日落之时悄悄给他递消息。
到了四月二十四这日,尉迟乙突然就收不到左右威卫、左金吾卫以及左武卫的消息了,他立刻明白,卢家这是想在宵禁之后动手。
尉迟乙没有犹豫,立刻准备进皇宫,他还贴心地通知了崔玄和谢以观,又觉得他们三个一起进宫过于醒目,便将他们两个领到之前苏承影用来出宫的狗洞那里,“两位放心,我已经同圣人说过这个狗洞,圣人也允许我们必要时从这个狗洞进宫。”
尉迟乙率先钻进去。
谢以观只稍稍犹豫了一下,便矮下身子跟在尉迟乙后面。
两人站在宫墙内,催促着崔玄快一些。
崔玄:“……”他拒绝钻狗洞!
谢以观没听到崔玄的回应,也没见到他的身影,就猜到他大约是不想从狗洞里钻进来,笑着开口:“崔阁老大可以从正门堂堂正正进来,但若是走漏了消息,叫陛下这么多日的布局功亏一篑……不过想来,这些对于崔阁老都不是什么事。”
崔玄知道谢以观这是激将法,偏偏他还真不允许苏彧的布局因为他的疏漏而出问题,他咬了咬牙,眼睛狠狠一闭,就蹲下身子从狗洞里爬进去。
起身时,就对上了谢以观似笑非笑的眼神,他紧绷着脸,说:“非常时节非常手段,但今日之事绝不可以透露出去。”
谁敢在外面说他钻狗洞,他就和谁拼命!
三人从小道迅速拐到苏彧的寝宫前。
苏彧这几日也一直紧绷着神经,时时刻刻准备着,衣袍都不敢脱下,听到门外尉迟乙喊着陛下,她立刻开门,将三个人放进来,“你们是从哪里进来的?”
这个问题让崔玄浑身一僵。
好的,不必回答,苏彧就猜到了,她笑眯眯地看向崔玄,伸手拍了一下他的头,“行简这里怎么有尘土啊?”
崔玄身体更僵硬了,他紧紧抿了一下唇,嘴硬地说:“应是灯火映在冠上的关系,看上去似沾了尘土,陛下,这些都是小事,还是先商讨要紧的事。”
苏彧笑着点点头,倒是不为难他。
苏彧拿出京城的布局图,地图上早已标好卢家最有可能走的三条路线,她再以这些日子对卢显的观察,去掉了其中一条路线。
三人虽然最近很少聚在一起,但是他们都分别和皇帝讨论过对策,所以如今合计得也很快,不过一刻钟,便将所有的事情都定下来。
留了三千精锐和崔玄、谢以观在宫中保护苏彧,尉迟乙与早已准备好的萧承两人带兵在京城来一个瓮中捉鳖。
卢家酝酿已久,在宵禁之前将四支卫军的大将军请到卢府,不过元朗没来,他给卢显送了信,说自己直接去皇宫。
元朗打得一手好算盘,他打算先在皇宫外埋伏,若是卢家势如破竹,他便进皇宫抓住皇帝,若是卢家不成事,他便进皇宫声称是来保护皇帝的。
未到亥时,城里便传来几声巨响,很快就没有了声音。
元朗右眼皮狠狠跳动了两下,他马上派斥候去城里观望,然而还没等到斥候回来,他就听到了远处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是万人行军的声音,他心中惊了一下,实在是他不认为左右威卫、左金吾卫的人能走出这么整齐的步伐来。
他狠狠抹了一把脸,打算继续按兵不动。
谁知道尉迟乙活捉了卢显,卢显一路大叫着:“你们若不放我,元将军必会杀了皇帝!”
卢显从远处望过来,皇宫内连灯都没有多亮,看着不像有人带兵进去,便对元朗生了疑心,只是他如今不得好,必不会让元朗脱身,他在那里大声喊着,卢家对元朗是如何的恩重如山,至今卢家书房里还藏着那封元朗表忠心的信,元将军在这个时候必然已经进宫抓了皇帝。
探信的斥候将卢显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立刻往回走,将这番话原原本本地告诉元朗,问他:“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
元朗:“……”千算万算没算到猪队友。
他狠狠抹了一把脸,早知如此,应该先一把火烧了卢府的,如今没有办法,他也无法投靠皇帝了,他说:“立刻冲进宫去,活捉皇帝!”
只有抓住皇帝,才能保命!
元朗带着人就往皇宫里冲,但是城墙上早已藏着弓箭手,只等着他们现身,便是万箭齐射。
还没有进宫,元朗便损失过半,可他现在没有退路,只能往前冲,就看到高高站在台阶之上的苏彧,以及旁边的尉迟佑。
他一下子认出那是尉迟乙的侄子,他和尉迟乙交过两次手,每次都以惨败告终,他看到尉迟家的人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没敢再往前,抽出弓箭,便朝上的方向射过去。
但是他的箭没有近苏彧的身,便被打落。
明知道弓箭根本无法射到这里,崔玄和谢以观还是不假思索地将苏彧护在自己的身后,“陛下小心!”
尉迟佑拔出双刀,直接从高阶上奔向,元朗甚至来不及思索,少年的刀就已经插入他的胸膛内,然后拔出。
元朗睁大眼睛就这样往后一仰,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卢家谋划了近两个月的谋反还没彻底展开就落下了帷幕。
很快,尉迟乙将卢显、卢旻两兄弟押到了苏彧面前。
苏彧依旧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们,极淡地说:“将他们关入大理寺狱,等候发落。谢舍人,你同尉迟将军一起去清扫卢家余孽。”
她就站在那里,看着谢以观走到尉迟乙身旁领命,她又想给崔玄派任务。
崔玄却忽地一惊,急急问道:“陛下可是哪里受伤了?!”
他看到苏彧后面的衣袍上竟染了血迹,明明他一直站在这里,一直护着她,她是怎么受伤的?!
苏彧:“……”她没想到月事提前来了,晚春的衣袍太薄一下子就透出来。
她前面就察觉到不对劲,所以站着一动不动,先打发走洞察力最强的谢以观,再来打发崔玄,结果还是被崔玄发现了。
第99章
这副身体的月事其实很规律,四十天来一次,一次四天。
苏彧有自己的私库,私库里既有棉花也有布匹,她可以自己做月事带,用完以后焚烧掉即可,至今没被人发现过。
也是这几天精神紧绷,导致了月事提前了七天,好在第一天量不大,也就渗出了一点,好在谢以观没有站在她身边。
问题不大,完全可以应付,苏彧想着。
苏彧在崔玄不顾礼仪就要拉住她的时候,镇定自若地牵住了崔玄的手。
崔玄愣住,他是牵过皇帝手的,但那都是他中药神志不清的时候,清醒的时候还是第一次,皇帝的手比他记忆中的还要柔软些,而且她居然在他手心轻轻挠了一下!
苏彧微笑着小声说:“行简不要出声,等会儿朕再告诉你。”
崔玄整个人僵在那里。
谢以观站在台阶下,没有听到崔玄说的话,只是觉得崔玄方才神色不对,他倏地望向苏彧。
苏彧的神色未变,又吩咐了他们一句:“务必要全城封锁,不要放一个卢家人出城,所有人都要仔细盘查,你们且去吧。”
谢以观在苏彧的脸上寻不到破绽,又望向崔玄,还未细细打量,就被尉迟乙重重拍了一下肩膀:“谢舍人,走吧。”
谢以观也觉得处置卢家才是当下最紧急的事情,依皇帝的神色看,应该没什么事,他便跟着尉迟乙先走了。
苏彧在尉迟乙和谢以观走后,迅速将崔玄拉到身后的大殿内,将殿门一关,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殿内没有点灯,唯一的一丝光亮是从外面透进来的。
一片漆黑之中,崔玄只能分辨苏彧大致的轮廓,唯有她那双明亮的桃花眼,在这般昏暗不清的环境下,依旧亮得让他一眼便看到了,而现在这双桃花眼正注视着他。
苏彧稍稍叹息了一声,她从小便知道自己继承了父亲的容貌与恶劣,有些东西不需要教,就像她天生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一切去获得他人的好感一般。
只不过她被老道和大师兄教导长大,在不危及她本人的前提下,她愿意守着分寸这把尺子。
说起来,从穿越到现在,其实她不算多么用心地攻略四个男主,除了对“皇帝苏彧”好感度为-100的柳无时之外,三个男主对她的好感度都停留在了60,她也隐隐猜到60应该是一个分水岭,一旦跨过去了,大约是再难回头了。
三个男主好感度加起来能有一百八,再抵掉柳无时的负值,还剩八十,相当于男主八成的天道气运,就目前来说,她觉得够用了——
主要是她觉得现在三个男主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平衡,偶有针锋相对,但是并不影响他们三个合作,她能够同时将他们三人都用起来且用得极为顺手,她也考量单人的好感度太过,会打破这个平衡,所以她一直都没有跨过这个分水岭的想法。
但眼下的情况特殊。
她不能暴露自己女扮男装这个秘密,至少现在这个时候,还不能叫人知道她是女儿身。
非常时候用非常手段,至于会不会叫崔玄越过60好感度这条界限,或者是好感度下跌,都不在苏彧考虑的范围!
“陛下?”苏彧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用桃花眼看着他,崔玄不得不喊了一声,他的声音依旧听着四平八稳,唯有崔玄知道他的心已经开始不受控制。
殿内太过于漆黑,看不清一切,殿内太过于漆黑,一切都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例如他盯着苏彧的目光,就算不收回,也无人知晓。
崔玄本以为这便是最大的放肆,却没有想到苏彧再往前多走了两步,她的身体几乎是贴着他的。崔玄的心跳猛然加速,他却是拒不承认,他只是难以习惯旁人靠得这么近罢了。
苏彧却更过分,她踮起脚尖,在他的耳边轻语:“行简,朕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崔玄的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强行让自己沉下声音问:“陛下想告诉臣什么秘密?”
苏彧在他耳边轻吐了一口气,像是叹息又像是轻笑,气息拂过他的耳廓,有些痒。
“就是这两天上火,朕的痔疾犯了,前面出恭的时候破了就出血了,一不小心染在衣摆上了,这个就只有行简你看到,你可不能和别人说。”
苏彧的声音又甜又软,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和平日里的笑谈风云完全不一样。
崔玄整个脑子空白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随即陷入大大的沉默,皇帝她刚刚说了什么?!
苏彧十分淡定,在掉马和尴尬之间,她选择尴尬,再说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只有崔玄了。
果然崔玄久久应不出话来。
苏彧脚尖踮得有些累了,也不管崔玄的身体是不是完全僵住,将自己整个下巴都靠在崔玄的肩膀上,“行简怎么不关心一下朕,也不问问朕还痛不痛?都出血了呢。”
崔玄:“!”陛下,还请您不要用这样奇怪的语气对臣说这样奇怪的话!
他的喉结又动了一下,偏偏要说的话卡在喉间,硬是没有出口。
“行简不相信吗?要不要帮朕看一下?”苏彧忽地站直了身体,双手扶在蹀躞带上,“咔哒”一声,竟是解开了蹀躞带的扣子。
“陛下!”崔玄不及思考,急急将手按在她的手上,阻止她解开蹀躞带,“陛下龙体怎能叫人随便看!”
“行简又不是外人,再说你我都是男子,有什么好顾忌的?”苏彧笑出了声,笑声如这暮春的风带着几分肆意,又如这初夏的夜隐着几分躁动。
崔玄按在苏彧手上的手不自觉加了力度。
苏彧忽地往前一靠,整个人就靠在他身上,哈哈大笑起来。
崔玄绷直了身体,却不敢躲开,他怕他若是往后躲,苏彧没了支撑会摔倒,由着苏彧在他怀里笑得毫无形象,甚至伸手扶住她,以免她真的摔倒。
苏彧笑了半天,才离开他的怀抱,将蹀躞带的扣子慢慢扣回去,“朕同行简开玩笑呢,那样的地方哪好意思真让行简看,朕也是要面子的。”
崔玄冷着声音说:“还请陛下以后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
他的声音里除了冷,还隐含着几分恼怒。
苏彧一双桃花眼亮晶晶地望着他,声音里又含着委屈:“行简生气了?”
崔玄深吸了一口气,别开头说:“臣没有生气,陛下身体不适,还是早些去休息,外面已是残局,臣去处置便足矣。”
苏彧打开殿门,倚在殿门上,眉眼含笑,口吻略带戏谑,“那便有劳朕的崔阁老了。”
崔玄没有去看她,大跨步地越过门槛,疾步朝外走去,仿佛不愿意在此多待片刻一般。
苏彧还好心提醒他一句:“脚下有台阶,行简慢些走。”
崔玄身形一顿,再抬脚,步伐更大了一些。
【崔玄这是怎么了?这好感度怎么又上上下下起来?65、55、70、50、65……他要干嘛!】系统忽地发出声响来。
苏彧唇角微微上扬:【也许是又吃电梯了。】
要的就是他心绪乱掉,他一乱她才安全。
苏彧漫不经心地想着,她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弯月,不急着走,等着夜色再暗些,却见崔玄又匆匆折回,手中还多了一件暗色的长袍。
果然还是那个崔玄,苏彧又笑了一下。
崔玄将长袍递给苏彧,似乎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但当苏彧问他:“行简要帮朕穿吗?”
他却是一本正经地回答:“臣还有其他事,先行告退。”
苏彧朝他笑了笑:“崔阁老去吧。”
崔玄的手握了一下拳头,又很快松开,极为规矩地对苏彧行了一礼,他才再次离开。
苏彧掂了掂手中的长袍,叹了一口气,她要把常服统统换成深色,这样子就算是不小心沾了血迹,别人也不会看出来!
她换了衣服,没有回寝宫,直接去私库换了裤子,
苏彧生了火,将弄脏的裤子烧掉,等到火焰彻底熄灭,她盘了一下私库的空间,才慢悠悠从私库里出来。
此刻东方微亮,谢以观自台阶下往上走,注意到她穿在身上的已不是昨日的衣袍,想着皇帝这是被崔玄给传染了。
他迎面而笑:“臣去寝宫未寻到陛下,便来这边瞧瞧。”
果然就在私库这里找到了皇帝。
苏彧朝他灿烂一笑:“空些地方出来放新东西。”
谢以观轻咳了一声,皇帝过于直白了,“陛下,卢府上下三百人都已捉拿在案,而卢家家主在今晨去了。”
卢政翰已经中风,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尉迟乙和谢以观都没有动卢政翰的意思,是卢十二娘扑进去,哭着告诉他,卢显造反失败,整个卢家都要下狱。卢政翰听了,依旧没能说出话,只喷了一大口血,憋屈而死。
谢以观稍稍顿了一下,又说:“卢十二娘手执先帝所赐免死令牌,要在朝堂上面圣。”
苏彧问:“哪位先帝赐的免死令牌?”
谢以观说:“您的父皇。”
苏彧轻啧了一声,她的这位父皇还没有她的皇兄叫人省心,“那就让她面吧。”
卢十二娘紧紧握着手中的免死令牌,她扑进卢政翰的房间并不是为了告诉她没法动的祖父,卢家要倒了,只是为了这块免死令牌,在朝堂上见皇帝一面是她最后保住卢家的机会。
只是见到高坐在龙椅上的苏彧时,她被震惊得张大嘴巴,这不就是谢以观的表弟、崔玄的相好吗?!
苏彧不在意她的诧异,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免死令牌,便问崔玄:“谋反也能免死?”
崔玄没说话,先帝那会是有些离谱。
苏彧敷衍地说:“行吧,既然你拿着令牌,那就免你的死罪吧,一块令牌自然只能免一个人。”
“陛下!”卢十二娘自然不单单是想免自己的死罪,只是苏彧抬眼望向她时,她才发现自己被苏彧的眼睛给吓住了。
苏彧看了她一眼,笑着问朝臣:“卢家昨天晚上带着左右威卫、左金吾卫以及左武卫谋反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吧?”
朝臣称是。
苏彧说:“卢家蓄意谋反,勾结重兵,罪行昭昭,天理难容,就算朕不是好杀之人,也绝不能放过这样的卢家。所以朕决定,凡是参与谋逆的人皆应处以极刑,凡是知情不报者以同谋论处,至于其余的卢家人,他们虽然没有直接参与谋反,却也享受着谋反者带给他们的财富和地位,那便让他们去见见真正的民间疾苦吧,没收卢家所有财产,将他们送往太原府石炭作坊上做工,十五年后再放他们自由。”
她瞟了一眼卢十二娘,接着说:“只除了卢十二娘。卢十二娘你现在就是自由身,想要往哪里便去哪里。”
卢十二娘面色苍白,喊了一声:“陛下——”
苏彧对她温和一笑:“你也可以将令牌给别人,保那人免死或免罪,朕也不为难你,只将你送去石炭作坊做工十五年。”
卢十二娘是见过石炭的,黑漆漆的,拿来做燃料是极好的,但是去挖石炭,哪是她这样的娇女郎能承受的?她面色逐渐灰白,却终究不敢再多说。
卢家是这样处理,但是卫兵的事却不能就这样掀过去。
苏彧站起身,走到朝臣之间,忽地拔出腰间的佩刀,寒着脸说:“京城十六卫是朕的禁军,如朕手中的这把刀,而这把现在却是弯了,你们说朕该如何做?”
朝臣们这才发现皇帝今天居然带了佩刀,也一下子想起,这位面容出众一直笑嘻嘻的皇帝可是在登基大典上直接砍人的,说不定真能将刀往他们身上捅,他们立刻跪倒在地,大声呼吁:“陛下定要将十六卫彻查到底,以正军纪!”
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能让皇帝把刀先收起来就行。
苏彧满意地点点头,将刀慢悠悠地收起来,“既然你们都这么说了,朕就接纳你们的建议。”
众臣:“……”
苏彧将剩下的十二卫分了四组,将代表不同势力的三支卫军放在同一组内,先由三支卫军组内互查,查出问题再由尉迟乙和萧承负责总查。
朝会之后,崔玄、姚非名两位宰相被苏彧留下继续商讨要事,谢以观作为中书舍人,也被留下来做笔摘。
只是谢以观忍不住多看了崔玄几眼,是他的错觉吗?总觉得崔玄今日面对皇帝时,比任何时候都要冷硬,本来就挺直的腰都快变成铁板了,与皇帝商讨时也不去看皇帝——
多少有些古怪。
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谢以观状若闲聊地问了一句:“崔阁老昨夜可有歇息?”
崔玄带着十足的寒气回他:“谢舍人昨夜辛苦,早些回去休息。”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崔玄上了马车,车内还摆着苏彧爱吃的小点与她下过五子棋的棋盘,他怔了一下,从马车上下来,他对马夫说:“将车内的摆设都换了。”
马夫小心翼翼地问:“那个棋盘……”
崔玄顿了一下,冷冷地说:“扔了。”
崔玄说一不二,马夫不敢不从。
只是他才刚刚将马车内的摆设统统换下,然后扔了那副围棋,却没有想到崔玄突然又急匆匆地赶来。
崔玄的头发还是湿的,显然是刚刚沐浴好,连头发都还没来得及擦干,只是冠了发便来了。
马夫有些吃惊,要知道崔玄一向从发丝开始讲究,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郎主?”
“你拿着这个棋盘干什么?”崔玄冷着声音问。
马夫回答:“拿去扔了。”
“如此贵重之物怎可扔掉?”崔玄呵斥了一声,便从他手中夺走棋盘,又匆匆走了。
马夫:“……”不是您说扔了吗?
第100章
澡池中烟雾缭绕。
似有人影在靠近。
崔玄脸色一沉,何人赶在他洗澡的时候闯入?
他立刻抓过旁边的衣袍披在湿漉漉的身躯上,拔出挂在柱子上的长剑,“谁?”
对方却没有回答他。
他的长剑就要刺过去,那人终于发出了声响:“行简,是朕。”
声音是介于少年与少女之间的清脆,
崔玄一惊,将剑收了起来,再往前走了两步,便看到朦胧烟雾之中的那张脸。
本就是明眸皓齿,在水雾之间,更是多了几分不真切的如梦似幻。
他恍了一下神,连连朝后退了几步,垂眸不去看她,冷淡地问:“陛下怎会在此?”
“朕一直在这里。”苏彧笑盈盈地说。
他朝后退了两步,她则向前走了两步。
崔玄还想再退,后方却已经是柱子,他靠在柱子上无处可退,只能由着她步步靠近,一直到两人的身体几乎挨在一起。
他身上还是湿的,而她因为贴着他,身上的衣服也湿了。
崔玄这才发现苏彧穿着的是卢家造反时那套月牙白的常服,本就浅色的衣物沾了水之后便变得半透明,贴着苏彧纤细的身姿,若隐若现。
他告诉自己,同是男子,这样并没有什么,然而他的目光却是不自觉地避开。
“行简为什么不看朕?”苏彧微凉的手抚上他滚烫的脸,让他被迫正脸面对她。
她的幞头不知落在了何处,一头乌黑的头发如瀑布落下,叫她的容貌更加昳丽到让人心悸。
“陛下……”崔玄将手覆在苏彧的手背上,试图将她的手移开。
苏彧却是反手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移到她的蹀躞带上。
她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红润的唇沾上水汽,仿若盛春里开出的海棠,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吹了一口气,似志怪传奇里勾人魂魄的妖,“行简来帮朕宽衣解带好不好?”
苏彧带着他的手将蹀躞带上的扣子解开。
“咔哒”一声,解开的不仅仅是扣子,更是他绷着的身躯。
崔玄紧闭上眼睛,急急地喊了一声:“陛下——”
耳边一阵轻笑声。
过了许久,崔玄才睁开眼睛,周围漆黑一片,他并没有在澡池,身边更没有苏彧,就如前几日一般,不过是个梦。
崔玄就这般睁眼在黑夜之中待了许久,直到一缕曦光落在他的床前,他才起身,打开房门,对守在门前的仆人说:“备水,我要沐浴。”
仆人并不觉得奇怪,对于崔玄来说一大早就洗澡实属正常,尤其今日休沐。
崔玄洗好澡,看到放置在一旁的朱红色衣袍愣了一下,对仆人说:“把我那些艳色的衣袍全都换掉,日后我只穿素雅之色与玄色。”
仆人呆愣半天,之前郎主不是说以后休沐之日他只穿朱色吗?怎么又变了?
他心中有疑问,却不敢当面问崔玄,只问:“那郎主今日穿什么?”
崔玄垂下眼眸,将苏彧所有的常服颜色都过了一遍,皇帝什么颜色都会穿,但基本以浅色为主,于是他对仆人说:“玄色。”
【崔玄好感度-10,目前好感度51。】系统麻木地报着崔玄的好感度,已经五天了,崔玄的好感度那叫一个动荡,夜里啪啪往上升,白天又嗖嗖往下降。
系统有些生气:【人可以吃一时的电梯,但不能天天吃电梯吧!】
相比之下,之前谢以观的-1+1……系统想了想,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这些男主一个个都在欺负它这个系统!要不是它家宿主还得靠攻略男主活命,系统都想喊苏彧把这几个男主统统踢开!
苏彧倒不是很在意,虽然她的月事已经干净,但为了保险起见,她依旧选了一件玄色暗纹圆领袍。
今日休沐,不必上朝,再加上卢家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她稍稍有点时间,便赶紧去了先帝旧府邸一趟。
去年掠来的工匠经过大半年的努力,已经可以批量生产远射程的弓/弩,开春之后,苏彧又拿来了一张图纸,上面的东西是工匠们从未见过的,不过苏彧的图纸画得仔细,每个细节都给工匠们标出来了,按照图样来打造东西,并不是什么难事。
苏彧拿去的图纸正是红衣大炮的图纸,就以目前的生产力水平来说,生产太过现代的大炮显然不现实,所以苏彧选择了红衣大炮。
一开始她给的数据是模型的数据,造出来的是炮身长二尺的迷你小炮。
她试了一下小炮,还算成功,便又将数据改成大炮的,让工匠们再制作。
但是数据一改大,炮身从二尺变成一丈,整个难度便大幅度提升上去了,工匠们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将炮身打造出来。
苏彧今天过来,就是为了看这个刚刚打造出来的炮身,有了炮身,还得有炮架、炮弹和火/药,炮架不难做,炮弹也不难做,火/药用之前从柳无时那里得来的硝石和硫黄,苏彧自制了一些,不过火药的量不是很大。
现在就差找个地方实验一下了。
肯定不能放在京城里实验——
这也是苏彧要快速整顿京城十六卫的原因之一,只有把守门的都换成她的人,她才能光明正大地将大炮从城门推出去。
不过十六卫的问题,沉疴已久,不像对付卢家那样简单,整顿起来还需大把时间,一时半会她是没有办法试验她的大炮了。
当然除了看炮身的完成之外,苏彧还有新的东西要让工匠们做。
工匠们看了看图纸,再面面相觑,这玩意他们也没有见过,就复杂程度远胜于大炮。
苏彧管这东西叫手/枪。
经历过两次造反以后,苏彧觉得她多少得有点武器放在身旁,能够自己保护自己。
她的那把佩刀也就是吓唬吓唬人,真要是面对会武的人,别说是尉迟乙,就是苏承影都能对她进行百分百空手接白刃,所以她需要一样出其不意且连尉迟乙都防不住的武器。
这么一合计,手/枪就是最适合的了。
只是□□比大炮复杂,工匠们没有见识过,可能得花些时间琢磨。
苏彧将图纸给他们,给了三个月的期限。
从旧府邸出来,苏彧又去了柳宅,她有柳无时所赠的玉佩,可以自由出入柳宅,只是柳家人说柳无时不在家中,近日都在西市盘货。
苏彧默了默,想起柳无时在朔州时对自己的承诺,也不知道届时他发现他恨着的皇帝与他要拿全部家当去赎身的人是同一个人的时候,会是什么反应——
多半不是一件开心的事。
“既然九郎在西市,那我便去那边寻他吧。”苏彧十分好脾气地说,又叫尉迟佑驾车去了西市。
还未下马车,她便远远瞧见了一男一女,其中那位女郎是她的熟人谢以欣,只是那男的却面生得很。
苏彧对尉迟佑说:“过去看看吧。”
谢以欣见一袭玄衣朝她走过来的苏彧稍稍有些吃惊,这还是她第一次见皇帝穿玄衣。
苏彧扮作谢以观表弟时,总是穿浅色,显得她人畜无害,这一身的玄色倒是衬得她容貌更加张扬了一些,就连她身旁的裴十四见到苏彧也目光呆滞了许久。
“表妹,这位是?”苏彧朝谢以欣笑了笑,主动询问起男子的身份。
倒不用谢以欣来报,裴介主动报了姓名:“在下河东裴无垠,在家排行十四,听刚刚郎君唤二娘为表妹,不知是哪位表亲?”
他今年刚弱冠,取字无垠,之前大家都按排行叫他裴十四。
苏彧听闻他就是裴十四,多看了他两眼,不冷不热地说:“我姓苏。”
裴介听到一个苏字,脸上不自觉便多出了几分了然,谢家苏姓表弟之事,他就是在河东也略有耳闻,一个男子却生了这么一张比牡丹还艳的脸,难怪连崔玄这般冷面之人,都被苏彧所迷住。
他朝着苏彧一笑:“原来是苏表哥。”
端得是彬彬有礼。
苏彧说:“你管我叫表哥不大好吧,还是叫我苏郎君吧。”
裴介:“……”果然如传闻一样,是个草包。
他笑着说:“我与二娘有婚约,两家也已定了婚期,当唤一声表哥。”
苏彧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这不是还没有成亲吗?这一声表哥叫得太早了,再说你比我大,我不想被你叫哥。”
裴介看着她的笑容,眼中满是惊艳,忘了自己的未婚妻就站在身旁,温和地说:“那我不叫便是,不如我叫你一声苏郎君,你叫我一声十四郎。”
苏彧神情倨傲,一副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的样子。
裴介却也不恼,邀请苏彧与他们同行,见苏彧将他和谢以欣隔开,他自觉站在苏彧的另一侧,笑着问:“苏郎君是不是没有去过河东?”
所以不知道他们裴氏在河东也是大世家。
裴介想,苏彧既是谢以观的表哥,应是知道的,大约是觉得勾搭上了清河崔氏,便不将他们河东裴氏放在眼里。
他笑着摇摇头,到底是乡下来的小郎君,眼皮子实在是浅,他再看了一眼苏彧的侧颜,又想有这么一张脸,便是眼皮子再浅他都原谅她。
谢以欣隐隐察觉到苏彧的态度有些不对劲,皇帝绝对不会无的放矢,苏彧既然这般对待裴介,那必然是裴介有问题——
尽管裴介是她的未婚夫,但是谢以欣无条件地选择相信苏彧。
苏彧斜了裴介一眼,直白地说:“裴十四这么问,是觉得我没有见识吗?”
裴介神情依旧温和:“怎么会?只是想着苏郎君什么时候去河东,我定要尽地主之谊。”
苏彧忽地转头,冲他一笑,露出唇边两个梨涡来,“现在还在京城呢,裴十四想我请客就直说,这样吧,我请你喝酒,你赏不赏脸。”
裴介怔了怔,苏彧不笑时生得明艳,可这么一笑,两个梨涡一点缀,愈发叫人惊艳,他低头遮住眼中的光芒,唇角上扬:“自然是赏脸的。”
苏彧带裴介和谢以欣去了红乐坊。
红乐坊的掌柜是认识苏彧的,立刻便让她上了二楼厢房,又差人去通知柳无时。
“苏郎君今日要喝些什么?”掌柜亲自上楼问苏彧。
苏彧眼梢微挑地看向裴介:“裴十四,你要是不能喝,便点女郎才喝的梅子酒,你要是能喝,那就上最烈的酒。”
她的挑衅明显,裴介无奈地摇摇头,像是十分宠溺苏彧一样:“那就上最烈的酒吧。”
苏彧一下子就点了十坛烈酒,又吩咐掌柜给谢以欣上些点心。
谢以欣小声说:“苏表哥,我也能喝。”
苏彧眼皮也不抬,就给裴介倒上酒:“你十八岁都没到呢,吃些点心就好,且看我与裴十四如何拼酒。”
谢以欣:“?”喝酒和十八岁有什么关系?
裴介的酒量不错,也不推辞,只是一坛喝完之后,他脸色便稍稍变了,抬眼看向坐没坐相的苏彧,她手握酒盏,神色未变,眼梢依旧带着几分怠慢。
他忽地变了脸色,主动拿过一坛酒,给苏彧满上,强势地说:“再来。”
谢以欣发现裴介的眼神变得有些凶狠,之前犹如焊在他脸上的温和也开始脱落,她想要上前阻止,却被苏彧伸手拦住。
她接到苏彧的眼神,再看尉迟佑就坐在旁边,这才又坐回原处。
裴介给苏彧一盏又一盏地满上,有时候甚至耍赖,苏彧喝了一盏,他未饮尽便给苏彧满上,苏彧也不在意,由着他来。
第二坛喝完,裴介已经醉了八分,他再看向苏彧时之前的温润荡然无存,眼神狠厉得像要杀人一般,站起身就将酒盏砸在苏彧面前,眼见着就要扑到苏彧身上。
尉迟佑反应极为迅速,起身一脚就将裴介给踢飞。
苏彧慢悠悠地起身,让尉迟佑按住裴介,走上去蹲在裴介前面,笑呵呵地问:“裴十四这是要干什么?”
裴介想要一拳砸过来,却被尉迟佑抓住手腕,反剪在背后,他怒地挣扎着,大骂苏彧:“不过是崔玄养的下烂/贼王八,在老子面前装什么乔,等老子把你玩成狗……”
鉴于谢以欣还在,苏彧当即抽出袖子中的锦帕狠狠塞入裴介的口中,以免他的污言秽语伤了谢以欣的耳朵。
饶是如此,谢以欣已经被吓得目瞪口呆,她这些日子打理锦梦轩出入西市,算是听到了不少市井俚语,但是寻常人的嘴里的脏话不及裴介,很难想象,就在不久前裴介还是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苏彧垂眸望着双目赤红的裴介,在原小说里谢以欣的丈夫婚前一副君子模样,婚后却立刻原形毕露,与身边的婢女小厮皆有染,裴介男女不忌,每每喝酒之后还对谢以欣拳打脚踢——
谢以欣是被裴介活活打死的。
这么个玩意,也想娶她的表妹。
苏彧狠狠一巴掌打在了裴介的脸上,对尉迟佑说:“把这嘴臭的东西绑上,扔到谢知微面前,让他瞧个仔细。”
尉迟佑立刻从怀里拿出绳索,利索地将裴介给绑上,见苏彧看向他,他咧嘴一笑:“出门在外,绳子用处多,我就一直带着,郎君放心,我二叔身上也天天带着。”
苏彧:“……”行吧。
她带着人从红乐坊下来,便与匆匆赶来的柳无时遇上了。
不单单柳无时,还有同样穿了玄色的崔玄。
崔玄见到苏彧也是一愣,为什么他明明避开了艳色,却还是和苏彧穿了同一色系!他一双丹凤眼中隐隐藏着挣扎。
苏彧就听到系统一声提示:【崔玄好感度加15,当前好感度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