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虚云是到了半夜才彻底清醒过来的,他转过头便看到若空在他跟前伺候。
“师父,您醒了!”若空将他扶起,欲言又止。
虚云看了他一眼,询问起寺中有多少人被抓。
抓的人不算多,上下近千人,被抓走了十几人,对于大慈寺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影响,然而虚云做了一辈子的高僧,看中的是脸面,皇帝这么做无疑是当众给了他一巴掌,尤其是净空的事。
听说大慈寺管账的和尚也被抓走了,虚云心中咯噔了一下,他看向若空,平日里他对自己这个关门弟子自是极为满意的,他将其他弟子都派到别处做住持,独将若空留在了身边。
可是处理这些世俗之事,若空终究还是太年轻,也太过单纯。
虚云摇了摇头,叫若空将寺中执事叫过来,当着若空的面吩咐执事:“虽是旁支,但慧空到底是卢家的人,你且去知会卢阁老一声,至于账本,他们带走的是面上的,真正的账本你去藏好,再看看有什么东西能舍弃给皇帝的……”
他吩咐了不少事,执事一一点头称是。
若空却听得满脸难以置信,他从不知道大慈寺竟还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执事退下后,虚云风轻云淡地对上若空复杂的目光,淡淡地说:“你想问什么便问吧,为师今日正好借机会教导你。”
“师父,我们是出家人……”若空怔怔地望着虚云,他的师父在他心中始终是世外高人一般的存在,即便净空养外室、慧空旧事被揭发,但是在他看来那与虚云都没有关系,是这些人不听师父的教诲才有今日恶果。
只是他方才听了那么多,心底却起了疑惑,只觉得眼前的虚云格外陌生。
他的心思很好猜,全都摆在脸上。
虚云对他说:“出家人亦是人,即便是到了师父这个年纪也未能彻底摆脱七情六欲,何况大慈寺是皇家寺庙,周旋在帝王与达官显贵之间,纵是出家人亦是身不由己。”
若空从虚云房里出来,失魂落魄。
他抬头仰望天空,风雪扑面而来,是彻骨的寒意。
他忽地想起了苏彧,想起了她坚定的目光,他手中的佛珠微动,竟有些想去见一见这一位初见粗鄙、再见又叫人十分厌恶的年轻帝王。
正月初五的清晨是个晴天,下了一夜的雪,天上乌云散去,旭日东升。
谢以欣本想偷懒在床上多躺一会,却被谢母给拉了起来,今日初五,按着大启的习俗,得贴五福、挂五瑞。
她迎着寒风去膳厅,却见她兄长已经朝外走去,“阿兄今日是与友人相约吗?这么早就出门了。”
谢以观看了她一眼,呵呵笑着:“确实是和人相约。”
谢以欣:“……”怎么觉得她兄长笑得有些阴沉,说话也有点咬牙切齿?
谢以观朝外走了两步,却又折回来,问谢以欣:“家中福字贴可还有多的?”
谢以欣立刻明白,她兄长这是要给他的那位友人带,连忙回了房中,将五福字帖都递给谢以观。
她好奇地问:“阿兄的这位友人是独自一人在京城吗?都没有家人给他准备五福。”
谢以观神色不明,只是“嗯”了一声,谢以欣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对她的回答。
她特意将谢以观送上马车,稍稍留意了一下马车的方向,这个方向好像是皇宫,所以她的兄长是与皇帝有约?
虽然因为积雪未化,马车走得不快,但谢以观起得早,所以到皇宫的时候不过卯时——
苏彧还未起床。
守宫门的侍卫已经得了令,谢舍人今日要进宫,所以见着谢以观也没有拦。
谢以观到了寝宫外,便大声告诉苏彧自己来了。
苏彧被迫起了床,开门时虽然穿戴整齐,却也是睡眼惺忪,呵欠连天。
她半闭着眼,走路都摇摇晃晃,还是谢以观看不过去扶了她一把,自他的角度往下,苏彧的睫羽上还挂着水珠,在她莹白的面颊上投映出一个青色的阴影,竟显得这位一向从容不迫的帝王有几分脆弱。
谢以观的目光在苏彧脸上的阴影停顿许久,才挪开视线,落在案几上还摊开的账本上,“陛下熬夜看账本了?”
苏彧点了点头,又打了个呵欠,指向那一堆从大慈寺拿来的账本,“这些都是假账本,不过还请知微继续按着这个账本将大慈寺的资产算清楚。”
既然是叫谢以观接着查账,她总要起个带头作用,顺便打个样式,告诉谢以观她需要知道些什么信息,所以她连夜将大慈寺的田产这项算清楚,就因为算清楚了才知道这是个假账本,
她抬眼与谢以观对视了一眼,谢以观立刻就懂得了她的心思。
谢以观:“……”皇帝果然很坏!
他无奈地叹气:“接下来的臣会查算清楚,陛下可要再歇息一会?”
苏彧重重点头,没和谢以观客气,合着衣服往床上一躺,竟闭上眼睛睡回笼觉,对谢以观是完全信任的模样。
谢以观能说什么?
他什么也不能说,只能埋头苦干。
谢以观对完一本账本,抬头休息时,就对上苏彧如秋水一般的眼眸直直地盯着他看。
他迅速垂下眼眸,恭敬地问着:“陛下醒了?”
苏彧却是笑出声来,他再次抬头望向她,就听到她说:“朕克扣知微的春假,知微扰朕清梦,咱俩倒是半斤八两,默契十足。”
谢以观:“……”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和皇帝确实怪有默契的,就像很多事情,他们只互看了一眼就心知肚明。
他也不自觉地跟着苏彧笑了起来。
两人正笑着,就听到外面的宫人来报,大慈寺的若空法师求见。
若空是大慈寺的首座,他与他的师父虚云都享有随时觐见皇帝的特权,只是平常他并不喜欢进皇宫。
谢以观迅速看向苏彧,苏彧盘腿坐在床榻上,头发因她刚刚睡了回笼觉还乱着,她单手撑着脸颊像是在思索什么。
片刻之后,她自床榻上起来,对门外的宫人说:“宣他进来。”
“陛下打算在寝殿见若空?”谢以观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头,寝宫到底是苏彧个人私密的地方,并不适合召见外人。
苏彧看向他。
“独留臣一人在寝宫确实也不妥,”谢以观说,“陛下放心,今日便是通宵达旦,臣亦会将这些账对清楚,既然陛下要见若空,臣先陪陛下一同去御书房。”
换个地方见若空虽然要走几步路,但是能得谢以观的保证,她倒也可以。
见苏彧就这样往外走,谢以观无奈地叫住她,“陛下,头发乱了。”
他为她整理好头发,也稍稍整理下她的衣襟,跟在她的身后去了御书房。
若空见到谢以观也在,没有什么不自在,他坦坦荡荡来见皇帝,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朝苏彧行了一个合十礼,开门见山:“贫僧有事不明,故而来求见陛下,若是陛下觉得贫僧唐突,贫僧这便回去。”
“来都来了,就坐下来说吧。”苏彧没有把他赶走,反而关心了虚云一句,“虚云禅师身体怎么样了?”
“师父已经醒来,多谢陛下关心。”若空又行了一礼,年轻的僧人有一副好皮囊,很容易就叫人生出好感来。
若空也察觉到苏彧一直盯着他的脸看,淡淡地对苏彧说:“陛下,皮囊不过是表象,不可被表象所迷惑。”
苏彧没有接他的话,反问他:“法师为什么而来?”
若空问:“陛下要如此针对大慈寺?是因为那日慧空的无礼,还是因为陛下觉得贫僧的师兄们亦在他地为住持,陛下以世俗的眼光去看,家师是将佛寺做成了‘家族行当’?”
“朕并不是针对大慈寺。”苏彧走到若空的面前,“朕确实是世俗中人,只是你、虚云禅师,你们不是也身在世俗之中吗?”
若空心中一惊,想起的是虚云昨夜说的话。
苏彧说:“朕刚刚盯着你看,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想看好看的人,朕多照照镜子就可以了,朕这张皮囊还是要比若空法师好看一些的。”
若空:“……”虽然是事实,但皇帝讲话是一点都不谦虚。
“朕看你,是因为法师细皮嫩肉,一看就是没有吃过苦的。”苏彧又说,“朕不知道法师修的是哪门子行,朕也不通佛理,只知道佛说过要普度众生,可大慈寺度的是什么人?不说收留慧空这样的恶徒,大慈寺的香客非富即贵,众生之中最多的平民百姓是一律被大慈寺拒之门外。慧空那天是无礼吗?朕倒觉得,他是坦白地告诉朕你们这群和尚过的是什么样奢靡的生活,你们穿的是大启最好的衣服,吃的是大启最好的细粮,就连你们的佛堂都是用真金来装饰的。”
她打量了一下若空,“若空、若空,像是空的其实一点也不空,虚云为你取的这个名字妙啊。”
若空想要反驳,却听到苏彧继续说:“你若空过的日子比朕这个皇帝还要精细,从来就没有经历过什么疾苦,你没有看过路边的饿殍,没有看过黄河水的决堤,没有看过边境的荒凉,恕朕直言,你甚至不如世家子弟有见识,你不过是读了几本佛经,因为是虚云的徒弟就被高高捧起,就真的以为自己有修行了。”
“你干吗来见朕,朕也知道,”苏彧笑了笑,“无非是发现你尊敬的师父也不过是个俗人罢了。”
若空满脸震惊地看向皇帝。
皇帝回视他的目光犀利,让他有些想要躲避,皇帝却不给他机会,“朕这里给不了你答案,你要真想知道修行的道在哪里,就该学学你的祖师菩提达摩出去看看这天下现在是什么样子的,真正的渡他人苦该是怎么渡的。”
若空站起身,真挚地向苏彧鞠躬行礼:“多谢陛下提点,贫僧明白了。”
苏彧上前扶住他,若空对上她的桃花眼,这双桃花眼原也可以看上去格外真诚。
她对他说:“若空,人总是很容易在富贵面前忘记自己的初心,即便是空门中人要是心里的欲望没有空掉,那也会被富贵迷了眼,但你师父走的路不代表你也要去走,究竟要走什么样的路,抉择权在于你,在于你的心。”
若空顿住,过了许久才问:“陛下既然都知道,贫僧又主动送上门来,陛下就未曾想过,从贫僧这得到些什么吗?”
他既然是虚云的关门弟子,皇帝就没有想过从他知道些什么吗?比如大慈寺的真账本。
苏彧摇摇头:“只要你能保持住初心,朕自是愿意给予你佛门中人该有的尊重。”
她低头笑了一下,“朕也希望有真正的佛门弟子苦行天下,帮一帮这天下的百姓。”
若空又是一顿,他没有否认苏彧,再次行礼告别离去。
谢以观若有所思地看着若空离去,慢悠悠地说:“陛下并不是想让这些佛寺彻底地消失不见。”
“百姓不像你们读书人心中自有家国天下,他们总是需要些精神寄托的,如今只是这佛寺太高高在上了,朕得把他们拉到地面上来。”
苏彧并不想彻底灭佛,华夏数千年的历史已经告诉她这个灭不了,她只是不想让这些和尚们成为另一个“世家”,既然扯着“普度众生”的旗号,总得接点地气,真去为百姓干点什么——
要真能舍己为人,她自是也不介意给些虚名,也愿意佛法在大启延续。
“所以陛下选中了若空。”
苏彧笑了笑,若空这人心思单纯确实是个当真正僧人的料,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吃得了苦,他若是肯走出大慈寺去苦行天下,那他就是她可以立在僧人里最好的榜样,也是给世人看僧人最好的模板——
这样一来,僧人既能得到世人的尊重,也不用在她这享有特权。
苏彧看了一眼谢以观,“朕确实需要一个知名苦行僧,不过看中若空,只是因为他让朕想到了知微你。”
谢以观就选择了一条与自己老师张修完全不一样的路,所以她倒也愿意给若空一个机会。
谢以观愣了一愣,猛地转过头去咳嗽了一声,过了一会才说:“今日初五,臣带了家中的五福字帖,陛下要不要一起贴,讨个好彩头?”
“陛下,崔阁老来了……”没等到苏彧回答,宫人在外禀告崔玄来了。
然后谢以观就看着崔玄捧着一个箱子进来。
崔玄冷淡地看了一眼谢以观,对苏彧说:“今日初五,陛下可要在宫中贴五福,挂五瑞?”
苏彧看了崔玄一眼,又看了谢以观一眼,咳了一声:“不用了,昨日尉迟将军说,他带着禁卫军,今日帮朕将整个皇宫都贴满福字!”
崔玄、谢以观:“……”完全没想到会被尉迟乙给抢先一步!
第82章
贴不成福字,崔玄依旧没有走的意思。
崔玄瞥了谢以观一眼,谢以观脸上始终保持着温雅的笑容,看着也是不会走了。
他没有避着谢以观,直接说:“昨日陛下从大慈寺带走的和尚里有卢家的人。”
苏彧看向他,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崔玄垂下眼眸,“正月里不能杀人,但是陛下放心,卢家绝对救不了人。”
“这件事不必崔阁老操心,被慧空所杀之人的儿子如今是四门学的学生,四门学千名学生一同写了请命书,要求严惩凶手。”谢以观笑着说。
大启官方办的学校主要是国子监下辖的六学: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书学、算学、律学。
国子学和太学只收达官显贵家的子弟,书学、算学、律学招的人数少,又专攻于单一学识,四门学就不一样。四门学招五百七品以上官员家的子弟,招八百人庶人子弟,当然能进四门学的庶人子弟都是佼佼者。
被害者的儿子十分争气,就在去年考进了四门学,也是被害者的妻子坚持,这么多年都没有放弃为丈夫报仇,被谢以观注意到。
在苏彧前往同州的那日,谢以观就去找了姚非名,借着姚非名与他在文人之中的影响力,叫四门学的学生都在严惩慧空的请命书上签了名,在请命书上签名的不单单四门学的学生,还有不少寒门出身的官员——
就皇帝除夕那日盯着大慈寺看的眼馋样子,还有初一那天,他把小册子递给皇帝,她笑得像只吃鱼的狸奴一样,谢以观就觉得自己该好好准备起来。
何况对付世家,本就是寒门子弟该做的事,就不劳崔玄这个世家家主来掺和了。
“单单一份千人请命书怕是难以牵制住现在的卢家。”崔玄显然也是早已打定主意,“臣这里已经联络好李家和王家。”
两个人一个冷着脸,一个笑着脸,却是针尖对麦芒,各不相让。
苏彧悄悄往后退了一步,打算将战场让给他们,两个人却是敏锐得很,齐刷刷地转头看向她。
她无辜地眨了一下眼,“双管齐下,效果更佳。”
何必一定要选择呢,全都要不就好了?
崔玄和谢以观看着她的目光微暗,好在这个时候,尉迟乙在外面喊了一句:“陛下,臣将福字都贴好了,快来看啊!”
苏彧看了看左边的崔玄,又看了看右边的谢以观,笑盈盈地说:“我们一起去看看吧,顺便一起吃个火锅热闹热闹。”
崔玄和谢以观能说什么,皇帝都已经往外面走了,他们也只能跟着出来。
苏彧绕着宫殿走了一圈,处处张贴着喜气洋洋的福字,她十分满意。
途经御花园,见到枝头还挂着雪的桂树时,她心血来潮,笑着说:“桂树桂树,富贵之树,今日朕便将这银子种在桂树之下,希望来年金银富贵。”
说完,她还真的叫宫人拿了把锄头过来,她在桂树下挖了个坑,放了一小块银子进去,然后又埋上。
放下锄头,苏彧站在桂树下双目闭上,双手合十,显得十分虔诚。
崔玄:“……”皇帝莫不是在对他暗示什么,他送皇帝的南珠还不够值钱?
谢以观:“……”皇帝这是暗示他今年得多干活、多赚钱啊。
唯有尉迟乙笑呵呵地看着苏彧,待到苏彧睁眼,他凑上前去,压低声音问但大家都能得到:“陛下今年想要打劫谁?”
苏彧轻咳了一声:“仲云说的什么话,你一个正经将军,不要一天到晚想着打劫。”
尉迟乙笑着道歉:“是臣乱讲话,陛下不要与臣这等粗人计较。”
寒冷的冬天吃火锅,对于苏彧来说是一种享受,除夕那天她就很想吃火锅了,今天她本就打算拉着尉迟乙和谢以观一起吃火锅的,就是没有想到崔玄也来了。
等坐到用餐的条几前时,苏彧看了一眼崔玄,十分贴心地问他:“行简若是吃不习惯,朕还单独给你备了一份吃食。”
崔玄紧了紧拳头,冷眼扫过一圈,淡淡地说:“不必,陛下吃什么,臣便吃什么。”
崔玄确实不喜欢五熟釜一类会叫人出汗的吃食,便连汤面,他也是要放凉了才吃,只是一想起那日苏彧和谢以观两个人吃得欢乐,他只能在旁边看着,他就满心不是滋味。
今天他决定破例一次,绝不叫谢以观这个佞臣得意!
苏彧特意拿着公筷给他涮了一片羊肉,放在他碗里。
谢以观笑了一声:“陛下待崔阁老真是好。”
苏彧又涮了一片肉,放在谢以观的碗里。
尉迟乙却是绕到苏彧的身旁,给她斟了一盏酒,“陛下,吃肉得喝酒,臣敬陛下一盏。”
苏彧笑着端起酒盏,便是一饮而尽。
崔玄晦涩地看了她一眼,拿起她刚刚放下的公筷,涮肉放在她的碗里,“空腹喝酒伤身,先吃些。”
谢以观笑了笑,“臣今日还要在陛下这里通宵达旦,便不陪陛下饮酒了,免得糊涂。”
崔玄的手顿了一下,丹凤眼不苟同地看向苏彧:“陛下要留谢舍人在宫中过夜?”
苏彧侧过头,一双桃花眼正对着他,崔玄在她的眼中只看到自己的倒影,心中忽地生出了一丝莫名的触动,他迅速地低下头去,忍了又忍,才淡然说道:“臣知道陛下留谢舍人在宫中是为了正事,不过陛下亦知道宫中人多,还是要谨慎些。”
“嗯,朕知道。”苏彧朝着他弯了弯眉眼,是一副将他的话听进去的模样,乖巧得有些可爱。
崔玄想,他定是中邪了才会觉得皇帝乖巧!自皇帝进京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苏彧不是一个乖巧的人,她绝不会让任何人摆布。
苏彧和尉迟乙拼了十几盏酒之后,谢以观虽说着不喝,到底也小酌了两盏。
唯有崔玄正襟危坐,就是吃火锅也吃得十分优雅,未见半滴汗落下,手旁的酒盏始终是空的。
只是他悄悄打量了苏彧好几次,握着筷子的手也紧了好几次。
等到崔玄将手中的筷子放下,苏彧却是没有形象地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陛下!”崔玄硬声喊了一声。
苏彧却是更加放肆,几乎将半个身子都倚在他身上,拿起一旁的酒坛,为崔玄倒了三分之一盏,“除夕那日,朕是担心行简在众人面前醉酒,所以帮行简喝了,今日这里没有外人,行简喝一点也是不要紧的。”
崔玄看着只是浅浅铺了一层的酒盏,皇帝都说这里没有外人了,他能怎么样?只得无奈端起酒盏。
苏彧晃了晃手中的酒坛,碰了一下他手中的酒盏,仰头便将酒坛中的酒喝完,是说不出的肆意与不羁。
崔玄不自觉跟着将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即便捂着嘴重重咳嗽了一声。
苏彧一边大笑着,一边将手放在他的背上轻拍。
崔玄的脸红了大半,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苏彧。
他着实是不善饮酒,即便只是这么一点酒,站起身时都有些昏昏沉沉,他不知道是谁扶了他一把,等到他清醒过来时,他已经半卧在苏彧的那张龙床上。
崔玄猛地起身,便见到不远处苏彧和谢以观并肩而坐,两人同看一本账本,脑袋都快碰到一块去了。
听到动静,苏彧和谢以观齐齐看过来,两个脑袋挨得更近了一些。
崔玄的脸色不大好看:“陛下怎能让臣躺在龙床上?”
苏彧不在意地挥挥手:“无妨,行简不必拘泥。”
崔玄的脸色更加难看:“臣身上这件衣衫是脏的,如今陛下这一床被褥也只能换新的了。”
苏彧:“……”差点忘记崔玄的洁癖了。
她看了一眼崔玄,他满脸都写着坚持,她便也由着他去:“不过朕这寝殿轻易不放人进来,行简要换就自个换。”
苏彧没再看崔玄,继续和谢以观对账本,等她对累了,稍稍抬起头,便见崔玄只着内里的中衣站在她床前,还真给她换了一床新被褥。
崔玄换好被褥之后,又十分淡定地将外袍穿回去。
他走到苏彧面前,“陛下可要休息,臣也能帮着对账。”
当初户部对账,崔玄也在。
苏彧点点头,起身往床榻走去,她还没有碰到床,就听到崔玄喊了她一声:“陛下——”
苏彧猛地回头,就对上崔玄那双幽暗的丹凤眼,她一下子就懂了,这是嫌弃她衣服脏,不能直接躺被子!
她看了看谢以观和崔玄,再看了看新被褥,最终长长叹了一口气,又回到了两人旁边。
算了,她不想当着谢以观的面脱衣服,这家伙心太细容易发现端倪,她也不能当着崔玄的面和衣睡觉,被他这样盯着她也睡不着——
这个皇帝真是当得太难了!
苏彧只能认命地和他们一起对账。
三人一起干活,倒是意外高效,天微微亮时所有的账本就全对好了。
苏彧让崔玄、谢以观回去休息,自己却是没有回去睡觉,抱着账本,带着尉迟乙,先找了李见长,又拐了个弯,居然硬是将卢政翰给捎上了,然后就去了大慈寺。
虚云身体还没大好,见到她脸色白了白,“陛下今日来大慈寺,又是为了何事?”
苏彧将那一摞账本摆到虚云的面前,“账本上面说大慈寺名下的田产是一百零三亩,这个没有错吧?”
虚云犹豫了一下,“陛下说是便是。”
苏彧呵呵一笑:“老禅师这话说的,这账本是你们大慈寺的账本吧?还是说,你们另有真的,这个是拿来骗朕的?”
欺君之罪可不是小罪,就算是僧人犯了,那也是死罪。
虚云连忙摇摇头,“账本自然是真的。”
大慈寺一贯做假账,一是为了藏起好物件,二是为了向户部申请拨款,而大慈寺的僧人被户部养着却不是官员,所以户部每年对账也不会对到大慈寺的头上。
虚云暗想着,就算他现在承认,皇帝还能现场对账不成?
苏彧笑眯眯地说:“那便好,未免老禅师说朕欺负你,朕特意找了卢阁老来做个见证。”
卢政翰:“?”
苏彧直接拿起账本,翻到对应田产的那一页:“卢阁老也看到了,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田产一百零三亩吧。”
卢政翰还有些在状态外,被迫点了点头。
“好,现在就请虚云禅师和卢阁老一起随朕去山下。”苏彧又抱着账本,拉着这两人到山下。
地里的雪才刚刚开始融化,裹着水汽的冬风最是冷冽,冻得两位老者鼻子通红,但皇帝就站在他们面前,他们还得看看皇帝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苏彧用指头点了点,李见长拿出测量的工具,几个兵士一起帮忙,才量到五分之一处,就听到李见长高喊到:“陛下,从您那里到臣这里,就已经是一百亩了。”
苏彧大方地将手一挥,“再量三亩出来。”
然后她一边扬着手中的账本,一边对虚云和卢政翰说:“这账本所记的大慈寺田产一百零三亩,两位都清楚了?”
虚云并不想回应,苏彧却说:“虚云禅师连这都答不上,想来你说的话都是虚的,没有实的。”
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虚云,包括那些跟着一起过来的僧人,虚云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苏彧灿烂一笑:“那么这一百零三亩是大慈寺的,这附近也没有人家,剩下的那一片应该就是无主之地,既是无主之地那便都是朕的田地,这个没问题吧?”
虚云、卢政翰:“……”问题大了,大家都知道那是大慈寺的地!
可是如果现在虚云开口承认那是大慈寺的地,那便是欺君之罪,不承认那些地就归皇帝了。
虚云磨了磨嘴唇,最终开口也只是问了苏彧一句:“既然没有问题,老衲先回大慈寺了。”
“不急,朕可是一宿未睡就为了把大慈寺的资产都列出来,现在我们就按着清单和账本,回大慈寺一样一样对下来。”苏彧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长长的清单来,顺势叫上卢政翰,“卢阁老也别走,继续作见证人。”
虚云:“……”谁家好皇帝这样查皇家寺庙的账!
卢政翰:“……”大过年的,皇帝也不叫人省心,那一边慧空的事他还没找皇帝呢,皇帝倒是先找他麻烦了。
苏彧虽然一夜未眠,但是对着真金白银,她对起来还是耳聪目明,严格按着大慈寺的假账本来核对,凡是账本上没有的那一概都是她的东西,叫尉迟乙给搬走。
尉迟乙:“……”皇帝昨天说什么来着?他一个正经将军不打劫,那她这个正经皇帝倒是打劫打上瘾了。
他看了一眼虚云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却是喊着底下的兵士快些将那些“不属于”大慈寺的财物搬上马车去——
怪不得皇帝出发前,让所有的兵士都赶着车过来,当真是有先见之明!
苏彧从早上对到了傍晚,她随意瞄了眼被装满的马车,笑容愈发可掬:“今日辛苦虚云禅师和卢阁老了,这账对好了,朕便不多留了。”
卢政翰不表态,他对神佛并无特别大的敬意,在他的平衡之术里,大慈寺也没有那么重要。
苏彧又当着他们的面,吩咐尉迟乙领着车队从东西两市走过,告诉所有人他是从大慈寺回来的。
虚云没有想到皇帝如此不讲道义,从他这搜刮财物就算了,还要告知天下,这些财物都是从大慈寺里出来的,这是连名声都不给他留!
他没能忍住,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晕倒在地。
大慈寺乱成一团,苏彧往自己的马车上去,卢政翰叫住了她:“陛下既然得偿所愿,该放的人还是放了吧。”
苏彧盯着苍老不少的卢政翰,笑着反问:“卢阁老说的话,朕怎么听不懂?”
第83章
“陛下素来聪慧,何必与老臣藏着掖着?”卢政翰皮笑肉不笑,皇帝不过是借着慧空的名头来打击虚云,趁机赚大慈寺的钱,他还不知道皇帝吗?难不成皇帝还是真的维护正义不成?
他捋了捋胡子,高深莫测地盯着苏彧,他以为皇帝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该见好就收。
苏彧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呵欠,“卢阁老,朕实在是太困了,脑子里一片浆糊,你说什么朕都听不明白,反正大过年的,朕也不能把人怎么样,等朕回去睡够了,再说这事。”
卢政翰想想,也对,正月里皇帝不会杀人,皇帝既然抓了慧空,就这样让她放人,大约觉得面子上过不去,那他便让皇帝多关慧空两天,且让她面子过得去。
如此想着,他也不再步步紧逼,由着苏彧的马车离去。
苏彧没和尉迟乙走一路,她的马车抄了近路,比绕道东西市的尉迟乙早些到皇宫。
尉迟乙绕了好大一圈,将从大慈寺里运出来的宝物在东西市都展示了一番,东市以达官显贵居多,西市以平民百姓居多,这一圈下来,几乎整个京城都知道了,大慈寺藏了好大一笔钱财。
不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诧异于大慈寺的富有,尤其是虚云禅师名声在外。
于是,他们开始议论起大慈寺,从大慈寺的宝物到净空的四个外室再回到慧空这个杀人凶手,讨论着讨论着,虚云过往德高望重的高僧形象轰然倒塌——
他们说,虚云包庇杀人犯,他们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净空有四个外室,说不定虚云更多,要不然他一个和尚敛那么财干什么?
尉迟乙完成任务之后,便将这些财物都运到皇宫里,却看到皇帝的马车就停在宫门前,尉迟佑坐在车夫的位置上,仰着头数天上的云。
他这侄子傻得有些没眼看,肯定不是因为尉迟佑是他一手带大的!他像尉迟佑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傻!
“阿佑,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尉迟乙喊了一声。
尉迟佑立刻朝他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又轻轻地从马车上跳下来,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旁,极小声地说:“陛下睡着了,他叫我在这里护着他。”
尉迟乙:“……”
尉迟乙走上前,掀开一点车帘,便见到苏彧半躺在马车里,睡得香甜。
睡着的皇帝遮住了桃花眼的多情,也遮住了那双眼睛的灵动,也意外显露出几分脆弱来——
明明她醒着的时候,他从来都觉得她是与他并肩而战、顶天立地的人,从不会在她身上感受到一丝柔弱。
尉迟乙秉着气,轻手轻脚地踏上马车,脱下身上的披风,将苏彧包裹住,再将她抱下马车。
皇帝确实很轻,他这样打横抱着她,就十分轻松穿过了大半个皇宫,一直将她抱到了寝宫前。
在踏进寝宫之前,尉迟乙稍稍犹豫了一下,毕竟皇帝并不喜欢别人擅自进入她的寝宫,即便寝宫内空荡荡的,可是平日里养成的习惯依旧止住了他的步履。
苏彧也是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的。
尉迟乙恰是一低头,对上她刚醒来的眼眸,没有醒着时的伪装,桃花眼里干净到无情,尉迟乙不由地愣了一下。
苏彧已经彻底醒过来,她搭着尉迟乙的肩膀,说:“放朕下来。”
尉迟乙半跪下身子,让她正好坐到他的膝盖上,如此,她便能安稳地站在地上。
苏彧的手仍旧搭在尉迟乙的肩膀上,所以尉迟乙并没有起身,他仰视着她,她朝他弯下眉眼,那双桃花眼里重新盛上多情,也驱散了她身上并不多的脆弱,“谁说仲云是粗人的?明明很细心。”
寻常人可做不到这样将她放下。
她将披在身上的披风解下,重新披回尉迟乙的身上,又为他拢好,“有仲云在身旁,总是叫朕安心。”
尉迟乙:“……”突然有些感动是怎么一回事!
苏彧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朕的安危就交到仲云手上了,朕先去补个眠,明日谁来都别让他叫醒朕。”
苏彧朝寝宫大步走去,忽地又回过头,吩咐:“对了,明天顺便将知微叫进宫来,让他好好清点一下物件,放入朕的私库里。”
第二日清晨,尉迟乙正要出宫去接谢以观,便遇上了准备进宫的谢以观。
尉迟乙有些吃惊:“知微兄这是未卜先知?”
谢以观呵呵一笑:“昨日尉迟将军绕着东西市走了一圈,我想不知道都难。”
昨日听闻尉迟乙拉着数十车的东西从大慈寺出来,谢以观就知道自己又来活了。
他是知道苏彧的打算的,只是没有想到苏彧动作这么快,连觉都不睡就去大慈寺了——
想到这,他竟稍稍有些感动,皇帝居然没有拉着他一起上大慈寺,而是让他回去休息了。
这一感动,谢以观就在今晨自觉送上门来。
“陛下呢?”谢以观问尉迟乙。
尉迟乙指了指寝宫的方向。
谢以观懂了,“带我去清点那些东西,清点好了早日入陛下的私库。”
尉迟乙:“……”他都还没有开口呢,谢以观竟都知道皇帝要他干什么了。
他看向谢以观的目光有些复杂。
谢以观:“?”
尉迟乙极为真诚地说:“我那个侄子是不是拜知微兄为老师了?还劳烦知微兄平日里多多教导他。”
谢以观:“……我以为,尉迟备身还是跟着尉迟将军习武,更有前途!”
苏彧是睡到晌午才醒的,踏出寝宫就听说谢以观从清晨开始就已经在清点那些大慈寺的财物,她来不及去麟德殿进食,叫宫人给她送了一个肉包子过来,她叼着肉包子就匆匆赶到自己的私库。
谢以观已经登记好一册,正在登第二册,见到苏彧停下笔来,略有些无奈地指了指自己的嘴角:“陛下……”嘴角上有肉汁。
苏彧拿着肉包,笑眯眯地说:“不碍事,等吃完了再擦,知微继续便是。”
她坐在一旁,捧着个肉包子啃着。
谢以观侧目看向苏彧,皇帝她吃东西虽然吃相算不得优雅,但是看她吃东西却能叫人食欲大开,总觉得她手里的东西很好吃——
她大约也只有在吃东西的时候,才是真正的纯良少年。
“陛下喜欢肉包子?”谢以观一心二用,一边清点着,一边和苏彧说着话。
“只要是好吃的,朕都喜欢。”苏彧的桃花眼弯成月牙,又像是想到什么,她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知微请朕吃的那一顿,朕尤其喜欢!”
谢以观:“……”那是因为吃食,还是因为花的是他口袋的钱?
他呵呵一笑,立刻转移话题:“昨日陛下去大慈寺,带着卢阁老?”
“是啊,卢阁老德高望重,让他去做个见证,以免他人误会朕。”苏彧笑眯眯地。
总觉得从皇帝口中出来的“德高望重”不是什么好词,谢以观想着。
他将已经登记好的物件,按类别规整地摆在架子上,再漫不经心地开口:“慧空到底是卢家的人,卢阁老这人虽什么事情都讲究中庸之道,但是对于卢家的人却是格外护短,如今卢家势大,陛下亦是为难,何况这些财物已经到手,臣想了想,那千人请命书……”
苏彧先是啧了一声,又笑出声来:“知微不必试探朕,不管大慈寺有没有这些财物,不管慧空是不是卢家人,杀人偿命,慧空都是逃不过去的。”
她不避不闪,正对上谢以观探究的目光,倒是谢以观率先低下头去,藏住自己的目光。
苏彧一口吃掉手中最后那点包子,自然接过谢以观递来的巾帕,就着自己的嘴和手擦了一下,“知微最是知道朕,而朕也知道知微在担忧什么,可是知微啊,人总是有所坚持的。”
她站起身来,明明没有谢以观高,气势却是十足,“就像朕会选择先用石炭去救朔州百姓一样,在朕这里,杀害无辜百姓就必须治罪。朕不算多么善良的人,但是朕若不去保护那些遵循着公序良俗的普通百姓,那么谁还愿意去做遵循大启律法的良民呢?”
谢以观脸上的笑容难得真挚:“在臣心里,陛下是天下大善之人。”
苏彧也笑了:“朕可是记住知微这句话了。那封请命书知微先放着,等春假结束以后上朝时再拿出来,现在不是时候。”
“臣明白。”谢以观点头,他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要和苏彧说,“陛下,此次回京,臣发现京中开始用石炭取暖者比以往要多上许多。”
那些世家与高官家里都开始用煤炭来取代木炭,只怕再往后,世家也会将煤炭用于冶炼上。
苏彧早已料到,当初将煤炭拿去救灾,她就做好准备了,“没有关系,朕又不是靠石炭取胜的。”
再说,她现在有钱了,她完全可以开始研制火/药,制作大炮,当然这个大炮也不着急,马上就要开春了,粮食才是最重要的,尤其是尉迟乙头上的造反倒计时还在不断地闪烁着——
尉迟乙的造反倒计时如今显示的是613天,也就是说那个逼尉迟乙造反的危机还在,并没有消除。
她思来想去的,能让尉迟乙造反,无非就是出去打仗,供不上物资和粮草,所以她这两年不到的时间,首先得解决粮食的问题。
但粮食问题一直是每个朝代的大问题。
她垂着眼眸:“今年科举朕想工科接着办,还想再加一科农科,知微觉得如何?”
谢以观提出建议:“臣觉得将农科放在工科下更妥当些。”
他手中的笔稍稍停顿,还是说出自己心底的想法:“陛下重视工农是好事,只是去岁的进士科与明经科两科科举陛下已经放任自流,今年是否要稍稍再用些心?”
毕竟朝堂之上,皇帝只有笼络住文官的心,才能让文官与世家相抗衡,去年皇帝毫无根基,把进士与明经两科给放弃了,是个好选择,但是今年谢以观还是希望,能有更多有能力的文官为皇帝效力。
苏彧沉思了一下,笑着说:“知微说得对,那便按知微的意思,那你觉得朕给李子进封个官,主持今年的工科考试如何?”
李子进也就是李见长,子进是他的字。
谢以观又给苏彧推荐了另外一个人:“陛下想招擅长耕种之人,其实姚阁老也可作为工科主考。”
苏彧看向他,他毫不犹豫地将姚非名给卖了:“姚阁老是真正的出身贫寒,他在中举为官之前读书务农两不误,早些年在钱塘做刺史时也曾亲力亲为,带着百姓一起春耕秋收。”
“那今年工科由姚阁老和李子进主持,这事暂定下来,不过你不要与旁人提起。”苏彧说。
谢以观称是,他卖的人自然不会在外主动提起。
苏彧见谢以观在清点绫罗,她上前挑了十匹颜色轻盈、适合年轻人的,“这个赠予知微,就不必记录在册了。”
谢以观指了指其中的一匹:“这个妃色,臣怕是穿不出来。”
他记得苏彧很是喜欢穿妃色,妃色也十分衬她。
“给表妹做几身衣裳呗。”其中有两匹本就是为谢以欣挑的,毕竟谢以欣去年也为她干了不少活。
想起这茬,苏彧又跑到里面,拿出一对玉镯来,“这个成色应该是对好物,也拿去给表妹吧。”
这对镯子还是之前清算皇家财产时得的。
谢以观眯了眯眼睛,脸上写满了戒备。
苏彧再次表示:“朕对表妹绝对没有其他想法,只是觉得知微的妹妹也是朕的妹妹,朕送自己妹妹东西,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陛下——”谢以观急急地喊了一声苏彧,制止她说出更越过边界的话,也止住自己泛到脸上的红晕。
苏彧将玉镯塞给他,又取了一对鸳鸯玉佩递给谢以观:“喏,这个给你,这样子知微就不会觉得朕对表妹有意思了。”
谢以观:“……”鸳鸯是什么意思?陛下,您还是别再送了!
“好了,这些清点完,知微你就回去好好过春假,朕保准不喊你来加班了。”苏彧举手保证。
谢以观轻声笑了一下:“陛下可不要食言而肥。”
他悄悄看了苏彧一眼,她这般瘦,稍稍胖些应当也无妨。
而接下来的十日,苏彧还真没喊他再来宫中,转眼便是正月十五上元节。
这一日于大启而言,既是新年的最后一日,过了这一日,各行各业都得开工了,也是有心的郎君邀约心仪的女郎共赏花灯,光明正大的相约之日。
尤其是这一天还没有宵禁。
这么好的日子,苏彧自然不会把自己闲在宫中,她约了柳无时。
第84章
按理说,正月十五这日的灯会自皇宫开始,从宫门至朱雀大街,先是宫灯再是民间自发的灯会。
只是苏彧没有皇后和嫔妃,没有人张罗这件事,尚仪局倒是提议过,只是苏彧一看那张预算清单,立刻给否决了——
她说,她孤家寡人一个,打算与民同乐,所以宫中不必点灯,且看外面的民间花灯。
尚仪局的宫人们:“……”皇帝就是舍不得钱!
尚仪局倒是提醒了苏彧,上元节的灯会最是适合男男女女出去夜游,毕竟这一天京城的灯可是点到天亮,还没有宵禁。
于是,正月十五这日,苏彧换了一身妃色的常服,外面披了白色的狐裘,只带尉迟佑一人出了宫。
她先去了谢府。
谢以观见到她,嘴角扬了一下。
苏彧摆摆手,笑着说:“我并不是要表哥今日干活的,只是有个小忙要表哥帮忙。”
谢以观见她狐裘内脱出的是妃色常服,右眼皮轻轻跳动了一下,“表弟想要干什么?”
“帮我写一封信给柳不已。”在朔州的时候,就是谢以观帮她代笔的,所以苏彧这会儿再次找上谢以观,既然要作假总是要前后连贯。
谢以观:“……”
他皮笑肉不笑地问苏彧:“表弟是想今夜与柳不已一起夜游京城?”
“是啊,反正我就一个人,也只能找他了吧,”苏彧侧过头瞥了他一眼,“表哥是要陪表妹的吧?”
若是往年,谢以观自然是要陪谢以欣的,只是今年……
他对苏彧说:“表弟若是闲着没事干,可以和我兄妹一起去看灯。”
“算了,今日就放你和表妹好好去玩,我就不扫这个兴了。”
谢以观:“……”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有点堵。
不过他还是按着苏彧的意思,写了那封约柳无时出来的信,还特意派人将信送到了柳宅。
柳无时收到信,自然是喜出望外,早早就去了约定之地,等着苏彧。
送信的人回到谢府,和谢以观、苏彧说,柳无时已经在约定之地等着苏彧了。
苏彧披回狐裘,带着尉迟佑便走了。
谢以观站在原地,看着苏彧往外走的身影,眯了眯眼睛,因为信就是他写的,所以他知道苏彧要去哪里。
他对仆人说:“去将二娘叫来,便说我们提前出发。”
仆人应了一声,便去寻了谢以欣,没一会儿,谢以欣便来了,身上穿着的褙子是与苏彧一模一样的妃色。
谢以观垂下眼眸,扬了一下唇,对谢以欣说:“上元佳节,穿妃色确实应景,你且等等。”
他吩咐谢以欣在大厅里等着他,谢以欣等待许久,终于等到了换好衣服的谢以观。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除了官服之外,鲜少见谢以观穿这么鲜艳的颜色——
谢以观生得俊美清雅,即便是妃色穿在他身上,也不会显得过分张扬,反倒衬得他如玉君子世无双。
“阿兄这身衣服是何时做的,我怎么没有见过?”谢以欣颇为新奇,绕着谢以观转了一圈。
谢以观笑呵呵地说:“这匹布是陛下刚刚赏赐下来的,正好正月里要做新衣,我便顺手将这匹布给了出去。”
谢以欣没有特别怀疑,那日苏彧确实赏了不少绫罗,颜色都十分讨喜。
“走吧。”谢以观在外面加了一件大氅,白色的毛领,与他里面的妃色倒是相衬。
谢以欣跟在谢以观身后,便被他带到了西市最大的食肆飘香居,她略有些狐疑地看向她的兄长,谢以观平日里不太会来这么贵的食肆。
因为谢以观认为自己代表的是寒门学子出身的文官,纵然谢家不穷,却不能叫他人看出谢家的富裕来,一年之中带她来这样的食肆也不过一二回。
“今日是因为上元节吗?难得阿兄如此大方。”谢以欣笑着问。
谢以欣的话一下子就让谢以观联想到苏彧常挂在嘴边的“抠搜”二字,他没好气地说:“平日里我可待你不薄。”
虽然没那么铺张浪费,但是该给谢以欣花的他可没省一分,便是谢以欣的那份嫁妆里,大多东西也都是他添进去的。
谢以欣笑着点头:“是是是,我家阿兄最是大方了……”
谢以观同掌柜的说,要一间雅间,掌柜却是一脸为难,今日上元节,暮食在飘香居吃的可不少,还有一些早早就定了厢房的,他如今着实匀不出一间厢房给谢以观。
可谢以观并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虽然掌柜拒绝了他,他依旧笑着同掌柜商讨着。
谢以欣本想说,再换一家也无妨,却忽地顿住,她拉一下谢以观的衣袖,“阿兄,是苏表哥。”
谢以观转头,便见到了正要往里走的苏彧、柳无时和尉迟佑。
他与苏彧四目相接,落落大方地走上前:“真巧,竟在这里遇上表弟。”
苏彧故作诧异,“表哥表妹,你们也在这里?”
柳无时难得和苏彧出来,自然不想有人搅和,连忙上前与掌柜说,将三楼那间招待贵客的厢房给他——
上元节飘香居的厢房自然是不好定的,他今日才收到苏彧的邀约,来不及定其他地方,不过这家飘香居是柳家的产业,三楼的贵客厢房只有一间,平日里生意再好都不会轻易给出去,那是柳无时留着给自己招待贵客的。
所以柳无时直接带苏彧来了这里,却没有想到会遇上谢以观,他正想和谢以观客套两句,然后各自分开,却没有想到谢以观面露喜色,对他说:“掌柜与我说没有厢房了,只是我难得带舍妹出来,若是柳郎君不介意可愿与我们一同用食?”
谢以观对柳无时说着,目光却瞟向苏彧。
苏彧:“……”都是千年的狐狸,倒也不用在这里给她演聊斋。
谢以观是什么人?能不知道上元节临时出来会没地吃饭吗?他消息灵通,自是知道这飘香居是柳家的产业,所以便能猜到她临时约柳无时出来,柳无时肯定会带她来这里吃饭。
谢以观就是算准了,在这里等着他们呢。
苏彧笑呵呵地问柳无时:“不已可介意表哥表妹与我们一起吃饭?”
自然是介意的!上元佳节,明月花灯,只与佳人共赏,尉迟佑是苏彧的护卫,跟着她便也算了,谢以观来充当什么大蜡烛!
可苏彧都问他了,柳无时也只能咬着牙,硬生生挤出笑容来:“自是不介意,谢舍人、谢娘子与我们一道吧。”
“如此,真要多谢柳郎君了。”谢以观见苏彧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笑得愈发自然,丝毫不像是演的。
五个人前后上了三楼的厢房。
一整个三楼便这一间厢房,地方自然是大的,旁边还烧着暖炉。
苏彧脱下身上的狐裘,露出里面的妃色长袍来。
谢以观和柳无时都伸手去接她手中的狐裘。
苏彧看了看谢以观,又看了看柳无时,最后选择把狐裘递给尉迟佑。
尉迟佑:“?”这两个人瞪他干什么,要比眼睛大,他的大圆眼没有输过!
谢以观默默收回眼神,不在意地笑了一下,脱去外面的大氅,也露出了里面的妃色长袍来,站在苏彧身旁。
两个人站得如此之近,柳无时想不看到他二人同色的长袍都很难。
苏彧的容貌自是不用多说,在柳无时心里是独一份的,谢以观在柳无时看来勉勉强强、人模狗样,两个人穿着同色的衣裳站在一起,便是柳无时也不得不承认,有些登对。
谢以欣眯了眯眼睛,总觉得她家阿兄是故意为之,不过自家兄长嘛,她总是要配合的,于是她也脱去披在外面的披风,露出妃色的褙子来。
三个人站在一起,像是一家人,至于尉迟佑,他一身玄色,站在那里也并不突兀。
唯独一个柳无时成了外人。
柳无时:“……”他现在回去换衣服还来得及吗?
算了,不与谢以观计较,毕竟他身上的这件狐裘是苏彧送的,谢以观就没有。
柳无时特意抖了一下身上的狐裘,才挂到架子上,他知道谢以观眼神好,定能认出这件狐裘本是苏彧的。
谢以观也确实认出来了,他眯了一下眼,却是笑呵呵地说:“既然表弟与二娘同在,这顿饭便由我来请吧。”
柳无时听出来了,谢以观这是说他是外人,他冷笑着说:“飘香居是柳家开的,哪有让谢舍人请客的道理,你们敞开了吃便是。”
谢以观没有和柳无时客气,接着他的话便说:“如此倒是叫柳郎君破费了,我代表弟与二娘,还有阿佑,谢过柳郎君。”
柳无时:“……”他好像着了谢以观的道了。
他迅速看向苏彧,苏彧冲着他纯真一笑,又对他道谢。
柳无时心中一甜,便也懒得与谢以观计较了,“飘香居的羊肉是请了西域的师傅做的,你且尝尝。”
谢以观笑着说:“这里的羊肉我们上次倒是吃过了,表弟可要尝尝他家的鲤鱼?”
鲤鱼脍亦是飘香居的招牌菜,只是这会儿柳无时昧着良心说:“飘香居的鲤鱼虽名声在外,但名不副实,并不好吃,我给你另外推荐。”
谢以观:“……”柳无时倒也是拼,为了反对他,连自家的招牌也砸。
两个人一来一往,明争暗斗。
苏彧只笑呵呵地看着,并不参与,反正少不了她吃的。
就是待到上菜之后,谢以观、柳无时、谢以欣三人都十分热情地将菜夹到她的碗里。
苏彧:“……”她倒也没这么能吃。
这三人夹菜给她便也算了,没有想到尉迟佑也要掺和一下,切了一大块羊肉放在她面前,她无声地望向尉迟佑,他无辜地挠了挠头,“我就是跟着大家一起。”
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夕阳西下,华灯初上。
苏彧推开窗,从飘香居的窗望出去,九陌连灯影,千门度月华,是叫人惊叹的绚烂,也依稀能见到大启曾经过往的辉煌。
夜风拂面,光影交错。
她是窗边看风景的人,而他们看着她。
谢以观倏地坐到她身旁,伸出手,月华与灯影落在他的掌心,他将它们握住,又郑重地交在她的手心。
“表哥你是不是有点幼稚?”苏彧哈哈大笑。
谢以观却笑得温柔:“只是想把这样的美好赠予你。”
他想赠予她的不只是这月华与灯影,还有落在了尘埃里的盛世,他想,苏彧是明白他的。
苏彧弯下眉眼,眼中的光芒亦是叫人惊叹的绚烂,“走吧,一起去看看灯会,我还没有看过京城的灯会呢。”
她站起身,柳无时已经将她的狐裘拿在手里,只等着为她披上,再为她拢好领子。
“在这里等我一下。”柳无时开门匆匆出去,再回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盏莲花灯。
他将灯递给苏彧:“这本是特意为你做的,你先拿着,等会儿灯谜,我还能再赢些回来给你。”
谢以观站在他身后但笑不语。
几人出了飘香居,沿着灯火,朝着最繁华的朱雀大街走去,只是还没走多久,便见到一个清冷的身影站在灯下。
崔玄穿着红衣,暖黄的灯色打在他清冷的眉间,褪去了他身上不少的寒气。
他好像在那里等一个人,见到苏彧,没有犹豫,笔直朝她走来,淡淡地说了两个字:“好巧。”
谢以观:“……”怕不是巧合。
柳无时:“……”来个谢以观就算了,为什么又要来一个崔玄!他想要和苏彧独处!独处!
唯有苏彧轻笑出声:“上元节的夜,可真是热闹。”
第85章
崔玄十分自然地站在苏彧身旁。
柳无时狠狠皱了一下眉头,谢以观笑着说:“倒是没有想到崔阁老也会来赏花灯。”
“谢舍人想不到的事情这世上有不少。”崔玄淡漠地回了谢以观一句,又转过来对上苏彧,“前面有几个世家做的大彩灯,亦有猜灯谜,可要去看看?”
不等苏彧开口,柳无时已经说了:“苏大正要同我们一起去猜灯谜呢,想来崔阁老还有其他事要忙,我们便不多打……”
他的“扰”字没有出口,崔玄打断了他:“我今日并无其他事,一起去猜灯谜吧。”
柳无时:“……”崔家家主是不是太闲了一点?
他再仔细打量向崔玄今日的装扮,平日里素来清雅的他却是穿了一身骚气的朱红,若是在白日里看,与苏彧身上的妃色倒是有些区别,只是在夜色下、灯火下,便与苏彧的妃色十分相似了。
崔玄将红色穿在外面,白色穿在内里,而苏彧将妃色穿在内里,外面穿着白色的狐裘,两人格外相得益彰。
再转头,谢以观与谢以欣又是与苏彧一样的外白内妃,倒显得他这个穿石青的与他们格格不入了。
柳无时暗自磨了磨牙,回去以后他便将所有的衣服都换作红色、妃色、粉色,嗯,再添些白色,这些都是苏彧爱穿的颜色。
崔玄的加入,丝毫没有影响苏彧的好心情,她朝着前面的摊贩走去。
灯会上不仅有争奇斗艳的花灯,还有卖着各种小玩意的商贩。
苏彧停在一个面具摊前,随手拿起了一个狐狸面具来,戴在脸上,转过身来,对着几人问:“好看吗?”
红白相间的面具遮住了她的上半张脸,崔玄、谢以观、柳无时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她殷红的唇上,又不约而同地挪开了目光。
唯有谢以欣在那惊叹:“好看的,苏表哥好似传说中的狐狸郎君。”
苏彧轻轻勾了一下唇,唇边的梨涡显得更为突出,便是谢以欣看了都有些怦然心动,要不是知道苏彧的真实身份,她或许真会对着苏彧心动。
只可惜苏彧是皇帝,她亦不愿意进宫。
苏彧从袖中拿出钱袋,崔玄和柳无时已经先她一步将钱递给了小贩。
小贩:“……”他倒是想收钱,可是这两位郎君看上去杀气腾腾的,他有些害怕,不敢收钱!
有人为自己付钱,苏彧自是笑呵呵地收回钱袋。
“前面便是猜灯谜的地方。”谢以观指了指前面的人堆。
这人里三层外三层的,苏彧看了一眼,就迅速转头看向崔玄。
崔玄整个身躯明显僵了一下,却是生硬地说:“且去看看。”
他们这一行人,容貌出众、气宇不凡,围着的人见到他们都要愣上一愣。
今日上元节,郎君们来此猜灯谜,都是为博佳人一笑,为心仪之人赢一盏花灯,就算看出他们不是寻常人,也壮着胆没有礼让,只是很快,他们都不得不停下来了,无语地瞧着崔玄、谢以观、柳无时三人。
这三人是来砸场子的吧!
三个人只要看到灯上挂着的字谜,几乎都没有停顿思考的过程,直接便取下花灯,将字谜递上,说出谜底,还一猜一个准。
没一会儿,三人手中就提着十几盏灯,再多的花灯也经不住他们这么个猜法,这是全然不给其他人机会!
谢以欣倒是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还火上浇油地叫谢以观猜得再多些,她见苏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小声问:“表哥怎么不去猜,是没有看上的花灯吗?”
苏彧笑着说:“我站着看看就行。”
大启用的繁体字,她看着就挺费劲的,就不要说猜灯谜了,这个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她瞥了一眼尉迟佑,问:“阿佑要去试试吗?”
“郎君,你不要为难我,而且我若是也去了,谁来保护郎君?”尉迟佑一本正经地说。
大了一岁的少年郎这一年跟在她身旁,看上去目光愈发坚毅。
她朝着他笑了笑,忽地有人在她背后拍了她一下。
苏彧回过头来,就看到尉迟乙对着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她不自觉地压低声音:“仲云怎么来了?”
尉迟乙咧牙笑着:“阿佑担心今夜人太多,保护不好郎君,便暗地里通知我来。”
他生得高大,即便前面密密麻麻都是人,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崔玄、谢以观和柳无时三人,猜灯谜这种事,他是赢不了任何人的,不过他从来都是个会扬长避短的人,毕竟他们三个是京城美男子,而他就不一样,他可是曾经的京城小霸王。
尉迟乙凑到苏彧的耳畔说:“我带郎君去个好地方,郎君去不去?”
苏彧藏在狐狸面具后的桃花眼弯下来:“仲云要带我去什么好地方?”
尉迟乙瞧了一眼四周的人群,握住苏彧的手,就往外走。
“咦?你干什么?”谢以欣发现不对劲,立刻发出声音来。
尉迟乙没有回头,索性两只手将苏彧一托,竟像抱小孩一般,将不矮的苏彧抱了起来,快步穿过人群。
谢以观对谢以欣的声音最熟悉,他第一个反应过来,只是他急急追上来的时候,人群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尉迟乙高大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远。
崔玄和柳无时反应过来后,亦朝着尉迟乙追过去,但终究被尉迟乙甩开。
柳无时气得直跺脚,尉迟乙这个无耻小人!打劫他的货物便也算了,如今连苏彧都被尉迟乙给打劫走了!他与尉迟乙之间的梁子结大了!
崔玄的脸沉下来,提着花灯的手紧握成拳,在心底默了默苏彧能去的几个地方,又扫了谢以观和柳无时一眼,不再凑猜灯谜的热闹,转身离去。
谢以观笑了一下,既然苏彧不在,他也没有再掺和的必要,和柳无时告了一声别,亦带着谢以欣离去。
苏彧被尉迟乙抱着,七拐八拐,远离人群和灯火,似乎越走越偏。
“郎君到了。”尉迟乙放下苏彧,从怀中掏出火折子。
火折子照亮前方,苏彧也终于看清前方,竟是一座废弃的观景塔。
观景塔足有七层高,是按着七级浮屠所造,门槛很高,显然不是寻常人家所造。
尉迟乙拿着火折子推开满是灰尘的大门,先进去,才将手递给苏彧,“郎君小心脚下门槛。”
“京城怎么会有这么一座废弃的观景塔?”苏彧搭着他的手,跨步走进来,有几分好奇。
尉迟乙笑着说:“这里其实原本是皇家的观景塔,旁边还有一道城门,一部分留守在京的尉迟军就为圣人守卫此处,只是后来宣宗帝听闻此处风水不好,便将城门给封了,这座观景塔也被废弃了,倒是便宜了小时候的我。”
少年时的他没事就喜欢往这里跑,一口气登塔,站在最高处俯瞰整个京城。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他带着苏彧,苏彧这小细胳膊小细腿的,一口气登塔是不可能了,他耐着性子慢下脚步,陪着苏彧一层又一层爬上塔顶。
听着苏彧变粗了的呼吸声,他想着皇帝还是太缺乏锻炼了。
再看向苏彧,她还戴着那个狐狸面具,微微张着的红唇不断喘/息着,尉迟乙的目光一滞,心上像是有根羽毛轻轻地拂过去,有些痒又有些暧昧不明,待到他清明过来时,又抓不住那根拂过去的羽毛。
尉迟乙没有犹豫,伸手为苏彧掀起那个狐狸面具,明明是看惯了面容,在月光下掀开的那一瞬,尉迟乙还是呆了一下,他猛地一甩头——
大约是月光作祟,他刚刚竟觉得帝王美得不可方物,叫人怦然心动。
尉迟乙扭过头去,打开有些破败的窗户,由着高处的寒风吹散他面颊上的炙热,他招呼苏彧过来与他一起望向远处,“小时候,我阿耶逼着我念书,我被逼烦的时候,便会偷偷跑到这里来,站在这里看一看便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笑容里多了几分惆怅:“京城依旧是繁华的京城。”
从这里看下去的景色与他小时候看的一般无二,十里流光,比天上的星更璀璨,也迷了人眼。
苏彧站在他的身旁,眺望整个京城,是一种睥睨天下的感觉。
“仲云还被逼着读书过?”她随意地问着。
尉迟乙摸了一下鼻子,尴尬笑着:“我兄长早早跟着我阿耶去了边疆,阿耶就想我留在京中照顾阿娘,最好能考个文官坐坐,只可惜我着实不是读书的料。”
每一个教书先生在教过他之后都直摇头。
尉迟家虽然算不上顶级世家,但也是世袭忠良侯,世家子与世家子比,尉迟乙听到最多的便是这些先生们夸赞崔玄,他不服气,便将挑战书贴在崔家大门上——
他识字不多又嫌麻烦,就直接画了一只乌龟一把刀当挑战书,玄者玄武,玄武不就是乌龟嘛,没毛病。
谁知道崔玄记恨,不当面和他比武,而是背地里算计他,给他下了药并将他倒挂在尉迟府门前的大树上。
两个人之间的梁子便是那时候结下的。
不过如今再想起这些,他也有不对的地方,不过他还是在苏彧面前为自己辩解了一句:“郎君怨不得我,实在是崔行简这小子打小就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苏彧轻笑了一声:“行简若是听到你对他的比喻,你俩的梁子只会结得更大。”
尉迟乙撇了撇嘴,过了一会,才试探着问:“陛下,臣是不是不能打崔家的秋风?”
苏彧斜了他一眼,笑着说:“崔行简朕是要重用的,你别打主意了,朕再同你说一遍,你是正经将军,不要再想着什么打劫的事,朕记得与你之间的约定,不过总还要等等。”
她转头,一双桃花眼直直望向他的眼底,“只是如今的大启,你可能要等很久,也许是另一个八年,仲云愿意等朕吗?”
苏彧的神情很认真,认真到尉迟乙根本没法拒绝。
他哈哈大笑:“臣上了陛下这条船,就没有想过要下船。”
苏彧看着他头上的造反倒计时闪烁了几下,变得黯淡无光,几乎看不到,但也只是几乎,它依旧在。
“时辰不早了,你送朕回先帝的旧府邸休息吧。”这个时候回宫太麻烦,还是去先帝旧府邸休息方便。
“好,陛下想来随时可来,这里其实是皇家的地盘,臣就是借花献佛。”尉迟乙立刻说。
苏彧横了他一眼,“你倒是比朕还一毛不拔,说是带朕来好地方,结果还是皇家的。”
尉迟乙笑着蒙混过关,却听苏彧又说:“阿佑说你把他的俸禄也花了。”
尉迟乙:“……”他只是偶尔啃小,尉迟佑还在皇帝面前揭他的短。
“以后要是缺钱,不要再花阿佑的了,管朕要吧。”苏彧朝他灿烂一笑。
尉迟乙的心重重跳了一下,莫说柳无时对上皇帝怪怪的,他觉得他自己也有几分怪了。
他将苏彧送到先帝的旧府邸已是半夜,结果他们还没有进门,就听到两声:“陛下——”
崔玄和谢以观一个从左边一个从右边走出来,手里都提着花灯,一起交给苏彧,彼此看了一眼,又隐晦地瞥了尉迟乙一眼。
尉迟乙挺直了腰杆,他可是有皇帝撑腰的,才不怕他们。
苏彧看了看崔玄和谢以观,又看了看尉迟乙,笑着问:“行简和知微今晚要在这里过夜吗?”
崔玄和谢以观没有开口拒绝。
苏彧又说:“刚好四个人,我们来打麻将吧。”
刚好她在春假没事的时候做了一副麻将牌,今天是春假的最后一天,又凑齐四个人,非常适合打麻将。
“麻将是何物?”三个男主异口同声地问,大启并没有麻将。
苏彧笑得敞亮:“一种很好玩的、适合多人的娱乐。”
三个男主都不是笨人,等他们坐下来,看到苏彧把麻将牌拿出来,再听她讲解了一下规则,两圈打下来,就彻底明白怎么玩。
就是尉迟乙玩得想哭。
崔玄和谢以观都是极为聪明之人,过目不忘,很快就学会了算牌,他们两个互不相让地给苏彧喂牌,输了钱他们也不在意,只管将钱包里的钱都拿出来。
他们两个是有钱人,输得起钱,然而他尉迟乙却是出了名的穷!
他俩再继续这样给皇帝喂牌,他就要输得连亵裤都不剩了!
苏彧笑着看了一眼苦瓜脸的尉迟乙,笑着问:“仲云这是怎么了?”
“陛下……”尉迟乙这么高大一人,这一声“陛下”喊得多少有些无助。
苏彧朝他微微一笑,顺手摸了一张牌,然后把牌一推:“胡了。”
尉迟乙:“……”
皇帝说,缺钱管她要,但她首先把他所有的钱都赢走了!
第86章
麻将一直打到尉迟乙差点将祖传的战魂枪都给抵押出来才结束。
正月十六,新年上早朝的第一日。
苏彧这位皇帝坐在龙椅上呵欠连天,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仿佛春假期间沉迷在酒色之中。
众臣:“……”难不成皇帝在大慈寺发财之后,就回来享乐了?
站在崔玄身后的两个官员交头接耳:“圣人莫不是开窍了?”
崔玄猛地回头,吓得那两个官员不敢再说话。
他们忙低下头去,又悄悄地想,刚刚是看错眼了吗?崔阁老的眼下似乎也有淡淡的青色,不过崔阁老就算是睡得晚,那也肯定是因为事务繁忙,断不会是因为贪于玩乐。
打了一晚上麻将的崔玄:“……”他居然没有阻止皇帝,反而陪着她打了一晚上的麻将……
崔玄头疼地捏了一下鼻梁,好在他素来冷着一张脸,叫人看不出他的倦意来。
卢政翰一边捋着胡子,一边眯眼看着苏彧,他在宫中有眼线,不过皇帝谨慎,他的眼线也没有打探到其他消息,只知道昨日皇帝出宫之后在外面过了一晚上,是白天才回的宫,再看皇帝现在这副样子,皇帝莫不是在宫外偷偷养了小情人?
按着朝廷的惯例,三位阁老分别汇报了今年一年需要做的事情,有些类似于年度工作计划。
苏彧听了一耳,尤其在意的是春耕,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吃饱饭就是最重要的事情。
等到三位阁老都说完了,早朝的时间也过得差不多了,这个时候,礼部侍郎却是站出来,对皇帝说:“陛下,南诏国的六王子与七公主将于十日之后抵达京城。”
苏彧稍稍一顿,她是知道南诏的。
南诏是大启西南角的邻国,不如同样位于西南的逻娑强大,早些年大启强盛的时候,南诏主动依附大启,来抵御好战的逻娑人,只是这些年大启自身难保,南诏便渐渐脱离了大启,自己发展起来,虽然依旧不如逻娑强大,却也不容小觑。
在《四国》小说里,也曾经提到过南诏国。书中的南诏国被苏承影所灭,彼时苏承影还是李见章的义子,李见章在蜀地称王之后,怕自己根基不稳,先是与南诏王达成协定互不侵犯,又趁着逻娑人攻打南诏的时候,将苏承影派出去背后偷袭南诏,导致南诏国灭国。
她摸了摸下巴,南诏国的七公主算是小说中少有的女性角色,在南诏国亡国之后,她伪造身份潜入逻娑,成为逻娑王的宠妃,然后将整个逻娑王庭搅和得天翻地覆,她亦曾几次派人刺杀苏承影,只是没有成功。
“反正接待是礼部的事,你们看着安排吧。”苏彧懒懒地说着。
礼部侍郎说:“得安排国宴。”
接待外宾礼部有一套自己的流程,他现在就向皇帝汇报,一个是要皇帝早做准备,另一个是他得提醒皇帝,要举办国宴,既然是国宴自然不能办得太寒碜,开销也就大了。
礼部侍郎见苏彧抬起眼皮望向他,他心里稍稍哆嗦了一下,就怕皇帝舍不得花钱,好在苏彧开口:“那就按着往年的国宴规格来办吧,不过各项开支从户部走,得让户部侍郎先审核,凡是超过一千两银子的开销得三位阁老签字批准。”
户部侍郎上官绎被点了名,却稍稍松了一口气,开销大了得三位阁老批准,有什么事也是三位阁老担着,总算不是他背锅了。
礼部侍郎:“……”超过一千两就得三位阁老签字批准,那他还怎么从中捞油水啊!
卢政翰看了苏彧一眼,苏彧笑眯眯地回看他,他立刻便想到了慧空的事,想着皇帝一贯喜好趁机占点便宜,她压着慧空不放,无非也就是想从他这里讨点好处。
他在心底冷哼了一声,皇帝还真是有些贪了,从大慈寺捞了这么一大笔都没能满足她,不过让他看着国宴,也不是不行。崔玄和他的孙子一般大,都已经与他并为宰相,他也趁着这次国宴,给孙子辈们一个历练的机会。
于是,本想向皇帝再提慧空的卢政翰便也没再私下找苏彧放人,他全然不觉得苏彧会真的杀了慧空,皇帝是个明白人,过往她杀刘三恩、李见章、张修,那是这些人威胁到了她,至于慧空不过是她对大慈寺发难的由头罢了,用过之后总也还要给卢家面子的。
散朝之后,谢以观主动来找苏彧。
苏彧顶着黑眼圈,再看着同样一夜未眠的谢以观,感叹着:“知微的精力怎么这么好?”
她正打算回去补眠呢。
谢以观呵呵一笑,他本以为皇帝会安排他协同礼部一起接待南诏国的王子公主,但是见苏彧没给他派任务,他心里有些不放心,所以来试探一下苏彧。
苏彧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说:“知微别着急,招待南诏国这种事用你着实是大材小用,朕听闻这几日柳家船队又要去江南,你这个监察使可得再去一趟江南。”
她又打了个呵欠,眼泪都流出来了,看向谢以观时眼里带着几分朦胧的氤氲,难得有几分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
谢以观垂下眼不去看她,信皇帝柔弱不能自理,不如信他没文化,皇帝恐怕不单单是让他随船队再去一趟江南这么简单。
苏彧擦了一下眼泪,接着说:“江南暖和先开得春,春耕开始得也比中原要早,知微去观测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学习之处。”
果然!谢以观就知道皇帝肯定有更重的活留在那给他,“臣遵旨。”
苏彧朝他挥挥手,“这事也不是今天能做好的,朕特许你现在回家,睡觉去吧。”
谢以观从苏彧这出来,就见到崔玄往里走,是要去见苏彧的样子,他忙伸手去拦,“崔阁老,陛下累了,正要去休息。”
崔玄瞥向他。
谢以观笑容和煦:“陛下也让我现在回府休息。”
崔玄:“……”谢以观脸上的笑容着实看着碍眼。
只是想到苏彧在朝堂上就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他现在去同她说事,她大抵也是听不进去的,也罢,明日再说也不迟。
苏彧并不知道谢以观拦了崔玄让她去睡觉,当然,就算知道,她也会选择回去休息,她是相信男主们处理事情的能力的!
她一觉睡到申时才起来,让宫人去将苏承影带过来,与她一同吃暮食。
过了年,苏承影十五岁,许是吃得好了,他的个子隐隐有些超过苏彧。
苏彧悄悄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又默默收回了手,她是什么很矮的人吗?怎么是个人的身高都能超过她!
苏承影跟在苏彧身边,但是能与苏彧独处的机会并不多,这会儿只有他们两个一起用膳,他很是高兴——
他斜了一眼一直在苏彧身旁的尉迟佑,自动无视了尉迟佑的存在,主动矮下身子。
苏彧如他所愿地摸了摸他的头,让他坐下,“新来的先生教得怎么样?”
谢以观太忙,苏彧给苏承影又找了个先生。
苏承影没有说话。
苏彧问他:“不喜欢?”
他重重点头,又悄悄打量向苏彧。
苏彧没多在意,“那就再换一个吧。”
苏承影小心翼翼地看向她,她指了指他面前的吃食,“吃吧。”
苏承影拿起筷子,吃相不算多优雅,却是比之前进步了不少,至少看着像个寻常人了。他吃了几口,又回头望向苏彧,眼里有着说不出的喜悦。
苏彧抬眼对上他的异瞳,他又迅速低下头去。
“阿佑喜欢用刀,承影喜欢用什么武器呢?朕最近在画图样,索性给承影也打造一件属于自己的武器。”苏彧笑着问。
苏承影在太原的时候,见到过苏彧让李见长打造的匕首,也见到过尉迟乙和谢以观将那匕首挂在自己的蹀躞带上,所以他一直琢磨着怎么把谢以观的那把匕首偷走——
虽然他见到尉迟乙的机会更多,但是他打不过尉迟乙,就只能把主意打到谢以观的身上,不过别看谢以观是个文人,警惕性却意外的高,他试了两次都没有得手,正在考虑第三次怎么下手。
没有想到苏彧会直接问他想要什么。
苏承影一黑一蓝的眼里尽是异彩,他想了很多,尉迟乙爱用长/枪,平时也配着长刀,尉迟佑就用双刀,他要与他们二人都不一样!
他想了想,说:“剑,我要长剑。”
苏彧顿了一下,苏承影这个名字就取自古代十大名剑之一——
承影这个名字是李见章取的,他希望苏承影成为他手中的利剑,只可惜不管是在原小说还是有她的世界里,都没有如了李见章的愿。
“好,”苏彧笑着点点头,又对他说,“匕首也会给你做一把,不要再惦记别人的了,再想着偷知微的,就打断你的手。”
苏承影默了默,让他放弃已经决定的事情其实是有些难的,只是苏彧这么说了,他权衡利弊,还是遗憾地放弃了。
尉迟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苏彧,没能忍住,伸手扯了一下苏彧的衣袖,在苏彧看向他时,指了指自己,一双狗狗眼期盼地望着苏彧。
“给你也做一把匕首。”苏彧伸手摸了摸尉迟佑的头,然后发现尉迟佑似乎也长高了。
苏彧:“……”尉迟家的人不会都要朝一米九发展吧?
十天的时间过得很快,眨眼便过去了。
南诏国的六王子和七公主如期抵达了大启的京城。
他们进京的第一件事便是来觐见大启的新帝。
苏彧高坐在龙椅之上,接受他们的朝拜,一直到南诏国的七公主凤仪罗起身看向她。
这位在小说里成为逻娑王宠妃的七公主确实有一副好看的皮囊,当她用微微上挑的眼眸望向一个人的时候,更是妩媚动人。
只可惜苏彧也是个姑娘家,浪费了她送来的秋波。
其实吧,若是论送秋波,苏彧觉得自己也不输人,但是崔玄冷着一张脸站在她的身旁,她有再多的秋波都变成了秋天的菠菜了往旁边晾着了,“两位舟车劳顿,先去休息吧,晚上朕准备了为二位洗尘的宴会,还请务必参加。”
“谢过陛下。”两人异口同声,而凤仪罗在走的时候,又不忘含笑望了苏彧一眼,眼梢带着勾人的春色。
苏彧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口问崔玄:“这位南诏七公主,今年多大了?”
崔玄的脸色又冷了两分,极淡地说:“陛下,这位七公主二八年华,臣听闻南诏国国王此次让她来京,便是有意让她留下来。”
苏彧看向他。
崔玄似是风轻云淡地补充:“不过臣听闻,前些日子逻娑王去南诏见过这位七公主,并对这位七公主一见钟情,想要迎娶她为夫人。”
南诏国的国王在明知道逻娑王想要娶凤仪罗的前提下,还是将凤仪罗送到了京城,想让她留在苏彧的后宫,无非是想利用这位七公主挑起大启与逻娑之间的战争。
“这样啊,”苏彧摸着下巴,像是在思考什么,“晚上宴会把承影也给叫上吧。”
崔玄蹙了一下眉头,没有明白苏彧的用心。
苏彧朝着他笑了笑,“朕想要试探这位七公主。”
“不过是南诏的公主,便是南诏国国王来了,陛下也不必在意。”崔玄淡淡地说,他不知道苏彧要试探七公主什么,但是这位七公主能被南诏国王拿出来使美人计,他也担心苏彧万一中招……
尽管他相信苏彧并不是一个会被美色所迷惑的人,可是男女之事是说不准的,总是要防着一些。
苏彧垂下眼眸,“朕还是有点在意的,这位七公主的眼神看着不像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
太过于妖娆与沧桑了。
第87章
晚上的国宴依旧在麟德殿。
南诏国的六王子凤仪顷是七公主凤仪罗的双胞胎哥哥,三年前他曾随南诏国王来过一次大启的京城,那时候大启的皇帝还是苏琰,尽管大启已经衰败,然而京城依旧繁华到让他这个南诏国王子看花了眼,大启的国宴依旧奢靡得让他诧异。
而这一次的国宴,凤仪顷坐下来,就发现苏彧这个皇帝和苏琰不大一样,主要体现在这个国宴是不是太冷清了一些?难不成大启在苏彧的手上更穷了?
凤仪顷晦涩地看了一眼坐在上座的苏彧。
不单单凤仪顷,其他使臣也齐齐看过来。
礼部侍郎如坐针毡,说起来,现在的大启真不穷。
这一年,苏彧的税制改革和宫廷开销大幅度的削减,大大扩充了国库了,现在的国库比起苏琰和再上一任皇帝宣宗帝在位时都要富裕一些。
礼部侍郎原本也是想大办的,毕竟他去岁才当上这个礼部侍郎,也想在众大臣面前出个风头,奈何这一次国宴超过一千两的开销都需要三位宰相批准。
他原本以为三位宰相之中,姚非名最难搞,却没有想到崔玄才是。
崔玄在膳食安排之上倒是没有任何克扣,俨然是按照过往国宴最高的规格而来,只是在歌舞这类助兴的节目上,他一律没批准,以至于现在大家都只能干坐着吃饭。
苏彧也稍稍有些诧异,就她过往从影视剧里看到的,古代皇帝招待外宾,那不得表演点歌舞助助兴吗?从国宴开始,除了坐在角落里的乐师们奏乐让麟德殿有些背景乐,不至于太冷清外,便再没有其他助兴的节目了。
不过,她也不是那种爱好歌舞的皇帝,没有歌舞也不妨碍她吃饭,更不妨碍她细细观察凤仪顷,以及凤仪罗。
许是太冷清了,凤仪罗在起身敬酒之后,并没有坐回去,反而笑着说:“陛下,仪罗不才,会一点长袖折腰舞,今日良辰美景,又难得见到似陛下这般伟岸的郎君,仪罗想要将这长袖折腰舞献于陛下。”
苏彧漫不经心地抬眼看向凤仪罗,得亏凤仪罗说出口,就她这消瘦的身板是与“伟岸”二字半点不沾边,不过人既然要献舞,她自然不会拦着,当即便让乐师们换了曲子。
凤仪罗显然是早有准备,她先是披着厚厚的外衫站到殿中央,随着乐曲渐入佳境,她才缓缓褪去外衫,露出里面轻薄的舞衣,艳红色的舞衣镶着金色流苏,衬得她容貌更加妩媚。她的身姿随着旋律摇曳而起,仿佛一朵在春风中缓缓绽放的红牡丹,既娇艳又坚韧。
确实是有成为一代宠妃的资本。
苏彧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凤仪罗的身上。
凤仪罗偶尔回应她的目光,眼波流转,是全然不避讳的勾引。
苏承影就是这个时候踏入麟德殿的。
他被宫人领着坐在了苏彧左下方的位置,凤仪罗一个旋转便能轻易地看到他。
然后苏彧便发现,从苏承影进来之后,凤仪罗的气息就乱了,她看向苏承影的目光隐忍着惊惧和憎恨,不过她很快便将气息调整过来,舞姿依旧优雅。
苏彧的手指在食案上轻轻敲了两下,这并不能证明什么,毕竟苏承影有一双异瞳,这位南诏公主完全可以说被他的眼眸给吓到。
她又招了在一旁伺候的宫人,在他耳边轻语了两声。
宫人悄然退出去。
凤仪罗一曲舞毕,苏彧第一个鼓掌称好,连声夸赞凤仪罗,凤仪罗还来不及向她讨要奖赏,就听到她说:“公主是客人都跳舞了,那朕这里也不能不出点节目,刚好朕有一位十分善舞的将军,让他给大家舞一段助助兴。”
凤仪顷、凤仪罗:“?”
众臣:“?”
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尉迟乙一身朱雀甲,手持斩魂枪,还带着一排禁卫军一起整齐地踏入殿内。
尉迟乙站定身姿,禁卫军在他身后一字排开,气势吓人。
他与苏彧对视一眼之后,手中的斩魂枪出手。
尉迟乙的动作迅捷而有力,斩魂枪在他手中全然不见半点笨拙,反而犹如游龙一般,寒光冷冽一闪,枪尖划破空气,发出阵阵尖锐的呼啸,如同战场上最锋利的刃,直逼人心。
他的最后一枪“啪”的一下便甩在地上,然后稳稳收住起身。
尉迟乙的笑容缓缓露出,他前方的地板犹如银瓶炸裂一般在刹那裂开,木屑四溅。
众人:“……”皇帝说的是善舞还是善武?这哪里是助兴,分明是下马威!
尉迟乙:“!”他最后一枪收住力度了,真的没有用力!皇帝不要叫他赔钱!
一米九的高大武将看向苏彧的目光一下子就变得弱小无助起来。
苏彧:“……”得,从尉迟乙那赢的钱还不够修地板的。
她看了一眼破裂的地板,又将目光转到面色苍白的凤仪罗身上,笑着安抚她:“公主不必害怕,不过是表演而已。”
凤仪顷却是为自己的妹妹说话:“陛下,我妹妹可不怕这些,她从小便喜欢看勇猛的武士耍刀,阿罗是不是……”
他转身笑对上凤仪罗,才发现凤仪罗竟是一身汗,难不成是刚刚跳舞的汗还在?
凤仪罗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尉迟将军风姿绰约,着实是惊到仪罗了。”
苏彧笑着举起杯,朝他兄妹二人敬了一杯酒——
她刚刚可没提到“尉迟”二字,凤仪罗却知道尉迟乙是谁,她心中的猜测基本已经确定下来了。
凤仪罗从麟德殿里出来的时候,满身都是冷汗,一直到外面的寒风刺在她脸上,她才慢慢镇定了下来,将手按在胸口,心还在跳动,而她还活着。
她没有想到,她不过是来看一下现在大启的京城是什么光景,结果却是遇到了前世的两个仇人,苏承影和尉迟乙——
他们一个灭了南诏,一个灭了逻娑。
凤仪罗眼中尽是晦涩。
“阿罗,你怎么了?刚刚在宴会上便有些奇怪。”凤仪顷走在她身旁,忧心忡忡地问。
凤仪罗侧过头,望向凤仪顷,眼中的晦涩散去,只剩下坚毅,“阿兄,我会保护你的。”
重来一世,这一世,她一定会保护好她唯一同父同母的胞兄,也会亲自手刃前世的仇人!
她目光冷冽地望向前方高高的宫门,她是重生之人,知晓未来之人,不过前世她并没有跟着凤仪顷一起来大启,也没有和苏彧见过面,对苏彧并不清楚。
她只知道,这位大启最后的帝王在两年半以后的宫变中被人所杀。
两年半以后,大启也会彻底土崩瓦解。
但是凤仪罗不想等这么久,这一世她早早便勾住了逻娑王,又赶在逻娑王向南诏王提出和亲之前来大启,故意放出风声,说是大启皇帝想要娶她——
她就是想挑起逻娑王对大启的不满,对大启出兵,提前了结掉大启。
在大启最混乱的时候,她便能找到机会,在苏承影和尉迟乙崛起之前杀了他们。
但是,从今晚来看,如今的大启与她想象中的不一样,尤其是苏承影和尉迟乙在大启的情况,与她想象中的出入太大。
苏承影不应该是李见章的义子吗?尉迟乙不是应该在潼关吗?他们两个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皇宫里?
凤仪罗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唇,在嘴唇上咬出血也不自知。
“阿罗,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我们现在不是挺好的吗?”凤仪顷皱起眉头,“阿罗,逻娑王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大启皇帝看着也不像,你不要觉得自己能周旋在他们中间还能全身而退。”
他劝着自己的妹妹,又悄声地对她说:“阿罗,三王兄是王后所出,在朝中根基深厚,对我们也宽厚,我不想和他抢夺王位,要不就这么算了……”
凤仪罗猛地凌厉看过来,口吻冷冽:“阿兄,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都已经做了就没有算了的道理。”
凤仪顷张了张口,没敢发出声,他这个妹妹自从去年生了一场大病再醒过来,就变得有些奇怪,眼神也变得吓人起来,他时常会有些怕她。
大约是他身上的害怕太过明显,凤仪罗收起了凌厉,又变得楚楚动人起来:“阿兄,就算我们现在收手,三王兄知道我们做的那些事也不会放过我们的,逻娑王要娶我也是铁板钉钉的事了,我们早就没有退路了,而且你不想坐在王座上吗?再也不用看人的脸色,再也不用受窝囊气。”
凤仪顷闷声不吭,他被凤仪罗怂恿着,也是想要成为南诏国王的,但是遇上事时他又觉得太麻烦了,想要退缩。
凤仪罗自是对凤仪顷了解,她知道她这个哥哥生性懦弱,但是她不会让他退缩的,有了上一世的记忆,她不仅要保护好她的南诏国,也要让她血缘最亲的兄长成为南诏国的王。
她又漫不经心地想着,大启横竖都是要亡国的,所以她来分一杯羹也没有关系,何况大启还有两个她的仇人,既然见到了,要是能在现在把他们干掉也未尝不可。
“阿兄,你的那些死士这一次都跟过来了吧。”凤仪罗将自己落下的发丝挽到耳后,瞬间风情万种。
凤仪顷却是看得心惊胆战,连忙说:“阿罗,这里是大启的京城!”
她莫不是想要杀大启的皇帝?!
凤仪罗瞥了一眼,咯咯笑开:“阿兄在想什么呢?大启皇帝我另有用途,不会杀他的。”
凤仪顷长长松了一口气,他就怕凤仪罗乱来,真在大启刺杀他们的皇帝,他们兄妹俩也别想离开大启了!
他纠结了一下,又问:“大启皇帝若是真的要留住你,你怎么办?逻娑王不会放过南诏的。”
逻娑本就对南诏虎视眈眈,凤仪罗要是不嫁逻娑王,刚好给逻娑递了攻打南诏的借口。
凤仪罗笑眯眯地问凤仪顷:“阿兄觉得如今的大启皇帝和三年前的那一位相比,谁更厉害?”
凤仪顷有些犹豫,苏琰生得也是好看的,只是过于阴沉,而苏彧这张脸自是挑不出任何毛病来,他同为男人,乍见苏彧都被惊艳到了,“如今这一位看着似乎更加和善?”
毕竟苏彧总是笑眯眯的。
凤仪罗嗤笑了一声:“和善?这对于君王来说可不是一个什么好词。”
前世,她在逻娑王身边足足待了十年,见识过逻娑王御下的本事,那可是靠铁血和残暴堆积起来的,像苏彧这样的难怪会在两年半以后被杀,不过这样也好,让她更加好对付。
“对了,阿兄你先帮我打听一下李见章现在在何处。”凤仪顷突然想起一个晚上,她并没有见到李见章,按理说,现在的李见章应该是大启的宰相才是,怎么国宴上不见人影?
李见章以谋逆罪被处死在京城并不是什么秘密,所以凤仪顷很快就打听到了消息,他立刻告诉了凤仪罗。
凤仪罗却是瞪大了眼睛,不应该啊!
明明李见章后来还成了蜀王,怎么可能现在就已经死了!
她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自重生回来,她仗着先知,每一步都走在别人前面,步步为营,运筹帷幄,如今却发现与前世有所出入,她不禁生出了慌张来。
难不成苏彧也是重生的,所以杀了李见章?
随即,她又镇定下来,苏彧绝对不可能是重生的,大启皇帝要是重生的,怎么可能把尉迟乙和苏承影这些逆臣放在身边?
可是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呢?
凤仪罗想了两天,都没有想明白究竟是哪里出错,才导致现世与前世出现了偏差。
她在大启待不了太长的时间,所以她必须利用这几日,要先勾住苏彧,如果能在苏彧面前上眼药,让苏彧主动动手杀了苏承影和尉迟乙,那是再好不过,也省得她动手。
凤仪罗来求见苏彧的时候,崔玄正在同她说凤仪顷在京城中打探李见章消息的事。
崔玄觉得凤仪顷看着并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倒是那位七公主看着有些古怪。”
他的“古怪”两字才出口,外面的宫人立刻来报:“陛下,南诏的七公主求见。”
苏彧便笑出了声。
崔玄:“……”完全不明白皇帝的笑点,这有什么好笑的?
苏彧挥挥手,让宫人将凤仪罗带到御书房隔壁的偏殿,“朕去见见这位古怪的七公主。”
崔玄开口:“臣陪陛下一道吧。”
苏彧回头看向他。
崔玄一脸正经:“这位七公主与逻娑王有私,如今她又来见陛下,臣是怕陛下单独见她,有损陛下的名声。”
听上去还怪有道理的,苏彧瞧了一眼他的冷脸,同意带着他一起去见凤仪罗。
凤仪罗站在偏殿等了一会,听到脚步声,立刻笑脸迎上,然后她还没有抛出去的媚眼就被崔玄散发的寒气给冻在半路上。
她微微抽搐了一下,狐疑地打量着崔玄。
这几日在京城,凤仪罗已经知道崔玄是什么人,这位崔家家主,在前世她死的时候可是牢牢占据着中原之地,与尉迟乙各自为王,想来也不是什么忠臣之人。
如今崔玄却是取代了李见章,成为大启的宰相,难不成他也是重生的人?!
凤仪罗越想,越觉得崔玄也是重生的,所以他改变了现在的大启,她再看向笑眯眯的苏彧,莫不是现在的大启皇帝已经是崔玄手中的傀儡了?
她的目光在苏彧和崔玄之间来回旋转,最后上前行一礼:“仪罗拜见陛下。”
她的脚似是不小心踩到了裙摆,整个人猛地一个踉跄,就朝着苏彧扑过来。
崔玄想也没有想,就揽住苏彧的腰,将她护在自己的怀里。
凤仪罗砰的一声就摔在了地上,她不顾身上的疼痛,抬头仰望苏彧和崔玄。
两个大男人此刻的姿态却极为暧昧,尤其是崔玄的手就落在了苏彧的腰上。
尽管崔玄很快就松开了苏彧,并且快速地往后退了一丈之地,但是在凤仪罗看来,这分明就是欲盖弥彰。
她忽然想起了前世的一桩事,逻娑王为了在中原安插奸细,便让人扮成西域商人,给崔玄献上十个美人,结果崔玄将那十个美人全驱逐出中原,还将扮成西域商人的那人给杀了。
逻娑王那时就和她说,哪有男人不好色的,崔玄要么就是不行,要么就是好男色,总之绝对不是正常人!
再看向崔玄这护着苏彧的样子,凤仪罗感觉,她挖掘到了真相——
大启的皇帝和大启的宰相之间有奸情!
第88章
凤仪罗扑向苏彧的时候,崔玄还不及思索,他的手便已经搭在了苏彧的腰上,将她护在自己的怀中。
待到他回神时,才发现他与她离得过近了,虽然这并非第一次,但是他依旧无法抑制地心悸了一下。
扣在苏彧腰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扣紧。
苏彧微微抬眸,桃花眼里有几分冰冷,喊了一声:“崔阁老。”
崔玄惊地松手,连连后退,一直到他与苏彧相隔一丈,鼻间再无她的气息。
苏彧慢慢转身,看了一眼还趴在地上的凤仪罗,她笑了一下,主动走上前扶起凤仪罗,“公主小心。”
凤仪罗心中有所猜测,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崔玄身上,见苏彧来扶她,她却是主动避开,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看向崔玄的目光晦涩。
她对自己的魅力颇有自信,奈何崔玄好男色,她也没有办法。
“公主来找朕是有什么事情吗?”苏彧只当没看懂凤仪罗的眼神,依旧笑着问。
凤仪罗再对上苏彧时,面色复杂,她本是想借苏彧之手杀了苏承影和尉迟乙,但是现在看来,只怕苏彧自己都不过是崔玄的禁脔——
尽管苏彧是大启明面上的皇帝,但是根据她前世的记忆,这位亡国之君却是位被朝臣架空的昏君,怯懦无为,就算崔玄与苏彧有所暧昧,崔玄大抵也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
纵然崔玄好男色,但他日后能成为一方主公,定然也更看重权势,如今也不过是看中苏彧一张好皮囊罢了,待到他玩腻了,必然也会弃了苏彧的。
凤仪罗的眼中多有不屑,当然她还是可以从苏彧这里打探苏承影和尉迟乙的消息。
她先是和苏彧寒暄了两句,又像是不经意一般,怯生生地问:“那日在大殿上见到一位郎君,一只眼睛蓝一只眼睛黑,他是……”
苏彧笑了一下,“是朕的侄儿。”
凤仪罗瞪大了眼睛,她竟不知苏承影还是大启的皇族,不过一个皇子前世却认贼作父,凤仪罗心中愈发瞧不起大启皇室。
她垂下眼眸,这么一算,苏承影倒应该是苏琰的儿子,想来是因为这双异瞳不能继承皇位,她或许还可以利用一下苏承影,毕竟苏承影在前世就是个疯狗,灭了南诏后回头就杀了李见章。说不定她随便挑拨一下,苏承影就会动手杀了苏彧,到时候崔玄再杀苏承影,便全然不用她动手了。
凤仪罗如是想着,便问苏彧:“素来听闻大启皇宫如天上宫阙,不知仪罗可否开开眼界,四处看看?”
苏彧好脾气地应下,寻了两个宫人为凤仪罗带路。
凤仪罗愈发觉得苏彧是与前世一般无二的昏君,心中多少有些轻视苏彧。
崔玄一言不发,一直到凤仪罗走后,他皱了一下眉头,凤仪罗方才投过来的目光是什么意思?“陛下就让这南诏公主在宫中闲逛?”
“没有关系,反正朕这宫里那么多奸细,再多一个南诏公主也没太大关系。”苏彧不在意地说。
崔玄:“……”
凤仪罗有意与苏承影“偶遇”,没想到还真被她给遇上,一遇便是遇到两个,苏承影和尉迟乙一同遇上了。
苏彧有意让苏承影学文化课,不过等尉迟乙有空的时候,还是会让尉迟乙教导他一二。
苏承影在读书上着实没什么天赋,学了大半年,狗爬一般的字比苏彧的字还要丑些,但是在武学之上,他的天赋却是极高,不过半年的时间已经能在尉迟乙手下过十招以上。
凤仪罗闲逛到演武场的时候,两个人正在对打,见到凤仪罗才收了招。
苏承影对人的情绪素来敏感,凤仪罗对于他的厌恶他一下子就发觉了,他一黑一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凤仪罗只觉得自己被一条毒蛇盯着了一般,这让她想起了前世苏承影杀进南诏皇宫的场景。
前世的苏承影看着比眼前的少年更加阴沉,那时候的他十分销瘦,伸出来的手都能看到很明显的骨节,面色也是一种病态的苍白,却喜欢用双刃斧,一斧头下去便将人劈成了两半。他杀人也全凭心情,南诏的皇室有不少活下来的,凤仪罗就是幸存者之一,但是她曾与杀人时候的苏承影对视过一眼,自此回想起那一眼,于她而言都像是身陷在噩梦之中,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
现在,苏承影的这一眼,又让她想起了前世,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之前打好腹稿的话更是忘得一干二净。
凤仪罗深吸了一口气,僵硬地转向尉迟乙,她对尉迟乙倒是没有那么害怕。
尉迟乙攻进逻娑京都的时候,她不过是和他远远打了一个照面,她是死在与逻娑王逃亡的路上。
既然她暂时挑拨不了苏承影,那便先试探一下尉迟乙吧。
“尉迟将军。”她落落大方地对着尉迟乙行了一礼,起身的时候,还能如常地给尉迟乙抛一个媚眼。
尉迟乙愣了一下,开口就问:“公主是有眼疾?还是脸部抽搐了?”
凤仪罗:“……”尉迟乙他是男人吗?!她这样一个大美人给他抛媚眼,他居然能问出这样的话来!
凤仪罗的脸一下子通红,也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羞的。
尉迟乙不大在意,继续说:“公主,这里是演武场,我们对招时也不会像在宴席上那样收着力,您还是不要在此处逗留。”
“将军说的是什么话,本宫那日是被将军震惊到,其实本宫平日里也会习武,不如将军赐教一二。”凤仪罗媚笑着靠近尉迟乙。
尉迟乙却是往后退了两步,指了指他对面的苏承影,“那承影,你和公主打吧。”
他主动让出了演武场给苏承影和凤仪罗。
尉迟乙还十分贴心地问她:“公主可要用武器?”
凤仪罗:“……”难怪前世尉迟乙都三十好几了都没有娶妻,哪个好人家的娘子能忍受得了他!
苏承影量了一下他与凤仪罗之间的距离,挑了一根长棍,直白地对她说:“选武器吧,开刃的也无所谓。”
他选长棍,单纯是不想与凤仪罗有身体的接触。
凤仪罗咬了咬牙,便选了十分轻巧的短剑。
她并不是说大话,逻娑王喜欢康健有野性的美人,所以她为了勾住逻娑王,一直在练习剑舞,有时候也会让逻娑王指点自己一二当作是闺房乐趣,在勇猛的逻娑王手下她都是能过上几招。
凤仪罗觉得自己只要克服心中对苏承影的惧意,对上现在尚且稚嫩的苏承影应该也能对上不少招——
她刚刚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现在的苏承影在尉迟乙的手下只有挨打的份!
她闭上眼,调整呼吸,再睁眼时,目光冷冽,手中短剑直接朝着苏承影而去,苏承影身形一闪,手中长棍毫不留情就朝着她的面门而去——
“陛下、陛下,影郎君将南诏公主打晕了!”
苏彧这会儿才和崔玄回到御书房,正事还没聊上几句,宫人就匆匆跑过来禀告苏承影把凤仪罗给打晕了,因着苏承影没有入皇家族谱也没有正式称号,所以宫人就称苏承影为“影郎君”。
“怎么回事?”苏彧能料到凤仪罗故意去找苏承影,却没有想到苏承影会把人打晕,听宫人说居然是凤仪罗主动上的演武场,她沉默了一下,难道她猜错了,凤仪罗不是重生的吗?一个重生的人做事还这样的……匪夷所思?
不管怎么样,人是在她的皇宫里被打晕的,她这个皇帝总得去看望一下。
崔玄站在苏彧身旁,眉头都能打结,这个南诏公主当真是不消停!“可要臣陪着陛下……”
“不必,这边还有仲云和承影在,你还怕南诏公主吃了朕不成?”苏彧笑了一下,又正色说,“南诏国那边的事更为重要,也只有行简你能办到,以正事为重。”
崔玄的脸绷了一下,只是皇帝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先去做事了。
苏彧赶过来时,凤仪罗已经被抬进屋子里,尉迟乙和苏承影像是罚站一般笔直地站在门外。
见到苏彧,尉迟乙立刻认错:“陛下,是臣的错,七公主想要同臣切磋,臣想着臣下手没轻没重,便让阿影与她对招,没想到阿影一棍她都没有接住。”
苏承影为自己辩驳:“是她自己要打的。”
他就想着速战速决。
苏彧淡淡地斜了他们两个一眼,两个人站得更加笔直了。
苏承影努力反省了一下,认真地说:“我错了,她弱,我不该打。”
他应该学尉迟乙退出演武场的。
虽然苏承影的思维和正常人还是有点区别,至少他现在已经有一点是非观了,苏彧还是稍稍觉得欣慰,“你们先在这里站着,待朕看过七公主之后,再决定如何罚你们。”
苏彧朝屋内走去,就看到了躺在贵妃榻上的凤仪罗,苏承影的那一棍直接砸在她的眉宇间,一道紫痕就斜在她的鼻梁上,硬生生叫一个美人变得滑稽起来。
御医比苏彧早一步过来,见苏彧来了,连忙让出位置,对她说:“陛下,七公主没什么大碍,影郎君下手时还是控着力度的,只是将她打晕。”
如果苏承影真的用力,不说凤仪罗得再死一回,至少鼻梁骨折是逃不过去的,现在脸上的淤青看着吓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大问题,过几天就能消下去。
凤仪罗嘤了一声,声音酥得御医浑身一颤。
只是他看到她横在脸上的那一长条淤青之后,一瞬间起的旖旎就散了个一干二净,他毕恭毕敬地说:“既然七公主醒过来了,那臣便告退了。”
凤仪罗睁开眼睛,一双美目泪眼蒙眬,见到眼前的苏彧更是哭得伤心,“陛下,仪罗这样没脸见人了,怎么敢回南诏去?”
苏彧轻笑了一声:“公主主动上的演武场,勇气可嘉。公主别看承影平平无奇,但是南诏国的第一勇士来了也未必是他的对手,所以公主输给他也没有什么丢脸的,更不要觉得没脸回南诏。”
凤仪罗:“……”苏彧这话她没法接。
只能继续低声啜泣。
苏彧十分有耐心地等在一边,等她哭了半天,才从怀里掏出一面镜子递给凤仪罗。
这面镜子并不是铜镜,而是她试着用铁和炭一起锻炼出来的钢镜,镜面经过抛光之后,清晰度明显高于黄色的铜镜,因此凤仪罗能够十分清楚地看清自己脸上破坏美貌的紫色瘀青,再配上哭肿的双目,怎么看怎么滑稽。
凤仪罗:“……”好歹毒的大启皇帝!
啊啊啊!她引以为傲的美貌,她与苏承影果然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不管前世还是今生!
她捏着钢镜的手一个用力,没有手柄的钢镜就从她手中滑落,砸在了地上。
金属撞击地上的声响有些刺耳,凤仪罗还没有反应过来,尉迟乙和苏承影已经冲了进来,护在苏彧前面。
一直吊儿郎当的尉迟乙此刻却是手持长刀,目光冷冽得让凤仪罗吓了一跳。
她慌忙转过头去,就对上苏承影的异瞳,那双眼睛她更熟悉,是苏承影杀人时的目光,吓得她重重往后瑟缩了一下。
还是苏彧看不下去,拍了拍他们两个人的肩膀,“没什么事,七公主的镜子落在地上了。”
尉迟乙将长刀收起来,苏承影依旧瞪着凤仪罗一错不错。
苏彧摆摆手,“你们先出去。”
尉迟乙和苏承影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钢镜,默默退了出去。
凤仪罗躺在贵妃榻上,还有些惊魂未定,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再度看向笑容满面的大启皇帝。
她突然发现,尉迟乙和苏承影都很护着苏彧,难不成她先前的猜测有误?如果手握尉迟乙和苏承影这样的武将,苏彧不可能会沦为崔玄的禁脔。
“公主这样子看着朕,是朕脸上有什么东西吗?”苏彧笑着问。
“是陛下生得太好,仪罗唐突了。”凤仪罗故作小女儿状地低下头,捏紧自己的衣袖,暗中观察苏彧,或许重生的是苏彧?
可是前世苏彧还活着的时候,尉迟乙就已经造反,苏彧要真是重生的,又怎么还会重用尉迟乙呢?
凤仪罗想不明白,却又听到苏彧缓缓问道:“听闻逻娑王正在准备和公主的亲事,公主怎么又想到出使大启呢?”
凤仪罗惊得差点跳起来。
她一直以为如今的大启朝纲混乱,苏彧不会知晓她与逻娑王的事情,却没有想到苏彧的消息竟如此灵通。
凤仪罗想要做出美人愁容,只是想到刚刚镜子里的自己,又只得作罢,干巴巴地说:“陛下从何得知的,仪罗并不想嫁给逻娑王,逻娑王大了仪罗十岁,早就娶了三位夫人,我过去也只能做四夫人。”
“所以公主来大启是想要寻求庇护吗?”苏彧一双桃花眼望向她。
凤仪罗:“……”明明她才是来施美人计的,眼前的大启皇帝还疑似有断袖之癖,她却被苏彧的一双桃花眼看得脸红。
苏彧这样望着她,她竟生出了苏彧对她有情的错觉!
凤仪罗偏过头去,不管苏彧是不是重生的,她死的时候都比苏彧大许多,不该被这样的小郎君所迷惑才是!
她过了一会,才再转过头来,但是不敢再看苏彧的双眸,轻声说:“陛下可愿意怜爱仪罗?”
“不愿意。”苏彧直白地回答。
凤仪罗:“……”想骂人,亏苏彧刚刚还深情地看着她!
苏彧又笑了笑,“逻娑王是公主自己招惹的,朕并不想蹚浑水,不过逻娑国一直想要吞并南诏,公主要真和逻娑王在一起,不过是与虎谋皮罢了,不管公主嫁不嫁逻娑王,逻娑王只怕都是要打南诏的。”
她提醒凤仪罗,要知道在小说里苏承影能灭南诏,可是因为逻娑对南诏动手在先,南诏王派兵去了边境,才叫苏承影有机可乘,后来苏承影占着南诏,逻娑几次想要攻打,也是因为苏承影不要命地闯入逻娑军的主营中,将逻娑军主帅的头颅砍掉,才将逻娑人给震慑住。
凤仪罗:“!”
苏彧点醒了她,重生回来她只记得自己做逻娑王宠妃的那十年,便以为逻娑王是很好控制的,却忘记了逻娑几次对南诏的侵犯!
她惊疑不定地瞪向苏彧,眼前的人果然是重生的吧?否则前世的昏君这世怎么就变得如此从容不迫了?可是也不对,前世逻娑打南诏的时候,苏彧已经死了,就算是重生的,也不可能知道这些事。
凤仪罗谨慎地说:“陛下不愿护着仪罗,却又要仪罗防着逻娑王。”
苏彧两手一摊:“我大启一贯秉承着和平共处、不干涉他国内政的外交政策,所以朕不会干涉南诏国的内政,不过到底是与公主相识一场,朕好心提醒公主的,公主不领情就算了。”
凤仪罗哽了一下,沉默片刻,才借机上眼药:“既然陛下好心提醒仪罗,那仪罗也好心提醒下陛下,当心尉迟乙和崔玄,还有苏承影,他们可都包藏祸心。”
见苏彧依旧笑着,没将她的话当一回事,凤仪罗有了几分高高在上的得意,“陛下不信吗?等到日后可别追悔莫及。”
苏彧站起身,“大启的事就不劳公主费心了,公主要是没什么事,朕让人送公主回鸿胪客馆休息。”
鸿胪客馆是专门下榻外国使臣的地方,凤仪罗和凤仪顷这几天也一直住在那里。
而苏彧也没打算和凤仪罗说太多,点到为止,只希望这位重生的公主不至于太愚笨,当然南诏那边她也早有安排,不会让南诏和逻娑好上的——
她也没安什么太多的好心,大启现在没空搭理不安分的邻居,最好南诏和逻娑两国斗得半死不活,彼此消耗,给大启一片安宁。
苏彧往外走去,才开了门,尉迟乙和苏承影两个人就齐齐站到她的身后。
凤仪罗依旧有些怵苏承影,但是她没有忘记自己进宫的目的是挑拨这三人关系,便问苏彧:“陛下,您这位侄子将仪罗打伤,便一点惩罚都没有吗?”
苏彧拍了一下手,“朕自然不能轻饶他们,你们看看你们,虽然是公主一定要打,但是你们下手也太没轻没重了,回去都给朕将《论语》抄上二十遍!”
“陛下!”尉迟乙和苏承影异口同声地喊着苏彧,让他们抄书还不如让他们挨军棍呢!
苏彧回过头,对凤仪罗笑着说:“公主,他们最怕抄书,所以这对他们来说是极重的处罚了。”
凤仪罗:“……”大启皇帝也未免太过敷衍了!
她正想抬出南诏国来,却见苏承影稍稍低下头来,而苏彧就顺其自然地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脑袋,在她心目中堪比魔鬼的异瞳少年当即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就像得到安抚的小狗。
凤仪罗震惊地瞪大眼睛,站在苏彧身后的尉迟乙冷冷地看向她,目光凌厉到吓人。
然而下一刻,等苏彧收回手转身的时候,尉迟乙又换了一副面孔,高大的武将笑得没心没肺,又像是真的在苦恼抄书之事,与苏彧讨价还价:“陛下能不能少抄几遍……”
苏彧十分坚定地回答:“不能。”
苏承影故意落后了两步,在确定苏彧不会回头后,背对着苏彧,朝着凤仪罗扯了一下嘴角,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凤仪罗:“!”
苏承影没再理凤仪罗,迅速转身跟上苏彧,落在她的半步之后,偶尔侧过来的脸看上去竟有几分乖巧。
凤仪罗眼睛里的震惊久久没有散去,脑中空白许久。
最后她木着脸想,大启的君臣关系太过于复杂,饶是她是重生的,也把握不住!
第89章
在抄书这件事上,苏彧倒是没有骗凤仪罗,对于尉迟乙和苏承影来说抄二十遍的《论语》,还不如给他们二十军棍。
但是苏彧言出必行,也不给他们拖拉的机会,在御书房隔壁的偏殿就摆了两张案几,让他们抄去了。
尉迟乙唉声叹气:“人是你打的,为什么连我也要抄呢?”
他纯纯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那条鱼。
苏承影摊开纸,拿起笔,艰难地抄着《论语》,他低着头回了尉迟乙一句:“她原本要挑战的是你。”
尉迟乙被哽了一下,再叹了一声气,才拿起笔来。
然而低下头的那一刻,他的眼神锋利得吓人,演武场那边用于休息的阁楼隔音并不好,加上他的耳目比寻常人要更好一些,所以苏彧和凤仪罗的对话,他站在门外基本听了个大概,那一句“当心尉迟乙和崔玄,还有苏承影,他们都包藏祸心”他是听得尤为清楚。
尉迟乙并不确定,凤仪罗是故意挑拨,还是真知道些什么,她自南诏国而来,知道他与崔玄便也罢了,但是苏承影被苏彧养在宫里头,平时伺候的宫人也只管他叫影郎君,就是大启的朝堂里也只是知晓有这么一个人,能叫出苏承影名讳的却是没有几个。
而且凤仪罗看他和苏承影的眼神很奇怪,并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倒像是在看仇人,尤其是看向苏承影的时候又恨又惧,完全不像是初见。
尉迟乙确定自己在这之前,与这位南诏国的七公主从来没有过交集,苏承影就更不可能了,从前一直是活在野狗堆里的人,这一年又被苏彧带在身边——
这些疑点,让尉迟乙颇有些在意。
尉迟乙心不在焉地抄着书,在抄了大半之后,苏承影突然抬起头,问他:“你没发现吗?”
尉迟乙:“?”发现什么?
苏承影慢吞吞地指了指他案几上的那本书,“抄错了。”
尉迟乙翻回书面,上面赫然写着《道德经》三个字,他就说怎么抄的手感有些不对,原来是抄错了,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本书是苏承影这小子递给他的吧!
他半眯着眼睛看向苏承影:“你故意的。”
苏承影没有否认,站起身,用笔把封面上“道德”两个字给圈出来,才坐回自己的位置,认真地一笔一画抄写着,态度倒是比他上课时要认真许多。
尉迟乙:“……”这小子不仅暗算他,还当面内涵他缺德,真是反了天了!
他也不过是将苏承影推出去面对凤仪罗而已,是苏承影自己下手没轻没重的!
“我好歹算是你师父。”尉迟乙不在意地将那几张抄错的纸收起来,先留着,万一哪天被罚抄《道德经》还能用。
苏承影没有否认,点头说:“你听他的,我也听他的。”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尉迟乙笑了一下,这句话说得倒是没错。
因为心里的那点在意,尉迟乙特意派人暗中跟着凤仪顷和凤仪罗这对兄妹。
没多久跟着凤氏兄妹的人就来说,南诏国的王子与公主这一次带了一群死士来京,还对这群死士下了命令,要死士刺杀尉迟乙和苏承影。
尉迟乙恍然大悟,难怪最近他走在半路上都能遇到刺客,原来是来自南诏的死士,如果是冲着他和苏承影来的话倒是问题不大。
那些死士不是他的对手,至于苏承影在皇宫里,也碰不上这些死士。
跟踪凤氏兄妹的人吞吞吐吐,过了半天才说,他跟在凤仪罗身边,有两次看到了苏承影。
尉迟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尉迟乙去查了一下宫门的出入记录,上面并没有苏承影,显然苏承影走的不是正规途径。
他既不担心凤仪罗想杀苏承影,也不在意苏承影跑出宫去,而凤仪罗被苏承影给盯上了,才是叫他觉得有些麻烦的地方。
苏承影怕是对凤仪罗起了杀心。
从一开始,他就发现苏承影这小子不仅有狠劲,还异常执着,要是苏承影真对凤仪罗起了杀心,可不好办。
他想了想,决定自己亲自盯着苏承影。
苏承影出宫是从后宫城墙的一个狗洞里爬出去的。
这里原是宫人们向外递东西偷拿出去卖的,只是现在宫人少了,苏彧又管得严——
苏彧在杀了刘三恩之后,就让每个宫管事的将物品进行清点,记录在册,每一季还得再进行清点,如果有物品少掉且无正当理由的,那便从每个管事的俸禄里按原价进行扣除。
她这么一弄,宫人们自然不敢再将宫里的东西拿出去偷卖,这个狗洞也就没有什么人用了。
苏承影想要发现狗洞并不难,也许是他在野狗堆里长大,对这一类的矮洞天生敏感。
他进出两回没被人发现,第三次他便光明正大带着长棍从洞里出来——苏彧给他的长剑还没送过来,他手上没有趁手的武器,就去演武场挑了根长棍过来,倒不是他不想用利器,而是演武场的武器都是没有开刃的。
苏承影钻到一半就察觉到不对劲,他迅速地想要后退,一只大手却是一下子拎住他的领口,阻止他往后退。
高大的影子落在他的前方,苏承影不必抬头就能认出是尉迟乙,他知道自己不是尉迟乙的对手,放弃了挣扎,由着尉迟乙将自己提溜起来。
“你要去干什么?”
“去杀人。”
“杀谁?”
“杀那个南诏公主。”
尉迟乙问什么,苏承影便答什么,毫无隐瞒。
尉迟乙皱了一下眉头,严肃地说:“不能杀。”
苏承影没有犹豫地回答:“好。”
他将长棍递到尉迟乙的手上,就准备从狗洞爬过去。
尉迟乙:“……”这小子是不是回答得太快了一点,他正准备说一堆道理呢,结果这小子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回来。”尉迟乙又将苏承影给拉了回来。
苏承影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杀了。”
尉迟乙决定把前面想要说的话给说掉,省得他憋着一口气:“南诏公主是从南诏来的使臣之一,代表的是南诏王室,她要是死在大启的地界,挑起的是两国的纷争,南诏国必然会以公主之死犯我边境。”
听他说完,苏承影一黑一蓝的眼睛反而变得幽深起来,尉迟乙竟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妙,果然苏承影问他:“只要让她不死在大启境内,就可以杀了吗?”
尉迟乙:“……”这个说法也没有什么毛病。
他捏了一下鼻梁,问:“你为什么要杀南诏公主?”
苏承影反问他:“你为什么要派人跟着南诏公主?”
尉迟乙居高临下地盯着苏承影的眼睛,肯定地说:“南诏公主对圣人说的那些话你听到了。”
苏承影点头,他天生听觉灵敏,“我听到了,她不该在他面前说我坏话的。”
凡是在苏彧面前说他坏话且被他知道的,他都不会放过。
尉迟乙咳了一声:“我派人跟着南诏公主,并不是因为那些话,我只是觉得她有些古怪,不放心而已。”
苏承影侧过头,眼里有几分不明白:“你派人跟着她,又不杀她,有什么用?”
尉迟乙:“……我可以以防万一。”
苏承影还是不明白:“如果她动手,你就动手,那不是还是让她死在了大启境内吗?”
“……”尉迟乙再次捏了一下鼻梁,“我动手也不会让她死在大启境内的,你回去便是,不要再插手这件事。”
苏承影矮下身子,再次准备从狗洞回去,却听到尉迟乙说:“苏承影,你要是背叛他,我便杀了你。”
他的动作顿住,迅速倒退回来。
十五岁的少年个子远不如尉迟乙高,武艺也差尉迟乙一大截,他却是走向前,盯着尉迟乙说:“你要是背叛他,我便杀了你。”
尉迟乙笑了:“那便最好。”
苏承影这一次却不打算再从狗洞回去,他拿回尉迟乙手上的长棍,就朝着宫正门走去。
尉迟乙有些不解:“你这是打算干什么?”
“从大门回去,不给你说我坏话的机会。”苏承影一本正经地说。
钻狗洞的事情,他自己告诉苏彧,偷拿的长棍,他自己放回去,这样尉迟乙就没有说他坏话的机会了!
苏承影走到皇宫正门就被守门的禁卫军给拦下来了。
“你没有令牌,进不了宫门。”跟在他身后的尉迟乙不客气地嘲笑了一声。
苏承影转身幽幽地盯着尉迟乙。
尉迟乙悠闲地双手抱胸,也不急着给他出主意,似乎是存心想要考验他。
苏承影没有犹豫,站到尉迟乙身边就说:“还请师父带我进去。”
尉迟乙:“……”这小子倒是能屈能伸。
这声“师父”听得尉迟乙真是一点都不开心,他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几下苏承影,在心底又将苏承影重新评估了一番,才慢悠悠地说:“你跟着我去见陛下吧。”
“嗯,所有情况我自己来说,师父你别说。”苏承影在叫过一声“师父”之后,再开口叫第二声就格外顺口了。
尉迟乙和苏承影进御书房的时候,苏彧正在读谢以观寄来的信。
谢以观这几日跟着柳无时的商队去了江南,江南比京城暖和,过了春假就要开始准备春耕了,本就是带着目的去江南的谢以观格外注意,也终于发现了江南耕地的犁与京城这一代是不同的,他准备这次回来的时候带来给苏彧看一下。
谢以观还在信中提及王家的事。
王墨这一次依旧跟着谢以观一起去江南,同行之余便也和谢以观多聊了几句王家的事。
王家老夫人将外孙女接过来在身旁养了大半年,自是养出了感情,便是过年也舍不得放外孙女回去,还是上官绎夫妇俩正月里上门来看望女儿,顺便叫王若见了一回多年未见的母亲,母女俩抱在一起哭成一团,过往种种便也一笔勾销了。王家家主对上官绎的态度也变得更为暧昧起来,大有接纳这位寒门女婿的意思。
这件事情不必谢以观说,苏彧也在朝堂上感受到了,平日里上官绎在朝堂上那便是孤零零一人,谁都排挤他,但是从春假回来以后,王家的那些子弟便对上官绎友善了不少,不单单是王家,李家、崔家也是。
苏彧的手指弹了两下信纸,从上官绎的事情上来看,如今也是很明显,崔王李三家抱团,卢家却是独自为营,顶级世家在郑家落败之后,剩下的四家也开始分裂,尽管他们在面上依旧同进同出。
苏彧不在意,再往世家之间的裂痕上撒点孜然、撒点盐,再加把火烤一烤,让裂痕再大一点。
“你们来朕是有什么事吗?”苏彧将谢以观的信当着两个人的面扔进了火盆里,烧了个干干净净。
苏彧低着头,这么好的火盆却没有红薯可以烤,真是可惜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在这个世界里找到红薯的代替品。
苏承影率先站出来,将自己从狗洞里钻出宫准备去杀凤仪罗的事情老老实实交代了一遍。
“我不是因为记恨她让我抄了二十遍的《论语》,而是她太过于奇怪,她看陛下、看尉迟师父、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不过尉迟师父已经同我说过了,她不能杀,我现在也不杀她了。”苏承影在苏彧的面前重重强调,很努力地想要告诉她,自己不是小心眼的人。
苏彧注意到苏承影喊尉迟乙师父,便多看了他一眼。
苏承影立刻就将自己回来走正门被拦下,喊尉迟乙师父让他带自己进来的事情,也跟苏彧说了。
苏彧并没有多少意外,异瞳少年是倔强的,却也是不在意世俗的。
她让苏承影先出去,独留了尉迟乙一个人,“仲云派人跟着七公主了?”
虽然是疑问,苏彧的口吻却是肯定的。
尉迟乙承认:“臣派人跟着南诏的六王子和七公主,然后发现他们暗暗带了百名死士进来。这百名死士还分了几拨人分别想要暗杀臣与阿影,就是被臣给拦下了。”
这也是让尉迟乙觉得更加费解的地方,南诏国的公主想要暗杀大启的皇帝他还能理解,想要杀他这个大启的武将他也勉强能理解,杀苏承影干什么?苏承影现在一无皇家正式身份,二无一兵一卒。
苏彧啧了一声,这位公主即便重生也没有看清南诏、逻娑之所以灭国的根本问题,她现在杀苏承影也好、杀尉迟乙也罢,并没有解决根上的问题,只能说是倒反天罡了。
“陛下似乎对南诏公主想要杀臣、杀阿影的事情一点都不惊讶。”苏彧的反应太过于平淡,尉迟乙略感委屈地反问。
苏彧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说:“你和承影害得人家破相,又在朕面前出错,想要刀了你们不是很正常吗?”
尉迟乙难以置信:“就只是为了脸上那一点淤青?”
“那当然,七公主长得那么好看自然在乎她那张脸,别说七公主,在大启当官还得看脸呢,你想想,历届的状元、榜眼、探花有哪个是长得不好看的?”苏彧反问,就她知道的两个状元,谢以观和崔玄那都是京城知名美男子。
尉迟乙被震惊住,他是武将从来就没有想过外貌这件事,不过皇帝这么一说,他终于发现满朝文官还真没有一个丑的,就连那些世家子弟被选出来做官的也没有一个丑的,再不济也能长成王墨那样。
他又悄悄地瞄了苏彧一眼,满朝文武没有一个能比皇帝更好看的,也难怪他当初会被苏彧说服,跟着她来京,“陛下放心,臣定会好好护住陛下这张脸。”
苏彧:“……”怎么有种她这个皇帝是靠脸吃饭的?
她挥挥手,让尉迟乙回去,“暗中监视南诏王子和公主的人先不要撤,等他们出了大启再说。”
苏彧从御书房里出来已经是傍晚,冬日的残阳本就无力,朦朦胧胧地挂在西方,冷风一吹,便愈发觉得寒冷。
她却见到异瞳少年像罚站一般站在宫殿的台阶上,一动不动。
“承影怎么还站在这里?”苏彧伸手去摸了一下他的手,完全是冰冷的,从御书房出来,他就没有离开过,她将手中取暖的手炉递给了苏承影。
苏承影眼眸发亮,快速接过手炉,将自己的手放在苏彧刚刚放过的地方。
他跟在苏彧的身后,小声地对苏彧说:“陛下,那天南诏公主的话我们都听到了。”
他顿了一下,将这个“我们”补充了一下:“我,还有尉迟师父。”
苏彧稍稍看了他一眼,苏承影立刻说:“不是故意的,就是耳朵好,所以听到了。”
苏彧垂下眼眸笑了一下,“你站在这里这么久,就是为了告诉朕这个?”
苏承影突然伸手,几乎用尽全力地拉住她的袖子,一黑一蓝的眼睛没有遮掩全是赤诚:“不要信她,你不抛弃我,我不背叛你。”
苏彧朝着他一笑,正想伸手摸他的脑袋,然而那只被苏承影攥在手里的袖子却是“嗞”一声裂开,好好一只袖子就变成了一块布头断在了苏承影的手里。
苏承影:“……”
苏彧:“……”
她头痛地拿回苏承影手里的那半截袖子,对宫人说:“明天拿到尚衣局看看能不能缝补。”
希望皇宫里各家奸细不会将她袖子断了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这事要真传出去,最后大约会变成她有断袖之癖……
算了,苏彧叹了一口气,她觉得她是逃不过去了。
果然第二天还没有到上朝的时间,苏彧还打算再在床上挣扎一会,就听宫人来报,崔玄来了。
苏彧起来为崔玄开了门,放他进自己的寝宫,“崔阁老既然来了,就帮朕穿衣吧。南诏那边可是已经派出人了?”
她习惯性地衣冠推给崔玄。
“陛下放心,臣定不会让南诏王将女儿嫁给逻娑王。”崔玄回应她,又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她的龙床,见床榻上空空荡荡的,似是松了一口气。
苏彧斜了他一眼,“外面将朕传成什么样子了?”
“听闻陛下的袖子为一位小郎君断了,这事并不是长运告诉臣的,”崔玄抿了一下唇,为萧落说话,“是臣在政事堂听到的。”
他起得早,先去政事堂处理事务,再来上朝,时间绰绰有余,只是没想到今天刚到政事堂,就听到几个官员在隐晦地说苏彧有断袖之癖,他当场呵斥,罚了那几个官员之后,便匆匆赶到宫中。
苏彧将手摊开,方便崔玄给自己穿衣,“朕这皇宫比漏风的墙还要通风,昨天就是承影力气大,不小心把朕的衣袖给扯破了,这一天都不到的时间,消息都传遍了。”
“陛下,这些宫人确实需要好好整顿。”崔玄一边为苏彧穿衣,一边说。
苏彧勾了一下唇,“不着急,就先放着吧,被传断袖之癖也未必是一件坏事,行简不是也希望朕先不要成亲吗?如今刚好有了理由。”
“可这般有损陛下的名声……”崔玄忽地顿住,他看到了苏彧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又想到了他与“谢以观表弟”的那个谣言。
苏彧笑着说:“朕的名声不在于这些奇奇怪怪的风流韵事,待到朕真的做到文治武功,便是朕真的在宫中养男宠也没有人能来说朕。”
她见崔玄神色有些古怪,连忙解释:“朕就是打个比方,朕也没有断袖之癖,何况你看朕像是养男宠的人吗?”
崔玄神色更加古怪,过了半晌才干巴巴地说:“陛下不是这样的人。”
苏彧确实不像养男宠的人,倒不是因为她没有断袖之癖,而是男宠到了她这只怕也得出去干活!皇帝她才不会养闲人!
第90章
苏彧走上朝堂时,老臣们还好,能稳住形象,反倒是几个俊朗的年轻朝臣,看向她的眼神带着几分羞涩,又带着几分期许。
苏彧:“……”她就算是断袖之癖,也不是对谁都下手的。
不对,她要真是断袖之癖,那就是对女的下手了,哪还有男人们什么事。
这几日大家都忙于接待南诏的使臣,所以其余事情都放了一放。
正月已经过去到了可以判刑的二月,卢政翰也终于想起慧空还被关在大牢里,便淡淡看了礼部侍郎一眼。
礼部侍郎立刻站出来说,正月本来应该是寺庙香火最旺的时候,但由于归元寺和大慈寺的名声受损,百姓对僧人生出了怀疑,续而对去往寺庙拜神求佛也生出了几分怀疑,这个正月里京城几个有名的寺庙香火都减了不少,不单单是京城,连同州、蒲州、太原这些地方都受了影响。
礼部侍郎又说,大启历来尊佛,如今百姓怀疑寺庙的态度实在是让人很不安,尤其是大慈寺还是皇家寺庙,代表的不仅是神佛,还有皇家的颜面,不能再这样放任下去,要及时挽回大慈寺的名声,同时挽回皇家的颜面。
礼部侍郎一说完,附和的大臣不少,甚至还有人说,寺庙里有一些在账本之外的东西很正常,希望皇帝归还大慈寺。
说出这句话的人,不仅被苏彧多看了两眼,就连一贯淡然的崔玄和不理朝臣吵架的尉迟乙都没忍住,多看了这人几眼——
实在是觉得这人勇气可嘉。
苏彧坐在龙椅上,缓缓扫视了一圈,轻声叹了一口气,这年头生活不易,皇帝都不好做,居然有人想要皇帝把到手的财物吐出来。
她不禁反思,自己这个皇帝是不是做得太过仁慈,以至于这些人都忘记她可是在即位大典上就杀权宦的皇帝,也忘记了她在半年之内连杀两位宰相。
苏彧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是笑盈盈地问卢政翰:“那么卢阁老觉得如今这事要如何处置?”
卢政翰确实是年纪大了忘性也大,如果他记忆力好的话,一定会想起,现在苏彧脸上的笑容和当初为尉迟乙讨要元从军大将军一职时的笑容一模一样。
他对苏彧到底还是有一点了解的,绝口不提财物归还之事,捋了一下胡子,说:“一切祸端皆由净空而起,尤其是他身在空门还以身犯戒,理应重罚,至于大慈寺的那些僧人……那妇人当众控诉的是十年前的事,年岁一长认错人也是常有的事,再则大慈寺僧人的度牒都是京兆府所办,都是仔细查过他们的犯事记录,断不会出错,既如此不如直接放了大慈寺的那些僧人。”
卢政翰觉得自己也算是给苏彧面子了,没叫她将那些财物还给大慈寺,所以苏彧理当给他面子才是,借坡下驴把慧空给放了。
苏彧还没有开口说话,御史大夫率先开口:“卢阁老说得倒是轻巧,那可是两条人命,一句认错了便就一笔带过了?”
卢政翰看过去。
御使大夫却不为所动,接着说:“去年李昊身为左羽林军大将军,朝中三品大员杀了两人都被判了斩立决,那时卢阁老还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大慈寺的僧人也该是什么罪就判什么罪。”
卢政翰冷哼了一声,李昊杀的是什么人?那是他卢家的孙女与孙女婿!他只要求李家严惩李昊,已经是给李家面子了,慧空所杀的不过是农家女与农夫而已吗,这些下贱之人岂能与他卢家之人相提并论?
没有等到卢政翰再拉人出来与御史大夫辩驳,姚非名也站了出来,将那封天天揣在怀里的千人请命书拿了出来,“陛下,那被慧空所害之人的儿子是四门学的弟子,这是四门学千名弟子的请命书,请命陛下务必要严惩这杀人凶手,还这朗朗乾坤下一个公道!若是身为四门学弟子的家人,性命都能被草菅,那着实是寒了这天下读书人的心!”
卢政翰顿了一下,忽地看向高坐在龙椅之上的苏彧,便见苏彧朝他摊手,表示她十分无辜,一副她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发展的样子。
卢政翰:“……”
苏彧一副和稀泥的样子:“卢阁老所说的话都十分有道理,当然姚阁老和御史大夫所说得极对,这样吧,不如让大理寺重查此事。”
御史大夫再次站出来:“陛下,大慈寺僧人的度牒虽然是京兆府所办,但有无犯事的案卷都是从户籍所在的州县官府那里调的,既然要查,不如连十年前的蒲州永济县县令都一并查了。”
十年前的蒲州永济县县令正是现在的蒲州刺史,那也是卢家的人。
卢政翰阴恻恻地盯着御史大夫,御史大夫姓李,赵郡李家的李,他没有记恨李家人,李家人反倒因为李昊的事记恨于他。
崔玄也站了出来,顶着卢政翰的注视,不紧不慢地说:“臣以为御史大夫所言可行。”
卢政翰再次望向苏彧。
苏彧的脸上始终保持着笑容:“那就这样吧,大理寺彻查所有的大慈寺僧人,连同给这些僧人提供无罪案卷的官吏全都查。”
卢政翰浑浊的眼里闪过几分寒意,崔家最终选择与李家站到了一块,这是他能预想到的,当初长子卢显贪得无厌地将大半个郑家吞下,导致卢家一家独大,他便想到了这样的局面,只是崔李站到卢家的对面时日比他所想的还要提前些。
他并不愿意这样的局面继续持续下去,不禁沉思,该如何破了这样的局面,一直等到朝会结束,他才回过味来,不对!
皇帝下的命令是彻查所有的大慈寺僧人,而不单单是被抓的那几个!
卢政翰急急忙忙又折了回来,赶去御书房。
宫人却拦住了他,有些为难地说:“卢阁老,崔阁老还在里面呢。”
卢政翰就这样站在门外,将整个过程又重新回味了一番,这哪里是崔家和李家站在了一起,这分明是皇帝、崔家、李家和那些寒门文官一起做了个套,就等着他卢家主动站出来往里钻。
二月春风似剪刀,吹得卢政翰苍老的身躯在寒风中摇晃了一下。
卢政翰没有强求要进去,只对宫人说:“既然崔阁老在,那老夫便还是改日再来寻圣人。”
等他走了,宫人才进来禀告,卢阁老来了又走了。
苏彧不在意地挥挥手,让宫人退下。
崔玄的剑眉微敛,卢政翰能想到的,他也想到了,不仅如此,他想得比卢政翰还要多一些。
他垂下眼眸,冷淡地问:“陛下将臣叫过来,是料定卢阁老会找过来吧?”
这一切都在苏彧的算计之中,包括他。
苏彧笑着走到他的面前,“行简这是生气了?”
崔玄没有应话。
“左右卢阁老都会猜到的事,那么不如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苏彧无辜一笑,朝着崔玄露出那对好看的梨涡。
她又忽地靠近,直视着崔玄的眼睛,“还是行简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可告人?”
“陛下说的是什么话!陛下与臣哪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崔玄语速不禁快了一下,冷白的面上也多了一丝可疑的绯红。
他紧紧抿着唇,差点就要被皇帝给气恼到了,早上才说到男宠,偏她现在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叫人浮想翩翩的话——
明明她与他之间的君臣关系光明正大!
苏彧往后退了两步,退出了崔玄的一臂距离,爽朗笑开:“朕不逗行简了,今天南诏的六王子和七公主要走,是行简去送行吧?”
人是卢政翰接的,如今凤仪顷和凤仪罗要走,则是由崔玄来送,遵循的都是大启对外的礼仪。
崔玄深吸了一口气,脸色恢复如常,才说:“臣只负责送到京城外,接下来由尉迟将军护送他们到两国交界之处。”
苏彧稍稍一顿,慢悠悠地问:“朕记得这事本该是由萧将军负责的,什么时候换成尉迟将军了?”
原本是安排了萧承将凤仪顷和凤仪罗送到边境的。
“萧将军从昨日开始就腹泻不止,所以临时换了尉迟将军,”崔玄挺直的背稍弯,周正地行了一礼,“陛下放心,能护陛下安危的不止他尉迟仲云。”
苏彧伸出手一副要拍他肩膀的样子,崔玄也在等着她的手落下,却久久没有等到,微微抬眸,便能见到苏彧她将手又收了回去。
她将手背到了背后,笑着说:“当然,朕还有行简呢。”
崔玄的目光落在地上,他最是讨厌旁人碰触他,今日皇帝居然破天荒地没有拍他肩膀,他本该高兴才对……
他又抿了抿唇,不去理会心里的失落。
“那行简先去做准备吧,朕就不多留你了。”苏彧一边朝外走,一边说,“刚好今天知微从江南回来,朕去码头接他,说不定回来时还能和行简遇上。”
崔玄脱口而出便是:“陛下倒是格外惦记着谢舍人。”
说完了,他才觉得自己这句话有些不妥,又将唇抿了一下,绷着脸说:“臣先行告退。”
苏彧望了一眼朝着宫外走去的崔玄,挺拔的背影竟看着有几分孤寂。
她没有在意,回寝宫换了一身石青色的常服,让尉迟佑给自己赶马车,往万年县的码头赶去,她也没有完全坐在马车里,而是半倚着车壁,就坐在尉迟佑的身后,随意地问着尉迟佑:“你二叔对萧将军做了什么?”
尉迟佑老实回答:“二叔在萧将军的饭菜里下了半斤巴豆。”
苏彧:“……”同情萧承三秒钟。
不等苏彧再问,尉迟佑全部都给交代了:“二叔让我转告陛下,他这么做是事出有因的,实在是那个南诏公主太过古怪,二叔怕她对陛下不利,所以亲自护送她出境,才比较放心。”
尉迟佑想了想,又说:“二叔还让陛下放心,在大启境内他是绝对不会对南诏公主出手的,保证她平平安安到南诏。”
苏彧:“……”大启境内保平安,出了大启呢?她再稍稍为凤仪罗担心三秒钟。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问尉迟佑:“以前你二叔打劫的时候,会下狠手吗?”
尉迟佑摇摇头,他难得猜到苏彧在担心什么,连忙保证:“郎君大可以放心,我二叔这人一贯只打秋风,鲜少杀人,就算是杀了人他也铁定能处理得干干净净,绝对不会叫南诏国怀疑到我们的头上。别的不说,你看我二叔打劫了各镇节度使多少回,从没有人怀疑是我二叔干的。”
苏彧:“……”她怎么听尉迟佑这口吻还怪自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