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四方馆
秦镇邪醒来时, 不知为何,后颈一阵酸痛。中午,汪叔送来了生筋接骨丹, 说是侯爷嘱托, 还说他已经派人去打听百病消的消息了, 几位公子要是无聊, 可以去四方馆看看,那是外邦使臣住的地方,有许多稀奇玩意。
卞三秋马上让直之送药回余桐。三人听汪叔说四方馆有许多罕见的草药, 觉得百病消或许也会去那,于是决定去那走一趟。
四方馆位于城西, 是一块由四条大街圈出来的四四方方的地界, 又是南北东西商贩云集之地, 因此得名四方馆。这里商铺鳞次栉比,奇珍异宝琳琅满目,还有许多手艺人, 有盘蛇而舞的,有骑着骆驼的,有旋舞顶酒的, 真是热闹非凡。
三人打听一路, 没打听到百病消的音讯, 反而买了不少东西。尤其是君稚, 手中塞得满满当当,连路都看不到了。相较之下,秦镇邪则兴趣缺缺。他虽然不指望今天就能找到百病消, 却还是难免有些沮丧。忽然,他看到了什么, 走了过去。
那是个兽皮摊子。狐狸,兔子,羊,甚至还有老虎。秦镇邪看的是一个单独摆在一张毛皮上的狼面具。这面具上宽下窄,面圆口方,远看不仅不像狼,反而像张笑眯眯的冬瓜脸。
秦镇邪伸手想摸摸,摊主立刻抬眼道:“不能摸。”他戴着斗笠,抱手而坐,一双鹰爪似的脚微微蜷着,脚趾缝里夹着泥土。
君稚跟了过来,好奇道:“这面具是木头做的?”
“是葫芦。”
“葫芦还能做面具?”君稚惊讶不已,对卞三秋道,“少庄主你来看看,葫芦面具!”
秦镇邪问:“这面具多少钱?”
“不卖。”
“不卖?”
“不卖。”摊主斩钉截铁道。
君稚纳闷:“你不卖干嘛摆出来?”
“辟邪。”
“狼还能辟邪?”
“是狼神吗?”有人突然问道。原来,摊子边还站着一个人。他有一双绿眼睛,身材高大,耳戴绿宝石,腰间挎着一把黄金柄的短刀,正颇有兴致地打量着摊子上的皮毛。
摊主不置可否:“你要买什么?”
“这张老虎皮。”
“一百金。”
君稚咋舌:“这么贵?”
摊主抬起头,四道丑陋的伤疤横卧在他右眼上。
“我的一只眼睛值一百金。”
“是条好汉。”男子解下佩刀递给摊主,“我没带那么多钱。你拿着它到申国馆去,可以换得一百金。”
“你是申国人?”摊主收起面具,“不卖了。”
男子诧异道:“为何?”
“黄金百两难消灾。我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猎户,实在当不起大人的垂青。不过大人肯为我这只眼出价百金,这份赏识不得不报,这虎皮就送给大人了。”
男子哈哈一笑,摘下耳环道:“既然如此,就请壮士收下这对耳环吧,这不是申国的东西。”
摊主看了他一眼,道:“多谢。”
他拿过耳环,便离去了。男子望着他的背影,赞赏道:“真是个奇人。”
“你是申国人?”卞三秋有些惊讶,“申国也派使臣来祝寿了?”
“两国现在并未交战,我们自然可以来。”
“听说申国盛产黄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哈哈,我们那有句俗话,说是地上的黄金,就如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可在我看来,若论富庶,我们还是比不过你们连国。”
“何以见得?”
男子感慨道:“我从西边一路过来,看到你们最东边的金汤关也有数千百姓,娄京更是人烟繁华,住的人就像牛毛一样多,数也数不清,真让人羡慕。”
君稚奇道:“常人都以黄金为贵,兄台却稀罕人口。”
“死物哪有活生生的人珍贵?你们连国强大,不就是因为地广人多?倘若我们申国也有你们那样多的人,只怕今天就是你们去苍羽祝寿了。”
卞三秋笑道:“你说的不错,可惜现在,还是连国的人多些。”
“所以我们不就来给你们祝寿了?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男子问,“诸位跟我说话,不怕跟申国扯上关系?”
君稚不以为然:“现在两国又不是交战期间,四方馆人这么多,谁闲的没事盯着我们?不知兄台贵姓?”
“我姓卫,家中排行第二,诸位称我卫二就行。”
几人于是互通姓名,结伴而行。卫二见众人都是长发,唯有秦镇邪是短发,不禁好奇道:“你头发怎么了?”
“这事就说来话长了。”君稚兴致勃勃地把平安村的事讲了一遍。
卫二听得入神,啧啧称奇:“鬼神之事,谁能说得清。有时人不如鬼,甚至还不如禽兽!不过苍天在上,自会惩戒恶人。我们申国就有句老话:凡是苍鹰飞过的地方,都有神明的眼睛。”
谈话间,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几人挤上前去,只见一个衣着华贵、仆从甚多的公子哥拽着一个外邦女子。那女子肤白胜雪,美貌非常,正惊慌失措的挣扎着。旁边一个外邦男子被众仆人压着,着急地喊着什么。
卫二皱眉道:“这是沙族语,那男人是这女子的兄长,说她妹妹不卖。”那公子哥不耐烦道:“吵什么,你妹妹是跟我享福去的!”
他抱着姑娘上了马,扬长而去。那男子哀嚎不已,十分悲惨。就在这时,一匹枣红大马冲出人群,径直撞向那公子哥。那家伙急忙勒马,险些摔下去,他看清来人后脸色大变,怒吼道:“玉三,你发什么疯!”
骑马冲出的正是玉无虞。他嗤笑道:“庞兴达,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没想到你这么不禁吓?”
女子的哥哥追了过来,跪在庞兴达面前不住乞求。庞兴达扬鞭怒斥:“滚!”几乎与此同时,玉无虞也一鞭子抽出,正好打在庞兴达马前。那马受惊扬蹄,吓得庞兴达差点落马。那女子趁机挣脱他,跟男子一块跑了。庞兴达大怒:“玉三,你找死吗?”
玉无虞讶异道:“我脑子正常的很,为什么要找死?”
“那你干嘛找我麻烦?”
“我看你不顺眼啊。”玉无虞理所当然地说,“我一直看你不顺眼,你难道今天才知道?”
“玉三!”庞兴达愤怒到了极点,脸色极为恐怖。两人剑拔弩张之际,卫二上前两步,问好道:“您是庞相的贵子?”
庞兴达吼道:“滚开!别多管闲事!”
“庞公子好,我是申国二皇子申劲发。”卫二笑眯眯地说,又向玉无虞道,“想必这位就是玉侯之弟玉公子了?”
玉无虞下马回礼道:“听说申王前日携二王子入京,没想到今天就遇到了您。”
君稚惊讶道:“他是申国的二王子?”
卞三秋低声道:“申国王后是卫国女,难怪他自称卫二。”
庞兴达对申劲发道:“你少管闲事。”
“二位公子身份尊贵,何必为了一个女人伤了和气?四方馆有胡姬肆,其中美女如云,二位若不嫌弃,我愿做东请二位过去玩玩。”
庞兴达不屑道:“胡姬肆?什么破地方,我都没听说过。”
“那是。”玉无虞讥讽道,“谁不知道全娄京最好看的女人都在庞相的千红苑里,庞公子天天看着山南海北的美女,只怕都要看吐了吧?不过,美女虽多,庞公子的弟弟们加起来也得有一二十个了吧?我都替你可怜了。”
庞兴达冷笑道:“你才是可怜虫,被庶子抢了家产都不敢吱一声。”
玉无虞脸色骤变,一把将庞兴达拽下马,挥拳就打。庞家众仆忙拥上前。玉无虞瞪眼道:“谁敢动我!”众仆胆怯,竟不敢上前,只得看二人扭打在一起。准确的说,是庞兴达单方面挨打。申劲发好言相劝,玉无虞却压根不听。
卞三秋急道:“再打下去只怕要出人命,得把他们分开。秦弟,你去拉三公子,我跟君稚拉庞公子。”三人合力将两人分开,不料秦镇邪刚放开玉无虞,他就一拳打来,怒目道:“多管闲事!”
“要不是看在侯爷的面子上,我们才不管你!”君稚急道,“他是丞相的儿子,你把他打死了侯爷怎么办?没轻没重的!”
“谁管他!”
庞兴达捂着脸叫道:“玉三你等着,今天的仇我一定要百倍相报!”
“你来啊!小爷等着!”
庞兴达瞪了他一眼,狼狈地离开了。玉无虞抹了把脸,翻身上马,也气冲冲地走了。君稚气闷道:“这都什么事啊!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老秦,你脸没事吧?”秦镇邪说:“无妨。”卞三秋羞愧地对申劲发道:“让王子殿下见笑了。”
“哈哈哈,不过是两个小朋友闹脾气罢了。”申劲发爽朗一笑,“我先前隐瞒身份,实在抱歉。”
“二王子身份特殊,谨慎些也是应该的。”卞三秋行礼道,“我们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申劲发可惜道:“我还请诸位吃顿饭呢。”
“不了。”卞三秋坚决道,带着众人离开了。君稚奇怪道:“咱们有什么事啊?”
卞三秋忌惮道:“我之前以为他只是普通的申国人,十分敬佩他的才学,没想到他居然是申国的二王子。这样一看,他之前说的那些话实在野心昭昭,咱们最好不要跟他多来往。”说完,他叹息一声:“申王有子如此,不愁国富民强啊。”
另一边,申劲发去胡姬肆痛饮一顿,直到傍晚才拎着酒瓶东倒西歪地回了住所。申王正在大堂祭拜玄鸟,申劲发忙将酒瓶一扔,端端正正朝玄鸟旗帜拜了三拜。申王睁开双眼,问:“如何?”
“四周都有眼睛,连儿臣去泡女人都跟着。”申劲发眉头紧皱,“父王,咱们干嘛来这受窝囊气,还是尽快回去的好。”
“和约还未续订,如何能回去?”
申劲发忿然道:“连国何曾顾及和约?这些年他们多次冒犯边境,明摆着就是想打。”
“就算这样,只要和约还在,他们就不会打。”
“连国贪得无厌,他们现在不打只是在养精蓄锐,父王难道没有看到连国驻扎在金汤关的军队吗?”
“我看到了。”申王道,“我还看到了连国的千里沃野,万里繁华。五百年前,连国只是天下百十小国中的一个,可自隆恩帝以来,连国积一百年之力,顺五百年之势,吞并东方诸国,越过横山,坐拥万顷疆土,巍然立于金汤关东,虎视向西。赤狄与我相抗百年,已被逐出瀚海,卫国是我岳丈,甘愿俯首,我申国土薄人稀,何能与之相抗?不如以退为进,把这头老虎引到参丛,这样既能保全宗室,也能让百姓免遭战火。”
“父王想将连国引到参丛,那当连国灭了参丛呢?恐怕就轮到我们了!”申劲发急步上前,奋声道,“父王,西边诸国,我们国土最广,实力最强,要是咱们与参丛结盟,联合卫、沙,未必不能一战!连国连年征战,已是强弩之末,娄京城内歌舞升平,城外却饿殍遍野。庞相父子,贪婪好色,软弱无能。倘若我们能一战胜于前,美人财宝诱于后,必能吓住连国,十年不必担忧外患。到时候咱们抓住机会,休生养息,或许您就是下一个隆恩帝!”
申王厉声道:“申国、参丛能强过长明、仙鹤吗?独臂山能高过横山吗?一旦连国过了山口,苍羽就会像刺猬的肚子一样袒露在敌人面前!”
“那便迁都!迁到湲水,那进可攻退可守,还有肥沃的土地可以耕种。”
“荒唐。”申王震怒道,“苍羽是玄鸟陨落之地,我申国皇室世代于此守卫神骨,怎可离开?”
“那就带着神骨一块走——”
“竖子休言!”申王瞪着申劲发,转过身,高举双手向旗帜上的玄鸟跪拜,“天地间翱翔的精灵啊,雪山上永恒的神明,请原谅小儿的冒犯。我们从未忘记先人的誓言,我们将世世代代驻守在苍羽,守卫您的安宁”
申劲发死死瞪着申王,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了。他猛地扭过头,夺门而出。
第042章 阋墙
玉无忧回到家时, 天已经完全黑了。汪叔在门口候着,看到他下车赶紧跑过去,低声汇报。
“侯爷, 三公子今早又要了一百两银子。”
“又?”玉无忧思忖道, “这是他第几次要银子了?”
“这个月第三次。”
“第三次?”
“而且, 三少爷到现在也没回来。我派去跟着的下人都被他甩开了。”
“我知道了。无虞不会乱花钱的, 等他回来,我问问就是。”
“那好。”汪叔高兴地笑了一下,又道:“那几位客人今天下午出去玩了一阵, 回来时带了不少东西呢。”
“改天你专门带他们出去玩玩,一定要尽到地主之谊。”玉无忧笑了笑, 似乎有些疲惫。
汪叔继续道:“药房我今天已经整理完了, 您要的我都找出来了, 单独放在一边。管庄今天来交账了,我已经点了一遍,但还要您过目。”
玉无忧点点头, 眼神已经有些散了,汪叔这才发现他状态不对,忙道:“哎呦, 我不该站在这儿跟您说的。您赶紧回屋吧, 我给您泡壶茶来。”
玉无忧终于进了紫葳苑。皎洁的月光下, 一树凌霄花开得正艳, 密密匝匝的藤蔓将树干缠得密不透风——实际上,那树很早以前就死了。
玉无忧坐在凉亭里,盯着那一树花看。刚才汪叔说了那么多, 他现在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他累极了。忽然间,他想起了第一次看到这树花的时候。
那时他大概只有七八岁。他娘快死了, 几个月前她还好好的,可一群商人吸干了她的血。那些商人——谁知道是他们中的哪个畜生——把这一条巷子的姑娘都害死了。她们躺在床上呻吟着,身上长了菜花一样的疣子,他娘也是其中一个。
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后,她用麻布裹紧自己全身,像条肥大的蝉蛹。那天傍晚,她牵着自己穿过了半个娄京,敲响了玉府气派的大门。
仆人从门缝里警惕地打量着他们,娘低声说了什么,仆人惊异而怀疑地看了他们一眼,把他们带进了一个仙境般的院子里。紫葳灼灼如焰,室内亮如白昼,两个神仙般的人物坐在大堂上,旁边还坐着一个神仙似的少年。一个老妇站在少年身后,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他娘把他推到前面,让他喊爹。
他吓坏了,像只鹌鹑似的站在那里。那老妇大声怒斥他们的无耻,哭诉老夫人家门不幸。那场面真是惊心动魄,直到那位仙女般的美妇请那位老妇离开,和蔼地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娘。玉无忧后来才知道那是他爹的正妻庄氏,出自名门望族。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知道了自己尴尬的身份。那时候他天天想跑回去,等他真跑出去,他才知道他娘把他送走后没几天就死了。
晚上,庄夫人知道了这事。第二天她带玉无忧去见了他娘。她睡在一个小山坡上,那里阳光灿烂,墓碑上缠绕着凌霄花。庄夫人让玉无忧给他娘磕头,说自己会将他视如己出,请他娘放心,她会好好照顾他。他大哥玉无瑕站在一边,闷闷不乐。
当时他没有注意到,他心中充满了对庄夫人的感激,丝毫没有想到庄夫人说出这话时忍受着什么,也不知道她需要怎样的勇气和胸怀,以怎样的牺牲去许下那样的承诺。
回去后玉无瑕问他认不认得他娘的名字,他说不认得。玉无瑕指着院子里的凌霄花,说:“那就是你娘的名字。她虽然死了,却还是把我爹抢走了。现在,你要把我娘也抢走吗?”
这句话令玉无忧深受震怖。原来,他是一个罪人。庄夫人越是照顾他,他越感到愧疚,每天他都发誓要好好报答他们,无论做什么他都愿意,哪怕是叫他杀人他也去,然而
玉无忧陷入了沉思。他垂着头,眼神悲伤。这时玉无虞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汪叔在后面赶也赶不上,苦叫道:“三公子,等等,等等!”
玉无虞已经冲到了玉无忧面前。他面色发青,两眼喷火。玉无忧见他脸上有伤,忙问:“你怎么了?谁打你了?”
玉无虞将一卷什么东西往玉无忧怀里一扔,恶狠狠地吼道:“你自己看!”
吼完,他就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玉无忧展卷一看,刹那间脸色铁青。汪叔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侯爷,我本想拦住三公子的,但是”
他瞧见那画,愣了一愣,老脸发白,接着勃然大怒道:“这,这是谁干的?竟然敢这样羞辱您?”
那画上,是穿着女人衣服的玉无忧。
他唰地合上画,向外追去,却撞见了卞三秋几人。卞三秋脸上仍有惊异之色,关切道:“侯爷,我们刚刚碰见三公子了。他的脸怎么受伤了您没事吧?怎么脸色这样苍白?”
“我没事。”玉无忧匆匆道,“我得去看看无虞,失陪了。”说完,他就走了。他经过秦镇邪时,后者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鼻子——他好像闻见了什么奇怪的味道,像是苦味,又像掺杂着什么臭味。
卞三秋问汪叔:“这是怎么一回事?”
“哎,肯定是三公子又跟人打架了。”汪叔心疼道,“这次也不知道是哪个混小子,居然把咱们小公子打成这样。”
君稚道:“该不会是庞兴达打的?”
“庞公子?”汪叔浑身一震,急忙问,“小公子今天遇到他了?”
君稚将四方馆的事说了。汪叔气道:“肯定是他干的!姓庞的跟侯爷不对付,他儿子也老找小公子麻烦,那混账居然敢把小公子打成这样都是侯爷脾气太好!一个屠夫的儿子,出卖主子的东西,坐在那位子上也不心虚!”
君稚好奇地问:“庞相跟侯爷有过节?”
“何止是过节!”汪叔恨恨地说,“老爷就是让他给害死的!”
庞相全名叫庞贵,曾是吕府中的一个厨子,正是他告发了吕介,也是他污蔑玉于温参与谋反,害他不得不自尽以证清白。说到这,汪叔气得破口大骂:“那畜生还说有密信,呸!官府什么都没搜出来,老爷就这样给他害死了。这种人居然成了宰相,真是老天无眼!”
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珠子直往外翻,像要气出病了。众人忙安慰他,汪叔抹泪道:“世道艰难,奸臣横行,老奴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可怜侯爷天天在朝堂上跟自己的杀父仇人相对,还要受那种侮辱小公子呢,也不省心,什么事都不跟侯爷说,这次叫人这么欺负,愣是一句话都不跟侯爷讲。我看着心里真是难受。”
君稚不解:“三公子为什么跟侯爷关系那么差?”
“小公子恨侯爷当时向国师求情。”
“求情?侯爷不是说国师宽宏大量”
“哪有那么好的事啊?大少爷犯的可是诛三族的罪,是侯爷在天命司跪了三天三夜才求来玉府的一线生机。”汪叔心中悲苦,眼中泪花闪动,惨然道,“行刑那天,是侯爷读的罪状。这是要他亲眼看着大公子作为罪人被斩首。侯爷最尊敬的就是大公子,怎么能受得了这种打击他回来后就病倒了,几次险些丧命,要不是国师最后送来了药那时侯爷的处境真是太艰难了,大家都视他为叛党余孽,在太医院他也处处受到针对侯爷走到现在、玉家走到现在有多不容易,我是看在眼里的!可小公子不知道,就成天地跟侯爷怄气,我心里真是急死了。最近他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一天到晚不回家,也不让下人跟着,我真怕他哪天遭了那姓庞的毒手!几位公子,你们武功高强,又跟小公子年纪相仿,你们能不能多跟他玩玩,盯着他点?本来这件事不该麻烦你们,可我实在担心小公子出什么事。”
几人自然答应。汪叔又说:“这事还麻烦各位千万别告诉侯爷,以他的性子,是绝不愿让别人帮忙的。我得赶紧过去看看侯爷他们,就先走了。”说完他便匆匆离开了。
君稚急道:“我们也一起过去吧。以玉无虞的脾气,没准会跟侯爷打起来。”
卞三秋为难地说:“这是人家的家事,咱们不好插手。”
“那咱们就在附近等等,要有什么动静再说。”
卞三秋见他如此坚持,只好答应。没想到,隔着玉无虞院子老远他们就听到一声大吼:“你干出那样不知羞耻的事情,我能怎么办?滚出去!出去!”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玉无忧被轰了出来。他脸色惨白地望着紧闭的大门,手里还捏着那卷画。汪叔站在一边,哀哀戚戚。
“侯爷,您没事吧?”君稚冲上前,卞三秋想拦都拦不住。他愤慨道:“三公子也太无礼了,您可是他兄长!”
“这不怪他。”玉无忧惨然道。他眼睛里没有泪,依旧板正地站着,可那只是勉强支撑着体面罢了,就好像头顶上有根线提着他。忽然,一个丫鬟小步跑来,侯爷看见她,脸色更白了。他问:“怎么了?”
丫鬟看了秦镇邪等人一眼,上前几步,低声道:“夫人昨晚身体不大舒服。”
玉无忧听完抬脚便走,甚至没顾上跟卞三秋他们打声招呼。君稚同情道:“侯爷真不容易。”
“可不是吗。”汪叔望了眼紧闭的大门,哀苦道,“那是夫人的丫鬟。夫人身体一向不好,小公子还这么不听话,唉天色不早了,我先送各位回去吧。”
秦镇邪忽然听到扑棱一声,他抬头,看见一只红雀从天空飞过。
回屋后,君稚仍愤慨不已,议论了好一阵才回自己的屋子。秦镇邪歇下时,已快子时了。红衣女飞到窗边,打量着他,她等了好一会也不见秦镇邪有什么动静,索性伸出爪子戳了戳他,秦镇邪还是没醒。
红雀放心了,它抖擞翅膀,像颗流星似的射出窗外,直奔昨晚那院子而去。
第043章 国师
红雀落地, 化作一个翩翩少女。红衣女望着灯红通明的院子,嘀咕道:“居然有人?”
她捅破窗户纸往里看,可惜从这个角度看不到人, 只能听到模模糊糊的说话声。“我就知道这东西是有人故意藏在这的, 今天姑奶奶就要一探究竟”
她正打算溜进去, 后方却突然有人袭来。红衣女扭身躲过, 见是秦镇邪,惊讶异常:“你怎么在这!”
“你跟着我们做什么?你还想杀卞兄和守真?”
红衣女怒道:“我想杀他们还活得到现在?”
屋里传来一声厉呵:“什么人!”红衣女怨恨地瞪了眼秦镇邪,化作红雀飞走了。玉无忧提着剑从屋里冲出来, 见是秦镇邪,他惊诧地叫道:“秦公子?”
秦镇邪收起匕首, 说明自己是追着红衣女而来。玉无忧惊怖地问:“红煞?她来安乐这干什么?”
秦镇邪疑惑道:“这里是”
“这是我夫人安乐公主的住所。”
丫鬟出来了, 害怕地问:“侯爷, 怎么了?”
玉无忧忙说:“没事。夫人没受惊吧?”
“她没醒。”
“那就好。”玉无忧示意丫鬟先回去。秦镇邪急道:“我得赶紧回去,那红煞跟君兄卞兄有仇,我怕她对他们动手。”
“什么?那快走!”玉无忧同秦镇邪一起赶到厢房, 却没发现红衣女的踪迹。秦镇邪叫醒君稚二人,将红雀就是红衣女的事说了。君稚如遭雷劈,叫道:“那只鸟是红煞?我之前还抓过它”
卞三秋面色凝重:“难怪我们老能看见那只鸟, 这样看来, 她恐怕跟了我们一路了。”
玉无忧大为惊怖:“山南何时有了红煞?诸位可否仔细跟我说说?”
众人便讲开了。玉无忧听时十分心神不宁, 一听完, 他就问:“既然她跟你们有仇,怎么会来安乐这儿?”
君稚嫌恶道:“那恶鬼就是个疯子,谁知道她想干什么?”
卞三秋愧疚道:“没想到我们竟把这恶鬼招到了贵府, 我们马上搬走。”
“搬走?那你们岂不是更加危险?再说,玉某并非胆小怕事之人, 怎能在这时候把诸位赶出去?”
“要是我们不走,那红煞一定会再次找上门来,到时候恐怕会连累贵府。”
秦镇邪忽然问:“要是她想报仇,为什么不在路上就杀了我们?”
众人一愣。卞三秋思索道:“兴许她想折磨我们。”
“那她今晚去公主那里做什么?”
“她就是想像折磨卞老夫人一样折磨我们。”君稚断然道,“这不是她惯用的法子吗?先把跟你好的都杀光,最后再来杀你!”
玉无忧闻言,脸色又是一变。他起身道:“我得进宫一趟。别的暂且不论,同天节在即,娄京却出现了红煞,这件事决不能知情不报。”
卞三秋道:“我们也一起去。”
“你们不是朝臣,深夜入宫恐怕不妥。”玉无忧拒绝道,“还是我去吧。”
玉无忧一走就是一夜。次日拂晓,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停在了玉府前。马车夫恭恭敬敬地放下脚凳,撩起车帘,一个身穿紫袍,脚踩木屐的男人下了车。他衣着华贵严整,却披散着头发,浑身散发出慵懒的气息。他把玩着一枚金镶玉的玉佩,笑吟吟地看着玉无忧从马车里出来。
玉无忧的脸色看起来更苍白了,就像个病人似的,甚至下马车时还有些不稳。那紫衣服的扶了他一下,玉无忧缩回手,直接进去了。紫衣服的也不恼火,笑眯眯跟了上去。
清晨的玉府安静极了,因此,来客的木屐声便显得格外刺耳。躺在床上、气得一宿没睡的玉无虞听到这声音时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他细细听了一会,脸色忽然变得极为恐怖,便一跃而起,冲了出去。待看见那道紫色的身影时,玉无虞心中的愤怒已经攀至顶点。他三两步冲上前,揪住那人怒斥道:“你来这干什么?”
那人微微低下头,似笑非笑地望着暴跳如雷的玉无虞,似乎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我问你呢!你这个神棍!”
厢房,卞三秋几人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忽然,君稚听见外头大喊大叫的,起身道:“难道是侯爷回来了?咱们出去看看。”
几人循声而去,却看见玉无虞站在一个紫袍人面前推推搡搡的,玉无忧阻拦着他,神情焦急。玉无虞双目赤红,大喊道:“你怎么能让他进来?你没有一点羞耻心吗?我真宁愿当初跟大哥一起走 ——”
“玉无虞!”玉无忧怒斥道,这还是秦镇邪几人第一次见他发怒。他显然气坏了,身体都在发抖。
“我请国师来是有事要办。你不得、不得如此无礼。国师大人,请您原谅舍弟的冲撞。是我太放纵他了,我之后一定好好管教他”
“你说什么——”
“回你的房间去!”玉无忧厉声道。他看见卞三秋几人,立刻道:“卞公子,麻烦你们带他回去,现在就带回去。国师大人,请您跟我来。”
惊怒之下,他竟然直接抓着国师的手腕离开了——这位贵客一直面含微笑,一副好脾气的样子,现在,他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他嘲讽地看了眼玉无虞,顺带着扫了一眼卞三秋几人,看到秦镇邪时,他眉毛微微上挑,仿佛有些惊讶,然后,他就由着玉无忧把自己拽走了。玉无虞还想追上去,却被君稚抓住了。
“你疯了吗?那是国师,你怎么敢在他面前大呼小叫的?”
“放开我!少管闲事!”
“你是傻子吗?侯爷刚刚是在救你,要是国师真生气了你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杀的!”君稚气极,抓着玉无虞吼道,“你就不能懂事点?就算你看不起侯爷向国师求情,那也是为了保全玉家。要没侯爷,你早死了!”
“那也好过这样苟且偷生!”玉无虞睁开君稚,双拳紧握地朝他咆哮道,“你们都被他骗了!一群外人,什么都不知道也在这里胡说——”
卞三秋道:“三公子,侯爷请侯爷过来是因为贵府出现了红煞。”
“红煞?”玉无虞一愣,继而道,“那是什么?”
君稚无语道:“你连红煞都不知道?真是不学无术。”
“怎么?我该知道吗?”玉无虞梗着脖子喊道,
“不是,你可是玉家人啊。”
“红煞是百年难遇的恶鬼。”卞三秋简略道,“昨天,有只红煞出现在了你嫂子的院子里。”
“什么?”玉无虞失声喊道,除了震惊,那声音里似乎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他脸上的表情迅速由愤怒变为惊惧与不安。
“它为什么要去找嫂嫂?”他喃喃自语,忽然,他表情狰狞道,“那他还敢去找那妖人!他难道不知道,嫂嫂变成这样都是他害的?”
卞三秋惊愕道:“三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跟你们有什么关系?”玉无虞恨恨地瞪着他们,脸色阴沉地离开了。君稚不满道:“这狗脾气,得亏他投了个好胎。”
卞三秋疑惑道:“他刚刚究竟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他就是泄愤胡说。”君稚奇怪道,“老秦,你干嘛捂着鼻子啊?”
“有股臭味。”秦镇邪捂着鼻子道。
“哪有臭味啊?”君稚伸着鼻子四处嗅嗅,纳闷道,“什么味道也没有啊?”
秦镇邪皱眉道:“不,真的有。”
虽然很淡很淡,这里确实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臭味。
那是之前他在玉无忧身上闻到的。
紫葳苑里,玉无忧一手挽住袖子,一手提着一只方形的小紫砂壶。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因为太瘦,腕骨的轮廓十分清晰,加上皮肤苍白,让人想到冰冷的瓷器。
国师斜靠在软塌上,看他沏茶,浅褐色的茶水从壶嘴流出,在浅浅的茶杯中回旋激荡,扭曲了玉无忧倒映在茶水中的脸。他放下茶壶,双手将茶杯递给国师,后者笑了一声,望着茶杯道:“还是这么没品味。这种寡淡无味的死人茶有什么好喝的?”
玉无忧垂眼道:“茶泡完了,大人现在可以说安乐的事了吧。”
国师呷了口茶,将茶杯放到一边,不慌不忙地望着玉无忧看了一会,像是在咂摸茶水的味道。他开口道:“她什么事都没有。”
“那红煞是不是被阴气吸引了?”
“你确定那是红煞?你亲眼看见了?要知道,天下可有两百年没有红煞出世了。”国师稍稍支起身子,问,“那群家伙是谁?卞画符的那个卞家?”
“是。”
“卞家有这么多儿子?”国师上下打量着玉无忧,嗤笑道,“你可得努力啊。”
玉无忧面无表情道:“有一个是他姐姐的徒弟,还有一个是他义弟。”
“哪个是他姐姐的徒弟?”
“蓝衣服的那位。”
“哦”国师若有所思,他终于坐直了。玉无忧问:“你能除掉那红煞吗?”
“除掉?玉侯未免太高看我了,红煞可不是一般的鬼。两百年前那么多人想杀那只食人玉面,成功了吗?直到现在它都还下落不明呢。”
“你也无法对付那红煞?”
“我也无法?”国师笑了笑,身体稍稍前倾。玉无忧望着他,脸上不自觉地呈现出哀求的表情,可国师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微笑着。
玉无忧觉得自己有点发抖,现在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症状了,但在面对眼前这个男人时,他永远无法抑制从脊梁深处泛起的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紧盯着国师,声音发抖、紧巴巴地说:“你有办法。”
国师依旧沉默。
“你有办法。”玉无忧向前走了一步,乞求道,“求求您救救安乐。无虞今天不是有意冒犯您的,是我没有管教好他,请您千万不要跟他计较”
他几乎要跪下了,国师脸上的笑意却不见了,他冷漠地看着他,就在玉无忧的膝盖即将碰到地面的时候,他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人扶了起来。玉无忧半弯膝盖,紧张不安地望着他。国师笑道:“同天节要到了吧。”
“是。”玉无忧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就像刚知道似的。朝中分明在几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
“到时逸仙馆供奉的道士会在宴会上表演法术。听说卞家的符术天下无双,想必他们一定能技惊四座。”
玉无忧白了脸:“您不能如此折辱卞家人。”
“这是为国争光的事情,怎么是折辱呢?”
“卞家怎么能跟那些杂耍似的道士相比”
“当然了,所以我才想邀请他们。”国师抓着玉无忧胳膊,笑吟吟道,“玉家主,你会把他们带来吧?”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是生无虞的气我会好好教训他,不,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让您看见他”
“为什么?那小孩多可爱啊,张牙舞爪跟只小兽似的。”
“玉家跟卞家是世交。”玉无忧还在挣扎,“他们是我的客人,是享誉山南的大家。”
“嗯哼。”国师漫不经心低应了一声,手滑下去抓住玉无忧的手晃了晃,“所以呢?”
玉无忧脸色惨白地望着他,那表情可以说是不敢置信,也可以说是哀求,又或者什么都不是。他定定地望着那张微笑的脸,半晌,突然道:“我真想杀了你。”
国师愉悦地笑了起来:“您不会的,家主大人,您还需要我呢。”
第044章 骚乱(一)
玉无忧走出紫葳苑时, 天已经完全亮了。金灿灿的阳光如往常一般将院中的凌霄花照得闪闪发亮,可沾着露水的青石地板上却散发出阵阵的寒气,那冰冷的温度一直漫到他的脚背。
他送走了国师, 看着马车的轮子缓缓滚动, 消失, 可是冰冷的感觉并未消褪。然后, 他去看了安乐。昨晚他看过她,跟国师一起,那时她睡在床上, 安安静静,好像死人一般。现在她醒了, 睁着双眼, 可仍旧安安静静, 不说话,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她躺在那, 还是像死人一般。
但如果婢女扶她,她就会起来,让她坐下, 她就会坐在椅子上。所以没有人怀疑她还活着, 大家都以为她不过是脑子出了些问题。
不。玉无忧望着安乐那双又大又黑、格外幽深的眼睛, 那眼睛直直地望着床顶, 不分给他一丝一毫视线,可它仍然抓住了他。不。他想,他不相信她还活着, 否则他为什么不能看着它闭上?
他脑子里一片混沌。从很久以前开始他的记忆就开始模糊不清了,但即使他的日子被切割成极小极小的碎片:宫内, 宫外,秩序井然,泾渭分明,他也还是有过头脑清楚的日子,直到那件事发生。
现在无论是记忆还是现实都被遮蔽了,摆在玉无忧眼前的只有一件事,让安乐和无虞活着。而且,为了让无虞活着,他必须让安乐活着。这是支撑他生活的唯一目标,为了他仅剩的两个最亲爱的人,他做什么都愿意。
可是,他能付出的代价究竟还有多少?玉无忧凝视着安乐的脸,久久地、久久地。那漆黑而空洞的眼瞳中,他看到了森森的白骨。寒意顺着脚后跟爬上脊梁,这时玉无虞过来了,看到他,那孩子的眼中立刻射出憎恨。当看到安乐时,那眼神又转为悲伤与愤怒。
他悲愤地质问:“嫂嫂到底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玉无忧没有说话。他确实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实际上,他也想问自己。
到底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玉无虞望着他,更愤怒了:“嫂嫂已经这样了,你居然还让那家伙过来,你真是个混账!”
“这是例外。”
“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就像大哥一样!”
玉无忧打了个寒颤。
他为什么不杀了他?在大哥之后,他为什么不继续杀了他?
“你们当初不是都已经打算把我送走了吗?为什么只有你活了下来?”玉无虞双眼通红,积压已久的疑问咆哮而出,“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玉无忧愣住了。他扭过头,不敢置信地问:“什么?”
“之前你就跟他有来往,在爹全力支持吕相的时候!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玉无虞。”他望着他,眼神像破碎的冰河,那被彻底伤害的眼神令玉无虞感到畏惧。可他咬牙顶住了,像头小山羊一样要用角把砂锅抵穿。他把那个埋在心中整整八年的问题扔了出来。
“你是不是背叛了大哥?”
“玉无虞!”玉无忧怒吼着,眼睛那样闪亮,那样逼人,像浮冰锋利的边缘,而玉无虞的眼睛则像一团火,倔强地不肯回避,非要两败俱伤。“出去。”玉无忧说,“出去,出去。”
“为什么不回答我?你真的出卖了大哥?”
“出去!”玉无忧用尽全力大吼道。
“你真的出卖了大哥。”玉无虞逼回眼泪,他的手在抖,不能这样,他不能在这个混账面前显出软弱的模样。
“你这个混账,畜生,当初就不该让你跟你娘进门,你们就是祸害!”
玉无忧霍地站了起来,把玉无虞粗暴地推出了门。关上门的瞬间,泪水从他眼中流出。但他没有意识到。他像块石头站在那,脑子里嗡嗡地盘旋着那个疑问。
究竟要这样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玉无虞冲出院子,直奔马厩,他将那匹枣红大马扯出来,像阵风一样刮了出去。汪叔在后面连追不及,君稚撞见这一幕二话不说拉了匹马冲出去,卞三秋也追出去了,但慢一些,因为那马上有他和秦镇邪两个人。
他们赶到时君稚已经追上了玉无虞,而且,他们俩正在打架。正当秦镇邪跳下马,朝他们跑去时,两个半大孩子从角落里冲了出来,扑到君稚身上,又打又咬,像两条小狗。叫住他们的是玉无虞。
“初三,廿七,你们怎么在这?”
那两孩子从君稚身上跳下来,灵活得像两只猴子。他们跑到玉无虞面前,龇牙咧嘴地对着君稚,后者被他们折腾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看到秦镇邪和卞三秋过来,这两半大孩子更警惕也更害怕了,但他们还是挡在玉无虞面前。
“你没事吧?”秦镇邪把君稚拉了起来,他揉着胳膊问:“这两小子谁啊?”
“不准欺负玉大哥!”大的那个恶狠狠地喊道。
“玉大哥?”君稚惊诧地问。玉无虞没理他,问那大的:“你们怎么到这来了?”看那大孩子局促不安的样子,他立刻明白了,问:“米没了?这么快?”
“一直有人过来,爹不忍心拒绝他们,所以”
“我知道了。”玉无虞似乎有些烦心。卞三秋问:“三公子,这两个孩子是谁?”
玉无虞撇了他一眼,说:“他们是饥民。”
“玉大哥,你认识他们?”
“何止认识,我们可是他家的客人!”君稚气冲冲地说。
“那你打玉大哥干什么?”
“是他先动手的,你看清楚行不行?”
玉无虞又看了他们一眼,问:“你们,有钱不?”
卞三秋说:“有一些。”
“先借我,过几天还你。”
“你找我们借钱干什么?”君稚纳闷道,“你又不缺钱。”
“我现在不想回去。”玉无虞暴躁地问,“你们到底借不借?”
小的那孩子突然说:“玉大哥要给我们买米才借钱的。”
三人瞪大了眼,那表情戳痛了玉无虞的自尊心。他凶巴巴地说:“怎么了?很可笑吗?你们要想告状就去告状吧。”
“三公子,你原来还能这么善良?”君稚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玉无虞,“我以为你就是个坏脾气的纨绔子弟呢。”
小孩立刻大声反驳:“玉大哥才不坏!”
玉无虞脸都红了。卞三秋觉得他要再不借钱这家伙肯定马上就会逃跑,所以他赶紧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玉无虞一把抢过,说:“我会还你的。”他转身就走,君稚几个却紧跟不放。他站住脚,恼怒地问:“你们要跟到什么时候?”
“我们想帮忙还不行吗?”
“我不需要。”
“那你就把钱还给少庄主。”
这下,玉无虞没辙了。他只好加快步伐来宣泄自己的愤怒,试图借此甩下后面恼人的视线。
君稚新奇地对秦镇邪和卞三秋小声道:“这么看来,三公子人还不坏。”
“是啊。”卞三秋宽慰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们走了挺久,越走越偏,君稚都觉得有点不安了。到一条小巷前面,玉无虞让他们都在外面等着,君稚当然不干,玉无虞看看那两个半大孩子,皱眉道:“我不能带他们进去,太危险了。”
“那就留一个在外面。”
“我留在外面吧。”卞三秋说。
其余三人进去了。巷子里很安静,灰尘静静地漂浮在空中,玉无虞拐来拐去好几次后,来到了一扇窄窄的门前。他踢了下门,喊道:“朱老头,是我。”
门一动不动。玉无虞又踢了一下,喊道:“是我!快开门!”
门敞开了一条缝,一双圆鼓鼓的眼睛从那条缝里伸出来,滴溜溜地在三人身上滚了一圈。
“都说了是我。你磨蹭什么呢?”
那人嘿嘿笑道:“这不是瞧见有生人么。”
“我的人也叫生人?”玉无虞挤开门,大步穿过窄窄的前院,闯进昏暗的堂屋,那地方对于三个男人来说真是太小了。
“我的钱呢?”
“哟,您这么快又要钱啦?”那人缩起一双小而肥嫩的手,堆笑道,“其实,再等上两天更好。您是有钱人,可以从从容容地等那些黄澄澄的小家伙们熟悉起来,给您牵回小娃娃来”
玉无虞打断道:“给我钱——你该不会吞了吧?”
“没有,没有。”朱老头有些畏惧地看了眼秦镇邪几人,谄笑道,“我的三公子,我的大老爷,我吃谁也不敢吃您的钱呀,更不消说我这人是最讲诚信的了。您的钱我看的好好的,一分不少,只有多的。您看。”
他拿出账本:“明明白白,子母合计二百四十两。您前两天给我的那一百两我还没收回来,嘿嘿,可再过十天它就要带着五十两小宝贝回来了,当然,有十两归我。毕竟,收钱可不是个容易活,也不光鲜,不合称您的身份,是不是?”
玉无虞很不痛快地拿过那些银子:“十天后我再来。”
“欢迎,欢迎。”老头欢天喜地地将他们送出去。门关上的刹那,三人都感觉到巷子里的氛围变了。那些灰扑扑的墙贪婪地窥伺着,一双双鬣狗般的眼睛在砖缝间活动。
玉无虞说:“握住剑,有动静,直接砍。”
他们出发了,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一直黏在他们背后,试探,徘徊,不甘地尾随他们到巷口。那些视线彻底消失的瞬间,君稚不由得松了口气,他真敬佩起玉无虞了。
“三公子,你之前该不会都是一个人来的吧?”
“对。”
“那也太危险了。里面那些人可都盯着你的银子!你为什么不告诉侯爷你想赈济饥民?”
玉无虞冷笑一声,高傲地说:“我这辈子都不会找那个混账帮忙。”
第045章 骚乱(二)
二百四十两白银, 再加上卞三秋的六十两,最后只换来三百斗米。这还是玉无虞强买来的,谁都知道米价还会涨, 从北边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一辆板车, 六个肩膀, 玉无虞一行人带着那些米出发了。米太沉了, 板车一路上都在吱呀吱呀地呻吟,拉车的黄牛也大汗淋漓,时不时就要停下。
廿七——那个年纪小些的孩子一出城就跑去喊人了, 没一会他领着十来个瘦骨嶙峋、臭味难闻的男人来了,领头的汉子颧骨高耸, 额头很大, 身架也大, 他叫舒大,是这两个孩子的爹。
舒大过来什么也没说,一把扛起两袋米, 即使他胳膊上的肉薄得像纸片,那些男人也都扛两袋,脊背压成一座座拱桥。玉无虞让他们放下米, 舒大说:“让我们帮点忙吧。”
“那就扛一袋。”玉无虞坚持道, “这牛是我花钱租的, 不用心疼。”
他从舒大肩上拿下一袋米, 扔到板车上。舒大感激地望着他,其他人也感激地望着他,但他们没有主动把米卸下, 是玉无虞亲自过去一袋袋地把那些米拿走。他们因此得以稍稍直起腰。
这支队伍在烈日下前行。许久,秦镇邪看见一片野草, 走近些,他才发现那是用树皮、枯枝和野草搭起来的巢穴。他们从那些挨挨挤挤、蘑菇一样的巢穴中走过时,一只只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揭开树皮,伸出一头头蓬草似的头发和一双双大大的、黑幽幽的眼睛,那些眼睛里闪着亮光。
人们缓慢地挪动着,跟随他们的脚步而去。在这片巢穴的中心是一个火堆,男人们拿着粗树枝守在它周围,几个女人带着孩子在旁边辨认小小一摊野菜——它们看起来和泥土一样干瘪。
廿七跑过去,欢喜的喊声照亮了整个群落。
“娘,米来啦!”
女人们呼啦啦地站起来,男人们也都过来了。卸米,烧水,下锅,米香点燃了每个人的双眼。人们都过来了,排着队。君稚和卞三秋望着眼前这一切,不知所言。这是他们不知道的一切,突然看见它们让人震惊,又让人感动。秦镇邪已经帮忙去维持秩序了,他虽然衣着整洁,站在那群人中间却并不违和。
舒大在和卞三秋聊天。还能活,多亏了他们的米。他们想捱到同天节结束,到时候他们就能进城了。
君稚问:“三公子,您怎么知道他们的?”
“这是您的朋友?”舒大呵呵笑着,插话道,“长得真俊,真好。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哪。要不是他,我就让马车压死了。当时我想找个官人求情,想托他跟皇帝求情,结果呢?幸好玉公子打那儿过,幸好,幸好啊。”
玉无虞说:“你这儿的人越来越多了。”
“起初只有我们村的,但大家听说这里有吃的,就都过来了。”舒大忧虑道,“要是您为难”
“我有钱。”
“三公子,您说这话时可太帅了。”君稚心悦诚服道,“我现在对你彻底改观了。”
卞三秋问:“您真不跟侯爷说一声?要是侯爷出面,米价至少能压下来一半。”
玉无虞梗着脖子说:“我不用他帮忙。”
卞三秋失笑:“三公子,你虽然口口声声说不要侯爷帮忙,可如果不是侯爷,你怎么能那么轻易地买到米,又怎么能拿出这么多银子呢?”
玉无虞哑然。他不服气,却想不出辩驳的理由,干脆移开视线不说话了。这时初三过来了,对舒大说:“爹,城里的米已经涨到一千文一斗了。”
“要这样,咱们就算进城了也活不下来。”一个汉子将舒大拉到一边,低声道,“要不,咱们进山吧。”
“附近的山早就被占住了,就算没有,也旱得不剩什么了。咱们往哪走?往横山?要过了横山,可就回不去了。”
汉子愤愤道:“山北旱得这么了厉害,不往南方跑还往哪里跑?”
“再等等吧,没准冬天咱们就能回家了。”
“咱们活得到冬天吗?田里又没人种田,回去吃什么?”
米香越发浓郁。舒大忧虑地望着聚集的人群。他不是不清楚现在的处境,可要往南边走,路上还得死多少人?横山太远,也太高了,本来城西北的合山不错,但那里已经被人占了突然,一声尖叫划破苍穹,像一颗石子砸进人群,激起一圈圈骚动。银闪闪的亮光映入舒大眼中,他脸色骤变,冲了出去。
“有人抢米!”
是另一伙饥民!握着匕首、刀、棍子。霎时间喊声、惨叫声、刀和棍子敲击声一齐迸发,人们倒下,呻吟,哀嚎。
玉无虞他们跟舒大一起同那伙强盗搏斗,那些家伙看起来真不像人,而像某种野兽。他们双眼赤红,口中狂吠,凭眼神就能从对方身上撕下肉来。
棍子和刀铺天盖地地落下,玉无虞不知道被谁打趴在地。脸朝下结结实实摔到地上时他突然想起昨天被庞兴达带人偷袭的事,那时候他虽然挨了打,可一点都不怕。
他知道庞兴达不会杀他,因为他惹不起玉无忧,可这儿的人不知道什么三公子什么玉无忧玉无虞,他真的可能死在这。从前他没想到这个问题,现在害怕却一下子涌了出来。这一刹那他真跟死亡贴了面,他甚至听到了刀棍落下时空气发出的脆响。
“砰!”
玉无虞头上突然长出一片阴影,他抬头,看到了沾着灰土的板车,车把握在秦镇邪手里。他往后退了几步,铆足劲,板车像头发怒的公牛撞了出去,撞散了哄抢的饥民。君稚在乱民中穿梭,长剑灵活地击倒一个个强盗。而当卞三秋的火雀出现的刹那,那些饥民全被吓跑了。
玉无虞呆呆地躺在那,惊魂未定,突然他从地上跳起来,抓住一个被撞倒的饥民问:“谁给了你们刀!”
寻常饥民怎么会有那么多武器?
“不、不知道。”那人挣扎着想逃跑,舒大走过来,一棍子把他胳膊捅到地上,脸色黑沉。
“说。”
“是,是个贵族。”那人疼得面容扭曲,哆哆嗦嗦道。
“长什么样!”
“不知道——啊啊啊啊!”
舒大提起木棍,又摁下去。那人的胳膊发出了一声脆响。
“我、我说!他告诉我们这有米的,还说要能杀了那个穿的最光鲜的,就让我们进城!他腰间有条紫鞭子,别的我真不知道了,真不知道了!”
舒大继续将棍子往下压,那人杀猪似的嚎叫起来。舒大再提起棍子时,那人的胳膊上已经扁了一个坑。舒大看向玉无虞:“他们是冲您来的。”
玉无虞面色铁青:“我对不住你们。”
“您知道是谁?”舒大望着他,“告诉我。”
他身后传来一声哭喊,初三抱着廿七,那小孩的胳膊断了,鲜血像泉水一样往外喷溅,他的脸白的像石头,眼睛已经没了光。他母亲还在试图止住血。一个男人拖着一个腿折了的老头,一个母亲搂着在混乱中摔了出去的婴儿哭泣,到处都是哭喊。
玉无虞眼眶红了。
“你们杀不了他。”
“至少,我们应该知道仇人的名字。”舒大望着他,眼睛像铁,那深沉的黑色镇压着滔天的仇恨。要不那样,他一定会疯了般追上去,杀死每一个攻击这群落的人。
玉无虞凝视着他,最终,他意识到舒大不可能屈服。他不会让这件事这样过去。
“庞兴达。”他说,“他是宰相庞贵的儿子。”
回去的路上,四人都格外沉默。白闪闪的阳光照在皴裂的大地上,枯草中,土坡下,同样有许多细小的亮光闪烁。秦镇邪又闻到了那熟悉的臭味,这次,它们浓烈到无孔不入。他走向那臭味的来源——一个土坡,向下望。
他看到了老鼠,他们伏在受害者身上啃食。
想也没想,他抓起地上的石头砸了过去。那些忘情进食的人倏然惊醒,四窜逃开。
“怎么了?”君稚他们过来了,看到死人的一刹那,他们都忍不住喊了出来。
那景象太可怕了。或许是因为太热了,死者的胸膛似乎还冒着热气,鲜血像还会流动似的,他的头奇怪地垂向一边,脑袋跟土地间有个大大的缝隙,或许是因为他的背部太凸出了。君稚看清他的脸后,又尖叫一声,连连后退。
“这、这不是那个耍猴人吗!”
是他,那个驼背老儿。他为什么会在城外,没人知道。伶俐鬼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们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个两天前还在耍宝的老头死了,这让四个人回去时更加魂不守舍,尤其是秦镇邪。
他终于想起侯爷身上那奇怪的味道是什么了。那是尸体的味道,是那条黄狗的味道。
这味道背后的深意,令人毛骨悚然。
怀着那莫名的恐惧,他问:“三公子,你知道侯爷在宫里究竟做什么吗?”
刹那间,玉无虞脸色惨白。
第046章 回忆
“你听到什么了?”玉无虞问, 语气异常激烈,“谁告诉你的?哪些该死的在嚼舌根?”
他这样让秦镇邪很意外,同时也笃定了某些猜想。君稚纳闷道:“三公子, 怎么了?干嘛这么激动?”
玉无虞只盯着秦镇邪:“我问你听到了什么。”
“没什么。”秦镇邪说, “只是好奇。”
卞三秋打圆场道:“秦弟估计是好奇太医平时的工作吧。”
“还能是什么?就是给陛下看病, 炼药。”玉无虞烦躁而愤恨地说。他虽然看起来表情依旧戒备, 但身体稍稍松懈了。
秦镇邪又问:“三公子,你觉得侯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玉无虞冷笑一声,“你们肯定觉得他是个好人。可实际上, 他就是个伪君子。他害死了爹,害死了大哥, 还把嫂嫂害成了那副模样。”
“你说安乐公主那样是侯爷害的?”君稚十分震惊, 难以置信地说, “可侯爷看起来很爱公主殿下。”
“爱?”玉无虞冷冷道,“他谁也不爱,他没有心。”
卞三秋又来打圆场了, 试图缓和紧张的气氛:“三公子,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根本不会。”
“至少侯爷挺重视你的。”
“他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
“要真是那样,三公子你才不会像现在这样呢!”君稚大声抗议, “要不是侯爷, 你哪来这么好的衣服, 哪能这样肆无忌惮, 不管侯爷对别人怎么样,他对你是没的说!”
“没错。”秦镇邪忽然插了一句,“侯爷看起来不像会杀人。”
他这句话莫名其妙, 却让玉无虞一下子变了脸色。他真的怀疑秦镇邪知道了什么,可他现在不敢问, 因为那是他们整个家族的耻辱。尽管他们已经换掉了原来那批仆人,尽管府里大多数人都相信嫂嫂是生病了,但是,或许有人还是会怀疑不是吗?
好端端的人,怎么会一夜之间就不能说话也不能微笑了呢?这天下有这样奇特的病吗。与其说是病,倒不如说因什么药物痴呆了玉无虞打了个寒颤。这样的怀疑,看似荒谬,其实也理所当然不是吗?
毕竟,嫂嫂差点杀死了玉无忧啊。
卞三秋看他表情凝重,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三公子,我不知道你跟侯爷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你们最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要是当初我爹我娘这样做,我姐姐就不会离家出走二十年了。”
玉无虞悲声道:“我跟他还有什么可谈的吗?”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卞三秋劝道,“三公子,拒绝交流也是一种懦弱。”
玉无虞沉默不语。
有那么一段时间,玉无虞还不像现在这样恨玉无忧。尽管玉无忧在仇人面前卑躬屈膝,可玉无虞能理解那是为了保全玉家的无奈之举。
玉无虞清楚地记得灾难降临后的那段日子,他被送出娄京之前就意识到府里的气氛不对劲了。等他们的马车被官兵赶上,被他们看似客客气气实则无比强硬地请回玉府时,这种不对劲已经昭然若揭。
尽管他那时还是个孩子,尽管所有人都试图瞒着他,可他知道那些在府里干了十几年、几十年的下人不见了,剩下的人也在不断减少,娘让他们离开了。他也知道娘晚上睡觉时,枕头下多了一把匕首,汪叔也会守在门外,手里拿着刀。
比等待更可怕的是死亡,谁也不知道判决将何时降临,那时候玉无虞已经不再问大哥会何时回来,他从众人的缄默和眼泪中明白了答案。
只有玉无忧还进进出出,好像门外的官兵对他来说根本不存在似的。大家都说,他是去给大哥求情了。
有一天他出去了,连着三天都没有回来。大家都以为他出了事。但他回来了,虽然脸色惨白,摇摇晃晃,像个死人一样,可还是回来了。他的衣服还算干净,也很整洁,可他的脸好像被打了,青青紫紫的,嘴巴也破了。看见他,娘尖叫一声,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玉无忧说,他们不用死了。
玉无虞很高兴,他也哭了,边哭边笑。然后,他问,大哥呢?一瞬间,玉无忧的表情变得很悲伤。玉无虞又哭了,这次只有伤心。或许是因为玉家太倒霉了,那之后他们家奇怪地走了好运,赏赐,封侯,升官。玉无虞挺高兴,家里越来越好了。但不知道为什么,玉无忧不高兴,娘也不高兴。
他觉得很奇怪,可他太小了,不知道是为什么。他那时甚至还很崇拜玉无忧,是他力挽狂澜拯救了玉家。所以,他老爱围着玉无忧打转,不知不觉他已经长成了俊朗的少年郎,可玉无忧看起来仍旧和以前一样,温和,却苍白。因此,一旦他身上出现什么变化时,玉无虞立刻就发现了。
那是一种玉无忧在灾难终结后已经丧失的活力,是眼睛里的光亮,是真心实意的微笑,有一天他看见玉无忧在院子里小心翼翼地摘花时,他就知道,他哥哥有心上人了。
他要有嫂子了?想到这就让玉无虞高兴。这个残破的家已经失去太多,伤痕累累,一个新成员的到来就像一块补丁,能消弭过去的痛苦,展开崭新的未来。
可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的嫂子居然会是安乐公主。他们家是什么身份?叛臣党友,大逆同产,侥幸逃过满门抄斩的罪人。平平安安活着就是他们最大的奢望,哪里还敢妄想攀附一国公主?这桩婚事可不是走运或其他什么简单的东西,它背后有着圣心的深意——这意味着皇帝终于不再怀疑他们了。从此,他们不再是罪人了。
因此,对于这位身份尊贵的嫂嫂,玉无虞一开始就抱有无与伦比的期待、尊敬和喜爱。尤其是,公主殿下还好的出人意料。她十分亲切,对他和娘就像对自己的亲弟弟和生母一般,而对玉无忧,谁都能看出她的满腔爱意。玉无虞听见过安乐公主私下唤他二哥忧郎,也听说过这婚事完全是安乐公主向皇帝求来的。
“玉二真是走了狗屎运。”嫉妒者这样说。“玉侯这下大富贵啦。”羡艳者这样说。不论外人怎么说,玉无忧跟安乐公主在玉无虞看来都是天生一对。他从没见二哥那样开心过,完全像变了一个人。真是蜜一样的日子呀!一直到皇帝病情突然加重,玉无忧不得不进宫为止。回来时,他脸上的光辉又消失了。
陛下病的越来越重,玉无忧一月有半月都要留在宫中。嫂嫂一心牵挂着父亲的病情,新婚的喜悦很快就在府中散去了。又过了一个月,皇帝的病情似乎渐渐平稳了,玉无忧回家的日子也多了起来。可就在那个时候,玉无忧跟安乐之间却有了些古怪。
玉无虞什么都没发现,直到安乐公主有一天问他玉无忧是不是有了外室。
当然不可能!玉无虞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以为这只是个误会,可事情不如他想的那样,嫂嫂与玉无忧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争吵终于爆发,安乐公主回宫了,玉无忧几次三番去求她,她都不愿意回来,除非玉无忧交代那外室是谁。
事情闹得这么大,玉无虞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玉无忧难道真的有了外室?他终于忍不住问他了,而玉无忧的反应让他十分寒心。可比起责备玉无忧,最要紧的是先让嫂嫂回来——要让陛下知道公主回宫的真实原由,他们家一定会完蛋。
然而,安乐公主性情刚烈,百折不回。无论是玉无忧,是他,还是娘,都无法让她回来。
可有一天,她竟然回来了。满面寒霜,风雨欲来,但毕竟是回来了。现在一定要让玉无忧跟那个外室断绝关系,好好悔过!那时,他怎么会想到惊变就发生在一夜之间!疑窦生长为争吵,争吵演变为吼叫,最后爆发成仇恨。安乐公主朝玉无忧的胸口刺了一剑,而后自尽。满地是血,比起救人娘却立刻往宫中跑,她带来的人更是令玉无虞始料不及——她带来了国师。
就是从那个时候,他意识到了不对劲。就是那晚过后,他终于知道了他不曾知道的事情。
那年他十三岁。他愤怒、悲痛、怨恨,可比起这一切他更失望的是玉无忧竟然不准他找国师复仇。那懦夫乖顺地承受了这一切,嫂嫂却再也不能说话了。非但如此,他竟然谎称嫂嫂有病,将她软禁在那小小的庭院,整整五年都没有让她出来。
那天过后,娘也日渐消瘦,没多久,就病逝了。
从此玉无虞恨玉无忧,恨他软弱,恨他无所作为,恨他助纣为孽,天底下他最恨的就是玉无忧,什么事他都跟他对着干,可玉无忧毫不计较,这让他越发痛恨。就在今天,这恨意攀至了顶峰,也是在今天,他意识到自己多么深地活在玉无忧的庇护下。于是,在他那颗年轻的、充满愤恨的心中,忽然浮起了五味杂陈。
玉无忧真的背叛了大哥吗?
一想到这个问题,他仍不能不眼眶潮湿。
第047章 红衣女再临
四人一进玉府就分道扬镳了。虽然玉无虞再三警告卞三秋几人不准将今天的事告诉玉无忧, 但他们转头就把这事告诉了他。听完后,玉无忧一言不发。他摩挲着茶杯,冷冰冰地盯着地面的时候, 卞三秋居然感到了一丝寒意。
“多谢诸位告诉我这件事, 我会马上处理的。”
看到他的表情, 三人都在想:玉无虞怎么会觉得他哥不在意他的死活?
要不是极为珍爱之人, 怎能让这个素来温和的男人露出那样可怕的眼神。
回去后,三人都觉得格外疲惫。君稚说:“我想余桐了。”
卞三秋说:“我也想,不知道直之走到了哪里?”
“这才几天?他肯定没走远。”君稚唉声叹气道, “来之前觉得娄京百般繁华,谁知道来了后这里就是一地脓疮。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城外面那么多人, 他打算让他们都活活饿死吗?”
“谁知道呢。”卞三秋苦涩地说。
君稚愤慨道:“那国师看着人模人样的, 怎么不劝劝陛下?”
“我倒觉得他不是个正经人。”卞三秋皱眉道, “披头散发的,一点礼节都不顾。”
“或许是因为他来的时候太匆忙了?那可是大半夜啊。”君稚挠挠头,感慨道, “侯爷和国师的关系真好啊。”忽然,他眼睛一亮,激动道:“国师是不是能对付那红煞?不过说到那红煞, 我们都一天没看见她了。难道她跑了?”
“不可能。”卞三秋斩钉截铁道, “以那恶鬼的性子, 她绝对还会回来的。保险起见, 咱们三个今天睡一间屋吧。”卞三秋见秦镇邪一直不说话,问,“秦弟, 你怎么想?”
“我还是想自己睡。”
“为什么?”
“我觉得那红煞可能会单独来找我。”秦镇邪回忆道,“那天晚上她去公主住处前其实先来了我屋子, 奇怪的是,她只用爪子扒了下我的脸。”
“她进你屋子了?”君稚毛骨悚然,“那魔头究竟想做什么?”
“所以我觉得她还会来找我,要我跟你们一起,没准她就不会来了。”
卞三秋很不赞成:“如果她伤害你怎么办?”
“我有坠子护身。”
“对了。”君稚突然说,“在归村,其实是她帮忙抢回了你的坠子。”
秦镇邪十分惊愕:“你之前没说这事。”
“你当时都昏迷了,我哪想得到这么多事?”君稚烦躁地嘟囔道,“那个煞究竟想干什么啊?”
卞三秋道:“不管怎样,她是红煞,是罪大恶极的厉鬼。我绝对不会忘记她对姐姐做的事。”
“没错。”君稚咬牙切齿道,“是她毁了师傅两条腿。”
“总之,先让我自己住几天吧。”秦镇邪越发心烦了。
那女鬼帮他抢回了坠子?那可是差点杀了她的东西!
不对劲,不对劲。
他忽然想到一件小事,非常小非常小的事情,小到在卞家山庄,所有人都忽略了这个奇怪的事实。
那红煞掳走瞿依依时,没杀死一个婢女。照理来说,直接杀了她们绝对更省事,对卞家的打击也更大。
那么,她为什么没那样做?
深夜,一道红影歪歪斜斜地掠过夜空,在一个寂静的园子落下。这里种着许多梅树和竹子,郁郁葱葱,赏心悦目。
红衣女化为人形,气冲冲地走进去。刚进玉府她就把这地方逛了一遍,这个叫君子居的地方没人住,她清楚得很。屋里有一扇梅兰竹菊四君子屏风,茶几上摆着一套茶具,褐金色的茶水静静卧在小小的茶杯里。红衣女一愣,立刻将屋里查看了一遍,确实没人。
“哪个不长眼的在这喝茶?”她愤愤地骂道,转过身就看到了大堂里的牌位,原来这是供奉死人的。
“玉无瑕?”她看了眼牌位,在里间的床上坐下。
她之所以这样怒气冲冲,全因为那个国师。
白天,所有人都以为她离开了,其实她就躲在安乐公主床顶。见到那紫衣服的一瞬间她就觉得不对劲,这家伙身上有浓重的鬼气。她一直跟他跟到一座华丽的宫殿——仙宇登极宫。从高空往下看,这片美轮美奂的宫殿就像一匹上好的锦缎在山峦上铺开,而这锦缎的中心却有一个十分不和谐的阴暗的圆点,那就是天命司。
国师的住所就在天命司最中心,那是间层层相套、迷宫一样的院子,墙外高内低,遮住了最里面的建筑。红衣女一飞进去,就遭到了攻击。
那不是人的法术,也不是鬼的阴气,而是灵气。
红衣女抬起自己的手臂,上面隐隐有赤金色的伤痕。即使她在外面吃了那么多鬼魂,这伤口也没能彻底痊愈。
该死,那男的身上怎么会有灵器?难道他真跟哪个神仙有关系?
神仙,跟鬼?
真见鬼了。现在的神仙都喜欢跟鬼打交道了?可这显然跟道长不一样红衣女越发烦躁。她又想到了那个浑身鬼气的男人——秦镇邪?
那个男的是叫什么来着?太久了,都快七十年了。她真有点记不起那怪物的名字了,没准是她故意忘掉的,因为她实在讨厌那个像条野狗一样守在道长旁边的家伙。一想到他,她的六根肋骨现在都还会隐隐作痛。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的家伙。野蛮,粗鲁,还丑。
所以,那家伙究竟叫什么名字来着?
那个大块头,壮得跟头牛似的家伙
“阿阿块?”
当红衣女终于从尘封的记忆找到那个名字时,有人来了。她赶紧化作小雀飞到房梁上,进来的是玉无忧,那个同样满身鬼气的家伙。他在牌位前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
这家伙想干啥呢?
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默地看着牌位。
红衣女觉得实在无趣,就飞走了。今天晚上,她非得弄清楚那小子究竟是谁。她安安静静站在秦镇邪床头,等着他夜半出去猎食。可等了半天,秦镇邪也没动静。她不禁皱眉,走近细细瞧着那家伙,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来找我干什么?”
她转身,秦镇邪就站在她身后。床上呢,只是几个枕头。
“哈。”红衣女恼怒道,“你耍我?”
“我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
“你为什么要帮我拿回坠子?”
红衣女一愣,嘲讽道:“帮?小子,别自作多情了,我帮的可不是你。”
“那你帮的是谁?”秦镇邪目光如炬,“难道,是那个道人?”
“道人?”红衣女声音变了,“你见过他?”
“你见过他?”
“喂。”红衣女的声音很危险,“小子,不要在这跟我绕圈子,你究竟见没见过他!”
“见过。”
“见过?”红衣女不敢置信地说,“你见过?那你怎么可能离开他?”
什么?秦镇邪愣了一下,这一刹那,红衣女什么都明白了。
“混账。”她冷冷地说。
“你知道那位道人?”秦镇邪有些急切了,显然,这女鬼知道什么。
“你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秦镇邪犹豫了一会,说:“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红衣女笑了一声,“十八年。他当时什么样?”
隔壁,卞三秋突然坐了起来,他竖耳静听片刻,叫醒了君稚。
“我好像听到了女人的笑声。”
君稚立刻清醒了。
“那红煞来了?”
“走!”
“我不知道他的长相,村里人说他是个白发道人。”
“白发!”红衣女悲怆道,“竟然是白发。”她望着秦镇邪,眼神饱含悲愤和谴责。秦镇邪慌了。
“你认识他。他究竟是谁?告诉我,请告诉我。”
“我认识他,可我不认识你。你得证明你是那个人,我才能告诉你他的名字。”
“你知道他的名字?你要我证明我是谁?”秦镇邪还没说完,卞三秋和君稚就破门而入。看见站在屋子中央的红衣女,他们不禁勃然大怒。
“魔头,你还敢过来!”
长剑和黄符一齐飞来,可令二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秦镇邪居然挡住了他们。
“等等,她知道那个道人是谁——”
“哈哈哈!凭你们也想抓住我?”红衣女大笑三声,飞出窗外。卞三秋冲了出去,只见一抹红影消失在天际。他冲回屋内,揪着秦镇邪怒吼:“你干什么!”
“她说她知道那位道人——”
“你疯了吗!”卞三秋狠狠甩开秦镇邪,咆哮道,“那是红煞,是恶鬼!你怎么能信她的鬼话?为什么不叫我们?为什么阻拦我们?你忘了她怎么对我姐的吗!”
“我没有,我只是想弄清楚她是不是真的知道那道人的下落”
“所以你才要一个人睡?你压根没想抓她!”卞三秋怒极,“为了找个素未谋面的道士,你居然愿意跟红煞勾搭?我真是看错你了!”他夺门而出,君稚忙追了出去。秦镇邪站在那,脑子一片混乱。他做错了?可比起跟卞三秋解释,他现在想的居然还是那红煞会不会再来找他。
【你得证明你是那个人,我才能告诉你他的名字。】
他抓住了坠子。
他要证明他是谁?难道,他不是秦镇邪吗?
“别气了,别气了。”君稚追着卞三秋喊。
“我怎么能不气!那魔头折断了我姐姐的两条腿,秦镇邪明明知道她会来却不告诉我们!”卞三秋双眼血红,抓着君稚质问道,“你难道不气?他压根不把姐姐放在心里!”
“我也气啊!但是那位道人对老秦来说很重要——”
“他们都聊起来了。”卞三秋说,“那是红煞啊,那是杀了我娘全家,折断我姐姐两条腿,差点杀我妻子的红煞啊。他怎么能心平气和跟那恶鬼聊天呢?”
君稚沉默了。
“难道为了找到那个道士,他连红煞也能相信吗?跟红煞勾连在一起的道士又能是什么好人?”
“我们再找老秦聊聊吧。他不是修道之人,不清楚红煞有多危险”
“他差点被那恶鬼杀死,还不知道她有多危险?我现在不想见他。”
这时,门响了。
秦镇邪过来了。
第048章 梦游
“我不是有意瞒着你们的, 我也不确定那红煞会不会来找我。”
秦镇邪把自己的猜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包括红衣女跟他说的那些话。他本来期望得到卞三秋的谅解,谁知他听了更生气了, 尖锐地问:“所以, 她这一路上其实是跟的你?那她来卞家也是因为你?”
“思慈!”君稚着急地喊了一声。
“秦镇邪, 我不像你那么冷静, 一路上还能想这么多。”卞三秋打开门,冷冷道,“出去吧。你再呆下去我怕自己忍不住会动手。”
门“砰”地一声在秦镇邪身后关上。他满心苦涩, 他清楚卞三秋正在气头上,没准过一阵他会原谅他的, 可他心里还是痛苦难当。或许他一开始应该跟他们说, 可他就是怕他们不同意。
或许那时候他已经猜到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了。
秦镇邪的大脑好像分成了两半, 一半是愧疚懊悔,一半却死不悔改,他不由自主地琢磨着那红煞的话, 甚至还想见到她。第二天,卞三秋整整一天没跟他说话,君稚试图让气氛缓和点, 可都无济于事。
“老秦, 你究竟是咋想的?你怎么敢跟那红煞讲话呢。”私底下, 君稚郁闷地问, “她都把师傅害成那副惨样了。”
“我只是觉得没准可以跟她沟通。”
“可那是红煞。”
“可她没有杀那些婢女,所以,我觉得她还是有点善心你不是说鬼生前也是人, 也有人的情感吗?”
“可那是红煞啊!”
“可她知道道长在哪。守真,我没有父亲, 没有母亲,遇到你们之前也没有朋友,是道长让我活下来的。”秦镇邪颤声道,“他知道我,在我出生之前就知道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是唯一希望我活下来的人,这世间只有一个人这样重视我!我不能放弃找到他的任何一丝机会,我做不到。这是我活着的唯一理由。”
君稚被他的话深深震撼了。他从未见过秦镇邪身上流露出如此剧烈的情感,还有痛苦。在他眼中,秦镇邪一直很冷静,甚至冷静到有些冷漠,可现在,他变得如此脆弱,如此鲜活。这一刻他明白了那道人对于秦镇邪的意义,那是他活着的方向。
那是所有曾被抛弃的人,都不会放弃的希望。
“我知道了。”君稚揽住他的肩膀,安慰道,“少庄主现在正在气头上,等他稍稍冷静下来,我们再跟他好好说说。”
然而,当天晚上,就发生了卞三秋绝对不会原谅秦镇邪的事。
半夜,卞三秋听到隔壁门响了。他立刻把君稚喊醒了。
“秦镇邪出去了。”
“什么?”
“他肯定是去找那红煞了。”卞三秋跳下床,“走。”
君稚慌慌张张跟了上去,出去的真是秦镇邪。他大半夜出去干什么?不会真是要找那红煞吧?不,他们白天才谈过话的,老秦不可能这么蠢。那他出来干什么?
秦镇邪似乎很清楚自己要去哪,他在玉府左转右转,好像对这熟悉得很。见他走的路越来越偏,卞三秋不禁冷笑一声。秦镇邪进了一个院子,推门时,一道黑气扑了出来。
“糟糕!”君稚正要帮忙,却见秦镇邪一把抓住了那黑气。只听那黑气惨叫一声,剧烈地挣扎起来,却还是一缕缕渗进他的掌心,最终,竟然被他完全吸收了。君稚目瞪口呆,卞三秋则脸色凝重。树上,一只红雀冷眼望着他。
秦镇邪推开门,门栓不知为何在地上。婢女听到动静出来探门:“是谁?”见是秦镇邪,她惊疑道:“公子半夜来这干什么?夫人已经歇下了。”
听见里面有人,卞三秋赶紧跟上去,婢女看到他跟君稚更惊讶了。秦镇邪径直向前走,婢女忙叫他停下,见不管用她急忙伸手去拦,却拦不住。君稚赶紧上前帮忙,却被秦镇邪一把推开。他已经走到台阶上,离公主的房门只有一步之遥。
“你干什么?”卞三秋拦住他,却看到了他冷冰冰的眼睛,那跟白天的秦镇邪看起来截然不同。下一瞬,秦镇邪推开了他,婢女慌张地去扯着胳膊,直接被扔了出去。
他拉开了那扇黑幽幽、静悄悄的门。
“不!”婢女绝望地喊道。
门内一团漆黑、安安静静,就在秦镇邪踏进门的一瞬间,一声厉啸传来,哒哒步声急至,一道黑影刺出,直向秦镇邪咬去。
秦镇邪挥拳相击,那人痛吼一声,缩回屏风后,嘶嘶低吼,似有畏惧。秦镇邪一拳打碎屏风,那人扑跌而出,冲出门去,月光照在她青白的脸上——正是安乐!她披头散发,仅穿着长袍深袜,秦镇邪紧跟其后,三两步便抓住了她,谁知安乐一扭身,居然从长袍中钻了出来!
她向大门跑去,就在她即将冲出门的瞬间,那婢女将门关上了,她哭喊道:“夫人,您不能出去啊——啊啊啊!”
安乐五指抓在门上,刮擦声直刺耳膜,婢女尖叫着蹲下,安乐撞开门,向外高高跳起——
“咚!”
君稚将她撞倒在地,急喊道:“她是走尸!”
安乐咆哮一声,尖利的五指向君稚抓来。她面目狰狞,獠牙毕露,口中喷出恶臭,满园花香也遮不住。婢女惊恐地看着这一切,转身奔向门外。
正当她跟君稚缠斗时,秦镇邪一把将她抟倒,伸手盖住了她的脸!只听令人牙酸的嗤嗤声细沙般响起,一股股黑气从安乐脸上冒出,涌入秦镇邪掌心。她尖叫不止,双手在秦镇邪铁一般的胳膊上留下了深深的抓痕,而他不为所动,黑夜般的双眼毫无感情地盯着掌心下的女人,那样子令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夫人!”婢女冲进院子,尖叫着扑了过来。秦镇邪看也不看就抓向她的脸,却被君稚撞开。
“你疯了?”他大吼道,“这是人!”
“他现在根本不清醒!”卞三秋拍出黄符,符纸碰到秦镇邪的瞬间便燃烧起来。他痛吼一声,毫不留情地攻向卞三秋!君稚忙提剑相救,正当三人缠斗时,一人冲了进来,抓起园子里的花盆狠狠砸在了秦镇邪的后脑勺上!
刹那间秦镇邪额头上的青印猛涨,一股黑气涌出,弹开了花盆。秦镇邪也倒在了地上,他额头上,青痕已经不见了。玉无虞光着脚站在原地,气喘吁吁,他看向卞三秋和君稚,怒吼道:“这他娘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树上,红衣女看见了一切。现在,她已经完全确定秦镇邪就是那个人了。难怪阎罗的法力都压不住这家伙。
屋内,玉无虞抱臂坐在床边,他已经穿上了鞋。床上躺着脸色青白,双眼紧闭的安乐公主,她额头上贴着卞三秋画的符,秦镇邪被安置在床斜对面的软榻,君稚坐在软榻另一侧,他们对面是卞三秋,婢女站在床另一边。
之前,就是她喊来了玉无虞,因为他住的地方离安乐公主最近,也是她刚刚喊来了玉无忧,因为除了他没人能解决眼下的场面。
玉无忧一看到屋内的景象,就如五雷轰顶。瞒不住了。他绝望地想,呆愣愣地望着安乐。
玉无虞转过身,问:“嫂嫂是怎么回事?”
玉无忧双唇翕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嫂嫂怎么回事?说话啊!她不是病了吗?这是病人的样子吗?”玉无虞几乎在咆哮,他眼中闪烁着泪花与怒火。玉无忧手脚发麻,脑袋里一片空白。玉无虞将他拽到床前,拽着他的手伸到安乐鼻下。玉无忧猛地缩回手,战栗着。玉无虞望着他,双眼含泪:“没有气了,玉无忧,没有气了。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说啊!”
“我”
“你不是把她救回来了吗!”
“我”
“你一直在骗我。”玉无虞泪流满脸,“你怎么能这么对我,这么对嫂嫂!”
他狠狠推了玉无忧一把,夺门而出。
他走后,玉无忧仍不说话,只是望着安乐,良久,他终于开口了:“卞公子,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这事说来话长,恐怕要等老秦醒了才说的清楚了。”君稚心烦意乱道,“侯爷,您还是先告诉我们公主殿下是怎么回事吧。”
“她是自尽。”玉无忧颤声道,“陛下如果知道,一定会杀了我们,我只能让她活着。”
“所以你就把她做成了走尸?”
玉无忧一震,问:“走尸?”
卞三秋冷冷地说:“是走尸,而且还有被炼化的痕迹。”
“炼化?”玉无忧不敢置信地问,“炼化?不,不可能,他没说会把她炼成走尸”
“他?他是谁?”
“国师”玉无忧忽然明白了。他在安乐床前跪了下来。
他被骗了。一开始,就被骗了。
秦镇邪在一片黑暗中醒来,对于这场景他已经不再陌生。要么,他在做梦,要么,他又昏迷了。
他周围飘荡着冰冷的黑雾,视线所及之处一片混沌。在这黑漆漆的天地中,他忽然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轻柔声响。他警惕地望过去,手摸向匕首,可怀里空荡荡的。
黑暗中渐渐显露出一个人形,一个披头散发,身穿长袍的女人。她的眼睛很大,脸颊削瘦苍白,像一具美丽的雪人。她静静地和秦镇邪对望着,大而黑的眼睛一动不动。突然,她跪下道:“大人,请您救救我。”
秦镇邪吓了一跳,忙扶起她问:“你是谁?怎么会在这?”
“是大人把我带到这的。”女子环顾四周,惨笑道,“五年了,没想到我离开那副躯体后,竟会到这样一个地方。大人不知道我是谁?我是安乐公主,玉无忧的妻子。”
“你是公主殿下?”
“大人不相信我?也是,我如今这副模样哪里像个公主。这都是拜玉无忧和国师所赐!”女人又跪下去,磕头道,“您神通广大,能将我带出那副躯壳,想必也能帮我报仇。求求您,帮我杀了那两个畜生。我皇兄是太子,无论您要什么,我都能给您!”
“你先起来。”女人坚持不起,秦镇邪只好也跪下去:“你说是侯爷和国师害了你?”
“是。”女人潸然泪下,“大人,我会将一切如实告知,请您一定要相信我。这个世界上,恐怕您是唯一一个还有可能相信我的人了”
她开始了讲述。
第049章 安乐(一)
安乐公主, 皇帝的第一个女儿,与太子同为先皇后所出,是连国最尊贵的公主。玉无忧这样的人本该和她没有交集, 若不是吕介案, 她恐怕连玉无忧的名字都不会知道。
虽然玉于温自尽一事在她心中留下了些微的同情, 玉无瑕刺杀国师一事也让她感到惊骇, 但安乐的心神随即就被皇帝的病所占据。进宫的道士越来越多,父皇的病却丝毫不见好转,甚至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安乐忧心如焚, 可她对医术一窍不通。更让她烦心的是有人已经明目张胆地盘桓在她哥哥周围,他们的算盘昭然若揭。
为这事, 她昨天刚跟她哥哥吵了一架, 今天二人去长寿殿时连招呼都没打。这次来的据说是个名医, 叫慕永年,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个自称是名医的家伙了。一开始,这慕永年的确拿出了些灵丹妙药, 可皇帝的病情很快就去而复返,那庸医就被关进了大牢。安乐的心情也跌入了谷底。
就在这时,新任的宰相庞贵建议让出自丹药世家的玉无忧试试。
安乐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算盘——他想置那个可怜人于死地, 虽然她打心底里觉得厌恶, 可她那没有主见的哥哥已经同意了。那个穿着丧服的年轻人只能匆匆入宫, 他脸色苍白, 神情却并不惶恐,甚至平静到近乎冷漠。
他看完病后没有提出什么惊世之举,太子对此十分不满, 告诉他要是治不好陛下,就会跟他哥哥一个下场。但连这话也没让他的表情改变分毫。他这样, 安乐反而觉得这个倒霉鬼是个负责任的人,但她对玉无忧并未抱有太多期望。
她常常请太医们来落英宫,问他们父皇的病情,那些人支支吾吾,言辞闪烁,安乐大失所望,问:“那玉太医呢?他可有想出什么办法?”
玉无忧?呃,不清楚看来公主殿下也对他报以重望?毕竟他是玉家人,虽然他们没有见识过他的炼丹术,可想必是不会差的!国师前两天来太医院的时候还专门找他谈了谈呢!
安乐皱起眉毛。太医们离开后,她对宫女珍眉说:“父皇病了这么久,他却什么都没干。还有国师,他与其假惺惺地去太医院做样子,还不如好好反省自己是不是干了什么,牵连了父皇!”
这把珍眉吓坏了。她忙劝安乐不要这样迁怒国师。其实,她听说国师十分关心陛下的病,他不是常常去太医院询问陛下的病情,也天天去问候陛下吗?每次他去长寿殿,陛下都会振作一些呢。
“那是因为他说什么父皇就信什么。他说父皇定会安然无恙,可光说有什么用?”安乐愤愤地咬了下嘴唇,起身道,“备轿,去太医院。”
玉无忧不在太医院。他去了天命司,就在安乐来之前一小会。
那么,便去天命司。安乐不假思索地说。正好,她也想问问国师对父亲的病有何高见。他是国师,他总该有办法。尽管安乐不喜欢国师,也不喜欢天命司,因为先皇后就是在这咽气的,她父亲固执地认为在这里死去最好。
可在年幼的安乐看来,天命司的房间又黑又暗,还很狭窄,连风都吹不进来,而她母亲喜欢鲜花和阳光。让她在这死去实在太残忍了。
所以,她那天去天命司时正处于极度的烦躁不安中。母亲死后这还是她头一次再踏进天命司。这里的房子、树木乃至空气都令她作呕,她一心想快点找到玉无忧或者国师,丝毫不顾那些天命使的阻拦和呼喊。她肆意在天命司穿行,径直到国师的住处。
她推开门,两条长长的走廊环绕空空的庭院,走廊里的黄皮灯笼当当作响,笑得花枝乱颤,一股猛烈的药味扑面而来,呛得安乐咳嗽不止。她走了一会就不得不停下,因为那药味熏得她脑袋昏昏沉沉的。
没一会这种昏沉蔓延到了全身,安乐难受得紧,连声呼唤下人,可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她推着一扇扇紧闭的门,迫切地想找个地方喘口气。终于她推开了一扇门,这像是一间药房,嵌在墙壁里的药柜一直通到屋顶,浓重的、黏糊糊的味道像丝绸一般将她紧紧裹住,安乐简直喘不过气来。突然,“砰”地一声,墙上的药柜齐齐震动,怒吼者,咆哮着,一间柜子哐当掉在地上,从中爬出一条大虫似的雪白的东西
安乐尖叫一声,晕倒了。醒来时,她躺在自己的宫殿里,玉无忧正和珍眉说着什么。她大喊天命司有妖怪,珍眉却说她是因为国师种的一些草药产生了幻觉。安乐自然不信,非要再去天命司看看。这时,太子来了。他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对安乐嘘寒问暖,而是大发雷霆,怒斥她私闯圣所。
圣所?听到这溢美之词安乐火冒三丈,立刻跟他大吵起来。以他们的身份,吵起来根本没人敢上前劝架。安乐满心委屈,太子则深感羞辱,两人越吵越凶,终于到了口不择言的地步。
“我是公主,是皇室,这宫中居然有我不能进的地方?你们对那家伙毕恭毕敬,可这次父皇的病他一点都没帮上忙!看看他上任以来做了什么?祈福?闭关?不就是什么都没干!”
“住口!安乐,你不许这样放肆!”
“我只是实话实说!承认吧哥哥,你怕那家伙!为什么?”
“闭嘴!”太子涨红了脸,怒不可遏,“我是你哥哥,是太子,你竟敢这样跟我说话!母后要看见你现在这样撒泼,不知道得有多失望。你有什么脸在这大喊大叫,你马上跟我去向国师谢罪,然后呆在落英宫好好反省!”
“凭什么?我做错什么了?天命司里就是有妖怪!”安乐忽然想起什么,扭头盯向玉无忧,咄咄逼人地问,“你当时在那里。是不是你把我带出来的?你进了那间屋子,是不是?是不是!”
玉无忧没有回答。安乐气道:“为什么不回答!行,你们再跟我去天命司看看,我非得把藏在里面的妖怪揪出来!”
“胡闹!”太子气急败坏,吼道,“还不拦住她!”
“谁敢拦我?谁敢拦我!谁——啊!”
太子一巴掌抽了过去,但没打在安乐脸上,而是结结实实打在了挡在两人中间的玉无忧脸上。安乐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你打我?”
尽管她跟哥哥吵过那么多次架,可他从来没对她动过手。
“我看我拦不拦得住你!谁要是敢放公主出去,就提头来见我!”太子扔下这句话就离开了。安乐呆愣愣地站在那,既震惊,又害怕,还委屈。珍眉忙上前安慰她,谁知安乐竟一下子掉起眼泪,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
“我真的看到了。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
眼泪吧嗒吧嗒摔落在地,模糊了安乐的视线。她高傲的外壳悉数破碎,像个小孩子一样伤心地大哭着,完全忘记了玉无忧的存在。忽然,玉无忧说,或许他可以说服国师让她去天命司看看。
“真的?”
安乐清楚,国师住所是同长寿殿一般的存在,甚至戒备更为森严。平心而论,她那么闯进去确实有一点点不妥,可她就是不服气。
玉无忧说他会试试,还请公主殿下这些天好好休养。安乐将信将疑。说实话,她不怎么相信玉无忧,她觉得对方八成也被国师收买了。没想到,第二天国师居然真的请她去了天命司,可她却没有找到自己进去的那个房间。
她确信自己真的进去了那个满是柜子的房间,可现在每个房间都不长那样。国师甚至问她要不要去里屋,那是他起居的核心住所,安乐就算再不懂事也不会进那。之后,国师让玉无忧取下一只黄皮灯笼,打开盖子,一股苦涩的药味喷出,安乐顿时被熏得咳嗽起来。
“殿下看来对这些药草十分敏感,难怪会出现幻觉。”国师淡淡道,脸上没有笑容。安乐知道,自己不该再查了,否则就太过分了。
难道她看到的真是幻觉?安乐问玉无忧,对方说或许确实如此,毕竟国师院中有许多奇花异草,其中不乏毒物,有天命使误入后也产生了和她一样的症状。安乐又私下在天命司的那堆天命使中打听,得到的都是一样的说法。最终,她不得不相信她或许真的吸入了毒草的香味,产生了幻觉。
这么说,是她错了?她真在无理取闹?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悒悒不乐,来问诊的太医也都拒之门外,只让玉无忧进门。玉无忧是个聪明人,从不提起她中毒的事,只说说天气多好之类的废话,这样反而让安乐自在。她盘算是否该去向哥哥道歉,却忽然得知父皇能从床上坐起来了。
这多亏了玉无忧。他炼出了一种丹药,对父皇的病有奇效。安乐喜不自禁,又羞愧难当:这些天她竟然疏忽了对父皇的照顾!可是,玉无忧为什么什么都没跟她说?他说他没有把握,不愿让众人空欢喜。他走后,珍眉感慨玉太医这下总算安全了,他真不容易。
安乐这才想起玉无忧这段日子活在她哥哥的威胁下——要是治不好父皇,就要跟他哥哥一样被处死。这人处境如此艰难,却泰然自若,不仅成功救回了父皇,甚至还愿为她操心,安乐心生敬佩,也深受感动。令她惊讶的是,玉无忧不要任何奖赏。
这怎么行?虽然他是罪臣的弟弟,但救回皇上这件事完全足以将功抵过,何况安乐寻思良久,打着为玉无忧请赏的名头去见了太子。
是的,她告诉哥哥,玉太医医术高超,应当嘉奖。而且他还治好了自己的幻症。后来她亲自去拜访国师,向他道歉。要不是玉太医,她真不知道自己私闯圣所的行为是多么危险说到这,太子已经明白了妹妹的意思。
她认错了,服软了。这就是骄傲的公主能够做出的道歉。
第050章 安乐(二)
看到安乐主动认错, 太子心情大好,他虽贵为一国太子,可这个妹妹从小到大却从不给他情面, 两人屡生口角, 安乐也从不道歉。这次她一改前非, 太子自然愿意赏她薄面, 在皇帝面前为玉无忧多多美言。国师也笑吟吟地表示玉无忧是个可用之才,他跟他哥哥不一样,是个老实人。
既然国师都心无芥蒂, 皇帝便再无顾忌,大手一挥给了玉无忧超拔的赏赐。本来, 他也觉得玉于温死的有点可惜, 如此就算补偿了。
安乐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她得意洋洋地等着玉无忧的感谢。他确实道谢了,可远远谈不上感激涕零,甚至还有点心事重重。安乐大为不解, 还有点恼怒,她向来心直口快,便直截了当地质问他为何不领情。
玉无忧看着自己身上的丧服, 苦笑一声。
“荣华富贵, 不抵严父在堂。”
安乐愣住了。她感到震惊, 震惊于自己的傲慢, 竟然忘记了眼前这个可怜人才遭受两门丧事。之后,他们什么都没说。过了两天,皇帝能下床了。他十分高兴, 大宴群臣,安乐在大堂角落看到了那个素白的身影。皇帝特许他披麻赴宴。
太显眼了。安乐想, 满堂黼黻,满堂喧笑,唯他一身素麻,唯他一人寂然。
或许就是因为这身显眼的孝服,她才会时不时注意到玉无忧。
玉无忧的性子并不引人注意,甚至称得上木讷迟钝。因此,尽管他的地位日益尊崇,巴结他的和嫉妒他的人都与日俱增,他却没得到多少拥趸,也没教训那些碎嘴的庸医,只有安乐暗地里不平。
有时她也叫玉无忧给她看病,顺便提醒他两句,可他看起来毫不在意。
她不满道:“玉太医真是好性子。”
玉无忧只是笑笑。
笑什么?安乐满腹牢骚。有什么可笑的?接下来是老生常谈,安乐抱怨一些不痛不痒的小毛病,玉无忧认认真真地给她把脉,雪白的孝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安乐忽然道:“快三年了啊。”
玉无忧说:“是。”
“可有人向你提亲?”
“公主说笑了,怎会有呢。”
安乐有些生气:“怎会没有?”
玉无忧摇头道:“还是没有的好。”
“玉太医为何如此自轻自贱?你如今贵为侯爷,又是太医院掌院,娄京哪家的名门小姐你配不上?”
玉无忧惊讶地看着她,而后感激道:“多谢公主殿下赏识。”
赏识什么?安乐暗自气恼。玉无忧走后她对珍眉大发牢骚,大抵是看不惯玉无忧妄自菲薄。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软。珍眉吃吃笑道:“性子软才好呢,玉太医以后的夫人可有福了。”
“什么夫人?他都二十几了?二十三二十四?总之,是年纪了,可他根本没有娶妻的想法。”
“哎呀,殿下,您操心这些做什么?您还不如想想自己呢,您也二十了。”
二十?竟然已经二十了吗?安乐有些恍惚。她从没想过成婚的事,她是公主,不用操心这个。可她会嫁给谁呢?
安乐突然开始好奇这个问题,她发呆的时间变多了,不知为何,发着发着她就想起玉无忧。
她想起他说天气晴好,白云如雪,想起他说凌霄花开,梧桐叶绿,想起他说天冷加衣,夜寒早眠,想起他因她抱怨药苦带来的蜜饯,想起他认真聆听的脸庞,想起他温和无争的微笑。不知不觉,她竟与他度过了这样多的时间。在意何时深种,不得而知,情愫因何而起,无言可答。知晓时,已惘然,也无措。
她必然是无法同他在一起的,况且玉无忧是否对她有意也不得而知。安乐开始躲避玉无忧,她心里太乱了。可躲得久了,她又忍不住埋怨玉无忧为什么不来看她。她忘了她是公主,他是太医,他们之间本就不会有太多交集。不过是见不到一个人,她竟为此辗转彻夜,绞帕咽泪。
他果真无意于她,否则怎能如此狠心,这多时日也不来见她。安乐心思太重,整日悒悒,形渐消瘦,还不愿见太医。珍眉心急如焚,私自请了玉无忧过来。见到那一袭缟素时,安乐几乎泪盈,可下一瞬她扭过头,不高兴地板起脸。
“谁让你过来了?”
“臣听说殿下身体不适。”
“本宫好得很。”
“殿下应当爱惜身体。数日不见,您竟消瘦至此”玉无忧沉默了一会,说,“臣甚忧心。”
安乐的指尖动了一下,她不敢回头,否则她满眼的委屈定会决堤。她默默伸出手,玉无忧把完脉后仔仔细细地叮嘱了一番,就跟从前一样。安乐越发委屈:这家伙什么都不知道!正当她要发脾气时,玉无忧说:“殿下要仔细调养身体,臣会定期来复诊的。”
刹那间,安乐心中似有万千鲜花齐齐绽放,喜意不能自禁。她捂住嘴 ,冲玉无忧摆摆手,示意他退下。珍眉瞧着她,忽地扑哧一笑:“婢子还担心殿下得了什么怪病,原来是相思病呀!”
安乐羞道:“呸,就知道瞎说。”
“难怪您突然关心起玉太医的婚事来,让婢子想想,玉太医性子好,心也细,还很能干,确实是个良配呢。只是他哥哥不过,看陛下现在这样器重玉太医,没准会同意呢!”
“真的?”安乐怀疑地问。
“不试试怎么知道?咱们不如先跟太子殿下商量商量,探个口风。”
“他肯定不会同意的。”安乐闷闷不乐道,“再说,我还不知道那呆子怎么想呢。”
“这事就包在婢子身上吧。”珍眉兴奋道,“你听婢子的,下次玉太医来,您就”她附在安乐公主耳畔耳语一番。下次玉无忧来时,安乐就推脱自己身体不适,不能见人,只让珍眉接待他。如此,一次,两次,三次。安乐焦心地等待着。要按珍眉说的,玉无忧对自己有意,他一定会有所表示。
终于,她等来了珍眉的喜讯。
“玉太医今天主动来找我啦,他还问您身体好些没有呢!”
“还有呢?”
没有了。安乐不禁有些失望,珍眉给她鼓劲:至少玉太医在乎她呀!虽然未必是男女之情,可最好还是先装下去。万一呢!玉无忧第四次来时,安乐依旧不见他。这次玉无忧呆的时间长多了,态度也严肃多了,在那严肃下流露出某种焦虑。
珍眉大胆地向他提了一个要求,她希望他帮公主殿下找本书解闷。那本书是天下难寻的珍本,安乐手中那本还是哪位刺史献上来的。玉无忧一定找不到,那他会怎样答复安乐?珍眉信誓旦旦这其中有许多学问,单凭这一招她就有五成把握看清楚玉太医的心思。
她们都没想到,玉无忧居然真的带来了那本书。他究竟从哪找到那本书的?不管怎样,他肯定花了很大的功夫。把书交给珍眉时,他似乎很担忧。踌躇片刻,他说,要是公主殿下不愿意让他看病,他可以请其他太医过来。
珍眉凭借本能嗅出了他的不情愿。她灵机一动,试探地说,公主是得了心病。
莫非公主殿下又跟太子殿下吵架了?玉无忧问。
哎呀,玉太医,女人的心病还能是什么!珍眉跺了下脚,压低声音。
玉无忧的脸一下子白了。那表情真奇怪,不是震惊,不是好奇,硬要说,那好像是恐惧,关键不在于他的表情,而在于他完全乱了分寸啦!他竟然问那个人是谁!殿下,您说这是一个太医该关心的事吗?这个险真是冒对了,您不知道,他那苦恼的样子真跟您之前一模一样。
珍眉眉飞色舞地描述当时的场景,安乐捧着那本书,心里蜜一般的甜,拔下头上金簪就给了珍眉。刹那间,她突然生出了无限勇气,无限力量,好像世间的所有力量都不能再阻挡她。什么门户之见,大逆同产,统统渺小得像尘埃一样,她轻而易举就能跨过去,她一定能跨过去。
安乐雄心勃勃,摩拳擦掌,正当她要“大有作为”时,她生病的事却不胫而走,以至于不得不在皇帝的命令下到天命司去邪。
国师一眼看出她在装病,这没什么,让安乐心慌的是他话里话外都表露出他对她装病的目的好像并非一无所知。安乐急于弄个明白,可国师这老狐狸始终不把话说清楚,她也就不敢轻举妄动,露了马脚。正当她坐立不安之时,国师忽然笑着问:“公主殿下,我那珍本该不会在您这吧?”
安乐心一惊,又听他说:“无忧本来是从不要我的东西的,前几日却一反常态要买下那本书。我听说他最近很牵挂殿下的病,那本书要不是给您的,我真想不出还能给谁啊,难道给那位绝色之人吗?”
“绝色之人?”
国师笑眯眯点头:“对了,殿下恐怕不知道这件事,无忧他有位心上人呢?”
第051章 安乐(三)
“谁?”
“我可不知道, 只听说是位美人。”
“国师跟玉太医很熟?”
“毕竟,他帮了我不少忙。”
国师那笑眯眯的表情,轻浮的语调和理所当然的熟稔的姿态都令安乐浑身不舒服, 可玉无忧有心上人这件事让她把这一切都抛诸脑后。她现在满心想着怎么从这老狐狸嘴中撬出那女人的名字, 国师绝对知道那女人是谁, 眼下他就是存心戏弄她。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
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安乐恼怒地瞪着国师, 碍于身份,碍于体面,她不能直截了当地问他, 可这家伙居然不识相地说,她最好还是放弃, 他们在一块恐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他把话挑明了, 安乐也无所顾忌了。
“你管的未免太宽了。”
“但凡您还清醒, 就知道这事不妥,我只是担心陛下被气出什么好歹来。”
“你太放肆了!”
国师笑道:“殿下,我只是觉得, 既然无忧对你无意,你又何必棒打鸳鸯呢?”
“这不关你的事。”安乐硬邦邦地说,“或许, 玉太医那位心上人, 就是本宫呢?”
国师愣了一下, 冷笑道:“那殿下就亲自去问问他吧。”
安乐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天命司。在这怒火之下是浓浓的不安。她真——真未必敢冲到玉无忧面前问个究竟, 甚至连旁敲侧击的勇气也还需时间积聚。她没想到,玉无忧先找上了门,分明她没有请他来看病。她还没做好见他的准备, 只得先躲起来。
她听到玉无忧焦急地询问珍眉她在天命司干了什么,这让安乐有了一丝信心。她想, 那位绝色之人为何不能是她?她抚摸自己的脸颊,回忆自己镜子里的容颜,毫无疑问,她应当算个美人吧。这时,她听玉无忧问:“殿下的心上人究竟是谁?若有什么为难之处,臣愿意鼎力相助,为殿下谋得良缘。”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泼在她脸上。他说什么?他要把她拱手让人?他难道对她无意?否则怎能说出这种话来!安乐怒从中来,她冲了出去,色厉内荏地大声呵斥:“玉太医好大的胆子 !本宫心悦谁,与你何干!”
玉无忧语重心长道:“殿下金枝玉叶,身份尊贵,若心有所属,何人敢拒绝?殿下何必如此折磨自己?”
“那你说,若是你,可会拒绝?”
珍眉大惊失色,玉无忧亦无比惊愕,面失血色,他立刻跪下,道:“臣惶恐。”
安乐如遭重击。她暴怒道:“滚,滚!”她推呀打呀地把玉无忧轰了出去,靠着门痛哭流涕。
她想错了,玉无忧对她无意!羞耻炙烤着她的脸,愤怒灼烧着她的心,但这一切都被悲伤的浪潮淹没。她一下子病倒了,这次是真的病了。她任性地拒见所有太医,连太子的训斥都懒得回嘴,可当皇帝亲自造访落英殿时,她却无法再逃避了。
皇帝握着她的手,心疼地说了一长串话。
“安乐啊,皇后弥留之际,曾叮嘱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们兄妹俩,尤其是你。那时候,你还只有那么一丁点大。现在你长大了,朕很欣慰,可你怎么好端端地生起病来?莫非是朕的病气过到了你身上?不仅生病,你连太医也不见,你这样朕怎么向皇后交代?”
白发苍苍的帝王低下了头,眼下深深的皱纹里盛满了担忧。安乐鼻子一酸,眼眶红了。皇帝说:“要不,朕再请国师为你去一次邪。朕知道你不太喜欢他,可身体要紧。”
“不是,不用。”安乐再也受不住这样的关心了,她泣不成声地坦白了一切,但是,她没有说出玉无忧的名字,只说自己爱上了一个早已心有所属的男人。皇帝勃然大怒,可无论他怎么问,她都不愿意交代那男人是谁。他便用那老虎般的眼睛瞪着珍眉,后者吓得跪倒在地。
皇帝问:“那个人是谁?”
珍眉看了眼安乐,咬牙道:“是,是玉太医”
落英殿安静了。安乐的泪珠还挂在脸上,她一动不动地望着父亲凝固的侧脸。盛怒在他脸上酝酿。安乐急忙道:“父皇,跟他没有关系,是儿臣一厢情愿!”
“你,”皇帝瞪着她,“你怎么会看上他!不行,绝对不行!”
他怫然而去,这结局真是意料之中,可令安乐始料不及的是,父皇后来将她许配给了玉无忧。
“父皇说,任何人都不能拒绝他的女儿。”安乐黯然道,“他比我想的更爱我。后来,我才知道他离开落英殿后就召见了玉无忧,亲自问出了那个女人的名字,那就是我。玉无忧觉得配不上我,所以不愿说出自己的心意。他还请父皇收回成命,父皇自然狠狠地训了他一顿。我那时居然愚蠢地相信了他的鬼话。他骗了父皇,也骗了我。他娶我只是为了荣华富贵——他真正的心上人根本不是我!”
秦镇邪问:“那究竟是谁?”
安乐公主吐出两个字:“国师。”
秦镇邪惊愕道:“他是男人。”
“男人又如何?”安乐公主满怀厌恶,憎恨地说,“那蛞蝓一样的家伙正适合依附在男人身上!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有了外室,我怎么能想得到与他苟且的居然是个男人!我竟然还想着只要他愿意离开那个女人,我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可他始终遮遮掩掩,摆明了是要维护那个狐狸精,我一气之下回了宫。可即使我气成那样,我也没向父皇和哥哥透露一句,我怕他们知道后会杀了他,情愿让他们误会是我在耍小性子!真蠢啊我!对那懦夫、那混账、那个奸诈的小人一片痴心!我那时所求的不过是他改邪归正,我想不通一向对我百依百顺的玉无忧为何会这样偏袒这个外室。
突然间我想到了国师,他一定知道那女人是谁。我去找了他,为了玉无忧我竟去主动找了他。因为这个男人,我究竟还要忍受怎样的屈辱我哪知道这个坐在我面前笑眯眯的家伙就是与我丈夫通奸的混账!在他那,我自然一无所获。玉无忧找进宫,在我面前苦苦哀求,任谁看了都以为是我嚣张跋扈,谁会想到罪过在他?他可真会骗人我那样爱他,他怎么忍心这样欺骗我?”
说到这,安乐已是泣不成声。她别过脸,擦干泪水,过了会,她的声音终于免去了哭腔。
“我又去找了国师。我威胁他要是不告诉我那女人是谁,我就把这事告诉哥哥。当时,所有人都逼我回玉府,我必须赶紧找出那个女人。你知道那神棍当时是什么表情?他轻蔑地从上到下扫了我一眼,我那时真想杀了他。
这时玉无忧来了,匆匆忙忙,气喘吁吁,连我都需要通报才能进入天命司,他却可以随便出入。我之前从没注意到这一点。他拽着我就往外走,我自然不依。我那时都伤心死了,他居然在外人面前对我这样粗鲁。我跟他吵了起来,在我最讨厌的人面前。
我是公主啊,我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样颜面尽失的地步?我瞪着他,仇恨地瞪着他,告诉他今天非得说出那女人的名字不可。他说不。我说,那就和离。他望着我,实际上,他望的是我身后的国师。
我听到了木屐声,国师站起来,叹息道,他早知道事情会闹成今天这样,无忧啊——他那么唤他,不唤字,不唤玉侯,也不唤玉太医!一瞬间我毛骨悚然,不知为何我感到恐惧。接下来,我听到国师说:‘我当初劝过你。公主殿下虽可洗刷玉家的骂名,你我三人的幸福却要从此断送了。’”
秦镇邪完全震惊了,事情的发展已远远超出他的预料。好半天,他才问:“那么,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我死了。”
“你死了?”
“我知道真相后,本打算马上告诉父皇。但国师威胁我说父皇的病还没有完全痊愈,要是玉无忧死了,就没人能救父皇了。我想找哥哥商量,可他忙着处理政务,根本不见我,我知道那是借口!他肯定以为我这次又要无理取闹!我当时真该直接在他殿门口吵起来,可我到底还顾及着颜面。我回了宫,看见婆婆在那。她对我极好,我对她没法发脾气,只说我知道那外室是谁了,我要和玉无忧和离。然而,她那惊愕和恐惧的表情告诉我,她早就知道了。”
安乐怆然泪流:“他们都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那些好,那些快乐的日子都是假的,只有我沉醉在这场弥天大谎里!我把她赶了出去,发誓要让那两个畜生身败名裂,可是,我做不到,因为没有信我,一个人都没有!”
“哥哥不信我,国师在他身边花言巧语,他以为我是因为仇恨国师,故意撒谎!父皇病了,当天他就昏迷了,这都是国师搞的鬼!我不得不回玉府,我不知道他们还会做出什么事来。我临走前国师来了,他叫我安安心心在玉府过日子,要是他听到一点风声,他就会让龙椅换个主人——那个人未必是哥哥。天底下竟有这种事情!我们在卧榻之侧养了头白眼狼!”
安乐惨笑一声,颓然道:“回到玉府时,我何等绝望,可令我更绝望的是,珍眉,陪我十几年,我最信任的婢女珍眉竟也不信我。她不相信玉无忧会跟国师私通,甚至不相信他有外室。原来,她也以为我是在无理取闹”
两道泪从安乐脸上滑过,那双大大的眼睛里一片死寂。
沉默良久,她说:“我决定杀了玉无忧,然后杀了国师。我已经不奢望任何人来帮我了。所有人都被他们迷惑了,只有我能救父皇和哥哥,还有连国。杀玉无忧不难,他对我一点防备都没有。也许在他眼里,我什么都干不了。我把剑刺进他的胸口时,他看起来那样惊讶,我也很惊讶,因为,直到这时,看到他胸口满是鲜血的模样,我竟然还是痛心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完全超乎我的意料。”
第052章 真相
汪叔, 其貌不扬,为人忠朴。他本名叫什么,玉府上上下下都不知道, 只知道姓汪, 因为他在玉府工作的时间最长, 大家都客客气气地叫他汪叔。他在玉府呆了多久, 没人说得清,只觉得他好像一直都在府里呆着,而他本人也记不清了。他初来玉府时还是个垂髫的顽童, 现在却已经是过了知天命的老人了。
说是过了知天命,是因为大家估摸着他应当有那么多年岁, 就热热闹闹地给他过了五十大寿。可是, 他究竟是五十几还是六十几, 谁也拿不准。唯有一点确凿无疑,即,汪叔是玉府老仆中的老仆, 他那眼睛、耳朵看到的和听到的,怕是比族谱上记下的还多哩。
如今,在玉府工作了一辈子的汪叔却遇到了一个大难题。这虽然不是他人生中最为惊险的时刻——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却也足够令他为难。他搓着褐斑点点的树皮般的老手, 忐忑而紧张着地望着坐在他面前的少年。
他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 虽然玉无虞已经十七八岁了, 但他眼里却还是个孩子。尽管他是个令人忧心的孩子,汪叔还是打心眼里疼爱他,尤其是在老夫人去世后。他同样疼爱玉无忧。这两位少爷就跟他的亲孙子一样, 是他手心手背的肉。现在,这两块肉打起来了, 而且到了无论如何也没法调解的地步。这令他无比痛心。
他已经听说了夫人那的事。所以,小公子来找他干什么,不言而喻。
汪叔顶着那双年轻、愤怒、委屈的眼睛,心中万般纠结。他倒情愿三公子发火,现在这样太叫人难受了。屋里弥漫着令人难耐的沉默,连屋外一直吵个不停的蝉也闭了嘴。汪叔下定决心不先开口。
玉无虞盯着缩头缩脑沉默不语的汪叔,越看越失望。半晌,他终于开口了。
“汪叔,嫂嫂的事你知道吗?娘知道吗?”
汪叔低着头,心中备受煎熬,十个手指头都快捏扁了。
“她知道,是不是?她去请的国师,国师呢?他知道多少?是不是他把嫂子弄成那样的?他们到底干了什么?汪叔,你说话呀,告诉我呀!为什么娘说嫂嫂得了重病?难怪,难怪嫂嫂出事后不久她就病死了”玉无虞似乎想到什么,不敢置信地问,“我娘真的是病死的?”
汪叔惊骇道:“三公子说的什么话!”
“难道她不是因为害怕自杀的?”
“当然不是!”
“那我娘为什么要骗我!难道,难道是玉无忧”
“三公子!”汪叔急喝一声,痛苦道,“您别猜了,不是国师,也不是侯爷。”
“那到底是谁?”玉无虞激动地叫道,“嫂嫂是公主啊,公主啊!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娘怎么会容忍玉无忧把嫂嫂弄成那样?汪叔,你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
汪叔痛苦地摇摇头。玉无虞瞪着他,忽然起身:“好,你不告诉我,我就去问玉无忧!我一定要问清楚!”
“三公子,三公子!”汪叔忙拦在门口,老眼含泪,哀求道,“您发发慈悲,放过侯爷吧。他也不想这样的,他已经够痛苦了。”
“那就是国师,这个骗子,小人,该死的神棍!”
“不是他。”
“那究竟是谁!是谁把嫂嫂变成了这样!”玉无虞崩溃地喊道,泪流满面,“汪叔,您告诉我吧,我也是玉家人,我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啊。”
汪叔的心狠狠抽动了一下。他同样含泪望着玉无虞,一老一少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深深的痛苦。汪叔的嘴抽搐着,良久,他闭上眼,说:“造孽呀,都是造孽呀”
五年前的那一天,汪叔在房间里算账。黄纸上的字像一只只小蝌蚪在他眼前游来游去,无论这位忠于职守的仆人如何努力,也无法将这些符号读进去。
这不怪他,而是府里最近的氛围实在是愁云惨淡,异乎寻常。虽说公主今天回了府,可汪叔瞅着她的脸色,大有风雨欲来之感。老管家忧心忡忡地坐在椅子上,伸着脑袋张望外头乌压压的阴云,他真没想到,不到一刻钟后,公主跟侯爷就出了事。
他赶到公主的芳汀园时,里面的下人已经被庄夫人呵走了。院门口由老夫人的贴身丫鬟守着,看到汪叔,她简直跟看到菩萨似的。
“汪叔,你快进去,出大事了!”
她说公主和侯爷打了起来,得亏珍眉跟老夫人报信,可是老夫人赶到时已经说到这,她哭了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汪叔让她在门口好好守着,赶紧进去了。
屋内满目狼藉,花瓶碎了,椅子倒了,茶水点心泼在地上,放脸盆的架子也倒了,梳妆台横在床边,桌角沾了些红色的东西,床上面垂下一只苍白削瘦的手。汪叔心惊胆战地抬起头,看到庄夫人坐在床边一把椅子上,她衣着整洁,表情却疲惫空洞,她身后,安乐公主垂头坐在软榻上,头发有些凌乱,几缕鲜血从她乌黑的秀发中汩汩流出。
他僵住了,说不出话。庄夫人望向他,眼神中一片死寂。
“无忧受伤了,你不要动他。我现在要进宫一趟,你要看好这里,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尤其是珍眉。”
汪叔怀着莫可名状的恐惧和悲哀问:“夫人,玉家会没事吧?”
庄夫人没有回答。她走后,汪叔在原地站了许久。他既不敢去看躺在床上的侯爷,也不敢去看歪坐在,准确的说,被软榻支撑着的公主。好一会,他才僵着步子出了屋,严严实实地关上房门,背靠那扇寂静的门站着,直到夫人带着国师回来。夫人让他去院门口等着。许久,守在门口那个丫鬟终于忍不住恐惧,抽泣道:“夫人怎么办?她也是为了保护侯爷啊。”
汪叔这才突然醒悟,杀死公主的不是侯爷,而是庄夫人。
但后来,他看见公主还能行动,就明白公主没有死。可是,她伤到了脑子,成了痴呆。那个丫鬟被夫人派去了乡下,珍眉也被夫人以没有及时阻拦的理由赶了出去,这都证明夫人确实动手了。
汪叔相信夫人不是故意的,任谁都能看出她平时有多喜爱公主殿下。她那样做肯定是一时情急,所以公主傻了后,她才没过多久就被愧疚压倒了。临死之前,她还嘱托他一定不能说出真相,尤其不能让玉无忧知道这一切。
这就是汪叔所说的全部。
可玉无忧对卞三秋说的,和他完全不同。
“是我害死了她。要不是我,她不会被逼到自尽的地步。”玉无忧失魂落魄道,“五年前,因为一个外室,安乐跟我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回了宫。虽然她最后不得不回来,可我们之间已经覆水难收。尽管如此,我还是抱着可笑的幻想,试图跟她解释清楚。但刚烈如她已经不愿再受屈辱,所以她一剑刺中了我的胸口
这是我咎由自取!一开始,我就不应该和她成亲,哪怕那是皇帝的命令,不,我就不应该给她看病我有愧于她,死了也应该。没想到,我没死,或许是她手下留情了。可是,她却死了,一剑刺进了自己的胸口。我当时真想跟她一起死算了,可娘求我不要那样,她说无虞还那么小,不能跟我们一起死,而且,她还把国师请来了。”
玉无忧深吸一口气,悲哀道:“他来了,事情就不会那么容易解决了。我知道他不会救安乐,我也清楚人死不能复生。尽管他让她能走能跳,让别人以为她还活着,但我知道,她已经死了。我不知道他把她炼成了走尸,娘走了,无虞长大了,我”
他呆呆地望着妻子沉静的睡颜,两道泪水从脸庞流下。
“我错了。”
究竟是何时开始错的?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做对过?
君稚不敢置信道:“国师竟然这样大胆!那您现在想怎么办?”
卞三秋说:“要是揭发他,玉家也完了。”
“没用的。”玉无忧轻轻说,“他能一手遮天。”
“那难道就让公主殿下这样吗?”
“不。”玉无忧说,“已经够了。”
他起身,拿了一包药过来。
“这是什么?”
“秦公子的药。抱歉,时间太短了,我没能打听到百病消的消息。”
卞三秋不安道:“侯爷,您这是要干什么?”
“我想请各位帮一个忙。”玉无忧说,“请各位带无虞离开吧。”
在秦镇邪脑中,安乐打了个寒颤。她按着自己的胸口,竭力克制住身体恐惧的颤抖。
“是国师杀了我。”
她是被踢醒的。之前,庄夫人砸晕了她。醒来后,她看到了国师。他的表情可怕极了,她无法用言语形容。看到他的脸的瞬间,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但是,她没有跑掉。她怎么可能跑得掉呢?
“庄夫人就在旁边。”她说,“她看着那个家伙折磨我,掰断我的手指,然后一根根掰回去,我疼得快疯了,却没办法发出一声叫喊。当他杀死我时,我以为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然而,我再次醒了过来。”
“这次醒来,跟上次不一样。”安乐看着自己的手,“我能听到珍眉在啜泣,听到庄夫人说我伤到了脑子,成了傻子,可是我不能动,不能说话,甚至连眼珠子都没法移动一下。我只能看着床顶的木架子。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是活着?还是死了?当我再次见到国师时,我明白了。我既不是活着,也不是死了。”
她颤抖了一下。
“他说,杀掉我太可惜了。他要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这样,我被困在了那具躯体中。我本来已经绝望了,没想到我遇到了你。求求您,帮我杀了他们吧。”
她再次向秦镇邪磕头,这次,他没有扶起她。
他蹲下来,问:“怎么杀?”
第053章 破裂
深夜, 一阵阴风穿过窗户,从玉无忧脚边掠过。哒哒的木屐声响起,走向了坐在床边的人。国师迈进大门, 自若地打量着乱七八糟的房间, 啧啧道:“真厉害。”
他走到玉无忧旁边, 瞧了安乐一眼, 惋惜道:“她怎么变成这样了?这下,她可真正没救了。”
玉无忧说:“你为什么会过来。”
“因为我察觉到了异样。”
玉无忧怨恨地说:“你怎么察觉的?因为你把她炼成了走尸?”
“那些家伙看出来了?”国师有些意外,赞叹道, “看来他们还有点本事。可惜,无忧, 你引狼入室了。本来, 虽然她死了, 可我还是设法保住了她的一缕魂魄,但现在,她被吃掉了。”
“安乐的魂魄?”玉无忧一愣, 急忙问,“安乐还有魂魄?”
“以前有,现在已经没有了。”
“为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她被吃掉了。让我猜猜, 是那个短发小子发现她的吧。”国师遗憾地说, “知道他怎么发现她的吗?因为他不是人, 而是鬼, 还是不输红煞的恶鬼,否则怎么能吞噬我留在门上的封印?对鬼来说,最好的食物就是鬼了。对了, 你猜猜之前那个红煞去哪儿了?我从你府中一出来她就跟我跟到了天命司,被我吓跑后又回了你府上。你说, 她为什么偏偏要来你这?”
玉无忧愣愣地望着国师。他忽然想起,最先发现那红煞的是秦镇邪。
“不可能秦公子怎么会是鬼?”
“要不是鬼,他三番两次来这院子干嘛?无忧啊,你让人给骗了。可怜你苦苦想挽留公主殿下,最后却连一缕亡魂都没留住。至于你说的走尸,不错,我是把她炼成了走尸,可这不是你要求的吗?一开始我就说过,人死不能复生,可你却要她跑要她跳,还要她面目娇艳如生前,我是为了你的一己私欲才这么做的。错不在我,无忧,我只是满足了你的愿望。”
“可安乐自杀是因为你!”
“因为我?”国师哈哈笑了一声,盯着玉无忧说,“恰恰相反,无忧,我一直试图拯救公主殿下,而你却一步步把她推下了深渊!我是否警告过你公主殿下对你怀有异乎寻常的情愫,让你离她远一点?我又是否告诫你她在装病,你不要去看她?我还告诉你不必畏惧陛下,拒绝婚事可你干了什么?你明知道跟她成婚你我的事迟早会败露,明知道公主殿下性情刚烈发现后不会善罢甘休,可你为了自己的私心,心存侥幸地把这个女人拖下了水。如今她死了,连魂魄都没剩下,这不是你的过错是谁的?无忧,是你杀了她!”
玉无忧颤声道:“我求过你放过我!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这重要吗?不论我放不放过你,关键在于你欺骗了她,从一开始就是,否则她怎么可能爱上你?另外,别想把罪过推到我身上。”国师冷笑一声,怨毒地说,“当初是你找我求情,让我放过你们一家的。也是你说,只要我能消气,做什么都可以。我让你脱衣服只是开开玩笑,是你主动爬了上来”
“别说了!别说了!”
“那之后,我有没有信守承诺?你,你弟弟,你娘,玉府上上下下是不是都安然无恙?后来你入宫给陛下看病,再次陷入危机时,我没有帮你吗?那时候,你的安乐可毫不在意你的死活,是我救了你。无忧啊,做人要讲道理,我帮了你,你报答我,如此才算公平。我可没有威胁你,每次都是你主动来找我帮忙,而我任劳任怨地给你收拾烂摊子。我对你够好了。”
“不,我不是”玉无忧已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不是什么?其实你当初完全可以选择别的方法救玉家,你可以去求陛下,去求太子,可你偏偏求了我,你也完全可以在给陛下治病失败后引咎自杀,你还可以坚称自己已有婚约,违抗皇帝的旨意,那样或许公主殿下会伤心一阵,可也不至于最后丢了性命。为什么这些事你一件都没做到?因为,无忧,你是个可怜的平庸之人啊。”
国师怜悯地望着玉无忧,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自私,却不狠毒,所以软弱;你热心,但不果决,常失良机。因此,你自己解决不了一件事,才会每每求助于我,连你如今的荣华富贵,也是我一步步推上来的。我对你真是仁尽义至啊。”
玉无忧颤抖着,大脑一片混沌。被国师触碰的地方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国师的声音就像附骨之疽,在他耳畔久久不散。
“我甚至体谅你对那个女人的情意,救下了她的魂魄。如今她死了,彻底死了,她是被你害死的,因为你无能地连鬼和人都分不清。可话说回来,即使你认出那个短头发是鬼,你又怎么拦得住他呢?如今公主殿下的鬼魂已经被他撕成碎片,大块大块地吞进了肚子,只留下一具马上就会开始腐烂的尸体,你要怎么向陛下交代?你弟弟几岁了?十六?十七?刚到了娶妻的年纪,却要白白地给他哥哥陪葬,庄夫人在泉下看了该有多伤心啊。无忧,你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玉无忧望着国师,绝望地说:“你又要让我干什么?”
“怎么是我让你干什么呢?我分明是在给你出主意。”
“这有差别吗?”
“当然有了。无忧,我说了,我不是在威胁你。”
“不是威胁”玉无忧惨笑一声,“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因为我父亲是吕党?因为我哥哥想杀死你?”
“你这样说,我可太伤心了。”国师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那些理由对我来说微不足道。”
“那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们?”
国师微微一笑,漫不经心道:“算是惩罚吧,毕竟,你记性太差了。”
这个疯子。
玉无忧感到了深深的无力。他沉默许久,问:“我要怎么做?”
国师没有一丝犹豫地说:“向陛下告发卞三秋一行是妖邪,声称他们害死了公主,然后在同天节带他们入宫。这样陛下不仅不会怪罪你,还会对你大加赏赐。”
厢房,气氛颇为压抑。秦镇邪还躺在床上,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那黑猫窝在他身边,也睡得死死的。君稚不安道:“侯爷为什么突然要我们带三公子离开?虽然他说是因为害怕国师继续对他家人下手,可我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我也觉得奇怪。”
“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走了吧?”
“当然不能。”卞三秋心事重重地说。
“国师也太狠毒了。”君稚愤懑道,“亏他还是一国国师,居然用炼尸这种邪术!偏偏咱们还不能揭发他!”
卞三秋思索道:“或许,咱们该再去找侯爷谈谈”
这时,秦镇邪动了一下。两人齐齐看向他,只见他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看到他们,他愣了一下:“我怎么在你们房间?”
“你说呢?”卞三秋冷冷地问。
君稚忙道:“是我们把你搬过来的。”
卞三秋打断道:“你是鬼?”
此言一出,室内寂然。君稚惊愕地望着卞三秋:“少庄主,你在说什么?老秦怎么会是鬼?”
“那他怎么能吸收公主身上的鬼气?还有他当时根本认不出你我,甚至还攻击我们!”
“我去了公主院中?”
“你还想装傻充愣?”
秦镇邪着急地问:“守真,我晚上干了什么?”
“你半夜出来,去了公主院子里,还跟她打了一架。而且,公主是走尸。”
“我半夜出来了?”
卞三秋冷笑一声:“难道你自己都不记得?”
“我确实不记得。”
“你好像对公主是走尸的事一点都不惊讶啊?”
“的确。”秦镇邪眉头紧锁,“因为公主的魂魄现在就在我身体中。”
君稚失声惊叫:“什么?”卞三秋也愣住了。
“我原先还不清楚她怎么会到我身体里,现在看来,是我自己把她抓来的。”秦镇邪心烦意乱道,“我真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对吸收阴气这事也一无所知。但我不是鬼。”
“你要是人,怎么能吸收阴气?”
“等等。”君稚突然想起来什么,急促道,“是不是因为老秦是极阴之体?”
“他这样哪像极阴之体?”
“可要不是这样,怎么解释他能吸收阴气?”
“他不可能是极阴之体。”卞三秋冲秦镇邪喊道,“我现在都快疯了!秦镇邪,你到底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秦镇邪激动地站起来,大声喊道,“村里人说我生下来就是死婴,我父亲连夜埋掉了我,可后来他把我挖出来时我却是活的。所有人说我是鬼婴,是灾祸,可我也有血有肉,受伤了会疼,挨打了会怕,我不是人吗?我魂魄不全,异于常人,靠着九天阙符活命,我就是鬼吗?跟那红煞说了几句话,我就是鬼吗?我到底是什么!”
他把指虎扔在卞三秋面前,悲愤地说:“少庄主,你问我是人是鬼,可在你心里,你已经认定我是鬼了。你忘记了是我把卞道长背回来的,也忘记了我也差点被那红煞杀死。你既然认定我是鬼,那我再怎么解释,也没用了。”
说完,秦镇邪推开门,走了。
第054章 回转
黑夜, 席卷过玉府寂静的上空。树木在这样的黑夜中只是模模糊糊的幢幢黑影,恰似一把把刀子将玉府切割成了迷宫图样。秦镇邪在这迷宫中左突右撞,为满心的愤怒驱使着, 无法停下脚步。
他心如刀绞, 因为他失去了一个朋友。他知道自己并非没有再挽回的机会, 可不被信任的苦涩冲晕了他的头脑, 让他无法做出最理智的选择。要是再在那儿呆下去,一定会吵起来,所以他逃了出来。但在这所有情感背后, 真正驱使他那样激动,那样咄咄逼人的是一种恐惧——他或许真是鬼的恐惧。
如果他真的是鬼, 那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会荡然无存吧。他将回到从前一无所有的境地。
可就算他变成了鬼, 他也不会做坏事啊。他发誓!可是, 变成鬼的他还是他吗?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他不是完全不记得吗?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充斥着他的大脑,以至于他的脚步都变慢了。安乐在他脑子里急声叫喊着。
“鸟!鸟!”
鸟?
“鸟飞走了!藏在我屋子里的那只鸟!”
秦镇邪抬起头, 一抹鲜红在夜空中一闪而逝。安乐焦急地说:“它是鬼!国师来的时候它就藏在我床顶上,然后它就跟着国师出去了!”
秦镇邪追了上去。过人的目力此时终于发挥了作用,黑夜中那只红雀清晰得就像白纸上的墨水。他跑, 跳, 翻过墙, 跑, 再跑,拼命地跑,可那个红色的小点离他越来越远。秦镇邪爬上一座房子的屋顶, 看到那红点像一颗流星似的坠入了黑黢黢的群屋中。他追过去,没跑多远, 就听安乐惊恐地叫道:“停下!”
“怎么了?”
“国师,国师在前头!”安乐无比恐惧地说,“我感觉到他的气息了。躲起来,快躲起来!”
国师?他怎么会来这儿?难道是追着那红煞来的?秦镇邪尚来不及反应,便听到前面一声巨响,半间屋子轰然倒塌,尘烟四起,黄埃散漫。一个人影从废墟中爬出,正是那红煞。只见她被一个金环紧紧箍住,动弹不得,金环不断收紧,她痛叫一声,怒骂道:“老东西,竟然偷袭!”
“对付红煞,自然是要谨慎些了。”国师从黑暗中走出,眼神奇异,“你,是哪儿来的?几岁了?”
“你管我哪来的?”红衣女大喝一声,周身金线涌出,撑开金环,正当她要逃脱时,金环却猛地收紧,几乎将她的腰截断。红衣女惨叫一声,在地上又翻又滚,国师哈哈一笑:“这可是威灵戒,被它抓住,你还想跑?”
“管你什么威灵戒病猫戒,姑奶奶照样给它撑开——啊啊啊!”
金环再次收紧,红衣女吐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国师嗤笑一声,拎着红衣女扬长而去。
直到他离去许久,秦镇邪才从藏身处走出。他望着地上那滩血,面色凝重。
那红煞居然这么容易就被抓走了。
安乐又惊愕又害怕地说:“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女人死了?”
“她是红煞,没那么容易死的。”
“红煞是什么?”
“一种特别厉害的鬼。”
安乐绝望道:“连她都不是国师的对手,咱们怎么杀得了他?”
秦镇邪盯着那滩血,忽然,它动了,像蜈蚣一样伸出手和脚,爬成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救我,你能。
那几个字只维持了一瞬,便成了一滩血水。安乐惊诧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看到我们了。”秦镇邪也感到惊异。他能救她?那红煞为何这样说?
“什么?”
“我得去救她。”秦镇邪说,向回走去。
“什么?你要救她?你没看见那戒指吗?”
“那是灵器。”秦镇邪说,“我,也有。”
或许这就是那红煞说他能救她的理由。可就算他没有灵器,也不能对她置之不理。
在她告诉他那位道人的下落前,他绝对不能让她死掉。
这一晚,汪叔同许多人一样,一夜未眠。四更时候,他从床上爬起来,为侯爷准备上朝的马车。他心事重重,唯恐玉无虞再冲到侯爷面前说些什么。他心中的秘密几乎全被挖了出来,除了最后一个。
他看到侯爷了,对方面容憔悴,却十分平静。那神情让汪叔心中一悚,曾几何时他也在侯爷脸上见过那样的神情,然后,就发生了那件事。他恐惧地望着玉无忧,嘴唇哆嗦着,眼前又出现了那天的幻影。鲜血,惨白,尸体。
玉无忧走近了,他却还站在那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牢牢地跟着玉无忧。他好像一个马上要失去孩子的父亲一般,正绞尽脑汁要挽回孩子,可那孩子离开的心意是如此坚决,以至于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有绝望地看着孩子离去。玉无忧要上马车了,汪叔拼尽力气,问出一句。
“侯爷,您没事吧?”
玉无忧看了他一眼,好像觉得奇怪。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
“我没事,汪叔。”
“我指的不是那个,您不会再再”
这时,一个人影从道路尽头走来。汪叔一看到他,就闭上了嘴巴。玉无忧转过头,看到秦镇邪不知怎么从外面回来,他也没有流露出一丝惊讶。秦镇邪行过礼后,开门见山地问:“侯爷,国师晚上来过了?”
玉无忧一愣,摇头道:“没有。”
“那你身上为何有气味?”
“什么气味?”玉无忧的脸色稍稍变了。
“尸体的气味。”
玉无忧呆住了,像是被吓到了。汪叔大惊,震怒地大声说:“秦公子,你在说什么?你太无礼了!”
玉无忧仍呆呆地站在那,好一会,他苍白地笑了:“或许是因为我是太医的缘故吧。”
“侯爷,国师身上也有那样的气味。”
“秦公子,你实在太无礼了——”
“等等,汪叔。”玉无忧将秦镇邪带到一边,平静地问,“秦公子,你想说些什么?”
“侯爷今天不在宫中过夜吧?”
“不会。”
“那等您回来后,请务必和我谈一谈。”
玉无忧深深望着他,表情平静,像是认命了,又或者只是单纯的疲惫,甚至还有一丝松懈。那不寻常的眼神让秦镇邪心神不安,好像他做错了什么似的。
玉无忧轻轻颔首,道:“好。”他没有等秦镇邪的回复就离开了,这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他更没有想到的是,汪叔冲了过来。
“秦公子,你究竟要干什么?为什么要在侯爷面前说那些话?”汪叔看起来十分紧张,简直像只张开翅膀的老母鸡。
“我有些事想问问侯爷。”
“非得现在问?秦公子,您昨晚闹出的动静还不够大吗?我求求您这两天安生些吧!侯爷禁不起折腾了,真的禁不起折腾了!秦公子,我知道,您肯定对昨晚看到的有些好奇,但无论如何我求您不要多问了,这都是有苦衷的。看着玉家和卞家这么多年的交情的份上,我求求您跟卞公子离开吧。对,离开,请你们离开吧。我现在就能给你们准备好马车,现在就能!”
秦镇邪眉头微皱。汪叔看着有些奇怪,或许他知道些什么。他是玉府的老管家,知道些秘辛并不奇怪。看来,他是想尽力掩埋安乐公主的事。秦镇邪敬佩他的忠心,却无法如他所愿。两人僵持间,玉无虞从门后走出来了。汪叔看见他,脸色大变。然而,玉无虞不是来质问他的,他把秦镇邪拉走了。
汪叔看着他们离开,心力交瘁。他望着苍茫的天色,心中一片惨怛。最终,他只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等三公子离开,他一定要找秦公子说清楚。
当年的事情,决不能再重演了。
秦镇邪还没说话,一连串的疑问就砸在了他脸上。“你跟他说什么了?你什么时候出去的?你干什么去了?”玉无虞盯着他,怒气冲冲,紧张不安,“你怎么发现我嫂嫂不对劲的?”
“是无虞啊。”安乐恍然道,“他都长这么大了。”
“说话啊!”玉无虞焦急道,“你怎么知道我嫂嫂不对劲的?你是不是能看出她到底怎么了?”
“他不知道?”安乐一愣,苦笑道,“没有想到,这家中还有一个跟我一样受骗的人。秦公子,你不用告诉他。”
秦镇邪说:“我是跟着阴气追到那的。”
“阴气?”玉无虞似乎不敢置信,他脸上浮现出惊疑的神情,好一会,他艰难地问,“嫂嫂身上怎么会有阴气呢?那不是死人才有的东西吗?”
“活人身上也会有阴气。”
“会有那么多阴气吗?”
“会。”
玉无虞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他紧抓着秦镇邪不放,问个不停,好像那样就能改变什么似的。要不是君稚找了过来,恐怕他还会一直问下去。
“老秦,你回来了?”
这声叫喊让秦镇邪浑身一震。君稚已经跑了过来,抓着他左看右看,忧心忡忡:“你都去哪儿了?我跟思慈到处找都找不到你。昨晚是少庄主太冲动了,他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要不,你们再聊聊?”
玉无虞奇怪地问:“你们昨晚吵架了?”
“三公子?”君稚这才注意到他,“你怎么跟老秦在一块?”
“我回来时碰到了三公子。”秦镇邪说,“三公子,您先回去吧。公主殿下会没事的。”
“真的?”
“真的。”
或许是他的表情太过坚定,玉无虞居然真的离开了。君稚目光复杂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对秦镇邪低声道:“对了,老秦,有件事你还不知道。”他小声说了出来,紧接着,一声尖叫在秦镇邪脑中炸响。
“他要你们带无虞离开?他想逃跑?”
这一叫震得秦镇邪脑子嗡嗡作响,他忍不住道:“小声点!”
“啊?”君稚手足无措道,“我声音不大啊。”
“不是。”秦镇邪按着脑袋,说,“回去吧,我有事和你们说。”他都说了,安乐的事,红衣女被抓走的事,他打算救人的事,最后他说了自己为何要那样做,是为了给安乐伸冤,也是为了问出那位道人的下落。
“我打算入宫后让公主殿下上身,说服太子殿下带我去天命司。”秦镇邪一直低着头,“你们不需要帮我,这是我自己的事。”
屋子里很安静。君稚瞠目结舌地望着他,完全呆住了。卞三秋则低着头,好像在思索什么。来之前秦镇邪便料过他们的反应,无论是失望,谩骂,还是任何其他什么,他都能接受。他等待着打击,并且抬起了头。
几乎同时,卞三秋也抬起了头。看到秦镇邪,他的眼神先退缩了一下,随后,他起身,拿来了一面镜子。他在镜子上贴了一张符,对着秦镇邪一照,镜子中便出现了安乐的脸。
君稚惊讶地叫了一声:“真的是殿下!那么,那些事都是真的?”
卞三秋思索片刻,说:“我们帮你。”
秦镇邪和君稚都愣住了,两人呆呆地望着卞三秋。后者抬眼道:“怎么?你觉得我会为了一己私欲跟你作对吗?我好歹是个修道者,大是大非,我很清楚。那家伙修行邪术,蒙骗世人,胡作非为,我怎么能放任他继续祸害天下人?”
“那红煞的事”
卞三秋沉默了会,说:“守真问,假如依依失踪了,只有那红煞知道她的音讯,我是不是会像你一样去找她。我这才明白明白你找她不是因为忘记了她做的那些恶事,而是因为不得不找她。之前,是我冲动了。”
“那么,要是我真是鬼呢?”
卞三秋认真道:“只要你不做恶事,我就不会杀你。”
秦镇邪望着他,也认真道:“好,我绝不会辜负卞兄的信任。”
卞三秋终于笑了,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回来时遇到了侯爷。我打算让他带我们进宫。”
“你准备怎么说服他?”
“我怀疑他在宫中干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在他和国师身上都闻到了尸体的臭味”
门板忽然响了一下。君稚立刻冲出去,喝道:“谁在偷听?”接着,他愣住了。
站在门外的,是玉无虞。
第055章 宝剑
上朝前, 庞贵气得一晚没睡。当那只该死的公鸡错误地早早叫醒黎明时,他“唰”地一下睁开铜铃般的眼睛,迫不及待地吐出一连串咒骂。
年轻美艳的小妾攀上他肩, 半梦半醒地嘟哝道:“老爷, 别气了, 再睡会吧。”
“老子睡不着。”庞贵怒气冲冲地喊道。
小妾勉强睁开眼:“那老爷要上朝去了?”庞贵脸色黑沉。“哎呀, 老爷,别气了,我这就给您穿衣啊啊啊!”
庞贵扯过她的脑袋, 两颗硕大的眼珠像牙齿间挂血的兽口,可怖地瞪着她。
“你是不是觉得老子很可笑?你在看我笑话?”
“妾身哪敢!妾身错了, 妾身错了, 求老爷饶命!”小妾吓得软成一团, 连声哀求。庞贵将人一甩,起了身,小妾忙爬下床瑟瑟发抖地为他更衣。黑暗中, 庞贵一言不发,那双又大又凶狠的眼睛像屠刀般锃锃发光,正渴饮着鲜血。
庞贵到仙宇登极宫脚下时, 天还是一片蒙蒙的幽蓝。等他走到观政门外, 天边才吝啬地露出一抹亮意, 而观政门周围已经站满了等候的大臣了。显然, 庞贵来的不算早,他也有权力这个点到。再说,有的人只需要走几步路就能到观政门, 他可是大老远地得从家里赶来,那么他来得晚些也理所当然。
天幕笼罩下的宫殿像一个安卧山间的巨人, 等在它脚下的群臣又小,又困,又累,像一群模糊的影子。庞贵的到来无疑让这群昏昏欲睡的人有了些活力,不少人赶过来跟他寒暄,这极大地抚慰了庞贵那被宿怨硌着的心。然而,当他看到玉无忧出现在观政门外时,好不容易退下去的怒火腾地烧了起来。
这小子竟敢比他来得还晚!看来他昨天睡了个好觉?在把他气成那样之后?可恶的家伙!
要不是上朝的时候到了,他定要过去教训教训他。庞贵挺起胸脯,带着几分得意地走到了队伍最前面。玉无忧虽然贵为侯爷,可上朝的次序是按官品,他必须得站在后面。
朝臣如蚁群沿着无极殿前高高的台阶缓缓上漫,涌入了又大又深的殿门。一条条盘旋的黄龙在黑暗中半隐半现,张牙舞爪,铜目圆睁,令人胆战心摇,走近一看,才发现那不过是柱子上的浮雕罢了。那些柱子在墙壁上投射出巨大的阴影,就像一个个隐匿在墙后的武士。群臣在那阴影中穿行,匍匐在高高的台阶上。
那上面竖着一张巨大的珠绣九龙屏风,龙鳞随着摇曳的烛火明明灭灭,好似呼吸一般。屏风前,就是太子。他坐在宽大的龙椅上,穿着宽大的蟒袍,从下往上望去,他仿佛和那龙椅、那屏风融为了一体,变得十分高大雄伟起来。群臣甚至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发自内心地感到敬畏,而当他们看到站在太子身边的那抹不和谐的紫色时,内心却浮起了某种堪称恐惧的情感。有几人将视线悄悄移向玉无忧,那动作极隐晦极迅速,暗流转瞬即逝,众臣平身,开始奏事。
这之中最重要的当然是同天节,也就是庞贵负责的主要事项——虽然,他只是挂个名,具体情况一概不知,可不妨碍他照着笏板念得头头是道。他一边声音饱满、洋洋自得地念着那些已经多次上报的细枝末节,一边用余光斜乜周围人的反应,等到他出完风头,就像一只餍足的猫掬笑退下,细细品尝着刚刚那番风采的余味。
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伸出舌头咂摸,司礼就上奏了一件大事。
原来!值此与天同庆的盛日,不远万里来垂聆圣教的陋国之君申某,深为本朝的富强文明所倾倒,遂生归顺之心,甘愿献上黄金十万,宝马百匹,美人十名,且谨献宝剑一把,只为请大连国天子赐下封号,令申国效藩障之劳,修属臣之仪。恭祝大连国无量圣明皇帝万岁万万岁。申王顿首。
司礼话音刚落,太子便按耐不住脸上喜色,催促道:“快将文书呈给本宫!”司礼忙奉上文书,太子欣赏许久,又令司礼呈上申国所献黄金宝马,登时大殿中一片金碧辉煌,群臣纷纷称赞不已。太子意犹未尽,又令呈上宝剑。司礼奏道:“申王正等候殿外,如蒙殿下允许,他愿亲自献上宝剑,为殿下解说。”
“哦?那快召申王入殿。”
“是。”司礼忙喊道,“宣申王入殿!”
几百双眼睛都望向殿门,清晨朦胧洁白的天光中,一顶镶着金抹额的黑脑袋浮上了门槛,而后是褐色的布袍,再是一张盖着金流苏绸子的长长的托盘。
申王举着托盘一步步走到太子面前,恭敬地行礼道:“荒国之君申某拜见大连国太子殿下、皇帝陛下。此剑名为石雨,长三尺余,宽三指余,莹白如玉,削铁如泥,掷之烈火,其色如故,投之深渊,其身不沉,实为世上不可多得的宝物。听闻贵国有爱剑之风,特献上此剑,略表祝贺之意。”
太子哈哈笑道:“申王不远万里送来宝剑,本宫深受感动。来人呐,将宝剑呈上来。”
一宫人接过托盘,快步送至龙椅。太子喜不自禁,掀开绸缎,只见一把长剑躺在软垫上,剑色莹莹如玉,剑首系着一条雪白剑穗,宛如青山覆雪。太子正欲细细赏玩,忽听国师问:“这剑,申王是从何处得来的?”
申王答:“是一位道人所赠。”
国师追问:“什么道人?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他声音不同寻常,神情亦与平时迥异。申王心中惊异,倍感紧张,立刻答道:“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满头白发,至于名字,寡人不知。”
“老头?”国师冷笑一声,拿起剑反复察看,问,“这剑原先系的是不是红穗?”
申王大异:“国师怎么知道?”
“为何换成白穗?”
“寡人觉得,白色配着更好看些”
“哈!”国师又冷笑一声,吓得申王心惊胆战,殿内众臣亦如惊弓之鸟,十分不安,连太子都感到了一丝不对劲,斗胆问:“国师”
国师打断道:“他怎么会把这剑给你?”
此刻,他的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申王害怕道:“这是那个道士的谢礼。他当时得了重病,寡人救了他,作为报答,他就把这把剑送给了寡人。”
“你救了他?”
申王几乎要跪下了。他战战兢兢道:“莫非,莫非国师认识那个道士?”
国师盯着他,一言不发。太子有些不安地问:“国师,这剑有什么问题吗?”
国师审视着手中的宝剑。真是面目全非,连物是人非都谈不上了。想到这,那丝冷笑又回到了他脸上。他慢条斯理地抚摸着宝剑,问:“申王大人,这剑真如你所说,是一位道士相赠?”
“是。”
“好。”国师朗声一笑,向太子献上宝剑,“启禀殿下,此剑乃我一故人所有。他爱剑成痴,是以我有些怀疑这剑的来历,不免多问了几句。这把剑确实是稀世珍宝。申王不挟私藏珍,诚心可鉴,恳请殿下收下这把剑,于同天节上宴请申王,赐下封号,永结同心。”
太子啧啧称奇:“原来这把宝剑竟有如此来历。既然是国师故友之物,那么本宫便将此剑赠予国师,没准他日国师大人见到那位故友,还能物归原主呢。”
国师恭敬道:“臣多谢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他似乎十分高兴,群臣纷纷恭贺,申王虽心中疑惑,还是随着众人笑了起来,连连谢恩。上朝结束后,国师随太子移步侧殿。太子开玩笑道:“国师方才那样,本宫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国师仍端详着那把剑。闻言,他问:“殿下以为这剑如何?”
“自然是绝世好剑。”
国师将宝剑递给太子:“殿下再仔细看看。”
太子疑惑地凑近看了看,只觉得此剑凛若寒霜,妙不可言。国师指着篆字处,道:“殿下再仔细看看。”
太子几乎将眼睛贴到剑上,可依旧一无所获。
“殿下不觉得这‘雨’字刻得有些歪吗?”
太子这才发现那“雨”字几乎比“石”字宽了一倍,两个字一大一小,看上去颇不协调。他皱眉道:“这题字实在马虎,真是毁了这把好剑。”
国师忍不住迸发出一阵大笑。
“殿下真以为这是一把好剑?若是以前还算得上,可现在这把剑篆字已毁,灵气已失,虽然比普通的剑锋利些,可跟它从前相比就是一块废铁!殿下,您让申王给骗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宝剑!”
太子大惊失色:“这不是您故友之物吗?”
“我的确见过这把剑的主人,可惜我跟他丝毫算不上什么朋友。那人看起来道貌岸然,可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想必他用这把剑骗了申王,申王又用这把剑来骗您,真会做生意!可惜它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来人呐,打盆水来,把这剑丢下去,看它沉不沉!”
第056章 盘算
“何须要人打水, 外面就有水缸,请国师跟我出去一探究竟!”
二人出了侧殿,来到院角的水缸前。国师将剑丢入缸中, 只听“哗啦”一声, 宝剑沉入水底, 再没浮起来过。
太子见状, 勃然大怒,恰巧宫人来报宰相求见,他立即怒不可遏地吼道:“不见!可恶的老东西, 竟敢耍本宫!国师,你刚刚为何不在大殿上说出来, 那样本宫就能当场将他拿下!如今本宫不仅吃了个哑巴亏, 还答应给他封号,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国师不急不慢地说:“殿下稍安勿躁。臣是看到他的儿子没有同他一起进宫,要是臣当时就说出真相,您必然会将申王抓入大牢, 他的儿子则会立刻逃回申国,届时,两国之间势必爆发战争, 于是臣以册封为由, 打算趁同天节将他们一举拿下。”
“原来如此!”太子转怒为喜, 盛赞道, “国师英明!到时候,本宫要将他们都砍头,还要把他们的罪行昭告天下!申国若有不服, 本宫就出兵征讨!”
“殿下,比起杀了他们, 臣有个更好的提议。”
“国师请讲。”
“臣听闻申国大王子素来孝顺。殿下何不扣押二人,令申国大王子送黄金百万,骏马万匹,赎回申王父子。如此,申国必会陷入穷弱,殿下之后再伺机出兵,必能一举灭了申国,想必这对申王来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如此,您不仅一雪前耻,还能赓续兴烈,告慰祖宗,成就大业呐。”
这番话说的太子心下飘飘然,仿佛君临苍羽的美梦已在眼前,喜悦之色,溢于言表。他大大夸赞了国师一番,好一会才想起来自己还不是连国真正的王,他不快地说 :“万一父皇在本宫出征途中驾崩可就糟了。”
“有玉掌院在,陛下定会无恙。”
“玉无忧?”太子轻蔑道,“我看他是越来越不顶用了。你那丹药,就非得他炼不可?近日宫中不是又来了一批道士吗?这之中就没有炼丹术比他厉害的?”
国师微笑道:“可让玉掌院炼丹,殿下才最放心啊。”
“那倒是。那家伙生性怯懦,就算发现什么也不敢说出去,更何况他还娶了安乐”说到这,太子忿恚不已,“要不是父皇还需要他,本宫真想杀了他!一个罪臣之后,也敢攀附皇室,还把公主弄成那样!”
“殿下息怒。公主的病,也不全是玉掌院的过错,谁知道她会想起来天命司的事呢?”
“所以她就自杀了?真是软弱!看看她现在的样子,整天躺在床上,不人不鬼的。”太子厌烦道,“从小她就不知道识大体,当初吵着闹着要嫁给一个庶子,现在又为了这么点事自杀,真是皇室的耻辱!依我看,天命司也不用再给她送药了,反正她嫁给那罪人时,我就对她失望透顶了。”
庞贵在殿外站得脚都麻了,就是不见太子召见。想必是国师那厮故意拖延,看他笑话。庞贵恨恨地想。什么国师,不就是个走了狗屎运的毛头小子?方才他在殿上故弄玄虚,搞得大家紧张兮兮,最后却说了番讨巧的话,哄得殿下哈哈大笑。殿上的人都瞎了眼吗?也不看看是谁操心着朝廷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
那家伙,闲人一个,只需要坐在天命司扯大白,就能受到万人敬仰。他只不过比别人幸运一点,恰好得了老国师的青眼,否则这浪荡子还不知道在哪里讨饭呢!苍天在上,老国师要是知道这家伙的本性,肯定不会把这个位子传给他。他昨天所受的屈辱全拜他所赐。要不是这个嫖客给玉无忧那男娼撑腰,他堂堂一国宰相怎么会答应让自己的儿子给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道歉?不仅如此,他还得当着那家伙的面教训自己的儿子,真是老脸都丢尽了
他沉溺在内心的诋毁中,差点没听到开门声。庞贵赶紧整理好表情,恭恭敬敬地弯下腰。等他瞥见那黄色衣角,便忙不迭抬起头送出一抹谄媚的微笑。
“太子殿下,关于申王封号”
太子一听,火冒三丈,骂道:“同天节还早着呢,你就等不及给他封号了?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他怒气冲冲地走了,可怜的庞贵脸色煞白,两唇战战。国师紧跟着太子从他面前走过,就在他与庞贵擦身而过的瞬间,庞贵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嗤笑。
这声嘲笑一下子引爆了他压抑已久的愤怒和怨恨。他竟敢嘲笑他?这个断袖,这个光棍,这个狐假虎威的混蛋?他凭什么看不起他?不错,从前他身份卑微,仰食他人,可如今他已经当了快十年的丞相了,他居然还敢看不起他?这个混账!
庞贵怒火冲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在心里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国师,穷尽想象地报复他,梦想着国师身败名裂的那一刻。到时候,他要让他像个乞丐似的被赶出娄京,就算他趴在自己脚下像条狗一样乞求,他也不会多看他一眼。至于玉无忧,他要让他们一块滚蛋,让这对奸夫淫夫悔不当初!
盛怒之中,庞贵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脸上浮现出残忍的笑意,掉头朝太医院走去。
庞贵闯入太医院时,玉无忧心中只有厌恶。要是往常,他至少还会保持最起码的礼数,可现在,他只冷冷地看了庞贵一眼,便下了逐客令:“丞相大人有何贵干?要没什么事,就请回吧。”
“玉掌院好生无礼。”庞贵压抑着怒气,嘲讽道,“现在的世道真是变了。玉掌院虽然不及我年长,官品也不比我高,气焰却足得很哩。”
玉无忧打断道:“侯爵之位,同正二品。”
庞贵脸色稍变,他面色不善地盯着玉无忧,呵呵冷笑:“不错,老夫忘了掌院还是侯爷呢。不过,您这位子怎么来的,侯爷心中可还清楚吧?”
玉无忧已听厌了这些冷嘲热讽:“您要是来说废话的,就请回吧。”
“本官虽然素来知道玉掌院有一副尖牙利嘴,却没想到你连礼数都不顾了。好哇,做官就是要这样!想必令尊当初也料不到自己的二儿子能这样有出息,爬到了他都爬不到的位置。”
玉无忧反唇相讥:“想必令尊也料不到他儿子能从一个屠夫一跃成为一国丞相,只可惜这身官服似乎压不住您身上的禽兽味,不然玉某今天也不至于一句人话都听不到了。”
庞贵脸色大变,出身是他心中大忌,也是他最大的痛处,不仅在家不许人提起屠户二字,甚至连生肉、菜刀之类的东西也不能让他看到。他勃然大怒,骂道:“小子欺人太甚!你这样放肆,无非是有国师撑腰!你跟自己的杀父仇人厮混在一起,也不怕玉于温半夜来找你!”
玉无忧的脑袋像被锤子打了一下,一时竟未反应过来,而庞贵的话已一泄而出,如洪流一般灌进了他的耳朵。
“是国师逼你父亲自尽,也是国师一手策划了吕介谋反案!玉无忧啊玉无忧,你父亲是个吕党,处处跟天命司对着干,你竟然从没怀疑过国师?你当真以为你父亲是自杀?说来奇怪,他杀了你父亲,杀了你兄长,却偏偏要瞒着你!可是,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玉无忧,你说我是禽兽,可你才是真正没了礼义廉耻的畜生!”
庞贵看着玉无忧脸色越来越苍白,心中越发痛快,说话也越发口无遮拦:“玉无忧,你不仅什么都不知道,竟然还用国师来威胁我?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朝堂上谁不知道你是个妓女?为了封住别人的嘴,岑远道成了第一个儆猴的鸡。贪污?哈哈,谁不贪污?他一个小小的校尉能贪多少?你以为岑掌院真是病死的?那是为了给你让位——”
他稍微顿了一下,用更歹毒的声音得意地说:“至于安乐公主,她嫁给你时我就知道她要出事,这不,她成了个废人。玉无忧,你害死了这么多人,却还恬不知耻地仰仗着国师的威势。我实话实说吧,天底下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你!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那副高自标持的婊子样!”
这次,玉无忧在庞贵面前终于哑口无言了。看着他那傻样,庞贵心中无比畅快。他嘲讽地看了玉无忧一眼,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他毫不担忧玉无忧会将这件事告诉国师,因为这无异于自取灭亡。
所有人都知道,没了国师,玉无忧什么都不是。
在听到令人无比震惊的消息时,人常常不会立刻反应过来。此时,玉无忧就处于这种状态下。那些话犹如惊天巨浪席卷了他的大脑,他整个人都给冲晕了,冲木了。他呆呆地坐在那,脑子里一遍遍回荡着庞贵的话。
一开始,他根本没法思考,就好像他没能理解庞贵的意思似的。
接下来,他开始怀疑。庞贵是在挑拨离间吧?他以为自己跟国师是一派,所以才会那么说。可就在他拼命否认的同时,许多细小的疑问开始冒头:庞贵当初不过一个庖丁,怎么能长驱直入禁中?父亲素来坚韧不屈,怎么会突然自杀?岑远道死的时候,他当真不知道是为什么?
岑远道?
突然间,这个名字从众多的疑问中跳了出来。玉无忧知道岑远道,一个势利小人,一个背叛者,但是,他忘记他为什么死了。
那是他大病初愈的时候,那时候他很虚弱,脑子也不清醒
——你说你救不了我?
他愣住了。他那一团浆糊的记忆出现了一条裂缝。
——他是因为你才要杀我,你却说你救不了我?
玉无忧开始发抖。那紧闭着的门打开了,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从门中喷涌而出,将他淹没。他突然觉得奇怪,这么多年他怎么从没有想一想【那段日子】的事?不仅仅是突遭横祸的那几个月,比那更早的记忆他也一并丢弃了。他决心丢弃,因为——
“无忧,你当真不明白我为何这样对你?”
一声惊雷,冷汗淋漓。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段日子。冰冷的湖水,寿宴,凉亭,一树桃花,漫天飞雪,漆黑的房间,莹润的圆月,倾盆大雨,绝望,欢笑,眼泪,责骂,父亲的脸,母亲的脸,大哥的脸。玉无忧战栗着,急促地喘息着,一种发自骨髓的恐怖钻透了他的身子,他撑住桌子,看到那上面交错的纹路似扭曲的人脸,张开血淋淋的口怒吼。
“逆子!”
玉无忧猛地推开几案。
“砰!”
铡刀落下,头颅坠地。六月艳阳天,他如坠冰窖。血泊中,玉无瑕死不瞑目地瞪着他。玉无忧一低头,看到了脚下密密麻麻的白骨。玉于温,吕介,所有人。他们伸出手,将他往下拽。而他,他跳了下去,庄夫人的哀嚎撕心裂肺。
“忧儿!”
冷,入骨的冰冷。夏初的湖水竟如二月一般寒冷。当时,玉无忧想的是,他一开始就该死在这湖里。
这样,他就不会害死父亲,害死大哥,害死吕相,害死了所有人。
他,才是一切不幸的根源。
第057章 当时
当时, 玉无忧不知道遇见的是自己一生的劫难。他以为自己死了,看见了神仙。
二月的天寒气逼人,即使是正午, 阳光也没有一丝暖意, 更不用说那寒冰未消的莲花池了。不过, 靠近湖岸的冰层已悄悄地变薄了, 可以看到游鱼在镜子似的冰层下一动不动地停着。
忽然,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吓走了鱼,它们飞快地掠过了冰层上的一个大洞, 一只穿着棉鞋的脚悬在那洞口的边缘,脚的主人趴在岸边, 湿透了。那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 手、脸、脖子都冻成了青色。水伴随着咳嗽声从他嘴里吐出。
寒冷从头顶霎那间钻透脚底, 当他“扑通”一声掉进水里时。冰冷的湖水向他身边挤来,岸上的人影一闪而逝。玉无忧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此时此刻, 他想到的是他要死在父亲的五十大寿上了,这比死亡更让他恐惧。
玉无忧用尽全力向上游去,可幽蓝的湖水像一块棺材板死死压在他身上。他开始后悔偷偷从宴会上逃跑了。就算没人搭理他, 就算有人议论他, 他也该老老实实呆在那里的。然后, 他想到自己的尸体被发现时该多么糟糕可笑, 父亲的大寿将因此彻底沦为一场笑柄。他还会让大哥难堪,还会吓到庄夫人,还有娘, 背影消失在茫茫黑夜中的娘
他就是在这时候被拉起来的。玉无忧趴在地上吐了个昏天黑地,呕吐物溅到了一角绛紫长袍上, 他愣住了,视线顺着袍子往上爬,看到了一个高高的、没束发的男人。他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是个贵族,毫无疑问。
玉无忧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可冻僵了的手脚不听使唤,他差点再次摔进湖里。幸好,那位贵族拉住了他。玉无忧羞愧难当,连连道歉。男人玩味地盯着他,问:“公子怎么落水了?”
“有、有人”玉无忧说到一半,突然改口了,“我自、自己不小心掉、掉进去了,多谢您的救、救命之恩”
男人眼中的笑意掺进了一丝惊讶,下一瞬,他眼中的玩味更浓了。
“公子不是被人推下水的吗?”
他看见了?玉无忧一愣,慌张道:“别、别告诉我父亲,这事不打紧,我回、回去换身衣、衣服就好。”
男人突然笑了起来,那声音在僻静的庭院里肆无忌惮地回荡着。冻得发紫的玉无忧手足无措地站在那,惶恐不安极了。他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命都差点没了,公子却还惦记令尊的脸面?不过,你确实冻得跟死人一样。”男人摸了下玉无忧湿漉漉的额头,将他紧贴着额头的黑发撩到后面去,甩了甩手,“正好我的衣服也脏了,公子可否借我一套新衣服?”
“当、当然可以!”玉无忧连忙答应,男人又笑了起来。他一头雾水,不明白男人在笑些什么,也不明白这人为什么不发怒——他可是吐在了他的衣服上啊。寒冷很快迫使他将注意力转移到腿脚的挪动上,等到换好衣服,搬来暖炉,他才想起来问男人的身份。
男人正饶有兴致地盯着书架。
“公子是玉掌院的二儿子?”
“是。”玉无忧不安地答道。
“公子读得懂《丹道》?”
“是。”
“那么,公子也会炼丹了?”
“是,不过我的炼丹术很差”
“我能看看公子炼的丹吗?”
“当然可以。”玉无忧受宠若惊。那位贵客随意翻看,玉无忧见他要打开一个木箱子,忙制止道:“这里面是箭毒木,有毒。您看看这些吧。”
他找出一些自己觉得还行的丹药。来客打开药瓶,轻轻嗅了一口,眉眼愉快地舒展开,玉无忧的心也展开了。
“公子太谦虚了,这可不是那些不入流的货色练的出来的。”
玉无忧一愣,随即说:“跟父亲和大哥比起来,我还差得远。”他相信对方是为了不让他难堪在说客套话,虽然如此,他心里还是有点高兴,也很感激。于是,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主动问:“您需要发冠吗?我这里有些好的发冠,可以束发。”
“不了。公子等会还去寿宴吗?”
“去的。”
“那你的头发怎么办?这个天气,恐怕一出去就要冻上。”
“我在炉子边多烤烤就好了。对了,您要烤脚吗?”玉无忧忙搬来炉子,热情道,“您烤烤脚吧,我给您泡壶茶来。”说着就急匆匆出去了。男人意兴盎然地目送他离开,优哉游哉地在房间逛了一阵,东翻翻,西看看,像在自己家似的。等玉无忧回来时,他已经坐回了榻上。玉无忧看见地上的木屐,惊讶地问:“您不冷吗?”
“冷啊。”
“为何不穿棉鞋呢?”
“棉鞋更冷。”
“怎么会?”玉无忧将茶具放在榻上的小几上,撩起袖子,手稳稳地掌着茶壶,让晶亮的茶水泄出。他只倒了一杯茶。
“你不喝?”
“啊。”玉无忧局促道,“喝的。”
“公子为什么站着?”
“呃。”玉无忧愣了一下,小心翼翼挪过去,在软榻一角坐下。男人还是没喝茶。莫非是觉得他端上来的茶不够好吗?还是嫌弃茶具太没品味。正当他心中七上八下之际,男人问:“你屋里的人呢?”
“什么人?”
“下人。”
“啊,那个”玉无忧尴尬地说,“我比较喜欢一个人呆着。”
“哦。”男人笑了笑,“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公子受冷落了呢。”
玉无忧忙说:“没有的事!父亲和大哥都对我极好。这套茶具就是大哥送我的!”
“原来如此。”男人笑了笑,望着手中的茶,最终却还是没喝。他起身道:“多谢公子款待,我该走了。”
“这么早?那,那我送您一程吧。”
“不用了,公子还是多烤会火吧。”
男人离开了。玉无忧窝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心情颇为失落。他这儿好不容易才有个客人,却走的这样快。而且,他连他名字都没问。他就这么悒悒不乐了一会。突然间,他想男人该不会去寿宴上告诉父亲他落水的事吧?这念头吓得他赶紧回了宴会。
一回去他就撞见了玉无瑕。后者看见他,眉头微蹙,责备道:“你不见这么大一会就是换衣服去了?寿宴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不由分说就把玉无忧拉去了自己那桌,就在玉于温右手下侧。玉无虞年纪尚小,由乳母陪着坐在他们下手。最上座的玉于温旁边还有张桌子,那是宰相吕介的位置。此时,他们正在交谈些什么,表情似乎有些凝重。玉无忧坐在那,如芒在背。
太高了,他坐的位置太高了。下面有那么多人看着他,其中有玉无瑕的朋友,甚至还会有那个把他推下水的人想到这,玉无忧打了个寒颤,头发溜进脖颈,冷不丁刺了他一下。他打了个寒颤。
“你很冷?”玉无暇给他倒了杯酒,“喝点,暖暖身子。把头抬起来,别丢了玉家的颜面。”
玉无忧忙挺直背。他看到上座的玉于温坚定地摇摇头,让吕介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玉无瑕也看到了。他疑惑道:“爹怎么了?”
下一瞬,庭院里的气氛一下子变了。人们齐刷刷向门口望去,玉于温趋步迎上前。看来有贵客来了。玉无忧想着,转过头,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来人一身紫袍,长发披散,面带微笑,正是之前救了他的那个男人。玉无忧惊愕地望着他,有一瞬间,他觉得男人似乎也看见了他。
男人微微一笑,彬彬有礼道:“鄙人久居宫中,竟不晓得今日是玉掌院的五十大寿,不知现在祝贺,算不算晚?”
“国师大人客气了。您肯光临寒舍,是在下的荣幸。”
国师?
玉无忧无比震惊。他竟然忘了收回眼神,一直看着父亲将男人引到上座。玉无瑕起身道:“我们过去,让父亲坐这里。”于是他们坐到了国师的下手。玉无忧这时候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刚刚救了自己,又和自己一起喝茶聊天的男人是国师。那个连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
对玉无忧来说,国师太遥不可及,是他只能从街头说书的嘴里听到的那种人物。国师的故事和那些神仙相比毫不逊色。很久以前连国大旱,一道士为皇帝献上祈雨之术,此人就是初任国师。他仙去之后,将毕生所学传给了一个无名道人,这就是第二任国师,再之后,就是现任国师。
连国没有人不知道国师,连母亲的那些客人谈到他时都含着忌惮和敬畏。在他心中,国师就是梧桐观壁画上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当第二任国师去世时,尽管他从未见过这位神秘莫测的老人,可他心里还是感到说不出的难过,以至于他有意无意地忽略有关新任国师的讯息。如今他突然见到这位国师,真有如梦如幻之感。
他心底里把这次偶遇当成一次奇妙的遭遇,没有深究,也不曾设想会再遇到这位尊贵的人物。没想到,半个月后,在灵山,吕相长子举办的春和宴上,他又遇到了国师。
第058章 春和宴(一)
连国风俗, 每逢三月冰雪消融,百花盛开之际,人们都会携亲友踏春赏花, 在权贵间, 这更成为一件彰显身份的盛事。谁来做东, 谁能赴宴, 都有规矩,其中界限,有如天堑。
本来, 这种宴会玉无忧是没资格去的,但玉无瑕非要带他去, 于是, 他就被“破格”提拔到了这群娄京最显赫的公子哥中。尽管玉无瑕热情地介绍他, 这些人也会看在他面子上友好地跟他打招呼,可玉无忧面对他们时却止不住地心慌气闷,动作、言语都僵硬得很。他越想表现得正常, 身体越不听使唤,最后,他甚至声音都开始发颤了。
这时候玉无瑕终于注意到了弟弟的不对劲, 他问他怎么了, 玉无忧说有些累, 玉无瑕就把他拉到了一从竹林后, 那儿有几块大石头,可以坐着歇一歇。他打量着弟弟苍白的脸色,忧虑道:“是因为腿吗?我忘了。赏花还没开始, 现在走也太早了”
“我没事,兄长。”玉无忧忙站起身, 又被玉无暇按回去。
“你还是歇会吧。”玉无瑕张望道,“这里风景不错,歇歇也好。”
这确实是个僻静清幽的地方。竹子又粗又壮,齐刷刷刺向苍穹,却被自己沉重的身躯在半路压弯了腰,沉甸甸地罩在兄弟俩头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微风拂过,新绿荡漾,沙沙地唱起轻柔的歌。玉无忧的恐慌慢慢退却,他又感激,又羞愧。他望着兄长高大的背影,不禁自惭形秽。
忽然,玉无瑕有点懊丧地说:“我本想让你多结识些人,可我忘了你的腿。虽然现在已经是三月,可毕竟还有些冷。”
玉无忧忙说:“怎么会!兄长肯带我来春和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是想带你见一些人。”玉无瑕沉吟片刻,谆谆教诲道,“你快及冠了,需担起责任来,不能像小时候一样老躲在家里。我知道你性子文静,可男儿还是大方些好,你是玉家人,要有玉家的样子。”
一阵谈笑声冒了出来,渐渐走近。是吕相长子领着几位公子找来了。
“惜缺,你怎么躲这来了?真叫我们好找。”看到玉无忧,吕家长子眼中闪过一抹不屑,他望着玉无瑕笑道,“我们要去赏花了,你去不去?”
他们走过来时,玉无忧再次感到了恐慌。他看见了一个人,那个人显然也看到了他。
“好。”玉无瑕看了玉无忧一眼,惊诧于他的脸色如此苍白,“无忧,你还是不舒服吗?”
“没有。”玉无忧下意识回答道,身体却被恐惧牢牢钉在原地。人群里的那双眼睛警惕而凶狠地瞪着他,那是把他推下水的人。玉无忧手脚发冷,冰冷的湖水再次吞没了他。
“你真的没事吗?”玉无瑕犹豫片刻,对吕相长子道,“舍弟似乎身体不适,恐怕我要失陪了。”
“不用。”玉无忧紧忙说,“我没事!大哥,你去赏花吧。”
“要是他真的身体不适,到梧桐殿去歇会不就好了?惜缺你和我们赏完花后再来找他也不迟。”吕相长子不以为然。
玉无瑕问:“你能到梧桐殿吗?”
吕相长子不满道:“惜缺,你弟弟又不是两三岁的小娃娃了。梧桐殿就在山脚,不消五百步就能走到,你没必要一步步陪他走下去吧?”
众人也纷纷附和道:“玉公子,你就让他自己去吧。”玉无瑕皱了皱眉,望向玉无忧,却见他直愣愣地望着一个方向,神情惊惶。他顺着玉无忧视线望去,却见一人走出来,提议道:“要不我送玉公子的弟弟下山吧。”
说话的正是之前推玉无忧下水的那人!玉无忧登时毛骨悚然,脱口而出:“不要!”
此言一出,场上气氛顿时十分尴尬。有人大声忿忿道:“这也不要那也不要,磨磨唧唧跟个娘们似的!吕兄,岑兄,干脆咱们去赏花算了,让玉公子去陪他弟弟吧!”
“不,不用。我自己下,下山。”玉无忧往后退了一步,他满头大汗,脸色苍白。真蠢哪。他想,怎么能这样失态?他简直让大哥丢尽了脸面!他万万想不到推他下水的竟是岑远道,玉无瑕的挚友,吕公子的妹夫。怎么会是他?可现在的情形由不得他多想了,在极度的羞惭之下,玉无忧慌忙逃走了。
他听到大哥喊了他一声,但没追过来,应当是被拉住了。他好像听到了笑声,他不敢回头。活该啊,怎能当着吕相长子的面那样失礼?周围那么多世家公子都看着呢!他不仅丢了大哥的脸,还丢了玉家的脸。玉无忧一心想着这些,岑远道的事反而被他暂时抛诸脑后了。
吕公子跟大哥是莫逆之交,没准不会在意他的失礼。那其他人呢?大哥的那些朋友呢?万一他们笑话大哥呢?万一大哥从此厌弃自己呢?他本想做好的,为何总是搞砸一切?一张张模糊的脸在玉无忧眼前闪过,恐慌在他心中疯长蔓延,嘲笑声在他耳边切切察察,如影随形。
老鼠就该呆在老鼠洞里
玉无忧越跑越快,像身后有一头猛兽。他脚下摇摇晃晃,眼前天旋地转,终于,他一头摔到了地上。泥土和青草的腥气扎入鼻腔,玉无忧大口大口地吞着空气。胸口太闷太胀,像灌满了水,心跳快得让人害怕。
他想翻过身,可不怎的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动啊,抬起手,撑住地,把自己翻过来!可是——他纹丝不动,即使他觉得自己已经用尽全力了。泥土沾到了嘴,黏糊糊,滑腻腻,像死鱼的皮肤。这鱼皮似的泥土蒙住了他的脸,他的鼻子,他的呼吸,他真的要喘不过气了。绝望,恐惧,无助,玉无忧觉得他真的要死在这了。
突然,他被翻过来了。干燥温暖的空气灌入肺腑,阳光和蓝天涌入眼眸,还有一双似笑非笑、微微上挑的眼睛。说来奇怪,见到国师的这一瞬,玉无忧的眼泪夺眶而出。尽管他内心十分羞耻,可泪水却无法止住。他更绝望了。他觉得自己刚刚要是晕死过去没准更好。看到他哭,国师有点惊讶。然后,他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玉无忧因此哭出了声。他抓住国师的手,像个小孩那样哭起来。好像把脸遮住,就没人再认识他了。
“玉公子碰到什么事了?”
玉无忧冷静下来后,国师带他去了附近一座小亭歇息。原来,从玉无忧摔倒的地方再往下走一百来步,便是一个清幽秀丽的峡谷。在峡谷的腰间,镶嵌着一座小巧的六角飞亭。亭中寒气逼人,亭外谷深林寂,此情此景,荒凉惨淡,玉无忧不禁心生凄凉,久久沉默。
国师没有等到回答,也不气恼,介绍道:“这条路尽头就是梧桐观后门,我出来时没锁门,等会我们可以从这下山。”
玉无忧勉强打起精神:“您今天怎么会来梧桐观呢?”
“出来散散心罢了。怎么,国师就该一天到晚闷在天命司吗?”国师朗声一笑,那恣睢快意的声音在山谷间肆无忌惮地回荡,玉无忧不禁心生羡艳。国师笑过后,语锋一转。
“不过,我确实是偷偷从天命司溜出来的,公子可不要说在这看见我了。”
“当,当然。”玉无忧有些惊讶。没想到国师还会翘班,难怪没有随从跟着他,也没有仪仗。父亲大寿那天,他好像也没带什么人。玉无忧忽然想到,那天国师虽然谈笑自若,父亲却异常沉默。吕相同先国师多有龃龉,虽然父亲明面上远离党争,可他和吕相私交甚笃,恐怕心里还是偏向吕相的。
但国师已经换人了,父亲和吕相为什么还要针对他呢?玉无忧有些不平,心想能让国师来祝寿的大臣可没有几个,这对家里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公子今天也是来梧桐观的?”
“不,今天吕公子在这办春和宴”
“难道他欺负你了?”
“没有!”玉无忧吓了一跳,“吕公子身份尊贵,哪会跟我一个庶子过不去。”
“那么,公子刚刚是怎么回事?”
玉无忧哑然。国师见状,猜测道:“莫非公子今天又遇到了那个人?”
玉无忧惊愕地抬起头,国师一看,便知道自己猜中了。
“您怎么知道”
“能把公子吓成这样的,还会有别人吗?不过,公子这次也打算忍气吞声吗?”
玉无忧又沉默了。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确实不敢告诉玉无瑕自己被岑远道推下水的事,而且今天他害大哥丢了这么大脸后,连玉无瑕都怕见了。国师见他久久沉默,嗤笑道:“看来公子是个胆小鬼,难怪会连一个仆人都没有。这次,公子又是为了谁的脸面?”
“不是这样。”玉无忧低声反驳,“他是我大哥的挚友,还是丞相的女婿”
“难道公子是怕这件事影响令尊和丞相的交情?”国师不屑道,“公子还真是对玉家情深义重啊,可玉家对你,似乎并不怎么厚道啊。”
“不是这样!”玉无忧激动道,“家里对我极好,是我自己不争气。我出身卑微,又没有一技之长,他们看不起我也是情有可原”
“那么,把你推下水也情有可原了?”
“不,不。”玉无忧纠结道,“岑兄那么对我,是,是有原因的。他特别崇拜大哥,所以格外看我不顺眼。我不想让大哥为难,这件事情,我会自己找他谈一谈的。兴许,他只是想跟我开个玩笑”
说着说着,玉无忧发现国师正用一种十分奇异的目光盯着自己。顿时,他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好半晌,国师才开口。他的语气冷冰冰的,似乎很是鄙夷。
“原来公子不是懦弱,而是愚蠢,竟把他人的颜面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不是他人,是家人。”玉无忧小声但坚定地说,“我不想给家里添麻烦。所以,如果能私下解决”
“真是荒谬。”国师粗鲁地打断了他,“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公子实在愚蠢至极。”
玉无忧沉默了一会,低声说:“可对我来说,家人就是最重要的。”
国师支着脑袋,审视着他。那双狭长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泛起了嘲弄。
“是吗?”他直起身,懒洋洋地说,“喂,要我给你个忠告吗?”
第059章 春和宴(二)
“什么忠告?”
“威胁岑远道。”
“什么?”玉无忧有些不敢置信, “我吗?可是,他根本不怕我啊。”
“公子难道忘了自己的父亲是谁吗?令尊可是太医院的掌院,岑太医的上司。”
“这”
“公子口口声声说不希望麻烦自己的家人, 难道连这点事都做不到吗?”
“不是的。”玉无忧犹豫道, “我怕这会影响父亲和岑太医之间的关系。”
“岑远道把你推下水时, 可没有顾及他爹和令尊的关系, 也没有顾及令尊的颜面。”
玉无忧一愣,心中忽有豁然开朗之感。林中突然飞出了几只山雀,打破了溪谷的寂静。玉无忧起身, 恭恭敬敬地起身,道谢。
“我明白了, 多谢国师提点。”
国师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玉无忧又道:“我一定会妥善解决这件事的。”他目光坚定, 好像转瞬间就变了一个人。
“是吗?”国师微微一笑,“半个月后,我还会来梧桐观, 不知道那时我能否听到公子的好消息?”
玉无忧一愣,激动道:“自然。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公子是我的学生吗?怎么如此听话?”国师哈哈大笑,摆手道, “时候不早了, 公子先下山吧。我会期待的。”
“好。”玉无忧有些失望, 走出几步, 又折回来认真地叮嘱道,“此地气寒,国师还是不要久留了。”
国师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话, 他望着对面的山林,冲玉无忧摆摆手。玉无忧觉得自己有点多管闲事, 便赶紧离开了。虽说如此,下山时他的心情竟然一步步明朗起来。
他万万没想到国师竟会听他诉说自己的烦恼。那可是国师!他更没想到,国师竟然相信自己能解决这件事。当然,兴许他只是客套,可就算是客套也足够让玉无忧高兴了。他心中猛然生出一股勇气来,他一定要找岑远道谈谈。不仅是为了父亲,也是为了国师的信任。
下山时,他看到路旁的桃花都开了,满目红艳熙熙攘攘,似为他鼓劲。半个月后,当这片桃花已经开到极盛时,他又踏上了这条小路,心怀喜悦,脚步轻快。多亏了国师的提点,他顺利地解决了岑远道的事。而且,大哥也没有责怪他在春和宴上的失态,一切都那么称心如意。
这半个月以来,玉无忧的心情是鲜少的畅快。如果硬要说有什么让他沮丧的事的话,那就是前天吕相造访,和父亲在书房长谈许久。玉无忧不知道吕相到了晚上都没离开,冒冒失失地去书房请父亲用餐,还迟钝地奇怪为何书房里没人答应,直到玉无瑕出来让他先离开,他才知道自己打扰了父亲和吕相的谈话。
懊悔之中,他不免感到一丝忧虑。他担心吕相和父亲谈了一些对国师不利的事情,但愿那只是他杞人忧天。同时,他还感到一丝失落,因为玉无瑕问了他是否听到了什么。他说,其实父亲不必让他来问他,只是吕相太谨慎了,虽然后面的话,玉无忧记不太清了,因为玉无瑕一开口他就立刻摇头,保证,再三道歉,像个急于改过自新的罪人。
想着想着,他脸上的笑意消失了。那天晚上他压根没为这件事难过,可过了一两天,那一丝丝失落好像发酵似的膨胀起来,迅速地让他陷入沮丧。吕相和父亲一定在商谈机密,他们对他不放心也无可厚非。再说,这也是因为他没事先确认谈话结束,父亲才不得不这样做。总之,这没什么。
梧桐观的大门已遥遥在望,玉无忧摆摆头,努力驱除心中的沮丧。他看看手里的玉佩,碧如翠竹,圆环也雕刻成竹节样式,正与国师的风度相衬。这是他用全部积蓄买来的礼物,虽然这对国师来说恐怕不算什么,但玉无忧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
玉无忧没有朋友,实际上,他连家门也不怎么出。所以,国师对他意义非常。
当然,他不敢把国师当成朋友,可他确实希望能和国师保持现在这样友好的关系,就算以后不会再来往,他也想在心中留下美好的回忆。他把自己看得太低了,随便什么人搭理一下,他都会受宠若惊,满怀感激。更何况,这个人是国师,是属于玉无瑕那一等的高贵之人,也是他毕生都不会接触的人。
一想到马上就会再次见到国师,玉无忧就感到紧张、不安和惶恐。他握紧了玉佩,在梧桐观里张望着。这是供奉宏元仙尊的地方,向来香火旺盛,香客不绝。
玉无忧见到这么多人,竟在门口站住了。他靠着墙,一动不动,手心里沁出了冷汗。他双眼急促地转动着,试图找到国师,但他看不见一个熟悉的人。他又开始感到恐慌了,这个死而复生的鬼魂紧抓着他,狂叫着要他屈服。玉无忧觉得自己开始变得矮小,他紧捏着玉佩,垂着头,冷汗不止。
不,他不能回去。他不能。
他看着自己的脚,他的腿传来了不该存在的痛感。
他的伤口已经好了。过去了。过去了。过去了。
突然,有人扯了一下他的袖子。玉无忧吓得差点尖叫出来。一个小道士站在他面前,客客气气地笑道:“您就是玉公子吧?我家大人有请。”
哪个大人?玉无忧恍恍惚惚,小道士见他不动,疑惑道:“您不是玉公子吗?我家大人说,他和您约好了今天见面。”
玉无忧这才反应过来。
“难道,是国”
“是。”小道士笑道,“请跟我来吧。”
这一刻,玉无忧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紧跟着小道士,视线牢牢拴在前面人的脚跟上。他被带进了一间别院,当他看到独自站在桃花树下仰头赏花的男人时,玉无忧心头忽然涌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这是第三次了,每次他难堪的时候,都是国师帮了他。除了感激,还有不敢置信。
竟然真的来了,真来见他这个卑微的庶子。玉无忧快步走到国师面前,欣喜地喊道:“国师大人。”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国师看见他,愣了一下。不等他开口,玉无忧就一股脑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倒了出来。他看起来实在是过于高兴了,整张脸都散发着喜悦的光芒。国师好笑道:“至于这么高兴吗?”“当然。”玉无忧眯眼笑道,“我不能让您失望啊。”
“怎么,难道我对你来说也很重要吗?”
“当然了。”玉无忧认真道,“您对我很好。除了家里人之外,还是头一次有人对我这么好呢。”
“”国师望着他,移开视线,折下一枝桃花玩弄着,“这么说,公子在家里确实不受宠爱了。”
“您误会了。”玉无忧忙解释道,“家里人其实对我很好。母亲非常照顾我,大哥也很关照我,虽然我是”他脸上的笑意忽然消散了,国师却来了兴致,追问道:“是什么?”
“您或许不知道这件事。”玉无忧犹豫半晌,勉强笑道,“我母亲是青楼女子。”
出乎他意料的,国师问:“然后呢?因为这个,你就得低人一等?”
玉无忧一愣,摇头道:“不。他们没有看不起我,是我自己,我”他感到困惑。
他本能地不愿意否认他人,可继续说下去,势必触及到他埋藏心底的那些隐秘的过往。那是外人绝不会知道的事。他迷茫地望着国师,对方嘴微微翘着,眼睛上扬,似乎很感兴趣,但那并不是幸灾乐祸的神情,他看起来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仅仅是出于好奇才追问。
他该说出来吗?他如此小心谨慎,深怀愧疚的缘由?其实,玉无忧平时很少说话。在外面,他不会说话,在家里,他没有必要说话。他是一个闲人,是一个庸人,不该打扰别人,也不该高谈阔论。他甚至连下人都不会打扰,因为他清楚他们讨厌他。
玉无忧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对这些厌恶没有任何不满,并且对玉家让自己的衣食无忧的慷慨深怀感激。可偶尔,苦闷会瞬间将他淹没,夺走他所有的呼吸。然而他依旧安安静静,忍耐着,等这袭击过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沉默的泥沙填满他的身体,堵住了他的口鼻。
此刻,他也应当像往常一般笑着掩饰,毕竟那些事情不值一提。可是,可是,为何他今天面对着这双问询的眼睛时,却觉得自己好像再也无法忍耐了呢?
只是好奇,不是关心。眼前这个人看似多情,却是无情。这近乎一种直觉,毕竟,正常人很难在看到别人淹死后放声大笑。尽管玉无忧敏锐地察觉到了国师掩藏在笑容之下的冷酷,可他并不在乎,因为他需要的不是同情,只是倾听。
正因为眼前这个人是国师,高居于天命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关心他的死活,不在意他的狼狈,像神明一样微笑着倾听所有事情,他才会有将内心剖露的冲动。
与其说这是倾诉,不如说他要借此机会自我责备,仿佛赎罪。
犹豫良久,玉无忧终于开口了。
他慢慢地说:“其实,我不该留在家里。”
第060章 脱面
国师脸上的笑意收敛了, 双眼探究地望着玉无忧,似在无声的追问。玉无忧却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 苦笑着。
“我在家里, 让所有人都觉得不自在, 尤其是父亲。您不知道吧?他其实很爱我娘, 只是良贱有别。尽管我娘离开了,他依旧没有放下她,这对庄夫人并不公平, 对大哥也不公平,可我不能埋怨父亲, 若不是他对我娘还怀有情谊, 我根本不会过上今天这样的好日子。我娘虽然出身不好, 可她却是个极好、极好的人,从没缺过我吃穿。要没有我,她兴许早就从良了, 那样,她也不会染上那种病”
当时,那些下人以为他睡着了, 因为年幼的他正在发烧。
“二公子怎么又病了, 真不懂事。他就不该大冬天地去老爷面前晃悠。他不知道老爷根本不想见他吗?”
“人家精着呢。要不多在老爷面前晃晃, 哪能争到同情啊?”
“那是老爷心善。要是我, 肯定不会让那女人进门,多脏啊”
“是那种病吧?哦呦,她怎么有脸来找老爷?”
“仗着老爷心里有她呗。哎, 夫人真可怜,大少爷也是, 平白无故地要分出去一份家产。”
“可惜她家产没要到,就死了。要我说,她还不如当初把孩子打掉呢。”
“别啊,要不是二公子,那女人指不定就进门了呢?幸好她染上了病。我听说,她根本是来者不拒啊?”
“一个妓女还能怎么养孩子?要我说,咱们还该感谢二公子除掉了那个狐狸精呢。”
“哈哈哈!没错,没错,感谢二公子!”
他听着这些恶毒的议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手、脚都没有力气,像软绵绵的一滩水,而被子那样厚那样沉,像一个铁夹死死咬住他的身体。下人的议论声渐渐模糊了,像苍蝇一样在他耳边嗡嗡地吵闹。
屋子里暗得像晚上,玉无忧想起小时无数个生病的夜晚,他半梦半醒间听到屋子后面传来呻吟。因为娘不愿让他出去呆着,也不愿当着孩子的面干活。他娘或许还算不上青楼女子,青楼女子至少还有自己的房间,不会像她那样被一只寄生虫赶出去,俯趴在本属于她的屋子的后墙上。
墙后面的声响啄着玉无忧昏昏沉沉的脑袋,他伤心地大哭起来。现在他又哭了。比从前任何一个夜晚都伤心。他看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尽管年纪长了几岁,可他还是一只寄生虫。他害死了娘,让庄夫人伤心,让大哥伤心,让父亲伤心,可他竟然一无所知、鲜廉寡耻地四处招摇,享受着舒适的生活。
他是个罪人,活该受人鄙夷。
他不配成为玉家人。
“我那时候发誓,自己长大后会好好报答玉家。可是,看看我现在的样子。”玉无忧自嘲道,“我得了怪病,一到人多的地方就心慌胸闷,甚至晕倒。既然我无法报答玉家,就应该尽早离开,可是,我却一直拖着”
真卑鄙。玉无忧想。他厌恶这样的自己,什么都做不成的自己。
“所以,我按您说的吓住岑远道后,真的非常高兴。”他觉得脸上有些热,用手擦了擦,“我觉得我终于干了件有用的事。我真的非常感谢您。”
“你为什么不把那两个嚼舌的赶出去?”
“嗯?”
“你当时就该狠狠教训一下那两个下人。”国师皱眉道,“你做错什么了?在这自怨自艾的。”
他拿花枝点了下玉无忧的脑袋,有点不耐烦地说:“你与其在这瞎想,还不如干点事去。”
被戳到的地方热乎乎的,还有轻微的刺痛。玉无忧傻愣愣地望着国师,这时,小道士进来了,恭恭敬敬地说:“大人,已经准备好了。”“哦。”国师随手扔下花枝,表情像是有点不快。“我有事要办,失陪了。”“好。”玉无忧赶紧告退,等走出梧桐观,他还神思恍惚。忽然,他大叫一声,懊丧地摊开手心。
他忘记把玉佩给国师了。
那之后,玉无忧出门的日子变多了。有时是陪着庄夫人祈福,有时是带玉无虞出去玩,有时是去集市上看看新茶,有意无意地,他总会经过梧桐观,哪怕只是远远地望上一眼。他不常进去,在他心里梧桐观像什么珍贵的瑰宝,需高高放在一尘不染的架子上,用上好的木箱保存。
只有庄夫人进寺上香时,他才会跟着进去,并且在庄夫人诵经时四处转转,看似不经意地经过那扇门——它总关着。
他碰见过一次小道士。据他说,国师时不时会来梧桐观给宏元仙尊上香。他上香时,不许任何人靠近。小道士的手遥遥一指,点出了梧桐观后殿一角闪闪的金顶。
那就是国师上香的地方。玉无忧满怀崇敬地从那座巍峨的大殿旁走过,和其他大殿不一样,那座大殿四周的墙格外高,玉无忧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飞檐和斗拱。大殿前后有两扇门,一扇通往那个有桃花树的院子,一扇则通往一间空院子,那院子通往后山,也就是那个溪谷。就是说,外人是进不去这座大殿的。
玉无忧开始爬山了。玉无瑕对他的这个新爱好十分赏识。每次爬山,玉无忧都会带回来点什么。几枝梨花,一袋野果,农户酿的酒,猎户售卖的皮,又或者什么趣闻。有时候,他居然能逗得庄夫人笑起来呢。玉无虞吵着说要跟他一起爬山,被庄夫人拦下了。
“净想着玩儿,你还有功课要做呢。”她板起脸教训道,“你要多学学你二哥,他像你这个年纪,可从没让我操心过。”
玉无忧笑了笑,心生庆幸。幸好庄夫人没有答应,他私底下其实不愿带玉无虞一起爬山。他身子弱,爬得慢。可一步步往上爬时,他能鲜明地感受到自己走过的路。歇息时,回头一望,便能看到绵延的群山和越来越小的梧桐观。爬到顶点,甚至能看到远处的娄京城。
头顶是蓝天,脚下是青山,四周是流风,空然一人,自由自在,心仿佛都要飞起来。他的双腿牢固地站在大地上,一种喜悦在他心中滋生。
他已经不那么怕出门了。
下山时,玉无忧会多走一段路。在他误打误撞闯入的那条通往溪谷的小路上,有一个分叉,一边是下山,一边是通往凉亭。站在那个分叉点向下望,正好能看见那座大殿和那个有桃花树的院子。他会在那站上一小会,好像休息一样,然后便朝山下走。
再多爬几次山,兴许他就可以骑马了。
他要变成一个有用的人,他不会再自怨自艾了。
下次玉无忧来爬山时,惊讶地发现溪谷中出现了点点紫红。杜鹃花开了,一朵两朵,羞怯地从绿油油的枝丫里探出头,整个溪谷一下子明亮起来,台阶尽头的梧桐观都显得暗淡了。几只黑色的鸟停在黄褐色的屋顶上,嘎嘎叫着。突然,那些鸟尖叫着惊起,一哄而散。那尖厉的叫声如此不祥,令玉无忧的心为之一颤。
院子里没有人,鸟是被什么吓到的?他望着那座大殿探出高墙的飞檐,等待着。然而,他没再听到什么动静,就算有,这距离也太远了。从另一条路绕到梧桐观要半个时辰,可从这条路下去只要一刻钟。不假思索地,他跑了起来。后门关着。玉无忧拽了好几下门,左顾右盼,最终看向墙。
这道墙很高,可比起围着大殿的那几堵墙,它又矮多了。玉无忧往后退了几步,用力一跳。他的手抓住了墙头,腿则撞到了墙上,很疼。他咬着牙,一点点把自己拉上去。他爬上墙,跳了下去,像一颗石子砸进了死水般寂静的庭院。
他本是个胆小谨慎的人,那天却那样冲动地闯了进去。大殿的后门开着,一进门,浓烈的梵香扑鼻而来,屋中黄幡乱舞,巨大的神像高居莲台,双手搁膝,压着一柄竹节鞭,面目隐没在华盖的阴影中。一个人倒在它面前,翻滚着,痛吼着,华美的紫袍绞成一团。
“国师大人!”
玉无忧冲了过去,扶起国师的一瞬间他尖叫一声,甩开了手,身体本能地向后仰着。
那,那是什么?
“呃——”
国师痛叫着,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脸,鲜血从他指尖汩汩流下,像刀子一样将他的皮肤切成几块。
“您,您别抓着自己的脸,那样伤口会感染。”玉无忧回过神,他仍旧害怕,但还是尽力想拉开国师的手,把他扶到什么地方去。
“滚开!”
国师推开他,半跪在那,警惕地瞪着玉无忧。在他散乱的黑发间,玉无忧瞥见了那张脸的惨状。他心中一惊,转身道:“您受伤了,我去叫人来。”
他还没跑出几步,就被国师抓住了。他又一次看到了他的脸,那么近,近到鲜血刚从国师脸上流出,就淌到他脸上。任何人看到这张脸都会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和恶心,因为这张脸已经不属于人类的范畴了。
在那堆模糊的血肉中,玉无忧唯一能认出的就是那两颗黑眼珠,此刻,它正用一种十分可怕的眼神盯着自己。国师抬起手,下一瞬它们将拧断玉无忧的脖子。然而,玉无忧哭了。
“您怎么会变成这样?究竟是谁伤了您?”他又愤怒、又难过,眼泪不停地流下来,“天啊,那个人怎么能这么残忍?您该有多疼啊。”
国师的手停在空中,他盯着玉无忧,后者抓住他的手,说:“我先送您去别院休息,然后我就去找大夫,您放心,您的脸一定会没事的”
“不要找人。”国师抓住了他的手,他的声音非常沙哑,就像他的喉咙已经千疮百孔似的。“你不是会炼丹吗?给我你的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