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杨平脸上的神情愈发尴尬。
而他的妻妹上官如云则是一脸不服气,她冷笑着说:“听闻谢知微笔法娴熟,点画精准,行笔流畅,气韵生动,真正能做到力透纸背、入木三分,今日我倒要开开眼界。”
上官如云在朔州也算是有名气的才女,旁人都夸她能与京城谢家的谢以欣相提并论,她便也觉得自己并不比谢以欣差,她叫人备了纸笔来,率先写了一幅字。
平心而论,谢以观也不觉得她的字比苏彧的好,像上官如云这样的字满大街皆是平平无奇,哪里像苏彧的字一眼就能认出是她写的。
上官如云将笔递给他,眼中尽是挑衅。
谢以观提笔就写,待到苏彧过来,正是谢以观落下最后一笔时。
苏彧站在门槛外望进来,雪白的宣纸上用墨写成的字错落有致,远看就像一幅极为漂亮的画,近看每个字都极精湛。
她愣了愣,平日她的圣旨都是谢以观代笔的,但是谢以观写圣旨都是以极为端方的楷书写成的,有点像崔玄写信给她时用的字,倒是没有想到他的行草竟写得如此不羁。
苏彧没太在意大厅里颇为凝重的气氛,越过脸色惨白的上官如云,凑上前去看,她轻啧了一声,“倒是看不出来,知微光风霁月的外表下是一颗放荡不羁的心。”
别说,这幅字既有骨力又有神采,颇有种不受世俗约束的洒脱,与平时谢以观温润君子的形象大相径庭。
谢以观见到苏彧来了,眼中的冰冷才稍稍褪去,只是似笑非笑地问着:“谢安抚使要不要也提几个字?”
韦炅:“!”所以冒充谢以观的竟是皇帝吗?!
难怪他一口一个假货,谢以观硬是不接茬!但谢以观明明和他一起来的,怎么会知道是皇帝冒充的?
韦炅在脑子过了一遍,自己方才有没有说错什么话,他多少有点记不清自己说了几句大逆不道的话,现在把谢以观杀了灭口,还来得及吗?
他悄悄打量向谢以观,盘算着怎么样灭口。
谢以观却极为淡定地回了他两个字:“晚了。”
韦炅震惊地瞪大眼睛,果然谢以观会读心术!
苏彧侧过头问:“知微是真心的吗?”
谢以观索性将毛笔递给了苏彧。
苏彧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她问:“有红泥吗?”
写完字要盖章,红泥自然也是有的。
苏彧将毛笔翻过来,用笔杆的另一头蘸了红泥,在谢以观的落款处,徒手画了一方印章,方方正正足以以假乱真。
谢以观当着众人的面就夸赞道:“画得真是极好,点睛之笔。”
苏彧眉眼弯弯:“我也觉得我画得极好。”人最重要的是有自知之明,早早开启适合自己的赛道,比如她对自己就是很清楚。
杨平、上官如烟和上官如云看着苏彧与谢以观极熟稔的样子,一脸的震惊,三人面面相觑,想到谢以观对苏彧的维护,再想到他们刚刚的有来有往,只怕是关系不浅。
上官如云只觉得受了侮辱,拿袖子掩住脸面匆匆离去。
上官如烟到底做了那么多年的刺史夫人,她决定先发制人:“原来你们是合起伙来骗人啊!”
苏彧转过身,极淡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我骗刺史夫人什么了?是尉迟将军第一时间给朔州千里送炭骗人了,还是谢安抚使不远千里为朔州筹集赈灾物资骗人了?”
她的一双桃花眼看上去极冷,冷得杨平和上官如烟都打了一个寒战,他们夫妻二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立刻意识到这样的气度绝对不是普通人,只是再往上的身份他们却是不敢猜测。
苏彧又慢条斯理地问杨平:“杨刺史,我和尉迟将军在朔州这几日做了什么,你不知道吗?还是你身为刺史,想将朝廷这赈灾的功劳全都归在自己身上?”
杨平慌忙否认:“自然不是!这一次若不是有安抚使与尉迟将军,朔州难逃大难,安抚使和尉迟将军是我整个朔州包括我杨某人的救命恩人!”
他忽然觉得羞愧难当,明明人家在危难中相救,他却纵容着妻子去诋毁人家。
杨平猛地就拉上官如烟跑了出去。
苏彧:“?”不是,她话还没有说完呢,就这么跑了?
杨平不在,那谢以观便也不客气地开始秋后算账:“谢安抚使可有什么要说的?”
苏彧朝他眨了眨眼睛,硬是转移了话题:“你怎么刚到朔州,就在这写字呢?”
韦炅决定将功抵过,连忙开口将事情的经过说给苏彧听,把谢以观夸她的话也一五一十地学到了,就希望谢以观别在皇帝面前告他的状。
谢以观:“……”倒也不用把话全学到。
苏彧颇为震惊,当即喜滋滋地问:“朕的字在知微心中那么厉害的吗?改日朕要将这话告诉崔阁老,看他日后还叫不叫朕练字!”
谢以观:“……”
他难得感到头痛,忍不住反问苏彧:“陛下觉得臣当时情急之下的话能当真吗?”
苏彧这会儿是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重重点头:“想来这是知微的肺腑之言,朕记住了!”
谢以观额头的青筋跳了一下。
苏彧眼睛一弯,笑着说:“字不用练了,刚好有时间可以跟着知微学射箭,朕听说知微君子六艺都是极好的。”
谢以观看着她的笑容,心情竟也跟着愉悦了起来,他无奈着低头而笑,谁叫苏彧是皇帝,他也没有办法,只能由着她了……
既然人马都齐了,苏彧这几天与底下的人又混得极熟,索性把杨平抛到一边,由她带着谢以观熟悉朔州,并着手恢复朔州的各行各业。
朔州的路如今是通了,现在又有粮有炭,想要复苏自然不难。
谢以观做事上手很快,只跟着苏彧在外转悠了几个时辰,便已熟悉各个环节,与朔州干事的这些人都打好了关系,他回过神来时,苏彧已经完美隐身,连为什么借用他的名号都没有解释一句,就将“谢安抚使”的身份不着痕迹地过渡到他的身上。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能怎么样?
只能干活了。
“韦将军来都来了,不如一起。”谢以观转头就将韦炅拉上,横竖得拉个垫背的。
韦炅睁大眼睛:“我都送你到朔州了,陛下和尉迟将军都在这里,我也该……”
谢以观笑呵呵地打断他:“韦将军打赢尉迟将军了吗?对了,那日一口一个假货是什么来着?”
韦炅:“……”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笑容和皇帝的像极了!
韦炅狠狠叹了一口气,谁让自己落了把柄在谢以观手上,不过他也确实想和尉迟乙再切磋一把,留下来当苦力就当苦力吧,反正他挖了一个月的石炭,当苦力那都是熟练工!
苏彧拉着谢以观一直忙活到夕阳西下才回的刺史府,结果大老远就看到杨平赤膊背着荆棘条跪在刺史府门前。
刺史府就在街道旁,人来人往,都能看到杨平这副样子。
“他这是要干什么?”苏彧问谢以观。
“自然是要负荆请罪。”谢以观指了指杨平背上的荆条。
虽然把“负荆请罪”这个成语复刻得很完美,但是这天寒地冻的,脱成这样杨平不冷吗?苏彧想着,她推了推谢以观,决定让谢以观去处理,“那便让知微做一回蔺相如吧。”
谢以观笑着说:“杨刺史是要向陛下请罪。”
苏彧摇摇头,“朕要是接了蔺相如的活,那不是自掉身价吗?这可不行,所以还是知微代朕去最合适,当然你不能就这样放过他,要让大家都看到杨刺史是因为误会了朝廷的赈灾而负荆请罪,一定要达到人尽皆知,让全朔州人都知道是朝廷、是朕派人救了他们,让他们记住天子的好、大启的好!”
谢以观立刻明白,这就和当初他被尉迟乙拉去青楼做戏一样的,这会儿虽然要的效果不一样,本质还是做戏。
“怎么能算做戏呢?”苏彧不赞同,“这叫宣传,让朝廷拥有公信力,让朕拥有民望。上吧,知微!”
谢以观:“……”皇帝嘴里的词时常让他需要犹豫片刻才能理解,也不知道是谁没文化?
大约是他吧……
谢以观略微无奈,走到杨平面前,连忙扶杨平起来:“杨刺史这是干什么?”
他解下身上的大氅打算披到杨平身上,只是披的动作却顿了一下,不巧,这件大氅正是他与苏彧同穿过的那一件。
杨平一把推开他的手,坚决不要:“是我做错了事,理当如此!还请谢安抚使不要阻止我!”
谢以观从善如流地穿回自己身上,对杨平开始说大道理:“陛下派我等前来赈灾,是因为朔州是大启的朔州,无论杨刺史做了什么,陛下都不会收回赈灾物资,也会让我留下来与杨刺史共渡难关,还请杨刺史放心。”
杨平感动得愈发不肯起来。
路上的行人围了一圈又一圈。
苏彧站在最外围,听着里面的百姓将话传出来,传到她这一层,就变成了:朔州大雪,是因为杨刺史不敬天子被降了天罚,然而天子爱民,不计前嫌,派人来救朔州百姓。
虽然降了一些杨平的公信力,却将她的民望提升了上去。
苏彧觉得满意,这是她应得的。
至于杨平虽然本人还行,但他的妻子上官如烟这些天对她和尉迟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她都看在眼里,趁这个机会打击一波他们的气焰刚刚好。
谢以观看着效果差不多了,主要是杨平也被冻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他也见好就收,强行将杨平带回了刺史府。
被冻了许久的杨平果然在第二日发了高烧。
上官如烟已经听到了外面的传闻,恍惚着想,杨平身为边关武将一向壮硕,她才刚刚出言不逊,他就病倒了,莫非真是她的报应?
她虽然在外嚣张惯了,却也是极为爱重杨平的,硬是拉着她妹妹也像杨平一样在大门口,拦着谢以观道歉——
她是想拦苏彧,但是没拦到,反正都是谢安抚使,都是代表天子,都是一样的。
谢以观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躲在人群里偷着乐的苏彧,假笑着又将昨天的戏码演了一遍。
这会儿,朔州城里的传言便更加厉害了。
传到最后,竟变成了因为天子原谅了杨刺史一家,又念及朔州百姓无辜,大手一挥就让雪给化了——
这就是宣传的可怕之处,无意之间,她在朔州便成了神一样的存在。
朔州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杨平也被收拾得差不多了。
谢以观才终于想起柳无时所托之言,挑了一个苏彧与尉迟乙正商议着朔州边防之事的时候,不紧不慢地对苏彧说:“有件事情不知该不该讲?”
苏彧都没有抬头看他,“说吧。”
“柳九郎让臣托信给陛下,他在柳家商行等着陛下,不知道陛下见与不见?”谢以观问。
苏彧一顿,问:“你与他什么时候见的面?”
谢以观笑着说:“就在臣进城那日。”
苏彧说:“那日你倒没和朕说。”
谢以观又笑了笑:“事情太多,叫臣给忘了。”
苏彧狐疑地看向他,就谢以观这记忆力,能忘事?
第72章
谢以观在苏彧的目光中没有半点心虚,还问她:“陛下可要去见他?不过陛下也说今日午时之后要去巡视城墙,明日……”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才说:“陛下若是想在年前回京之前再去一趟太原,恐怕明日就得出发了。”
苏彧:“……”合着她就没有时间去见柳无时是吧?
不过她倒也不急着要去见柳无时,“既如此,知微代朕送封信给柳不已吧……”
谢以观又问:“陛下是要亲笔写吗?”
苏彧和他默默对视了一眼,笑呵呵地说:“你也知道朕的字太有特色,一出手就容易被认出来,要么知微顺便帮朕把信也代写了?”
谢以观斜了她一眼,倒是没有拒绝,他当着苏彧的面就将纸摊开,却是用左手写的字。
苏彧:“?”这么侮辱她的吗?
谢以观一边写一边解释:“臣的字在京城小有名气,怕被柳无时认出来,故而用了左手。”
他的左手字虽然不如右手字,却也是够看的。
苏彧也发现,谢以观的左手字同样胜过大多数人,她笑眯眯地夸赞了几句,对谢以观说:“也不用写什么,只要说京城见就可以了。”
写得越多越容易穿帮。
派了谢以观给柳无时送信之后,苏彧就带着尉迟乙上了朔州的城墙。
尉迟乙在京中多少有些屈才,他站在边关的城墙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意气风发,他为苏彧指点着江山,展开万里北疆的辽阔,那些安分的、不安分的游牧部落自他的嘴中出来如数家珍。
说到最后,他稍稍有些犹豫,对苏彧说:“杨敬高此人虽然惧内,却是不可多得的守城将才。”
这也是当初他为什么找杨平合作的原因,杨平是个十分有韧性的武将,不善于进攻却极善于防守,否则当年光朔方和河东两个节度使夹击,朔州就沦陷了,不要说在漠北游牧部落的虎视眈眈下还蒸蒸日上。
“虽然他家夫人对我多有言语上的不敬,但我并不是斤斤计较的人。”苏彧朝他一笑。
尉迟乙看过去,愣了愣,城墙上的风很大,吹得苏彧半眯起眼睛,便是她唇边的梨涡也被扬起的发丝半掩住。
他从前见那些纨绔子弟在边疆哭着喊着说京城娇养出来的人就不该在边境,他只觉得矫情,他尉迟乙不就是京城里养出来的人吗?边关的风沙还不照样绕着他过去?
只是这会儿,苏彧站在那里,像是被风一吹就能吹走时,他不自觉地上前了半步,用自己高大的身形为她遮住自大漠吹来的风。
他低下头便能见到苏彧白皙的脸庞被风沙吹得通红,像染了上等的胭脂,仔细想想那些纨绔子弟说得也有几分道理,“要不要回去?”
苏彧还没有公开自己的身份,他们几个在外并不敢明目张胆地喊苏彧“陛下”。
苏彧仰起头看了他一眼,却是从他的遮挡里走出来,朝着远方眺望去。
尉迟乙才知道自己想岔了,眼前的人是他愿意为其卖命的皇帝,她无需他遮风挡雨……
他当即想要低头认错,苏彧却比他更快一步,又退回了他身后
尉迟乙:“?”
苏彧靠近几分,让他彻底挡住寒风,她笑了一声:“有些苦不一定非要去吃,才能证明自己,我们下去吧。”
尉迟乙:“……”听着很有道理。
他们二人从城墙下来的时候,正遇上大病初愈的杨平。
杨平见到苏彧又想脱衣,解了半边袖子才发现自己荆条没有带过来,他左右看了看,随手折了一把枯木枝,小心翼翼地问:“要么凑合着用?”
苏彧接过他手中的枯木枝,扔到了一边,“行了,杨刺史。朕没有怪罪的意思。”
杨平稍稍松了一口气,等等!她刚刚自称什么来着?!
“陛、陛下?”杨平试探地喊了一声。
苏彧似笑非笑地看向杨平:“朕在来朔州之前就在太原,就因为离得近,所以朕决定亲自过来一趟,朔州的百姓也是朕的子民。”
杨平“噗”地一下双膝跪地:“臣、臣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陛下恕罪!”
苏彧上前亲自将他扶起来,“起来吧,是朕想看看你这朔州的父母官做得如何,故而隐瞒身份,既然不知道,那便是无罪。”
杨平“哐”地一下又跪在了地上,一头磕在泥地上,痛哭着说:“臣有罪!臣有大罪!”
上官如烟也就是在不知道苏彧身份的时候说她长得娘,说她字难看,她最多也就是不识圣人的丰神俊朗而已,不像他当初觉得苏彧是从穷乡僻壤的平山国出来,根本做不好皇帝……
他的罪可比上官如烟大多了!
苏彧悄悄朝后退了两步,躲开他磕头磕飞的烂泥,转头看向尉迟乙,用眼神问他:这就是你说的将才?
尉迟乙摸了摸鼻子,上前想要扶起杨平,杨平却是不肯,还在继续一边哭一边磕头,他无奈地转头看了一眼苏彧,然后再回过头,一个手刀打在杨平的脖子上,任由杨平两眼一翻就倒在了泥地里。
他朝着城墙下的兵士招招手:“将你家刺史送回府去。”
兵士:“……”
尉迟乙朝着苏彧咧牙一笑:“陛下,解决了。”
苏彧朝他竖了一个大拇指,尉迟乙的解决方式虽然粗暴,但是有效,“等知微回来,我们就出发去太原。”
她本来打算是明天一早出发的,但是她怕她在朔州多待一会,杨平能见一次磕一次,搞不好下次就是拉着全家老小一起磕了。
苏彧回到刺史府时,杨平已经醒过来了,果然如她所料,他领着他一家老小就跪在她的院子前,等她一出现,他就拉着上官如烟一起磕头。
苏彧:“……”
她揉了揉鼻梁,淡淡地说:“朕都恕了杨刺史的罪,莫非要抗旨不成?起来吧,都起来吧。”
抗旨的帽子都扣下来了,杨平也不敢再跪,将一家老小又齐刷刷地拉起来。
上官如烟大着胆子说,刺史府晚上摆宴,还请圣人赏脸。
却没有想到苏彧的脸更冷了几分:“尉迟将军向朕举荐杨刺史,说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也能守住朔州这一方天地,然而朔州才刚遭了灾,你刺史府却要摆宴席,你就是这样给朕守朔州的?”
杨平听了她的话,又唰的一下跪下来,跪下之后还不忘再把上官如烟给拉下来一起跪。
苏彧看了他们一眼,没再叫他们起来,决定让他们跪在这里好好反省。
她收拾了东西,便连夜离开朔州,走前让尉迟乙前去给杨平传话,叫他们起来。
杨平听到皇帝走了,怅然若失,又想到皇帝的恩德,感动得又哭了出来。
尉迟乙:“……”他竟不知道杨平一个大男人居然如此能哭。
他的手有点痒,又想一手刀下去,好在杨平嚎了两声,当即在他面前表达了自己对皇帝、对大启的忠心,一定会守住这大启的国门。
尉迟乙这才默默将手藏在背后,朝杨平点点头,赶紧追苏彧去了。
苏彧倒不是被杨平这架势给吓跑的,而是在朔州,她的真实身份已经暴露,虽然有种大佬被人误以为是小弟最终误会解开的爽感,但朔州毕竟是边关,谁知道这鱼龙混杂之地,哪个人就想要她的小命呢?
她还是走为上策——
也亏得她走得快,她才出了朔州地界,杨平就派人送来了急信,说原本住她的院子半夜有刺客行刺,他已着手在查,务必查出背后真凶。
苏彧让谢以观给杨平写回信,让杨平自上而下好好查一下朔州所有的官吏,只怕有不少奸细,否则也不会她的身份一被知晓就立刻有刺客了。
到了太原,苏彧便放韦炅回去了:“韦将军回同州吧,你的不敬之罪,朕也一并免了。”
韦炅一愣:“可是我还没有打赢尉迟仲云呢……”
苏彧:“……”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倒也不用给自己判无期徒刑。”
等赢了尉迟乙再走,那韦炅可真要给她挖一辈子的煤了。
韦炅:“……”皇帝的话虽然晦涩,但是他听懂了!就是说他这一辈子都没指望赢尉迟乙了!
“那陛下,臣真的走了?”韦炅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
苏彧朝他挥挥手,让他赶紧回同州。
韦炅没走两步,又回到了苏彧的面前,他单膝跪下,将之前的那个韦家令牌奉在手上:“陛下,同州军是陛下的同州军,陛下要调度不过是一纸圣旨的事,无须这个令牌。”
苏彧看了他一眼,高大英挺的年轻武将目光赤忱,她朝着他露出那对唇角边的梨涡,将令牌收了回来。
韦炅脸一下子红了一起,有些不敢看苏彧,虽然知道皇帝是男子,可苏彧的长相着实是按着他心上人的模样长的,对着这一张脸很难不脸红,不过他现在跪在这里并不是因为苏彧这张脸,而是这一个多月,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皇帝的好。
他心甘情愿成为皇帝的同州军。
韦炅走后,谢以观见苏彧一直看着那块韦家令牌若有所思,他便提了一下韦炅那时想要直接杀了打劫的村民。
“虽然韦将军听从了臣的意见,但是他不是觉得应当按律问罪,而是因为那里是朔州的地界,他不能越过杨刺史处置人而已。”
“应该不只是韦将军一个人有这样的问题。”苏彧问谢以观,韦炅这样的想法其实更符合当下的认知,反倒是谢以观这样强烈的法律意识让她有些吃惊。
谢以观无奈地应了一声“是”,只是他觉得治国之道,理当以法为重,官员行事当有准则才是,若是高位者能够随便动用私刑,今日可以未经断案就杀有罪之人,明日就可以凭心情杀无辜之人,底层人的性命能不能保住全看高位者的心情,要知道高位者不是每个都像韦炅这样有道德的。
苏彧若有所思地看向谢以观,看得谢以观略微紧张,生怕苏彧这个皇帝都不赞同自己的观点,好在苏彧开口夸谢以观:“朕觉得知微说得对极了,国无国法,国将不国。”
谢以观:“……”虽然苏彧在夸他,但是她的眼珠子也在直溜溜地转,他总觉得她在盘算着什么。
苏彧进了太原府,依旧住在太原王府。
幸好李见长被留在太原府,这几日开采煤炭的工作没有停下来,要是能再调度到当地的兵士一起来挖,应该没两日她便能回京了。
于是,她决定向裴骁借点兵用,毕竟他是河东节度使……等一下!
苏彧看向尉迟乙,迟疑地问:“仲云曾经打劫过河东节度使?”
尉迟乙笑容爽朗:“陛下,臣当年和裴节度使是借过东西,不过他确实还算清廉,能借的东西不如朔方节度使多。”
他大概也知道苏彧为什么有此一问,连忙说:“陛下放心,臣动作一向快,裴节度使遇上臣之前,臣就逃之夭夭了,且有杨刺史帮忙挡着,所以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当年向他借粮草的是臣。”
裴骁是一直将这件事算在杨平身上,不知晓主谋是尉迟乙。
尉迟乙微微叹气,柳家的事会被柳无时发现,实在是他在京城找不到掩体,再加上京城里的人太废,光靠身手就被郭来东猜出身份。
苏彧:“……”亏她一直以为尉迟乙是四个男主里最没有心眼的呢!
“既然仲云和裴节度使打的交道最多,那便由你去他那里借兵吧。”苏彧打发尉迟乙去。
尉迟乙:“……”他只会借物,不擅长借人啊!
苏彧赶了一路,这些日子在朔州又睡得不好,便决定在太原好好补个眠,等到第二日日上三竿,她才呵欠连天地起了床。
打开房门,就见到门口站着一个人,她猛地往后退了两步,打算关门重新躺回床上,她一定是没有睡醒!
那人却一下子拦住她,极冷地喊了一声:“陛下。”
第73章
苏彧眨了眨眼睛,立刻笑起来,看上去分外真诚:“行简怎么来了?京城那边可一切安好?”
穿着玄色大氅的崔玄戴着一顶玉冠,如寒夜冷星,清冷疏离。
苏彧注意到,即便他衣冠整洁到一丝不苟,他的玉冠上还是染了风霜,他长长的睫羽上落着一点水汽,似雪刚刚融去。
“陛下放心,京城一切安好。”崔玄冷着一张脸,极淡地说着,“臣是昨日午时才离京,今日本就休沐,午时之后臣会赶回去,不会叫京城出什么岔子。”
苏彧默默算了一下,从京城到太原六百里路,马车走要八天,所以崔玄只花了一天不到的时间就赶过来了?!“行简一夜未眠从京城赶到太原?”
崔玄解释:“臣骑的是闪电马,半夜在驿站换了一次马,臣已经吩咐好驿站,今夜再去换一次马,并不会影响臣明日返京。”
闪电马是大启最快的马,往往八百里加急都是用的闪电马,能日行千里,但是这样的快马人骑起来其实并不舒服,所以闪电马在大启基本就用在报信上,很少有人拿闪电马做坐骑,崔玄平时出行也不会骑闪电马,只是他若想最快速度地在京城和太原之间往返,也就只能选择闪电马了。
苏彧本来想叫崔玄赶紧去休息,但是见他这么拼,她倒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了,只说:“行简还没有吃朝食吧?和朕一道吧。”
崔玄微微颔首,见她就这样出房门,他又一把拉住她,“陛下就这样去膳厅?”
不然呢?苏彧莫名看了他一眼,她就到隔壁吃顿饭,穿戴整齐绑个马尾已经是她对皇帝身份的尊重了,要换作以前开工作室的她能披着头发、拖着拖鞋就到早点摊——
就算是这样,她都已经是计算机系里最讲究的学生了,一个日夜颠倒的码农出现在早点摊上在其他计算机生眼里都是很不正常的。
还亏得她打小在道观长大,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作息。
眼见崔玄额头的青筋都要冒出来了,苏彧连忙说:“行简如此大费周章地跑过来,午时过后还要赶回去,朕与行简相处的时光就那么一点,朕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一些不重要的细节上。”
在见苏彧之前特意洗漱一番的崔玄:“……”
崔玄的目光落在苏彧消瘦了的面颊上,到底还是放开了她,略有些别扭地说:“至少将头发束好。”
“哦。”苏彧当即把头上的束发带解开,就交到了崔玄的手里。
崔玄:“……”
“喏,就在这里吧,走回去还怪麻烦的。”苏彧就要坐到门槛上。
崔玄的青筋没有忍住,他几乎本能地,身快于心,两只手硬生生将她提了起来,“陛下不可!”
苏彧略有些不稳地向后仰,崔玄立刻伸出手揽在她的腰上,苏彧便这样不设防地撞入了他的怀里。
两个人俱是一愣。
崔玄低下头,正遇上苏彧仰起头。
这两个月苏彧瘦了不少,一张脸显得格外小,此刻头发披落,乌发雪肤,睁着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将崔玄看得又愣了一下。
他猛地想起,那时他中药时,朦朦胧胧之中看到了苏彧幻化成女郎,而现在苏彧与他幻觉之中的女郎隐隐重叠,他惊地松开手,连连朝后退了数步。
“是臣唐突了!”崔玄垂眸行礼,面上仍旧冷冷清清,只是他行礼的手握得比以往要用力许多。
苏彧也是有些紧张,好在冬日的衣服厚实,而崔玄看上去比她还要紧张些,反倒让她淡定了下来。
她稍稍妥协了一下,坐在走廊的长凳上,喊着崔玄:“行简快些,朕都饿了。”
崔玄深吸了一口气,再抬首眸色淡淡,不见半分端倪,上前为苏彧束发,许是外面的风太大,总有一缕青丝自他的掌心飞出,落在他的眼下……
清风误他。
崔玄的手一顿,他的指尖再次轻捻,抓住那缕青丝,将它纳入自己的掌心之中,再用束发带强势地将所有头发束住,如此一来,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恢复到原本的规整。
他看着苏彧站起身,下意识地便帮苏彧整了整衣领,却见她皱了一下眉头,“行简,有点紧了。”
“那臣……”
崔玄正想说,他重新来过,苏彧却是用手将头发抓了一下,“这样就可以了,我们也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他欲言又止,没有叫住苏彧,过了许久,才轻声叹息:“可是如此,又乱了。”
那一缕不听话的青丝还是跑出来了,随着苏彧轻快的步履在风中摇曳得更加欢快。
崔玄踏入膳厅时,苏彧早已坐好,她用手支棱着下巴,不合礼仪,却是随心所欲。
她瞧了他一眼,懒懒地说着:“行简,你好慢啊,这里的口味与京城有些区别,不知道行简你有什么忌口的?”
崔玄抿了一下唇,说:“臣随陛下。”
谢以观踏入膳厅的时候,正听到这句话,他一边将大氅脱下,一边略带诧异地问:“崔阁老怎会在此,可是京城里出了什么事?”
崔玄瞧向谢以观,一眼就看到了谢以观挂在蹀躞带上的那把匕首——
巧了,今日他的蹀躞带上也挂了一把类似的匕首,这把匕首还是苏彧托萧落给他送到京城的。
“京城一切安好,谢舍人多虑了。”崔玄不冷不热地开了口,“谢舍人腰上的这把匕首倒是别致。”
谢以观落落大方地向崔玄展示了匕首,笑着问:“我见尉迟将军也有一把差不多的,都是这一次陛下用石炭冶铁所锻造的,怎么?陛下没有给崔阁老留一把吗?”
崔玄只觉得谢以观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挑衅,但是谢以观不过是区区一个中书舍人,他身为同中书省下平章事,自是不会同谢以观计较。
他也跟着脱去大氅,露出自己蹀躞带上的匕首,“我倒也有一把,是那日陛下特意差萧长运带给我的,说是锻炼的第一样东西要赠给我。”
谢以观和崔玄两个人齐齐看向苏彧。
苏彧冲他们笑开,笑容很是纯真,一双桃花眼更满是无辜。
谢以观轻轻一笑,对崔玄做了一个礼让的动作,“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苏彧:“……”一定是错觉,她竟觉得谢以观在这一刻茶香四溢!
崔玄没理谢以观,他坐到苏彧的右手边,谢以观自然而然坐到了苏彧的左手边。
后面进来的尉迟乙和尉迟佑:“……”
尉迟佑叭砸了一下嘴:“臣既然是贴身侍卫,就站到陛下身旁用朝食。”
尉迟乙:“……”他倒没有看出来尉迟佑还有这样的心机!
苏彧点了点谢以观旁边的位置让尉迟佑坐下,又安排尉迟乙在崔玄身旁坐下,挺好的,四个男主一顿早餐就能集齐三个,改日她把柳无时也拉过来,就能实现四个男主排排坐了。
尉迟乙一坐下就嘀咕:“京城都没什么事吗?你怎么来了?”
崔玄额头的青筋动了动,冷笑着问:“我为何从京城赶来,你与谢知微心里没点数吗?”
大约是一夜未眠,崔玄比以往更加不留情面,直接说:“陛下要来太原府,你们不拦也就罢了,但是朔州那是什么地方?是关外烽火起的北疆,是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之地,一个朔州从刺史到九品官吏百余人,起码有八十人是奸细,这样的地方竟在大雪封城时让陛下一人去赈灾!”
尉迟乙:“……”朔州的情况还真如崔玄所说,但是他不是人吗?明明是他陪苏彧一起去的朔州,怎么到了崔玄嘴里就变成皇帝一个人了?
崔玄继续冷笑:“我还听说陛下在朔州差点被行刺,要不是陛下聪颖过人,明察秋毫,连夜离开朔州,光有你尉迟仲云又有什么用?”
尉迟乙呵呵一笑:“我尉迟仲云做陛下手中的长/枪便是,其余的自有陛下英明决断。”
崔玄板着脸说:“既是陛下手中的长/枪,更应该将陛下的安危放在首位。”
谢以观笑了一下,轻声对苏彧说:“陛下,崔阁老特意赶来就是为了训斥尉迟将军与臣的吗?臣倒没有什么,只是陛下还在这里呢,崔阁老如此……”
苏彧:“……”她好像又闻到茶味了。
崔玄带着几分寒意的丹凤眼瞥了谢以观一眼,转而对上苏彧,他磨了磨牙,语气倒也比对着尉迟乙缓和了不少:“臣也是因为过于忧虑陛下的安危,言辞过切之处,还请陛下海涵。臣这次来,也不是为了指摘谢舍人与尉迟将军,他二人既得陛下重用,自是有过人之处。”
他最后一句话,苏彧怎么听怎么都觉得有点言不由衷,她轻咳了一声,主动将手覆盖在崔玄的手上,在崔玄看过来之后,叹息着说:“行简担忧朕,朕自是知道行简的心意,只是不管朔州如何都是大启的朔州,朔州的百姓也都是朕的子民,明知山有虎,朕也无法置朔州于不顾。”
“臣没有……”崔玄并不是要阻止苏彧出手赈灾,他只是一想到苏彧冒着那么大的危险去朔州,他便难得烦躁了起来。
“朕知道行简的意思,但朕从来不是轻易冒险之人,行简应是懂朕的。”苏彧见崔玄没有排斥抽手,便大着胆握住他的手,朝他笑得灿烂。
崔玄低下头,盯着苏彧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她的手指修长,却不见骨节,与他骨节分明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他愣了许久,才觉烫手,倏地抽回手来。
苏彧又是一笑:“这一次朕离京这么久确实有些过分,朕也不忍心行简这般赶路,不如由朕先骑快马回京……”
“不行!”刚刚还剑拔弩张的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出口否认。
苏彧无辜地看向他们三个人。
尉迟乙率先说出自己反对的理由:“陛下才刚学会骑马,闪电马这样的快马并不好驾驭。”
谢以观接着尉迟乙开口:“陛下在朔州日夜劳累,又紧赶慢赶回到太原,如今再赶回京城,身子骨哪吃得消?如今已经是腊月,京中之事应当也不算多,臣虽位卑言轻,但应当也能勉强应付,便由臣代崔阁老先行回京好了。”
“陛下既然将京城交到臣的手里,自由臣再重新还于陛下之手。陛下堂堂天子,怎可以单人快马回京?”崔玄稍稍停顿,风轻云淡地补了一句,“陛下自十月离京到今日已经是四十七日,久不给臣来信,所以臣前来问下陛下的归期,并无他意,仅此而已。”
苏彧:“……”所以崔玄这大老远地跑过来,当真是因为她没有给他写信?
她摸了摸鼻子,略有些心虚地想,不怪她,她最近实在是太忙了,“朕也是打算这两日就回京的,最多十日之内必定回到京城!”
“如此,臣便在京城里等着陛下。”
崔玄没做太多休息,便又快马回了京城,连着熬了两夜,他到京城之后回了一趟崔府沐浴更衣,便如常地去了政事堂,卢政翰和姚非名两个人完全不知道他是从太原回来的。
一直到快下值的时候,卢政翰才注意到崔玄书案上的糖饼,他笑着问:“崔阁老,这个糖饼似是朔州特产。”
崔玄矜持地点点头,“是有人送的。”
他回来时候,皇帝非塞给他的,说是从朔州给他带回来的特产,那他也只能勉为其难地收下来。
他在心底默默数着日子,在腊月二十这日,离京两个月的皇帝终于回到了京城。
只是与苏彧一起从太原回来的,除了原班人马之外,还有一位女道士。
崔玄眯了眯眼睛,他认得这位女道士,是河东节度使裴骁的妹妹裴宝珍,却不知道苏彧对裴宝珍究竟是一个什么态度。
第74章
裴家原是想要留裴宝珍过了年再上京的。
裴宝珍试探了一下苏彧的态度,苏彧不冷不热,一副可有可无的样子,让裴宝珍心里多少有些没底。
裴宝珍心知肚明,苏彧选她做女官,是因为她在裴家受宠又是女道士,不受世俗约束,可她也并不是苏彧唯一的选择,世家女那么多,出家的不止她一个,何况若世家真有心要将女儿送到皇帝身边,完全可以让那些贵女先出家再还俗,这样的操作从前也不是没有过——
不想将女儿嫁入皇族也不过是顶上的那五家世家……不,现在已经变成四大世家了。
像裴家这样比不上顶级世家,在地方又有名望又有军权的,自是更希望直接跟着皇帝,毕竟跟着顶级世家,裴家并不能取而代之,但若是得了皇帝的重用,裴家就可能一跃成为新的顶级门阀。
这样的机会裴家能看到,其他比不上顶级世家又有能力的世家也能看到,比如同州的韦家便是其中之一。
因此苏彧通知裴家要启程时,裴宝珍没有犹豫,不等过年,收拾东西就跟着苏彧来了京城。
裴宝珍虽然是出家的道士,但明面上苏彧和她还是“男女授受不亲”,两人坐的是两辆马车。
苏彧先下马车,见裴宝珍也要下车,本还想扶她一把,还是谢以观制止了她。
谢以观说:“陛下,众目睽睽之下,您做什么都会被人别有用心的解读,若您无意与裴家结亲,还是不要与裴女冠过于亲密。”
结亲是肯定不能结的。
苏彧选择站着不动。
裴宝珍见她没有看向自己,也不敢靠得太近,十分低调地站在一旁。
尽管皇帝和裴家女之间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亲密,但是皇帝将裴宝珍带回京城,对于官员们来说就已经是一个信号了。
三位宰相,卢政翰脸上笑呵呵,姚非名木着一张脸,崔玄还是他的那张冷脸,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从面上是看不太出来。
苏彧亦是笑容和煦,一碗水端平地慰问了三位宰相,意思意思地询问了几句这两个月的京城情况——
此前崔玄已经将这两个月京城中重要之事都同她说过,但是她只当自己不知道。
卢政翰和姚非名也不确定皇帝知不知道,挑着重要的事情说了几句,卢政翰说完,还问了一句崔玄,他多少有些怀疑崔玄私下和皇帝有消息互通。
不过崔玄自始至终一个表情,那就是没有表情。
一直到皇帝入宫,百官散去,谢以观也准备回谢府,只是他的马车还没到谢府,就被人给拦住了。
谢以观倒是想绕开,偏偏对方的马车大,将整个巷口都给堵住了,他只能从马车上下来,朝着对方行了一礼:“崔阁老。”
崔玄在马车内传出一声:“还请谢舍人到马车中一聚。”
谢以观站在外面没有动,笑着说:“下官怕惹崔阁老不快。”
崔玄冷嘲着说:“谢舍人也不是第一次上我的马车了。”
谢以观微微叹了一口气,官大一级压死人,崔玄的官比他大,他也只能听命地上了崔玄的马车。
他仔细打量了一番,较之上次,马车内的垫子都焕然一新,就连案几都换了新的,原本摆茶具的地方换了汉白玉镶金丝棋盘,崔玄手执黑子,端的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矜贵。
谢以观看了一眼棋局,却是黑子的死局。
崔玄淡淡看了他一眼,“谢舍人觉得我这棋子该下在何处?”
谢以观温和笑着,十分谦逊地说:“我棋艺不精,就不在崔阁老面前献丑了。”
崔玄反问:“是吗?”
他手中的黑子未曾犹豫,直接落下,死局瞬间扭转乾坤,他也直白地问向谢以观:“圣人将裴家女带回京之事,你为何不拦着?”
苏彧如今立在世家与文官集团之中,论起来,她提拔姚非名、重用谢以观,在他们这些世家的眼里,还觉得皇帝偏心文官多一些,如今却将裴宝珍这个河东裴氏之女带回京城,先不说世家怎么想,但那些向着苏彧的文官们难免会多想——
即便他们并没有过于亲密,即便裴宝珍是女道士,毕竟大启的贵女出家再还俗都是极为方便之事,本朝还有当了女道士又还俗做皇后的先例在,将来苏彧真要娶裴宝珍为后,也没有多少人能反对。
谢以观眼观鼻鼻观心,竟是被苏彧传染了几分外在的纯良,他愈发温和地笑着:“崔阁老太看得起我了,陛下要做的事,哪是我能拦得住的?”
何况他一直跟在苏彧身边,对于苏彧想怎么用裴宝珍多少有些了解,当然这些内里的弯弯绕绕他自是不会告诉崔玄。
崔玄冷冷地看向谢以观。
谢以观则是将两手一摊,把苏彧的动作学了个九成九,“崔阁老若是反对这件事,大可以直接去面圣,在这里为难下官做什么?”
崔玄磨了磨牙,在心底暗骂了一句奸佞,脸色比谢以观上马车之前更冷了三分,“谢舍人可以走了。”
谢以观若有所思地再看了一眼棋局,才从崔家的马车上下来。
他回到谢府,拜见了难得在家的谢父谢母,稍稍讲了一下河东裴氏的事,与谢以欣定亲的裴家正是河东裴氏,不过裴十四比裴宝珍小上一辈,是她四兄长家的次子,只是在族中同辈排行十四,故而被称为裴十四。
谢以观稍稍一顿,还是向谢父说了自己的想法:“孩儿觉得,裴十四并非二娘的良配。”
其实,他这次在太原并没有与裴十四接触过,只是苏彧说裴十四不好,他便多少有些在意,趁着与父母谈论到裴家,便想趁机退了这门亲。
谢父却是极力反对,在他看来裴家已经是谢以欣能嫁的最好之人,他反过来怒斥谢以观:“如今是什么局势,你比我更清楚,你莫不是想将你妹妹送入宫中去?这个我是绝对反对的!你想要成就一番事业旁的我都可以支持你,唯独你妹妹的婚事不可为了你的所图所谋拿去做文章!”
谢以观试图说服谢父:“我并没有送二娘去宫中的意思,只是裴十四……”
“我打算过了年便与裴家商议婚期,二娘的婚事你就不要插手了。”谢父不耐地将他打发走,听不得他说半句反对这门亲事的话。
谢以观站在被谢父紧紧关起的房门外,沉下一张脸。
“长兄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谢以欣站在走廊的另一端,见到谢以观满心欢喜地跑过来,却见他脸色不善,小心翼翼地问。
谢以观转身对上她,脸上已经换了和煦的神情,“没什么,我这两个月去了太原,又去了一趟朔州,带了不少东西给你,你且瞧瞧。”
明明她方才看到谢以观神色难看,兄长骗她!谢以欣张嘴想要继续问,谢以观硬是没给她机会。
谢以欣气呼呼地想着,她又不是三岁小孩,总是能问到缘由的,父亲铁定不会告诉她,但是她可以找母亲撒娇,只是没有想到谢母这次的嘴格外严实,半句不提那日谢父与谢以观吵架之事。
腊月二十一过,除夕便也不远了。
这段时间,不管是皇帝与百官,还是京中贵女,都是最忙的时候。
苏彧从太原回来,感觉自己的脚都没有碰到地面,不是赶到那个庙去拜拜,就是去那个坛祭祖,好不容易到了除夕,礼部硬是安排了她去大慈寺祈福。
“你让朕一大早去和尚庙祈福?”苏彧稍稍睁开眼睛,身上因睡眠不足散发出来的怨气,吓得礼部侍郎杜侍郎连连朝后退了两步。
“陛、陛下,这是历来的传统,为来年祈福,从大慈寺回来之后,再宴请百官,再至宫中守岁。”杜侍郎硬逼着自己把话说完。
合着大过年的,她都不能睡觉!苏彧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杜侍郎被吓得又退了两步——他从前竟没有发现,皇帝如此吓人!
“朕知道了。”
苏彧叹了一口气,这年头做皇帝也不容易。
除夕这日,苏彧丑时就被人叫起来了,因为她要穿冕服戴冕旒,还要赶到大慈寺。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早起床了,眼中满是氤氲。
崔玄来时,就对上她这一双雾蒙蒙的桃花眼,乍一看竟觉得皇帝在向他可怜兮兮地撒娇。
他站在殿外略有些迟疑。
那个为苏彧戴冕旒的宫女却总是戴不好,好几次扯痛了苏彧,倒是将苏彧的瞌睡赶走了不少,她稍稍抬起眼,眼前的小宫女有一张芙蓉脸,算得上姝色,这么好看的宫女她应该是第一次看到,不然肯定有些印象。
崔玄也看到了,他蹙了一下眉,大跨步走上前,接过小宫女手中的冕旒。
小宫女吓得立刻跪在地上,怯生生地求饶:“陛下,奴不是故意的……”
声音也很好听,她要是真男人得被小宫女这一声“陛下”酥掉骨头。
“下去。”崔玄冷着声音将小宫女赶了下去。
苏彧认真看向崔玄这个真男人,他丹凤眼里的冷气却是比声音更足。
崔玄半垂眼帘,便对上她那双探究的桃花眼,声音又冷了两分,“陛下还想将她唤回来?”
“并不想,只是觉得从前好像没有见过这个小宫女。”苏彧否认。
崔玄觉得苏彧口中“小宫女”三个字叫得过于亲昵了些,脸色又冷下几分。
他一边为苏彧戴冕旒,一边说:“她是尚仪局的宫人,是先帝还在时卢家就送进来的。”
苏琰一直没有子嗣,卢政翰便动了心思,从民间精心挑选出貌美的少女进行培养,再送入宫中,他希望这些少女能为苏琰生下子嗣,只可惜卢家的这些少女还没有来得及上场,苏琰就死了。
卢政翰为人谨慎,苏彧登基之后,他也不急着启动这批尚在宫中的少女,但是这一次苏彧从太原回来,便能看出卢政翰有几分急了,他安排这些已经成为宫女的少女故意过来勾引苏彧。
“陛下要谨慎一些。”崔玄劝着。
苏彧:“……”崔玄还说朔州官员有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奸细,她这皇宫也不遑多让啊!
崔玄和苏彧对视了一眼,大约是看出苏彧的无语,他反倒脸色稍霁,“陛下放心,这些人臣自会处理。”
苏彧想了想,她们倒也没做什么,只要把卢家干掉,这些少女也就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反正她这皇宫一时半会是不缺奸细了,“没事,难得卢阁老一番好意,看着也挺赏心悦目……”
她话还没有讲完,崔玄的脸就肉眼可见地冷下去了,语速稍快地提醒苏彧:“陛下,该出发了。”
从皇宫到大慈寺一个时辰的路程,文武百官都随皇帝前去祈福。
大启佛法兴盛,每年花在修寺庙上的钱就不少,苏彧已经是大启历代最抠的皇帝了,继位到现在快一年了,一文钱都没给寺庙。
这也是苏彧第一次来大慈寺。
她的第一眼印象就是,寺庙很大,里面僧人不少,她转头就将谢以观召过来,问他:“大慈寺是自负盈亏,还是皇家拨款的?”
谢以观愣了一下,好在他一向聪慧,立刻懂得了苏彧的意思,小声回答:“大慈寺乃皇家寺庙,一切用度自然是由户部来出。”
苏彧又问:“这里有多少僧人?”
谢以观说:“上下近千人。”
苏彧默默一算费用,多了几分不乐意:“那别人所捐的香火费呢?”
谢以观顿了一下,顶着百官和大慈寺僧人的目光说:“自是归大慈寺所有。”
苏彧:“……”寺庙这稳赚不赔的生意,听得她都想出家了!
第75章
大慈寺的住持虚云禅师倒是一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头,眯着眼睛像是一直在笑,苏彧当着众人的面与谢以观回答许久,他也不恼,只等他们停下,才问:“陛下可要进殿祈福?”
苏彧却是注意到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年轻僧人。
年轻的僧人看上去没比谢以观大多少,神仪明秀,朗目疏眉,即便是个光头,也是一个十分帅气的光头。
便是苏彧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虚云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苏彧微微颔首,没有和虚云礼让的意思,率先进了大殿。
虚云稍稍一愣,眉头不自觉地微蹙,即便是嗜杀的苏琰到了大慈寺也要装出虔诚的模样,而眼前这位新帝却是装也不装。
他不动声色地跟在苏彧身后,先是亲自为苏彧递上三炷香。
苏彧接过香,姿态十分标准地三拜之后,将香插入佛龛之中,再之后便没有什么恭敬与虔诚,一双桃花眼四处打量着,看着宛如没有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跟在虚云与年轻僧人身后的僧人们望向苏彧的眼神不知不觉便多出了鄙夷。
忽地,苏彧指着屋顶的藻井问:“这金光闪闪的全是用真金粉画的?”
普通寺庙的大殿便已有两层楼那么高,大慈寺的大殿尤其高,苏彧目测应该在二十一米左右,在如此之高的室内完成这样复杂而华丽的天顶画,再用金粉作画……
苏彧闭上眼,都能看到大把大把的白银从她口袋中飞走!
“噗嗤——”僧人之中有人没能忍住笑出了声。
虚云心中一惊,生怕新帝会发火,正想以过节祈福为理由,让皇帝不要追究,却没有想到苏彧面上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反而笑眯眯地问那个僧人:“你笑什么?”
僧人回答:“陛下,你站在这底下,还能见到这藻井上的佛像栩栩如生、金碧辉煌,自然是真金粉才能做到。”
苏彧又瞧了一眼,一个普普通通的僧人,身上所穿夹袍的面料却是布料里最贵的罗缎,她转头正想问谢以观,才想起谢以观一个五品官员还没有资格跟着她到大殿来一起祈福。
她与崔玄默默对视了一眼,崔玄嘴唇微动,即便知道皇帝想要问的大约是大慈寺僧人的一件僧袍要花多少银两,只是他到底没能拉下脸面来作答。
他似是听到苏彧轻声叹息,身体更是绷直到僵硬。
苏彧倒也没有特意去为难崔玄,将这个问题咽了回去,横竖不便宜就是了,她继续问那个僧人:“在大慈寺,所有的僧人都穿和你一样的僧袍吗?”
那僧人难掩蔑视,自然而然地回答:“贫僧不过是大慈寺的知客,自是与住持、座元、首座、后堂等的不同。”
苏彧的目光回到了虚云身后的年轻僧人身上,他的年纪不大,身上穿的衣料却更考究些,她笑着指了指他:“这么看来这位法师虽然年轻,显然在大慈寺的地位与众不同。”
崔玄终于找到开口的机会,他说:“这位是若空和尚,是虚云禅师的关门弟子,亦是大慈寺的首座。”
所谓首座那便是下一任住持的第一人选,首座于寺庙就相当于太子于朝堂。
苏彧想着,年轻僧人会是虚云的弟子,倒是没有想到直接定为接班人了,“若空和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吗?你上面就没有师兄了吗?在皇家还讲究个长幼有序的,寺庙里就不讲究这些了吗?”
若空十分淡定地回答:“回陛下,贫僧上面还有几位师兄,贫僧亦无过人之处,只是得师父二十二载悉心教诲,略有顿悟。”
苏彧了然点头:“所以你师父偏心,这二十二年就只培养你一个人了,对你的师兄就不悉心教诲,没让他们有所顿悟,是吧?”
虚云、若空、一众僧人:“……”皇帝看着不像是来祈福的,倒像是要找茬。
虚云上前行了一礼:“老衲教导弟子,全凭因缘心性指引,只是个人有个人的造化,在修行之上亦有差异,若空确有过人之处。”
崔玄适时补了一句:“虚云禅师的其余弟子亦是出众,同州归元寺、蒲州净水寺的住持皆是虚云禅师的弟子。”
苏彧一顿,笑着问:“老禅师了得,这是把大启的寺庙都开成你的家族行当了。”
虚云:“……”确定了,皇帝就是来找茬的。
若空到底年轻,抢先一步回答:“怎能说是家族行当,佛门普度,非一家之私。师父虽弟子众多,但与各师兄、与贫僧皆以佛法机缘相连,聚是缘起,散是缘灭,有无机缘再聚皆看造化,陛下所提的‘家族行当’之说,实乃对佛法的误解。”
苏彧偏过头去看若空,若空不躲不闪,直对上皇帝的眼睛,只是他抿紧嘴唇,似是在隐忍怒气,也似苏彧只要一开口他就准备回击。
若空等了许久,却只等到皇帝轻啧了一声,容貌出众偏见识浅薄的新帝对着他师父说:“不过两句话便动了怒,若空师父这修为还得再练练。”
虚云跟着笑了笑,除了点头称是,也实在说不出其他话来。
若空浑身僵住,因为他确实因为苏彧的冒犯而发了火,他不禁反省,若是时光重塑……不行,想到苏彧的话,他还是有些生气,果然是修行还不到家吗?
苏彧也不管若空内心的纠结,随着虚云又看了大慈寺的其他地方,再被虚云请到禅房吃茶。
虚云作为出名的高僧,自是能点的一手好茶,不过他在苏彧面前还是谦虚了一下,“比不了崔阁老的手艺,还请陛下将就。”
苏彧笑了一声,“可朕从不将就。”
虚云:“……”
苏彧嘴上这么说着,不过还是端起了这盏茶一饮而尽,然后脸上露出嫌弃的神情,一副不喜欢吃茶的样子,“祈过福,吃过茶,朕回去了。”
“……”虚云问,“陛下就没有什么要问老衲的吗?”
苏彧笑着反问:“朕要问老禅师什么?”
虚云缓缓睁开一直眯着的眼睛,一双老眼并不混沌反而十分精明,皇帝能问他的东西可多了,从国运到个人安危,但是苏彧却是一个都没有问。
他仔细打量苏彧许久,又缓缓闭上眼,“陛下,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新皇帝的眼神确实与前两任皇帝不一样,可以今日皇帝的态度来看,他担心皇帝会对大慈寺不利,所以他决定先给皇帝一个下马威——
大启就曾出过一位搞法难的皇帝,但是那位皇帝最终却被崇尚佛法的贵族所杀。那位皇帝比起现在的苏彧根基还要稳固许多,如今的苏彧想要对寺庙动手,困难只大不小。
“禅师的话朕没听明白,”苏彧先是无辜地摇摇头,随即恍然大悟,“禅师是嫌朕前面说话不中听呢,您老人家都是得道高僧了,怎么还计较这么几句话,怪没有风度的。”
虚云:“……”
苏彧又笑着问:“朕的那位大皇兄,哦,也就是先帝他问过禅师什么呢?总不会是什么长生之道吧,朕记得这不是你们和尚的业务,禅师就不要抢道士的活了。”
虚云:“……”谁不知道先帝死得早,皇帝这嘲讽真是太足了。
苏琰还真问过他长生之道,他当时给苏琰的回答是:止杀、戒色。
问题是苏琰他一向都没有做到……
可他又没有办法反驳苏彧,只能故作高深地笑笑。
苏彧摆摆手,“朕还要赶回去吃年夜饭,就不和禅师多聊了,以后禅师招待朕就不要拿茶来招待了,备点小点心朕会更喜欢的。”
虚云:“……”不过皇帝既然说要再来,那便是明示他,不会动大慈寺。
苏彧从大慈寺出来,面上始终保持着微笑,一时难叫人看出什么,但是不管是崔玄还是谢以观都觉得她在酝酿着什么。
从大慈寺出来,苏彧的瞌睡去掉了不少,她也有空撩起车帘,望向远处的风景,冬季的麦田覆盖着薄雪,静寂之中又有希望要破土而出。
顺着她的目光,谢以观也看到了那片麦田,只是不等他开口,崔玄已经抢了他的话:“陛下,那一片的地都是大慈寺的。”
苏彧:“……”配合着崔玄冷冰冰的口吻,她只觉得冷风一阵又一阵地从她心上呼啸而过。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总结:“所以大慈寺的和尚吃朕的穿朕的,还拿朕的田地?”
崔玄不忘雪上加霜:“陛下要这般说也是对的,且这些田地所有收成都归寺庙,不必给陛下缴税。”
世家虽可以寻各种各样的借口减税,但到底还是得交税,不像寺庙,借口都不用找,大启律法有明文规定,寺庙与僧侣不必缴纳任何税。
苏彧:“……”崔玄他是懂得扎心的。
她恶狠狠地磨了磨牙,就这样虚云还想他不动寺庙,她像是他叫不动就不动的人吗?
崔玄:“?”为何皇帝肉眼可见得不开心?
他转头看向垂眸浅笑的谢以观,蹙了一下眉头,他并不是在皇帝面前学谢以观的谄媚,只是想叫皇帝知道得更多罢了,所以皇帝果然还是更喜欢像谢以观这样的吗?
一大早出发去的大慈寺,到了皇宫已经是黄昏。
宫内处处挂着大红灯笼,残阳余晖与灯火交织,宫人绕着麟德殿的柱子忙进忙出,早已为皇帝与百官备好了除夕宴。
既然是过年,苏彧决定也让自己稍稍轻松一下,毕竟她已经找好来年的钱袋子了,就看怎么把里面的钱拿出来了。
她坐下来之后,便举起酒盏,意思意思地祝大家新年康健,祝自己诸事顺遂。
百官:“……”反正他们也已经习惯了苏彧这一副没文化的样子,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皇帝能说一句吉祥话意思意思就差不多了,再说下去,他们也挺担心的。
尉迟乙率先响应苏彧,端起酒盏便是一饮而尽,再站起身主动敬了苏彧一盏。
崔玄:“……”莽夫!就只会喝酒!
有尉迟乙开了头,官员们便也跟着放松了不少,陆陆续续站起来给皇帝敬酒,没一会儿,谢以观也站起来了。
年轻俊美的中书舍人唇角含笑,在三九严寒之中,依旧叫人如沐春风,“臣敬陛下三盏,一祝新岁朝朝,四海升平,二祝年年岁岁,大启永昌。”
他将前两盏一饮而尽,到第三盏时稍稍停顿,笑得分外真诚:“三祝陛下诸事顺遂。”
崔玄、尉迟乙:“……”谢以观怎么这么贼,居然拿皇帝的话来祝愿皇帝。
偏偏苏彧还被他哄得开怀大笑,畅快地回敬了谢以观三盏酒。
崔玄:“……”就你谢知微会喝还会说!
三旬过后,平日里心思各异的官员们都喝上了头,喝得有些东倒西歪。
坐着也就只有那么几个酒量好的,以及滴酒不沾的崔玄。
崔玄盯着眼前的酒盏许久,最终亦站起身,端着酒盏,走到苏彧面前,“陛下……”
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灯笼映的,苏彧粉雕玉琢的面颊染着胭脂红,在暧昧的烛火之下,比白日少了几分狡猾,又多了一丝妩媚。
崔玄的酒高高举起,苏彧却是从高座上走下来,站在他的面前,忽地往前一凑,就着崔玄的手,将他的那一盏酒一饮而尽。
她身上有淡淡的酒味却不难闻,朝着他弯下漂亮的眉眼,“在朕这里,行简就不必勉强了。”
崔玄的手抖了一下,险些便将酒盏掉落在地,苏彧眼疾手快地抓住他手中的酒盏,以及他的手……
崔玄的瞳仁微微一缩,喉结动了一动,“臣……”
他没能把话说完,一个高大的身影就把他挤开了尉迟乙捧着个酒坛,豪迈地说着:“陛下,今夜我们不醉不归!”
崔玄:“……”贼得不仅有谢以观,还有尉迟乙!
第76章
大启的除夕宴通宵达旦,皇帝与百官一起守岁。
不过一场宴席下来,已经醉倒了一大片。
苏彧千杯不醉,喝到最后,尉迟乙半醉,谢以观也有些脸红,唯独她一双眼睛还是清明。
就是这一屋子的醉汉让她有些受不了。
她走到殿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眺望远方,夜色如墨,星辰点点,长长的宫墙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万物静寂,唯有寒风拂起她面颊旁的碎发。
“陛下——”崔玄和谢以观几乎是同时喊出声。
苏彧缓缓回过头来,桃花眼里夹杂着空寂的冰冷,让他们生出了她一转身便会消失在这茫茫夜色之中的错觉。
崔玄和谢以观疾步走上前,动作整齐划一地脱下官服外的披袍,就准备披在苏彧身上:“小心着凉——”
又是异口同声,两件披袍就撞倒在了一起。
苏彧笑出了声:“行简和知微倒是很有默契。”
崔玄、谢以观:“……”并没有默契!
“陛下——”
三个人再转身,却是尉迟佑提着灯,和尉迟乙一起找过来了。
原本空旷的台阶上,一下子站了五个人,突然就变得拥挤起来。
苏彧被四个大男人围住,一个个都在六尺以上,一下子就衬得她有点矮了,甚至碍到她看风景。
只是她忽地笑了出来。
四人齐刷刷地看向她,她眉眼弯弯,梨涡深深,“登基那日,仲云陪朕走了许久的路,今日除夕,四位再陪朕一起走走吧。”
苏彧接过尉迟佑手中的灯,率先走在了前面,他们自然也只能跟在皇帝身后,由着她在前方照亮。
只可惜苏彧没走两步,又突然停了下来,把灯放回了尉迟佑的手中。
崔玄、谢以观、尉迟乙三人齐刷刷看向她,她大方一笑:“朕忘记早上去大慈寺还爬过山、走了不少路,现在朕走不动了。”
崔玄、谢以观、尉迟乙:“……”皇帝的体力是不是有点差?
他们的目光再落在苏彧身上,即便穿着厚重的冬装,皇帝看上去还是十分轻盈,身姿玉立。
尉迟乙率先在苏彧身前半蹲而下:“陛下,上来。”
苏彧没有一丝犹豫,就这样跳上了尉迟乙的背,任由他背着自己。
崔玄和谢以观垂下眼眸,便能看到两人被烛火拉成的影子同样叠在一起。
谢以观率先抬头,笑着对崔玄说:“毕竟从一开始便是尉迟将军护送陛下进京,陛下最为信任尉迟将军也是再自然不过。”
他们三人之中,尉迟乙从一开始便选择了跟从皇帝,所以皇帝对尉迟乙的信任也是不加掩饰。
崔玄侧目看了一眼谢以观的笑容,略觉得有些碍眼,皇帝最信任的是尉迟乙,这一点毋庸置疑,那接下来呢?
天下人皆知谢以观是皇帝的人,与尉迟乙齐名,所以谢以观言下之意,皇帝第二信任的便是他了?
崔玄冷然一笑,没有应谢以观的话,走在谢以观的前面。
谢以观站在夜幕之中,看着前方行走的四个人,最终目光落在了苏彧的身上,他小步跑上前去,笑着对尉迟乙说:“若是尉迟将军累了,臣亦可以背陛下。”
尉迟乙哈哈一笑:“陛下,谢舍人是看不起臣,臣不仅能背陛下,还能背着陛下跑。”
他竟真的背着苏彧跑了起来。
崔玄当即喊了一声:“胡闹,你要是摔着陛下了怎么办!”
尉迟乙又是爽朗一笑:“陛下抓紧臣的脖子,尽管放心!”
苏彧:“……”怎么觉得这几个男主有些幼稚呢?
她被迫抱住尉迟乙的脖子,由他背着自己在大启的皇宫里狂奔,一直奔到麟德殿前,她才从尉迟乙的背上下来。
拜尉迟乙所赐,苏彧这一身皇帝的冕服都乱得没形,再回首,她看向不顾形象、提着官服也一路奔过来的崔玄和谢以观,也跟着尉迟乙大笑起来。
崔玄无奈地看向笑得犹如花枝乱颤的苏彧,不顾自己有些歪了的官帽,首先上前为苏彧扶正她头上的冕旒,再为她整理好冕服,才为自己整理,“陛下怎么也跟着尉迟将军胡闹起来了……”
“今天过节,行简不要这么拘束。”苏彧摆摆手,又指向东方,“天亮了,是新的一年。”
她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此前就准备好的红包——
是她让锦梦轩的绣娘用红色绸布绣成的福袋。
苏彧给崔玄、谢以观、尉迟乙以及尉迟佑每个人都发了一个红包,“这是朕给你们亲手准备的压岁钱,祝你们新的一年平平安安,撸起袖子加油干!”
她难得大方,在每个红包里都放了一对金元宝。
尉迟乙隔着布料就能摸出东西来,眼睛一亮,问苏彧:“这个能用掉吗?”
他是真的穷,有钱就想花。
“自然是可以用的,一对金元宝本就是给你们花的,总不是让你们供着的。”苏彧心情颇好地说。
“……”崔玄轻咳了一声,将红包放入怀中,正儿八经地行了一个礼,“臣谢过陛下。”
谢以观也将红包放入怀中,笑着说:“臣亦谢过陛下。”
苏彧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呵欠,朝着他们挥挥手:“熬了一夜,终于可以休春假了,你们都早点回去休息吧。”
大启的官员虽然除夕要陪着皇帝一起守岁,但是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是他们的春假,一直到正月十六才会正式新年早朝。
崔玄、谢以观和尉迟乙一一告别,只是崔玄没走几步又折了回来,在另外二人的注视下,他再次为苏彧正了正冕旒与冕服,前面苏彧伸懒腰的时候又扯歪了。
苏彧:“……”
崔玄与她对视一眼,默了默,淡淡地说:“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落入风中便没了,让苏彧一度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一直等到他们走远,苏彧将手探入自己的怀中,便摸出了一颗南珠来。
苏彧高高举起珍珠,在曦光之下,白色的珍珠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是方才崔玄在为她整理衣襟的时候,偷偷塞进来的,看着应该挺贵的。
苏彧轻轻扯了一下唇角,倒是看不出来崔玄这样的人还会偷偷给她送礼。
她将珠子塞回怀里,这一夜不睡,她也怪累的,需要回去好好补个觉。
苏彧这一觉一下子就睡到了申时,而她一起床传出动静之后,站在门外的宫人立刻便说:“陛下,谢舍人半个时辰前就在宫门外候着,陛下可要见他?”
苏彧:“?”她都放谢以观假了,他怎么还主动找她加班?
“让他进来吧。”她也懒得再去御书房,直接让谢以观来她的寝宫。
谢以观进来的时候,便看到皇帝她随意披了个外套坐在案几前,用一根玉簪随便挽了一个发髻,还有大半头发披落下来——
他竟还感到诡异的安慰,毕竟不再是马尾了。
虽然是冬天,但是寝宫内烧着地龙,所以苏彧并不觉得冷,连鞋子都没穿,叫人搬了个月牙凳,让谢以观坐下。
谢以观坐下后,正对着苏彧的案几,一眼就看到了摆放在上面的南珠,他微微顿了一下,就猜到是崔玄送的。
南珠的产地在南蛮,从南蛮运到京城大费周折,故而南珠的价格在京城一直昂贵,这么大的南珠又极为罕见,那更是价值连城,皇帝她一看就不会是个收集南珠的人,那么必然是别人送的,能送得起这么大南珠的就算是京城里也屈指可数。
除了崔玄,谢以观也想不到别人了。
他只当自己没有看到珠子,笑着从怀中拿出一本小册子,双手递到苏彧面前,“臣回去之后,先将大慈寺禅师、住持、理事、护法百余名僧人的身世与来历稍加整理,汇集成册先呈给陛下,至于其他八百众,一日时光实在有些短,臣这几日回去再慢慢整理。”
苏彧接过册子,翻了几页,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再望向谢以观,笑意更甚:“知微匆匆赶过来,算是给朕送新年礼物吗?”
谢以观轻轻笑了一下:“不过是与陛下礼尚往来罢了。”
“知微的这个礼物朕很是喜欢,”苏彧站起身走到谢以观的面前,一把握住他的手,笑得灿烂,“谢谢你,知微。”
“陛下喜欢便好。”谢以观垂眸,便看到苏彧光着的脚丫,他愣了一下,苏彧不矮,脚却不大,莹白圆润的脚趾光洁细腻,看着完全不似男子的脚。
他再稍稍抬眼,目光落在苏彧的唇上,她的面颊也是格外光滑,唇边看不到一点胡须的痕迹,他被苏彧握住的手不自觉地动了一下,尽管一下子就克制住,还是被苏彧说察觉。
苏彧眯了眯眼睛,没有立即放开谢以观,而是大大方方地领着他走到门槛前,看了看外面的天,“早上还天晴,现在反倒又下雪了,知微不如留在宫中过夜算了。”
谢以观顿了一下,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床榻上。
苏彧笑了,放开他的手,半倚在门框上,“知微是想要和朕睡一张床上聊一晚上吗?也不是不可以。”
她侧头看向他,风扬起她的长发,点点霜花飘过她的眉眼间,衬得她几分清冷,偏又如雪中盛开的梅花一般桀骜不驯。
有那么一瞬,他竟想伸手为她拂去那落在她眉上的雪。
好在他克制住了。
谢以观稍稍往后退了半步,避开苏彧的眼眸,面上十分平静地笑着:“陛下误会了,臣并无此意。天色不早了,臣留在宫中过夜也多有不便,就此告退。”
他规矩地行了一礼,跨过门槛,看着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当他的身影融入雪中之后,却是越走越快,似乎十分急切地想要离开皇宫。
苏彧重新关上房门,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寝宫里长长松了一口气,好在她赌赢了——
要是谢以观真的留下来过夜,那她可能真会有点麻烦。
“陛下,可在屋内?”
苏彧这口气还没有彻底松下来,就听到门外又响起萧落的声音,萧落因为是她的贴身侍卫,可以自由出入宫殿,但是他来找她,大约是要帮崔玄传话。
苏彧这一次不敢再大意,穿戴整齐了才给萧落开门,就见到萧落手中抱了一大堆描红。
“?”苏彧一脸疑惑,“长运这是干什么?”
正月初一,新春佳节,萧落却是哭丧着脸,对皇帝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陛下,能让臣进来说话吗?”
踏进寝宫,温暖的地龙都不能温暖萧落的心。
他觉得吧,自己要是把崔玄的话带到,皇帝肯定会把他的债加上去,但是谁叫当初他跟着他哥一起发誓,要效忠崔玄呢?自己选的主子就是哭着喊着也得坚持下去。
于是,他先将描红放在了苏彧的案几上,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哭腔:“陛、陛下,崔阁老说您这几日空闲,正好练练字,叫臣将、将这些描红送过来。”
苏彧:“……”大过年的,我可真谢谢你全家!
眼见着苏彧的桃花眼就要弯下来,露出吓他的笑容,萧落连忙说:“崔、崔阁老还托臣将这封信送给陛下,他说信中内容实在是难以启齿,还是陛下看看吧……若是、若是用得到臣的,臣、臣这几日会一直在宫中等陛下。”
苏彧一边盯着他,一边接过信来。
萧落红了红脸,小声说:“陛下先看信,崔阁老说陛下看过信之后,兴许就不会生气了。”
苏彧呵呵一笑,崔玄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她慢悠悠地抽出信来。
那字一看便是崔玄的字,用词极为简洁,避开了一些粗俗的语言,可苏彧还是看懂了,崔玄在信里说,大慈寺住持虚云禅师的大弟子,也就是如今同州归元寺的住持净空法师在外头养了好几个女郎,且与这些女郎生了孩子。
在苏彧看来这封信,倒是比那颗南珠更让她高兴——当然送她礼物她都很高兴。
再重新拿起谢以观送过来的小册子,苏彧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崔玄的信与谢以观的小册子两者搭配使用,食用效果更佳,趁着新春佳节,她亲自给大慈寺的这位虚云禅师送上新年大礼包!
“陛、陛下,臣可以为陛下写字的,还是十两银子一张……”皇帝笑成这样,让萧承有些害怕。
苏彧摆摆手:“这个事不着急,后面慢慢干也来得及,我们得趁着新年期间去寺庙的人多,搞大事情!”
萧落:“?”
“长运刚刚不是说你等朕用你吗?这不是用你的地方就来了,你替朕去一趟同州。”苏彧笑眯眯地朝他招着手。
第77章
从京城到同州很近,一日便能往返。
但是萧落觉得,崔玄要是知道皇帝在正月初二这天就跟着他来同州……
他多少有点不敢去想后果,可能怎么办?
他现在已经被皇帝赶鸭子硬上架,在同州城门口了!
皇帝真的是白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
萧落愤愤地想着,昨日苏彧说让他来一趟同州之后,就让尉迟佑盯着他,不许他将消息传给崔玄。一时不能把消息传给崔玄,萧落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横竖他离开皇宫后就能传消息,但是他硬是没有预料到皇帝会亲自来同州。
“陛下……”萧落欲哭无泪,想要最后努力一把将皇帝劝回京去。
苏彧笑盈盈地说:“叫我苏大。”
萧落:“……”谁来救救他!
只是这会儿,他是谁也指望不上了,只能垂头丧气,和苏彧一起进了同州城。
“陛……”萧落的“下”字没有出口,被苏彧淡淡看了一眼,他当即改口,“苏大,我们现在去哪里?”
苏彧拿出崔玄的那封信,指了指上面几个女郎的名字,问:“这几个人在哪里,你可知道?”
萧落自是知道的,事实上崔玄写这封信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且提醒了崔玄一句:“崔阁老这样写,是不是过于隐晦了些?”
崔玄盯着他看了许久,看得他毛骨悚然,才说:“那便由你来送这封信,若圣人有不明白的地方,你便说于他知。”
萧落本以为只是个送信的差事,满口答应,早知道还得和皇帝一起来同州,他一定把差事推给……萧落仔细想了一圈,这个差事他好像也推不出去。
他忽地一顿,这就是苏彧当初选中他做贴身侍卫的原因吗?
萧落暗自心惊,在面上他可是一个除了容貌什么都没有的萧家二郎,皇帝又是如何知晓他是崔玄的人,且还会拳脚功夫的?
他悄悄地看向苏彧,才发现皇帝或许比他看到的还要深沉许多……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走吧,我先带你去见见我的朋友……大过年的访友是不是得准备礼物啊?”苏彧先是笑着问萧落,突然又顿住,一双桃花眼眨巴着看向他。
萧落不明所以回答:“这是自然……”
他也突然顿住,猛地睁大一双杏眼,皇帝是什么意思?他没有俸禄!他是给皇帝白打工的,不仅白打工,他还道歉着皇帝八十九万两银子!她信不信大过年的,他能给她哭出来!
眼见着萧落杏眼里的泪珠都要聚成了,苏彧却是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像是那种送礼还叫你掏腰包的人吗?”
萧落:“……”你最好不是!
苏彧又说:“如今再去买同州的东西当礼物,显得我太没有诚意了,对了,阿佑,我之前给你的那个红包你有带在身边吗?”
尉迟佑连忙从怀里掏出来:“在的,连金元宝都在。”
萧落:“?”不是,都是贴身侍卫,为什么尉迟佑能得一对金元宝,而他什么都没有?
苏彧对尉迟佑说:“金元宝你留着,红包借我用一下,回京后再补你一个更好的。”
尉迟佑眼睛一亮,快乐地点点头。
苏彧拿出自己挂在蹀躞带上的钱袋,从里面掏出一块漆黑的石头来,这东西在苏彧的世界叫做煤精,而在大启被叫做墨玉,算是比较稀有的宝石——
她手中的这块煤精还是韦炅在太原挖煤的时候挖出来的,只是他一个武将不识货,将这东西混在煤炭里,还是她眼尖看到,就随手放在了自己的钱袋里,如今拿出来擦擦干净刚好送人。
苏彧拿到一旁的护城河里洗了一下,又放在石头上稍稍打磨一下,再洗洗,最后拿袖子随意擦了擦,那块不起眼的石头一下子变得亮堂了起来。
萧落也终于认出来:“这是墨玉?”
“是,难得一见的物件,拿出送人不磕碜。”苏彧将煤精装进红包里。
萧落想,皇帝也是有大方的一面的。
等到了韦府,萧落愣了一下,苏彧所说的朋友就是同州防御使韦炅吗?等等!虽然他没有和韦炅正式打过照面,却也知道苏彧把韦炅绑到作坊挖煤的事情。
他极小声地问苏彧:“郎君手上的这块墨玉不会是韦将军挖出来的吧?”
他知道墨玉一般出自石炭堆里。
苏彧点头:“这也叫原汤化原食。”
萧落:“……”这话是这么用的吗!他收回刚刚说的“皇帝也有大方一面”的话!
韦炅过了年已经是二十有二,至今亲事还没有着落,自太原回来家中长辈就一直在给他相看,他都烦了,听闻有人来找他,他也没打听是谁就逃命似地走出来。
见到苏彧,韦炅的眼睛倏地瞪大,正月初二皇帝为什么会出现在同州?!
他正想喊“陛下”,苏彧却是将手指抵在唇上,对着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韦炅当即明白,走到苏彧面前小声问:“您怎么来了?”
“韦将军喊我苏大就可以了。”苏彧笑盈盈地说,她从怀中取出红包递给韦炅,“新年来访,也不知道之明喜欢什么,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礼物,礼轻情意重,还请之明不要嫌弃。”
虽然知道苏彧是男子,但是苏彧顶着这样一张脸,又朝着他笑又给他送礼,韦炅觉得自己有些控制不住心跳加速,他红着脸接过苏彧手中的红包,这红包是绸布所做,上面还绣了图案,足见皇帝对他的用心。
且今天才正月初二,皇帝却特意从京城来给他拜年,韦炅当下感动得不能自已,小心翼翼地将红包藏在怀里,“苏大来同州可是还有其他什么事?若是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都不过是一句话!”
苏彧等的就是韦炅这句话,她笑眯眯地说:“不至于不至于,我来同州确实是有点小事,只要之明出点人帮忙就可以了。”
韦炅拍着胸脯:“没问题!”
苏彧转头对萧落说:“长运来带路,带我们去找那几位女郎。”
韦炅这才注意到一直站在苏彧旁边的萧落,萧落比苏彧略高,却是有着一双圆圆的杏眼,看上去比苏彧更像一位女郎,只是韦炅已经栽了两次跟斗,尤其是第二次在苏彧这里栽得跟斗有点大。
他看到萧落之后,立刻警惕地朝后退了两步,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打量萧落,然后谨慎地问:“你是哪里的郎君?”
苏彧笑了一下,为萧落介绍:“这位是萧家二郎萧长运。”
韦炅:“……”他就知道能让他眼前一亮的铁定是个男的!
萧落:“?”
这个韦炅怎么怪怪的,他突然想起当初韦炅被皇帝扣住的原因,看向韦炅的目光也变得古怪起来。
韦炅反倒打一耙,直白地对萧落说:“我并无龙阳之好,不喜欢男子!”
萧落微微笑了一下,倒是有些世家贵公子的模样,他轻声细语地问:“韦将军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做,此地无银三百两。”
韦炅:“……”不是,他没有!
他重重地咳嗽了两声,转移话题问苏彧:“苏大要多少人?”
“不着急,今天我们先去请人,用不了多少人。”苏彧十分淡定地说。
根据崔玄的信,同州归元寺住持净空在同州同时养了四个外室,且这四个外室彼此之间都不知道另外三个的存在,所以她打算先将这四人聚在一起聊聊天,交流一下。
这四个外室分别住在城东、城西、城南、城北。
请人倒是不难,就是四个地方相距有些远,将所有人都请来,几乎将整个同州跑了个遍。
苏彧身份尊贵,请外室过来这种事,韦炅觉得只要有萧落给他带路就够了,便将苏彧安排在自己的别院,叫她在那里等着自己,保证在日落之前,将人整整齐齐地带到她的面前。
苏彧对这样的安排没有异议,她在别院待得有些无聊,便在书房里看到了围棋,朝尉迟佑招招手,“阿佑陪我下棋。”
尉迟佑小声应她:“郎君,我不会。”
“没关系,不是让你下围棋,今天我们来下五子棋。”苏彧将五子棋的下法简单地和尉迟佑说了一下。
尉迟佑倒是很快就理解了,当即跃跃欲试,这么简单的下棋方法上手不难,不过他很快发现,上手是不难,就是想要赢苏彧一局实在是太难了!
下了许久,苏彧有些无聊,便问尉迟佑要不要换个玩法,来点赌注,只要他赢自己一局便给他十个金元宝,相反她赢他十局才能得一个金元宝。
尉迟佑看了她一眼,将怀中的两个金元宝掏出来放在桌子上,“我直接把这两个元宝给郎君吧。”
苏彧:“……”
她轻咳了一声:“还没下呢。”
尉迟佑老实地摇摇头:“我有自知之明。”
苏彧没能忍住,笑出了声,和尉迟佑相处当真是叫她快乐,她伸出手,摸了摸尉迟佑的头,“将元宝收好,给你的便是你的。”
韦炅进门的时候便见到苏彧正在开怀大笑,那笑容叫人移不开视线,待到苏彧看向他时,他不自觉又红了一下脸,重重咳了一声:“苏大,那四个外室都请过来了,你是……”
苏彧摇摇头,“让长运出面和她们说,你架个屏风,我在后面听着就好。”
韦炅略有些不确定,那四个外室还挺彪悍的,萧落看着比女郎还要柔弱,可别被她们给撕了。
“之明放心,长运能应付的。”苏彧倒是很放心。
既然皇帝都这么说了,韦炅便也照做,他在屋子里架了屏风,叫外面的人看不到苏彧,然后才将那四个外室带进来。
净空虽然养了四个外室,但是风格却是极为统一,全都是咋咋呼呼的性子,有三个已经生了孩子,她们的孩子都被韦炅带走了,此刻更是心急如焚,朝着萧落便是破口大骂:“什么东西!竟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作为同州最大寺庙的住持,净空可以说是在谁那里都能说得上话,他的话在一些地方比韦炅这个防御使还要好使一些,更不要说他的师父是大慈寺的虚空住持——
那可是最大的皇家寺庙住持,是能在皇帝和百官面前都颇有分量的高僧。
萧落在她们面前倒是忍住没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们,然后一言不发地一掌劈在旁边的案几上。
四个外室正想接着骂,却见那紫檀木做的案几在一瞬四分五裂。
韦炅:“……”有些吓人,他想了一下,他还没有这么大的力气!
四个外室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萧落那看着白白净净的手,再看了一眼地上案几的碎片,顿时整个屋子都安静了。
萧落满意地点点头,细声细语地问她们:“你们可知彼此之间的关系?”
见她们一脸茫然,他才又说:“你们都是净空养在同州的外室。”
四人猛地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净空明明说只有她一个,只因他是和尚不能声张,虽然不能明媒正娶,但该给的妻子待遇与孩子日后的荣华富贵都不会少!
正因为这样的话,她们才会心甘情愿给一个和尚做外室,却没有想到这和尚竟还有其他的外室。
四人都是火爆的性子,互看一眼之后就大打出手,仿佛将对方打死就能变成净空的唯一一般。
萧落柔声说:“你们先别打架。”
红了眼的人不理他,他无奈地叹了一声气,举起自己坐着的月牙凳,哐的一下砸在地上,又碎了。
屋子一下又陷入了安静,前一刻还扯着对方头发的几个娘子,缩在一起,安静如鸡。
萧落轻声说:“请几位娘子过来,是想让几位帮个忙,希望四位娘子明日陪在下去一趟归元寺。”
四个外室的眼眸齐齐瑟缩了一下,她们虽然都很嚣张,但是真正在众人面前找上净空,却是不敢的,不仅仅是她们自己要脸面,最主要是她们还有孩子,若是孩子没了父亲的庇护,又如何在这世风日下的大启活得体面呢?
萧落却没给她们拒绝的机会,慢悠悠地说:“你们不去也无妨,我来此本就是要抓净空回京城的,没了他在同州,不必我出手,你们的日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其中一个外室当即说:“他是归元寺的住持你们不可能抓他!”
萧落为难地说:“他的师父虚云在京城出了大事,虚云所有的弟子都会被带回京,没了净云在同州,你们可不是外室,而是未婚生子呢。”
已有子嗣的外室脸色苍白,饶是大启在男女之事上再开房,未婚生子依旧被人所不齿。
“可是我们去告发净云,也捞不着好处,这位官爷若想我们做事,总要许我们好处!”开口的这个外室是净云去岁新纳的,年轻且没有子嗣,所以比其他三人最先冷静下来,与萧落谈判。
萧落笑了笑:“只要你们明日能一起举证净云,我便能安排你们离开同州,给予你们新的户籍开始新生活,包括你们的孩子也能有名正言顺的身份,日后不受人指点。若是不能,那便只能先留你们在此,明日我会让那三个孩子去归元寺找净空滴血认亲。”
“我凭什么相信你?”那最年轻的外室硬声问着,只是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其实她也不是自愿跟着净空的,她本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夫,那日她与未婚夫前去归元寺拜佛,净空一眼看上她,便诬蔑她的未婚夫偷寺庙的东西,要将她的未婚夫送入牢中,她为了保住未婚夫才委身净空,如今能扳倒净空,她又害怕又兴奋,以至于浑身颤抖。
“你只能相信我,我与你们无须谈条件,让你们帮忙举证净云,也不过是念在你们亦是被净空所害,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们自己放弃了自救的机会,那便也由不得你们了。”萧落淡淡地说,他的杏眼清冷得叫人害怕。
年轻的外室没有犹豫便应下,至于其他三人还在犹豫。
有一人应下,萧落也不着急她们答应不答应,就让人将她们带下去,各自关押。
萧落和韦炅绕过屏风,便看到苏彧听得津津有味,她笑着夸萧落:“长运果然有些本事。”
“我有些不明白,郎君为何一定要这些娘子去当众举证净云?”萧落不大明白,苏彧为什么要这样子大费周章,事实确凿,抓了净云便是。
苏彧笑了笑,因为她要净云当众失了威信,她不是要定某个和尚的罪,而是要将所有的和尚拉下神坛!
第78章
净空另外三个外室刚被关进屋子没多久,便也纷纷表示自己愿意当众举证净空,只求保她们的孩子平安。
天亮之后,苏彧又命人分四路前后岔开时间将她们四人带到归元寺。
正月初三,归元寺香火不断。
天不亮,便有虔诚的信徒一步一叩首地自山下叩到山上,再从山路一路叩到寺庙门口。
这些虔诚的信徒有当地的世家,有富有的商人,更多的是普通百姓,为新年祈愿而来。
净空作为归元寺的住持,自然十分忙碌,光从外貌来看,净空生得白净,高高瘦瘦,蓄着美髯,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说话亦是不疾不徐,叫人如沐春风,光是看着他这个人便叫人信了他口中的话。
同州之人皆十分敬重他。
韦炅得了苏彧的旨意,特意安排了韦家家主在这日来归元寺,因为是临时决定的,净空接到消息时,韦家家主已经在归元寺的门口,
净空亲自到门前来接韦家家主,他一句“阿弥陀佛”才刚刚出口,便见到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从人群中冲出来,上来就是给他一巴掌,说:“陈天喜,你明明说只我一人,竟还同别人生了孩子!”
陈天喜是净空的俗名。
净空愣了一下,要不是韦家家主说了一声“放肆”,他都没有反应过来,他连忙说:“女施主不可妄言,贫僧一个出家人……”
只是他的话还没有完全说完,一个三岁幼童摇摇摆摆地走到他的面前,天真无邪地拉着他的僧袍,喊着:“阿耶……”
净空的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将僧袍抽回来。
三岁的幼童本就站不稳,被他这样一用力就摔倒在地,哇的一声哭出来。
刚被带上山的另一位外室,正是这个幼童的母亲,自她的角度看过去,便是净空将她的儿子推倒在地,她不由分说就冲上去,脱下鞋子,就拿鞋底抽打净空的光头,顺口就骂:“你个死鬼!连自家儿子都敢推倒真是不要命了!”
净空一瑟缩,竟是没有反抗,像是平时就习惯了这样。
他忽地想起,这里并不是同州的院子,才躲闪开来,说:“女施主这是做什么?”
“女施主?啊呸!你个道貌岸然的死秃驴,老娘当初跟着你是图你秃驴吗?明明是说你一个和尚,唯有老娘一人,老娘才应下,却没有想到你竟还偷偷养了别人!你个死秃驴,竟敢骗老娘!”那外室泼辣得很,一口一啐,手中的鞋子没有放下来过。
净空还想狡辩,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另外两个外室,那两个外室虽然口上答应了萧落,但心底还在犹豫,只是见其他两人冲上去就打净空,举止亲密看得她们眼睛刺痛,当下便失了理智,上去就是两巴掌打在净空的一左一右,“好你个陈天喜,老娘当初竟信了你,就该知道你一个死秃驴还要娶妻能是什么好玩意!你竟真瞒着老娘养了别人!”
四个娘子混战,全打在净空的身上,打到最后净空也忘了今夕是何夕,只抱着头大喊:“别打了别打了!”
他一喊,四人更来劲,非拉着他要评出个子丑寅卯来,你一句她一句,竟是将平日里与净空相处的点点滴滴全都泄露个精光。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竟一时忘了上前阻止,紧接着又听着她们将净空的私密都说了出来,再看净空那熟练的抱头动作,一看就是平日里练出来,他们便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对着净空指指点点。
韦家家主在第二个外室冲上来的时候,就已经退到一边,他离几人最近,所有信息也听得最清楚,等五个人拉拉扯扯,将净空身上的僧袍都撕扯破,他才重重咳嗽了一声,瞪了一眼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的韦炅,“成何体统,还不快将这几人分开?”
韦炅这才挥了一下手,让早有准备的兵士将净空和四个外室一并带走。
净空还没有走远,人群还没有散去,不知从哪里传出一声:“什么得道高僧!我呸!连住持都是这副德性,这归元寺里能有什么好人!”
立刻有人附和着说:“就是!怪不得这些年在归元寺祈福没有一次是灵的!”
“就是!怪不得老子越来越倒霉!全他娘是这帮子和尚害的!”
“我至今未娶妻,每年给归元寺香火钱,就是想保佑我能早日娶妻,结果倒好!这归元寺的死秃驴竟然拿着老子的钱娶四个娘子!”
有人带头,便有人跟着起哄,说的人多了,百姓们也便跟着附和,越想越觉得晦气,这么多年,他们花了那么多香火钱,却是什么心愿都没有达成,全是因为这帮子和尚的原因!
所有人都开始对归元寺的僧人指指点点,更有人想要趁火打劫,喊着要把香火钱拿回来,而往里面冲,好在苏彧早就料到这一点,让韦炅多带了一队兵士藏在暗处,在有人想要浑水摸鱼时,立刻从暗处出来,拦住了那些想冲进寺庙打劫的人。
看到还有官兵,那些人便都作鸟兽散了,没一会儿本来十分热闹的归元寺,便变得冷清了下来。
和苏彧站在一起的萧落等这场闹剧彻底结束,才心情复杂地问苏彧:“郎君,这个净空究竟是图什么?”
看那四个外室甩巴掌甩得极为轻车就熟,可见平日里净空没少挨打,也不知道这个净空究竟图什么,一下子给自己找了四个母老虎。
“兴许人就好这口。”苏彧不在意地说,她举了一下手,便让兵士将整个寺庙团团围住,“走吧。”
“我们现在去干什么……”萧落又问。
“来都来了,就把归元寺的账先给查了吧。”苏彧说。
归元寺里的僧人被官兵围着,不敢动弹,由着苏彧闯入他们的账房里。
苏彧将账本粗略地翻了一下,轻轻啧了一声,对着那群僧人问:“这账平日是谁在管的?单单伙食一项,每月的出入便高达一千三百二十五两银子,莫不是也拿了银子在养外室吧?”
管账的僧人吓得面色苍白,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竟是被苏彧一语说中。
苏彧又粗略算了一下归元寺名下的产业,单田产就有三百八十顷地,这些地僧人们自然不可能自己种,他们将地租给了农民,又将种子以高利贷的形式放贷给农民,使得为他们种地的农民辛辛苦苦种了一年最后的收成也全归寺庙所有——
黑心地主也不过如此。
不,即便是黑心地主还得交田税,这些僧人还免田税。
苏彧磨了磨牙,一声令下,让兵士将所有的僧人连同账本一并带回去调查,而她自己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京城,她要在虚云得知归元寺的事之前对大慈寺下手。
毕竟大慈寺与归元寺不同,虚云又不同于净空。
苏彧回到京城以后,立刻召尉迟乙和谢以观进宫。
谢以观见到苏彧风尘仆仆的样子,皱了一下眉头,难得严肃:“陛下亲自去了同州?”
“是啊,知微,朕好后悔。”苏彧撇撇嘴,一副十分委屈的模样。
谢以观瞧着她这般模样,眉头展开,轻笑着问:“陛下竟也会后悔?”
“朕好后悔没带你一起去同州!”苏彧愤愤地说着,“你都不知道归元寺多有钱,朕粗略一算就有好多钱!要是带上你,就可以留你在那里查账了!”
她现在只能将这件事委托给韦家,韦家会做成什么样子,她心里还真没什么底,但是也没有办法,归元寺本来就是顺带的,她真正要对付的是大慈寺。
谢以观:“……”他早该知道,皇帝连后悔都是别有用心的。
苏彧将袖子一撸,“来来来,明日我们大干一场,既然知微已经错过了归元寺,可千万不要放过大慈寺。”
尉迟乙跟着一脸兴奋,自从跟着皇帝干以后,他打劫都没有后顾之忧了!
谢以观:“……”这两人有时候倒是意外的契合,难怪一开始就凑到一起去了。
他坚决不承认,自己对于打劫皇家寺庙这种事也是跃跃欲试的——
怎么能叫打劫呢?他不过是去拨乱反正罢了。
苏彧没有管着萧落,结果就是三人还在讨论着,崔玄就匆匆进宫了。
崔玄见到苏彧,眉头皱得比之前的谢以观还要深。
苏彧率先开口:“崔阁老离朕远点,朕从同州回来既没有换衣服,也没有洗澡。”
崔玄给气笑了,却是大跨步走到她的面前,一双丹凤眼盯着她,“陛下,臣给陛下递消息,并不是为了让陛下只身前往同州的。”
苏彧摇摇头,“怎么能算只身呢?朕带了阿佑和长运,而且同州有韦将军在,你给朕的那块韦家令牌,朕还一直带在身上呢。”
崔玄眉头稍稍展开一些,问:“若是臣没有来,明日之事陛下是不是打算继续瞒着臣?”
苏彧笑着说:“怎么会?朕没有拦着长运,便知道他会给你传消息。”
萧落:“……”他就知道,皇帝留他是让起一个免费传信人的作用,啊不,并不是免费的,他是在倒贴钱干这份活!
“不过朕确实不想行简你掺和进这件事。”苏彧脸色一正,走上前去轻轻拍了一下崔玄的肩膀,“并不是朕不信任行简,而是因为行简你有你的处境,朕总不能叫你陷入两难的境地。”
大慈寺是皇家寺庙,在京城根基很深,与几家顶级世家的关系密切,崔玄若是掺和进来,其他倒没有什么,主要是怕他与李、王二家生了间隙,她还要崔玄联合这两家来对付卢家呢。
在崔玄看向她时,她弯下眉眼,“朕要保护朕的崔阁老呢。”
崔玄怔住,倏地垂下眼眸,避开她那双像是蓄满深情的桃花眼。
沉默片刻,他才压着声音,咬牙切齿地问:“陛下自同州回来,可曾沃盥?”
苏彧默默收回还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努力回想了一下,“朕应该是洗过手的吧?反正行简你回去也是要洗澡的,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崔玄额上的青筋跳了一下,又觉得有几分不对劲,“陛下如何知道臣回去要沐浴?”
苏彧心说,她都不知道看他洗澡多少回了。
她笑眯眯地说:“这事不是明摆着吗?行简,你就差把天天沐浴这四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崔玄:“……”
他额上的青筋又跳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他才淡淡说道:“那臣便当自己没有来过,先行告退了。”
他来时匆匆,走时步伐也快。
谢以观瞧着崔玄比平日里大了不少的步伐,笑着说:“陛下待崔阁老当真不错。”
“朕待知微不好吗?”苏彧笑着问谢以观。
第79章
虚云接到明日皇帝要来大慈寺的消息,已过申时。
通常这个时候,整个大慈寺都已经关门谢客。
信使的信是若空接的,他得到皇帝要来的消息,不自觉皱了眉头,在他看来皇帝有一张魅惑人心的皮囊,也有一张粗鄙不堪的嘴,开口闭口皆是钱财,动不动便以世俗的目光来揣度他师父的心。
不过皇帝要在正月初四来大慈寺这件事,他就是再不喜,也总是要告诉他师父的。
虚云听到消息后,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只吩咐若空去好好准备,“这个时辰来说确实有些晚了,不能去京中大员挨家挨户地通知,那就让寺中的知客下山张贴个告示吧,便说明日大慈寺不接待香客,若是有人未看到告示上了山,便也罢了,叫寺中的长老接待便是。”
若空想了想,还是问虚云:“师父,圣人除夕刚刚来过,为何明日又要来?”
皇帝明显不是虔诚之人,除夕那日上香便上的有些敷衍,话里话外都在找茬,这才过去没几天,她又要来大慈寺,若空总觉得苏彧不怀好意。
若空的心思摆在脸上,虚云一眼便看穿了,他坐在禅垫上气定神闲,慢悠悠地教导着自己的徒弟:“大慈寺是皇家寺庙,皇帝想来便来,既然来了,我们自是接待,不问为何。”
他笑了笑,很是慈眉善目,“若空你如今已是二十有三,出家人本不该讲究年龄,只是为师希望你增长的不单单是年纪。”
他这个徒弟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纯,于佛法之上是件好事,只是他们终究还身处红尘,免不得一些世俗。
虚云想起,皇帝过了年也不过十九,比若空还小上四岁,不过现在的这一位皇帝怕是不好对付。
他慢悠悠地转着手中的佛珠,却听得“啪”的一声响,佛珠竟在一瞬断开,噼里啪啦地落了满地。
若空的右眼皮一跳,惊地看向虚云。
虚云依旧是那副自若的神情,“不必大惊小怪,连珠线断了而已。”
只是在若空走后,他盯着满地的佛珠陷入了沉思,他默默自省了一遍,自认为寻不出半点错来,何况他这把年纪什么风浪没有见过,皇帝再厉害,也不过才十九而已,能把他这个当了几十年的大慈寺住持怎么样?
第二日寅时未到,大慈寺上下已经整装待发,只等着皇帝过来,却迟迟未见皇帝,倒是有一些达官显贵并不看山下告示,直接来大慈寺祈福,来上香的人数不多,却也不少。
皇帝的队伍姗姗来迟,一直到巳时末才到。尉迟乙在前开路,谢以观陪在皇帝身旁,看上去并不像是正式的祭拜,不过是寻常礼佛而已,这与大启的皇帝而言,都是些寻常事,并不稀罕。
苏彧这一次来,穿了明黄色的常服,衣服前张牙舞爪的龙狰狞,配上她明艳的脸,并不突兀,却有一种肆意的狂妄。
若空只看了一眼,便心惊地低下头去,他的右眼皮还在不停地跳,心里的惴惴不安愈发明显。
他随着虚云迎上前,规规矩矩地朝着苏彧行了一个合十礼,同虚云一道迎她入寺。
苏彧也是跟着他们入了寺中,当着众人的面,上了三炷香,态度看上去反倒比除夕那日要好上不少。
若空暗自松了一口气,想来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苏彧不管怎么说都是皇帝,怎么会对一个寺庙不安好心呢?他想着,若是能寻到时机,他必定要郑重向苏彧道歉。
谁知道苏彧才刚刚跨出大殿,便见一个妇人冲上来跪倒在她的面前,一边重重磕头,一边哭着说:“求陛下给民妇做主!”
若空本来安下去的心又重重跳了两下。
苏彧今日特意带了高岚出来,待妇人磕完头之后,她便让高岚上前扶起妇人。
苏彧淡淡地说:“此处是佛寺,并不是大理寺,你有什么冤案不应该来这里找朕,而是应该去大理寺告状。”
这话在虚云耳中,倒是对大慈寺的维护,只是若空见着将头磕破的妇人心生不忍,开口说:“这位女施主也算与陛下有缘,能求到陛下面前,不如让她将话说完。”
苏彧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对妇人说:“既然如此,你就在这里说出你的冤屈来吧。”
“陛下,民妇的夫君死得冤啊!他被人用锤子一锤又一锤地砸死,活活一个人被锤成了一堆肉泥,就在民妇的面前!民妇记了整整十年,这十年为了将杀人凶手绳之以法,民妇一路从蒲州追到京城,终于寻到了杀人凶手,可是、可是……”
“可是大理寺却说这个案子没法审,他们也无法将杀人凶手捉拿归案!”妇人强忍下哽咽,继续说,“只因那杀人凶手如今做了这大慈寺的僧人!还颇得大慈寺住持的重用!”
妇人对着若空身后的和尚凄厉大吼:“慧空——你满身杀戮,这佛经你是怎么念下去的!”
若空错愕地回过头看向自己背后的慧空,苏彧也顺着他的眼神望过来,还是个熟人,就是除夕那天嘲笑她的那个僧人。
慧空以眼角寒光扫了妇人一眼,浑不在意地站出来,“陛下,贫僧这十年来一直都在大慈寺,全然不懂这位女施主在说什么。”
“那十年前呢?”苏彧转头又问虚云,“大慈寺既然是皇家寺庙,应该有对各个僧人进行详细的背景调查吧。”
虚云合掌说:“慧空确实是蒲州人。”
慧空依旧不在意,甚至看向苏彧的眼神有种小人得志,“陛下,贫僧在十年前入大慈寺时,便拿到正经度牒,是大启入册载记的僧人。”
虽然大启律法没有明文规定,可是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一条规则,那便是就算是犯了法,只要剃度为僧便过往不究,尤其是像慧空这样记录在案、手持度牒的僧人。
大启崇尚佛法,各地寺庙兴盛,但不是剃成光头就能做僧人,除了像了空这样自小长在寺庙的,半路出家的僧人都是要进行背调的,没有犯罪记录且有寺庙愿意接收,朝廷才会发放度牒,给予僧人的身份,要知道僧人在大启是能免掉所有的税,所以朝廷给度牒给的也十分谨慎。
另一方面,拿度牒需要官府证实其并无犯罪记录,所以有了度牒之后,即便被官府发现出家前曾做过犯奸作科的事,官府也只当作没有这回事,绝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
久而久之,便有了一条不成文的法,那便是只要成了僧人在成为僧人之前犯的法绝不会去追究,即便是杀人这样的重罪。
只可惜,苏彧今天来,就是为了打破这条不成文的法!
“那人是不是你杀的?”苏彧看向慧空的目光陡然锐利。
慧空被她盯着,脑中竟空白了一下,忘记自己想要说什么,再回过神时,便有些慌神:“自然不是,我都能拿到度牒了,怎么可能杀人……”
妇人重重啐了慧空一口,从袖中拿出一叠纸来,呈到苏彧面前,“陛下,这是慧空原本的户籍,这是当时所有的案卷。他本是蒲州永济县卢家人,十年前他奸杀良家女子被我夫君撞见,便连我夫君一道杀了,那时我便躲在一旁的草丛中,亲眼所见。”
她的夫君为人正直,当时并不知道被慧空所奸/淫的小娘子已经没了气,哪怕知道慧空是卢家人也要上去救人,又担心她和孩子受连累,先将她和孩子藏在了一旁的草丛里。
所以,她与孩子就躲在那草丛里,亲眼看到慧空将她的夫君杀死。
那时若不是为了幼子,她早就冲出去和慧空拼命了,这些年她忍辱负重,一边将幼子抚养成人,一边在寻机会为夫君报仇,却没有想到卢家人眼见慧空作恶太多,难以护住,便走了京城卢家的后门,为慧空拿到了度牒,叫他在大慈寺做了僧人。
慧空却是一口咬定:“你胡说!这一堆废纸,根本不能说明人是我杀的!我拿的是京城的度牒,没有人能治我的罪!”
谢以观适时站出来,“陛下,臣这里也有一份大理寺递来的案卷。”
虚云见谢以观从容地从袖中抽出一卷案卷,便知道慧空这事怕是十之八九是真的,只是诚如慧空所说,慧空是他大慈寺的僧人,断不能有犯事的污点,这不仅仅是慧空的污点,也将成为他大慈寺的污点。
于是,他站到了慧空的面前,提醒苏彧:“陛下今日既是来礼佛,自是不该受俗事所扰,不如让女施主先……”
虚云抬起眼,与苏彧对视,只是这一眼的对视,虚云便想起了昨日断掉的佛珠——
皇帝等的就是他站出来!
虚云心中一惊,果然听到苏彧说:“谁说朕今天是来礼佛的,朕今天就是要当着佛祖的面,来做一个公道。”
苏彧冷下脸,她不笑时,威仪吓人,便是不在意她的慧空也被骇住,不敢说话。
唯有虚云问:“陛下,一开始便是冲着慧空而来?他纵有千般不是,可如今也已经青灯常伴,远离世俗,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陛下不如放他在佛前忏悔,亦是为过往恕罪。”
“朕放不了。”苏彧呛声拒绝,“他若要忏悔也不该是在佛前,而应该是去阴曹地府,在被他所害之人面前忏悔。”
“陛下……”
虚云没能将话说出,便被苏彧打断:“虚云禅师可真是浪得虚名,佛说要普度众生,你度的又是些什么人?”
虚云叹息:“慧空已经皈依佛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是吗?”苏彧冷笑,“那么尉迟将军砍了虚云禅师。”
“陛下!我师父乃是大慈寺的住持!”了空领着一众僧人护在了虚云的面前,对着苏彧怒目圆睁。
苏彧冷笑着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嘛,各位放心,待到尉迟将军杀了虚云禅师,朕一定亲自为他剃度,让他在大慈寺出家,并在佛前每日忏悔,所以你们现在又干吗拦着尉迟将军砍人?”
尉迟乙:“……”他可真谢过陛下了!
众僧人:“……”
了空皱眉:“陛下,这并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佛都说了,芸芸众生平等,怎么你们这些侍奉佛的僧人都不遵从的吗?”苏彧反问。
虚云说:“陛下,慧空所做已是过往……”
苏彧反驳:“今天也总会过去,成为未来的过往,就像禅师刚刚说的话也已经成为过往。”
虚云:“……”
他长长叹了一声气:“既如此,陛下就将老衲的命拿去吧。”
“师父!”了空却是死死护在虚云的面前。
苏彧趁着混乱,就给尉迟乙一个眼神,尉迟乙上前就先将慧空给绑了。
待到众人再次望向她,她才说:“虚云禅师真是让朕失望,本来以为,禅师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原来也只是一个维护恶人的小人,难怪能教出净空这样的佛门败类来。”
虚云又是一惊。
了空更是愤怒,苏彧没给了空开口的机会,直接对一旁的尉迟佑说:“堵了他的嘴。”
尉迟佑绑人堵嘴十分娴熟,只几个呼吸的时间便将了空绑好堵住他的嘴。
虚云为自己辩解:“既是芸芸众生平等,老衲也只是普度众生,慧空亦是众生之一,只要能救自是不分善恶。”
苏彧笑了:“若是恶能得救,那又拿什么来保护善,你们佛家又凭什么叫人向善?反正作恶也能得救。孔子都知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要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禅师做了一辈子的人,却不明白这个道理,也难怪你的徒弟净空能做出一个和尚养四个外室生三个孩子这种事来,这事不会也是禅师你教的吧?”
虚云被苏彧放出的消息打得措手不及,他当即否认:“净空他……”
“是真的!我刚从同州回来,今日来大慈寺本来是想问问虚云禅师的。”今日来的香客不多,但也有不少人,人群中有人应了起来。
虚云一时之间只觉得脸面全无,面色灰白,净空养外室破坏戒规比慧空杀人的杀伤力还要大,毕竟净云才是他的入室弟子,也是他极力举荐去归元寺做的住持。
净云这么做是在天下人面前给了他一巴掌!
苏彧趁机说:“朕说让尉迟将军杀禅师不过是做个类比,教你们明白道理。”
虚云垂眸:“老衲受教了……”
“禅师别急,”苏彧却说,“朕并不是为了教导老禅师而来,朕从一开始就说了,朕要在佛前做一个公道,你们要保护恶人,让佛寺成为恶人的庇护所,朕偏要给人一个公道,若是善不能得以保护,又凭什么教人为善?”
虚云颤抖着问:“陛下是什么意思……”
苏彧拿出那本谢以观给自己的小册子,一个个点出来:“老禅师这里杀人放火的可不少,从长老到看门,这些人既然犯了事,朕今天统统抓回去,老禅师放心,朕暂时还没有看到你犯事的证据。”
苏彧按着名册,当着众人的面抓了不少僧人,等要走的时候,她才放了了空。
了空面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又转身扶住虚云,虚云却是没忍住,当众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直停停地倒了下来。
苏彧没有理会大慈寺内乱成的一团,她先抓人,后面再慢慢算账……
她一边想着,一边扶着谢以观的手上了马车,只是在进入马车之前,她猛地顿住,远处那个高挑的身影有几分熟悉。
应是柳无时。
第80章
苏彧的目光稍稍停顿了一下,虽然离得远,但是柳无时头上的造反倒计时还在闪烁着,能够一下子就让苏彧确认那就是柳无时。
不过她很快就收回目光,泰然自若地进了马车,她的停顿只是一瞬,寻常人根本不会察觉到。
但站在她身旁的是谢以观。
待到苏彧在马车中坐稳,谢以观正要回到自己的马车上,苏彧指了指旁边的位置,“知微与朕同乘吧。”
“臣遵旨。”谢以观没什么犹豫便坐了下来。
苏彧若有所指地托着半边脸,她不开口,谢以观也不说话,一直到马车下了山,苏彧才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这么远的距离,他能认出朕来吗?”
谢以观却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不假思索地说:“若是臣站在那个位置,是能认出陛下的。”
这么远的距离并不能看清脸,但是他可以依据身形便能认出苏彧。
大约是觉得这个比方有些不妥,谢以观补了一句:“换作尉迟将军,这样的距离应该也是能认出陛下的。”
苏彧转眼看向他,他又慢悠悠地说:“就算是崔阁老,也是能认出陛下的。”
“就算”二字用得颇为微妙。
苏彧点点头,确实,她和柳无时相处过一段时间,对方还说过拿全部家当换她自由呢,搞不好真能认出她来,还真是有些麻烦——
她倒不是惦记着柳无时的全部家当,主要是她想骗……啊不是,是引导柳无时走上正道,为她做事。
“那我便借表哥的马车一用了。”苏彧朝着谢以观一笑。
谢以观:“?”
他就见到苏彧利落地从马车坐垫的底下扒拉出一套妃色衣袍来,没一会儿她身上明黄色的帝王常服就变成妃色少年服了。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
前面气势十足的帝王此刻摇身一变就成了纯良无害的少年郎。
谢以观:“……陛下这是早有准备。”
看上去是蓄谋已久。
苏彧笑容可掬:“只是多放了一套常服,以备不时之需。”
马车稍稍停了一下,没有人注意到一抹妃色从皇帝的马车钻下来,进了谢以观的马车。
谢家马车没有继续跟在皇帝马车后面,而是与大部队分道扬镳。
苏彧让尉迟佑摘了马车上谢家的标识,又去了之前“柳九娘”的住宅,这里离柳家主宅不远,在这附近徘徊应是能遇到自大慈寺归来的柳无时。
她料想得没有错,未时刚过,柳无时的马车与她擦肩而过,她像是全然不知地还站在宅子门前。
本来已经过去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柳无时不等马车调头,自马车上一跃而下,疾步走到苏彧面前,又不敢靠得太近,停在了她三步之外,极为小心地喊了一声:“苏大?”
苏彧正低着头在踢地上的小石子,听到声音才抬起头来,一双桃花眼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上柳无时的狐狸眼。
柳无时本来絮乱的心突然就这样定了下来——
幸好!他在这里遇见了她!
他就说,苏彧怎么可能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如果她真是帝王的话,这会儿应该在回宫的路上,他是绝对不可能在这里遇到她的!
是他看错了眼,其实他也不过远远地瞥了一眼而已,甚至脸都没有看到,只是觉得那个明黄的身影与苏彧有几分相似,就心神大乱,不敢再看第二眼,匆匆从山上下来。
柳无时这一路上想了很多,他已经做好进宫见皇帝一面来证实的决心,若苏彧真是皇帝,那么只恨他柳无时有眼无珠错将阴险狡诈的皇帝认作是美娇娘,她从此天涯路人,不再相见!
还好、还好!他还未进宫,便在这里见到了她。
“不已怎么在这里?”苏彧侧过头,一脸的惊喜,她稍稍停顿,小声问,“你身子好些了吗?”
柳无时心中一暖,压下还在晃动的心绪不宁,柔和地说:“我早已没什么大事了,前面就是柳家主宅,倒是苏大你怎么在这里?”
他抬头看了一眼宅子,心中又生了一些不安,面上却是笑着:“你是来寻那位柳九娘吗?”
苏彧乖巧地点点头,失望地说:“只可惜没有等到她。”
她气鼓鼓地将脚底的小石子踢走,“她是不是没告诉我又搬走了?”
柳无时轻笑了一下,“许是没有缘分,前面便是我家,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苏彧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准备,两手空空的……”
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她一张洁白的脸瞬间红了起来,讷讷地说:“我、我是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的,用过朝食之后就没有吃过东西了……”
柳无时抬起手,想要问她究竟是从哪里过来,但是到了嘴边的话却没能问出口,他只笑着说:“说起来,我也有些饿了,苏大与我一道回去,用些点心再走?”
苏彧再次乖巧地点点头。
柳无时看向她的眼眸也温柔得能滴水。
刚将马车调过来头来的郭来东:“……”前面没到大慈寺,郎君就要调头下山,脸色阴沉得吓人,这会儿就一下子万里晴空,只差把“心情好”三个字刻在脸上了,男人啊,变起脸来丝毫不逊色小娘子!
因为是商人,柳宅的规格受了限制,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三进院子,游廊画舫,该有的应有尽有。
柳无时虽被称为柳九郎,却是族中排行第九,柳家嫡系就他一个郎君,他上面原有两位兄长,但是都没有养住,早早夭折了,故而小时候为了养住他,将他扮作女孩混在姐妹堆里养到六岁,才换了男儿装扮送去私塾念书。
他上面有两个姐姐都已经嫁人,就是这几日过年,他的两个姐姐带着姐夫回家中小住。
等到了柳宅,柳无时隐隐有些后悔,他的这两位姐姐都是按着当家娘子来教养的,既能坐下来谈生意,也能站起来提刀砍人,泼辣得很,如今嫁了人愈发肆无忌惮,这会儿看向苏彧的眼神不加遮掩。
柳无时的目光来回在苏彧和两个姐姐之间,虽然苏彧比她们都高,但是在他看来苏彧就是柔弱可欺,他没多想,就挡住柳家大姐、二姐的目光,转头对苏彧说:“这是我的两位阿姊,见过就好,我带你去我的院子。”
柳无艳和柳无素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又对视了一眼。
柳无艳问:“你有没有觉得小弟怪怪的?”
柳无素重重点头。
她们又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问对方:“那个苏大究竟是男是女?”
柳无时说是拿些小点招待苏彧,却是将能上的菜都上了一遍,他心疼地瞧着苏彧,这些日子没有见面,她这张脸又瘦了不少,他伸出手,一个巴掌便能覆盖住她一整张脸。
待到苏彧吃饱喝足,她洗了一把脸,表示自己该回去了。
柳无时犹豫再三,终究还是问出了口:“那日在山洞是你吗?”
苏彧像是被他提醒了一般,拍了一下手,“你倒是提醒我了,我的那件狐裘还在你那,你是要还我吗?”
柳无时先是一愣,后又是重重磨了一下牙,这人怎么这般不解风情!
苏彧看着他,犹犹豫豫地说:“那……不还也没有关系,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她转身,他却是一个没有忍住,伸手拉住了她,“你要回哪去?”
柳无时回过神时,他的手便箍在苏彧纤细的手腕上,明明那么高一个人,手却是如此的纤细,可就是这样纤细一个人,在朔州却是冒着风雪而来,救他一命。
苏彧静静地望向他,在他面前总是波光流转的桃花眼在这一刻分外沉静,似乎在无声地告诉他不该问这个问题的。
柳无时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轻声道歉:“是我唐突了。”
他又略显着急地接着说:“那日在山洞里所说全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如今也全是作数的,你……”
他想说,他愿意奉上所有家当在皇帝面前换她一个自由身,但是这样的话在清醒时出口,实在是过于直白而伤人。
柳无时踌躇着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可是今日不说明,他们下次再见,又不知是什么时候。
苏彧长长叹了一声气,垂下眼眸,柳无时见不到她的眼眸,却能看到她长长的睫羽轻颤,像是害怕,也像是下定了决心。
他听到她说:“你多与我表哥做事,做得多了便知道我要回哪里去。”
柳无时还想问的,可他到底舍不得为难苏彧,只应了她一个“嗯”,他将自己随身的玉佩取下,郑重地交到她的手上,“这个你拿着,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方便你来寻我,拿着这个到柳家的地盘,无论是商铺还是码头,都能出入自由。”
苏彧看了一眼,是块顶好的和田玉,上面刻了一个柳字,背面却是一个九字——
其实九对于中原文化是一个敏感的数字,九五之尊、九九归一,固然柳无时将这个数字放在玉佩上是因为他排行第九。
苏彧仰头,就能清晰地看到他头顶上的造反倒计时,他一介商人,在大启崩盘后迅速占领江南,私底下应该还有她不知道的势力所在。
她指腹在蹀躞带上稍稍磨蹭了一下,便收下了玉佩,将它放在自己的怀里,笑盈盈地说:“那我走了。”
柳无时亲自将苏彧送到门口。
不知何时,天下起了小雪,飘飘洒洒落下。
柳无时连忙留住苏彧:“你先别走,我回去给你拿伞……”
“不必了。”
柳无时听到声音,才注意到谢以观撑着伞就站在马车旁,身长玉立的年轻郎君撑伞立在雪中,仿若是画中人。
苏彧没有犹豫,和他道别就急急奔向了谢以观。
谢以观走向苏彧的步伐很大、速度很快,却又不着痕迹,雪未曾沾湿苏彧的发,那把纸伞便已遮在了苏彧的头上。
柳无时还注意到,谢以观将伞撑得很平,以至于叫人很难在第一眼察觉到那把伞全然都撑在苏彧的头上,为苏彧挡住了所有的雪,而谢以观他整个人都是立在雪中的。
柳无时愣住,看向谢以观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大约是察觉到他的目光,谢以观像是不经意地回过头,与他对视了一眼,朝着他温雅一笑:“柳郎君,我们先走了。”
谢以观的动作行云流水,他一手撑着伞,一手将苏彧扶上车去,苏彧将手搭在他的臂弯上也是十分顺手,显然是早已习惯。
柳无时抿了抿嘴唇,他光注意崔玄、尉迟乙对待苏彧的举止,却独独遗漏了谢以观——
如今看来,谢以观也是得防的。
上了马车之后,谢以观问苏彧的第一句便是:“玩得可开心?”
依柳无时方才的表现,怕是完全没有怀疑苏彧的真实身份。
苏彧笑着点头,靠着马车,颇为慵懒,“表哥是特意来接我的吗?”
谢以观在心里想着,苏彧总是能做出别样的风姿来,明明是半点仪态都不讲,却不显粗鲁,反而让人想要心痒痒地去学她一般。“下雪了。”
所以他来送伞。
苏彧撩起车帘,望向外面越下越大的雪,伸出手去接。
谢以观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皇帝这人,你说她心思深沉是真的深沉,你说她像个顽童一般幼稚也是没有毛病,就这点雪,她还玩得津津有味。
看向苏彧脸上的笑容,他却是不自觉地跟着也笑了一下,皇帝她不算计人的时候还是很可爱的,当然她算计人的时候——只要不是算计他,也是挺可爱的。
马车到皇宫时,雪下得愈发大了。
“横竖天色也不早了,知微要留在宫中过夜吗?”苏彧从马车上下来,谢以观及时为她撑开伞。
她没有等谢以观回答,又抬手拍掉落在他发上的雪,突然问他:“是不是有句诗是今朝同淋雪,也算共白头?”
谢以观的瞳仁猛然瑟缩了一下。
苏彧笑嘻嘻地握住他那只握住伞柄的手,顺势将伞推到了他的头顶,白雪立刻落在她的发间。
她问他:“这样子也算我们君臣共白头。”
谢以观怔了半天才敛神,无奈地说:“陛下从何处听来的打油诗,共白头也不是这样用的。”
虽然这诗过于直白,但是谢以观觉得以皇帝的诗赋水准应该也写不出这样的诗句来。
苏彧不在意地说:“都一样,朕和知微年纪相当,一起变老也是极为正常的,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谢以观只觉得不该再叫苏彧这样握住他的手了。
他抽回自己的手,将伞放入苏彧的手中,“陛下,臣留宫中过夜不合规矩,臣还是回去了。”
苏彧又把伞塞回了他的手里,“伞还是你撑着吧,别着凉了。”
谢以观又是一怔,耳廓大约是被冻的,红了个遍。
只是下一句他就听到苏彧说:“既然今日不留在宫中,那就有劳知微明日早点进宫。”
谢以观:“……”
苏彧眨巴着眼睛,看着要有多无辜就有多无辜,“朕与知微有一辈子的时间,这个假日后一定补给知微,只是这几日要委屈知微了,你也知道大慈寺的事一定要尽早处置好。”
虚云做了那么多年的皇家寺庙住持,如果处理慢了,让虚云有时间去思考的话,这两件事也不足以给他致命打击。
所以苏彧一定要抓住时机,动作得快,得在虚云没有缓过劲来之前就把事情处理好,也就只能委屈谢以观春假期间来加班了。
谢以观:“……”他就知道他不该对着皇帝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