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玖中文网 > 其他小说 > 忘前尘 > 9、叶福儿(一)
    叶家以前是有钱的。叶福儿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被她爹抱上山,她家的田一层一层从山顶铺下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层层叠叠的鱼鳞。她爹不仅有钱,还有野心,有天他跟村里另一个地主鲁泰一合计,就进城做生意去了。

    一进城就糟糕了。城里花花世界,她爹一去就不回来了。娘天天托人去城里捎信,从来没有回音。每次回来的只有鲁泰,那时候他胡子还没现在这样多,身材也没现在这样肥硕。他每次来叶福儿都很高兴,因为可以听到爹的消息。她爹是在城里赌钱,赌了多少鲁泰不说,只是唉声叹气道:“老叶可不能这么下去呀。”

    她娘就哀求他把爹带回来,鲁泰每次都答应,可回来时还是一个人。一见到她娘,他就拖着调子,摇着脑袋叹气道:“大婶子,我劝了,但老叶不听,我也没办法啊。”

    她娘就哭。那些天她娘经常哭,叶福儿也跟着一块哭,后来发现她哭后娘更伤心了,她就不哭了。叶福儿忍不住怨她爹,他干什么不回来呢?哪怕回来后再去赌也可以啊。

    两个月后她把她爹等回来了,可她爹完全变样了。从前她爹那么高,胳膊那样有力,现在背却驼了,胳膊也耷拉着,像两条浸水的麻绳。她爹一看见她们就哭了,叫道:“春梅,福儿,我完啦。”

    她爹把田全输光了。她爹说一开始只是跟鲁泰去玩玩,可鲁泰一直赢,他一直输,他不服气,就一直赌,回过神时已经输的太多了。鲁泰说这下他回去可怎么办呀,他心想今天运气不好,明天再试一把,把钱赢回来。这一试,还真赢回来一点,可下一把他又输了,输了赢,赢了输,他没注意债滚的越来越大。鲁泰时不时来赌场看他,摇头说他再赢几把才行。他心想已经这样了,要不赢回来哪有脸回去,等最后一把赌完,跟他对赌的人笑嘻嘻道:“叶老爷,您没钱啦。”

    他这才发现钱都输完了。他回来时想,要不一头跳下去,死在河里算了。可他一想到那样就再也见不到他老婆孩子了,他就还是回来了。

    她爹一说完,娘就抱着他哭道:“你不能死!老爷呀,你活着就行,活着就行啦。”

    人活着,就要还债。他们只能把田卖了,鲁泰说都是一个村的,与其卖给别人不如卖给他。她爹觉得不错,卖给熟人心里好受些,仿佛那田还是自己的。那些鱼鳞般闪闪发光的田换来了鱼鳞般闪闪发光的铜板,两者都是一个颜色。

    把田卖了后,叶福儿就不是大小姐了,可她不觉得苦,只要一家人还在就好。她爹下地,她娘织布,她又下地又织布。叶福儿有力气,愿意把自己又当男人又当女人使。有天太阳太大了,她爹心疼她,就让她早点回去。叶福儿不愿意,她爹就说口渴,让她打水去。叶福儿知道他是想让她歇会儿,她看看火辣辣的太阳,又看看汗流浃背、快晒化了的爹,就让她爹去树荫下歇着,她打完水他们再一起干活。

    现在想来,她不该去打水,也不该让她爹去树荫下歇着的。叶福儿回来时没在树荫下看见她爹,也没在田里看见她爹,她把盛着水的荷叶子一扔,满地里找她爹。最后她在田埂下找到他了,她爹好像是摔了下去,脖子歪着,眼睛凸着,一滩血垫在后脑勺下。叶福儿心突突地跳,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跪下来摇着她爹,急声喊道:“爹!爹!”

    叶老汉没有反应。

    他死了。

    她爹是摔死的。村里人都说他太老了,眼一花,脚一溜,人就没了。

    是她害死了她爹。娘没怪她,可娘的眼泪在怪她。一看见娘流泪,她就心疼,比扎刀子还疼。娘从没流过那么多泪,好像要把人哭干,哭到她爹下葬那天,娘一脚栽进了墓坑里。娘也走了。

    穷人最怕丧和病。叶福儿身上压了两桩丧事,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只好去求鲁泰。在她认识的人里,鲁泰最有钱。

    鲁家给了她钱,她把自己给了鲁家。

    叶福儿没想到自己能做鲁家的少奶奶,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她诚惶诚恐地上了轿子,诚惶诚恐地跟鲁庚午拜了堂,发誓绝对要好好报答鲁家。鲁庚午嫌她破落,婆婆更是看不上她这只麻雀,家里唯有公公待她好,叶福儿猜那或许是因为她爹,心里时常感激他。

    她对鲁家三人是一样的好。鲁家帮她安葬了爹娘,她就算给他们做奴才也是甘愿的。但鲁庚午跟她分房时,叶福儿还是难受。丈夫这样讨厌自己,做妻子的哪能不伤心。爹娘死后叶福儿已经很久没哭了,但分房那天后,她又开始掉眼泪了,在晚上,一个人,静悄悄、偷摸摸的。

    叶福儿不由得怀疑丈夫在外是不是有人了。鲁庚午就住在她隔壁院子,晚上她听到鲁庚午会出去。有时候,女人有一种敏锐到近乎可怕的直觉。

    一天晚上,她跟踪了自己的丈夫。要是鲁庚午出了鲁家,那就一定是有人了。可他没出去,叶福儿心想难道是个丫鬟吗?想到鲁庚午宁愿找个丫鬟也不愿找她,她心里更难受了。她看到鲁庚午进了一间屋子。尘埃落定。鲁庚午是跟鲁家里的人在偷情。

    叶福儿愣愣地在那屋子外看着,她知道这铡刀迟早要落到自己头上的,但真落下来还是痛。她捂着嘴默默地哭了,哭着哭着,她听到屋里的女人叫了一声。那声音有些耳熟。叶福儿一愣,鬼使神差走到窗边偷听了起来。那女人又低低地叫了一声,叶福儿这下听清楚了,跟她丈夫上床的是她婆婆胡氏。

    她站在那,成了雷劈的一根桩子。好一会她突然转身跑了,没命地跑,好像身后有个怪物。她回了自己屋子,关上门,扑进被子里,拿枕头捂着脑袋大声的哭。那哭声闷在厚厚的棉布里,像猫头鹰的怪叫。

    那之后,叶福儿害怕看到自己的丈夫,也害怕看到自己的婆婆,更害怕看到自己的公公。她想最可怜的就是公公了,他要是知道自己老婆跟自己儿子那样胡搞,只怕会两脚一蹬。

    相比丈夫跟婆婆,她面对公公还不那么难堪。叶福儿于是对鲁泰更孝顺了,好像要弥补自己没能留住丈夫的过错。鲁泰确实疼爱她,穿的用的吃的一样没短了她,叶福儿过得比以前在叶家还好,可她一点都不开心。她每天走在鲁家高高的围墙里,就像犯人走在囹圄里。她抓着鲁泰,是抓着在鲁家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要想着自己欠鲁泰的钱才能活下去。

    有一天,应该是雨天前一晚,因为鲁泰每逢下雨就腿疼,叶福儿就会熬药给他送过去。那晚她过去时胡氏已经睡了,鲁泰一个人在书房算账。叶福儿蹲下给他卷裤腿,鲁泰看着她说:“福儿,这家里就你对我最好啦。”

    叶福儿说:“这是应该的,爹。”

    “你这孩子,我打第一眼见你就喜欢。我心想老叶怎么生了个这么好的女儿,真是有福气,不像我儿子,长得像他娘,那么丑。”

    叶福儿笑了笑,说:“庚午长得不丑。”

    “你是他老婆,当然觉得他哪里都好。我这个公公就没这个福气啦。”

    “您在我眼里也是哪里都好。”

    “真的?”

    “真的。”

    “那我跟庚午比怎么样?”

    叶福儿想了想,认真道:“您比庚午好。”她这话其实说错了,做妻子的哪能说丈夫不好,可她心里还是有气,就说了不该说的话。雷鸣般的笑声从鲁泰茂密的胡子里钻出来,他高兴地看着叶福儿,那双老但精明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太亮了,亮得让叶福儿有些害怕。鲁泰握住叶福儿的手,让她站起来,他嘿嘿笑道:“这儿也好么?”

    他将叶福儿的手往下一拉。

    叶福儿尖叫一声,撒开手,疯了一样跑出去,连药盆子踢翻了也没管。她冲进屋子,拽上门,靠着门站了一会,突然间滑到了地上。上次她还哭来着,这次,她哭都哭不出来了。她呆呆地望着黑黢黢的房间,心里只有绝望。

    呆在叶福儿身体里的秦镇邪也为她的情绪强烈地侵袭着,那种恶心的感觉好像也在他胃里翻搅。

    后来,鲁泰看叶福儿死活不从,就想用让鲁庚午跟她同房来封她的嘴。

    那天晚上真是恶心极了。叶福儿几次都觉得自己要吐出来,她浑身发冷,肚子疼得要命,鲁庚午可不管她死活,事情一完他就走了。一股恶寒直渗到秦镇邪的骨子里,他看着叶福儿的记忆继续。

    她行尸走肉般活着,有一天她看着餐桌上鲁家人的脸,胃里直翻涌,白花花的米饭像蛆虫钻进她的肚子,啃食着她的身体。她吐了出来,然后,她发现自己没来葵水。

    她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