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等到尉迟乙带着他们去先帝旧邸,谢以观就知道苏彧为什么要说那句话了。

    谢以观先是看了一眼劫来的铁器,再看一眼旁边瑟瑟发抖的工匠,抹了一把脸,他是给皇帝建议了,但是他以为皇帝最多就是探点消息,再加点利诱。

    他没有想到皇帝能直接把人绑回来。

    尉迟乙看到谢以观脸上的一言难尽,以为他又像上次一样生气,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此次时间仓促,陛下念及知微兄今日还要宣旨,所以半夜之行才没有告知知微兄,下次若再遇上这种暂借之事,我一定会带上知微兄的。”

    谢以观:“……”谢谢,倒也不用。

    这个“暂借”一词,谢以观也很想吐槽,说得好像他尉迟乙会还回去一样。

    他再抬头望向一脸惧怕的工匠,将尉迟乙拉到一旁,上前作揖行礼,他看上去比尉迟乙和善许多,又翩翩有礼,尤其是他笑眯眯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敦厚讲理的书生,很难让人对他设防。

    工匠们看着他的笑容,对他的戒心要比尉迟乙小很多。

    最年长的工匠清了清嗓子,对谢以观说:“这位郎君,我们不过是普通的匠人,虽然不知道……”

    他小心翼翼地瞄了尉迟乙一眼,谨慎地说:“虽然不知道这位壮士为什么要把我们抓……带到这里,但我们都是良民,绝无作奸犯科,还请郎君帮我们和这位壮士说一下,能否放我们回去……”

    “你们真没有作奸犯科吗?”谢以观笑眯眯,一副十分好说话的样子。

    工匠们重重点头。

    然而谢以观却是将笑容一敛:“你们可知未经官府允许,便私造武器是什么罪?”

    工匠们一愣,就见谢以观将一旁半成品的弓/弩拿起来,听到他冷冽地说:“大启律法,明令禁止民间私造武器,一经发现以谋逆罪论处,谋逆之罪轻则满门抄斩,重则株连九族。”

    工匠们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还是最年长的工匠颤抖着声音问:“你、你们是……”

    虽然并不想说,谢以观轻咳了一声,又恢复了笑容:“我们是官,这里属于皇家私宅,你们若在这里,我们不能将你们怎么样,你们若要走,我们也不拦,但是出去之后,我们便该好好算一算这私造武器的罪了,或许你们可以在这里坦白交代家里还有什么人,一并……”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淡淡地看着几个工匠。

    工匠们才发现,谢以观不笑的时候,自带吓人的官威,吓得他们“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头重重磕在地上:“小、小的们……只是寻常工匠,并不知晓其中厉害……还请官爷饶命!”

    谢以观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工匠,再转身对上一直站在那里的皇帝。

    苏彧一直半倚在门框上,一副看戏的样子。

    谢以观呵呵一笑:“陛下要不要来把瓜子?”

    苏彧点点头:“那便有劳谢舍人了。”

    谢以观:“……”他就不该嘲皇帝,因为皇帝总能以新的下限打败他!

    听到“陛下”二字,工匠又被吓了一大跳,他们匍匐在地上,互看了一眼,胆小的已经晕过去。

    还是那个年长的工匠浑身抖得像个筛子,完全不敢抬头看苏彧,生怕冒犯了天子神颜,“陛、陛、陛下……想要草、草民……干什么,草民都肝脑涂地……”

    苏彧这才慢悠悠地从谢以观的身后走出来,笑眯眯地说:“你们先在这府邸里,把这把弓/弩做出来,若是做得好自然能够将功抵罪,若是做得不好……”

    苏彧没把下文说出来,但是工匠们会脑补,立刻脑补出自己没有乖乖听话、被苏彧大卸八块的惨状,不禁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再次磕头,表示自己一定会乖乖听皇帝的。

    事情解决得还算顺利。

    只是尉迟乙瞄向谢以观的眼神有几分微妙,他怎么觉得谢知微这家伙焉坏焉坏的?

    谢以观笑眯眯的,只觉得他和尉迟乙彼此彼此,“尉迟将军是如何在宵禁之后,将这么多东西以及人带回来的?”

    他看了看地窖里又堆上去的铁器,少说又再多了十箱。

    尉迟乙爽朗一笑:“天下功夫唯快不破,只要我动手足够快,就能在金吾卫赶来之前,把东西都搬走。至于人,套个麻袋扛在肩上走就是。”

    谢以观:“……”猛还是尉迟乙猛,他自叹弗如。

    “既然大家都在,刚好试试朕的新锅。”难得在宫外,谢以观和尉迟乙都在,苏彧刚好也拿到她特质的新铁锅。

    于是,她便将锅摆在院子里,叫人架了火,先是用猪骨、牛骨做汤底,又加了生姜、葱、蒜、桂皮、八角、花椒,闻着还怪香的,只可惜这个时代没有辣椒,少了很多快乐。

    苏彧的目光又看向尉迟乙和尉迟佑。

    尉迟佑没什么反应,倒是尉迟乙率先开口:“陛下想要臣和阿佑干什么?”

    苏彧笑盈盈地说:“朕只是在想,你和阿佑谁的刀法更快,能把肉削得更薄。”

    尉迟乙笑了笑,毫不犹豫地将尉迟佑推出来,“阿佑擅双刀,更适合片肉。”

    尉迟佑:“?”

    苏彧一脸期待地望向尉迟佑。

    少年郎脑子一热,便拿起一旁案板上的两把菜刀,咔咔一顿操作,片出来的肉十分轻薄,极适合涮火锅。

    苏彧喝着汤吃着肉,望着眼前炊烟袅袅的火锅,在心底感叹,她终于吃上了穿越者必备的火锅。

    谢以观就坐在她旁边,一边吃着肉,一边夸赞尉迟佑:“尉迟备身的刀法果真了得,这样的刀法用来做鱼脍必然也十分出众。”

    说着,他还真吩咐了旁边的卫兵去再去厨房弄条鱼过来。

    谢以观又笑着对苏彧说:“陛下原来是拿铁锅做这等用处。”

    苏彧微微睁眼,怎么听谢以观这口吻,火锅还不是穿越者的象征了?

    谢以观先是夸赞:“陛下这用铁锅之法确实不错,铁锅易保热,可使食材一直热着。”

    但是苏彧觉得他后面还有转折。

    果然,谢以观又说:“不过铜锅热得更快,更适合如此烫肉,若是陛下喜欢这般吃食,还可以试试先魏文皇帝所创的五熟釜。”

    苏彧目光呆滞了一下,显然没有听过“五熟釜”,再细问了谢以观,原来这个世界早已有类似于井字格一样的火锅,所谓“五熟釜”就是有五个格子,可以分开有五个锅底一起享用——

    她被穿越剧和小说给骗了!

    不过好在,苏彧接受良好,还在那感叹:“我一个皇帝都不知道这东西,可想而知,这东西有多稀缺。”

    谢以观看向她。

    年轻的帝王托着下巴,像是在展望美好的未来,“也不知道朕的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四海之内再无战事,百姓也能顿顿吃火锅。”

    谢以观:“……”如果苏彧没有一直盯着他手中的鱼肉,他大约还会感动一下。

    他默默将烫好鱼肉放到苏彧的碗里,果然上一刻还在镌刻理想的帝王,下一刻就像偷吃成功的狸奴一般,一双眼眸弯得格外可爱。

    谢以观低头笑了一下:“百姓怕是不能顿顿吃火锅,这个东西吃多了易上火,不适合顿顿吃。”

    【谢以观好感度涨1。】

    苏彧就听到系统提醒,她幽幽地看向谢以观,果然还是那个抠搜的谢以观。

    谢以观被她看得毛骨悚然,连忙又拿起旁边的羊肉涮,再默默地给苏彧投食——

    这样就不必觉得他抠搜了吧!

    尉迟乙就坐在谢以观对面,他眯了眯眼睛,总觉得氛围有些不大对劲,他挤到苏彧和谢以观的中间,分别给苏彧和谢以观递了一盏酒,热切地问苏彧:“陛下,这些铁器何时能变成能用的武器?”

    苏彧看了他一眼:“变成武器不难,但你在京城就那么点兵,用这么好的武器容易被盯上。”

    尉迟乙说:“这不是右羽林卫少了很多人,需要再征些新兵吗?臣有些看不上京城的这些兵,想将元从卫和右羽林卫合在一起,领到京外招些兵再历练一下,若是遇到好的苗子还可以提拔上来。”

    他想了想又说:“这一次武举,臣十分看好薛晙和裴缙,但是臣觉得还是要真刀实枪干一场,才能知道这二人中不中用。”

    苏彧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又让尉迟乙为自己斟上,笑问他:“仲云想将兵拉到哪里去历练?”

    “陛下放心,想要练兵,随随便便朝哪个方向走,都能遇上点匪患。”尉迟乙十分耿直地说,“除了京城之外的其他地方可能啥啥都缺,就是不缺匪寇……”

    “咳……”谢以观重重咳嗽了一声,阻止尉迟乙继续说下去。

    尉迟乙也是跟着一顿,意识自己这是酒喝多了,试图弥补一下:“大启的匪寇也没有那么多,比如各个藩镇之内……”

    嗯,那些地方确实没有匪寇,但是那些地方由节度使把持。

    谢以观捂住眼睛,有些不忍直视尉迟乙,他这还不如不弥补。

    苏彧倒是不恼尉迟乙的真话,轻笑出声,反过来为尉迟乙斟酒,“那便依着仲云的意思,带着这两支卫军出去历练历练。”

    尉迟乙喝了一口帝王亲倒的酒,心中生了几分豪迈,笑着问:“陛下,那些匪寇又如何处置,他们大多数是落草为寇……”

    苏彧放下酒碗,极淡地说:“若是曾经伤到平民的寇首一律斩杀,他们固然是落草为寇,但是挥刀向他们更弱的平民,不严惩他们又怎么安抚那些听话的良民?不过若是有匪寇只打劫富商和世家,且少有伤人性命的,你可以看看,能招安过来也是可以的。”

    尉迟乙明白了苏彧的意思,点点头,又顺便向苏彧提到了一直在他家养伤的苏承影:“他的身体已无大碍,只是臣若不在,臣怕臣的母亲管不住他。”

    苏彧乍一听到苏承影的名字还愣了一下,这几个月太忙,她差点就把这个异瞳少年给忘了个干净,尉迟乙看向她的时候,她有那么一点心虚,随即将目光落在了谢以观身上。

    谢以观:“……”虽然不知道苏彧想干什么,但对于他来说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苏彧笑着站起身:“朕带知微一起去看看那孩子吧,朕之前就同那孩子说过,等他伤好了要去读书,放眼整个大启,最有学问的人、最好的老师就是知微了!”

    谢以观皮笑肉不笑地说:“陛下谬赞了,大启比臣有学问的人比比皆是,且臣太过年轻恐怕不适合做先生……”

    苏彧给谢以观也倒了一盏酒,拿酒堵住谢以观的嘴,“知微太过谦虚了,比你有学问的不如你灵活,比你灵活的不如你心黑,比你心黑的又不像你一样有追求。那孩子天生是将才,但是太没文化了,看事物也不正,就像歪掉的树苗需要有人帮他扳正,只有像知微这样的人才有这个能力做他的老师!”

    谢以观:“……”皇帝的这番话到底是夸他还是损他,他姑且就当夸吧。

    谢以观倒是与苏承影见过几面,从见苏承影的第一面,他就和苏彧有同样的想法,苏承影看世间万物是扭曲的……

    其实苏承影养伤完全不用这么长的时间,他在野狗堆里长大,在斗兽场里讨生活,身体的自我修复能力强得可怕,即便是差点要他命的刀伤,只要没有伤到心脉,他也就躺了半个多月便能起床了。

    第一个月,他日夜盼着苏彧来接他,第二个月,他想着苏彧只要再来看他一眼就好,第三个月,他想着苏彧果然如同其他华服贵人一样玩弄他抛弃他,如果再让他看到苏彧,他会找机会杀了她!

    而在第四个月,苏承影终于见到了苏彧。

    她一如他记忆中的模样,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承影啊,我给你找了一个厉害的先生。”

    她身后的尉迟佑同情地看过来,谁知道苏彧转过头来,对着尉迟佑说:“阿佑,你也有种没被知识污染过的清澈,和承影一起跟着谢先生读书吧。”

    尉迟佑:“?!”不,陛下,他不想!读书会要他的命的!

    第42章

    尉迟佑愁眉苦脸许久,才回过神来:“陛下要同臣一起读书吗?”

    苏彧:“?”我都读到研究生了,还要读什么书?

    谢以观笑了笑:“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了,臣倒不在意再多一个学生。”

    他见苏彧眨着眼睛装无辜,又呵呵一笑:“说起来那日在赏菊宴上,陛下的文学造诣着实让臣叹为观止。”

    苏彧:“……”这话就有点冒犯了,她只是没把技能点点在诗词歌赋上而已。

    谢以观又说:“陛下登基至今,还未亲手写过圣旨,陛下未来的路还很长,总会有亲手写圣旨的一天,陛下的字……”

    苏彧:“……”她的字是因为有鬼画符的功底在,所以一般人不懂欣赏!

    “朕倒是想跟着知微多学学,但是吧,”苏彧像是十分惋惜地摇摇头,“朕实在是太忙了,不如朕先封知微一个帝师的称号,阿佑和承影先代朕学着,谢先生把他俩教会了,就相当于把朕教会了。”

    谢以观:“……”他是为了这一个尊号吗?他是怕皇帝出去丢人!

    苏承影默默地看着一切,他稍稍朝前了一步。

    尉迟佑陡然目光变得锐利,将苏彧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阿佑,怎么了?”苏彧问。

    “大约……是错觉。”尉迟佑有些不解地挠了挠头,刚刚一瞬的杀气大约是他的错觉,现在他什么也没有感受到。

    苏彧若有所思,大约是心思纯粹的关系,尉迟佑有一种近乎兽类的直觉,她相信尉迟佑的预判,而现场就只有他们几个……

    她的目光落在苏承影的身上,三个月没有见,少年高了不少,身高隐隐有赶上她的趋势。

    苏彧问:“承影,你要回宫吗?宫里现在少了不少人,还挺适合你的。”

    上次黄内侍带着宦官造反,一下子死了不少人,苏彧既没有封新内侍监的意思,也没有再招宫人的打算,卢政翰来问了两次,苏彧十分理直气壮地说:“挺好,宫里人少,能省钱。”

    卢政翰对此表示无语,但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反驳苏彧的话,反正卢家有钱,他不缺仆从,皇帝愿意过苦哈哈的日子是皇帝的事情。

    苏承影看向苏彧的目光有几分不信任。

    苏彧和善地笑着,也不急着开口,等着苏承影的回答。

    苏承影认认真真回想,苏彧上次确实只叫他好好养伤,然后等他伤好了再去读书,只是她没有说时限,所以他以为只要他能下床,便能再次见到她——

    也许真的是他误会了她。

    苏承影有些不确定,他不大习惯推翻自己的决定,就像尉迟佑有近乎野兽的直觉,他也有如同野兽的执拗。

    可是当苏彧的手再次落在他脑袋上的时候,他决定再相信苏彧一次。

    在回宫的路上,谢以观特意将苏承影安排在另一辆马车上。

    他与苏彧同坐一辆马车。

    问苏彧:“陛下真觉得读书能改变那位苏郎君吗?”

    谢以观一向观察入微,他也察觉到苏承影的眼神有一瞬的不对劲。

    苏彧顿了顿,微微一笑:“谢先生先教教看吧,看能不能扳正回来,总要给他一个向善的机会。”

    这句话从苏彧口中说出,让谢以观不禁有些愣神。

    他见惯了这位帝王的处处给人挖坑,突然听到如此和善的话语,让他感到了一丝陌生,仿佛见到了另一个苏彧。

    谢以观再看过去,苏彧弯了弯眉眼。

    她不算一个多么有善心的人,如果没有人拉她一把,她大约会像生父一样,成为一个毫无底线的人,幸好,有老道和大师兄在最初的时候将她捡回去——

    在原本的世界里,苏彧是一个有父有母的孤儿。

    她的生母是来自豪门的数学天才,有钱人家的小姐又展露出惊人的数学天赋,自小被众星捧月得不谙世事,很容易就被渣男骗到手,而她的生父就是这个渣男。

    其实她长得和她生父很像,尤其是一双会骗人的桃花眼。

    当年她的生父就靠着一张好皮囊与一双看什么都深情的桃花眼,哄骗到了她那个被鲜花与赞美追捧着长大的生母,然而她的外公外婆能撑起豪门,自然不像她的生母那样简单,他们反对这门婚事,却没有想到她生父本事那么大,再次哄骗她生母带着能带走的所有钱财私奔了。

    只可惜,钱有花光的时候,人也有清醒的时候。

    苏彧四岁的时候,她的生母终于发现了自己选择私奔的丈夫并不是良人,他依旧靠着他的皮囊在外欺骗富裕的女孩,而她仅仅是其中一个,她选择回到了自己的家族,苏彧的生父连同苏彧都变成了她毫不犹豫要舍弃掉的过去。

    苏彧的生父更不可能养一个四岁的幼童,他将苏彧遗弃在了荒山上。

    苏彧也碰到了她人生的第一个贵人,虽然至今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只是一直喊他老道。

    四岁的苏彧已经得了生父的一些真传与生母的智商,她知道她的生父不会再回来,当她在半山腰遇到老道时,一把抱住老道的腿,哭得那叫一个凄惨。

    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即便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也十分可爱,老道一时心软,就把她带回了山顶上的道观。

    道观年久失修,又处于交通很不便利的荒山山顶,门可罗雀,无人问津,原本只有老道和他的徒弟两人,后来多了一个小小的苏彧。

    苏彧见到老道徒弟,又像不要钱一样追着他喊“大师兄”,大师兄当即决定留下苏彧,不过多一张嘴吃饭而已,也就是粥里再多加一碗水的事。

    大师兄虽然这么说,但每次盛粥的时候,总是先往死里捞,把下面的米粒勺给苏彧,再把第二稀的勺给自己,最后给老道的就只剩下清汤寡水,以至于老道愈发清瘦。

    在道观揭不开锅的时候,大师兄决定去山下打工,补贴道观的支出,吩咐老道要好好养着他的小师妹,别把他师妹养歪了。

    老道不耐地撵走他的大徒弟,转头对着苏彧哈哈大笑:“碍事的终于走了!来来来,为师教你毕生所学!”

    平时大师兄在的时候,不许老道教苏彧道家学问,说小师妹将来总是要回到世俗的,不能小小年纪就学封建迷信,所以他拿着不知道从哪寻来的一年级教材,教着苏彧并不标准的拼音和九九乘法表,说着说着时常还会说出三七二十八来,但苏彧为了那碗最厚的粥,没拆大师兄的台,还会热烈鼓掌以崇拜的眼神看着大师兄,大师兄被苏彧哄得迷糊,便连一粒米都没给老道剩了。

    大师兄不在,老道终于有机会向苏彧展示自己的才华,他首先教苏彧的是他最擅长的二胡,他说二胡拉得好能召唤鬼神,但上帝给人开了一扇门必然会关上一扇窗,苏彧她天生五音不全,硬是将二胡拉出了唢呐的效果。

    老道被她持续折磨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决定放过自己,改教她易经和奇门遁甲,但是这两样东西老道自己也整不明白,还是苏彧一边看书一边改良,最后把奇门遁甲改造成了机关术,带着老道去后山挖坑设机关抓野兔,解决肚子问题。

    吃了几顿山鸡野兔,老道猛地一拍大腿,“你这娃识字啊!”奇门遁甲和易经上的字多晦涩啊,这小娃还能看懂,识的字搞不好比他大徒弟都多!

    苏彧闪着无辜的大眼睛,啃了一大口山鸡腿,才哭着说:“师父,我只是不想伤大师兄的心,才装作不识字的。”

    老道眼见着苏彧刚拿过鸡腿油腻腻的手就要抓住他洗得半旧的道袍,一个躲闪,摸了摸苏彧的头,和善地笑着:“为师相信你!”

    老道见苏彧认识的字不少,也不管她才几岁,就把道观里有字的、没字的书都拿给苏彧看。

    等到大师兄回到道观,苏彧已经能够流利地画一手符,开口就是掐指一算、师父有难。

    大师兄额头的青筋跳动了好几下,回厨房拿了把菜刀就追着老道砍了一路。

    小苏彧啃着兔腿,心有余悸:“我就说师父有难。”

    大师兄回过头,一把抢下苏彧手中的兔腿,大骂:“别吃了!死老头给的王八腿能吃吗?跟他说了要科学育娃,看他把你养成什么鬼样子!”

    小苏彧:“……”骂老道就骂老道,不要侮辱可爱的兔兔呀!

    苏彧想,后来她之所以选择计算机这个专业,大约也是受到最初易经的启发,易经和二进制有很多相通之处。

    “陛下所托,臣自是会应下,您……”谢以观震惊地看着苏彧,好好的,怎么说哭就哭呢?

    在谢以观的心目里,苏彧是狡猾奸诈、诡计多端,还见不得他清闲,这会儿突然哭了,倒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一向能言善道的他竟不知道该怎么和苏彧说。

    谢以观从怀中掏出锦帕,小心翼翼地递给苏彧,见惯了她运筹帷幄的从容,这会儿突如其来的脆弱,尤其是她的桃花眼尾染了红,一抬眼的脆弱叫他愣了又愣。

    苏彧回过神,接过他手中的锦帕,她将锦帕蒙在眼上,轻启红唇:“叫知微见笑了,只是突然想起两位极为重要的故人,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他们,难免有些伤感……”

    “没想到陛下如此重情重义……”谢以观是真的有些意外,想着该如何慰藉苏彧。

    不待他再开口,苏彧拿下眼上的锦帕,一双桃花眼已经恢复清明,她笑着将锦帕递还给谢以观,“已经很晚了,要给他们上课也不急于这一时,朕先送知微回谢府吧。”

    马车先到了谢府,苏彧亲自送谢以观下车。

    谢以观再站在大门前,目送她上马车,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竟觉得苏彧的背影看着纤弱而落寞,隐隐有几分决绝帝王的孤寂。

    他想起了苏彧的那句“我在大启在”,他垂下眼眸,浅浅笑了一下:陛下,还请您一直这般下去。

    至少得让他看到大启尚有希望所在。

    苏彧回到马车上,就听到系统说:【谢以观好感度加2!】

    她弯唇笑了一下,眼泪用得好也是有好处的,不过说真的,她还是有些想念那座再也回不去的道观与再也见不到的人,好在她死的时候留下的是两个多亿的身价,大师兄见了肯定开心——

    不能想,一想到她辛辛苦苦赚的钱一分都没花上,她就真的难受想哭。

    苏彧长长叹了一口气,听到马车外面的声响,撩起车帘,在皇宫门口看到了一个不算意外的人。

    崔玄。

    崔玄看了一眼苏彧那辆不起眼的马车,再看她一身妃色的袍衫,不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确实会以为她是谁家不谙世事的清俊小郎君,但只要一想到外面在传的那些谣言全都拜她所赐,他额上的青筋就不自觉跳动了一下。

    “崔阁老怎么在这里?”苏彧从马车上跳下来,笑容满面,更添了几分天真烂漫。

    崔玄却是朝后退了一大步,保持着苏彧的绝对距离。

    苏承影也从另一辆马车上跳下来,跟在她身后。

    崔玄扫了苏承影一眼,眉头稍稍皱了一下,他知道苏承影的存在,也知道苏彧曾经把苏承影放在宫里养了几日又将人送出宫,但没有想到苏彧会又把人接回宫。

    他猜不透她为什么要养着苏承影,不过苏承影一个异瞳就算真的有皇家血脉,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他不在意地将目光转回到苏彧身上,“陛下,郑六郎现在被关在刑部大牢,以待陛下发落。”

    人是他下的令给抓的,最后的处决还得皇帝来定。

    苏彧挑了一下眉,有些意外,崔玄动作这么快,抓郑茂枝不难,难的是直接把郑茂枝扔进刑部大牢里。

    她笑着问:“崔阁老是以什么罪名抓的人?或者,朕问一句崔阁老,朕当定郑六郎什么罪?”

    第43章

    崔玄来之前就已经想好:“郑六郎冒犯天颜罪不可恕,只是陛下微服出访之事不易被人知晓,所以臣以为定郑六郎强抢良家子之罪更合适。”

    “哦,那强抢一个良家子要坐几年大牢?”苏彧问。

    崔玄回答:“两年。”

    苏彧呵呵笑了两声:“那崔阁老有没有去调查,郑茂枝抢了多少良家子?”

    崔玄如实回答:“男女相加,百余人。”

    苏彧又呵呵笑了两声,笑声里满是嘲讽。

    崔玄垂下眼眸,为自己与郑茂枝的那一层亲戚关系,而感到羞耻。

    苏彧往前走了几步,崔玄跟在她身后,而她突然顿住脚步,好在崔玄与她保持着足够远的距离,见她顿住,他也立刻停下来,“陛下?”

    苏彧回过头来,走到崔玄面前,伸出两根手指。

    崔玄:“?”

    苏彧笑了笑:“一个良家子两年,那么一百人就坐两百年的大牢,这个没有问题吧?”

    崔玄:“……”有问题,郑茂枝可活不到两百年。

    崔玄沉默了一下,才开口:“陛下不如直接判他流放?”

    两百年徒刑这个听上去过于荒谬,还不如把郑茂枝流放,让他自生自灭去。

    “不,”苏彧拒绝,“朕就要判他被关两百年,不仅如此,郑茂枝还要给这些被他强抢的良家子赔偿,每个人就赔万两白银。”

    崔玄默默算了一下,一个人赔千两白银的话,一百人加起来就是百万两银子,他难免想到当初工部侍郎郑尚给苏彧报新修寺庙的价格就是百万两银子,他都有些怀疑苏彧是不是就在这里等着报复郑家……

    但让郑家拿一百万两银子出来……两个问题放在一起,崔玄都觉得判郑茂枝两百年徒刑不是问题,“一人万两恐怕有些困难。”

    郑家这几年大不如从前,虽然靠着与崔家的姻亲关系,郑家得了不少好处,但是郑起本人不善经营,又讲究着顶级门阀的排场,郑家出的要比入的多,别说是拿百万两银子,就是拿十万两银子出来都有点够呛。

    苏彧斜睨过来,像是有几分不高兴,“崔阁老当初可是在朕面前打包票,说一定会秉公处置你这个表弟的。”

    “是表兄。”崔玄再次纠正,要不是与人比较长相让他觉得有点掉分,他是十分想问问苏彧的,他这张脸不比郑茂枝那张纵欲过度的脸看上去年轻吗?怎么老说郑茂枝是他表弟!

    苏彧不在意地挥挥手:“表兄表弟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表弟他抢了那么多人,给受害者补偿不是很正常吗?崔阁老要是觉得一人万两太多,就自己看着办吧……”

    她微微顿了一下,又突然改了语气:“当然崔阁老,想要就这样轻轻放下,也不是不可以,毕竟郑家是崔阁老的母家嘛,那个郑茂枝是崔阁老的表弟……”

    “是表兄!”崔玄又一次纠正,他深吸了一口气,“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了,这件事臣必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的,臣告退。”

    “等等。”崔玄想走,苏彧偏不给他走,她上前拉住崔玄的衣袖。

    这个距离对于崔玄来说,实在是有点近,崔玄低下头,就能想起那日将帝王认作女郎的窘迫,他猛地将自己的衣袖抽出,往后退了数步。

    见苏彧不解地望过来,崔玄淡淡地说:“袖子起皱了。”

    像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崔玄修长的手指夹住袖口熟练地往下一划拉,就将袖子拉得十分平整。

    苏彧:“……”这人活得累不累?

    “崔阁老什么时候去刑部处置这件事,朕想去围观一下。”苏彧笑着说。

    崔玄:“……”虽然皇帝想要看他如何处置这件事无可厚非,但是为什么用“围观”这个词?

    “陛下打算带哪些人一起去围观?这件事恐怕不适合太多人参与。”崔玄提醒。

    苏彧指了指自己:“就朕一个人,不过就像崔阁老说的,朕微服出访的事不宜被人知晓,郑茂枝见过朕,所以到时候还请崔阁老帮朕保守秘密哦。”

    她朝着崔玄俏皮地眨了一下眼,一双波光粼粼的桃花眼就像给他抛了一个媚眼,崔玄却不自觉地又朝后退了两步,他总觉得苏彧是在给他挖坑——

    而且是个巨坑。

    尽管觉得苏彧不安好心,可崔玄觉得在这件事上,苏彧要去看一下郑茂枝的下场没有任何问题,自然不好拒绝,何况他也欠了这位帝王巨大的人情。

    在崔玄看来,让谢以观出任江南道水道监察使算不得什么,远比不上他欠苏彧的人情,他不喜欢欠人,会找机会还苏彧,在两清之前,他也只能忍着苏彧了。

    崔玄与苏彧约好三日之后下朝之后,由他带着苏彧去刑部。

    只是崔玄在宫门前等到一身曲红的苏彧沉默了一下,是错觉吗?他怎么觉得皇帝穿的衣服越来越轻佻,配上皇帝这张脸,张扬中又带着几分合理。

    苏彧笑着问:“行简这么看我干什么,是我这一身不好看吗?”

    崔玄看向苏彧的头顶用同色的曲红发带束着马尾,还未弱冠的帝王看着颇有几分“银鞍白马度春风”的少年意气,有着他身上从未有过的恣意潇洒。

    他不禁伸出手,扶了一下苏彧的马尾,又将她的衣领拉平整,在苏彧注视下,面无表情地说:“歪了。”

    苏彧:“……”

    她默默拉开与崔玄的距离,生怕再遭一次他的毒手,然后问:“你我分开坐马车?”

    崔玄看了看自己宽敞的马车,再看了看苏彧外出时一直使用的小马车,继续面无表情:“不必,臣等会送陛下回来便是。”

    他和苏彧又不是没有同乘一车过。

    苏彧爬上崔玄的马车,就知道他为什么要嫌弃自己那辆小马车了。

    崔家的马车不但外表华丽,内里也十分考究,简直就像一间移动的小书房,有书架、有案几,还摆了一副茶具。

    “陛下可要吃茶?”崔玄淡淡问着,他点茶的功夫在世家里也算得上一绝。

    苏彧没有拒绝,笑着提醒崔玄:“行简,喊我苏大郎就可以。”大郎多喊几次,她都喜欢了,听着怪亲切的。

    见崔玄看过来,她摊开手笑着说:“喊苏十九实在是太明显了一点,有心人一猜就能猜到我身份。”

    “苏大行事确实谨慎。”崔玄淡淡地夸了一句。

    苏彧看着崔玄不紧不慢地点茶,她还是得说,崔玄要是不开口,收敛收敛他眉眼间的高傲,就这一套点茶功夫下来看着行云流水,格外赏心悦目。

    她接过崔玄递给她的茶盏,浅尝了一口。

    崔玄看过来,眼中似乎有几分期待,待到她抬眸,他又迅速垂眸,仿佛刚刚那一眼全是苏彧的错觉。

    “有点苦。”苏彧评论,在她眼里,点茶就有点像把抹茶打出类似于奶盖的泡沫层来。

    肉眼可见崔玄的脸冷了几分,她又说,“行简这打泡的手法相当了得,下次用牛乳试试。”做真正的奶盖!

    崔玄:“?”他就只当苏彧说了前半句好了。

    苏彧见崔玄脸色稍霁,又跟着夸了一句:“行简这手艺堪比茶艺大师。”

    说完她自己又觉得怪怪的。

    不过崔玄并不知道“茶艺大师”这个词语在苏彧原本的世界已经延伸成另外的意思了,他听到这个词还是觉得苏彧很有眼光。

    薄唇微微上扬了一下。

    “郎主,到刑部了。”外面的马夫说。

    苏彧愣了一下,从皇宫到刑部不算远也不算近,她在马车里几乎感受不到一点颠簸就这样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这才是大启真正的贵族生活,是她这个皇帝孤陋寡闻了!

    她慢悠悠地看向崔玄,崔玄几乎是想也不想,便冲口而出:“这样一驾马车陛下还是有能力拥有的,别打臣的主意!”

    苏彧:“……”

    崔玄轻咳了两声,收敛起方才不小心暴露出来的情绪,淡淡点头:“臣方才失礼了,但君子不夺人所好。”

    苏彧朝着他咧牙一笑。

    崔玄:“……”

    他居然一瞬就懂了苏彧的意思:皇帝说她从来就不是君子。

    马夫又喊了一声,才撩起车帘,然后就看到他家家主和俊美的小郎君眉来眼去。

    马夫眼中闪过一丝惊恐,所以外面的传言是真的?!

    崔玄先苏彧一步下马车,崔家的马车较苏彧常用的马车要高,她一米七五的大长腿其实是能够着地的,但崔玄见皇帝落地时摇晃了一下身体,还是不自觉地伸手去扶了一把。

    马夫更加惊恐,他家家主连世家贵女都没有扶过,这会儿居然去扶这位小郎君,传言竟是真的!

    崔玄并不知道马夫的惊恐,但他迅速收回扶苏彧的手,又朝后退了几步,与苏彧保持着三臂远的距离。

    马夫又想,他家家主一贯只与人保持一臂到两臂之间的距离,这都三臂了,明显地欲盖弥彰。

    刑部的人自然认得崔玄,见他来了慌忙上来行礼。

    崔玄看了苏彧一眼,说:“先去大牢看看吧。”

    刑部的大牢条件自然不会好,郑茂枝被关在最里面的单间,已经算是对郑家郎君的照顾。

    郑茂枝一见到崔玄,立刻就没有形象地求饶:“崔表弟!啊不,崔阁老,是我错了!看在姑母的份上,你快放我出去吧,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他忽地听到一阵轻笑声自崔玄身后传来,他愣了一下,在看清崔玄身后的人之后脸色大变,“是你这个贱人!”

    虽然郑茂枝只见苏彧一面,但是她踢他裆/部的那一脚让他记忆犹新,再见苏彧,他顾不得自己还在大牢里就破口大骂。

    苏彧笑着看向崔玄,崔玄冷冷地说:“满口污言秽语。”

    他抬了一下手,都不必他说话,跟着他的狱卒就一巴掌打在了郑茂枝的脸上。

    两巴掌下去,娇生惯养的郑茂行已经双颊红肿,唇角见血。

    苏彧上前,拉了拉崔玄的衣袖,声音像是撒娇一般的软糯:“别再打了,我见不得血。”

    崔玄:“?”在大殿上杀人的是谁?

    但他没让狱卒再打下去。

    郑茂枝盯着一张猪头一样的脸,惊疑不定地看过来,瑰丽的少年郎对着一身正红色官袍的冷面郎君撒娇,苏彧还伸手拉住崔玄的衣袖,他这个表弟几时允许旁人这样对他了?!

    他突然想到,那日遇到苏彧她说什么来着?对,她说自己是谢以观的表弟!

    不就是崔玄传闻中的相好吗!!!

    他就说,他一不混官场,二不涉及家族里的事务,只安安静静地做他的纨绔,崔玄却对他下狠手,原来是为了讨好相好!

    郑茂枝当即破口大骂:“好你个崔玄!拿我郑家人来讨好你相好,姑母要是知道了,绝对不会放过你相好的!”

    在大启,同辈喊名,是很重的侮辱。

    崔玄冷冷看向郑茂枝,前一刻还破口大骂的郑茂枝一下子就把头缩进去了。

    崔玄想着,像郑茂枝这样的人关在大牢里两百年,也算是还京城一个清静,皇帝这个决定还是对的。

    他再低头,苏彧已经将手收回去了,只是又在他的衣袖口留下浅浅的一道褶子。

    崔玄正了正衣冠,对苏彧说:“去见刑部侍郎?”

    “你一个人去吧,我不便见他,在马车上等你……”苏彧俏生生地反问了一句,“可以吗?”

    皇帝这么问,崔玄自然是应下。

    但是不知道苏彧身份的人,看向他们的眼神暧昧至极。

    崔玄和刑部侍郎传达了皇帝的旨意,再出来时察觉到人们异样的目光,他猛地一顿——

    他好像又着苏彧的道了!

    崔玄咬了一下牙,回到马车上,就看到笑语晏晏的苏彧问他:“行简这是怎么了?”

    “陛下这样有意思吗?”崔玄反问。

    叫世人误以为他有断袖之癖,可阻止不了世家将女儿嫁给他,对于世家来说,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并没有特别大的区别,只要他把崔家主母的身份留给他们家族的女郎就行,甚至他要是不行,在家族里过继个孩子也无妨,只要能维系面上的体面,维系家族的繁荣就可以了。

    “若是没有意思,崔阁老何至于这样气急败坏?”苏彧笑嘻嘻地反问。

    崔玄抿了一下唇,依旧冷着脸,语气淡下来:“臣没有气急败坏,只是觉得陛下实在没有必要,为了污蔑臣连自己的名声都不顾了。”

    苏彧笑出声:“在崔阁老那里,朕有什么名声?”

    崔玄:“……”

    苏彧看着他难看的脸色,又没形象地乱笑了一阵,才正色问道:“崔阁老现在和郑家之间有了疙瘩,若不娶郑家女恐怕很难在令堂那里交代吧?”

    “这就不劳陛下操心了,家母那里臣自会应付。”崔玄说。

    苏彧倚靠在身后的案几上,“看来崔阁老确实不想娶郑家女,但是你不娶郑家女便只有和郑家决裂一条路,这样看来崔阁老就只能娶卢家女了。”

    她自顾自地点点头:“卢家正强势,和崔家也算是强强联手,你们联姻绑在一起,郑家也就只能忍气吞声。”

    崔玄说:“这与陛下无关。”

    苏彧笑了一下:“怎么会和朕没有关系呢?或者行简也可以两家女郎都不选,你身为崔家家主却连自己的婚姻都做不了主,听上去也怪可怜的。”

    崔玄额前的青筋跳动了一下,问:“陛下,究竟想说什么,还请明示。”

    苏彧坐正身姿,与他双目对视:“世家这样的格局已经很久了,但是行简就想要这样永远受制于人吗?如果崔家能凌驾于其他四家之上,领着已经歪掉的世家重新找回曾经的荣耀,岂不是更能保障世家的利益吗?”

    苏彧朝着他灿烂一笑:“与大启而言,皇帝从来不和世家分离,但要看站在皇帝这边的是哪一家了,所以行简要不要和朕合作?”

    崔玄狭长的丹凤眼晦涩,沉默了许久,缓缓靠上前,再次正了一下苏彧的马尾,说:“陛下,这样才正。”

    第44章

    “你说六郎被判了几年大牢?”郑夫人有些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郑起气呼呼地回答:“两百年!如此荒谬的判罚还是行简吩咐下去的!先不论六郎是他的表兄,他竟连这点情面都不讲,单说这个两百年的大牢,不知道有多荒谬,说出去人家笑话的是你们崔家!”

    郑夫人紧握拳头,看着比郑起还要愤怒。

    郑起趁机煽风点火:“这些年要不是郑家帮衬,崔家家主还不一定是行简。如今行简掌了权,却这般行事,可真叫人寒心……妹妹可知道,外面关于行简的传闻?”

    郑夫人不悦地问:“什么传闻?”

    郑起说:“外面的人都说行简他有龙阳之好。”

    郑夫人听了波澜不惊,这个传闻不是一天两天了,龙阳之好这个传闻都还算好的,还有另外一个更不好的传闻,说崔玄他不能人道——

    其实她多少也有点怀疑,上次在玲珑楼,郑七娘这么一个大美人在眼前,崔玄中了药居然还能冷漠地走了,所以崔玄要么就是对女人不感兴趣,要么就是真的不行。

    郑起见郑夫人没反应,又补充了一句:“这一次大家都看到他的娈童了。”

    郑夫人在心底偏向崔玄不行这一说法,毕竟这么多年在他身边别说是母蚊子就连公蚊子也不存在,骤然听到他居然将娈童带在身边,实在是让郑夫人太过于震惊,以至于半天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郑夫人才急急地问:“二郎他真的将娈童带在身边?!进到他一臂内的距离?!”

    郑起沉重地点点头:“何止一臂内的距离,那日卢家赏菊宴上,大家都看到行简搀扶着那娈童,两人一起亲热地上了马车。不仅如此,他连上朝当值都带着那个娈童,这一次在刑部,大家还看到那个娈童把行简的衣服都扯起皱了,行简都没有什么反应。”

    郑夫人瞪大眼睛,根据郑起的描述,她只能说,这个娈童是崔玄的真爱了!

    自从崔玄五岁之后,她这个做母亲的都很少进到过崔玄一臂的距离之内!

    郑起又扔下一个重量级的消息:“听说那个娈童是谢以观的表弟,谢以观你知道吧?”

    郑夫人自然知道谢以观,大启最年轻的状元——

    崔玄虽然不说,但是她这个当娘的知道,崔玄很是在意被谢以观夺了大启最年轻状元这个称号。

    她那个死去的公爹在世时,一直夸赞崔玄文章锦绣、言之有物,他一直希望崔玄能拿下大启最年轻状元的称号,好叫那些文官知道,就算是文采他们世家也全然不输。

    崔玄为了更稳妥些,决定十八岁再参加科举,虽知道半路杀出了一个程咬金,十六岁的谢以观一鸣惊人一举夺下进士科的状元,更可恶的是,谢以观与崔玄同龄,崔玄无论如何都无法让时光倒流,让自己比十六岁的谢以观年轻。

    而第二年恰逢边境战事,苏琰没有举办科举考试,崔玄参加科举时正是他原本定的十八岁,也确实拿下了状元,但是他的头衔不能是大启最年轻状元,只能是大启世家中最年轻的状元。

    所以,崔玄几乎很少在人前提起自己这个状元名头来。

    “谢以观的表弟是什么人物?我以前未曾听说。”郑夫人皱眉,谢家虽然落魄,但也曾经是大户,又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谢以观,如果这个表弟也是什么有才华的人自然也会被她知晓,但是她好像从来没有听说哪个风流才子是谢以观的表弟。

    “我听说谢以观的这个表弟并不是京城人士,”郑起顿了一下,长长叹了一口气,“还是个空有美貌的草包,那日在赏菊宴上当众出丑,行酒令居然一句都没有接上,被灌了一盏又一盏的酒,只能被行简搀扶着回来。”

    他稍稍犹豫,才对郑夫人说:“整个京城都知道谢以观是圣人的人,我都有些怀疑这个娈童究竟是不是谢以观的表弟。”

    郑夫人眉头皱得更深:“你是说这个娈童是圣人找来勾引我儿的?!实在是可恨!”

    郑夫人的拳头最终垂在了案几之上,“他真当苏家就只有他一人,便能对我崔家为所欲为了吗?!”

    神情狰狞到扭曲,看得郑起都有些心惊胆战。

    他这个妹妹一向手段了得,当初为了嫁入崔家,硬是对崔玄的父亲下药,在她成为崔家妇之后,又将崔玄父亲的心上人折磨致死,逼得崔玄父亲出家为僧。

    郑夫人慢慢平静下来,又恢复成端庄的主母模样,她朝着郑起微微勾唇:“我的儿子我最了解,就算再喜欢,只要脏了他就不会要了。”

    郑起震惊地瞪大眼睛,郑夫人的意思是!

    “六郎被关在里面苦一苦也好,待到七娘成为崔家主母,吹吹耳边风,我儿总是会心软的。”郑夫人继续说,“大兄回去,让七娘好好准备,既然能养娈童那便说明二郎他是行的,想来是上次的药量不足,下一次再加些药便是,只要生米煮成熟饭,一切便都是定局。”

    郑起:“……”

    他暗暗腹诽,郑夫人倒是对崔玄的父亲吹耳边风,结果把人吹成了和尚。

    不过这个结局也挺好,郑七娘要真有本事把崔玄送去做和尚,那么偌大的崔家岂不是落在他手里了?郑起美滋滋地想着。

    “哈秋!”被人说成美貌草包的苏彧在宫里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她摸着下巴想着,是谁在背后骂她?

    算了,不想了,会在背后骂她的应该不少,搞不好眼前的谢以观都会在心底偷偷骂她。

    苏彧抬起眼,望向就站在她面前的谢以观。

    谢以观呵呵一笑:“陛下可知,臣的表弟现在名震京城。”

    苏彧眨眨眼睛,谢以观的表弟和她苏彧有什么关系。

    不过,她还是十分给谢以观面子地问:“怎么个名震京城法?朕都不知道。”

    “人人都说我从乡野寻了一个貌美的……”谢以观咳了一声,避开了草包和娈童两个词,“说我寻了一个貌美小郎君冒充表弟……”

    他又顿了一下,避开勾引一词,勉勉强强寻了一个不那么贬义的词,“故意接近崔阁老。”

    苏彧这招妙啊,一黑黑了两人,崔玄和他都没有什么名声了。

    苏彧笑了笑,“知微不必担心,就算那些人对你有什么误会,也一定会以为是朕指使你干的。”

    谢以观:“……”所以皇帝自己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是什么好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苏彧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在案几上轻轻敲打着,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没什么关系,人都是健忘的,这样的风流韵事也就一阵风过,等更有趣的传闻出来,人们就会逐渐忘记这些。”

    谢以观面无表情地问:“陛下是说,判郑家六郎坐两百年大牢这样有趣的事情吗?”

    “知微不要觉得这是个笑话。”苏彧笑笑。

    “臣知陛下用心良苦。”谢以观一开始也有些不解,但是仔细一想,皇帝这招确实是最好的,郑茂枝罪不至死,判流放或是更重的罪必然会遭到世家联合起来的反对,这个两百年的大牢说重也不重,关大牢而已还不如鞭刑来得重,说不重也重,至少郑茂枝有生之年是出不来了。

    他有些微妙地看向苏彧,皇帝似乎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把握分寸,这个判罚虽然叫郑家没了脸面,但其他世家只当笑话看过,犯不着为了这么一个不成体统的笑话联合起来反对皇帝。

    谢以观再次回到正题:“那么陛下打算用什么更有趣的传闻盖过这个传闻呢?”

    苏彧摇摇头:“再委屈知微一阵子,这个传闻暂时还得让它飞一会儿,等能收网,朕自会亲自挽回知微的名声。”

    谢以观并不着急,他在文人中的名声还算不错,加上文人和世家的天然敌对,如今世家之间流行的这些传闻被文人嗤之以鼻,认为是世家故意放出来坏他名声的,尽管还带了一个崔玄,不过这会儿文官们倒是想起崔玄也曾中过状元,勉强算半个自己人吧,所以世家就是故意为了黑而黑。

    苏彧想着,虽然崔玄同意与她合作,但是她还可以再观察观察剩下世家中的李家与王家,多联合一个是一个,她的目标是先干掉最弱的郑家以及和崔家差不多的卢家,还有萧家似乎也可以抬上来,就不知道萧家能与崔家平起平坐时,萧承和萧落两人是否还会听命于崔玄——

    想了想,她又默默将这一步在心底划掉,这一步走得不慎还是有些危险。

    苏彧想了半天事,猛一抬头,见谢以观还在,微微愣了一下:“知微今日不是要给承影和阿佑他们授课吗?”

    谢以观笑笑:“陛下不一起上课吗?”

    苏彧:“……”她真不是文盲!最多只是不擅长诗词而已!

    她又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干脆半躺在龙椅上,“朕约莫是着凉了,身子不适,知微不必管朕,去教他们就可。”

    谢以观:“……”皇帝都装上病了,他能怎么办?

    “那臣先告退了。”谢以观行了一礼,往外退去,退到门槛处,他才再抬眸看向苏彧。

    皇帝已经精神地坐起来,在纸上涂涂改改,像是在算计着什么,他没由地轻笑了一下,也不知道下一个被苏彧算计的倒霉蛋是谁。

    谢以观离开后没多久,尉迟乙就来了,他打算今夜悄悄开拔卫军,“臣怕一些人若是知道臣不在京城,会蠢蠢欲动。”

    他主要是担心,他不在的时候要是有人像上次张修一样造反,没有人保护苏彧。

    苏彧觉得他的顾虑是对的,“尉迟将军还需速战速决,不宜离京太久。”

    她想了想,尉迟乙要出去一阵,尉迟佑要有一阵见不到他,所以她还是到隔壁偏殿去把尉迟佑叫出来。

    坐在一旁的苏承影盯着苏彧,呆呆地问:“只叫他吗?”

    语气中竟有几分羡慕。

    苏彧悄悄打量向曾经如野犬一般的少年在读了几天书之后,眼中终究还是失去了光,她走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抚着说:“加油,承影,你可以的!”

    苏承影还是呆呆的,委屈地说:“陛下,太难了。”

    他宁可跟着尉迟乙,也不要跟着谢以观,一笔一划远比一刀一枪要恐怖!

    苏彧又摸了摸他的脑袋,朝着他笑:“朕相信难不倒你。”

    谢以观看过来,苏彧立刻微笑:“朕还有事与尉迟将军商议,就不打扰谢先生授课了。”

    谢以观:“……”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皇帝跑得这么快?

    等到独处时,尉迟佑才知道他二叔今夜就要离京,他抿了抿嘴,眼里透着几分羡慕。

    苏彧笑问他:“阿佑也想去剿寇?”

    尉迟佑顿了一下,又迅速摇头:“不想,臣要保护陛下。”

    苏彧说:“没事,还有高娘子和长运……”

    尉迟佑一双圆圆的眼睛湿漉漉地看过来,仿佛要被人抛弃的小狗一般直直地看着苏彧,“陛下不想要臣了吗?”

    苏彧:“……”她只是想让他去历练,怎么搞得她像个负心汉一样?

    她笑着伸出手,也摸了摸尉迟佑的脑袋,“怎么会,朕只是以为你想去而已。”

    尉迟佑诚实地说:“想去的,但是臣更想保护好陛下。”

    苏彧的手停顿了一下,倏地低头笑了,“阿佑你真好。”

    尉迟乙:“……”才跟着谢以观读了几天书而已,尉迟佑这小嘴就跟抹了蜜一样。

    苏彧又转头对尉迟乙笑了笑:“仲云也是极好的,虽然时间有些仓促,不过工匠们还是造出了几把弓/弩来,仲云可以这一次带着试试威力如何。”

    听到有新武器,尉迟乙就来劲了,一双眼睛明亮得不行,“陛下放心,臣一定喂饱这些弓/弩再回来!”

    苏彧:“……”这是什么奇怪的用词,她怎么觉得谢以观补习班还得多加一个尉迟乙呢?

    苏彧虽然想着给谢以观增加学生,但是谢以观也教不了几天书,他这个江南道水道监察使便要上任,跟着柳家的船队走一遭江南。

    谢以观来说的时候,苏彧点点头,她也是盼着谢以观能早日跑一趟江南,一来查看情况,二来便是看崔玄拿出多少诚意来与她合作了。

    “这次柳家率队的是柳九郎柳不已。”谢以观公事公办地禀告。

    苏彧也一副没见过柳无时的样子:“知微是不是说过,这位柳九郎也是京城四大美男子之一?朕看惯了知微,也不知道这位柳九郎还能不能让朕惊艳?”

    谢以观微笑:“那臣就斗胆问一句,臣的表弟可会来送行?”

    第45章

    柳无时得知谢以观被任命为江南道水道监察使时,右眼皮重重地跳动了几下。

    郭来东说:“崔家传来信,这两位监察使会随我们一起去江南。”

    柳无时揉了揉眉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就算他再怎么不乐意,柳家不可能面上直接抗旨,谢以观跟着船队南下已经铁板钉钉的事。

    只能寄希望于谢以观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认不出他就是柳九娘。

    他又想起,皇帝打劫了他两次,明目张胆,吃准他会认下这个哑巴亏,忍不住冷笑了两声。

    这一次,他倒要看看皇帝他又想打什么鬼主意。

    另一端的苏彧刚出宫门,就听到系统提示,柳无时的好感度又降了5。

    不同于系统的哇啦哇啦叫,苏彧十分淡定,反正债多不愁,要是被她找到机会了,再薅一次柳无时的羊毛也未尝不可。

    从京城到江南水道,是从京城南边的万年县码头走渭河水域。

    严格说来,京城与江南并无相邻的水道,渭河原本与江南的扬子江、钱江并不相通,还是前朝最后一位暴君用举国之力,将历朝历代的运河都连接起来并加以拓宽到能行大船。前朝覆灭之后,这条大运河就便宜了大启,大启前期商业发展迅猛多少有些得益于运河带来的交通便利。

    如今柳家又改良了船只,从京城到江南的钱塘走水路不过半月的时间,远比走陆路要快得多。

    柳家的船今日申时走,是特意选的吉时。

    从皇宫这边到万年县码头不算很远,坐马车过去一个时辰不到,苏彧先到谢府,再与谢以观一同去码头。

    也算是长途出差,谢以观自己备了一辆马车,带了一马车的东西,偏偏谢以欣还想凑这个热闹,奈何她兄长的车上塞得满满当当。

    苏彧看了看谢以观马车里的东西,颇有些无语,长途出差还带了好几箱的书,这谢以观也不嫌重。

    “自然是不嫌的,志士惜年,贤人惜日,圣人惜时,在船上有那么长的空暇时间,自当要好好读书。”谢以观说着,顺手拿了一本递给苏彧,“这本很适合苏表弟,若有空也可以看看。”

    苏彧低头一看,竟是介绍河朔三镇的,河朔三镇之中就包括了极有可能在两年后造反的魏博藩镇。

    大启大大小小的藩镇不少,这些藩镇最开始是为了抵御外族入侵所设立的军镇,只是由于中央朝廷的衰落,藩镇最高长官节度使权力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听话,其中实力最强、最不听话的就是这河朔三镇。

    可以说,如果中央朝廷强起来,要想让各藩镇重新听话,必然会拿河朔三镇杀鸡儆猴。

    苏彧抬眼看向谢以观,谢以观垂着眼眸没有多说话,她轻笑了一声,收下这本书,也没有多说话。

    “表哥的车是空的,不如我……”谢以欣听闻柳家商行的商船比普通的船要大上许多,着实想要去见见世面,于是大着胆子将主意打到苏彧的马车上。

    不等她说完,谢以观直接打断:“你就坐自家马车,我同表弟共乘。”

    虽然他相信苏彧不至于主动对他妹妹下手,但是苏彧生得一副好皮囊又能言善道,若他是女子极有可能对苏彧动心,所以他一定要防着一点,不能让他妹妹对苏彧动心。

    苏彧轻啧了一声,“你那马车全是箱子,也坐不了人,表妹不如和我们同乘吧。”

    她想要了解下谢以欣管理绣坊的情况,顺便闲聊几句,她隐晦地看了谢以观一眼,心想防她还不如先把他妹子那门婚事给取消掉呢。

    谢以欣欣然同意,虽然她这阵子沉稳了不少,但到底只是刚过及笄的小娘子,迫不及待向皇帝展现自己管理绣坊的成果。

    谢以观:“……”合着只有他里外不是人。

    上了马车,苏彧不开口,谢以欣也狠狠憋着不开口,以免苏彧说她不够沉稳,等到苏彧终于笑着问她,她悄悄松了口气,就开始像倒豆子一样把所有事情往外倒,将整个锦梦轩的经营现状以及她做好的十年规划都讲了个遍。

    谢以观终于知道为什么尉迟乙常常对着尉迟佑捂眼睛了,他这会儿也很想把眼睛捂住,着实没眼看。

    亏得苏彧很有耐心地听谢以欣说完,夸赞她:“表妹是用了十二分心思在做事,做得也很好。”

    夸完之后,苏彧再点出谢以欣哪些地方还需要改进,以及她的规划哪里有漏洞,应当如何改进,让她回去再做完善。

    谢以欣听完之后,眼里尽是崇拜,一双和谢以观长得有几分相似的杏眼满心满眼地望向苏彧。

    苏彧顿了一下,稍稍反省,她现在毕竟是以男人的身份在外,不可以这样子对小姑娘。

    于是又板下脸严肃地说:“我只教这一次。”

    谢以观却更加敬仰地望着她,重重点头:“表哥放心!若是表哥这样都无法教会我,那我还不如直接自挂东南枝!”

    苏彧:“……”不至于、不至于。

    她撇过头去,就对上谢以观复杂的眼神。

    苏彧:“?”

    谢以观呵呵笑了一声:“倒是从未见苏表弟对我这般耐心过。”

    他还以为苏彧只会挖坑埋人呢,原来也是会这么耐心又细心地教人的,还真是让他长见识了。

    苏彧笑着说:“那是因为表哥与我心意相通,不必我多言就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谢以观:“……”

    “兄长,你怎么脸红了?”谢以欣见谢以观白皙的脸上竟有一丝红晕,新奇地问。

    谢以观:“……没什么,马车里有些闷,车子停下了,应该是到了,我先下去看看情况。”

    谢以观动作较平时快了三分,撩起车帘从车上跳下,先是看到了同为江南道水道监察使的王墨。

    王墨之前也是没有秩品的翰林学士,是被任命为江南道水道监察使的同时,苏彧随便给了他塞了一个从五品的职事官,他的秩品比谢以观低,早早来此也是正常,只是他的不远处还站了一个崔玄。

    谢以观连忙上前行礼:“倒不知崔阁老也会来。”

    崔玄没有穿官服,一身青冥色宽袖圆领长袍,自码头吹来的风扬起他幞头与衣袖,是遗世独立的清冷。

    他朝着谢以观点点头:“谢监察使不必多礼,我只是以崔家人的身份来此。”

    因为崔家也在船队里投了一份,这又是监察使第一次随船,崔玄为表示崔家对此次出航的看重,特意来送行。

    他微微侧头,果然看到苏彧的马车,他很自然地便朝苏彧的马车走过去,见她从马车上下来,正想要出声,却没有想到苏彧的身后还跟了一个妙龄女郎。

    崔玄顿住。

    苏彧比谢以欣高挑许多,很简单地从马车上跳下来,谢以欣自然不能像她这样没什么形象地直接往下跳,虽然有马凳子,她还是晃了几下,苏彧伸出手,让她扶着自己的手臂下来。

    谢以欣微红着脸,小声朝苏彧道谢。

    苏彧噙着微笑。

    两人的容貌自是不必说。

    苏彧今日依旧是那一身曲红长袍,偏巧谢以欣也穿了曲红的襦裙,昳丽的少年郎长发随意绑成马尾,在风中飘扬,与少年郎的长发一起飘扬的是少女双垂髫上的长发带。

    远远望过去,像是在名家的水墨画中融入两抹最稠丽的红,又像是青涩旖旎的绵绵缱绻。

    王墨那日授封是在翰林院授封的,至今没有见过皇帝,不知道苏彧就是皇帝,只被她和谢以欣惊艳到,忍不住赞叹:“好一对如画璧人。”

    谢以观和崔玄几乎异口同声:“慎言!”

    王墨一脸懵,不知道自己这句话说错在哪里,他求助地看向比较和善的谢以观。

    谢以观淡淡地说:“那是舍表弟和舍妹。”

    王墨知道谢家女郎已许配给裴十四,连忙说:“方才是我失言,知微兄千万不要计较……”

    等等!谢以观的表弟!

    他猛地抬起头,崔玄已经站在苏彧身旁,并不是他的错觉,一向不与人亲近的崔玄居然伸出手为苏彧整理乱了的头发!所以那个传闻竟是真的!

    谢以欣是认得崔玄的,见他伸手向苏彧,她便不自觉护在苏彧面前。

    崔玄淡淡看了她一眼。

    苏彧却又把她护在了自己的身后,笑着同崔玄打招呼:“行简。”

    崔玄垂下眼眸,便看到两人的袖子撞在一起,这样的距离真是太近了,看得他着实不舒服……

    他抬手为苏彧正了正马尾,面无表情地说:“竟没有一人能为……你束好发吗?”

    苏彧不在意地笑着:“我不喜欢旁人在一边伺候,平时都是自己胡乱扎的,哦,对了,知微帮我扎过一次,他手艺还怪好的。”

    崔玄:“……”听着更奇怪了。

    他往后退了两步,拉起苏彧的衣袖,说:“袖口皱了。”

    苏彧:“……”

    他这样一拉,苏彧不得不朝前走了两步。

    崔玄再往后退一步,已经看不到苏彧和谢以欣宽大的袖子重叠在一起,他看着顿觉舒服了不少。

    谢以欣:“……”什么人啊,那些贵女们竟说崔玄是什么清清冷冷、高不可攀的郎君,明明是个怪人!

    王墨悄悄看向一旁的谢以观。

    谢以观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皇帝何时和崔玄走得这么近了?

    他又折回到苏彧的身旁,不着痕迹地隔开了苏彧和崔玄,笑着向崔玄介绍了一遍苏彧和谢以欣。

    崔玄淡然地说:“苏大与我见过数面,谢监察使怎么不记得了?”

    谢以观也不恼:“许是年纪大了,记忆也有些不好了。”

    与他同龄的崔玄:“……”

    谢以观笑眯眯地回头看向苏彧,又把眼睛眯下来,苏彧和谢以欣确实站得太近了,他又悄无声息地挪了位置,隔开苏彧和谢以欣,但是如此一来,苏彧和崔玄之间又没有阻隔了……也罢,崔玄不至于真的有龙阳之癖,他先确保自家妹妹远离苏彧。

    谢以欣难得在她兄长的脸上看到类似于“纠结”的神情,她看了看崔玄,又看了看苏彧,再责备地看向谢以观,怎么能让皇帝直面崔玄这个怪人呢?

    于是,她又挪了一下位置,挡在苏彧面前。

    谢以观:“……”得,白纠结了!

    崔玄:“……”难不成谢家兄妹也信了外面那些谣言不成?当真是可笑。

    他轻轻哼了一声,再朝一旁退了几步,与谢以欣保持着两臂的距离。

    王墨站在原地,有些犹豫要不要上前,算了,他还是先去找柳无时吧,总觉得这里的氛围奇奇怪怪的。

    他远远地和崔玄、谢以观打了声招呼,便逃一般地登上领队的船只。

    柳无时早就到了,他在码头上和崔玄、王墨都会过面,虽然知道早晚都要面对谢以观,他还是下意识回避,借口还有事要吩咐各船管事的,先上了船。

    见到王墨,他迎上前笑道:“王监察使,离开船吉时还有一个时辰,您可以监察一下各船的情况,对了,谢监察使还没来吗?”

    “他倒是到了,”王墨犹豫几息,才说,“崔阁老与谢监察使都在码头,那个咳……谢监察使的妹妹和他家表弟都来送他,这会儿他们正在岸上说着话。”

    柳无时敏锐地捕捉到“表弟”二字,不自觉握了一下拳头,又紧紧皱起眉头,颇有几分吃味地说:“谢监察使这个表弟倒是有几分粘谢监察使,这都要来相送。”

    一个大男人跟趟船有什么好送的?

    “咳——”王墨重重咳嗽了一声,“那个……也未必是粘谢监察使,说不定是另有其人。”

    柳无时立刻问:“是谁?”

    王墨小声问:“柳郎君最近都没有听那些坊间传闻吗?”

    柳无时见王墨神情之间有几分暧昧,右眼皮又跳动了两下,只笑着摇摇头,又和王墨说:“船舱里有点事要吩咐,我去去就来。”

    他立即转身进船舱,一把拉住正在忙活的郭来东:“最近京城里在传什么?”

    见郭来东一脸茫然,他又补充了一句:“关于谢监察使表弟的!”

    郭来东想了想,恍然大悟:“郎君是说那个传闻!属下先前和你提及过,只是你心不在焉,属下还以为你不感兴趣。”

    他扫视了一下四周,才悄悄附在柳无时耳边说:“最近京城都在传,崔阁老有龙阳之好。”

    柳无时皱紧眉头:“这个传闻不是早就有了吗?我要知道与谢知微表弟有关的。”

    郭来东想起柳无时当初抱着人跑了十条街,犹犹豫豫:“传的是崔阁老与谢家表弟相好,有人撞到他二人举止亲密……属下记得郎君那时说,不是表弟是表妹,那是不是说崔谢二家想要结亲?也不对,崔家家主不可能会娶五姓之外,难不成谢家想将他家表妹嫁到崔家为妾?那可叫人不齿了……”

    想他谢家如今好歹也算是书香门第,怎么能为了攀附世家,将自家表妹送出去做妾呢?

    郭来东叹了一口气,不过世家与文官之间的事,到底不是他们这些行商的人能掺和的,“郎君,以后啊您还是不要再见这位谢家表弟了,我们柳家商行也不缺这点消……”

    他讲到一半抬起头,柳无时早已朝着外面而去,只留了一个背影给他。

    郭来东:“……”谁当初很硬气地说只是为了打探消息?

    王墨见柳无时匆匆跑过来,连忙笑着说:“柳郎君不必着急……”

    柳无时却是一把拉住他,“既然崔阁老和谢监察使都还在岸上,那我们也先上岸吧。”

    王墨:“……”他就是为了逃离他俩,才上的船!

    王墨只以为柳无时是想去吃瓜,无奈地被他拉着再回岸上。

    柳无时远远便看到苏彧、崔玄、谢家兄妹站在那里,几人似乎在暗暗较量着什么,尤其是苏彧与崔玄、谢以观、谢以欣都有眼神交往,他心中一紧,顾不得自己会不会被认出来,就走上前,笑着招呼:“崔阁老、谢监察使,这两位是……”

    他的目光飘到苏彧身上,又迅速垂下,只当作自己不认识苏彧。

    苏彧看过来,穿着哈萨克花纹袍的柳无时竟比女装时更多了一份坦荡的妖冶,一双狐狸眼褪去铅华更为不羁。

    她朝着柳无时一笑:“你可是柳郎君?我是谢监察使的表弟,姓苏,你唤我苏大便可……咦,我怎么觉得柳郎君有几分面熟呢?你和九娘还都姓柳……表哥,你快看看!”

    谢以观:“……”皇帝真是太坏了!

    柳无时心眼往上一提,笑着掩饰:“可能我长了一张路人脸,苏郎君看着我面熟。”

    王墨:“……”你要长了一张路人脸,那我是什么脸?

    苏彧一直盯着柳无时看,看得他背上出了汗,她才无辜地笑了笑:“也对,你们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是我看岔眼了……你真没有妹妹,排行第九吗?”

    柳无时一口咬定:“家中并无九妹。”

    苏彧“哦”了一声,好像真的就被他糊弄过去了,模样看上去憨憨的,柳无时的眼睛不自觉地带上几分笑意。

    崔玄斜看过来,他怎么觉得柳无时看苏彧的目光有些不对劲,再看向苏彧现在这娇憨的模样,和在刑部对着自己的时候如出一辙。

    他缓缓垂下眼眸,苏彧和柳无时绝对不可能是第一次见面,否则他们都不该是这样,只是他想不通,苏彧为什么要在柳无时面前装出纯良的模样……

    崔玄的目光再次从几人身上扫过,他突然发现,在场的所有人都和苏彧同穿了红衣,唯有他一人一身青冥,格格不入。

    第46章

    崔玄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说:“天色不早了,你们也该启航了。”

    只要这些人都走了,他便不是突兀的那一个。

    他的目光又落在苏彧身上,淡淡地问她:“一同回去?”

    柳无时不自觉皱起眉头,想起郭来东说的那些传闻,他本是觉得不大可能,毕竟崔玄性子冷,苏彧性子娇……

    但崔玄现在居然主动约苏彧一起走……

    他的眸色冷下来,面上却是笑着:“离开船还有一个时辰,还有不少时间,难得几位贵客过来,要不要上船看看?”

    苏彧默不作声地环视了一圈,将各人的神色收在眼底,也就只有一个涉世未深的谢以欣是真心想上船看看,当然还包括一个也想要开开眼界的自己。

    她灿烂笑着:“好呀,我还没见过商船呢。”

    谢以欣本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见苏彧这么坦然,她好像也没有什么必要端着了,悄悄地移到苏彧身后,反正苏彧是皇帝,她要去看,兄长总是不能反对的!

    谢以观确实不能反对,他也猜到苏彧会过来,可绝对不是单纯地为了送送他这个“表哥”。

    崔玄:“……那便一起上去看看吧。”

    王墨:“……”崔玄这就妥协了?他还真是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崔玄出身自清河崔家,在科举中状元之后,就跳过了在翰林院混资历这一步,直接从五品官员起步,在刑部短暂地做了几个月郎中之后,就成为吏部实际掌管者吏部侍郎,又在弱冠之年正式成为崔家家主。以至于虽然崔玄与他们同辈,但是只要有崔玄在场,就没有人敢反对他,也没见崔玄为谁妥协过——

    如今苏彧简单一句话,崔玄就改了主意,这真的是很耐人玩味。

    王墨默默观察着,一行人朝着商船走去,柳无时是主人在前面引路无可厚非,按理说接下来走在第一的应该是崔玄,他的秩品最高,其次是谢以观。

    但是崔玄和谢以观都稍稍犹豫,然后不约而同地站在苏彧一左一右,让苏彧站在了中间,三人并排,要不是他们三个都瘦,这上船的舷梯还未必能容得下三个男子并行。

    苏彧却是让谢以欣走到自己前面去,她说:“这舷梯虽然看着坚实,但总归有几分危险,表妹走前面。”

    谢以欣受宠若惊,没想到苏彧一个帝王还能这般照顾自己,脸上不自觉便多了一抹红晕。

    谢以观:“……”虽然皇帝再三保证,但是他还是觉得对于自家妹妹来说,皇帝太危险了!

    崔玄:“……”哼,这声“表妹”叫得倒是亲热!

    王墨:“……”他们四个也不嫌拥挤。

    王墨稍稍放慢步伐,前面已经挤了太多人,他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他就这样远远看着就好。

    苏彧上到船上,能够更直观地感受到船舶之大,也许对于她的时代这样的木船并不算什么,但是在这个纯手工打造的时代,在内河航路上造就这样一支船队还是很让人感叹,柳家的财力之雄厚。

    “这船应该能承载两千石吧?”苏彧问。

    柳无时回过头,便对上她亮闪闪的眼眸,他想到了苏彧给他的那些图样,各式各样的小玩意都有,其中就有一张船舶的图样,想来她对这些都是极有兴趣的。

    他没有隐瞒,笑着回答:“领船能载三千石,其实船体本可以做得更大些,但是考虑到行船时日与水道有宽有窄,三千石最为适宜。”

    他顿了一下,问:“要下到船舱看一下吗?”

    船舱之下是一艘船的技术核心,一般人自然是不给看的,不过柳无时想着,在场的都是官员,尤其是谢以观和王墨都是监察使,总归要看的。

    他的目光却是落在苏彧身上。

    果然苏彧兴奋地点点头,率先跟在柳无时身后。

    崔玄抿了抿嘴唇,他侧目以余光观察谢以观,谢以观太过于平静,他总觉得谢以观知道一些他所不知的、关于苏彧与柳无时之间的秘密。

    谢以观察觉到崔玄的目光,淡然地笑着,他当然知道皇帝的秘密了,毕竟京城人尽皆知他是皇帝的心腹,而崔玄却不是皇帝的心腹。

    但他还是适时伸手抓住自家妹妹,面无表情地说:“你在甲板上等着。”离皇帝远一点。

    崔玄微微颔首,难得谢以观做一回人。

    王墨看了看,其实他也不是很想下去,但谢以欣一个女郎留下来,他就不能留了,在心底略微叹了一口气,那就只能也跟着下去了。

    现在的大启已经可以熟练地使用水密隔舱,这种技术不仅增强船体结构的强度,还提高航行安全性,同时还能对货物进行分门别类,是一个一举多得的技术。

    苏彧却是注意到船舱连接处的铁钉,柳家的船既用了传统的榫卯结构,又用了铁钉连接,这种钉接榫合法对于这个时代的造船术来说已经是十分先进了。

    其实她手上还掌握着更先进的技术,可以提升时下的造船技术,但是造船要用钱,柳无时在为“皇帝”所用之前,她也不可能主动将技术提供给柳家……

    柳无时还不知道她的内里,见她蹲下身子盯着铁钉,眼珠子转得飞快,只当她是感兴趣,便也蹲在她身旁,耐着性子给她解释铁钉的用处。

    两个人脸都快靠在一起了,崔玄看得眉毛都快打结了。

    王墨还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柳郎君倒是耐心,苏郎君也是好学。”

    崔玄回过头看王墨,王墨一脸无辜。

    崔玄再回头,谢以观却是早他一步,主动将手伸给了苏彧,苏彧拉住谢以观的手就站了起来。

    崔玄、柳无时:“……”

    谢以观笑着问还蹲着的柳无时:“柳郎君可需要我扶一把?”

    柳无时:“……不用。”

    他站起身,却听到苏彧发出感叹:“从这个角度看柳郎君,真的和九娘好像……”

    柳无时浑身僵了僵,随即笑着说:“有机会的话,我倒想见见苏郎君口中的这位九娘。”

    苏彧重重点头,又像突然想到:“对了!九娘之前就在红乐坊卖酒,红乐坊也是柳家的产业吧?”

    柳无时骤然顿住,肉眼可见的,一滴冷汗自他的额头落下,幸得他还算反应快,在众人看向他时,他已经淡定下来:“红乐坊确实有不少卖酒女,只可惜我不常去,如此想来,倒是和这位九娘没有缘分。”

    崔玄:“……”怎么又来了一个卖酒女?皇帝到底惹了多少风流债!

    谢以观:“……”虽然柳无时有些值得同情,但他忍不住想要笑。

    他没能忍住,弯了弯眉眼,只要皇帝的坏是针对别人,看着倒是十分可爱。

    “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先下船。”崔玄再次开口。

    苏彧点点头,对着谢以观说:“那便先祝表哥一路顺风,还有王监察使和柳郎君也是。”

    她微微斜过身子,叫王墨和柳无时能看清自己脸上的笑容,柳无时倏地便红了耳廓。

    就连王墨也愣了一下,想着这么一张脸也难怪崔家家主会动心,幸好他没有断袖之癖。

    谢以观忽地意识到,此行一去,尉迟乙和他都不在京城,他隐隐生出了几分担忧,握了握拳头,他克制对苏彧说:“苏表弟也要多多保重。”

    自船上下来,崔玄身旁没了一堆叫他看着难受的红衣,脸上的冷然褪去不少,只是他一转头,便见到谢以欣亦步亦趋地跟在苏彧身后,十分警惕地看着他。

    崔玄:“……”倒是忘记了这里还有一个。

    他想了想,谢以欣是谢以观的妹妹,容貌尚可,有才女之名在外,说起来确实一个不错的皇后人选,不过谢家女郎已经许配于人,皇帝总不至于夺他人之妻……

    他又想了想,皇帝还真是没什么底线,何况谢裴二家不过是定亲,皇帝只要稍使手段说不得裴家就会退了这门亲,抑或是谢以观这般识时务之人,主动退了裴家的亲,转而将自己的妹妹送给皇帝。

    崔玄问苏彧:“回去可要同我共乘?”

    既然有了合作的意向,有些事总是要说清楚。

    谢以欣立刻说:“我表哥有自己的马车,便不劳崔阁老了。”

    崔玄垂下眼眸,就能看到谢以欣维护苏彧的样子,两个人的袖子从他这个角度又重叠在了一起。

    好在苏彧对谢以欣说:“谢表妹先坐谢家马车回去吧,路上小心,我这边与崔阁老还有几句话要说。”

    谢以欣乖巧点头。

    苏彧将谢以欣送上马车,才上了崔玄的马车。

    崔玄已经摆好茶具开始点茶,动作依旧行云流水,见到苏彧,他稍稍抬了一下眼眸,再垂眸动作似乎稍稍急促了一些。

    苏彧也不着急,斜靠在车壁上,安静地等着他将茶盏倒上。

    崔玄看了她好几眼,没有忍住,“陛下,臣为您重新束发吧。”他忍苏彧落下的碎发忍了许久了。

    苏彧:“……”

    她换了一个方向倚靠,摇摇手:“不必,反正朕这么靠着,过会也要乱掉。”

    崔玄见她歪歪斜斜的身姿,额上的青筋微微跳动了一下,有些怀疑自己选择与皇帝合作的决定究竟对不对,他转过头去,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不去看苏彧,好半天才开口:“有人同臣说,有段时间没有看到尉迟仲云了。”

    尉迟乙就相当于皇帝的一把护身剑,若是尉迟乙真的不在京城,只怕有些人会蠢蠢欲动。

    苏彧笑了笑,反问他:“行简会觉得,朕一点保障都不给自己吗?”

    崔玄回头对上苏彧笑意盈盈的桃花眼,一时也有些吃不准,尉迟乙究竟在不在京城,说不定尉迟乙不在京城这个消息有可能是皇帝她自己放出去的。

    他默了默,略过这个问题,“郑六郎强抢的人都已经放回去,但陛下说的赔偿银两是个问题,如今不宜对郑家用过于强势的手段。”

    如果他还护住郑家,他自然能强迫郑起拿出这笔钱,但现在他不想护住郑家,就不能用强迫的手段,以免操之过急。

    苏彧点点头:“朕那日也只是随便说说,若是郑家拿不出来,便也算了。”

    崔玄疑惑地看过来,皇帝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苏彧笑着往旁边侧了侧,让自己靠得舒服些:“行简不必这么看朕,对郑家和卢家的态度,朕同你是一样的。”

    崔玄盯着她,见她还在动,忍不住提醒她:“陛下,您的衣袍皱了。”

    苏彧倒是坐起来了,但确实盘腿而坐:“没事,衣袍穿在人身上哪有不起皱的,朕又不是死人。”

    崔玄:“……”

    她问:“如今京城里的十六支卫军,有多少是卢郑两家可以调动的,或者说大将军会卖他们面子的?”

    崔玄想,皇帝问话果然直击重点,其实这相当于把崔家的底也漏给皇帝了,他稍稍犹豫,还是说:“卢家应该能调动三支,郑家便不行,他们在军中无人。”

    好不容易出个郑茂行,却死了。

    苏彧一下子就明白了,她倒是不急着将最弱的郑家先干掉,卢家才是个大麻烦,“那李家呢?”

    李昊杀了郑茂行与卢氏,虽然本人被诛,但李家与卢家总不能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李家有两支。”崔玄说,除了郑家之外,剩余四家的情况差不多,卢家强是因为卢政翰久居宰相之位。

    苏彧上半身微微前倾,单手支撑着下巴,像是在思考什么,若是换作旁人,崔玄会觉得太过粗俗,但是苏彧做着……他揉了揉鼻梁,苏彧是皇帝,他再看不惯,也只能由着她去了。

    “那土地呢?世家之中所拥有的土地最多?”苏彧见崔玄眼中有警惕,笑了笑,安抚着说,“朕确实有些穷,想要改一下税收,但是既然和行简你关系不一般,所以总得问问你。”

    崔玄垂下眼眸,问:“陛下打算怎么改税制?”

    苏彧说:“现在的税目太多,那天朕听知微报了一下,没听完就听得脑壳疼,所以朕打算简化一下,朕也方便,百姓也方便,主要是想取消租庸调制,按照每户实际拥有的土地和收成收税。”

    大启的基础税收制度是租庸调制,就是说只要是有田的人家,一律按照人丁的数量来交纳定额的赋税并服一定的徭役。

    在大启之初,全国大部分田地皆是天子所有,还包括一些因为战乱而荒废的荒地,皇帝便将这些田地按照人丁来平均分配,保障人人有田人人交税,但是经过百年,平民手中的田地或卖或失,土地集中到了世家与地方地主的手里,再按人丁来收税便是强平民所难了。

    苏彧打算先初步改革,按照实际拥有的土地来收税,但这必然会动到世家。

    崔玄一下子明白苏彧的意思,立刻在心底默了默各家在改制之后需要多交的税,对于崔家这种倒是影响不算太大。

    他浅浅笑了一下:“五家之中郑家的土地最多,且郑家几乎把持着整个大启的香料与药材种植,陛下不妨在这两项上再加大税收。”

    虽然皇帝改税,会让世家觉得有些不满,但是香料和药材这两样东西完全掌握在郑家手里,其余四家也多有微词,毕竟药材于大家都是极为重要之物,五家如一体也得分时候,特别是生病的时候还得受郑家拿捏。

    若是皇帝的改制能让郑家将药材地吐出一些,于其他世家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苏彧朝他竖了大拇指,果然对付世家还得是世家。

    “还有一件事,朕想允许商人子弟可以参与科考,但前提是加重商税。”

    大启的商人及其子弟是不允许参加科举考试的,虽然现在地方上出现了商人出钱买五品以下散官的风气,但是在要职上依旧不会允许商人担任,苏彧想对商人开放科举,但是得加钱——

    其实她并不黑,由于大启初期没什么人行商,商税本来就偏低,后来大启的商业越来越发达,官府却从没有调整过商税。

    崔玄听到这句话,忽地冷笑了一下:“所以陛下是看上柳不已了?”

    苏彧眨巴下眼睛,“看上这个词是不是用得有些奇怪?”

    崔玄抿了一下唇:“是臣失言,不过陛下对柳不已的态度与当初对臣如出一辙,想来陛下也是想重用他……”

    他顿了一下,问:“抑或是陛下看中他的钱财?”

    有这么明显吗?苏彧矢口否认:“朕是那种惦记别人钱财的人吗?”

    崔玄的神情微妙。

    苏彧又补了一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崔玄的神情更加微妙。

    苏彧不乐意了,崔玄这是什么表情?她也是会发脾气的,“朕先下车了!”

    “陛下。”崔玄却叫住她,在她下车之前为她整理好头发与衣袍,一丝不苟,直到完美,他才轻声说:“如今时局不稳,若是卢阁老再提陛下娶妻之事,陛下还应当缓一缓……”

    苏彧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娶妻生子,他只是希望他们的合作至少长一点,仅此而已。

    第47章

    苏彧这边笑着从崔玄的马车上下来,待到崔玄走远,她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下来。

    崔玄能察觉到尉迟乙不在京城,那么其他人也会发现这件事,她要尽快把人召回京城。

    她还不能派尉迟佑去把尉迟乙找回来,尉迟佑不在她身边,比尉迟乙不在京城还容易引人注意。

    苏彧将身边能用的人想了一遍,嘶……她还真没几个人能用,而且能用的人都被派出去了。

    于现在的她来说,就只有高岚和萧落两个选择,苏彧果断选择高岚。

    谢以观不在,苏彧想着萧落好歹是世家子弟出身,就打发萧落去给苏承影当先生,但是苏承影的眼神阴鸷,萧落一下子就被他吓哭出来了。

    苏承影先是呆了一下,随即惊喜,站起身就想往外走,没想到萧落哭归哭,随手扛起一张案几往前一掷,极其精准地砸在了苏承影和门之间。

    苏承影:“……”

    带着尉迟佑过来看一眼的苏彧:“……”

    萧落呜咽着解释:“陛下,臣只是为了让小郎君回来念书,臣有分寸的,绝对不会伤害到小郎君。”

    苏彧点点头:“砸到他也没关系,他皮实。”

    萧落还没来得及感动,就又听到苏彧说:“这案几是楠木做的,值三百两银子,回头记得把账还上。”

    萧落哽了一下:“陛下,臣还欠着八十九万九千九百八十二两银子呢……”

    苏彧怔了怔,终于想起之前要萧落从俸禄里扣的九十万两欠款,原来到现在萧落也才还了十八两,“这样啊……那就再加这三百两吧,你给承影上课也辛苦,那朕就免了你的零头吧,你记得还九十万零二百八十两银子。”

    萧落:“……”

    苏承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只能将目光投向原本应该和他一起受苦受难的尉迟佑身上。

    谁知道尉迟佑十分不讲义气地往后退了一步:“别看我,我今日是不会和你读书的,我要保护陛下!”

    苏承影说:“有高娘子。”平日尉迟佑与他一起上学,便换高岚在苏彧身边贴身护卫。

    尉迟佑说:“今日轮到我当值,你死心吧!”

    苏承影缓缓转头看向苏彧,苏彧没有反应,他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干巴巴地“哦”了一声,乖巧地回到书案前面。

    苏彧浅浅看了萧落一眼,笑着说自己先走了,萧落躬身恭送她离去,但是当他直起身子时,眼睛里的水汽早已褪去只剩下清明。

    皇帝身边不对劲!

    虽然尉迟佑和苏承影什么都没说,但是萧落依旧能从几件事之中捕捉到蛛丝马迹,那就是高岚今天不能在皇帝面前贴身护卫,所以尉迟佑才不能和苏承影一起读书。

    给苏承影上好课之后,萧落状若无意地向几名宫人问起高岚在哪里,宫人们却说今日一日都没有看到高娘子。

    萧落确定高岚是夜里离宫的,但苏彧派高岚出去干什么……他好像确实有一段时间没有在宫里看到尉迟乙了,所以尉迟乙有可能确实不在京城,而皇帝派高岚出去是命令尉迟乙回京?

    萧落很快就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和猜测传给萧承,萧承则立刻将消息转给崔玄。

    萧承来找崔玄的时候,崔玄正在点茶,好像也不对,今日点出来的茶怎么是白色的?!

    崔玄让他在自己的对面坐下,再给他倒了一盏。

    萧承喝了一口,差点喷出来,面色古怪地问:“这是牛乳?”

    “是不是不好喝?”崔玄问他。

    萧承:“……”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打成细沫的牛乳反而将其中的腥味扩大,口感实在是奇怪!

    崔玄点点头,眸色浅浅,像是在认真思索着什么事情,过了许久,他才淡然开口:“想来是手法不对,所以没有做出真正的奶盖来,下次再换个法子试试。”

    萧承:“?”怎么崔玄今天说的话他是一句也听不明白?

    好在崔玄不再说他听不懂的话,问他:“长衍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萧承将萧落的猜测简单地说了一下,“行简觉得,长运分析得可对?”

    “也对也不对。”崔玄垂下眼眸,他昨日才和苏彧问起尉迟乙,今天高岚就不在宫中,倒像是苏彧在试探他。

    萧承:“?”能不能说点人听懂的话?

    崔玄不用抬头就知道萧承没有听懂,他一边清洗茶具,一边慢悠悠地说:“圣人知道长运是我的人,留着他无非是想将一些真真假假的消息传给我。”

    “所以这是圣人用的障眼法,来试探我们?”萧承神情一敛,迷茫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精光。

    崔玄说:“尉迟乙大概真的不在京城,但对我的试探也是真的。”

    萧承理解了半天这句话:“圣人要试探行简什么?不过若是尉迟乙不在京城,倒是我带兵偷袭他的一个好时机。”

    崔玄浅淡地瞥了他一眼:“偷袭他干什么?何况你就算偷袭,也未必是他尉迟仲云的对手。”

    萧承:“……”倒也不用把话说得这么直。

    他悄声问:“听闻尉迟仲云曾经败在行简手上,可是真的?”

    崔玄将清洗好的茶具摆进都篮里,每个茶盏之间的距离一模一样,就像用尺子衡量出来的一般,再拿盖子盖上,他才抬头说:“坊间传闻不可信,我知京城里有不少人想要尉迟仲云的命,或是趁他不在能挟天子以令诸侯,但当今圣人可不会轻易被人挟持,要知道他尉迟仲云才是被圣人带进京的。”

    他浅浅笑了一下,又说:“当今圣人可比先帝难摆布,也更难糊弄。”

    萧承跟着崔玄的时日颇长,当然知道苏琰这个先帝看似是个暴君,其实就是个只会杀自家人的窝囊废,他神情肃然地问:“那我们可要……”

    萧承将手放在脖子上比了一下,崔玄却突然站起身,逆着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似乎带着几分寒意,萧承仰头看得并不真切,疑惑地喊了一声:“行简?”

    崔玄看了他片刻,才坐回去:“我暂时没有这等想法。当今圣人是个有远谋、有魄力的人,我们的一些事情需要圣人来支持,而圣人也有不少事情还需要靠着世家来做,所以圣人与我们并非势如水火不相容。”

    萧承:“……”圣人刚进京那会,崔玄对圣人的评价是啥来着?他一时有些记不起来了,但肯定不是这样的。

    崔玄犹豫着要不要将尉迟乙不在京城的消息传给卢政翰,若是卢政翰真的有什么行动,他再出手相救——

    罢了,他要真这么做,苏彧如此聪明一个人,必然会猜到,反而给他们之间制造出不必要的隔阂来。

    崔玄吩咐萧承:“我不管其他人,但尉迟仲云不在京城的消息绝不能从我们这边走漏。”

    “我明白了。”萧承应下,“我这就去吩咐长运,暂且不动。”

    崔玄点点头,又从旁边拿出两副围棋,一副是楸木做的棋盘、琉璃制的棋子,另一副则是汉白玉镶金丝做的棋盘、上等和田玉制的棋子。

    他问萧承:“你觉得哪副棋好?”

    萧承挠了挠头:“你也知道,我就是个只知道舞刀弄枪的粗人,看不出这两副棋有什么区别。”

    崔玄垂下眼眸,又问:“那你认为哪副棋更值钱?”

    萧承毫不犹豫地指了指那个汉白玉镶金丝的棋盘。

    “那就这副吧。”崔玄淡淡地说,回头又吩咐仆从将棋盘放到自己惯用的马车里。

    萧承:“?”崔玄不喜与旁人同乘马车,所以他放个棋盘在马车里,是打算自己和自己下棋吗?

    崔玄这边不传,卢政翰这边自然也有渠道能探到消息,他比崔玄晚了几日才确定消息。

    如果是之前,卢政翰得到消息,必然会第一时间去寻崔玄商量,因为彼时在卢政翰的眼里,崔玄既是世家家主,也是一个十分可靠的晚辈,但是现在崔玄是与他平起平坐的宰相,他已经是迟迟暮年,崔玄却正是春风得意时。

    卢政翰一想到这些便觉得扎心。

    所以当府中谋士问他是否要和崔玄商议尉迟乙之事时,他冷冷地看了一下那个谋士,夜里那个谋士就因为醉酒摔在井里淹死了。

    另一个门客给他出了个主意,不如给几个大世家都传消息,且看看各家反应,再从卢家掌控的卫军中挑出精兵千人装作流寇奇袭尉迟乙,若是尉迟乙真死了,就犹如砍了小皇帝的一只臂膀,届时控制小皇帝易如反掌。

    这样的做法倒是符合卢政翰一贯的风格,他也是这样做的。

    得到消息的各家心思各有各的不同,崔玄揣测了一下卢政翰的心思,叫萧承警惕起来,随时准备进宫护驾。

    京城的日落日升依旧。

    这一日的早晨,在宫中只挂名、不领俸禄不干活的萧落却突然收到通知,今日他当值。

    萧落:“?”

    他戴上佩刀,去觐见苏彧。

    一身朝服的帝王看着比平时多了几分高深莫测,然后他又在苏彧身后看到了一身侍卫装扮的……戴了眼罩的苏承影?!

    尉迟佑呢?

    萧落忽然心跳加速了一下,好像这两天也没看到尉迟佑了,他本以为苏彧既然将高岚派出去,就不会动尉迟佑——

    眼前看着温良的帝王竟是如此冒险的吗?

    苏彧轻笑了一声:“朕的侍卫团倒还真是异人收容团,今天就靠你俩了。”

    “陛、陛下……”萧落看着又像是要哭出来。

    苏彧朝他笑笑:“没事,撑到尉迟将军回来就是。”

    萧落露出惊恐的样子:“尉迟、尉迟将军不在京城吗?那、那阿佑呢?”

    苏彧咧牙,唇边的梨涡显露:“朕可没说尉迟将军不在京城。”

    萧落憨憨一笑:“那就好……”

    “可朕也没说他在。”苏彧不等他说完,就补了一句。

    萧落:“……”这要他怎么演?

    苏彧像是在自言自语地叹气:“崔玄这次倒是真的选了我……”但是这样她开了投屏,就只能看崔玄一天洗八次澡,完全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只能将尉迟佑派出去,监视卢政翰的动向,再让尉迟佑去给尉迟乙传消息——

    习惯了尉迟佑在身边护着,一时没有他,还真没有安全感。

    萧落:“……”崔玄选皇帝还不好吗?等等!怎么可以直接叫崔家家主的名字!皇帝骂人!

    卢政翰站在百官之首,见到苏彧身旁的侍卫换了面孔,捋了一下胡子,苏承影和萧落他都知道,都不是什么正经人,一个天生异瞳在野狗堆里长大的杂种,一个哭哭啼啼不像个男子汉,看来皇帝是真没什么人了。

    他放心地又捋了一下胡子,然后给身旁的御史大夫使了一个眼色。

    御史大夫就站出来弹劾尉迟乙,说他擅自离京,一个京城里的武将如此行事,必有异心,应该立即捉拿。

    苏彧微微一笑:“朕派他出去剿寇的。”

    她顺便还指指点点:“尉迟将军离京都多久了,你们到现在才发现,尤其是两位阁老是不是应该好好反思一下,身为百官之首一点都不关心官员,怎么?武将在你们眼里就不是官了?”

    卢政翰:“……”

    姚非名就不一样,他立刻说,皇帝说得对,他反思、他忏悔。

    卢政翰:“……”文人骨气呢?

    “陛下——臣回来了!”

    卢政翰一把老骨头抖了抖,迅速回身。

    高大的尉迟乙从殿外的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上来,手中提着一个染血的包裹,明光铠上泛着暗血色的寒光,即便巳时的阳光普照而下,卢政翰仍旧感到了让人畏惧的煞气,就好像尉迟乙每一步踩过的并不是台阶,而是人血!

    尉迟乙站在殿门前,又嘹亮地喊道:“陛下,臣回来了!”

    苏彧好看的桃花眼弯下来:“尉迟将军,进来吧,这一次剿寇可有收获?”

    尉迟乙将手中的包裹往地上一扔,一个人头自里面滚了出来,百官都被吓一跳,尤其是卢政翰,人头差一点就撞到他的靴子。

    尉迟乙说:“此行大有所获,尤其是在回来的路上,我们全灭了一伙近千人的匪寇,这伙匪寇不一般、用的是精铁武器,寇首还功夫了得,若任由其发展必成大患。”

    “全灭了?”卢政翰问。

    尉迟乙重重点头。

    卢政翰僵硬地转过身体,咬着牙说:“尉迟将军如此骁勇,是陛下的、福、气!”

    那假装匪寇的一千人并不是卫兵里抽取的精兵,他担心卫兵口不严,也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派的是他豢养多年的死士,这是他用来保命的,而现在全被尉迟乙给杀了!

    苏彧纯良地应下他的话:“是朕的福气,是大启的福气,也是卢阁老的福气。”

    崔玄隐晦地看了一眼苏彧,皇帝脸上的笑容他熟悉,那是没安好心的笑容,只是这一次并不是针对他的,看着倒是不可恶。

    弹劾尉迟乙不成功,朝会很快就散了,走的时候卢政翰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崔玄看着,淡淡提醒了一句:“卢阁老,小心些。”

    卢政翰眯了眯眼睛,他在官场多年一直小心,是这次冒进了,他又想起崔玄这一次的按兵不动,与崔玄联姻的心思愈发强烈起来,缓缓挤出一丝笑容:“崔阁老,一起吧。”

    尉迟乙看着崔玄和卢政翰并排走——虽然中间还能站两个他,咂巴了一下嘴。

    苏彧笑着问他:“兵练得怎么样?”

    尉迟乙一脸兴奋:“不错!陛下,那些弓/弩犹如神器!”

    苏彧轻笑:“这算什么,我还没有造大炮呢。”

    尉迟乙茫然了一瞬,随即再次兴奋:“大炮是何物,也是像弓弩这样的神器?”

    “更神,但是得有钱才能造。”苏彧说。

    尉迟乙沉默了一下,生财不是他的能力范围,他如炬的目光望向刚刚崔玄和卢政翰消失的方向,“陛下,打家劫舍这事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臣就当是走亲戚,陛下觉得卢阁老和崔阁老像不像臣的亲戚?”

    反正他们已经劫过柳家了,不妨再多加两家。

    就站在那里的萧落:“……”他还在呢!

    第48章

    谢以观收到京城传信时,人已经在钱塘。

    钱塘比谢以观想象的还要繁华许多。

    与京城有着严格的商铺区域划分与宵禁不同,作为比扬州还要晚些发展起来的钱塘秉承了江南之地前铺后宅的风格,整个作息都不会像京城那样匆忙。

    钱塘的商人在日升之后才慢悠悠地开铺子,日落之后也不会急着打烊,尤其在华灯初上时,钱塘的夜更是热闹。

    南方之城水域辽阔,月上柳梢头,花船荡漾于水面上,船上的花娘能歌善舞,一支如江南流水的软舞成为文人墨客笔下的盛景——

    这里的富庶与大启其他地方的凋零格格不入。

    谢以观将自己在钱塘的所见所闻,都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又在心里粗略算了下一个钱塘之城的赋税,嘶……当真是让人眼馋,只可惜苏彧不能亲自来看江南的繁华,要不然也不知她要出多少个鬼点子。

    这几日,谢以观实在是忙,以至于当这封从京城送来的密信放到他手上时,都带了几分漫不经心,他一目十行,看了下信中所提及的要事,稍稍想一下,便不难发现,苏彧是故意让世家发现尉迟乙不在京城的,到底是单纯想要试探崔玄,还是连着几家一起试探……

    谢以观觉得,还是后者的成分居多一点,毕竟皇帝她弯弯绕绕多,有了这一次的威慑,大概有一段时间内,各个世家不会轻举妄动,至于皇帝……

    他沉默了一下,总有一种皇帝要给他加政务的不祥之感。

    “谢监察使可在屋中?”

    听到外面柳无时的声音,谢以观立刻将手中密信烧成了灰,然后扔进了香炉之中,不留下一点痕迹,再笑着将门打开:“柳郎君来了。”

    柳无时是和王墨一起来的。

    王墨的脸上尽是哀怨,他本是世家里出来的探花,兼具了文人的浪漫与世家子的多金,难得来一次钱塘,自然是要看尽残荷秋桂,再以诗会友,结果柳无时硬是将他从诗会上给拽回来。

    柳无时从怀中拿出一张纸,将这几日的行程向两位监察使说了一遍。

    不要说王墨,就是谢以观听完之后,是一脸的一言难尽。

    谢以观轻咳了一声:“刚刚钱塘刺史送来请帖,明日宴请我们。”

    柳无时蹙了一下眉头,既然是刺史的邀请,自然没有逃过去,勉勉强强改了行程,把刺史的宴请加进去,“那我们便于后日启程回京。”

    谢以观又咳了一声,问:“柳郎君可是有什么要事要赶回去?”

    好不容易来一趟江南,怎么也得待个大半个月吧?谢以观原还打算回去的时候,再去扬州看一下。

    柳无时看向谢以观的目光隐晦,似乎是在问他为何不着急。

    谢以观:“?”他完全不急着回去,他有预感回去有一堆干不完的活,不如趁这一次出来,多走走、多看看。

    柳无时顿了一下,开口:“中秋佳节我们已经是在船上度过,如今回去正好可以在京过九月九。”

    谢以观、王墨:“……”

    王墨说:“没关系,我们可以在钱塘登山插茱萸过九月九。”

    “现在离九月九还有大半个月,这样在钱塘的时日太长了。”柳无时大约觉得自己的口吻太强势了,连忙笑着说,“一是船队停泊津口一日日都是银两,二是也怕两位监察使日久思家。”

    王墨撇撇嘴,商人果然重利,他和谢以观两个未成亲的年轻郎君家中又无美娇娘,有什么好思家的?船队的银两支出才是柳无时着急的原因,不过他倒也不是只会享受的纨绔,这几日将钱塘的情况看得差不多了,也是应该早些回去向圣人禀告。

    谢以观淡淡看了柳无时一眼,他倒不觉得柳无时急着回去是因为船队的支出,那一整个码头都是柳家的,船队停泊哪需要什么银两,倒是大老远来这么一趟待这几日就回去,全然不符合商人重利的本性。

    但他也没有反对柳无时的行程安排,只说:“还请柳郎君回去时在扬州渡停泊一日,不必惊扰当地官员,我只是去扬州给舍妹买些胭脂。”

    谢以观既然提了要求,柳无时自然应下,提到扬州的胭脂,他便不自觉想到苏彧,男装时的她已经足够昳丽,也不知道做女儿态的她又会是何等的惊艳……

    谢以观:“……”不过是要去趟扬州,柳无时脸红个什么?

    两日很快过去,虽然钱塘刺史十分热情地要多留他们几日,谢以观还是婉拒了,按照柳无时的安排如期出发。

    在途经扬州时,商船靠了岸,谢以观换了一身常服在扬州城内逛了一圈,也真买了一些胭脂水粉准备带回去给谢以欣。

    陪着他的柳无时倒是买得比他还多,各个颜色都买了个齐全。

    王墨看得目瞪口呆:“柳郎君这是有多少家娘子要送?”

    谢以观笑了笑,倒觉得柳无时未必是要送给谁家娘子,也许是留着自用也不一定,毕竟这位柳九郎可是有特殊爱好的。

    柳无时为自己辩驳:“我只送一人。”

    谢以观看向柳无时微红的耳廓,微微顿了一下,看来柳无时不是给自己买的,而是给皇帝……

    他在脑中默默想象了一下,苏彧搽脂抹粉的样子——

    要命,他竟觉得还挺好看的,不行!他不能被柳无时带歪了!

    谢以观在心底暗暗告诫自己。

    船快到京城时,柳无时特意在船上摆了宴席,请两位监察使喝酒。

    王墨酒量小,这一路上除了在钱塘刺史的宴席上喝了两盏酒之外,便没敢再碰酒,现在眼见着就要到京城了,他便也放松下来,尤其是柳无时拿出来的是最好的新丰酒,他一时贪杯便多喝了几盏,以至于自己怎么回的船舱都不知道了。

    谢以观的酒量比王墨要好,也更克制,他知道柳无时灌醉王墨,无非是想找机会与他私下说上几句,他暗暗揣测着柳无时想要说什么,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拿着酒杯,一副也快要倒的样子。

    柳无时起身为他斟酒,谢以观捂住酒盏,眯着眼睛说:“真不能再喝了。”

    柳无时又坐下,沉默片刻,慢悠悠开口:“这一路我柳九郎能与谢监察使同行,实乃幸事,日后还有不少地方需要仰仗谢监察使,还请谢监察使不吝赐教,来,我敬谢监察使一盏,谢监察使随意。”

    他仰头一口饮尽,再低头看向谢以观,谢以观却只是抿了一下口,是真的随意。

    柳无时又给自己斟上,才试探着问:“不知道谢监察使可知京中的那些流言蜚语?”

    谢以观笑了笑:“京中流言蜚语可不少,谁人的都能传上几条,柳郎君不必去理会。”

    柳无时咳了两声:“可事关谢监察使清誉……”

    谢以观呵呵一笑:“既是一路同行,谢某是什么样的人,柳郎君该看清才对,清者自清,又何必去在意流言蜚语?”

    柳无时:“……”

    他终究是没有忍住,说:“谢监察使本就是京城之人又被天下人敬仰,自是不怕,然而令弟初来京城,年岁尚小,只怕人言可畏……”

    谢以观脸上的笑容当着柳无时的面便淡了下来,“柳郎君,他的事你还是不要问得好。”

    柳无时眼眸微暗,揣测谢以观说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因为苏彧其实是女郎,还是因为谢家真的要将苏彧送给崔玄……

    “柳九郎”与苏彧不过一面之缘,他确实没有过问的资格,只是一想到苏彧可能被送到崔家做妾,他便不自觉地握紧拳头。

    谢以观垂下眼眸,就能看到柳无时紧握的拳头,他的手指在酒盏上摩挲了两下,忽地站起身来将盏中酒一饮而尽,对着柳无时似是而非地说了一句:“他的事也不是我能做主的……柳郎君不如想想看,他姓什么……”

    他可没有半句是诳柳无时的,也算是提示了柳无时一句,至于柳无时是往哪个方向去猜想,就完全不关他的事了。

    谢以观走后,柳无时独自一人坐在昏暗的案几旁,翻来覆去地思索着谢以观的这几句话,苏姓是国姓,苏彧又和皇帝一同进京的,所以一开始他的猜测是对的,苏彧确实和皇帝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她是皇帝特意收养的美人,如今拿来拉拢崔家?如此想来,一切便变得顺理成章起来,可是皇帝将她养得这般单纯,她又如何能对付世家里的那些龌龊……

    柳无时重重地将酒盏砸在案几上,一双狐狸眼映着摇曳的烛火,俊美的脸上隐着难忍的戾气。

    【宿主,柳无时好感度降到-100了!】系统实在不明白,它家宿主好端端地准备睡觉,怎么就又降好感度了?

    苏彧摸了摸下巴,这个时候能“帮”她降好感度的,也就只有和柳无时在一起的谢以观了,【这算不算另一种意义的拉满好感度?】

    系统:【……】它的宿主还怪乐观的。

    【确实是没有下降的空间了,我可以帮宿主关掉柳无时的好感度播报。】

    苏彧慢条斯理地说:【不用关,说不定能触底反弹呢,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算算时间,明天谢以观他们也该回京城了。

    苏彧想了想,舟车劳顿的,等谢以观缓上两天,再找他吧……

    次日午时,船队终于停靠在了万年县码头。

    王墨踏上陆地才终于有了踏实感,大船它再稳,到底也是在水上行走,坐了十几天的船,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有点在晃。

    柳无时客气地表示,可以送两位监察使回府,谢以观笑着拒绝:“舍妹来接我了,便不劳柳郎君了。”

    柳无时和王墨齐齐看过去,果然在不远处见到谢家的两驾马车,还有立在马车旁的女郎。

    谢以欣虽然戴着帷帽,但是码头上的人依旧频繁转头去看她。

    谢以观快步走上前,护着她先上马车,他再慢悠悠地扫视了一圈周遭的人,那些男子赤/裸的眼神再不敢看过来,他这才上了马车,将从扬州带回的胭脂拿给谢以欣,温和地笑着:“日后不用特意来接我,我又不是不识路。”

    只字不提码头那些来自男子的恶意。

    “我想来接兄长嘛。”谢以欣撒着娇,兴奋地打开胭脂盒,看到颜色又噘起嘴巴。

    谢以观问:“这不是你常用的颜色吗?”他对颜色一向敏锐,不会认错。

    “是啊,可是从扬州带回来的胭脂要是和京城买的没有区别,那我还怎么出门炫耀?”谢以欣指指点点,“兄长不可以一味求稳,要懂得变着花样,你这个样子,若是将来有了心上人,可讨不得她的欢心。”

    谢以观:“……”

    谢以欣随即又一脸期待地看向他:“兄长这会儿进不进宫?能带我一起去吗?”

    谢以观皱了一下眉头,难得板下脸来,严厉地回绝:“不行。”

    他看着转而失落的妹妹,轻叹了一声:“二娘,你若看不上裴十四,兄长可以帮你换门亲事,但绝不能是圣人……圣人什么都好,却非良人。”

    谢以欣先是一愣,随即娇嗔着说:“兄长莫要乱说,我对圣人只有仰慕,并无半点儿女之情!”

    谢以观:“……”如果谢以欣没脸红,他就信了!

    谢以观到了宫门前,直接让马夫将谢以欣送回去,他等会就是靠两条腿走回去,也要尽可能减少苏彧和谢以欣的见面机会,他是既不信任苏彧,也不信任自家妹妹。

    苏彧见到来觐见的谢以观,明显地愣了一下。

    谢以观立即察觉到,“陛下没有召见臣?”

    谢以欣火急火燎地送他进宫,他还以为是苏彧传了旨,看苏彧的反应又明显不是。

    苏彧无辜地眨了一下眼睛:“朕叫表妹传话给你,这一路舟车劳顿,朕放你三天假,让你三天后再来见朕。”

    谢以观:“……”没想到回京第一个坑自己的是自己的妹妹。

    “那臣现在回去?”他准备告退。

    苏彧朝他一笑:“来都来了,那就先把话说完了再回去吧,免得知微牵肠挂肚的。”

    谢以观:“……”

    “陛下,尉迟将军来了。”外面的宫人禀告,苏彧直接叫尉迟乙进来。

    尉迟乙见到谢以观也是明显一愣,随即笑开:“陛下还说要让谢监察使休息三日,臣就说谢监察使是个闲不住的!”

    谢以观:“……”

    “既然谢监察使来了,那不如把去臣亲戚家打秋风的事也一并商量了。”尉迟乙摩拳擦掌,那日他说去打劫崔卢二家可并不是玩笑话。

    谢以观有些疑惑:“尉迟将军的亲戚?”

    尉迟乙笑说:“就是卢阁老和崔阁老。”

    谢以观:“?”他才走了几日,尉迟乙怎么就和崔卢二家攀上亲戚关系了?

    苏彧跟着一笑:“知微别听仲云胡说,什么到亲戚家打秋风,这里可是正经的朝堂,怎么能乱来?”

    谢以观:“……”他倒觉得,他可能跟了一个不大正经的皇帝……

    第49章

    不管苏彧正不正经,谢以观还是十分正经地将江南所见所闻细细讲给苏彧听。

    对于江南的发达,苏彧丝毫不惊讶,毕竟在她的印象里,江南一直都是富庶之地。

    苏彧问:“知微还有什么有趣的发现?”

    谢以观慢条斯理地说:“陛下,臣听闻镇海军节度使想将治所从润州搬到钱塘,杭州刺史大约是有些不乐意的。”

    镇海军藩镇是江南道八藩镇之一,钱塘就在镇海军藩镇的管辖下,但是镇海军节度使原本的治所在润州。润州靠着扬子江是南北漕粮运输的枢纽,而陆路也是四通八达,所以在过去润州城也是江南大城,只是这些年钱塘的发展渐渐超过了润州,镇海军节度使就动了心思,想将治所从润州搬到钱塘。

    钱塘刺史自然是不乐意。他本来天高皇帝远,在钱塘他是老大,镇海军节度使要是过去了,他就从好好的老大变成了老二,上面还得多一个爹供着。

    “那真是怪有趣的。”苏彧笑着。

    江南道的八个藩镇比起河朔三镇是要听话一点,也仅是一点,如果能让他们自己内部先斗起来,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到时候朝廷再迅速插手,先将镇海军藩镇牢牢收在手里,再以镇海军藩镇为基地向其他藩镇扩展,最终实现江南道八藩镇都由朝廷来掌控,就十分完美了。

    苏彧笑眯眯的,谢以观也笑了起来。

    尉迟乙大拇指顶在嘴唇上,看看苏彧,又看看谢以观,怎么觉得这君臣俩的笑容颇有几分相似,都有点像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样子,总之不大像安好心的样子。

    “知微先回去休息吧。”苏彧大致了解了江南的情况,还是放谢以观回去休息,“给你放三天假。”

    “真让臣回去休息三日?”谢以观问。

    “是啊,朕不至于这么言而无信。”苏彧笑着说。

    谢以观行礼告退,只是还没有跨过门槛,就听到尉迟乙问苏彧:“陛下不是说等谢监察使回来再商议此事吗?那是要放下这件事吗?”

    尉迟乙心里多少觉得可惜,他能想到京城最富的几家,就是这五大顶级门阀了,卢崔两家名声尤甚,那必然钱也更多。

    苏彧说:“确实是要商量充盈国库的事,不过朕还不至于把人当骡子使唤,人才刚下船,就在朕这干活太不厚道了。”

    谢以观居然听得稍稍有点感动。

    尉迟乙对苏彧口中的“大炮”很是好奇,但是他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能操之过急,总之他听苏彧的安排——

    其实这一次出京练兵,高岚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离京城十里路的地方,半天就能到达京城,但是高岚却说,她传圣人密旨,让尉迟乙就地扎营,没过几天尉迟佑也来了。

    看到尉迟佑时,尉迟乙颇为紧张,还怒斥了侄子一顿:“当真是胡闹,高娘子不在,你又不在,何人保护陛下?”

    尉迟佑小声说:“是陛下让我来传信的。这几日,陛下派我跟着卢阁老,果然发现他不安好心,他不仅私下养了一支死士,还打算让这支死士装成贼匪来杀二叔。”

    尉迟乙懂了,苏彧是让他在这里守株待兔,杀卢政翰的死士呢!

    而尉迟乙也确实不负所望,将卢政翰派来的死士杀得干干净净,那日扔给卢政翰的人头正是死士首领的脑袋。

    他回来之后,对苏彧更加佩服,私下悄悄问苏彧:“陛下是怎么做到料事如神的?”

    苏彧说:“朕要是卢阁老,肯定也想找机会杀你,这一次这么好的机会肯定不能浪费掉。”

    她不过就是先预判敌人的预判而已。

    苏彧笑着又说:“仲云你不可能一直被朕放在京城里,所以朕也不能浪费这么好的机会,朕得让他们觉得每一次派你出京都是给他们挖的坑,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尉迟乙思考良久才想明白,大受震撼,把他和尉迟佑两个人加起来的心眼都没有皇帝多!

    不过跟着这么多心眼的皇帝,他还是很有安全感的,越来越有干劲,巴不得谢以观也别休息了,撸起袖子加油干,争取让他早日有钱有炮,但皇帝要放他回去休息,也没有办法。

    苏彧虽然那天和尉迟乙提了一嘴“大炮”,但是在古代背景下制作热兵器的大炮可不是这么简单的,首先眼下煤还没有被大面积使用,也没有正儿八经地开采,她需要先找到煤矿来提升冶铁技术。

    这也是她这次拿尉迟乙出京的事来设套的原因之一,她希望尉迟乙的活动范围不局限在京城,能多出京走动走动,比如去剿匪、比如去帮她寻找煤矿。

    苏彧吩咐尉迟乙:“大炮的事要先放放,这次出去练兵右羽林卫和元从卫都新招了不少人,这些人都还得好好练练。”

    说完,她抬起头,才发现谢以观还没有走,“知微可还有什么事?”

    “陛下,”谢以观笑着说,“臣前面让马夫先将舍妹送回府,如今没有马车回去。”

    “朕和仲云说得也差不多了,那朕换身常服送送你们,顺便出宫看看。”苏彧点点头,也没给他们拒绝的机会,就去后殿换衣服。

    谢以观眯了眯眼睛,猜测苏彧应该是去找“柳九娘”——

    苏彧已经从柳家劫了铁器和工匠,不知道她还想从柳无时那里骗什么。

    谢以观以舌顶了一下牙齿,既然他在皇帝面前装糊涂,现在倒也不好再问她准备什么时候收网,也只能继续装糊涂了。

    他看向一旁的尉迟乙,微笑着问:“尉迟将军,方才陛下说的大炮不知道是何物?”

    尉迟乙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你得问陛下。”

    谢以观:“……”谁说尉迟乙是粗人的,不该说的他是一个字都不会说。

    苏彧很快就换好衣服出来,出皇宫用的还是她那辆灰扑扑的小马车,三个人挤在里面其实有些拥挤。

    大约是上次差一点翻车让尉迟乙有了一点心理阴影,他打算和赶车的尉迟佑换个位置,还是苏彧把他叫进来:“人人都认识尉迟将军,你坐在外面太惹眼。”

    尉迟乙再次强调:“陛下,臣真的不重,上次就是崔行简他太瘦……”

    他转头瞧向谢以观,实在说不出谢以观比崔玄壮实的违心之言,尤其是一趟江南行让谢以观又清减了不少。

    尉迟乙如坐针毡,到尉迟府门口才重重舒了一口气,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马车里只有苏彧和谢以观,确实宽敞了不少。

    谢以观想了想,还是直接问苏彧:“刚刚不知是不是臣听错了,臣听到什么大炮……”

    苏彧点点头:“表哥没有听错,就是大炮,是比用陨铁所做的弓/弩更厉害的武器,如果能做出来,那真是无往不利了。”

    谢以观瞧向她的神情:“需要大量钱财投入?”

    “不单单是钱财,当然没钱是肯定做不出来的。”苏彧说。

    谢以观懂了,他状若无意地问道:“表弟还要去哪里,可要我作陪?”

    苏彧轻笑了一声:“不用,表哥好好去休息吧,若真是闲不住,明日来寻我。”

    皇帝既然这么说,谢以观也就闭嘴了。

    到了谢府,他才刚下马车,就逮到躲在大门后的谢以欣,“二娘这是打算躲到哪里去?”

    “兄、兄长回来了啊?”谢以欣颇为心虚。

    谢以观也不说她,只是淡淡地盯着她。

    她主动认错:“兄长我错了,我不该不将圣人的话传给你,但我也是为你好。”

    谢以观还是没有开口,看得谢以欣所有的话都说了出来:“那日从万年县回来,我越琢磨越不对,那个崔行简分明是要和兄长你争宠!”

    谢以观猛地被咳了一下:“你说的是什么话?”

    谢以欣轻声叹气:“我的意思是崔行简那日行为举止处处透着诡异,显然是想与圣人亲近,他本就是世家家主,还和兄长一样都中过状元,和兄长同样的年龄却已经做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当然我不是说兄长不厉害的意思,主要是崔行简太厉害,再刻意亲近圣人,我怕圣人更重用他,所以兄长你绝不可以懈怠,要让圣人看到你的优点!”

    谢以观浅笑着说:“都是陛下的臣子,陛下重用崔阁老也是正常的,你不要胡思乱想,往后更不要自作主张。”

    “兄长你真的不在意吗?”谢以欣小声问。

    谢以观继续浅笑:“君子自当不在意。”

    谢以欣“哦”了一声,没有发现谢以观半眯起眼。

    而另一边的苏彧确实如谢以观所料,去了“柳九娘”的宅子,只可惜她敲了许久的门都无人应答,在往回走的路上,她的马车却是险些撞到了另一辆马车,幸好尉迟佑的御马之术了得,对方的马夫也十分厉害,双方都及时拉住了马,才没有撞到一起去。

    那边马车上的人立刻出来:“抱歉,你们可有被伤到?”

    尉迟佑慌忙掀开车帘,便见到苏彧半倚在车壁上,是一副被吓到的模样,她的马尾有些散落开来,发丝凌乱地垂下,更是添了她的积分柔弱。

    便是尉迟佑都看得发愣。

    另一人更是急急地将手伸向苏彧:“苏郎君,你没事吧?”

    苏彧过了半会才回过神来,定睛望向那人,疑惑地喊道:“柳郎君?”

    柳无时笑着点点头:“正是,我方才急着回去,却没有想到会差点撞上苏郎君的马车……”

    他稍稍顿了一下:“当真是太巧了,你可有被伤到?柳家院子就在不远处,家中有专治跌打损伤的药,你要不要去我家吃盏茶压压惊?”

    驾车的郭来东面无表情地想,可一点不巧,从万年县码头回来,他家郎君半刻都没有休息,就像块石头一样蹲在这里守着,一直等到苏彧来,吩咐他要假装撞上去,但绝对不能撞到一点。

    他御马术极好,当然尉迟佑也很厉害,他们的马车还相隔半丈就停下来了,根本不可能伤到人。

    苏彧羞赧地说:“阿佑把帘子放下来,我整理一下衣冠!”

    尉迟佑听话地放下来,等到苏彧再掀开帘子出来时,她的马尾已经重新束起来,只是一旁还是漏了几根发丝出来。

    柳无时只觉得这几根发丝看着怪可爱的,忍不住笑了一下,一双狐狸眼弯得格外好看:“苏郎君没事就好。”

    苏彧摇摇头,马尾也随着她一甩一甩的,愈发可爱:“我没事,我是出来寻人的,既然寻不到人也要回去了,就不去府上叨唠了。”

    柳无时眼中有些失望,不过她与“柳无时”不过第二次见面,不肯跟他去柳家宅子也是正常的。

    他压着失望,笑问:“苏郎君是要寻你口中的那位九娘吗?”

    苏彧多看了他两眼,点头说:“是的,你笑起来和九娘就更像了,下次有机会一定要让你们两个见一面。”

    柳无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你这般说,我倒也想见见看了,刚巧我从江南回来,带了不少东西,你等等我。”

    他让郭来东帮忙,与自己一起从车上搬出一大箱的胭脂与十匹丝绸,满满当当地塞进苏彧的马车里,“这些便当是我给苏郎君的赔礼。”

    苏彧忙摇头:“不用不用,何况我又不是女郎,也用不到胭脂。”

    柳无时顿了一下,笑着说:“你可以拿去分给家中姊妹,也可以送给那位九娘,你我有缘,这样也能再见面,若是苏郎君不嫌弃就交个朋友吧。”

    苏彧羞涩一笑,连带着柳无时的耳廓也有些发烫,别开眼神说:“既然是朋友,你就直接叫我的字不已好了。”

    “不已……”苏彧轻声唤了一下,柳无时的耳廓变得更红,见她上了马车,连忙问:“苏大可是要回谢府?”

    苏彧稍稍迟疑了一下,才说:“我在京城有别的住处,我得回去了,那不已我们改日再见……”

    “你何时再来?”柳无时追问了一句,又觉得有些唐突,“我的意思是,你何时有空?我请你吃顿便饭,当做赔礼道歉。”

    苏彧和男装的他明显要拘谨许多,连忙说:“不必了,我先回去了。”

    她逃一般地上了马车,只是帘子落下,她的眼睛就恢复了清明,目光落在那箱胭脂上若有所思。

    系统开口:【宿主,柳无时的好感度是-100,我们不如放弃他吧!】这个柳无时不值得它的宿主浪费时间!

    苏彧没有应声,过了半天才问系统——与其说问系统,不如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柳家的商队连铁器都运进京城,那么硝石和硫黄应该也能运进京城来吧。】

    系统:【啊?】

    苏彧轻笑:【柳家商队我还真舍不得放弃呢。】

    苏彧想着,等大后日谢以观过来见她,她倒可以与他细细规划,如何利用柳家商队。

    只是她没有想到,谢以观第二天就来上朝了,尤为爱岗敬业。

    第50章

    下朝后,不用苏彧点卯,谢以观主动来御书房找她。

    但是和谢以观一同踏入御书房的正是谢以欣口中那个要与他“争宠”的崔玄。

    原本,崔玄是宰相,过来找皇帝商量事情是寻常之事,但是这会儿谢以观看到崔玄便不自觉地想到了谢以欣昨日的那一番话……

    他眯了眯眼睛,笑着往后退了半步,让崔玄先进御书房,他跟在后面。

    崔玄也没有跟谢以观客气,毕竟他的品秩要比谢以观高,手中握着的实权也比谢以观要大,理所当然走在谢以观的前面。

    崔玄自然而然地站在了苏彧的右边,而谢以观不急不缓站在了苏彧的左边。

    苏彧不着痕迹地转了一圈眼珠,将两人有些对峙的站位全部看在眼底。

    崔玄先开的口:“不知谢监察使要同陛下说什么?”

    谢以观笑了笑:“崔阁老先同陛下说吧,我在旁边等着。”

    崔玄的丹凤眼一挑,冷冷地看向谢以观。

    这样的顺序本来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谢以观不是在门外候着,而是在里面仔仔细细地听着,如此一来,他要说什么被谢以观听了个干净,至于后面谢以观同皇帝说的,他未必能听到——

    谢以观与皇帝更亲近,他们两个若是要商议事情,恐怕不会让他站在边上旁听。

    崔玄生出了几分不爽快:“还是谢监察使先说吧,毕竟你舟车劳顿的还赶来上朝,定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情要说于陛下。”

    谢以观说:“昨日我一到京城直接便进宫觐见皇上,紧要之事都已经禀告,如今也就是还有些琐碎之事,还是崔阁老先说吧。”

    崔玄淡然地说:“陛下日理万机已然很忙,既然是琐碎之事,谢监察使自己能拿主意的便自己解决,身为臣子理当为陛下分忧解劳,而不是事事都要拿来烦扰陛下。”

    谢以观笑容不变:“说是琐碎之事,是因为事情太多,但这些事情都是事关社稷的重要之事,还是需要陛下来做定夺的。”

    崔玄:“……”总觉得谢以观是在向他炫耀。

    他冷下脸,心底却很清楚,苏彧就是等着谢以观回来,这么想着,脸就又冷了几分,索性也不避谢以观,直截了当地说:“那日陛下所说的税制改革,臣回去后几番深思,依据陛下的想法拟了一些细则,陛下看看,是否合宜?”

    他斜瞥了谢以观一眼:“谢监察使博古通今,也一道看看。”

    苏彧就在旁边静静地看戏,挺好,他们一来一往的,把事情都解决得差不多了,也没有她什么事了——

    要是这时候能给她一包瓜子磕就更好了。

    “陛下?”

    “陛下?”

    两人见苏彧没有反应,又齐齐看向苏彧。

    苏彧有种上课开小差突然被抓包的猝不及防,顿了一下才笑说:“朕觉得,崔阁老和谢监察使可以先商讨。”

    崔玄、谢以观:“……”他们总觉得皇帝在看戏。

    大约是他们眼里的责备太过强烈,苏彧摸了摸鼻子,终于摆出皇帝的样子,“拿过来摆案几上,你们两位也过来一起看吧,我们一起商讨。”

    苏彧将崔玄列的细则一一过目,不得不说,崔玄不愧是原小说里的四男主之一,领悟能力很强,她那天只是简约地说了一下税制改革的方向,他就能把运作的细则列得十分详细,而且非常具有操作性。

    谢以观在一旁也看得十分仔细,看到允许商人子弟参加科举时,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苏彧,这是特意为柳无时所设?还是他多想了……

    他默默藏起这个疑问,一一指出他觉得不合理之处,又指了一些他觉得鸡肋的条例,说:“臣觉得这几条是没有必要的。”

    崔玄不赞同:“只有将每一步都规定好,才能防着底下的官员糊弄陛下。”

    谢以观笑了笑:“崔阁老的本意是好的,只是底下的官员……尤其是一些推举上来的官员并不像崔阁老这般聪慧,如此施行只会为难他们,最终反致改革难行,倒不如去繁化简,施为越容易则推行越容易。”

    谢以观静静地等着,想着崔玄大约还会继续坚持,而他在心底揣测着苏彧的心思,迅速打好腹稿,他不必说服崔玄,只要皇帝认同他就行!

    崔玄果然紧皱眉头,谢以观什么意思?所谓的推举官员大多是世家子弟,谢以观分明是说世家子愚钝不堪,连这么简单的条例都看不懂!

    他盯着谢以观指出的那几条看了片刻,手指捏得很紧,然后又突然垂下眼眸,对苏彧说:“谢监察使说得有道理,臣仔细思虑过后,亦觉得该删了这几条。”

    谢以观:“……”打好的腹稿没能用上。

    苏彧也多看了崔玄两眼,崔玄依旧微垂着丹凤眼,疏离至极,还是那副不好说话的模样。

    她的手指轻轻在案几上敲了两下,弯了弯唇:“就按着知微所说的去改吧,待知微改好了,再为朕拟一道圣旨。”

    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崔玄没走,谢以观也没走,他们互看了一眼,似乎在问对方:怎么还不走?

    还是苏彧看他们没有要走的意思,开口说:“来都来了,不如一起坐下来吃顿便饭?”

    谢以观笑了笑:“臣之荣幸。”

    崔玄:“……那臣恭敬不如从命。”

    苏彧最近火锅上瘾,隔三岔五就吃一顿火锅,她还找到了谢以观说的五熟釜,谢以观已经陪她吃过一次,所以今天再一起吃也不是问题,但是还有崔玄在,她自动给崔玄另备了一份吃食。

    崔玄原本没觉得什么,只是苏彧和谢以观涮肉涮得太开心,时不时传出欢声笑语,他不自觉地就看过去。

    苏彧姿态放松,没个正行,尉迟佑照旧在旁边切肉,谢以观用公筷涮了肉,先将肉放到苏彧的碗里。

    谄媚!崔玄不齿地想着。

    苏彧将肉沾了一下自制的火锅酱,再放进嘴里,唇边自然沾了酱汁,而她却是一脸满足。

    崔玄又不自觉地皱紧眉头,死死压住动手去给苏彧擦嘴的冲动。

    谢以观就坐在崔玄对面,将崔玄的神态看得一清二楚,他垂眸微笑,一边给苏彧涮肉,一边说着自己在江南所见到的吃食:“江南之人所吃之物与京城截然不同,他们还喜欢做一种米酒,臣刚好带了几坛回来,陛下可要尝尝?”

    苏彧自然应好。

    谢以观的酒早就让宫人备着,等苏彧同意了便被端上来。

    苏彧端起酒盏,还看了崔玄一眼。

    崔玄抬眸与她四目相接,就听到她说:“崔阁老喝不了酒,朕就不勉强了。”

    崔玄:“……”是事实,但开心不起来。

    他就孤零零坐在那里,看着苏彧与谢以观你一盏我一盏,喝得甚欢。

    与这边的热烈相比,他的脸实在是不合时宜的冷。

    终于等到苏彧放下筷子,崔玄才站起身,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递给苏彧。

    苏彧秒懂,未免崔玄亲自动手,她立刻擦了擦嘴,就是见锦帕上沾染了酱汁有些可惜,她说:“等朕洗干净了再还崔阁老。”

    崔玄抿了抿嘴,到底没将别人用过之物他不会再要的话说出口,转而对谢以观说:“谢监察使,我们一同走。”

    谢以观起身,同苏彧行礼告退,他猜想,崔玄是有话想要跟他说。

    崔玄倒也沉得住气,一直与谢以观走到宫门,才开口:“谢监察使博闻强识,初时被送到陛下身旁也是为了教陛下京中礼仪,还请谢监察使记得初心,而不要为了媚主,失了本分。”

    谢以观笑得温和:“崔阁老是觉得陛下如今这样不好吗?”

    崔玄冷冷地看着谢以观:“我说的是你,不要将陛下牵扯进来。陛下还未弱冠,年纪轻又在平山国长大,这一切自然与陛下无关,完全是你失职忘本。”

    谢以观脸上的笑容完全不变:“我并没有忘本,我只是觉得陛下已经极好,完全不用学京中礼仪,若是崔阁老觉得陛下不能这样,大可以当面谏言,又何必朝我撒气?”

    崔玄:“……”佞臣!

    要不是看在苏彧的面子上,他才不愿与谢以观多费口舌,崔玄冷脸想着。

    谢以观心情却是很好,便是干活也卖力不少,很快便拟好了改税制的圣旨。

    苏彧将三位宰相都叫过来看了一遍,崔玄已经和卢政翰提过这事,权衡利弊,卢政翰并不反对,姚非名也不会反对,所以这项改革十分顺利地发布了出去。

    世家手里的田地最多,是受影响最大的一批人,但是崔玄已经和他们打过招呼,也跟他们分析过其中利弊,若是百姓日子真的过不下去,各个反了,无人种地,亏的还是世家。

    世家们一合计,倒也没有那么反对。

    唯独郑家,反对得最激烈。

    对于种粮食的田地来说,总体的赋税是在减少,所以其他世家的利益并没有什么损伤,但是郑家不一样,郑家掌握着大启三分之二的药田与香料,而新的税制就像是专门针对郑家一般,加大了这两项的税收——

    打个比方,种粮食的田地原本十亩地合起来要交的税是一百七十文,然后每个种地人还得再交人头税,现在人头税没有了,只根据田地和产量来收税,算起来也在一百七十文上下浮动,多个几文钱对拿田地种粮食的世家并没有什么影响。但是原本药田和香料都有补贴,十亩地只要九十文的税,现在十亩药田要交三百文的税,而香料更是可怕,要交五百文的税。

    药材和香料是暴利没有错,但是郑家的排场极大,如此暴利也不过是勉强维持开支,且郑家只经营药材和香料,一旦这两样东西所牟之利减半,当真是要了郑家的老命!

    郑起为了这事特意去找了崔玄。

    崔玄的态度显得有些敷衍,他一边摆着棋盘,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政令既出,不可更改。”

    郑起站起身,放下狠话:“我的日子不好过,大家也别想好日子过!”

    崔玄淡然地摆着手中棋子,他舅舅能想到的招无非就是将药材和香料涨价,只是寻常百姓有个头痛脑热的怎么可能会花钱去买药,连温饱都有问题的平民更不会去买香料,用药材和香料最多的是各地权贵——

    他想要的结果也就是郑起大幅度抬高药材与香料的价格,激起权贵们对郑家的不满,一家两家小世家或许扳不倒郑家,但是众多世家联合起来呢?哪怕是大世家,就算和郑家的关系再好,也不可能会损害自家利益去保全郑家的。

    他的棋子落在棋盘上,问一旁的侍从:“这个棋局如何,可能难到他?”

    侍从一脸疑惑:“郎主问的是谁?”

    “阿欠——”坐在马车上的苏彧用手捂住嘴巴,心想着又是谁在背后骂她?!

    她对面的谢以观悄悄挪了一下位置,开始反思自己那天和崔玄说的话,他那天绝对是为了一时嘴上畅快!

    “陛下,马上就要宵禁了,这个时候出门怕是不大好。”谢以观稍稍撩起帘子看了看,“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先去尉迟府。”

    等到马车驶入尉迟府,暮色已经完全落下,远处传来鼓声,是京中宵禁的声音。

    谢以观无奈地揉了揉额头,看来是只能在尉迟府借宿一宿了。

    只是他一回头,就看到了一个虬髯独眼大汉,其实不算特别魁梧,就是一脸的络腮胡加上一个眼罩,再加上一身黑衣,腰间挂着胡刀,看上去凶神恶煞的,有几分吓人。

    谢以观凭着五官的轮廓与精炼的身形硬是认出了尉迟乙:“尉迟将军怎么做这身装扮?”

    尉迟乙朝着他龇牙一笑,“陛下说要去鬼市。”

    谢以观:“……”要么你还是别笑了,笑起来更渗人。

    等等!

    谢以观猛地瞪大眼睛:“你方才说什么?”

    “表哥,我要去鬼市。”苏彧不知何时也换了衣服,贴了一条假刀疤在脸颊上,叫她原本的长相里平添了几分冷冽。

    谢以观抹了一把脸:“陛下是从哪里知道鬼市的?”

    苏彧指了指尉迟乙,而尉迟乙点点头:“陛下想要寻一件东西,但是跑遍东西市都没有找到,我就跟陛下说,其实在京城的每月十五还有一个鬼市,鬼市上东西多,说不定能找到。”

    苏彧朝谢以观弯了弯眉眼,配上她的刀疤,带着几分痞气:“我原本是只打算带仲云和阿佑的,可是仲云说表哥见多识广,说不定对鬼市也有些了解,可以更快地找到东西,我觉得仲云说得很有道理,索性将表哥一起带上。”

    谢以观:“……”我可真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