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这里是……”

    “雁门郡。”

    代钦摘了雨笠,掀开毡帘进来。

    “那时塔娜昏迷不醒,为了避开风霾,我便一路向东寻找落脚地,当日傍晚到了雁门郡。”

    柏逢舟收起药碗,净手后从食盒里取出温好的粥,端给殷灵栖。

    “凉州守将同大辽虎师起了正面冲突,西部战事连连;都护府治下遭敌突袭,官署被枭炸毁,北部自顾不暇;雁门郡地势险要,郡中粮草充足,攻守兼备,考虑到如今的境况,公主待在雁门郡最为稳妥。”

    代钦颔首同意:“小白脸这话……”

    他尴尬地咳了一声,改口道:“那个,姓柏的说得在理,塔娜,你留在雁门郡吧。”

    “我的下落,去信告知都护府了吗?”殷灵栖捧着碗喝粥。

    “还未,”代钦扬起下颌,点了点柏逢舟的方向,“昨日商量过,觉得还是等你醒来后再做决断。”

    因着殷灵栖的缘故,双方暂时化干戈为玉帛,代钦难得消停了些,同小白脸握手言和,共同照料公主。

    “经手的人越少越好,派一亲卫,将信交至大都护手上,不必经过都护府层层上报。”殷灵栖拿汤匙搅了一下,“都护府中埋伏着大辽细作,领到的任务便是解决昭懿公主。”

    “他敢!”代钦双手抱臂,“大辽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你,老子让他死在半道上!”

    殷灵栖笑了声。

    代钦在她面前永远是一副风风火火的模样,给足人安全感,尽管重伤未愈,也绝口不提自己身上还有伤。

    谈到辽人,柏逢舟淡声道:“大辽马背上打天下,善骑射,骑兵攻无不克。可近年来,辽军作战与攻城的器械技术突飞猛进,几可与大晟匹敌,甚至有盖过我军的趋势,不知代钦特勤可有什么头绪。”

    “我回来得晚,武器这块儿原先不归我管,不过大辽军械发展的势头的确迅猛。”

    代钦撩开袍子,扶膝落座,将军中境况罗列一遍。

    “这么说来,”殷灵栖沉吟思索,“当前一大难题便是,我军在军械上占了劣势。”

    代钦锤膝:“他们改良了好些新玩意,且不说巨弩车改得极为精妙,便是井阑、渡濠器具、冲车的威力也大大增强。前些时日老东西派了豹师的一支队伍来攻打克烈部,我带着鹰师都险些没守住。”

    “西部久攻不下,这事儿棘手。”殷灵栖叹了一声。

    发愁,没有头绪。

    “王上。”

    鹰师来人禀报消息,立在门外不敢靠近。

    “什么事。”代钦走过去,掀起毡帘。

    “追随公主而来的那名阿丽娅姑娘,她的祖辈带着大辽军机院的匠人投奔过来了。”

    ***

    “丫头,你可小瞧好了这根木头。”白发苍苍的老者在眼前比划了下。

    “你看着,这么架起来,阻力减小,弓弩的射程比原先远多了,你再这么一摆……”

    “死老头子满脑子就只剩木械了!”老妇拽他胡子,指着满满一屋子的人:“孩子们别理他,饥寒交迫苦了十多日,先吃饭要紧!”

    老者疼得直叫唤,扯着胡子求饶。

    “葛老!”

    代钦推门进来,视线扫过满堂衣着狼狈的军械匠人。

    “葛老,真的是你们!”

    “唔,”老者松开碗,颤颤巍巍站起来,“代钦世子!”

    “什么世子不世子的,”代钦摆摆手,大马金刀地落座,“我与辽可汗决裂了,从此克烈部独立出来,不再隶属大辽。”

    “啊,漠北竟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老者松了一口气,骚了骚蓬乱的发,唏嘘不已。

    “诸位这是……”代钦见他们形容凌乱,脸上灰扑扑的,用饭时狼吞虎咽,一看便是饿了数日。

    老者嘴里塞满了馕饼,含糊不清地道:“打边军眼皮底下偷偷摸摸溜过来的!东躲西藏了好些时日,听说……”

    眼睛打屋里溜一圈,他走过去把阿丽娅推了出来:“这是小老儿的孙女,碰上这丫头要来雁门郡找人,便跟着孩子过来了。”

    “对了,丫头,你要来找谁来着?”老头伸着脖子问。

    “昭懿公主。”阿丽娅耷拉着脑袋。

    ***

    门一推开,殷灵栖便被灰尘呛得咳嗽了声。

    “公主!”阿丽娅情绪瞬间高昂了起来。

    “胡闹。”老妇按住欢呼雀跃的孙女,走上前向殷灵栖行了中原规制的礼仪。

    “阿嬷不必多礼,”殷灵栖制止了她,“诸位不辞辛苦远道而来,应当是我怠慢了。”

    “都护府证物那些事儿,阿丽娅都和我们说了。”老妇揽住孙女的手臂,“其实,早在公主决定为我们平反之前,我和她祖父便带着弟子们开始着手离境了。”

    “边境动荡不宁,阿嬷贸然回来,就不怕被辽军抓住,亦或是被都护府下狱吗?”殷灵栖问。

    “怕,”老妇点了点头,“但怕也得回来。”

    “我们深耕于大辽军机院,掌握着新式武器与军械机密。国难当前,即使冒着被抓的风险,也想回来为故国尽一份力。”

    匠人们蓬头垢面,风尘仆仆,眼睛里却闪着光亮。

    殷灵栖站在门前,双手交叠行了一礼。

    “我代大晟子民,谢过诸位大义。”

    ***

    “祖父祖母带着人手连夜绘出图纸去改良军中战械了。”

    某个夜晚,阿丽娅捧着一沓图纸欢欢喜喜跑来。

    “太好了。”殷灵栖同柏逢舟正在谈话,闻声走过来,从她手中接过图纸。

    这厢静了下来。

    柏逢舟垂眸,他望见了小公主颈下的项链。

    一枚质地无双的昆仑美玉被雕琢成狼牙形状,躺在衣襟外,嚣张地代它主人昭示着归属权:

    昭懿公主是独属于他萧云铮一人的,容不得任何人觊觎。

    那枚狼牙像弯弯的刀尖,刺进青年心里。

    拥有最完整的记忆的他心里清楚,萧云铮最合适不过,但……

    他想起了那一声:你便不能有半分私心吗?

    柏逢舟攥了攥手心。

    念旧可不是个好习惯。

    殷灵栖正一门心思同阿丽娅探讨。她不在意,她已经走出前世的阴影了。

    但柏逢舟还留在原地,尾生抱柱。

    这辈子,他同公主又回到了第一世的起点,他们可以是志同道合的君臣,可以是惺惺相惜的朋友,却也只能止步于此,就像两条平行线,存在着固定的距离,永无更近一步相交的可能。

    重生后的昭懿公主身边是不缺人的。不缺真心待她之人,不缺悉心呵护她之人,更不缺照料她日常起居之人。

    那么,我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柏逢舟忽而陷入一片惘然。

    他迷惘地想:“如今我存在的意义还剩什么呢。”

    小公主也不再需要他的琴音了。

    她已自愈,那些从前困扰她、致使她夜夜不得安眠的梦魇也因着萧云铮的出现,渐渐散了。

    月上中天,夜色已深。

    寒风呼啸,柏逢舟抱着他的琴,走过长廊,斑驳月色洒在他脚畔,他像踩在雪上。

    他也不知自己将要去往何处。

    他想,自己或许应该在一个安静的夜晚悄无声息地离开。

    悄悄地,不必告别。

    他看今夜的月色就很好。

    柏逢舟迈出一步,又一步。

    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这座城池中。

    “柏逢舟!”

    夜空中突然传来少女的呼声。

    柏逢舟脚步一顿,蓦然回身,看见了殷灵栖追出来的身影。

    “公主……”动作远比柏逢舟的意识更快一步,他解下外袍,披到殷灵栖肩上。

    “冬夜寒冷,公主出门在外,应当添一件衣裳。”

    “再耽搁片刻,便彻底寻不见你人了。”殷灵栖打断他的话,“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微臣,”柏逢舟垂下眼睫,“卑不足道,不必打扰公主。”

    “雁门郡远离战火,郡中守备森严,能护佑公主安全,故而,公主已不再需要微臣了。”

    他执手一礼:“臣柏逢舟谢公主知遇之恩,就此拜别公主,奉旨出使西域诸国。”

    “你不必谢我。”殷灵栖叫住他,“我不是在扶你一人,我是在扶你身后千千万万寒门之士。你知道的,将来你会成为寒门之首,也会如本宫一样,为有识之士撑起一把伞。”

    “如果你执意要走,”殷灵栖解下外袍,归还于他,“那么,我便以朋友的身份送别,西出阳关无故人,高处相见,请君慢行。”

    柏逢舟缓缓抬起一双手,接过披风。

    “有幸相识,无憾别离,公主,且珍重。”

    “珍重。”殷灵栖道。

    青年方才披上她肩的衣裳留下了淡淡皂角香。

    ***

    柏逢舟持节离去,出城同使节团会合。

    城门紧闭,城楼前乱作一团。

    黎明时分,漆黑的天幕里,一声凄厉的嚎叫划过夜空。

    辽军主力猝然兵发雁门郡。

    郡守弃城,自戕于城楼。

    柏逢舟眉心一皱,转身朝城内奔去。

    ***

    “郡中粮草如何?”

    “粮仓已空,粮草至多支撑半月。”

    “兵马境况如何?”

    “郡守身亡,守将领兵两千,余者皆为老弱病残之躯,难担大任。”

    “先前是谁欺上瞒下,虚报了实际兵力!”

    殷灵栖扔了奏折:“难怪郡守闻讯自戕临阵脱逃,他心底清楚这座城根本守不住!”

    她按了按鬓角,发出质疑:“大辽集中力量攻打西部,为何突然间调转方向兵发雁门?”

    “他们是冲着军机院逃出的那批人来的。”

    “葛老他们?”殷灵栖倏的抬起头。

    “是。”

    “消息怎么可能会泄露,”殷灵栖眉心紧蹙,“我交给亲卫的信,送出去了吗?”

    代钦道:“送出城了,应当三日前便已交至大都护手中。”

    殷灵栖目光一寸寸沉了下来。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面临着一件更为棘手的事。

    ***

    木屋里彻夜灯火通明。

    老夫妇带着弟子争分夺秒赶工。

    “祖母,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老妇闻声带着一叠图纸走过来,装订成册,交到阿丽娅手中:“丫头,这些你拿着,这都是祖父祖母毕生的心血,现在传给你,学好了对你以后大有用处。”

    “为什么现在交给我,”阿丽娅心底惴惴不安,她看着满堂神情严肃的匠人,声音颤抖:“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们的踪迹泄露了,辽可汗兵发雁门郡,官府要么保全郡中百姓交出我们这些人,要么,便只能迎战大辽。”

    老妇叹了一声:“孩子,祖父祖母大概要离开了。”

    “不要!”阿丽娅眼眶一红,“你们帮助大晟对抗大辽,辽可汗定然要兴师问罪的。”

    “是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老妇揉了揉她的头发,“乖孩子,这大概是咱们祖孙见的最后一面了。”

    “不!”阿丽娅紧紧抱住她,哭了起来:“我们一家人才刚刚团聚……我不要祖父祖母去送死……”

    “阿丽娅,”老妇安抚她情绪,“祖父祖母膝下无子,你是我们在战争中捡回来的遗孤。祖父祖母为你更名阿丽娅,希望你一生快乐。”

    她捧起阿丽娅的脸颊:“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祖母给你留下的书,你要好好地学,将学问好好地传承下去。”

    “老婆子。”老者拍了拍双手的木屑,抬起头来,“紧赶慢赶熬了这么些时候,军械全数检查完毕,剩下那些杂事我整理成册回头托人交给官署。”

    他面上带笑:“咱们该走了。”

    “不要。”阿丽娅哭成泪人,死死攥着祖母的袖子。

    她泣不成声:“一旦离开雁门郡,你们会死的。”

    “可若是我们做了缩头乌龟,遭殃的便是整座城池的百姓了。”老妇语重心长地道。

    阿丽娅崩溃大哭,无助地摇着头。

    他们的确没有其他退路。

    “好孩子,松手吧。”老妇人流着泪,抚摸她的额头,“祖父祖母会在天上为你祈福。”

    “我的好孩子,可惜,祖母不能看着你继续长大了。”

    她硬下心肠,掰开阿丽娅的手指,抽出袖子离开。

    “祖父祖母!”

    阿丽娅脚步踉跄追出去,跪倒在门前。

    就像那段战火纷飞的岁月中,她蜷缩在死人堆里,等待一双温暖的手将她拥入怀中。

    但是这次,她的祖父祖母没有回头。

    阿丽娅泪流满面,终究没有去阻止。

    家国面前无小我,她不能因为一己任性,连累整座城池无数条生命。

    她绝望地待在原地,眼泪打湿了祖母留下的书籍。

    那个祖母放心不下的孩子,长大了。

    ***

    沉重城门在眼前缓缓打开。

    二老携弟子一十五人被郡中守将押往城楼方向,准备送出雁门郡,交到辽军手中。

    “关城门!”

    呼啸的寒风中,传来昭懿公主的声音。

    “传本宫敕旨!关城门!”

    众人闻声回头,却见小公主逆着撤离的人潮,策马奔来。

    将士不将这少女放在眼里,持械欲拦,代钦横刀立马护卫左右,为她劈开一条道。

    关外疾风凛冽,吹散了公主一头长发。殷灵栖翻身下马,捡起鼓槌,敲响了军中战鼓。

    “辽将多奸,如若言而无信,去而复返攻打雁门郡!众将士又当如何应对!”

    “既为我朝子民,便该受我朝庇护!民乃国之根本,断无舍民以求偏安一隅苟且偷生的道理!更何况诸位于漠北有功!”

    殷灵栖字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中!”

    鼓声震天,旌旗招展延伸至天际,视野尽头,日月无光。

    鼓槌重重砸入人心。

    少女身躯迸发出的气魄震得在场众人一愣。

    为众人抱薪者……

    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中。

    须发皆白的老者仰起脸望向高处击鼓的公主,泪流满面。

    衣衫于疾风中翻飞,殷灵栖拨开被风吹乱的发,入目尽是大晟辽阔无垠的疆土。

    她下定决心,破釜沉舟:“诸位皆为人子女,亦或是为人父母。敌我力量悬殊,贪生畏死,人之常情,去留随意,本宫不强求,愿意背水一战的,留下随本宫守城!”

    军中寂静一瞬,继而喊声直冲云霄。

    将士们举起武器,异口同声振臂齐呼:“愿听公主差遣!”

    没有一人临战怯逃。

    殷灵栖眼眶一热,心底涌起力量:“雁门地处东西咽喉,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雁门失陷,漠北十六郡将会相继失陷!郡守自戕,群龙无首,而今敌军兵临城下,本宫以大晟公主的身份号令郡中守将,死战不降!”

    “死战不降!”

    “死战不降!”

    声震云霄,将士们视死如归,热泪盈眶。

    辽方大军压境,殷灵栖抢占时间,安排将士组织城中百姓迅速撤离。

    “塔娜,我留下,跟你一起。”代钦穿过人海,握住她手臂。

    殷灵栖反手握住他:“不,你亲率鹰师突破城外辽军包围圈,去往都护府报信求援。辽军实力强劲,除了你,我不放心任何人去做这件事。”

    “毋庸置疑,雁门郡守不住的。”

    殷灵栖心底清楚,雁门郡两千兵力根本无法抵御辽域二十万大军。

    她与雁门守将能做的,便是守住漠北十六郡的入口,拼尽全力,将死的价值发挥至极致,尽可能多地拖延时日,容都护府与西部作战的援兵赶到护住其余十五座城池。

    毫无胜算,每个人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如何拖延时日,成了如今最大的难题。

    “两千兵正面对上二十万精兵,至多死扛两日。”雁门将领说道。

    “两日,”殷灵栖心情沉重,“两日能做什么?甚至等不及邻郡发兵支援。”

    “要么这样,”葛老拄着地上捡的秃树枝做拐杖,“仍拿我们两个老家伙作为交换,出城去为你们年轻人争取时间。”

    “不。”殷灵栖摇头,“我说了,要尽最大努力护住我朝每一位子民。”

    “公主,”老妇满目慈祥,“好孩子,你的心意,我们心领了。为今之计,只有拿我们换得一线生机,这是最好的办法。”

    “不,阿嬷,会有其他办法的。”殷灵栖按住她的手,缓缓站起了身。

    她不再出声,独自往城楼方向走去。

    “你要干什么!”阿丽娅拉住她。

    殷灵栖笑了笑,拂开阿丽娅的手。

    她只身登上城楼。

    “公主!”

    身后传来雾刃的声音。

    “雾刃?”殷灵栖看着风尘仆仆的男子,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少主不放心公主,那日兵发凉州支援太子之前,便将属下留在都护府暗中护卫公主安危,安排好了一切才肯放心离开。不料后来官署遭敌夜袭,自那以后,公主音信全无,属下便与公主失散了。”

    雾刃累得一身是汗。

    “直至代钦特勤报信,才知晓公主如今身在雁门郡,这才马不停蹄赶了过来。”

    他上前一步:“少主将我留给了您,一旦城池真的守不住了,属下会护着公主离开。”

    “不,”殷灵栖平静地道,“不必在意我,你先协助将士们护送郡中老弱妇孺尽快撤离。”

    “公主!”雾刃愕然失色。

    殷灵栖没有再回头,转身登上了城楼。

    “公主。”柏逢舟出面叫住她。

    “你也是来劝我走的?”殷灵栖问。

    “不,”柏公子抱着琴,望着她目光温柔,“微臣为公主抚琴相和。”

    殷灵栖这才脚步一顿:“你猜到我要做什么了?”

    柏逢舟微笑不语。

    殷灵栖唇角弯了弯:“过来吧。”

    她想,柏逢舟是真的很了解她。

    柏逢舟登楼抚琴:“公主如何想到用这一出空城计?”

    “戍守边关的将士有家不得回,那一日,他们问我。”

    殷灵栖抛出披帛,舒展水袖。

    “他们问我,盛京的月亮和漠北一样圆吗?”

    她登上城楼,为思乡不得归的将士们舞了一曲中原的舞蹈。

    那夜月光很亮,有人看见昭懿公主卸去钗簪,不点红妆,身着素裙,长发垂腰,在月夜里起舞。

    她美得不似人间所有,像长生天记载的仙女。

    辽人不识汉书,但在那一刻,对于触景伤情有了具象化的认识。

    月下惊鸿影,疑是画中仙,大抵如此。

    “那是什么。”

    “是中原人祭奠亡魂、为远征在外的将士祝祷的舞。”

    春风不度玉门关。

    苍凉的羌笛声响了整整一宿。

    ***

    殷灵栖每日都会登楼。

    她也不确定自己这出空城计能麻痹对方到几时,但她多拖延一日,便能为城中百姓及漠北其余十五郡多争取一线生机。

    白日筹谋劳碌,夜间登楼起舞,一连数日连轴转没能压垮殷灵栖,真正打击到她的是代钦派出的死士自城外传回的情报。

    没有援军。

    殷灵栖恍惚了下,反复确认代钦传回的消息。

    都护府并未出兵增援十六郡。

    “怎会如此,”柏逢舟皱眉,“是否传递消息时出了纰漏,让辽军细作有了可乘之机?微臣即刻启程,亲往都护府请援。”

    “不必了。”殷灵栖拦住他,冷静了下来。

    “不必了,”她眉眼间忽然染上几分倦意,“我大概知道,是谁想杀我了。”

    “我一防再防,却还是走漏了消息。从那夜被枭突袭的官署,到葛老他们行踪泄露,再到辽军兵发雁门郡,你觉得,大辽放在漠北的细作究竟是何种身份。”

    柏逢舟微微变了脸色。

    殷灵栖扶着城墙,极目远眺:“能在漠北全境只手遮天,除了大都护夏侯岳还能有谁。”

    “大都护夏侯岳……”柏逢舟喉咙里哽了下,“怎么会…他是殿下的师父……”

    “他又不是我师父,不耽误我针对他。如果我与太子都死在了漠北,那么,父皇膝下便没有继承人了。”

    柏逢舟声音微颤:“可是,殿下他不会害您的。”

    “好了,不必再劝,我心里清楚。”

    殷灵栖言止于此,拍去手上灰尘,转身走下城楼。

    城中正在组织百姓往后方撤离。

    垂髫孩童跟在拥挤的队伍里,被大人绊了一跤,摔出队伍。

    小姑娘摔了个屁股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你家大人呢?”殷灵栖将她抱了起来。

    “战乱的时候,死的死,伤的伤,骨肉离散是常有的事。”阿丽娅说道,“我当年也是这么走丢的。”

    殷灵栖抱着女童晃了晃:“这么小的孩子,跟着大人队伍走也不安全。”

    “交给我吧,”阿丽娅伸手将人接过,“让祖母带着她一起撤离。”

    “蝴蝶。”女童指着殷灵栖袖口的蛊蝶,“有蝴蝶。”

    “这个不行,这一只是姐姐留给自己的,不能给你玩,换个物件送你。”

    殷灵栖摘下珠串缠了两道戴到女童手腕上,又拽了衣裳替她遮住。

    “蛊蝶只剩一只了,至多只能杀死一人,你留着也没太大用处。”阿丽娅道。

    “够用的,”殷灵栖拢起袖摆,“留这一只,足够了。”

    女童抬起小拳头擦了擦眼泪,解开系在自己颈上的彩色丝绦,捏在手心。

    “这是什么。”殷灵栖自女童手中接过。

    阿丽娅看了一眼,道:“漠北的风俗,红绸底下缀着祈福用的彩绦,用以佑人平安。她应当是想感谢你,便把自己的送给了你。”

    殷灵栖抬手在女童眼前轻轻摇晃:“我收下啦。”

    垂髫孩童点了点头,在她额心轻轻亲了一口。

    殷灵栖目送阿丽娅将人抱走,同她分道扬镳。

    没有援军。

    殷灵栖在这时终于感到了疲惫,她没来得及走回府衙,走到城门旁一棵大树下安静了一会儿。

    柏逢舟接了急报,跟过来寻她:“辽军大军压境,鹰师特勤的队伍归来时同他们起了正面冲突,被困城外。”

    “代钦进不来雁门郡正好,他还回来做什么?留在城外尚有一线生机,入城后就是死路一条。”

    殷灵栖抬眸望向柏逢舟:“你也一样,其实那日你有机会离开的,但你又回来了,不后悔?”

    柏逢舟摇了摇头:“公主在哪里,臣就在哪里。”

    殷灵栖叹了一口气。

    柏逢舟选择和自己共进退,代钦搬援军被困城外,川乌他们远在盛京有慈姑照应,还有一个远去支援太子的萧云铮安危不明。

    “有笔墨吗?”殷灵栖伸手问柏逢舟要。

    她取出女童赠予的祈福用的绸带,提笔祈愿山河无恙,天下太平。

    殷灵栖停笔,望着空白的另一面。

    她想起了幻境中见到的那行批语: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于是她提笔为萧云铮求了一个长命百岁。

    好了,就算是和他当面道过别了。

    殷灵栖捡起石子缀着彩绦底下,借力扔上树顶。

    红绸挂在枝桠间,随风轻轻飘动。

    “公主!”

    城中巡逻的氛围忽然紧张了起来,将士急匆匆地奔来,见到她,上气不接下气:

    “大辽的军队开始攻城了。”

    殷灵栖心底咯噔了下。

    她清楚辽军不是傻子,她唱这一出空城计期间,辽人不断派小支队伍过来试探,都被雁门守将挡了回去。双方相互配合,辽军信以为真,不敢贸然动作。

    可谁都有耐心告罄的时候。

    这一天终于来了。

    殷灵栖转身朝城楼处奔去。

    身后,写满祝祷的红绸在树梢飘动,像是一种无声的挽留。

    ***

    城外。

    鹰师同辽军正面碰撞。

    代钦眺望远处城池,心急如焚。

    他突围出城搬救兵,回来时被困城外。

    可殷灵栖还在城中。

    黎明时分,压境大军开始攻城。

    代钦怒不可遏,在后方连斩辽军数名将领,逼得老可汗现身。

    老可汗头痛欲裂:“逆子!你弑兄逆父,而今帮着敌国屠杀大辽武士,简直罪无可恕!你我父子就此恩断义绝!”

    “虽然早就不认你这个爹了,但我今日在此对着长生天立誓,”代钦双手鲜血淋漓,刀尖挑起砍断的首级,“老东西,塔娜若受到半点伤害,老子一定将你千刀万剐,撅了你大辽王室的祖坟,让你背负世世代代的骂名!”

    “混账!”老可汗怒极,“你一小小鹰师,对上虎师的军队自身都难保,怎敢口出狂言!”

    他登上战车:“攻城!本汗倒要看看这位中原来的小公主有多大能耐,能令本汗两个儿子念念不忘。”

    炮火轰鸣,箭矢如雨。

    虎师十万精锐朝这座孤城发起猛攻。

    一日过去,守将浴血奋战,城池竟有丝毫松动。

    两日过去,城池防守严密固若金汤,一旦有将士牺牲,便立刻有人顶上他们的位置。

    三日后……

    老可汗坐不住了,亲自出面督战:

    “攻!集中虎师全部力量进攻!本汗不信攻不下这雁门郡!城中守备薄弱,她一介女子,如何能统率残兵抵御得住虎师左右两翼!”

    第十日,雁门郡仍坚守在漠北十六郡的第一道关卡。

    城中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两千守将硬生生扛过至第十日,其中艰辛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大辽可汗颤颤巍巍站起身。

    不可置信。

    郡守畏惧自戕,城中群龙无首人心惶惶之时,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一个处于及笄之年的少女,竟能临危不乱,率领两千残兵共进退,抵御住了大辽数十万兵马的攻势。

    殷灵栖同雁门将士硬生生守了十九日。

    “不可置信,”大辽可汗低声呢喃。

    这是何等强大的魄力!

    这位中原的公主是个值得敬畏的对手。

    老可汗眺望着即将攻破的城池,失神地道:“城破后,留那位昭懿公主全尸,本汗要以最高礼仪厚葬她。”

    迎着如血残阳,他大手一挥,发号施令:“破城!”

    二十万大军如潮水般一齐涌向这座孤城。

    “公主!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了!”

    雾刃奔上城楼,意欲带走昭懿公主。

    “雾刃,你走吧。”殷灵栖看着身周血肉模糊的将士们,平静地说道:“我不退,我与雁门郡共存。”

    “公主!!”雾刃惊愕。

    “皇室没有畏死的懦弱之人。守城的将士都未退,本宫凭什么临阵脱逃。”殷灵栖登上城楼,极目远眺。

    入目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郡守畏惧自戕,群龙无首,她便是整座孤城的主心骨。她是大晟的公主,象征着一个国家的尊严,她不能退。

    殷灵栖如前世那般,站在城楼之上。

    她放出袖中最后一只蛊蝶。

    闪着银光的紫蝶翩然飞出。

    最后一只蛊蝶留给了她自己,用在她身上。

    殷灵栖舒了一口气,心底轻松些许。她性情倔强坚韧,宁死也不受辽人折辱,自戕是她最后的尊严。

    她轻轻抬起手,呼唤蛊蝶,发出最后一道指令:

    杀死我。

    蛊蝶收到主人的召唤,于空中翩翩飞舞,而后直冲而下。

    第十九日,雁门郡终于失陷。

    她撑到了最后一刻,再无力继续。

    城楼之下,砍杀声成了一片,殷灵栖闭上双目。

    蛊蝶化身一道流光,划过黯淡的天幕。

    远方传来铁骑踏地的声响。

    冲锋的呐喊声响起,随着尖锐的破空啸响,一支利箭正中攻击殷灵栖的蛊蝶。

    蛊蝶被箭矢击散,化作一团银光散开。

    殷灵栖睁开眼,望向城楼之下——

    黑夜里烧出一条火龙。

    手执火炬的军士列阵而立,在火光映照下杀穿辽军方阵,扫掠如疾风,攻无不克。

    战马嘶鸣,喊杀声震天,逼入绝境的局势陡然逆转。

    雾刃伏在城墙上,激动地摇旗呐喊:“是主子!主子的军队到了!”

    “援军来了!”城楼上精疲力尽的将士们瞬间振奋起来。

    欢呼声震耳欲聋,殷灵栖愣了一下,俯身捡起地上那支击杀蛊蝶的羽箭。

    弯腰的那刻,她的身体突然被一道强硬的力道带了出去,撞上坚硬的盔甲。

    萧云铮一人一马,策马执枪自辽军精锐间强行杀出一条血路,鹰隼紧追其后,展翼划过天穹。

    他飞奔下马跃上城楼,穿过重重人海猛地将殷灵栖卷入怀中。

    “你要吓死我。”萧云铮喘着气,心有余悸,抱紧她的双臂都在颤抖。

    “我猜到了,你想殉城。”

    他挽弓搭箭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萧云铮急促地喘息两声,擦去手上血污,用干净的手指轻轻搭上殷灵栖的脖颈,试探脉搏是否还在跳动。

    殷灵栖把他手拍开。

    萧云铮反手死死攥住她手腕:“还好,还好来得及。”

    方才城楼上那一幕同第一世的场景完全重合,萧云铮后怕不已。

    当年没能来得及,他真的害怕重蹈覆辙。

    殷灵栖被他紧紧按在胸膛前,脸颊贴着萧云铮冰冷的盔甲,颈上突然滑落几滴滚热。

    她仰起脸,看见萧云铮在落泪。

    “上苍待我不薄。”

    他笑了一声,目光中尽是苦涩。

    大火焚烧,第二世记忆灰飞烟灭。

    一箭穿心过,殷灵栖在火光中重新睁开双眼。

    西郊行宫,故人相见不相识,这是一场横跨三世的重逢。

    重回宿敌黑化时,一个忘了,另一个记不清了。

    远方荡开默哀的丧钟,宿命感在这一瞬奏响。

    “鏖战凉州的时日里,我根本不敢去想最坏的结果。怎么办啊,你在这里,我舍不得。”

    萧云铮抱着她,一再收紧手臂,生怕眼前一切只是一场空梦,一松手,殷灵栖又会消失不见。

    “轮回往生之路太苦了,谁也无法预知未来会发生什么,我们只过好一辈子,就当下这一辈子,好不好。”

    殷灵栖如释重负般舒了一口气,点点头。

    “可汗!!”

    “都城急报!!!”

    大辽的斥候昼夜疾驰跑死了五匹马,这时狼狈地赶过来。

    他们神情悲恸,声嘶力竭:“萧徵率军一夜屠城,辽都失守,现已沦为一座荒城,男丁尽遭屠戮,无一人生还!”

    “一夜屠城!”老可汗愕然起立,举目望向城墙之上的青年。

    更可怕的是,他屠城之后甚至领先斥候一步杀来雁门郡,可想而知,他速度追得有多急!

    “我从不说她若如何,我便让你们陪葬这种狠话,”萧云铮立在城楼上,俯视着辽可汗,声音冰冷:“我一般就地屠杀,先斩后奏。”

    辽军瞬间骇然失色。

    那是他们的都城,是他们最坚实的后方,是他们最后的栖息地。

    “屠…屠城……”辽可汗倏的被拔走了力气,身体瘫软下来,他无法接受这种打击。

    “打吧。”殷灵栖双手撑在城墙,“大辽后方遭袭,雁门久攻不下,前方的精锐之师尽数集结在这座城池。他们败了,大辽便彻底败了。”

    “能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带着雁门郡坚守至第十九日,公主已然令人心悦诚服了。”雾刃绑住半边伤臂,准备迎战。

    “父皇是夺嫡之争的胜者,母后是一统江湖的照影阁主,”萧云铮看着她,勾了勾唇,“公主本就不凡。”

    “盯够了吗。”殷灵栖歪着脑袋看他,“打呀!趁早结束,雁门的将士将近二十日没阖眼睡个好觉了!”

    脸颊突然再度贴上冰冷的盔甲,萧云铮按着她脑袋用力揉了又揉,接过部将抛来的银枪,转身飞快下了城楼。

    战鼓乍起,如惊雷滚滚。

    冲至城门处的辽军遭受屠城打击,在愤怒的嘶吼声中同晟军兵戈相交。

    鲜血横飞,杀伐声震彻天地,黑压压的军队不断向后方撤退。

    代钦带领鹰师自后方围剿。

    天地间一片血色。

    隆隆战鼓重又敲响。

    困守二十日的城门终于开启。

    “大捷!雁门大捷!”

    “雁门大捷!!”

    亢奋的欢呼声如潮水溢满城池。

    天边的月亮升起了,很圆的一轮明月。

    萧云铮策马当先冲出城门,两人一马在一望无际的原野间驰骋,旷野的风吹动着长发。

    自由,热烈而张扬的生命。

    他们就这样,不止不休,不知疲倦。直至黎明时分,一束光如利刃劈开东方的天幕,照在莽莽高原之上,金隼长啸一声,振翅朝阴阳交界处俯冲而去。

    劲风扑面,殷灵栖撇开头发,在朝阳的光辉洒在身上时,转身同萧云铮拥吻。

    一夜酣畅淋漓的追逐。

    月落日升。

    天亮了。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