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水遇急流, 船身微微颠簸晃动。
自船舱顶部垂落的珠帘撞在一起,叮当作响,细小的音节与琴声融在一起,仿佛要流到人心里去。
薛镜辞被扯着又坐下身, 心底的沮丧消失殆尽, 又扬起了笑问:“你这样说, 是不是代表我已经通过试用期了?”
裴荒立刻松开手:“别想赖账,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他这样说着,扬起的唇角却压不下去。
薛镜辞盯着他看了会, 忽然擡起手,在他眉心轻轻弹了一下。
他如今也算看懂了,裴荒就是成心要折腾他一番,但又不过分, 不好叫他翻脸, 便只能由他去了。
于是薛镜辞闷不吭声地开始品鑒船上的食物,直到下了船,才想起来问裴荒:“我们就这样走了?”
裴荒理所当然问:“不然呢?莫非你还想住在这?”
薛镜辞听他的话,便放心了, 也不多问, 转身就往回走。
裴荒见他不说话了,倒是急得追上去:“你不再问问我?”
薛镜辞也不看他:“你既然要离开, 自然是想知道的都得到了答案,说与不说和我又没有关系, 问那麽多做什麽。”
裴荒彻底缴械投降, 加快步伐握住他的手。
“我认输了, 是我想和你说,你愿不愿听?”
薛镜辞这才回头, 眼里尽是笑意:“那你快说。”
他话音刚落,迎面便跑来一大群毛孩子,没头没脑地叫喊沖撞,直奔着东巷的戏班子去。
两人躲过这群小野马驹,便被挤到了街边贩卖糖葫芦的摊位上。
薛镜辞的眼神落上去就黏住了,裴荒乖乖付了钱,取了一根递给他,牵着人慢悠悠往客栈走,一边给他解释。
“那位在三皇子身边当差的护卫,名叫段成,多年之前我曾救下他的女儿,因此便认识了。段成为人爽朗,是个极好好人,如今他随着三皇子出来,却多生事端,此事不解,怕是没命回去。”
“既是如此,我便应下帮他来这里打探,我能辩出皇宫之人,旁人自然也能,他们不便过来探查,交给我做最为合适。”
薛镜辞被糖葫芦酸的皱眉,顺手塞到裴荒手里,接着问道:“那你看出什麽了?”
裴荒不嫌弃他吃剩的东西,咬了一口也被酸得吸气,好半天才回答说:“你没听到她的音都弹错了吗?”
薛镜辞点点头:“倒是听出了,但也无妨,整体是很流畅的。”
裴荒摇摇头:“这才是问题,一个以琴艺傍身的人,既然弹错了音,怎会不慌乱生畏,而她身边的那些人,竟也没有一个提醒他。”
薛镜辞明白了。
显然不论是琴女还是那画舫上的其他人,都没有仔细的听什麽琴音。
“你觉得这些人与皇子的事有关?”
裴荒不点头也没有否认,只是淡淡开口:“我的忙已经帮了,只需将这些事告诉段成,想必他们心中自有答案。”
薛镜辞有些诧异:“那接下来呢?你不管了?”
裴荒终于吃完了那根酸得要命的糖葫芦,站定认真地看着他,回答道:“接下来,当然是调理好你的身体。”
薛镜辞愣住,接着便被裴荒带回了客栈,安安静静地养了几天。
裴荒向客栈老板在院子里讨了个小竈,每日自己静心调配草药,又加了许多古怪的东西,叫人看都看不懂。
熬出一大碗颜色诡异的药汁,薛镜辞嫌弃得想要逃走,却还是被日日盯着喝下去。
换作旁人,肯定要以为裴荒是下了毒。
只是这药色香味俱缺,效果却还不错,薛镜辞总算觉得有了暖意。
许是见裴荒日日去煎药,薛镜辞又是一副久病的模样,客栈老板忍不住找上裴荒,给他支了个招。
“你家郎君这病久治不愈,不妨试试去拜一拜天麓娘娘,她很灵的,什麽疑难杂症去拜了都会好转。”
薛镜辞正巧来院子里找裴荒,闻言摇头道:“多谢店家,只是我们不信这个。”
可裴荒却起了心思,想起那日初来南州时入道观躲雨,似乎就见过一个男人,求天麓娘娘医治自己的孩子。
他一边扇动煎药的炉子,一边不经意地问道:“说起来,我多年前也曾来过南州,却从没听说过这个娘娘。真有这麽神吗?”
老板凑近过去,压低声音神秘地说道:“这要从五年前说起,那时候南州忽然流行起一种癔症。得病之人仿佛失魂的木偶,整日里一动不动,连饭食都难以吞咽。”
许是想到那年的惨景,老板脸色都变白了几分:“城里医馆人满为患,许多人只能在外头等死。眼看人越死越多,有些人便只能去山里挖草药救人。”
“某日,一个老人采药时,竟然从天麓山挖出一块白玉。那玉石未经雕琢,生来就是一尊慈眉善目的女人模样。”
老板说得绘声绘色。
这事神异,老人当即就将白玉石像擦拭干净,供在一个已经败落的小庙里,未曾想,不久后他家女儿的癔症竟不治而愈。
自那以后,南州逐渐兴盛起拜这位地生的神灵,很多庙翻了新,去供奉这位天麓娘娘。
这事听着实在玄异,薛镜辞与裴荒对视一眼,心中都觉得古怪。
那日道观里,男人背篓里的孩子昏沉不醒,确实像是得了癔症。可那天麓娘娘凭空出现,未免太过巧合。
老板见两人似乎不信,有些欲言又止。
若只是这一次灵验,自然不足以让这麽多人去信仰天麓娘娘。
可五年以来,凡是潜心敬拜天麓娘娘之人,自己或是亲人的病症都有所好转。
他自己都亲眼见证了几回,远比言语来得震撼。
这两个人从外地来,并不知晓其中的厉害。
想了想,老板旁敲侧击地叮嘱道:“这些年也有人不敬神灵,最后都活活病死了。”
裴荒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家小公子体弱,若真是这般灵验,我倒是想去请一尊回来日夜供奉。”
他看向老板问道:“还请老板给我指个路,去哪里才能请到真神。”
老板见说动了两人,面上也露出喜色,热情说道:“若想请神,二位不妨去东巷的戏班子里走一趟。”
裴荒疑惑:“戏班子?”
“对,就是东巷那个戏班子。”
老板压低了嗓子,小声说:“他家有个老旦,原本都唱不动了,嗓子也坏得彻底。谁知有一日去拜天麓娘娘时,忽然与娘娘通灵了,第二日整个人都生龙活虎,直到现在还能上台呢!”
“从她那里请的神像,都格外灵验。只是能否请动,就要看二位是否心诚了。”
裴荒谢过老板,正好炉子里的药也煎好了,便扯了扯薛镜辞的衣袖,让他坐过来喝药。
薛镜辞一闻到药味就忍不住皱眉,正要开口,裴荒却端起药碗,凑到他嘴边哄道:“等你喝完药,我带你去戏班子看一看,正好路上再买一根糖葫芦。那一家我吃过的,不酸。”
还真的要去?
薛镜辞垂眼看着面前黑乎乎的药汁,大抵明白了裴荒的意思,就着他的手喝下一口药汁。
苦涩的气味实在难以下咽,他这才擡手捧住碗,深吸一口气,干脆将脸几乎整个埋进去。
等再擡头时,碗里黑乎乎的药汁已经消失殆尽,连一滴都没有留下。
裴荒心里一软,虽说这些日子薛镜辞喝药时总是不情不愿,可却从未浪费过他熬的药汁。
喝完药后,裴荒信守承诺,真的带薛镜辞去买糖葫芦。
那摊主扛着一根稻草棍子,上面插满了裹着糖浆的糖葫芦,红豔豔的煞是好看。
凡是路过的孩子,皆被吸引了目光,非要大人买上一根才肯走,有的干脆坐在地上耍赖。
“我就要吃!我就要吃嘛!”
那大人却没什麽耐性,拎起孩子斥道:“若是耽误了请神的正事,看我回家怎麽揍你。”
薛镜辞咬着裴荒刚买的糖葫芦,朝那人看去,这才发现前去求神的人极多,再过一条巷子就是老板口中的戏班子了。
他吃完糖葫芦,顺着人流朝戏班子走去。
等进了戏班子,就见高高的戏台子上空无一人,而两侧的桌子全都坐满了看客,就连楼梯上都站满了人,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裴荒找到负责收票的人,悄悄塞了些银子过去,询问能否去后台见一见那位传闻中,可以与天麓娘娘通灵的老旦。
那人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银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这位公子瞧着面生,是第一次来吧?只来一次就想见她,怕是心不诚。”
他拿腔作调地晃了晃头:“这种事情要看眼缘,今日不行就明日来。只要多来几次,念在你心诚的份上,她或许就愿意见你了。”
裴荒还想说什麽,身后的人却不乐意了,直嚷嚷着他们堵住了路。
“不听戏就出去!”
两人只得朝戏班子里走,那银子自然也是要不回来的。
薛镜辞垂眸,看向身后的队伍,就见还有不少百姓也像裴荒那般悄悄塞了银钱,最后却依旧无缘见那位老旦。
这些银子对于修士来说,并不算得上什麽,可却是这些百姓忙活大半年才能攒下的积蓄。
想来这戏班子打着天麓娘娘的名号,已经暗中赚了不少亏心钱。
至于这戏,恐怕也不见得唱得好。
这里之所以如此热闹,无数人前来捧场,不过是想为生病的亲人祈福,又或是无病无灾,只是想要求个心安。
薛镜辞的猜测很快得到了验证,很快就有两个戏子登上高台开嗓。
那声音难听至极,显然是许久未曾好好吊嗓子了,不仅毫无唱腔可言,情绪也平淡至极,敷衍得像是念经文一般。
而周遭所有的看客,不仅对此熟视无睹,还纷纷鼓掌叫好。
薛镜辞左右环视,低头看向面前的茶碗,那小小的瓷碗价值不菲,欢呼声震得桌子都在颤动。
茶汤震蕩,映出周围之人扭曲的身影,看不清面容,荒诞得不似凡尘。
而那台上戏文正唱:这三伏天气,红日高照,岂能下雪?
哗啦啦,六月晴空转眼就变了天。
第六十二章
薛镜辞听了一会儿, 就没了兴致,两人半道离开,从小门走了出去。
见裴荒似乎有心事,薛镜辞问道:“你觉得这戏班子有问题?”
裴荒摇摇头:“不一定。只是觉得这神像传说并非偶然, 而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薛镜辞看向裴荒, 想起前几日这人说过, 不会再去管这事。
可看他的模样,分明还是将此事记在了心上。
薛镜辞想了想,说道:“我身体已经好多了。你要是想查……”
裴荒笑着打断他, 侧头问道:“你是想要逃避喝药?这可不行。”
薛镜辞还想说些什麽,裴荒却忽然转了话题,说起要薛镜辞对他好的事情来。
他扬起唇角,一本正经地问道:“你想不想知道, 怎样才算对我好?”
薛镜辞眼睛亮了亮, 上一次他说要弹琴却被裴荒拦下,这几日正愁找不到方向。
裴荒装作思考模样,直到薛镜辞轻声催促他,才慢悠悠地开口:“你看, 别人家的师父养徒弟, 都是很精心的。我今日想吃面……”
顿了顿,裴荒又加重语气强调道:“不是外头买的那种, 我要吃你亲手做的。”
薛镜辞瞥了裴荒一眼,心中有些意外。
自重逢以来, 这人看着比以前冷静稳重不少, 但此刻说话的语气, 却和先前赖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孩童有几分相似。
这无端的联想让薛镜辞忍不住笑了起来,点头应道:“不就是面, 回去我给你煮。”
正好客栈里有现成的竈房和食材,薛镜辞付了些银钱借用,将里头的人都支了出去。
他如今做了僞装,通体矜贵的气质却难以掩藏,竈房伙计担心他会炸了竈房,忍不住寸步不离地守在外头。
可等了许久,却听不见竈台生火的声音,才稍微放下心来,觉得这小少爷不过是一时兴起,并不是真的要生火做饭,这才放心去忙自己的事了。
他却不知道,竈房内的薛镜辞,正在认真的蹂躏面团。
系统在薛镜辞脑海里嘀嘀咕咕道:“这小鬼可真会折腾人!说是要你亲手煮面,可这竈房里明明就有晒干的面条,怎麽还要你重新拿面粉去揉?”
薛镜辞却不觉得这要求过分,他嘴巴刁,自然明白现揉现下的面,会比提前晾干的更为筋道好吃。
他安安静静地揉面醒面,重複三次后搓成长条,放在竈台边上。
做好这些,薛镜辞才掀开铁锅,升起竈火。
薛镜辞把葱段放入冷油中煸炒,待到葱段翠绿的颜色转为暗沉后,便立即捞出来,只留下喷香扑鼻的葱油。
系统虽说闻不到气味,但也能想象出这葱油的香气有多诱人。
“这下那小鬼定是没话说了,宿主连煮面的油都是亲手炸的。”
薛镜辞没应声,神情极为专注地捞起葱油,刷到搓好的面条上。
那面条极长,直到每一处都仔细刷好,他才拎起来放入热水中。
下界天黑得早,如今竈房里黑黝黝的,唯一的光来自竈台,从柴火间丝丝缕缕透出来,明明灭灭地照在薛镜辞脸上。
他纤长的睫毛鸦羽般抖着,很快就被火光覆上一层浅金色。
裴荒看着薛镜辞,忍不住出了神。
直到听见水沸的声音,才醒转过来。
他走到薛镜辞身边,撩起衣袖给他擦汗,然后又语气任性地开口道:“还要加一个溏心蛋。”
薛镜辞满口答应,这下裴荒终于没有再提什麽新的要求,静静退到一边。
很快面就煮好了,薛镜辞拿篱爪将面捞出来,又按裴荒要求往汤里下了个溏心蛋,最后放入肉丁,淋上葱油。
剩下的葱段他也没有浪费,轻轻洒在溏心蛋上做点缀。
系统看得直流口水,在薛镜辞脑袋里喵喵叫,说是等恢複力量重新有了身体后,一定要尝尝这葱油面才行。
然而裴荒却安静地过分,视线紧紧盯着那碗面,不知道在想什麽。
薛镜辞将面放到他面前,又点了根蜡烛放在旁边,这才开口道:“趁热吃。”
裴荒喉头一紧,双手捧起面碗,只见那碗里的面条纤长柔软,红白的溏心蛋上还缀着浅绿的葱花,热气蒸腾着漫入他眼底。
他闭了下眼睛,掌心感受着碗壁传来的热意,半晌才稳住心绪,小心翼翼的尝了口汤。
汤汁浓香,暖意随着汁水流入胃里,裴荒眼睛一点点亮起来,慢慢低头用筷子夹了面去吃。
见裴荒一直不说话,薛镜辞便紧张地盯着他。
这样应该可以渡过试用期吧?
可裴荒也没说好不好吃。
直到裴荒吃完了一整碗面,才擡起头小声说了句“谢谢”。
他放下汤碗,指尖摩挲着上面的余温,漆黑地眸子泛起细碎的光:“自我爹死后,许多年没吃过长寿面了。”
薛镜辞忽然愣住了。
竈房里黑漆漆的,借着桌上的烛火,薛镜辞勉强能看清裴荒的身影。
他坐在那里捧着空空的面碗,看起来似乎一动不动,只是仔细去看,就会发现他手指轻轻颤着,像是在隐忍什麽难以言说的情绪。
薛镜辞心里有些闷闷的,低声道:“原来今日是你的生辰。”
冷风从竈房外灌进来,吹得烛火轻晃。
薛镜辞忽然伸手拿走了裴荒手里的汤碗,轻轻握住他微颤的手指。
裴荒的手指瞬间僵住,还未反应过来,就被薛镜辞不容挣脱地拉起,朝竈房外走去。
“今日还没过去,我们现在就去街上走走,给你补份生辰礼。”
此时已经黄昏,马头墙上挂起竹编的灯笼,寒风一吹,就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两人并肩走在西巷的长街上,周围热闹极了,各色的摊位从街头摆到街尾。
南州富庶,官府也极为开明,只要有手有脚都可以在街上贩卖东西。
薛镜辞擡头一看,就发现一排卖吃食的。
有卖小笼包的,竹笼屉摞成高高一叠,下方连着炉子,远远就能闻见香气。
也有卖茶水的,便宜大碗,只是没地方歇脚,必须端着碗就地喝掉。
还有许多人甚至连摊子都没有,背着个炉子随处一支,就做起生意来,那热油里随便炸些附近的河虾,连皮带肉都十分酥脆。
裴荒一直留意着薛镜辞的视线,只要察觉到他多看了什麽几眼,就打算挤进人群里掏钱买下。
他自己吃了面,薛镜辞却还没吃东西。
可今日薛镜辞似乎对吃食彻底失去了兴趣,对这些卖吃食的摊子视而不见,一门心思朝前走。
不远处人潮忽然朝一个方向拥挤起来,薛镜辞以为那边有什麽新奇玩意,赶紧擡眼去看。
却只见一个锦衣小公子风风火火地策马而过。
那马的四只蹄子上燃起火焰,飞驰间火光闪烁,难怪引得无数人围拢探看。
薛镜辞猜测那人是用了什麽阵法,多半也是个修道之人。
他正要收回视线,却又见到了林肃。
林肃拦住那小公子,手一擡就熄灭了马蹄上的火光。
他不知说了什麽,小公子恹恹地点点头,规规矩矩坐在马上,再也不複先前的张扬。
两人很快离开,人群也随之散去。
这小插曲并未引起薛镜辞的注意,他满心想着的,都是给裴荒挑一件好玩的生辰礼。
走过这一排卖吃食的,下了青石台阶,便看见一座七孔廊桥。
桥底下停了十几条小船,头碰头,尾连着尾,可以直接从这条船跨到另一条上去。
竟也连成一片热闹的小集市。
这上面卖的就不是吃食,而是从稍远一些的地方运来的小玩意。
有捏面人的,画糖画的,还有人做了扇子现场题写字句。
薛镜辞一眼扫过去,总觉得这些都不够特别。
他转了转视线,忽然被船头的碗莲吸引了全部的注意。
那小巧精致的青瓷碗不过巴掌大小,里面蓄着清澈的水,表面浮着几片碧叶。
几只或粉或白的荷花从叶子里探头,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已经彻底绽开,正迎风摇曳。
这碗莲很少见,又玲珑可爱,薛镜辞看着喜欢,驻足弯腰,买了一个打算送给裴荒。
可正要送出,薛镜辞又忽然迟疑起来。
裴荒伸手弹了弹碧叶,就见露水圆滚滚地滑落下来,发出滴答轻响。
他望向薛镜辞道:“这碗莲我很喜欢。”
薛镜辞见他喜欢,心下一阵高兴,却又忍不住叹道:“只可惜这东西易碎,留不了太久,还是再另选一件。”
裴荒却摇摇头说道:“无妨,我知道永远保存的方法。”
薛镜辞一怔,很快就反应过来,眼睛亮亮地说道:“可以做成琥珀!”
裴荒见薛镜辞与自己心有灵犀,心中泛起一股说不清的喜意。
他正要说些什麽,天气却一瞬间变脸,耳边很快响起急刷刷的雨声。
雨水浇落在河道上,激起片片水花。
小贩们急急收摊,一时间周遭兵荒马乱。
薛镜辞怕有人撞碎了怀里的碗莲,只顾抵着头小心护着。
裴荒则小心翼翼环住他的肩膀,护着他朝岸上走。
眼看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边撞过来,裴荒一手撑起伞,另一只手骤然收紧,紧紧将薛镜辞捞进自己怀里,不让任何人触碰到他。
雨声溅在伞面上,仿佛分割出了一方小小的世界。
伞外是兵荒马乱的人群,伞内只有紧紧挨在一起的两个人。
雨水沖洗着青阶,缝隙里长出的小花被揉得歪斜。
一丝青草香,混着泥土与雨水的气息,浸入薛镜辞的鼻间。
他擡起头,视线和裴荒撞在一起。
那双眼睛里蕴着他看不明白的情绪,像是平静水面下汹涌着漩涡,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卷入其中。
两人的呼吸与心跳在冰冷的雨幕中纠缠。
明明周遭都是潮湿与清寒的气息,薛镜辞却感受到一股灼热。
薛镜辞有些恍惚,想起当年在花灯会上,裴荒也是这般护住他。
只是那时候他年纪还小,虽然努力伸手护着,两人还是随波逐流地被人群挤着向前。
而如今,裴荒那双手却更稳了,直到人流散去,他们依旧还好好地停留在原地。
裴荒撑着伞,仍然维持那个紧巴巴地搂着薛镜辞的动作。
薛镜辞低下头,手里还小心地捧着小小的碗莲,将脆弱的花护在两人的拥抱之间。
第六十三章
回到客栈的时候, 两个人的身上都不免被大雨淋湿了。
那碗莲倒是完好无损。
薛镜辞体弱,凡界的雨阴气太重,裴荒怕他风邪入体,病上加病, 赶紧催促小二烧了热水送来, 叫他泡进加了药草的热水里。
这般体贴的待遇, 薛镜辞很少遇到。
他并不觉得有多冷,可还是没有拒绝,乖乖换下衣裳, 泡进了水里。
那药草味道香甜,薛镜辞盯着看了一会儿,甚至在药包里看到了细碎的花瓣,心里偷偷想念起昨日尝过的桂花糕。
裴荒早就备好了干净衣裳, 等他走出屏风时, 就见这人已经取好了碗莲,放置在一个小瓷碗里。
就这麽一会儿功夫,裴荒竟然已经备好了制作的物件,大块的松香放在桌上, 叫他更想吃东西了。
他坐下了身, 喝了杯茶水,才问:“这些事哪里来的, 也没听见你出门。”
裴荒拍了拍腰上的储物袋:“以前用过的,好在没丢掉, 还可以用。”
薛镜辞低头细细打量那模具, 正想说话, 房门却又被敲响。
裴荒去开了门,很快就端回了一盘桂花糕。
薛镜辞惊喜地睁大眼睛:“你怎麽知道我想吃!”
他语气中的讶异藏都藏不住, 裴荒笑着将盘子放到他面前。
“猜的,总觉得你会想吃。”
变成玩偶后已经很久没有动的系统,竟然也跳出来,又回複成猫咪的样子,用小猫爪偷糕点吃。
裴荒看了看他,伸手揉了揉毛脑袋,毫不惊讶地问道:“你恢複好了?”
自从系统进入休息状态,小莓果也觉得无聊,跟着钻进系统空间里,果然系统恢複,这小东西就也跟着跳出来,啵啵啵的讨东西吃。
薛镜辞严肃了眼神,将盘子里的桂花糕分成了四份,然而吃掉了自己那份,却还觉得意犹未尽。
系统与小莓果的嘴巴是随了薛镜辞,自然不会分出自己的那份。
裴荒见着好笑,才转头说:“我的给你吃,不够了再叫厨房做一份。”
薛镜辞瞬间开心起来,晃了晃头说:“不要了,晚上我还想吃八宝鸭。”
裴荒点头答应下来,又继续低头摆弄桌上的模具。
薛镜辞不出声,全幅注意力都放在裴荒利落的手部的动作上,就这麽出了神。
许是很久没听见动静,裴荒有些担心,连忙擡头看向薛镜辞。
凡界里蜡烛是稀罕的东西,屋里并不明亮,只有微弱的光漾开,柔和了月光的冷清。
薛镜辞倚在床榻的软枕上,青丝垂落肩膀,就这般静静地看着裴荒。
那双眼睛里的光却比月光和烛火都要好看,仿佛还带着几分自豪。
裴荒甚至能脑补出薛镜辞的声音,似是他又在说:我徒弟是最厉害的。
他连忙移开视线,嘴角却忍不住微微扬起,手下的动作放慢了些,好让薛镜辞看得更清楚。
制作琥珀的工序很简单,最难是将碗莲定型烘干,之后放入模具中,灌入松香等待凝固即可。
虽然简单,但耗时却很多,等裴荒彻底弄好,已经到了半夜。
他擡起头,就见薛镜辞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原本那只小丑猫占据了薛镜辞旁边的位置,此刻却被薛镜辞捞进怀里,像是有意给他空出个位置。
裴荒掀开被子,轻轻躺进去,没有惊扰到薛镜辞。
屋子里弥漫着松香的气息,这东西有毒,但用法术稍作处理后,便只余下香甜的气息。
裴荒侧过身,盯着薛镜辞看。
这几日他日日煎药给薛镜辞喝,总算将他先前消耗的精气养回了几分,只是唇色依旧惨淡苍白,还要慢慢多养些时日才好。
如今南州事多,皇子的失蹤,还有这诡异的神像怕是都与魔修有关,也不知他们在打什麽算盘。
裴荒眼神微冷。
有那件东西在,魔修迟早会找到他。
只希望在那之前,他能将薛镜辞的身体彻底养好。
裴荒叹口气,忽然发现薛镜辞鼻翼动了动,接着唇角扬起了一点。
他猜测薛镜辞是做了什麽美梦,多半是嗅到了松香的味道。
也不知梦到的是桂花糕还是八宝鸭?
裴荒闭上眼睛,松了心神,很快也睡着了。
他入睡后不久,薛镜辞却醒了。
薛镜辞梦见裴荒彻底答应了当他的弟子,他的任务顺利完成,一下子就醒了。
他眨眨眼,视线落在不远处刚刚做好的琥珀上。
那碗莲被封入松香里,姿态玲珑可爱,薛镜辞想伸手摸一摸,又怕惊醒了裴荒,只得作罢。
他回忆起先前的梦境,想着裴荒什麽时候才能通过他的试用期,不知不觉就坐到了天亮。
又到了他喝药的时间,薛镜辞见裴荒睡得熟,心知早上不必喝药了。
谁知裴荒却準时醒来,两人视线交错,都愣了片刻。
裴荒刚醒,嗓音还有些哑,眼中流露出几分茫然问道:“天亮了?”
薛镜辞道:“你睡得迟,不然再多睡会。”
裴荒却很快清醒过来,摇头道:“今日还有别的事要做。”
说罢,他去给薛镜辞煎药,等端着药回来,就见薛镜辞正在把玩桌子上做好的琥珀,眼中难掩喜爱之色。
裴荒放下药碗,说道:“昨夜还漏了最后一道工序。”
薛镜辞垂眸看向掌心的琥珀,只见表面都已打磨光滑,疑惑问道:“哪一道?”
裴荒却忽然卖起关子:“把药喝了,我就告诉你。”
薛镜辞心里好奇,很快就将药喝完,把空碗捧给裴荒看。
裴荒不说话,只是拿起琥珀,指尖一晃多了个银针暗器,在顶部扎了个孔洞。
他装作不在意地模样,提议道:“这样你日后若是想佩戴,只要打个绳结就好。”
薛镜辞接过琥珀,伸手摸了摸孔洞,面上闪过迟疑之色,最终还是没有佩戴,只是从储物袋里拿了个盒子装起来。
裴荒眼中的喜悦渐渐淡下去,谨慎地问:“不喜欢吗?”
薛镜辞摇头:“没有不喜欢,只是我怕又弄碎了。”
裴荒愣住,心底有些酸。
像是又吃了一口那日酸得掉牙的糖葫芦。
他伸手拿起盒子,重新将琥珀取出来,又从储物袋里挑了根红绳,俯身系在薛镜辞的腰上。
“碎了就碎了,再做新的就是,你这麽好看,戴着一定很漂亮。”
薛镜辞心口一跳。
明明裴荒正低头看着琥珀,并没有看他,可视线里却满是认真,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前几日系统让他夸裴荒,他照做后发现裴荒脸皮薄,竟还会不好意思,便生出逗弄之心,见缝插针地就会夸他几句。
可如今,轮到裴荒夸他,薛镜辞竟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悄悄伸手摁了摁心口,觉得屋子里忽然热了几分。
薛镜辞努力转移话题:“你先前说今日有事?”
裴荒松开手,点头道:“我还想再去戏班子看一看。”
薛镜辞赶紧拉开门,被清晨的冷风一吹,他面上的燥热才彻底散去。
两人朝戏班子走,清晨路上行人不多,可戏班子门口已经排起长队。
轮到裴荒时,他又暗中给了银子,却还是没能见到那位老旦。
如此一连过了七日。
第七日夜里,裴荒忽然说道:“明日不去了,不如今夜我们就直接去戏班子里探一探。”
薛镜辞看得出裴荒在意那神像,虽然并不明白是为什麽,但还是没有多问,便陪他同去。
两人施展法术遮掩气息,很快就轻飘飘地落入戏班子里。
这里褪去白日的喧嚣,却安静得有些诡异。
裴荒沉声道:“奇怪。”
薛镜辞问:“你发现什麽了?”
裴荒压低声音说道:“寻常戏班子,不登台的时候总要练功吊嗓,这里却静悄悄的,连个练功的人都没有。”
薛镜辞点头:“难怪唱得如此难听。”
系统窝在薛镜辞肩膀上,闻言晃了晃尾巴,说道:“宿主别怕!我先进去探探路。”
它身形小,又是个猫身子,确实不容易引人注目。
薛镜辞将它放下来,和裴荒藏在假山石后面等待。没多久系统就从屋子里闪出来,一头钻进薛镜辞怀里,浑身毛都炸起来。
“宿主!里面都是些活死人……”
系统喘着气,瞳孔惊恐地竖起,却见裴荒和薛镜辞毫无反应,忍不住问道:“宿主你不怕?”
薛镜辞捏捏它的猫爪子:“上次我和裴荒去那鬼珠时你不在,那里面到处是纸扎人。”
不过话虽如此,这里并非幻境,而是官府治下的南州,怎会有人在此行诡异之术?
薛镜辞示意裴荒和自己进去看看。
系统顶着小莓果,说什麽都不愿进去了。
薛镜辞和裴荒跳窗而入,很快就看到了系统说的“活死人”。
几个纸扎人躺在床上,旁边还摆着唱戏的行头,可谓是鬼气森森。
薛镜辞正要细看,屋外竟然传来脚步声。
他还未反应过来,就被裴荒拉住,躲入床底下。
底下的空间幽闭,两人挨在一起,呼吸交织着响在耳边。
裴荒做贼做惯了,第一时间收敛气息,却见薛镜辞浑身不自在,忍不住调侃:“一看你就没当过贼。”
薛镜辞扬了扬眉:“我为何要当贼?”
裴荒轻声道:“可你不是说要当我的师父?”
薛镜辞正要说些什麽,脚步声加重,两人都不说话了。
裴荒暗自松了口气,方才他下意识说出那句话,不过是稍作试探。
他一身魔功,和正道半点都不沾边,当贼竟反而是里面最光明的的一种了。
薛镜辞如今还什麽都不知道,才会一直想要收他当弟子。
裴荒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什麽。
直到来人整理了行头,又离开屋子,他才重新回神。
见薛镜辞还蹲在床底,裴荒有些好笑,将他拉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两人正要离开,一回头忽然发现角落里竟然供奉着天麓娘娘的神像。
这尊神像和真人一般大小,盘膝静坐在那里,身前燃着四柱香。
那香已经燃到了根,在他们看过去的瞬间,就彻底熄灭,只幽幽地飘出四道青烟。
裴荒盯住了香,眉头微微蹙起。
薛镜辞知道裴荒懂得多,尤其是这些邪门的东西,便问道:“你又看出什麽了?”
裴荒伸出四根手指,轻声道:“凡间有个说法,神三鬼四,这戏班子的人供神,却点四柱香,实在奇怪。”
薛镜辞胆大,竟直接走过去想要查探一番。
谁知他刚一靠近,那神像边缘忽然亮起道金光,紧接着便开口说话了!
“何人扰我清修,还不速速退下!”
第六十四章
剎那间神像金光璀璨, 如同有了灵性,原本慈悲平静的面容也变得凝肃起来,让人不敢直视。
薛镜辞却听出这声音有异。
天麓娘娘是尊女神,而方才的声音却有些不对劲, 像是男子掐着嗓子说出来的。
裴荒也察觉到这一点, 抽出剑直直朝着神像后面的暗红色帷幕刺去。
剑气激蕩, 神像后传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薛镜辞循声望去,就见一个少年抱着脑袋,从神像后打了个滚堪堪落到两人面前, 高呼道:“饶命!”
他的容貌有些熟悉,薛镜辞略一思索,便想起这人正是先前纵马游街,被林肃拦住的小公子。
薛镜辞上前一步, 拦住裴荒的剑锋, 低声道:“此人与林肃相识。”
裴荒收了剑,垂眼盯着那小公子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麽?”
温淩云小心翼翼地将脑袋从剑刃边上移开,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们是那鬼戏班子的人, 这才故意出声, 想要将你们吓退。”
就在这时候,外头屋檐上略过一道黑影, 像是有只黑猫跑了过去。
温淩云吓了一跳,搓了搓手臂道:“这里阴森森的, 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说话?”
薛镜辞点头答应, 三人小心隐藏着身形, 翻墙离开了戏班子。
温淩云胆子大,此刻看出薛镜辞与裴荒不是坏人, 便主动说起自己来此地探查的缘由,想要从两人身上也套出点消息来。
“我来这里,其实是为了找人。半月前我与朋友来南州游玩,听闻这戏班子火爆,就慕名过来听了一场。谁知第二日,我那朋友就变得有些浑浑噩噩,又说不出是哪里不正常。我怀疑与这里有关,所以才偷偷前来查探。”
说罢,他看向薛镜辞问道:“那你们又为何会来?”
裴荒道:“我家小郎君生了病,听客栈老板说这里有位老旦可以通灵,从她那里求的天麓娘娘像都极为灵验,就想过来碰碰运气。谁知我们一连来了七日都无缘得见,只好深夜探访。”
听到两人来这里是为了求神像,温淩云眼中闪过失望之色。
他还以为两人或许知道些什麽。
温淩云看向薛镜辞,见他气息虚弱,面无血色,应该是生了重病。想了想,他多嘴说道:“你们既然来了,也该看出此地鬼气森森,绝非善地。听我一句劝,别再信这邪像,更别请回家里。”
裴荒追问道:“邪像?可这里的人都说天麓娘娘很灵验,家里若是有人生病,去拜一拜就会好转。”
温淩云见裴荒似乎对这天麓娘娘深信不疑,顿时有些急了,压低声音说道:“你们怕是不知道,一年前我曾无意中打破过一尊神像……谁知这女像之中,竟还藏着一尊男像!想来是暗中借着天麓娘娘的名头吃香火。”
此事诡异,如今想起来温淩云依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怕两人不信,正想再劝说几句。毕竟这些日子来了南州,他亲眼见过许多重病之人的亲友病急乱投医,将天麓娘娘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绝不容旁人说她的坏话。
可温淩云一擡眼就看到个熟悉的身影,顿时暗道不好!
林肃竟发现了他偷偷溜走的事情,寻过来抓他了。
温淩云正要逃走,却见林肃脚步加快,竟直直跃过他,一把抓住了薛镜辞的手腕。
那熟悉的身影让林肃心口发闷,甚至头一回无法冷静地思考,双唇发颤地喊道:“薛……”
薛镜辞平静地转身,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巨大力道,忍不住微微蹙眉,转身朝身后看去。
他这一回头,林肃才看清他的容貌。
这人容貌不似薛镜辞那般惊豔,眉眼天真,像是个不经事的少年。
林肃松开手,理智终于彻底回笼,叹了口气道:“抱歉,我认错了人。”
裴荒不动神色牵起薛镜辞的手腕揉了揉,他对自己的易容术颇为自信,只是林肃这人粗中带细,若继续呆下去,难保他不会发现猫腻。
想了想,裴荒望向温淩云,说道:“多谢小公子提点,我和我家郎君会另寻治病方法,不会再去求这位天麓娘娘了。”
说罢便带着薛镜辞先行离开。
两人一走,就只剩下了温淩云与林肃,他原本是心虚地退了一步,怕林肃责怪他贸然独自行动。
谁知林肃却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只是沉默地望着薛镜辞和裴荒的背影消失不见。
十年过去,上界许多人已经记不起薛镜辞这个人。
但也有许多人始终无法忘记。
林肃是后来才得知薛镜辞的死讯,又从林恒口中知晓薛镜辞当年竟将本命剑赠予他,好让他在下界时能得到庇佑。
他总是忍不住想,假若当时自己还留在上界,没有追去下界找林恒,是否就能阻止这一切。
林肃这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实在罕见,温淩云一时忘了心虚,竟忍不住凑过来问道:“你方才将那小公子认成谁了?还从未见你如此失态过。”
见林肃不说话,温淩云擡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下终于唤回林肃的神志。
他没了力气责备温淩云擅自行动之事,摇摇头道:“那人已经故去许久了,我一时恍神才会认错。走吧,随我回去。”
温淩云跟着他,走出长街外,口中絮絮叨叨地说起戏班子里诡异的情况。
裴荒也正和薛镜辞说起这事。
神像之中还藏着别人的塑像,此事实在匪夷所思,但两人知晓温淩云身份不同,断不会说谎话诓骗他们。
薛镜辞蹙眉道:“难怪上的是四柱香,里面不知供奉着什麽野鬼。”
裴荒沉思着,没有立即应声。
今日去戏班子探查,他主要是想看看此事与魔修有无关系,或者说与他有无关系。
如今看来,似乎不是魔修所为,也不是沖着他来的。
既如此,还是薛镜辞的身体更为重要,他们没必要继续查探下去了。
裴荒望向薛镜辞,说道:“我答应别人要帮忙,如今能查的都查得差不多了。这水浑浊,我们还是不要去淌了,这几日好好吃一吃南州美食才是正事。”
薛镜辞正想点头,忽然又改了口:“渡过试用期才是正事,你再想想,还有什麽事算是对你好?”
他语气认真,裴荒想起那碗薛镜辞亲手做的长寿面,耳根不争气的红了。
裴荒移开视线,摇摇头道:“等我想起来再告诉你。”
听他这样说,薛镜辞放心下来。
系统凑过来打趣道:“宿主,他说什麽你都愿意做吗?”
薛镜辞笃定道:“裴荒不会提过分的要求。”
这些日子的相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裴荒对他照顾颇多。唯一有些难办的要求,也只有亲手做一碗面。
可那日却是裴荒的生辰,作为他的弟子,这要求根本算不得过分。甚至薛镜辞每每想起,都觉得他做的还不够。
确实不如别人家的师父。
系统晃晃尾巴,心道薛镜辞放心得也太早了。
裴荒想要的可不只有这些。
不过系统一转头,就看到裴荒出去煎药,便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薛镜辞却忽然想起什麽,问道:“这一次你醒来,怎麽也不催我做任务了?”
小猫想起和6B的对话,有些心虚地伸出猫爪,拍了拍薛镜辞的手背:“宿主不用着急,现在积分长得很快呢!”
十年过去,无论是谢争还是萧寻,都贡献了大量的火葬场积分。
薛镜辞狐疑道:“可是裴荒还未正式拜师?”
小猫一本正经地解释:“试用期也算是有了师徒关系,主要还是裴荒资质出衆,修为进展极快,积分才会长得快。”
薛镜辞放下心来,暗道终于收到一个好徒弟了。
这日之后,两人不再去管神像与皇子失蹤之事,倒也过了好几日宁静悠閑的日子。
只是到了第五日时,两人正在街边吃早食,忽然看见人流朝一个地方涌去。
知府府邸的外面,有人张贴出了布告,说是要重金求神医治病。
人群围拢过去,对着告示指指点点道:“找什麽神医,只要去庙里拜拜天麓娘娘不就好了!”
也有人摇头叹息道:“前些日子,官府派了好些医者,去附近村子里治病,还劝说那些人不要再去拜神,吃药才是正经。可结果呢,如今这官府内的人自己就病倒了,那些医者也治不好,还要去寻别的神医。”
“怕是不敬神灵,遭天谴了!”
薛镜辞与裴荒对视一眼,眼中闪过惊诧之色。
如今旁人尚不知晓,这得了病的究竟是何人。但能让知府如此重视,甚至不惜布告寻医的,恐怕只有林肃了。
裴荒看向薛镜辞,并不想他卷入是非之中。
可他也清楚,若林肃真的命在旦夕,薛镜辞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想了想,他将面前的包子递给薛镜辞:“想去就去,我陪你。”
薛镜辞轻轻点头:“好。”
他将包子咽下,随后拨开人群,走到告示前,一把将告示扯了下来。
见这麽快就有人揭榜,人群一阵哗然.
听到这动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打开门,将薛镜辞他们迎了进去。
他是府邸内的管家,这几日府中贵人接连病倒,实在没有办法才选择张榜求助。
却不想,竟这麽快就有人自告奋勇地揭榜了。
管家虽然年岁高,但目色精明,早就暗中打量了薛镜辞和裴荒一番。见薛镜辞一脸病容,年岁也很小,不由得心中打鼓,试探问道:“二位真是来治病的?”
薛镜辞点头道:“病人在哪,带我们去看。”
管家却没立即带着两人去见贵人,而是绕了个弯朝偏房走去。
偏房昏暗无光,床榻上面躺着一个正难受呻吟的侍卫,旁边还坐着一位医者,此刻正满脸苦色地坐在原地,脚边散落着许多医书。
管家站定,看向两人道:“要医治的人就在这里,有劳了。”
裴荒看出管家这是不信他们,想要先试探一下他们的医术,便主动上前一步给侍卫探了脉。
他的动作很快,引得医者侧目,觉得他像是个江湖骗子。
可很快,医者就听见裴荒认真分析起脉像来,竟与他先前查探的分毫不差。
他忍不住问道:“若是你,会如何医治?”
“他这病需要下猛药,否则拖得越久,身体亏空越厉害……”
裴荒早年间在下界里四处行走时,学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观脉象就是其一。
这些日子为了替薛镜辞养好身体,他一有空的时候就去读医书,此刻侃侃而谈,倒是真把管家和那个医者都唬住了。
两人对视一眼,医者点点头,严重流露出几分赞许之色。
这侍卫的病症他也看过,裴荒说的脉象分毫不差,但用药的思路却与他不同。他习惯以温养身体为重,很少会下猛药。
倒是此人用药大胆,说不定另有奇效。
管家一咬牙,便决定直接领着二人去找林肃。
如今皇子失蹤,林肃和知府也都病倒了,整个府邸都失去了主心骨。
甚至有不少下仆都在议论,是否真是因为他们违逆神灵,才受此责罚。
眼看事情掩盖不下,府中医者也都束手无策,管家无奈才去外面寻找民间高人。
他收回思绪,看向两人道:“先前不知二位医术深浅,这才小心试探,还望莫怪。二位请随我来,要治病的另有其人。”
薛镜辞与裴荒跟上管家,很快就到一处药香四溢的屋子附近。
屋门吱呀一响,林肃正从屋子里走出,见管家领了面生的人进来,神色瞬间变了,问道:“他们是谁?”
管家上前轻声解释,林肃皱眉:“胡闹!”
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昏睡了一夜,府中下人就捅了这般大的篓子。
这一次他跟随三皇子南下,为的就是彻底解决野神之事。
他们原本做好打算,特地带了宫中御医一并南下,想要用正常手段治好患病的百姓。
如此一来,百姓自然不会癡信那忽然冒出的野神。
可眼下才初见成效,皇子便意外失蹤,而他自己也中招,生了和那些百姓一样的怪病,脑中时常昏沉不清,面前浮现出诸多幻象。
林肃本想暗中联系尹师姐求助,谁知府邸的人却乱了阵脚,竟直接贴出布告,说要求神医。
这简直是明摆着告诉大家,此番随行来的宫中御医都是群饭桶,想要治病还是求神更有用。
说不定有心之人已经在散播谣言,说他们是不敬生灵才会生病。
这麽一想,林肃神情越发凝重,一心只想出去查探情况,免得前功尽弃。
见他要走,管家顿时急了,上前说道:“这二位是揭榜的神医……”
“不必。”林肃干脆地拒绝,压低声音对管家说道:“切记不可再张贴布告,我们生病之事也绝不能外洩。至于这两人,你且领去一旁,给些银钱打发就是。”
薛镜辞见林肃脚步虚浮,却不让他们看诊,心知这是不信任他们。
想了想,能快速让林肃信任他的,只有一个方法。
他晃了晃裴荒的手,轻声道:“将易容卸了吧。”
裴荒心底叹口气,知道这下不能再独藏起这个人,但还是按照薛镜辞的意思,伸手替他卸去僞装。
林肃原本一心要朝外走,忽然看见薛镜辞不作僞装的脸,整个人如遭雷击般怔在原地。
许久,他才颤声问道:“薛师弟……你,你还活着!”
薛镜辞道:“此事说来话长,还是想让我们看看你生了什麽病。”
林肃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随我过来。”
三人一并进了屋子,林肃这才脱力般地坐回椅子上,视线却紧紧盯着薛镜辞,仿佛一旦移开,这人就会消失一般。
裴荒不动神色紧紧拽了下他的手,示意林肃看向自己。
“你这脉象平稳,不像是生病。”
林肃回过神来,面对着薛镜辞,他自然无所隐藏,直接将近来发生的事一一道出。
“这几年南地兴起一种野神,当地人叫她天麓娘娘。起初只不过是烧香跪拜,渐渐的便有人假借通灵的名义传递神谕,惹出不少乱子。我如今为皇室做事,此番随三皇子下南州,就是想要将这野神除去……”
这事情薛镜辞早就听裴荒说过,并不觉得新奇。他好奇的,是林肃身为上界修士,竟然会为下界的皇室做事。
但现在不是发问的好时机,薛镜辞没说话,静静听着林肃将话说完。
林肃想起这些日子的经历,叹了口气道:“来了这里后,我就立即让宫中御医替生病之人医治。他们医术精湛,却对许多人的病症束手无策。多方查阅医书之后,怀疑是一种蛊毒,毕竟如今正是梅雨季,许是有蛊虫从南疆流入。”
“蛊毒?”薛镜辞沉思片刻,忽然想起了小莓果。
当日他能从淩虚宗逃走,多亏了小莓果吸走他体内的蛊毒。
只是这几日小莓果总是神出鬼没的,仗着旁人看不见它,总是跑出去偷吃东西。
回来之后,就一副饱食昏睡的模样,也不知道吃了什麽。
薛镜辞在脑内和系统对话,让它变回猫身子,出去找小莓果。
系统原本怕自己出现,会让旁人轻易认出薛镜辞。如今既然薛镜辞没有遮掩的意思,它便高高兴兴地重新变回了猫,灵敏地跳出墙外,不过一刻钟就刁了个玫红色的小人回来。
薛镜辞看向裴荒,裴荒瞬间明白他的意思,装模作样抓起林肃的手,实则悄悄让小莓果咬了他一口。
他指尖轻动,仿佛施了个法术,遮掩了小莓果的动作。
林肃只觉得指尖一疼,下一秒就有什麽东西顺着血液流出,仔细一看竟是个通体漆黑的蛊虫!
他看向裴荒道:“十年不见,你功力见涨许多。这东西一旦进入体内,就难寻蹤迹,你竟有办法这般快的将它引出来。”
裴荒没说话,捏起那蛊虫微微皱眉。
先前他怀疑是魔修作祟,却没有查探到熟悉的魔修手段。可如今看到这蛊虫,他又不太确定了。
难道十年时间,魔界又涌出什麽新势力?
他正要细看,那蛊虫竟自焚了,瞬间化作一滩水滴落在他的掌心。
裴荒冷声道:“毁尸灭迹得倒是彻底,那幕后之人果然谨慎。”
他从储物袋中摸出个灵盒,将毒液尽数装进去,擡眼时却见林肃神色古怪,便问道:“你是想到了什麽?”
林肃点点头:“原本只是猜测,如今见到这蛊虫,我已经有九成把握,幕后之人就是萧寻。”
许久没听见这个名字,薛镜辞愣了下,说道:“他确实擅长用蛊。”
裴荒却没附和二人的话,他虽然年纪不大,做事却格外沉稳,从不会因个人的好恶而影响判断。
他冷静开口道:“萧家确实擅长傀儡术与蛊术,但只凭这个,还无法直接确定他就是幕后之人。”
林肃张了张嘴道:“我能确定是他,那是因为……因为……”
他露出难以啓齿的神情,竟结巴起来,半天都没说出真正的原因。
薛镜辞与裴荒本来不是刨根问底之人,但他们很了解林肃,他心直口快,向来是有什麽就说什麽,如今这副结结巴巴的模样实在罕见。
就在僵持之时,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温淩云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扯着嗓子喊道:“你让我找的那位医修尹道友,终于有消息了!如今她就在……”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发现屋内还站了别人,立刻将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寻找医修之事隐秘,这两人瞧着眼生,也不知是什麽来历。
林肃听到这消息,面上闪过喜色,追问道:“她如今在哪,你但说无妨。这二位……是我的故友。”
温淩云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说道:“她如今在苏城附近做行脚医生,一直居无定所。不过每月十五都会去城里采买药材,明日我们可以去陈记药铺等她。”
说罢,他有些好奇的朝薛镜辞看去。
刚才乍一看,他觉得薛镜辞脸生,可是细想了一会儿,却觉得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人。
温淩云仔细回忆,忽然想到了什麽,眼睛骤然瞪大,竟下意识地倒退了几步。
他指着薛镜辞惊呼道:“你,你就是藏在神像里的那个人!”
温淩云这话说得没头没脑。
薛镜辞和裴荒却立刻想起了那日夜探戏班子时,温淩云说过的话。
他说自己曾意外失手,打破过一尊天麓娘娘的神像,谁知里面竟然藏着一个男子的塑像。
难道那男子像,塑得竟是薛镜辞的面容?
第六十五章
薛镜辞很快回过神来, 看向林肃问道:“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林肃叹了口气,说道:“最初大家谁都没想过,神像里还会藏着其他人的塑像。是接连降雨,引发山洪, 意外沖毁了一座香火鼎盛的庙, 才有人向朝廷上报。”
“我一眼就认出那里面是你, 只是怕这事会污了你的名声,便一直没有向旁人提起。所以当日淩云见到你的面容才会如此惊讶。”
裴荒原本不欲再参与此事,但如今这事与薛镜辞有关, 他再无旁观的道理,便沉声问道:“你和我详细说说,这个天麓娘娘是何时兴起的?还有皇子失蹤之事。”
林肃脸上闪过诧异之色,没想到裴荒连皇子失蹤的事情都知道。
他咬咬牙, 终于还是将所有的事情都全盘托出。
这事还要从五年前说起。
那时候, 南州一带信奉神佛之人不少,许多富商捐资修建寺庙,足有四百多之盛。
然而不知怎的,那些香火鼎盛的寺庙里供奉的佛像竟被人移去, 换成一位闻所未闻的“野神”。
前朝曾有巫蛊之事扰乱民心, 因此朝廷立即派人前来调查此事,却不想频频受阻。
这位天麓娘娘, 与其他的野神不同,竟是真的会显灵!
许多生了病的人去拜一拜她, 当晚病就好了。
得知朝廷有毁神之意, 那些百姓简直要踏破官府的门槛, 一时间民愤如沸水般掀起,朝廷之人只得无奈地离开。
谁知道没过几个月, 南州拜野神的风气就变得变本加厉起来,竟冒出许多声称是可以通灵的人。
凡是不信任天麓娘娘的人,就会被这些通灵之人斥为不敬神明,之后便会生重病死去。
这下再无人敢质疑天麓娘娘,不少人还将她的神像请回家里,日夜烧香祭拜。
……
林肃望向薛镜辞,说道:“所谓神迹,是萧寻在背后捣鬼,故意让人中蛊,再以天麓娘娘之名解蛊,如此便可坐享无数香火……”
裴荒眼中闪过複杂之色,偏头看向薛镜辞道:“我以前了解过一种秘术。若是一个人横遭祸事死去,那麽只要让他受香火,再向大气运之人借运,就有可能令这人複生。”
他顿了顿,直言道:“萧寻善蛊术,手下势力也不小。他如此疯狂行事,应该是想要複活你。”
这一点其实林肃也隐隐猜到,只是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当年萧寻公然在拜师大典上背叛薛镜辞,却又在他死后与谢争大打出手,行事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薛镜辞想了想,看向林肃问道:“淩虚宗也不管这事?”
在他记忆里,若是凡界出了什麽大变故,上界必定会派长老下来解决。可五年过去,只有林肃这个弟子在下界奔走,还与府衙的人混在一处,实在有些奇怪。
林肃盯着薛镜辞,斟酌着开口道:“宗主修为有突破之象,六年前便闭关修炼不见外人。闭关之前,他将宗门事务尽数交予谢争处理。”
“如今上界并不太平,击退魔族之后,散修势力竟也试图破开天门阵法。谢争绝不容许有人去动天门阵法,手腕狠绝至极,杀了不少散修,根本无暇去管凡界之事。”
一日之内接连听见两个徒弟的名字,且都行事疯狂,薛镜辞也不知道要说什麽。
说到底,还是他没能教好徒弟。
想到此处,薛镜辞偏头看向裴荒,这人资质好,品性也端正,越看越是满意。
林肃追着他的视线,也看向裴荒,忽然想起了什麽,急声问道:“对了,不知这解蛊之法,可否告知一二……”
裴荒倒是不介意帮忙,只是小莓果胃口有限,一日内吃不了太多的蛊虫。而如今,单是杭城里中蛊的百姓,就有几百人,每日还在继续增加。
他摇头道:“并非我医术高明,而是手头有件异宝恰好可以解蛊。但每日可以动用的次数有限,想要彻底治好那些中蛊的百姓,怕是要另想办法了。”
林肃面上闪过失望之色,温淩云此刻终于从震惊中回神,看向他说道:“不是还有尹道友嘛,她医术精湛,定会有办法!”
听到这名字,薛镜辞问道:“是尹心药师姐?”
林肃沉凝的面色总算浮起一丝笑意:“是她。不如你和我一起去苏城,正好也让她给你看看。”
他说这话,其实是打算寻个借口让薛镜辞离开杭城,从这场风波中抽离出去。
毕竟萧寻这人太过偏执疯狂,面上却是一副温润君子的模样,当年在宗门时连他也没有察出端倪。
若是他知晓薛镜辞没死,还不知道会对薛镜辞做出什麽事来。
裴荒最为忧心薛镜辞的身体,听说尹心药也在下界,立即看向薛镜辞轻声道:“我们去一趟吧。”
薛镜辞倒是没什麽寻医问药的想法,他的身体衰败与封印两个世界有关,并非寻常医术可以解决。
但裴荒想去,走一趟也未尝不可。
温淩云早在他们谈话之时,就已经备好了车马,一行人在夜色的掩护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城,直奔苏城而去。
抵达苏城的时候恰好是卯时,城里的铺子开得早,裴荒给薛镜辞买了一袋包子,顺便打听了那苏记药铺的位置。
如今薛镜辞又恢複了先前的僞装,看起来像是个久病的小郎君,惹得卖包子大娘怜爱不已,又多给他夹了两个。
林肃也忍不住朝他看去。
僞装的最高境界就是七分真三分假,薛镜辞这一身病气难以遮掩,所以才会顺势易容成这副模样。
想到当年薛镜辞曾因修複天门阵法而坠落云海,林肃忍不住说道:“你的身体……等见了师姐,让她好好给你看看。”
顿了顿,他又轻声道:“这些年,大家都很想你。”
薛镜辞咽下包子,却不明白为什麽大家都在想他。
十年时间过去,他还以为周围的人早就已经将他淡忘了。
走出长街后,一行人很快就看到了苏记药铺。他们的运气不错,尹心药此刻就站在药铺中,和掌柜的谈买卖。
薛镜辞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她。
十年过去,尹师姐的变化不小,如今她身上没有再穿着曾经的华贵法袍,而是穿了件最普通的粗布麻衣。
宋珏站在他身边,小时候小心地护着她的肚子。那衣衫虽宽大,却也能看出她如今怀了身孕。
薛镜辞眼中闪过惊异之色,他与尹峰主打交道并不多,却也知道他十分疼爱这个唯一的女儿。
如今尹心药怀了身孕,那位峰主竟放心她独自留在下界?
略略一想,薛镜辞便又明白过来。
林肃说过,如今淩虚宗里是谢争在掌事,他这人向来黑白分明,手腕也强硬,想来尹心药是不想去屠戮散修,才会选择下界。
衆人朝小铺走去,等走近了之后,薛镜辞眼中的诧异更甚。
他记忆里的尹心药本是个温婉的女子,如今却扯着嗓门和那掌柜的争执:“上次这药明明只要三文一株,为何今日却变成了四文?”
掌柜的摇摇头道:“不过是一文钱罢了,您是会法术的修士,何必与我这做小本生意之人斤斤计较呢。”
尹心药扬了扬眉,虽说穿着朴素的衣裳,眉眼却显得更加明豔:“我们是修士不假,可这药是要给城中百姓用的,自然是越便宜越好。若能买到更多的药,不就能救更多的人?”
宋珏护着她朝外走,高声道:“附近还有好几家药铺,不如我们去别处看看。”
见这二人竟真的因为一文钱的价差要走,掌柜的顿时急了眼,连忙改口道:“三文,还是给你算三文一棵!”
尹心药却没回头,似是打定主意,宁愿多走些路,也要再货比三家。
她心里想着事情,并未注意到林肃一行人的存在,直到快要走出铺子,才听到有人喊她。
“尹师姐,请留步。”
尹心药上次见林肃还是三年前,闻言愣了愣,但很快就停下脚步,笑着问道:“林师弟,你不是一直待在皇城吗?怎麽有空来苏城。”
林肃道:“此事说来话长。师姐可否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宋珏走过来,拍了拍林肃的肩膀笑道:“安静的地方自然是有的,但可没有好酒好菜招待你。”
说罢两人在前面引路,竟是直接将林肃一行人带回了他们的家里。
院子不大,却打理得干净整洁,除了晾晒好的草药之外,竟还开出了几片菜畦,边上用小篱笆圈着,几只鸡正在里面踱步,时不时低头去捉虫。
宋珏让尹心药坐下休息,自己去厨房忙活了一会儿,端出了几碟卤菜。
几人围着圆桌,耳边传来隐约的鸡鸣。尹心药不知想起了什麽,叹气道:“上一次我们这样围着一起吃饭,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她如今尚在孕中,情绪比往日要更敏感些,一时间就想起了淩虚宗里薛镜辞的那个小院。
薛镜辞死后,她又路过那个院子,却见舒默在扫地上的落叶,把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净。
而罐子则用封条封了大门。
曾经的热闹喧嚣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那时候他们意气风发,说起在下界里的见闻,想着将来修炼得道,便可除魔卫道,镇压妖邪。
可一转眼,仿佛一切都随着落叶消散干净。
周围的一切都渐渐变了。
魔修被击退之后,散修中竟冒出个名为“和光会”的势力,认为这些年因为阵法存在,下界连光都难以拥有,阴气弥漫民不聊生。
他们偷偷谋划着要破天门阵,却有散修主动投诚,走漏了消息。
正道宗派和世家自然不会答应,双方交手数次,胜负难分。
直到谢争从淩虚宗宗主手中接过执掌宗门的大权,一手斩魔刀,一手判官笔,将无数要破天门阵的散修无情斩杀,沾着他们的鲜血写判词,才将这股势力彻底打散了。
不少人追随他,但尹心药却受不了他这般残忍行事,最终选择下界行医。
临行前,她曾与谢争起过争执。
那时,她从父亲手中要来通行下界的令牌,却在天门阵外撞见了孤身一人的谢争。
他似乎刚杀过散修,那只判官笔的锋尖上还滴着血。
然而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伸手去触碰阵法,感应着阵石的存在。
尹心药忍不住开口劝他,那些散修毕竟是同道,不至于如此赶尽杀绝。若是这样日日陷入杀戮之中,只怕会影响道心。
然而谢争只是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叫她骨血都冷透了。
“我会护住这道阵法,谁也不能破开它。”
尹心药望着谢争腰间的判官笔,想起世人都夸赞谢争行事公正,便是他做出如此疯狂的杀戮行径,也只是为了正道大义。
她忍不住说道:“你当真就没有半分私心?”
这话却仿佛触碰到谢争的逆鳞,他微微俯身,面容冷淡,气势却危险至极,磅礴的灵气自身后展开,连云海都被搅动起来。
尹心药险些被云气灼伤,幸好阵法若有感应,放出道温和气劲。
感受到这股气劲,谢争身上的兇厉之气忽然散去,尹心药不敢耽搁,直接用令牌下了界。
而在下界呆得越久,她心中的天平便动摇得越厉害。
或许“和光会”的散修说的是对的,天门阵法虽说镇压了妖邪,却也遮掩了下界的生机。
只是,她却再也没有胆气去与谢争争论这事了。
林肃替薛镜辞倒了杯热茶,又替裴荒倒了杯酒,才缓缓道出此行的目的。
尹心药越听眉头皱得越深。这些年她和宋珏一直在苏城附近的山林间做行脚医生,杭城虽与苏城相隔不远,但他们两三个月才会过去一次采买东西,还真不知道如今那里竟蛊毒盛行,民不聊生。
“我对蛊术的了解不深,只能尽力一试。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跟你们回杭城。”
见她挺着个大肚子,转头就要去屋里搬东西,宋珏连忙按住他的肩膀。说:“你好不容易才和林师弟见面,再多聊聊吧,东西我去收拾就好。”
林肃也道:“师姐你就坐着休息吧,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这事重大,你听了之后可要稳住心绪,千万别动了胎气!”
尹心药秀眉一横,摇头道:“你师姐我什麽大风大浪没见过,难道这事比蛊毒盛行还要惊人?”
听了这话,林肃看向薛镜辞,示意他卸去脸上的易容。
裴荒侧身靠近薛镜辞,手指轻点几下,就令他原本的容貌直接展露了出来。
尹心药深吸一口气,险些打翻了面前的茶水。
她的眼眶瞬间红了,背过身抹去险些要掉下的眼泪。
尹心药深吸一口气,等缓了片刻后,才转头看向薛镜辞,轻轻喊道:“薛师弟。”
薛镜辞正要说什麽,却见尹心药面色骤变,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师弟先别动,让我看看你的脉象。”
见她要替薛镜辞诊治,林肃和裴荒的神情都紧张了起来,只有薛镜辞依旧神色淡淡。
尹心药把了会脉,忽然从衣袖里抽出了银针,接着竟直接伸手,把薛镜辞的衣衫扒了下来,露出了光洁的后背和肩头。
她这剽悍的作风,直接把所有人都震慑住了。
温淩云结巴道:“尹,尹道友,若是需要脱衣疗伤,还是先回房?”
尹心药扬了扬眉:“治病而已,哪有这麽多讲究……”
只是她话还未说完,忽然看见了薛镜辞衣衫半露的模样,一时间便卡住了。
尹心药一直知道自己这师弟长得漂亮,此刻那衣衫恰好滑落到他肩膀之下,隐约露出锁骨,实在有些……
她咳嗽一声:“你说得对,此处风大。”
尹心药想伸手替薛镜辞将衣衫拉回去,却觉得又不太合适,想了想看向裴荒道:“你来吧?”
裴荒睁大眼睛。
一阵寒风吹来,薛镜辞肩膀颤了颤,裴荒顿时回神,心疼得伸手将他的衣衫披回去,牵着他朝屋里走。
尹心药跟在他们身后也回了房,让裴荒将薛镜辞扶到床榻上去。
她重新取出银针,扎在薛镜辞各处穴位上,随后执手探脉。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尹心药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看向薛镜辞道:“师弟,你这身体亏空严重。我先给你抓几味滋养气血的药材调理……”
她说的药材倒是跟裴荒之前钻研出来得差不多,裴荒正要松口气,却又听尹心药道:“只是身体虽能调理好,但师弟你先前多次透支灵气,已是伤了根基,只怕修为境界很难再有所进益。”
林肃原本只是默默守在门口,听到这话,忍不住大步走进了屋子里,急声道:“师姐,真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若是需要什麽药材,你尽管与我说,便是在皇宫内我也想办法弄出来。”
尹心药摇摇头,忍不住朝薛镜辞看去,却见他睫羽低垂着,让人看了忍不住心疼,想让他开心些。
裴荒眼神也变了变,比起这些人,他是唯一真正见过薛镜辞狼狈模样的,直到如今午夜做梦,还是不是会看见薛镜辞白衣染血的模样,醒来时鼻尖仿佛还能闻到那令人心悸的血腥气。
薛镜辞虽说感情迟钝了些,但也看出这一屋子的人都失魂落魄,尤其是裴荒。
他下意识就不想让裴荒露出这副表情。便擡起手将裴荒拉到自己身边说道:“还没有跟你们正式介绍,这是我的徒弟。我修为止步于此也没什麽关系,反正迟早要将衣钵传给他。”
听到徒弟两个字,林肃的神色变了变。
他怎麽都想不到,在经历了谢争和萧寻两个人的事情之后,薛镜辞竟又收了新的徒弟。
不过想到先前历练时,裴荒独自抢下鬼珠的事情,林肃又放下心来。
虽说相处不多,但裴荒有实力,又是个可信之人,留在薛镜辞身边反倒让人安心。
几人说话间,宋珏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他看到屋子亮了灯,便循着光亮找了过来。
一看到薛镜辞,他手中的包裹直接就哐当掉落到了地上。
他盯着薛镜辞上下打量,竟也和尹心药一般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只是不好意思当衆展露情绪,伸手抵在唇边咳嗽几声以作遮掩。
谁知动作太大,粘在嘴唇上的胡须也被扯下来,他只好尴尬解释道:“这样打扮更像老中医,外出看诊人会多些。”
薛镜辞被他逗乐,露出个浅淡的笑容。
尹心药见薛镜辞似乎有些疲惫,扯了扯宋珏衣袖道:“我们还要赶去杭城,让师弟好好休息吧,日后有机会再叙旧也不迟。”
想起林肃的嘱托,尹心药又看向薛镜辞道:“杭城的蛊毒我会解决,师弟就安心留在此处修养,我在屋子里留下不少药材,按方子煎药即可。”
林肃点点头,看向裴荒道:“等解决了杭城之事,我们再回来叙旧。对了,若是你们要外出,最好还是做些易容,如今不太平……”
薛镜辞刚扎了针,此刻确实有些困顿,便点头同意了,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尹心药又叮嘱裴荒如何煎药,却不想裴荒手法娴熟,竟比之淩虚宗医峰弟子也不遑多让。
她忍不住感叹道:“我在淩虚宗待了这麽久,也见过不少有天赋的医修,却都不如你这样一点就透。薛师弟能收下你这样天资出衆的徒弟,想必心中很是宽慰。”
裴荒没说话,心里想的却是若他真要当薛镜辞的徒弟,势必要坦白自己是魔修一事情,可如今正魔两道对立越发严重,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薛镜辞这一觉睡得很是安稳,一直到了第二日中午才醒来。
两人走出巷子,随意买了些梅花糕,正要前往杭城,薛镜辞忽然看见了卖糖葫芦小贩。
他停下来,从袖中翻出银钱,说道:“要两串。”
谁知话音刚落,一个孩童便沖到小贩身边,扬着钱袋子说道:“我要一串。”
小贩有些为难,但见薛镜辞毕竟是个大人,便商量着问:“小郎君可否分一串给这孩子?”
薛镜辞自然不会和一个孩子抢吃的。
他抽走一串糖葫芦,和裴荒继续朝前走。
薛镜辞咬了一口,只觉得今天这糖葫芦格外的甜,连忙将糖葫芦伸到裴荒的面前:“你尝尝。”
裴荒也咬了一口,却被酸掉了牙,倒吸了一口冷气。
见他这样,薛镜辞惊诧道:“难道一根糖葫芦,味道还不一样?”
他决定再尝尝。
裴荒原本被酸得说不出话,却见薛镜辞咬住的那颗,竟是方才他吃了一半的。
他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抢那糖葫芦。
可薛镜辞动作极快,已经将余下的半颗都吞进肚子里。
他皱起眉:“这一颗真的很酸。”
说罢,他不信邪地又吃了一颗,却又是甜滋滋的了。
薛镜辞赶紧将最后一颗递给裴荒:“再试试,看看甜吗?”
裴荒整个人还怔在原地,怎麽都想不到,薛镜辞会吃他咬过的东西。
这实在是有些过于亲密了。
直到嘴里被薛镜辞重新塞了颗糖葫芦,裴荒才骤然回过神,耳根发烫地移开视线,轻声道:“甜,很甜。”
两人都未曾察觉,有一道视线自茶楼上投下,紧紧锁着他们的身影。
直到他们登上马车,那视线才缓缓收回。
萧寻视线落到面前的清茶上面,神色晦暗。
方才他无意间看向人群,惊得立即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那人群里有道白色身影,青竹般隽秀,莫名让他感到熟悉。
虽说身量和容貌都与记忆里不同,但萧寻对薛镜辞的一言一行都刻入心肺,便是他走动的模样,也是一闭眼就能想起。
他几乎就要跃下栏杆,去追那人,却忽然看见那人侧头咬住了旁人吃过的糖葫芦。
萧寻浑身力气顷刻间卸去,坐回了椅子上。
只这一个动作,他就可以断定,这不是他的师尊。
他师尊,怎会与人吃同一根糖葫芦?
只怕是他日夜思念,以至于走火入魔,竟将不知从哪冒出的陌生人当做了自己的师尊。
他自嘲地笑了笑,难道他真是疯了,还想找个替身?
想到这里,萧寻眼中透过狠厉之色。
他不要什麽替身,无论用尽什麽办法,他都要让那人重新活过来,回到自己的身边。
下界的天变得快,很快乌云倒卷,天地都黑沉下去。
萧寻等的人也终于到了。
那人身上还穿着戏服,见了萧寻立即跪倒在地请罪:“属下是来向家主请罪的。前些日子戏班子里,有修士来过的痕迹。想来,皇城那些人已经盯上我们了。”
萧寻喝了口早已凉透的茶,手指在桌子上轻叩了下,一只通体漆黑的蝎子从他衣袖中爬出,顷刻间就顺着木栅栏爬到了茶馆底下听说书的人群之中。
他淡淡道:“那里会暴露,定是你们的手脚做得不干净。”
听了这话,穿着戏服的男子狠狠磕头,吓得不敢说话。
萧寻却道:“罢了,暴露就暴露了吧,反正这些年也没少与他们交锋。如今愿力收集得差不多了,你们不必停手,一切照旧就好。”
“去卖更多的神像,尽快收集下界香火的力量。”
听到这话,那人松了口气,仰头道:“家主请放心,我们已经加派人手去给百姓下蛊,想来这些日子去请神拜神的人会增加不少……最多七日便可……”
萧寻盯着他,冷声道:“七日太久了。除了杭城,附近的苏城也别放过。”
一道惊雷落下,照亮了萧寻眼底的疯狂与癡缠。
七日?
他已经没有办法再等下去了。
*
薛镜辞与裴荒在苏城住了三日,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原本以为有尹师姐相助,很快就能点破蛊毒真相,叫那些百姓不再癡信天麓娘娘。
可如今,竟连苏城里都冒出了祭拜天麓娘娘的庙宇。
看着百姓带着病重的亲人跪拜求神,连医馆也不去,薛镜辞沉默不言,心中却涌出个想法。
要解决这一切,其实不难。
既然萧寻的目的是他,那麽只要他现身,萧寻就没必要再这般大张旗鼓地造神。
裴荒见薛镜辞盯着庙里的神像看,便知他在想什麽。
这人虽然看着冷淡,仿佛对一切都毫不在意,但离得近了,就知道他心思柔软。
裴荒看向薛镜辞,问道:“你想怎麽引萧寻出来?”
薛镜辞被他猜中心思,忍不住歪了歪头。
这幅模样呆呆的,有些可爱,裴荒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薛镜辞的脑袋。
薛镜辞这才觉察出不对劲来,在脑中和系统说:“我怎麽觉得,裴荒越来越不像个徒弟了。”
哪有徒弟会去摸师父的头!
系统含含糊糊地喵了一声,心道宿主你才觉得不对劲吗?
要知道,之前裴荒就经常去牵薛镜辞的手。
或许在薛镜辞看来,牵手只是因为他曾经多次将裴荒丢下,所以这人怕他又消失不见。
直到今日裴荒去摸他的头,薛镜辞才终于察觉出几分古怪来。
但是眼下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薛镜辞便只是将裴荒的手攥住移开,淡淡道:“自然是砸神像。”
就算引不来萧寻,至少能将他的手下引出来,一步步循着线索,总能找到他。
裴荒触电般地收回手,也知道自己逾矩了,轻咳一声说道:“好。”
说罢,两人径直朝面前的庙宇走去。
这庙很小,香火不算旺盛,但也有不少百姓正跪在神像前虔诚参拜。
薛镜辞干脆利落地擡手,瞬间放出一道淩厉的剑气,叫那神像当场碎在原地。
可没想到,这里面却没有其他的塑像。
看来,只有那些香火极为鼎盛的庙里,才藏着他的像。
百姓们被这道剑气吓得不轻,纷纷跪地磕头,直磕到鲜血直流。
“天麓娘娘恕罪,天麓娘娘恕罪啊……”
温淩云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尹道友虽说医术精湛,却对蛊毒束手无策,杭城中蛊之人越来越多。
然而祸不单行,苏城这边的府衙也传来消息,说一夜之间天麓娘娘显灵,不少百姓开始私下祭拜。
林肃无暇抽身,温淩云便自告奋勇地过来查探情况。
他先是去看了薛镜辞,却不见人。
没想到这两人默不作声,竟做出这般出格举止!
但要他说,砸得好!
温淩云郁结的心终于畅快起来,林肃背后是皇城,行事多有顾忌,他背后是温家,作为世家也与萧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自然不可能如此行事。
见薛镜辞二人朝外走,温淩云赶紧追上去,说明自己的来意。
得知薛镜辞是打算砸神像直接将萧寻引出来,他嘴巴张大,喃喃说不出话。
“这太危险了!”温淩云急声道:“你怕是还不知道,他如今早就今非昔比了,只用了三年就成为萧家的家主……”
薛镜辞自然知道萧寻这人有多危险,但他毕竟有系统傍身,倒是并不畏惧。
他淡淡道:“我有办法脱身。”
温淩云劝不动他,从怀中掏出件护身的灵器递过去:“那你可千万要小心。”
说罢,他又紧紧跟着两人,显然是想要贴身保护。
他年纪小,性子又活泼,说起话来嘴巴就关不上,很快就与两人熟悉起来。
薛镜辞以前住在渝城时就听说过温家,知道他们修红尘剑道,常与凡人共居,便忍不住问道:“你既是温家人,为何不去上界,反倒是与皇室走得如此之近。”
温淩云道:“凡界的皇族有条祖训,凡是皇室子弟皆不能修仙。因为若是他们动了修仙的念头,便会受不住长生的诱惑,会四处寻找修炼的天才地宝,劳民又伤财。况且若是皇室子弟都飞升上界了,谁来管凡界之事呢?”
“我们温家也因此立下规矩,弟子在红尘修行,守卫皇族。”
“自打十年前天门阵法加固之后,上界灵气越发充盈,下界浊气弥漫,除了我和姐姐留在皇城外,大部分温家子弟都去了不同的地方。”
薛镜辞若有所思,回想刚回到此方世界时见到的精怪。
凡界的阴气,确实太重了。
谈话间,三人赶到下一处寺庙,这个寺庙规模宏伟,香火也异常鼎盛。
薛镜辞依旧是干脆利落地打碎了神像,只见泥石溅落,里面真的藏了另外一尊男子像。
那男子像双目微垂,带着悲悯之色,乍一看与薛镜辞的容貌足足有九分相似。
虽然之前已经从温淩云口中听说此事,但亲眼目睹,薛镜辞还是心里一惊。
几个离得近的百姓也被这一幕给惊呆了,愣在原地说不出话,连香火烧到指尖都未曾察觉。
薛镜辞很快回神,没有理会地上破碎的男子像,示意裴荒和温淩云继续跟着自己去砸神像。
苏城里天麓娘娘的神像不算多,到了入夜之时,他们已经全数砸完,甚至引来官府。
幸好温淩云随身带着皇城令牌,这才没让薛镜辞被官府的人抓走。
然而,黑夜之中,却有几双眼睛死死盯着三人。
“今夜便是家主行招魂仪式的日子,万一就差了这点香火,我们怕是性命不保……”
三人对视一眼,面上闪过狠厉之色,其中一人擡起手,只见地上黄沙漫起,竟凝出几个似人非人的怪物来。
那人擡手操纵,几个怪物瞬息间将薛镜辞三人团团围住。
薛镜辞只觉得眼前黄沙飞舞,遮天蔽日,下意识去握住裴荒的手。
等回过神时,三人已置身于一处阴冷诡谲的密室之中。
四周跪坐着无数的泥人,面上雕刻出惊惧神情,乍一看像是真人一般。
这里极为昏暗,只有四角点了红烛,明明没有风,那红烛却剧烈晃动着,仿佛有什麽东西在触碰着火焰。
裴荒擡手掐了个法诀,右眼隐隐发烫,冷声道:“此地有怨灵气息。”
温淩云没见过这样奇异的术法,看向薛镜辞轻声问:“这是你教他的?”
薛镜辞自然没教过这些,心中也有些疑惑,但此刻不是问的好时候。
他比了个手势,让温淩云不要说话,正要伸手触碰地上的泥人,便察觉身后有动静。
黄沙漫过,先前暗中窥伺三人的人露出身形,眼中透出冷厉的光芒。
为首之人冷声道:“他们不敬畏神,影响香火,是罪人,所以要一辈子跪在这里。”
温淩云擡起头,脱口而出道:“先前有不少百姓失蹤,莫非就是被你们抓去,做成了泥人?”
另一人恨声道:“现在知道怕了?晚了!今夜家主要……”
他意识到说漏了嘴,赶紧止住,用眼神示意另外两人一起上前,将三人彻底擒住。
神像已毁,这三个罪人必须跪在此地谢罪。
但他们能不能活,全看今夜家主招魂是否顺利。听闻那三皇子一身龙气,要被秘术抽离,用以为肉身傀儡塑命格。
想来,只是打碎几个神像,应该不会影响家主的大计。
薛镜辞听了这半截话,心中一凛,知道今夜极为关键。
他不再迟疑,催动剑气朝三人攻去。
迫人的威压自他身上散逸出来,令周遭的泥人都隐隐碎裂,露出被封存其中的人来。
温淩云见到那些人,犹自保持着死前惊恐之状,直觉的浑身血液都沖上了头顶,也拔剑朝三人攻去。
裴荒隐隐护着薛镜辞,神识散开查探周围的环境,很快就发现一条密道。
他见薛镜辞和温淩云已经破开那三人的护体灵气,便擡手放出几道暗箭,彻底断了他们性命。
“走,去这边。”
裴荒在前引路,薛镜辞和温淩云紧跟其后,很快就顺着甬道来到一处灯火明亮的密室。
与先前那间密室的昏暗恐怖截然不同,这密室明明密不透风,却充斥着温暖清雅的气息。
层层纱幔包裹着床榻,旁边有一张书桌,上面放着几本修炼功法。
墙角放着一个石盆,上面插着青竹,此刻泉水自内流下,发出叮咚轻响。
床上隐约躺着个人。
薛镜辞没有动,眉心微蹙,觉得这屋子十分熟悉——似乎是他在淩虚宗时所住的那一间。
他抽出剑,挑开软纱,终于看清了躺在床榻上的人。
说是人,却并无生机,此刻双目紧闭着,双手交叠放在身前。
“这……这是什麽东西……”
温淩云颤声问道。
之所以说是东西,是因为这人与薛镜辞面容一模一样,然而薛镜辞就在他身边,这自然不会是人。
裴荒伸出手,轻轻触碰了那人交叠的手。
与那些泥石的塑像不同,入手的触感竟是柔软的。
他冷声道:“这是传闻中最高级的一种傀儡——肉身傀儡。”
薛镜辞一直静默地站在一旁,闻言才微微擡眼,嫌恶地看向床榻上的傀儡。
他虽然喜爱研究功法,曾经也钻研过魔修法术,却本能厌恶这些阴毒的东西。
手中的剑嗡嗡作响,薛镜辞擡手一挥,直接将那肉身傀儡劈作两半。
空气中,骤然压来可怕的威压。
温淩云险些跪坐下去,想要说话,却无法再开口。
萧寻神色癫狂地站在门口,视线掠过三人,落在被劈成两半的肉身傀儡之上。
鲜血从他唇边滴落,他的眼睛也隐隐露出血色。
只差最后一步,他就要唤回师尊的魂魄,却被人毁去了这世间仅有的肉身傀儡……
是谁……是谁!
萧寻握剑的手颤抖起来,却没第一时间出手。
他要将这闯入之人碎尸万段,连灵魂都彻底磨灭。
薛镜辞转过头。
早在毁去肉身傀儡的那一刻,他就卸去了易容。
薛镜辞平静地望向萧寻。
萧寻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一切都化为空白,连手中的剑也掉落到地上。
“……师尊?”
第六十六章
回应他的是一道极为冰冷的剑气。
薛镜辞冷冷看向萧寻, 脑中浮出先前萧寻手下无意中说漏的话语。
裴荒说过,若是有人横遭祸事死去,那麽只要让他受香火,再向大气运之人借运, 就有可能令这人複生。
显然, 萧寻本打算选在今夜行动, 而三皇子就是那所谓的“大气运之人”。
“三皇子在何处?”
萧寻一动不动,任凭薛镜辞的剑气落到自己身上。他的双眼再无往日的算计与冷静,只余一片失措, 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无意间被薛镜辞救下的孩童。
他一直以为薛镜辞夺走了他的命格,直到六年前,他终于又找到了那位曾经替他批命的高僧。
当年他察觉有人动了自己命格,本想立即去找曾经的僧人批命。
谁知那僧人早年便开始四处云游, 行蹤不定, 直到六年前,萧寻终于又在寺庙里见到那人。
许是见他神色不对,那僧人道了声“阿弥陀佛”,主动放下木桶过来问道:“我观施主神色, 似乎已陷入迷障中, 可是遇到什麽难以开解之事?”
萧寻看向他,说起与前世一般无二的话:“我自幼命格有异, 总是经历困苦之事……”
僧人转动了一下掌心的檀木珠,示意萧寻伸出手来。
时间缓缓流逝, 萧寻的心也彻底提了起来, 就在他忍不住开口询问之际, 那僧人却摇头道:“施主怕是说笑了,你的命格尊贵非凡, 一生都会顺风顺水。”
萧寻嗓音艰涩地问道:“我并非说笑,是曾有人动过我的命格。”
僧人想了想,说道:“世间确有改动命格的方法,只是施主命格极贵,竟无半点厄运,几乎是与天道伦常相悖。那改运之人,想必不会有什麽好下场。”
“恐怕一辈子,都要厄运缠身了。”
听到这话,萧寻只觉得脑子嗡鸣,一头乌发几乎是在瞬息之间化为苍白。
难怪薛镜辞会选择在他睡着时改命,又从不提起这事。他以为薛镜辞是心虚才百般遮掩,却不知道,那人从未想过要害他,甚至只是出于师徒的情谊,就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而他却一错再错,先是被自己多疑敏感的心思所蒙蔽,接着又自私地将薛镜辞囚禁,自以为这样就可以避过他前世坠崖的时间,最终一切再也不能挽回。
假若他能多信任一点这个人……
萧寻看向薛镜辞,失焦的眼神终于一点点恢複了光芒,只是其中凝聚的痛苦若有实质。
“师尊想见三皇子,我可以带你去。不过,只能是你一个人。放心,我绝不会再伤害你了。”
似乎是怕薛镜辞不信,他说完之后竟毫不迟疑的向天道起誓,还道如违此誓就甘愿受天雷责罚。
修为越高的修士,与天道的感应越强,受到的约束也越大。像是寻常百姓,也常有随口发誓之时,大多不会真的应验。
但若是萧寻这样的境界的修士,以天道起誓,便绝不能轻易违背,否则定会惹来天地力量。
薛镜辞看向裴荒,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裴荒知道薛镜辞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为外人所动,只好压下心里的担忧,没有出言阻止。
萧寻擡手从怀中摸出个卷轴朝裴荒掷去:“这是解蛊之法,你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救人。”
这话显然是要支开两人,温淩云看了看薛镜辞,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一边是薛镜辞,一边是杭城与苏城成千上万的百姓,他实在无法抉择。
萧寻冷眼看着两人收起卷轴,眼中浮出嘲讽之色。
师尊你看到了吗,这世上所有人都有私心,如今只有我,会将你视为最重要的人。
薛镜辞看了眼那卷轴,主动朝萧寻走过去。
眼看薛镜辞离自己越来越近,萧寻整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上,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去触碰他,却撞上了薛镜辞眼底的厌恶之色。
他颤抖的收回手,转过身掩饰住眼底的悲伤无奈,催动神器将裴荒和温淩云送了出去。
然后他引着薛镜辞朝甬道走,不知走了多久,才到了一处设下祭坛的密室里。
祭坛的中心立着一根柱子,上面用铁链锁着一个人,已经被折磨得气息奄奄。
薛镜辞在林肃府中见过三皇子的画像,轻易就认出了这正是自己要找的人。
薛镜辞眼中闪过厉色,他钻研过命格之术,自然明白皇室的气运与整个凡界的气运相连,如今萧寻想要抽走皇子身上的龙气,外界必会有所感应,灾祸连连。
“放了他。”
听到薛镜辞开口,萧寻并不意外。师尊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天真干净,心怀大义。
不像他,只是个从污泥里脱身,不择手段往上爬,又偏要僞装高洁的烂人。
萧寻看向薛镜辞,摇摇头道:“师尊,这一次我不会再骗你,我是不可能放走他的。”
他视线落到薛镜辞苍白的面容上,以他如今修为,轻易就能看出薛镜辞根基受损,修为停滞不前。若是没有大机缘,根本不可能晋阶,等寿元耗尽便难逃一死。
想到死这个字,萧寻的心立刻揪了起来,望向薛镜辞道:“当年我误会师尊夺我命格,才会犯下诸多错事。如今只求一个弥补的机会。师尊既然没死,外头那些百姓我可以去救,但三皇子却不能放走。”
萧寻失神地看着薛镜辞,他当年到底是如何狠心,才会去伤害这样一个全心全意为自己好的人。
“师尊替我改命,但你自己却会因此而厄运缠身。”
萧寻闭了闭眼,不敢再直视薛镜辞的眼神,轻声道:“只有借他的气运,才能重塑师尊的命格,这几日师尊就在此地休息吧。”
说罢,他转身离开密室,身形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早就打定主意,再也不会伤害薛镜辞,可心里也明白,如今他所做的一切都违背了薛镜辞的本心,何尝不是另外一种伤害。
可是,这是他唯一可以弥补薛镜辞的。
他要和这人一起登上至高无上的大道,绝不能忍受孤独地坐在那个至高的位置上。
萧寻微微攥紧拳头。
他会给师尊世上最好的一切,无论是修炼的资源,名声与地位,总有一天师尊会原谅他曾经犯过的错。
薛镜辞没想到萧寻见他活了,也依旧要坚持剥夺三皇子身上的气运。
他试着靠近锁链,却被一股无形之力挡住,显然这祭台与神器融为一体,只有萧寻这个主人才能催动。
时间缓缓流逝,薛镜辞能感觉到有力量在靠近自己,似乎尝试着进入他的体内。
这股力量是黄色的,隐隐有龙吟之象,分明就是皇室子弟特有的龙气。
薛镜辞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对着无人之处唤道:“萧寻,你不是想要弥补吗。”
萧寻其实一直未曾走远,只是不想与薛镜辞起争执,才避开不见。
但乍一听见薛镜辞喊他的名字,萧寻整颗心都剧烈颤动起来,心中忍不住浮出期盼与希望。
或许师尊有一天会明白他的苦衷,不再计较他双手沾血的事情。
萧寻猛地拉开密室的门,心中做好了被薛镜辞指责的準备,无论如何,这命格他一定要换。便是皇子,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寻常的人,他的命怎能与薛镜辞相比。
薛镜辞眼睫颤了颤,定定看向萧寻:“你要替我改命,可以。”
“但我不要别人的,我要你的命格。”
这话一出,萧寻瞳孔猛地收缩,仿佛又回到生辰那一夜。
他拼了命的修炼,想要爬到高处,再不受人欺辱,而他唯一在乎亲近之人,却要夺走他的命格。
让他变成过去那个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自己。
强烈的愤怒灼烧着萧寻的心,几乎要抹杀他仅存的理智。
系统察觉他状态不对,在薛镜辞脑中惊恐地叫了起来:“宿主,你知道他最在意自己的命格,怎麽还这样去激怒他!”
薛镜辞冷静道:“你忘了他发过的誓言。若是他一时失去理智向我动手,就会引来天道责罚,正好可以破开这件神器。”
他虽然与萧寻相处不多,却也明白这人性格偏激至极,很容易失去理智。
只是这一次,萧寻却很快清醒过来。
他看着薛镜辞,忽然擡手抽出了头上的发簪。
银白的发丝淩乱地垂落下来,再也不複往日的妥帖规整。
薛镜辞知晓萧寻的心结,这人一向不齿自己曾流落勾栏瓦舍,所以每次出现都会认真束发,如今忽然做出如此举动,实在有些古怪。
萧寻摩挲着掌心发簪,眼中闪过痛苦之色,终于还是回忆起自己最为不堪的过去。
“我曾经和师尊说过,您救过我一次,只是您不记得了。”
薛镜辞怔了怔,想起在淩虚宗时,他曾问萧寻为何初次见面,就站出来帮他。
但当时萧寻不愿多说,他也就没有追问下去。
只是没想到,萧寻会在此刻忽然旧事重提。
萧寻擡眼看向薛镜辞,握着发簪的手慢慢攥紧,缓缓说道:“十几年前,您在下界云断山里射死过一只蛛妖,救下一个孩子。那时候他好不容易从勾栏里逃出,却被人当做吸引妖兽的靶子……”
听到“云断山”三个字,薛镜辞总算是有了些印象。
他第一次带谢争外出历练,去的就是云断山,因为不小心煮了毒菌子汤给谢争喝,所以印象极为深刻。
只是救人……他那时确实随手救下一个孩子,但那孩子被蛛丝包裹,满身血污,他并没看清长相。
萧寻见薛镜辞眼中闪过异色,知晓他定然是想起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再次回忆起那一日的情景,萧寻仍旧能记起当日的一切,甚至连寒风卷着枯叶砸到他身上的触感,都清晰在目。
他从勾栏里逃出来,拿着信物去找萧家人,却不知道自己去的不过是萧家留在凡界的分支。
这一分支听命于萧家的二少爷,知晓他的来历后,第一时间就动了杀心,表面上却热情地迎他入府,还说要考校他是否有修行资质。
他服下萧家人口中激发灵气的丹药,果然周身浮起淡淡的灵气。
萧寻感恩戴德,却不知道萧家人只是要用他去吸引妖兽,好得到炼蛊的材料。
他跟着萧家人去了瘴气横生云断山,却不料那些人忽然翻脸,将他推入陷阱之中。
萧寻后来才明白,萧家人血脉特殊,天生会吸引毒物,而那些人觉得他只是个私生子,血脉必定不纯,才会提前给他服用丹药。
然而那个时候,这些萧家分支的子弟却不知道,自己虽是私生子,却是家主的孩子,血脉力量极为精纯,又有丹药催发,竟直接引来了一头筑基后期的蛛妖!
一群人吓得面无血色,又舍不得这炼制蛊毒的绝佳妖兽,便取出特质的弓箭朝那蛛妖射去。
然而许是太过慌张,直到将箭矢都射完了,都未能将蛛妖击伤,反倒是彻底地惹怒了它。
它疯狂吐丝,将萧寻整个人缠缚住。他能感觉到自己四肢筋骨快被折断,几近窒息。
就是这个时候,薛镜辞出现了。
他毫不迟疑地朝蛛妖挥出一剑,剎那间风声与剑啸声同时响彻在萧寻的耳边,一股寒意爬上他的脊骨。
这人并不知道,重重蛛丝之下还藏着人,或许他今日就要丧命于此了。
然而那剑气劈开蛛丝,却生生在他面前停下了。
凛冽的剑气透着令人战栗的寒意,让他如同置身于雪山之上。
然而下一秒,那剑气轻轻拂过他的面颊。
像是轻柔的风。
原来是薛镜辞察觉有人,生生收回了剑气。
萧寻满身血污,努力擡眼去看那出剑之人。
他白衣黑发,头发用木簪束起,苍白的指尖握着剑柄,整个人都像是霜雪般干净无暇,只有漆黑如墨的眉睫与眼瞳,在淡色上勾勒出几笔重彩,有种动人心魄的好看。
明明上一秒才经历生死,萧寻的心却难以克制地浮出个念头:话本里说的君子执剑,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可容不得他多想,耳边又想起蛛妖吐丝的声音。
蛛丝缠绕上他的脖颈,几乎让他透不过气,可萧寻双眼却还直直看着那人,想要看清他到底是如何出剑。
薛镜辞却收起了剑。
他蹙眉看着蛛妖,忽然转身取走了萧家子弟手里的弓箭。
“箭矢呢?”
几个萧家弟子被他方才那一剑彻底吓住,以为他是隐世不出的高人,连忙结结巴巴地解释:“都射、射偏了。”
萧寻听见两人对话,心里浮出异样的情绪。
这个人竟然想要救他,只是没有弓箭,他又与蛛妖紧紧贴在一起,除了被剑气一并斩杀,再无他法。
窒息感越来越强烈,萧寻有些眩晕,视线也逐渐模糊。
在即将失去神智的时候,萧寻看到薛镜辞擡起手,竟利落的抽走了头上的发簪,搭在弓箭之上。
他以簪代箭,直直朝蛛妖射去,顷刻间就穿透了命脉,彻底断绝了蛛妖的气息。
风吹乱了他乌黑的发丝,规整的发髻因为没了发簪的桎梏,散乱的垂落下来,贴在额角上,甚至有少许滑入衣衫里。
看起来狼狈不堪,却没有任何人敢轻视他。
甚至只要窥见这一幕的人,都会被那人的风姿所摄,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这一幕彻底落到萧寻的心中。
他从没有想过,即便一个人发丝淩乱不堪,也能被人从心底去尊重。
萧寻从蛛妖的尸体下爬出来,紧紧握着那根发簪,遥遥望着薛镜辞的背影,眼中迸发出从没有过的光彩。
他避开萧家子弟的视线,顺着密林小心翼翼跟上了薛镜辞。
话本上说,遇到高人若有机缘,或许会被收为弟子。
萧寻不知走了多久,都没有寻到那人身影,想到他修为高深,或许早已御剑离开,眼中浮出失落之色。
直到他终于听见熟悉的剑气声。
萧寻瞪大眼睛,急急追上去,却又在靠近之时停下。
他低头看着自己满身的血污,努力用衣袖擦干净脸,又将衣衫上的褶皱小心抚平。
然后才拨开叶子,偷偷去看薛镜辞。
可是他没想到,薛镜辞并不是孤身一个人,身边还跟着一个满身贵气的青年。
那青年手中拿着薛镜辞的剑,比划着和他相似的剑招,却远没有那般迫人的威势。
而薛镜辞伸出手纠正他的剑招,清冷如雪的脸上竟蕴出一丝温情。
“比前几日好了不少。”
那青年闻言便笑起来,偏头看向薛镜辞问道:“师父,一直想要问你……当日究竟为何要收我为弟子?我那时候腿也断了,在街边乞讨,还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薛镜辞认真想了想,说:“其实我曾在洛城见过你一面。”
“你本是状元郎,是因为谏言才举族被流放,本不该沦落至此,所以我才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他说这话时,恰有风吹过,将叶子吹得哗啦作响。
萧寻心口一颤,慌忙蹲下,遮住自己的身形。
他紧紧握着那根发簪,直到两人走远了,才双腿打颤的站起来。
那个人是状元郎。
可他是什麽呢。
“……那日之后,我一直留着那根发簪,每次误入歧途,做了害人之事时,都会在上面刻下一道痕迹。我心里一直想成为想您这样的人,只是我同样也想要活下去,活得比谁都好。”
“所以最后那根发簪布满了痕印,彻底断裂了。我也终于明白,自己无法成为和您一样的人。”
“可我没有想到,会在淩虚宗又见到您,又得到一根新的发簪。”
萧寻摊开掌心,那根发簪如今也刻了四五条印痕。
他眷恋地望着那根发簪,眼中挣扎之色一闪而过。早在第一根发簪断裂的时候,他给自己强加的禁锢就也随之消失了,知道自己永远不配再接近这根发簪的主人。
从那时候起,他不择手段地在萧家内夺权,做下无数的恶事,但偏偏在他打算一条路走到黑时,面前又出现一条路。
他百般僞装,用善良的模样去接近薛镜辞,但终究无法抑制内心深处的野心与愤恨。
萧寻闭了闭眼,忽然擡手,直接用指尖在那发簪上又刻下一道印记。
“师尊恨我也好,怨我也好,这三皇子的命格我一定要夺来给你。至于我的命格,我还有恨的人没死,想要的东西没拿到,怕是不能给师尊了。”
说罢,萧寻望向薛镜辞,似是在用视线描摹他的眉眼。
“我知道师尊不想见我,待这替换命格之术完成,我就放你离开。”
话音落下,萧寻离开密室,这一次无论薛镜辞如何唤他,都没有再出现过。
薛镜辞又尝试去破开那锁链,甚至询问系统有没有道具可以帮忙,却都失败了。
显然要阻止这场献祭,只能从神器的外部着手。
他皱起眉头,勾了勾手指,示意小莓果靠近自己。
当日他做下决定要引出萧寻之时,就与裴荒约定好,待时机成熟,便让小梅果去找他来救自己。
旁人看不到小莓果,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看见,正是传递消息最好的办法。
薛镜辞捏了捏小莓果的手,说道:“你这几日天天啃这锁链,还是没法咬断吗?”
小莓果捂住嘴巴,显然是有些牙酸。
它挥舞小手,不甘心地又要沖向锁链,薛镜辞揉揉它的脑袋说道:“这是神器,你再长大些就能要断了。先帮我个忙,去外面找裴荒。”
小莓果点了点头,身形灵巧的从密室缝隙处钻出去,很快就跑到了神器的外面。
然而外头的景色却让它有些茫然。
目之所及是一望无际的莽莽黄沙,天际间悬着一轮残月,竟是血色的。
这是哪里?
小莓果正发愁要如何去找裴荒,却忽然察觉到一股极为熟悉的气息。
裴荒竟然离它并不远。
可它还没去找人,裴荒怎麽自己就先过来了?
小莓果抓抓脑袋,难以思考如此複杂的问题,只记得薛镜辞让自己去找裴荒。
想了想,它便打了个滚,朝那股气息所在之处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小莓果终于在乌云彻底遮蔽残月之前,找到了一处临时搭建起来的营地。
还没有靠近,小莓果就感应到了一股可怕的气浪,足以将靠近的人和东西都灼烧干净。
它灵巧地爬上一块岩石,探头探脑地去寻裴荒的身影。
然而裴荒没见到,却看到许多魔修在营地里行走。
许是因为常年与火为伴,那些人衣衫穿的极少,有些甚至光着上半身,只是用兽皮草草地在腰间围了一下。
这倒是方便小莓果找人。
在一群不好好穿衣服的人里,它很快就看见了唯一一个衣衫规整的男子,正是裴荒。
他穿着黑色劲装,正垂着眼眸,去看地上的残肢血肉。
这一路走来,裴荒至少遇到了三五波的暗杀,却怎麽都看不出这些人到底归属于哪一个势力。
沉思间,地上那些残肢血肉竟然诡异地扭动起来,试图重新拼凑成一个人形。
裴荒冷冷地擡手,掌心处凝出一团火焰,朝地上不轻不重的一挥。
地上的残肢血肉瞬间被大火焚烧,其中一颗头颅双目赤红,不甘地在沙土地里扭动,旁边的断手仿佛被头颅控制,竟从火光中挣扎着飞出来,一把攥住了裴荒的手。
周围的魔修纷纷面露骇色,他们个个双手染血,见惯了杀戮,却没见过这等诡异之术。
“一定是沙魔那些人在搞鬼,他们最擅长傀儡之术。”
魔界如今存在五股势力,分别是水火雷沙风,各自修行的魔功也不相同。
裴荒伸手将那断手拧碎了,随意地丢进身侧火堆里,淡淡道:“未必是他们,做的这麽明显也许只是嫁祸。”
“那就是水魔干的,他们实力最强,自然不愿意看到有人真如预言所说,将魔界势力彻底统一起来。要我说……干脆直接杀过去,问个明白!”
他这话一起,周围的魔修个个都群情激奋起来,眼中闪过红光,似有狂暴之相。
裴荒伸手一指,那先前开口说话的魔修就栽倒在地上,一扭头便对上一个烧得焦黑,却还不瞑目的头颅。
他吓得惊叫一声。
裴荒淡淡道:“现在冷静了吗?我说过,你们要认我为主,那麽一切都要按我说的去做,如今不是开战的时候。”
说完,他擡头朝一望无际的荒漠看去。
虽说之前和薛镜辞有了约定,一旦他有危险,就会让小莓果来找自己。
可裴荒清楚,单凭自己如今的实力,根本无法保护好薛镜辞。
十年过去,无论是萧寻还是谢争,背后都有了强大的势力。
所以裴荒终于下定了决心,借助河妖之手,重新和暗中保护过自己的魔修势力联系上了。
他必须也要有属于自己的势力。
这些人原本是他娘亲的旧部,一直相信魔族先辈留下的预言,说是有朝一日会有人出现,统一五族,获得与正道相抗衡的力量。
他们本以为裴荒娘亲就是预言之人,但她并不想插手势力的纷争,选择了隐居,却被奸人所杀,临死生下他。
如今魔界之中,实力最强的是水魔一派,火魔次之,他如今因为预言而被火魔奉为魔主,自然有人容不下他,这才频频前来刺杀。
好在裴荒从小被刺杀到大,倒也并不畏惧。
他唯一有些担心的,是等见到了薛镜辞后,该如何解释这一切。
薛镜辞想要收他为弟子,可他其实早就修魔多年,如今又牵扯进了魔界的势力纷争之中。
沉思之间,裴荒忽然感觉肩头一沉。
他眼中闪过狠厉之色,正要出手攻击,却听到了熟悉的“啵啵啵”。
是小莓果!
裴荒身形一动,就消失在魔修们的眼前。
到了无人的地方,他才把小莓果捧起来问道:“薛镜辞在哪!”
小莓果指了指一个方向,裴荒神色瞬间变得沉凝起来。
那神器可以移形,当日萧寻将他们放出去后,就驱使神器离开,瞬间不见了蹤影。
若不是知道小莓果神通强大,裴荒险些就要立刻追去。
“薛镜辞也在魔界?”
小莓果怔了怔,擡头看看天,心想难怪这地方如此古怪,原来是魔界!
它点点头,伸手去扯裴荒的衣袖,在地上画了根珠子,还有一个被锁链捆住的人。
裴荒以为它说的是薛镜辞,双眼瞬间浮出血色,只是想到萧寻发了重誓,才终于冷静下来。
“捆住的是三皇子?”
小莓果用力点头,指了指裴荒,又伸手破开锁链,叽叽咕咕地说了些什麽。
裴荒虽听不懂,但也明白过来,它的意思是,薛镜辞想要自己去救三皇子。
裴荒心中有些诧异,先前他以为萧寻捉住三皇子,是要複活薛镜辞。可如今薛镜辞好好地活着,那人又要做什麽?
“我明白了,你现在就带我过去。”
说罢,他身形轻动,回到了先前那些火族魔修聚集的地方,让他们跟着自己一起过去。
小莓果站在裴荒肩膀上,仗着外人看不见它,擡手引路指明方向。
一行人急急赶路,不久竟走到了沙魔的地界。
沙魔擅傀儡术,只见远处伫立着一座巨大的沙土城。
城头上立着许多木质的傀儡鸟,双眼嵌了灵石,正死死地盯着城门外的各个方向。
“魔主,我们这就替你引开守城的傀儡鸟!”几个魔修握起武器,主动请缨道。
裴荒点点头:“我此行是来找一件神器,不是要开战,你们只要引起骚乱让我进去就好,不要恋战。”
几人点点头,握起武器就沖了进去,很快破开了城门的防线。
裴荒带着余下的人混入城中,继续按照小莓果的指引寻找神器的位置。
很快,他们就在城中发现了一座高耸的金塔。
裴荒让跟随自己的火族高手一起布阵,灼烧着神器外围的墙壁。
火魔一族擅长炼器,很快就寻到神器上的裂痕,将火焰侵入其中熔炼煅烧。
这火焰极为霸道,很快就顺着塔身攀上去,不久便将整个神器都吞没了。
一个魔修在裴荒身边说道:“魔主,这就是我族功法覆灵诀。若是看上什麽法器,直接重新炼制便可抹去原主印记,你的血脉之力最为强悍,想要彻底炼化神器还需你出手才行。”
裴荒点点头,回忆起那覆灵诀,双手直直伸入火焰之中,放出血脉之力。
整座金塔瞬间轰鸣颤动起来,终于惊动了正在施展调换命格之术的萧寻。
运功被打断,萧寻口中吐出鲜血,眼中闪过狠厉之色。
魔族这些人行事无忌,他素来不喜。如今竟在他行大事之时前来干扰,今日必定叫他们见见血色才好。
他拂去唇边鲜血,擡手轻挥,瞬间有无数隐匿的丝线颤动起来。
一个个傀儡仿佛有了生命,站起来朝金塔外飞去。
萧寻没有露面,继续盘膝打坐,心中只有一件事情,那便是要赶在对应时辰前施展这秘术。
命格与生辰八字相关,一旦错过时间,就无法再施展。
至于这些人……等之后再好好收拾也不迟。
可萧寻才坐下没多久,忽然猛地睁开眼睛,眼中闪过震惊之色。
他前几日就得到消息,说是火魔换了新魔主,却不想竟然是裴荒!
薛镜辞恐怕还不知道,他先前百般维护的人,其实是个双手沾血的魔修吧!
萧寻的手慢慢握紧,他本来已经想好,只要师尊能活过来,自己今后只要远远能看着这个人就好。
他知道自己不配沾染薛镜辞那样干净无暇的人。
但是既然裴荒可以,他又为何要退?!
能被火魔奉为主人,裴荒的手段必定与他不相上下,说不定比他还要狠厉百倍,只是没有让薛镜辞知晓罢了。
萧寻站起身,眼中闪过一抹异色,竟直接擡手开啓了金塔的门,将裴荒一行人朝薛镜辞所在的密室引去。
他今日就要让薛镜辞好好看看,裴荒和他是一样的!
裴荒顺利进了金塔,心中却有些不安,直到看见那抹熟悉的声音,一颗心才勉强落下。
他快步走到薛镜辞身边,对上薛镜辞诧异的视线,先是将这人上上下下检查一番,确认他没有受伤。
然后才轻声道:“这些都是我的人,之后再跟你解释。”
薛镜辞看着跟在裴荒身后的一群魔修,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看向密室中心的铁柱,简单说了萧寻要用皇子气运替他改命格的事情。
裴荒道:“我会一种功法,可以抹去法器原本的主人印记,再过不久就能操纵这件神器,将那三皇子救下。”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魔修忽然躁动起来,各个紧握武器朝密室外看去。
来的正是萧寻,只是此刻脸上带了个面具,显然是不想让这些魔修发现自己的身份。
他直直看向裴荒,说道:“你知不知道,若是今日无法将三皇子的命格换给他,今后他恐怕无缘大道,总有一天会寿元耗尽。”
裴荒心口一颤,薛镜辞的身体他很清楚,起初只是以为受了伤,调养就会好。
但那日尹道友替薛镜辞诊脉,道出他根基受损之事,与萧寻如今所说的分毫不差。
除非有大机缘,否则薛镜辞确实如萧寻所说,终有寿元耗尽的一日。
萧寻上前一步,嗓音中满是诱惑之意:“你不是很在意他吗?只不过是一个凡人,就算你我不出手,他也活不过百年,拿他的性命去换另一个更为值得的人活下去,不是很划算的买卖吗?”
裴荒却瞬间回过神来。
不等薛镜辞开口,便抢先说道:“我明白你的心意。”
说罢他不再迟疑,示意手下的魔修朝萧寻攻去,阻止他继续施展替换命格之术。
萧寻擡手唤来傀儡抵挡,冷声道:“错过了时机,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缘,你想清楚了!”
裴荒不说话,催动着血脉的力量,加快速度抹消神器原本的认主印记。
萧寻见他冥顽不灵,眼中闪过狠厉之色,也盘膝坐下,加快速度施展替换命格之术。
随着裴荒的动作,整座金塔都轰鸣震颤起来,原本的禁制也渐渐崩碎。
薛镜辞察觉到自己的力量尽数回归,毫不迟疑地挥剑朝萧寻攻去。
这一剑直接穿透他的肩胛。
萧寻单膝跪下来,手指捂住伤口,鲜血顺着指缝流淌,而他面上却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他轻声呢喃道:“师尊还愿意恨我,真好。”
无论是恨和爱,他至少能在这人心里占据一席之地,若是有一日薛镜辞真的将他当做陌生人,才是萧寻无法接受的。
“不过师尊,这替换命格的法术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完成,就算你再恨我,今后也只能拿了他的气运,顺风顺水的活下去。”
他挣扎着想要伸手去触碰薛镜辞,却又颓然放下,最后用力攥住薛镜辞的剑,感受着上面的余温。
萧寻动作太大,一时间伤口崩裂,皮肉外翻,鲜血涌动不止。
不光是薛镜辞,几个离得近的魔修都被萧寻的癫狂举止镇住。
萧寻疼得冷汗淋漓,另一只藏在身后的手却悄悄动了动,一只蛊虫悄无声息地朝着裴荒飞去。
他发过誓,不会再用任何阴毒手段去对付薛镜辞,却不代表不会对别人出手。
萧寻仰头看向薛镜辞,咳了一下,断断续续说道:“……最后一步,就是,是杀了三皇子。”
薛镜辞眼神一戾,正要对萧寻动手,忽然察觉到身后有动静。
他转过身,就见裴荒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三皇子身侧,正伸手掐住他的脖颈。
“裴荒!”
薛镜辞心念急转,很快就意识到什麽,望向萧寻冷声道:“你对他用蛊!”
萧寻咽下口中血沫,仰头说道:“师尊还不明白吗,这修真界本就是弱肉强食,强者为尊。他今日实力不济,就要受人操纵,而我……想要实力,也想要你。”
听到两人争执的声音,裴荒瞬间回神。
看到三皇子脖颈上的血痕,裴荒意识终于彻底清醒。
薛镜辞对这邪术深恶痛绝,他怎能让薛镜辞真的夺去三皇子的命格,从此背负这髒事一辈子?
然而裴荒的意识只是清醒了片刻,又渐渐模糊起来。
小莓果着急地咬住他的指尖,然而这次的蛊毒极为霸道,一时间连它也难以吸附出来。
裴荒眼中闪过一抹戾色,抢在意识彻底的消失前,将右手的经脉直接挑断了。
他重新掐住三皇子的脖颈,只是手上却失了力道,不过是软绵绵的落在上面罢了。
萧寻笑起来:“时辰,时辰到了。”
然而他很快察觉到了不妥之处,薛镜辞身上竟没有丝毫龙气!
不可能,他分明算準了时辰,操纵裴荒去杀三皇子……
薛镜辞听到这话,转身朝裴荒走去,一时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他并非从未杀过人,只是这种邪术实在叫他恶心。
薛镜辞走到裴荒身侧,却见这人的手还停留在三皇子的脖颈上。
而三皇子虽面色苍白,却仍有生机。
裴荒轻声道:“你不想的事情,我不会做。”
离得近了,薛镜辞才察觉裴荒的手有些异样,他赶紧蹲下来握住那人冰凉的手。
这一握,他瞬间怔在原地。
第六十七章
薛镜辞怎麽都想不到, 裴荒为了不受萧寻的操纵,竟在最后一刻直接弄断了右手的筋骨。
这人也是一样的行事疯狂,却又和旁人不同。
萧寻神识强大,自然也听清了裴荒说得话, 再看他右手软绵绵地落在薛镜辞掌心上, 瞬间明白这人做了什麽。
他的脸色猛地一变。
时辰……时辰到了!
他顾不上肩头还在滴血的伤口, 大步朝三皇子疯狂地沖了过去。
还来得及,一定还来得及替师尊换命!
然而还未等他接近中心处的铁柱,就见裴荒的身上窜出炙热的火焰, 瞬间在密室中蔓延开来,化为一片火海。
萧寻恍若未觉,努力朝三皇子所在之地靠近。他发丝淩乱,此刻被火焰灼烧得焦糊起来, 身上的衣衫也沾上了火光。
然而等他终于越过火焰, 走到铁柱边上时,却见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换命……失败了。
他唯一能够弥补师尊的东西,就这样付之一炬。
*
魔界之中没有白昼,是个极夜之地。
此刻一轮残月悬在空中, 照亮了沙漠中宽广无际的长河。
这里十分荒芜, 很少有高大的树木,只有些许杂草挣扎着破土, 却难以挡住凛冽的寒风。
薛镜辞捧着裴荒的手,小心翼翼地替他接续好筋骨, 心里仿佛也什麽东西沖破而出。
裴荒望着薛镜辞, 长大以后能伤到他的人已经没有多少, 更别提这样致命的伤。
说不疼是假的,他嘴唇紧抿, 额间也泛起冷汗,但视线却一直落在薛镜辞的身上。
终于,他忍不住问道:“你的命格究竟怎麽了,为何萧寻要用三皇子替你换命?”
薛镜辞先前只和裴荒提过,萧寻在拜师大典上另拜他人为师之事,却没说过替萧寻改命。
如今既然裴荒问了,他便简略的一说。
裴荒心底又是生气,又是酸涩。
酸涩是因为薛镜辞竟能为萧寻做到这个地步,生气则是恨萧寻不肯开口去问薛镜辞,明明这误会只要他问了就能早些解开。
想到这里,裴荒心底忽然一惊。
说到不肯开口,其实他又何尝不是。这些日子他与薛镜辞在一起,明明有许多机会可以坦诚修魔的事情,却被他强行压下,自欺欺人地拖延着。
以至于,让薛镜辞毫无準备地就看见他被魔修奉为魔主。
裴荒擡起头,再也不迟疑,直接向薛镜辞坦白了自己的一切。
从幼年被魔修追杀说起,到发现有一股魔修势力暗中保护自己,自称是他母亲的旧部下……
薛镜辞认真听着,心中的疑惑终于彻底解开。
难怪系统积分这几日一路暴涨,原来是因为裴荒已经不动神色收服了火魔的势力。
而他要做的,就是帮助裴荒统一魔界,再找出当年残杀他爹娘的兇手。
薛镜辞忍不住问系统:“裴荒看起来比另外两人更符合徒弟的标準,为何系统竟没能检测出来?”
他这人向来很少后悔,如今却忍不住想,若是当年在东来村时系统就提示他收徒,或许裴荒就不必小小年纪四处躲避追杀。
系统支支吾吾,心想裴荒哪里符合火葬场对象的标準。
好在薛镜辞也没追问,他看向裴荒开口问道:“所以你定下试用期,是怕我不会教魔族的功法?
裴荒没想到薛镜辞听他说了这麽多,在意的竟然只是这件事情。
难道薛镜辞从来没有想过正邪不两立之事吗?
裴荒的心彻底松了下去,看向薛镜辞摇头道:“你是正道修士,我怕你接受不了我修魔,才想办法拖延。”
薛镜辞怔了怔,他来自异界,对于正邪之分并没有什麽执念。
只是如今听裴荒这样说,他才意识到在这个世界的人眼中,正魔两道是对立的存在。
难怪谢争当初会不告而别……
薛镜辞没有深想,很快就收回思绪。如今他只要教好裴荒这个徒弟就好,至于其他人,都与他无关了。
两人彻底说开了修魔的事情,裴荒便不再遮遮掩掩,直接带着薛镜辞朝火魔的地界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荒凉的沙漠中竟冒出零零星星的村落。
而村落之中,还有不少人在弯腰耕种,点点绿意从黄沙中倔强的探出头来。
薛镜辞眼中闪过一丝好奇,没有想到在这样荒凉的魔界里面,也有农人在耕作。
谁知忽然间,那些在耕作的人就丢下了手中的犁耙,慌慌张张地朝着他们的方向跪拜下来。
“见过大人。”
薛镜辞眨眨眼,忽然意识到他们在喊的这个大人就是裴荒,便转过头盯着裴荒看。
裴荒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加快脚步引着薛镜辞朝城池走去。
他们一进城门,便有个魔修急匆匆地朝两人跑了过来。
“魔主您总算回来了,沙魔那边竟派了使者过来,指名道姓要见你,说有要事相商。”
沙魔?
薛镜辞听到这个名字,神色微微变了变。
来的路上,他听裴荒简单讲了如今魔界的势力分布,知道水魔是实力最强的一脉,火魔次之,雷魔与沙魔不相上下,唯有风魔实力最弱,常年被其他势力刁难。
而先前,三皇子被囚禁的地界,就属于沙魔,他们又精通傀儡术,显然是与萧家有莫大的关系。
这一路上都不见萧寻派人追他们,没想到是在这里等着。
两人跟在那魔修的身后,朝议事之处走去,远远就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正端坐在椅子上。
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头,容貌竟是薛镜辞极为熟悉的。
正是当年萧寻在拜师大典上临时改拜的师父,陆乘渊。
薛镜辞掩住面上的惊诧,跟着裴荒在议事厅里坐下。
他的面孔有些生,几个魔修对视一眼,都露出疑惑之色。
裴荒直接向衆人介绍:“这是我师父,只是尚未行拜师之礼,过些日子会正式办个拜师大典。”
几人立即起身恭贺。
听到“拜师大典”四个字,陆乘渊眼神动了动,在薛镜辞和裴荒身上转了一圈。
不过他并未表露内心想法,只是将一个卷轴交给裴荒,说道:“我们魔主听闻你们换了新主,特意派我前来恭贺,这卷轴,就是他送来的贺礼。”
他没说魔主是谁,但薛镜辞和裴荒都知道他的魔主就是萧寻。
裴荒拿起卷轴,粗略一扫,发现竟是比武大会的邀请函。
他定定看向来使问道:“这比武大会就是贺礼?”
陆乘渊面上并无多余神情,依旧保持着在淩虚宗时不茍言笑的模样,只是周身气质阴冷粘稠,再也不会让人觉得他是个正道修士。
他看向裴荒,缓缓说道:“这麽多年来,魔界一直无主,如今预言之人既然现身,不如各方势力趁此机会比出个高下。”
“当然,日后这魔界之中的资源分配,也该遵循这次大会来排序。”
裴荒没有应声,将卷轴翻到最后,只见上面写着此次比武大会的规矩。
各方势力派出麾下的三十个人前去参赛,年龄不能超过百岁。
但火魔这边却只能出裴荒一个人。
末尾还特意用朱砂笔写了句一旦登台比武,生死不论。
裴荒蹙眉问道:“为何我们这边只能出一人?”
陆乘渊道:“您的地位与衆不同,既然是预言所指可以统一魔界之人,自然要以一人之力,胜过其余所有势力才能服衆。”
他本是上界第一宗门淩虚宗的峰主,如今却对着裴荒这样一个小辈口称“您”。
旁人不知他的身份,只当他是沙魔来使,即便心中多有不敬也要做足表面功夫。
但薛镜辞却觉得怪异。
以陆乘渊的修为和地位,怎会沦落至此?
不过,此刻容不得他多想。薛镜辞更在意的是,这比武分明就是萧寻针对裴荒设下的阳谋。
薛镜辞一直静静听着,此刻眼神微变。
显然,这就是个阳谋。
若是裴荒真的应战,却难敌各个魔主麾下的顶尖高手。不仅难以服衆,更会影响如今火魔的排名。
他才坐上这个位子不久,愿意支持他的人,大多是因为他的娘亲,或是相信那个预言。
但也有很多人,只是随波逐流罢了,一旦火魔一脉的资源减少,内部便会起纷争。
到了那个时候,或许不必其他势力出手,火魔内部就会翻脸拉裴荒下位。
更何况,这比武的规矩还明晃晃写着生死不论,比起之前那些暗杀,更为堂而皇之。
薛镜辞将视线从卷轴上收回,对上了裴荒的眼神。
见无人说话,陆乘渊起身道:“我也出来多时,该回去複命了。您若是不敢参加,这卷轴我便带走,只是余下的势力都已应战,这资源分配的排名怕是……”
听了这话,在场的火魔魔修都有些坐不住,纷纷朝裴荒看去。
裴荒将卷轴卷起,收入怀中,面上神色如常,淡淡看向来使道:“我会去。”
“那就好,这场比武比赛定在一个月之后,地点就设在水魔一族的绝尘谷里。”
说罢,他走到薛镜辞身侧,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说道:“家主让我给您带话,当年我只是他的手下,听命办事而已,和他并无师徒之实。”
说罢,他整个人竟化作一团模糊黑影,悄无声息地从议事厅内离去。
裴荒走到薛镜辞身侧,见他神色有异,问道:“你认识他?”
薛镜辞点点头,说了当年萧寻拜陆乘渊一事,又将方才陆乘渊转述的话也一并告诉了裴荒。
裴荒心道这人还真是没皮没脸,就算他当日的行为只是为了气薛镜辞,并不是真的要改拜他人为师。
但薛镜辞被他所伤,是不争的事实。
一时间,裴荒忽然生出个想法。他如今虽说答应了当薛镜辞的徒弟,可两人拜师并无旁人见证。
裴荒原本打算在火魔地界办一个拜师大典,既然萧寻费劲心思弄出个比武大会来,倒不如直接在那上面拜师,好让所有魔界之人都知道薛镜辞是他的师父。
不过,真要如此行事,必须是在他拿下第一之后。
暂时没把握的事情,他不打算告诉薛镜辞,便将这想法压下。
见来使走了,在场魔修也纷纷告辞,只有一个容貌美豔的女子留了下来。
裴荒向薛镜辞介绍了女子的身份,原来这人就是上一任火魔的魔主,师庭双。
近距离看了薛镜辞,师庭双心下惊奇,以她的阅历修为,自然一眼看出薛镜辞修的并非魔道。
她没有多问,看向裴荒道:“沙魔那位魔主惯会用这样的手段,表面光明磊落,实则居心叵测。只是我没想到,其余四族都会同意这个比试。”
师庭双叹了口气:“若是你能彻底学会你娘留下的功法,这其余四族恐怕没有你的对手。如今只有一个月,到底是太紧了些。”
裴荒面上倒是没有慌乱之色,来到火魔地界的之后,师庭双给他看了不少当年他娘亲留下的东西,因此对于这位旧魔主,他内心十分尊敬。
裴荒缓和了神情安慰道:“我自来到魔界后,日日都被人追着暗杀,打得也有些烦了。如今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打出明牌,正好做个了断。”
师庭双闻言笑了起来:“你娘当年资质奇绝,却没有野心,宁愿去城外钻研如何在荒漠耕种,你倒是与她不同。”
师庭双忆起往昔,笑声蓦地止住,不知当年残杀他爹娘之人,会不会也在此战中漏出马脚。
想到此处,她伸手拍了拍裴荒:“你放心备战,一切以性命为重,至于排名,我们火魔一族底蕴深厚,些许修炼资源还不足为意。”
说罢他起身离开,薛镜辞却上前一步拦住她,问道:“这几日裴荒修炼,我想看一看火魔一族的功法,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见他一个正道修士,却主动提出要钻研魔族功法,师庭双眼中闪过惊诧之色。
不过师庭双还是点了点头道:“我们这有座藏书阁,你拿着这块令牌,全阁上下的书都可以随便取看。”
薛镜辞谢过她,这日之后便一头扎进了藏书阁里,连饭也不记得吃。
裴荒担心他,修炼之余便会去看他,盯着他喝药。
薛镜辞平日里不爱喝药,此刻为了节约时间竟直接大口饮下,看得裴荒心疼又无奈。
好在五日之后,薛镜辞就将全新的功法交到了裴荒的手上。
火魔一族对于魔主的这位师父,一向十分好奇。听说他替裴荒改良了功法,纷纷旁敲侧击地想要看看。
裴荒求得薛镜辞同意后,就将功法分享出去,却不料许多人看过以后,对这功法不以为然,纷纷劝说裴荒换个师父。
“他这功法改动不多,只是让原本的运转路线更流畅了些罢了,要做魔主的师父,恐怕还不够格。”
“是啊,魔主身负血脉之力,资质远胜旁人,这薛镜辞的资质却很是平庸,根本教不好魔主。”
裴荒平日里很少摆出魔主的架子,听到这些风言风语却罕见地动了怒,将源头之人尽数抓起来,挨个审问。
然而审问到一半时,就被匆匆赶来的薛镜辞打断。
薛镜辞来时,正好听见一个魔修在说他资质平庸,改的功法也没什麽特别的地方。
他怔了怔,觉得眼前这一幕似乎与过去重叠了起来。
在淩虚宗时,凡是有人听说他与谢争的关系,都会露出这样不屑的神情。
谢争资质奇绝,是天之骄子,与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如今裴荒身为魔修,也同样拥有令人羡豔的血脉之力,仅仅凭借这与生俱来的力量,就能让不少人甘愿认他为主。
薛镜辞在当实习宿主时就明白,这一类人被称作主角,生而耀眼。
而像他这样的配角,虽说比龙套要好些,却注定是衬托主角的存在。
薛镜辞过去感情迟钝,对旁人的指指点点毫不介意,如今却生出些异样的情绪。
裴荒见他过来,连忙起身挡住那些魔修的视线,轻声问道:“你好几日没有休息,好不容易才睡下,怎麽过来了?”
薛镜辞垂眸道:“你修炼那功法时,我要在一旁看着。”
听他提起功法,一个魔修忍不住扯高嗓子喊道:“魔主,一个月后你就要参加比武,这功法根本帮不上你!”
薛镜辞擡眼看向裴荒,急声道:“你可以先练几日试试,这功法对你有益,我没骗你。”
裴荒点头道:“我自然信你。”
说罢,他暗中吩咐身边的魔修,先将那几人继续关押。就算审不出什麽,至少可以威慑住外头的魔修,不要再传那些风言风语。
薛镜辞引着裴荒,朝一处闭关之地走去。
等到了那里,他示意裴荒坐下,运转自己所写的功法。
裴荒依言照做,认真练起薛镜辞给他的功法。
薛镜辞松了口气。
世人眼中魔修大多穷兇极恶,双手沾血,很大原因就与他们的功法有关。
会选择修魔的人,大多根骨不好,若是修炼正道功法,连入门的境界都难以达到。
但魔族功法却不一样,即便是根骨极差的人,也可以快速吸纳周围的灵气。
他们突破起来远比正道修士要快,但这种修炼方法却有很大弊端。
只因在吸纳灵气时无法用根骨进行净化,往往会吸入大量浊气。
虽然前期进阶快,但到了后期就容易被浊气影响,以至于神志不清或是陷入狂暴之态。
实力越是高强的魔修,就越容易走火入魔。
裴荒是他的弟子,薛镜辞自然不会让他落入走火入魔的境界。
好在,当年他指点谢争修炼时,就想出了弥补魔族功法弊端的办法。
如今正好给裴荒用。
薛镜辞收回思绪,盘膝在裴荒身侧坐下,也运转起体内的灵气。
修炼之时,极难感知时间的流逝,等裴荒再次睁开眼时,已然过去了七日。
他睁开眼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眼中露出惊异之色。
明明薛镜辞给他的功法并不出奇,可这些日子他修炼时却进展飞快,更为难得的是神思清明,全然没有往日里那种昏沉暴躁的感觉。
裴荒忽然想起尹心药曾经同他说过的话。
在苏城的时候,尹心药交代他如何替薛镜辞煎药时,他便旁敲侧击问了薛镜辞与谢争的往事。
他这才知道,当年在天门阵法上,药宗少主点破谢争根骨天生不足之事,还说是有人替他重塑了根骨,才让他天赋如此出衆。
谢争对此深信不疑,悔恨万分。
但其实许多人并不相信。
毕竟连三岁孩童都知道,根骨是天生的,人的资质生来就有三六九等。
就连谢争的师父李玄风,也不信这说辞,让药宗少主不要胡言乱语,乱了自己弟子的道心。
他承认薛镜辞于阵法一道有些天赋,但要说能够替人改变根骨资质,实在有些荒唐了。
若是他真有这样的本事,怎麽不替自己也改改,这些年大家都知道薛镜辞修炼速度平平,比不上谢争的千分之一。
药宗少主努力解释,这探查根骨之术乃是药宗的秘术,不可能有错,谢争的根骨就是被人改过。
可他却又说不出,有什麽办法能改变一个人的根骨。
唯一知晓此事的人只有薛镜辞,如今已经陨落,这事便成了一桩悬案。
这些年,在周围人的劝说之下,甚至连谢争都渐渐相信,自己真的天赋奇绝。
自那以后,谢争依旧是宗门里人人豔羡的天之骄子,是天道的宠儿,就连宗主都破格将掌管宗门事务的权利交予他。
他在上界行事也越发独断专横,尤其是对天门阵法极为看重,时常会去薛镜辞修複阵法之处枯坐上一天。
裴荒收回思绪,眼中情绪翻涌。
当日他乍一听此事,也觉得薛镜辞对谢争很好,但改换根骨一说并不可能。
只是这几日亲自修炼了薛镜辞的功法,他确信自己的资质真的有所提升。
这一切一定与薛镜辞有关。
裴荒走到薛镜辞身边蹲下,等薛镜辞睁开眼后,便问道:“师父,除了这功法之外,你还做了什麽?为何我感觉自己的资质竟提升了。”
薛镜辞面上露出诧异之色,没想到裴荒竟连这个都能察觉到。只是要解释起来,却很是麻烦,会牵涉到他来自异界的力量。
他淡淡道:“若是对你有用,只管练就是了。”
裴荒听了这话,大着胆子靠过去,闷闷道:“可我不想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师父的好,而旁人只知道说我天资出衆。”
他嗓音向来低哑沉稳,此刻有意放轻了,竟有几分像是撒娇。
薛镜辞定定看他,见他目光里写满认真,这才缓缓解释起来。
当年谢争被他带走时,已经二十岁了,错过了最好的修行年纪。
为了弥补他根骨上的劣势,薛镜辞想起了自己之前看过的几本魔族功法。
会修炼魔族功法的,大多是些根骨奇差之人,修炼只追求快,却不考虑浊气入体的后果。
但这功法运转确实比正道的那些要更为高效。
薛镜辞苦思冥想,忽然灵光一现,假若他能先将周遭灵气内的浊气吞噬掉,那麽即便谢争用魔族功法修炼,也只会速度提升,不会吸入浊气。
于是薛镜辞用了大半年,在他们居住的院子里布下阵法,每日不停地吞噬阵法内的浊气,最后只留下极为精纯的部分。
然后他将魔族功法交给了谢争,让他去练。
果然,谢争晋阶极快,而那些入体的灵气反过来滋养了他的根骨,竟然生生提高了他的资质。
在外人眼中,谢争俨然已经迈入绝世天才之流。
这令薛镜辞十分惊喜。
在这个世界里,历来认为根骨是天生的,难以改变,就连薛镜辞也从一开始就接受了这个设定。
……
裴荒静静听完这段往事,未了听薛镜辞说道:“这事你不必对外人说起,毕竟除了你,我也不会替旁人吞噬浊气。”
他抿唇不语,心知薛镜辞说的不错。魔界有许多修为高深之人,常年受走火入魔之苦。
若是被他们知道了,只怕要将薛镜辞抓走,逼着他日日吞噬浊气。
可若是不说,外人便永远不会知道薛镜辞付出了什麽,只会说他资质好,修炼才会一日千里。
甚至若是他今日没有刨根问底,也不会知道薛镜辞究竟做了什麽。
明明薛镜辞才应该受到衆人的仰望。
裴荒抿唇不言,心中却下了决定。
他一定要让外人知晓,薛镜辞并不平庸,而他的成就正是来自于这个人。
这个世上,只有薛镜辞才配做他的师父。
一修炼起来,日子仿佛也过得格外快,转眼大半个月过去。
因为裴荒抓了不少人,外头不敢再随意地议论薛镜辞,只是衆人见到薛镜辞时,却依旧没什麽恭敬的模样。
诚然薛镜辞剑术出衆,又精通阵法之术,做别人的师父可以说是绰绰有余。
但偏偏,他是裴荒的师父,而裴荒的天资放眼整个魔界也是独一份的存在。
系统替薛镜辞难受,甚至忍不住暗中联系了6B,旁敲侧击地问,若是在它们的世界,主角的师父会是怎样的受人尊敬。
6B最近终于分配到了新宿主,心情很是不错,热情回複道:“受人尊敬?这个有点难度,毕竟不能抢走主角的风头嘛。”
“所以在我们这边的话,一般是住在主角的戒指里,或者当他的背后灵,这样有人来挑衅,主角可以借用师父的力量,啪啪打脸,名声大振,是不是特别刺激!”
系统:“……”这听着还不如现在这样呢。
它心中郁结,可自家宿主却并不在意外人的评价,令它一腔郁闷无处宣洩。
好在,系统很快发现裴荒也和他一样为此事忧心。
它便时常化作小猫形态去找裴荒,两人关系倒是比先前好了不少。
眼看距离比武的日子越来越临近,裴荒修炼之余,想的都是薛镜辞的事情。
他其实早就做好了打算,要在比武大会上拿下第一,然后在衆人见证之下拜薛镜辞为师。
可若是到了那时,旁人也如火魔地界的魔修一般,都在质疑薛镜辞凭什麽能做他的师父,他又要如何堵住这些人的嘴呢。
总不能也都抓起来。
要是他也有吞噬的力量,能反过来替薛镜辞改换资质就好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裴荒却猛地站起来。
他动作太大,险些踩到小猫的尾巴,惹得系统不满地叫唤起来。
裴荒却露出笑容:“我想到了。”
他一路飞奔去找薛镜辞,见他正在研究功法,便安安静静坐到一旁。
等薛镜辞搁下笔,他才急声道:“师父有没有想过,去写一套群体功法?”
“群体功法?”薛镜辞疑惑。
裴荒笑了笑,解释道:“你之前写的功法,都是给我一个人用的。而群体功法,是给一群人用的。还记得吞噬的力量吗,这是师父独有的力量,但我这些日子仔细想了想,运功吸收灵气,本身不就是一种吞噬?”
薛镜辞对功法研究极深,只是先前他的任务一直是指点主角,从未往其他地方想过。
此刻听裴荒这麽一说,他瞬间冒出个模糊的想法,立即伏案在纸上飞速写了起来。
裴荒不说话了,他小时候修炼并无旁人指导,学的都是些野路子,只要能活命的东西都会努力学,并没有薛镜辞这样的本事,可以将一个功法的运转梳理清楚。
屋子里极安静,薛镜辞身上清冽的香气与墨香交织在一起,若有若无的环绕在裴荒身边。
令他这些日子焦灼的心虚也安定了下来。
他干脆盘膝打坐,就在薛镜辞身边修炼了起来。
不知过去多久,他终于听见薛镜辞说道:“好了。”
裴荒连忙起身去看薛镜辞新写的功法。
这功法需要二十人以上同时修炼,其中十九人所修功法,与寻常魔修功法无异,都会吸纳浊气,只是速度却要慢上许多。
待到他们将浊气吸走,留下至纯的灵气后,余下那个人便用另一套与裴荒相似的功法,加速吸走灵气。
这股灵气至纯,会滋养根骨,最终提升此人的资质,帮助他净化吸入体内的浊气。
然后便是换下一个人……
只是想要真正施行起来,最大的问题在于人的欲望。
薛镜辞行走世间多年,自然知道人的欲望是无限的。当第一个人体会到资质提升的好处,就会想要更多,而非去吸纳浊气帮助其他人提升资质。
所以薛镜辞又在功法之外,加了道阵法。
凡入此阵,需要二十个人协力才能破阵而出。若是有人不守规矩,就别指望其他人能够协助破阵,最后只能一直呆在阵法里。
裴荒看了这功法与阵法的组合,立即去找师庭双。
师庭双最近正为关押在牢房里的魔修而发愁,在她看来,裴荒才当上魔主不久,仅仅因为那些人妄议薛镜辞就关起来惩戒,实在难以服衆。
但裴荒毕竟是那个人的孩子,她难免心软几分,也就由他去了。
此刻见到这薛镜辞新写的功法,师庭双整个眼睛都亮了起来,立即去了牢房,将那群挑事之人聚集起来,一同修行这功法。
起初,牢房里的魔修对这薛镜辞新写的功法不屑一顾,只觉得比之前那份还要浅显。
可等真正修炼起来,才发现每个部分都是恰到好处。
最重要的是,他们终于感受到薛镜辞的阵法有多厉害。
有人不讲武德,提升了资质想跑,生生被阵法困在原地,最后被其他人暴揍了一顿。
等到他们被放出来时,无数人都以为他们会对薛镜辞破口大骂,谁知这些人却像是转了性子一般,将薛镜辞吹捧成天上地下少见的奇才。
旁人以为他们是被用了刑罚,口是心非,却很快又发现,这些人资质竟提升了许多。
薛镜辞对外界的变化并不知晓,每日关心地还是裴荒修炼情况。
距离比武大会越来越近,他作为师父,自然要用心地指点裴荒修炼。
直到小半个月过去,距离比武大会还有一日,薛镜辞才终于离开修炼之地,和裴荒一起踏上前往绝尘谷的路。
然而刚一出门,他就察觉到整个火魔地界对他态度大变。
不仅态度格外恭敬,甚至不时朝裴荒投去羡慕嫉妒的眼神,唉声叹气地说什麽魔主能有这样的师父,真是积攒了几辈子的好运。
薛镜辞茫然四顾,最后对上裴荒含笑的视线。
“我都不知道,我有这麽好。”
裴荒无奈地摇了摇头:“那是因为你以前只对一个人好,所以旁人才不知道。”
薛镜辞一愣,还想说些什麽,却被裴荒牵住手。
原本还想追过来请教薛镜辞修炼问题的魔修,见了这一幕,硬生生停下脚步。
两人的耳朵终于清净了。
*
绝尘谷位于魔界中心,在水魔的地界里,是魔气最为充沛之处。
先前一直被水魔一族把控着,从不允许其他族的魔修进入。
师庭双见水魔一族如此大方,担心他们暗中早与沙魔勾结,便主动提出和裴荒分开走。
由他们这些前去观战的人先行,吸引外人的注意。
至于裴荒则与薛镜辞改换容貌,迟了一天才去。
到了绝尘谷附近,路上的魔修越来越多,都是些前来参赛或是观战的人。
裴荒和薛镜辞顶着易容,并未第一时间进入绝尘谷,而是找了间小客栈临时歇脚。
按照计划,师庭双安排了其他魔修易容成裴荒的模样,先一步进了绝尘谷内,好将那些想要对他下手的人先引出来。
至于裴荒,则等到比武的前夜再真正地进去。
两人租好了屋子,便下楼去寻东西吃,谁知走到外面时忽然听见争吵声。
“师父,明明我都已经把他们全都打趴了,为什麽这次比武我不能参加!”
听到比武二字,薛镜辞立刻放慢了脚步,想听听有没有什麽有用的消息。
他扯了扯裴荒的衣袖,示意他和自己站到墙角后面。
两人竟然就这麽偷摸地开始听起了墙角。
裴荒摸了摸鼻子,总觉得是自己把薛镜辞带坏了。
毕竟之前就是他拉着薛镜辞,一起做贼似地躲在鬼戏班子的床底下。
薛镜辞专心地听着,很快就弄清楚了这两人是为何吵架。
这两人来自雷魔地界,少年显然是个天才,虽然年纪小,却已经将天雷功练到了第五层,天赋堪称可怕。
但他师父却觉得他没有什麽实战经验,比武时刀剑无眼,擅自将他名字从比武名单中划去了。
两人僵持不下,那少年气上了头,竟然直接转身跑走了。
师父摇摇头,俯身去捡他丢在地上的剑,没有第一时间追过去。
薛镜辞不知为何。忽然就想起了谢争跟萧寻。
他在主神空间时,情感互动考核总是不及格,评定结论是情感迟钝。
以至于,当初他也是过了很久,才终于想明白那两人为何会与他分道扬镳。
他只是觉得这功法对谢争好,却没有想过以他的性格是否会接受。
谢争当初就是谏言被流放的,在他心中是非黑白永远不可混淆,哪怕为此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可是在他不知情的时候,薛镜辞却拿了魔修的功法给他修炼。
所以他才会不告而别去了上界,又拒绝与他相认。
至于萧寻,他从小的经历让他养成了多疑的性格,下意识就会用恶意去揣测周围的人。
薛镜辞以为动了命格是对萧寻好,却不知这正是他最忌讳的事情。
这些东西,薛镜辞用了很久才想明白,却从来没有在跟别人提起过。
此刻见了那个负气跑走的少年,他眨眨眼,忍不住就走了过去。
那少年气得双眼通红,正蹲在地上,揪着身侧可怜兮兮的杂草。
魔界的植物生长艰难,薛镜辞伸手救下这棵草,看向那少年缓缓说道:“方才你和你师父说话,我都听到了。”
少年面色一红,结巴道:“你,你怎麽偷听别人讲话?”
薛镜辞没有回答,只是兀自说道:“我以前也收过两个徒弟,他们和你一样,都生我的气。”
那少年到底年纪小,听薛镜辞这样说,顿时好奇起来,问道:“为什麽啊?”
薛镜辞道:“就像你师父一样,做了自以为对你好的事情,却没有想过你愿不愿意接受……”
少年听着听着,忍不住说道:“难道我师父真是这麽想的?他也觉得自己有做错的地方?”
薛镜辞点点头:“师父也是人,是人就会有做错的时候,这世界上又并不是只有徒弟才会做错事情。”
小孩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下意识就去摸身后的剑,却发现剑不在了。
他仿佛一下子就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回头的理由,自言自语地说:“对,我是要回去找剑。”
下一秒,他就毫不迟疑的朝自己的师父跑了回去。
裴荒一直静静的站在薛镜辞旁边,听他与那少年说话。
这世间的许多事情其实只是阴差阳错,人与人之间不小心错过就再也无法和好如初。
当初薛镜辞三次不告而别,他也想过放弃。如今想来,一切或许是天意,如今自己终于可以好好的陪在这个人身边。
薛镜辞远远地看着那个孩子一路找剑,最后却发现剑早已被自己的师父捡起来擦拭干净了。
两人不知道说了什麽,忽然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竟然彻底地和好了。
薛镜辞也不知道为什麽,只是这样看着就移不开眼,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直到眼睛被一双布满剑茧的手给轻轻捂住了。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低哑却又坚定:“不必羡慕别人。”
心思骤然被点破,薛镜辞一时不知道该说什麽才好。
刚才看着那和好的师徒二人,他心里竟有些酸涩。
毕竟他曾经真的为谢争和萧寻付出了许多,最后却没有得到好的结果。
裴荒感受着薛镜辞的眼睫在自己的掌心上颤动,知道他的心绪并不像面上表现的那样平静。
哪怕上次他毫不犹豫刺了萧寻一剑,却无法抹消两人过去的一切。
裴荒将捂住薛镜辞眼睛的手缓缓松开,然后走到他的面前,让薛镜辞的视线只能看到自己。
薛镜辞正要说什麽,裴荒忽然往他嘴里塞了颗松子糖。
裴荒盯着他笑起来:“因为你有我啊。”
第六十八章
裴荒牵住薛镜辞, 转身不再去看那对师徒,两人重新走回街上,又买了许多好吃的东西。
到了晚上,他们接到师庭双传来的消息, 说是入了绝尘谷后一直平安无事, 并没有人前来刺杀那位易容成裴荒模样的魔修。
也不知是识破了僞装, 还是真的打算操办这一场比武,直接从明面上对裴荒下手。
眼看明日就是比武的日子,薛镜辞与裴荒不再耽搁, 连夜进了绝尘谷。
然而刚一进去,他们就听见有人在破口大骂。
“你们风魔一脉,也太不要脸了吧,虽说各族都可以派人前来观战, 可、可你们这来的也太多了!”
说话的是个圆脸少年, 身上带着水魔一族的标记,扯着嗓子喊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就是来蹭魔气的。”
站在他对面的魔修听了这话,露出讨好的笑容:“卷轴上只规定每族各派三十人参赛, 并没有规定观战之人的人数。若是不够住也无妨, 我们自己带了铺盖过来。”
说罢,他从储物袋里取出张草席, 竟直接席地坐下,摆出打坐姿势, 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周遭的魔气。
圆脸少年快被气笑了, 却也想起卷轴上确实不曾规定观战的人数。
他转过身, 去接待其他魔族的人,不再看这群糟心之人。
见他走了, 风魔魔修再无忌惮,纷纷掏出草席,在地上打坐,场面蔚为壮观。
薛镜辞之前就听说过风魔一族,知道他们实力最弱,也没什麽野心,这些年一直龟缩一隅。
两人没有惊动随地打坐的风魔魔修,顺着另外一条小路去了火魔的驻地。
师庭双早就替他们安排好屋子,叮嘱几句便离开了。
他走后不久,屋子里水汽蔓延,不久就凝出一道人形来。
薛镜辞早就习惯了河妖的神出鬼没,擡头看了一眼,便又继续研究手上的功法。
魔修与正道修士不同,性子要更为易怒。这一路走来,薛镜辞看到不少魔修一言不合就开打,攻击方式各有不同,倒是给了他观察的机会。
这些人都有可能是裴荒的对手,要好好研究才行。
河妖看向裴荒,说道:“水魔那边我打探清楚了,他们派来参加比武的,有六位是魔主伏阴的弟子,你要格外小心。”
裴荒点点头,师庭双说过,伏阴是如今魔界里实力最强的,他的弟子自然也不容小觑。
两人又说了些话,河妖忽然闭上嘴巴,改为用手语。
裴荒本想说不必如此,没什麽是薛镜辞不能听的,就见河妖比划道:我见到萧寻了。
他瞬间闭上嘴巴,不想让薛镜辞再听见与那人有关的事情。
裴荒比划问道:他怎麽?
河妖面色有些怪异,继续比划道:他肩膀被剑气贯穿,伤得很重,但以他的修为想要治愈并不难。只是那人疯疯癫癫的,竟然抓了只蛊虫放到伤口上,每当那伤口要长好时,就重新撕咬开来……还自言自语说什麽,这是他师尊留给他的。
裴荒一阵无言,这人干下如此多的疯狂之事,如今倒还有脸卖起惨来。
巫淮见裴荒神色难看,提醒道:这比武就是他折腾出来的,如今他亲自过来观赛,多半要对付你,你自己小心。
裴荒比划道:我还怕他不来,正好我打算要当衆拜薛镜辞为师。
巫淮早就知道裴荒对薛镜辞的心意,忍不住诧异:真要结为师徒?你不是对他……
裴荒摆摆手:我何时在意过世俗的礼法。只是薛镜辞想要一个徒弟,当我就可以当一个徒弟。
巫淮想想也是,擡头望了眼看色,忽然挤出个不坏好意的笑容:反正是比划手语,外人也听不见,不如我们来聊一些晚上该聊的东西。
裴荒愣了愣,比划着问他:什麽是晚上该聊的东西。
巫淮看向薛镜辞,却见他不知何时睡着了。
他便好心地和裴荒介绍起来。
裴荒越听耳朵越烫,就在这时候阿苏忽然出现,巫淮手上的动作瞬间停了下来。
他比划道:罢了,其余的下次再跟你说,手语限制了我的发挥。
说罢,他抓起阿苏一起跳下窗子,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只留下裴荒坐着窗边,顶着寒风沉思,脑子里想的全是巫淮说的那些东西。
他起身喝了几口茶,又盘膝打坐,总算将体内那股难以言说的燥热压了下去。
薛镜辞没有睡太久,心里记挂着裴荒的比试,很快就醒了过来。
见裴荒没有睡觉,还在勤勉修炼,他面上露出欣慰之色。
徒弟这麽努力,难怪一觉醒来系统积分又暴涨了许多。
不过一想到裴荒要以一人之力,对战上百的魔修,薛镜辞还是忍不住担忧。
倒不是担心他能不能赢,而是怕有人借着比试的机会下黑手,会伤到他。
裴荒听到动静,也很快睁开眼睛,和薛镜辞一起朝比武的擂台走去。
此刻,绝尘谷里布下擂台,还有一座高台供各族魔主观赛。
两人到场之后,便又遇到了昨日那个圆脸少年,他手中拿着抽签筒,面色比昨日更难看了。
“今日有人放弃比赛,若是运气好,便有机会轮空。”
一听这话,薛镜辞和裴荒就想到了昨日那群风魔魔修。
看来是忙着蹭魔气,无暇过来比赛。
这倒是帮了裴荒的忙,他一个人对战那麽多魔修,若是遇上轮空,就能及时打坐调息。
薛镜辞悄悄将小莓果塞到签筒里,然后才让裴荒去抽。
两人配合默契,很快裴荒就察觉到小莓果举起一根签子,挠了挠他的掌心。
裴荒顺势握住,拿出一看,果然是轮空。
他一连抽了九次,将三次轮空机会都握在手里。
圆脸少年嘀咕了一声运气真好,便又抱着签桶去找其他魔修了。
很快,战鼓敲响,第一轮比武开始。
这一轮裴荒不必参赛,就在一旁打坐调息,好将体内魔气运转提升到极致。
薛镜辞则去了其他的擂台,想要看看这参与比试之人都有谁。
谁知这一看,竟然让薛镜辞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林恒如今竟也到了魔界,还加入了雷魔一族!
薛镜辞不动神色地靠近擂台,去看林恒与其他人打斗。
他用的还是当年自己所赠那把本命剑,只是除了剑,一手暗器也使得出神入化。
原本林恒已经快要落败,却在最后关头挥洒出无数的飞镖。
那飞镖状如花瓣,边缘却极锋利,旋转飞驰间就在对手的身上割出无数裂口。
他的对手惨叫一声,身形晃了晃,重重跌坐在地上,过了许久还未能站起,最终被判定落败。
林恒面上露出笑容,正要跳下比武的擂台,视线忽然死死地定在了某个方向。
他下意识朝前迈了一步,险些从台子上摔倒下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林恒用上生平最快的速度拨开了人群,直直沖到薛镜辞的身边。
“你,你是薛……”
眼看周围的人纷纷将视线投到自己的身上,薛镜辞压低声音道:“换个地方说话。”
林恒先前与人比斗时,举手投足都透出股利落与狠绝,此刻却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看起来很是乖顺。
两人走出人群,寻了处空旷之地,林恒再也忍不住。
他直接伸手,用力地抱住了薛镜辞。
“你,你没有死,真是太好了!”
薛镜辞下意识地要推开他,林恒察觉到他的动作,不好意思地松开手。
视线在林恒的脸上扫了扫,薛镜辞忍不住感慨道:“你变了许多。”
记忆里的林恒还是个不知事的小少爷,身边永远跟着一群人,行事嚣张又跋扈。
后来虽然被林肃管着,收敛不少,但眉眼间总是张扬得意的。
如今的林恒,脸上添了伤疤,不说话时透出股狠劲,倒真的像是个魔修了。
这话林恒从不少人嘴里听过,对于他修魔一事,林肃更是险些与他彻底决裂,不相往来。
他苦笑道:“你也没想到我会修魔吧。”
薛镜辞如今已经明白正魔两道的对立,看了林恒一眼说道:“是有些意外,但你品性还是和过去一样好。”
林恒在魔界待了这些年,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样的夸赞,一时没反应过来薛镜辞说的是自己。
许久,他才伸手指了指方才被他打得血流如注的人,问道:“我品性好?”
薛镜辞道:“你的暗器之术已经出神入化,可是上面却没有淬毒。”
林恒被薛镜辞说得哑口无言,一时就想到了十年前的事情。
第一次见面时,他去找薛镜辞的麻烦,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嚣张跋扈,十分讨人厌。
可薛镜辞只是揍了他两顿,并没有计较太多,甚至后面还去救他。
最后更是将本命剑送给他,鼓励他去下界寻找自己想要的道。
这人的眼睛,似乎总能窥破旁人所不能见之事。
只是在薛镜辞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因为任性而离开,没有能够帮上他一点点。
林恒深吸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盒子:“这是你当年送给我的。一开始我修炼暗器之术,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将这个盒子打开。”
后来他果然将这盒子打开,发现里面藏着一枚精巧至极的暗器。
他心里想着,薛镜辞果然懂他,日后一定要找到薛镜辞当面道谢。
也让他看看,自己彻底变了,不再是过去那个内心怯懦,外表却仗势欺人的少年。
只是最后,他却从舒默的口中,得知了薛镜辞死去的消息。
此后的无数年里,林恒都在后悔。
他总想,是不是因为薛镜辞将本命剑给了他才会死?
林恒几乎因此生出心魔,直到后来,他在魔界被人追杀时,眼看就要死了,却因为那盒子里的暗器而成功反杀。
冥冥之中,薛镜辞又救了他一次。
林恒看向薛镜辞,各种情绪在心头沖撞着,几乎要将他吞没。
但最后,林恒还是什麽都没说,只是盯着薛镜辞看,喃喃道:“你还活着,真好。”
说罢,他又想起什麽,压低声音对薛镜辞道:“你躲到魔界来,想必如今是个黑户吧。我现在如今在雷魔的地界也算是有些地位,手底下管着五六个人,不如你过来跟我混吧。”
想到薛镜辞爱吃美食,他又补充道:“吃饱喝足肯定是没问题的。”
薛镜辞想了想,裴荒手底下管着的人,沉默片刻说道:“不必了。”
林恒还当他是不好意思,毕竟薛镜辞这个人性子清冷,以前在宗门时就总是独来独往。
他拍着胸脯说道:“你再好好考虑考虑,若是想好了,就去雷魔那边找我,魔界危险,我可以罩着你。”
薛镜辞看他一眼,转了话题问起他精通的暗器还有哪些。
说到这个,林恒立刻从自己的储物袋里掏出不少暗器,挨个给薛镜辞介绍起来:“这个叫梅花袖箭。寻常的袖剑,一次只能射出一枚暗器,但这有五个口,能一次射出五枚……”
薛镜辞听得认真,直到远处又传来了下一轮比武的鼓声,他才出声告别。
林恒虽说心里不舍,但还是没有强留薛镜辞,只是再三叮嘱他,魔界难混,若是混不下去一定要记得来找自己。
薛镜辞听到混不下去四个字,擡眼看向林恒,有些欲言又止。
不过最终他还是什麽都没说,只是默默回到了裴荒备战的地方。
裴荒虽说是在原地打坐,却一直关注着薛镜辞,知道他去看了别人的比试,还和比试之人去僻静处说话。
那人裴荒认得,正是曾经一起去过鬼珠幻境的林恒。
没想到他也来了魔界。
先前他从林肃的口中得知,当年林恒与他们回了上界之后,本是要拜入剑峰的。
可林恒他自幼就沉迷制作暗器,却总被旁人斥为不务正业,竟在拜师大典的前夜独自逃去了下界。
这事他只告诉了薛镜辞一人,而薛镜辞不仅支持他,还赠予他自己的本命剑。
裴荒不是那种随便拈酸吃醋的人,但此刻还是不可避免地吃醋了。
薛镜辞的本命剑,他也只有小时候摸过几回,只记得是很沉的,和薛镜辞一样的冰凉似雪。
见薛镜辞朝自己走过来,裴荒压住複杂的心绪,故作不经意地问道:“那是林恒?想不到他也在魔界,方才见你们聊了许久……”
裴荒正想旁敲侧击问问,薛镜辞都与林恒说了些什麽,就被打断了。
薛镜辞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林恒这十年来进益不少,你对上他要小心,我都打探清楚了,他擅长的暗器都有这些……”
薛镜辞说了半天,却见裴荒紧紧盯着自己,似乎有些出神,便擡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都记下没有?”
裴荒咳嗽了一声,有些不自在,他实在没想到,薛镜辞主动去与林恒说话,竟是在帮他打听对手的底细。
虽说有些对不起林恒,但裴荒还是忍不住笑起来:“记住了。”
薛镜辞放下心来,又叮嘱了裴荒几句,便继续去周围的擂台上,探查其他人的底细。
这一次他运气不错,正好碰见水魔那边的魔修在与人比斗。
水魔实力最强,也最不愿意看到有人统一魔界,说不定会趁此机会向裴荒出手。
薛镜辞凝神看去。
擂台上,一个女修正在出招。
她的武器极为特别,是条湛蓝色的绫罗。乍一看柔软无害,却能在缠缚住对手的瞬间,将其死死绞住,如同毒蛇猎杀自己的猎物。
不仅法宝诡谲,这女修看着年纪轻轻,功力却格外深厚。明明擂台已经设下阵法隔绝法力波动,薛镜辞人就能感觉她周身浓烈的杀意。
此人会是裴荒劲敌。
薛镜辞神情微肃,甚至分出了一部分心神,特意去听旁边人的议论。
这一听,倒真的叫他得知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原来水魔这一次派出的人,有七人都是来自同一个师门,他们的师父正是魔主伏阴。
他们所修的功法名为叠浪术,最厉害的一点是可以叠加同个师门里弟子的修为,好对敌人造成致命的一击。
正在擂台上比试的女修叫奚枫,是伏阴的关门弟子,也是最受宠的一个。
她在登台比试之前,就有几个师兄师姐轮番给她用了叠浪术,所以实力才会这麽强。
“对了,这一次伏阴魔主的开山弟子淩江也来了,不知道他会不会登台。”
“听说他最得伏阴的器重,伏阴甚至将自己的本命法器也传给了他。那把遁龙剑,挥舞时会有龙吟的奇像,比之仙家神器也不慌多让。不知道今日有没有眼缘能见一见。”
薛镜辞听了这话,神色一凛。
这淩江怕是比眼前这个奚枫要更加地难缠。
奚枫作为关门弟子,得伏阴的教导时间不长,却已经如此厉害。
那作为开山弟子的淩江只会更强,且他手上还有威势可怕的法剑。
思索间,擂台上的比试已经结束了,奚枫果然胜得毫无悬念。
她身形轻盈地跳下台子,亲昵地凑到几个人身边讲话。
薛镜辞仔细看了看,见其中一人气质沉稳,身后还背负着一把玄冰色的长剑,便猜测这就是淩江。
他转身去找裴荒,提醒他要格外地小心伏阴师门的弟子。
裴荒点点头,耳边响起比武的鼓声,他足尖轻点跃至擂台上,对战之人正是方才获胜的奚枫。
他如今虽然当上火魔一族的新魔主,但认识他的人并不算多。
倒是奚枫认认真真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就是新任的火魔魔主?”
这话一出,衆人看向裴荒的目光瞬间变了,许多原本打算去其他擂台观战的人,也如潮水般涌来。
咚。
战鼓一响,裴荒的瞬间敛去面上的表情,他向前踏出一步,步法诡谲,身形与落在擂台上的树影融在一起,叫人难以分辨。
奚枫眯了眯眼,收起眼底的轻视之色,她身影急旋,自身后拔出长剑,淩空一抽,试图破开裴荒的障眼法。
薛镜辞神色一凛,没想到裴荒没有抽到与淩江交战,那人却将自己的遁龙剑借给了师妹。
剎那间长剑上魔气翻涌,如同水浪般叠起,最后竟化作一条巨龙腾跃而出,朝裴荒所在之地喷出一股焦黑的龙息。
她竟一上来便动用了杀招。
几个火魔势力的魔修按捺不住,甚至想要闯到擂台上去救人。
他们早就知道水魔不安好心,想要设法除去裴荒,却没想到他们胆子如此之大,竟真的要在衆目睽睽之下去击杀裴荒。
然而擂台边上设有阵法,将他们尽数拦下。
薛镜辞掌心也冒了汗,他经历过不少打斗,比这兇险的更是数不胜数,却从有如此刻般紧张的时候。
几乎是在瞬息之间,裴荒身形动了,重重叠叠的剑影自他身后跃出,对着那黑龙砸落下去。
然而就在剑影快要刺破黑龙之时,裴望的手腕轻转,那重重剑影竟在瞬间调转了方向,白虹般朝他的后方飞去。
那里竟还有一道龙影!
裴荒接连斩杀两道龙影,毫不迟疑地挥剑朝奚枫刺去,他体内魔气磅礴,一招一式几乎没有停滞,密无缝隙,直接将奚枫逼至擂台边缘。
奚枫只觉得头顶发麻,那强势锋利的剑气带来极强的压迫感。
烟尘散去。
围观的衆人终于勉强地睁开了眼,就见擂台之上,裴荒的剑抵在奚枫的脖颈上。
奚枫面色煞白,想起师父的叮嘱,高喊道:“我认输。”
说罢干净利落跳下了台子。
她擡手摸了摸脖颈,发现并没有伤口,眼中闪过惊诧之色。
裴荒的实力远远超出她的想象,但更可怕的是对这股力量的操纵。
寻常魔修,若是施展如此强大的剑招,难免会被影响心性杀红了眼。
就连她方才攻击时都满心杀机,先前的对手也大多重伤下台。
但裴荒竟能完全控制住剑气,不伤对手分毫。
他的心性竟没有被这魔功影响到半分。
奚枫看向裴荒,说道:“当年我师父遇到我时,已经收了六个弟子,本不欲再收徒。只是见我的资质出衆,放眼整个魔界都是最好的,所以才破格收徒,将我收作关门弟子。”
顿了顿,奚枫叹道:“可如今我才知道,人外有人,你的资质竟还远胜于我。”
裴荒听出她话里有主动示好的意思,那水魔一族似乎只是试探他的实力,并非要与他不死不休。
他便也礼尚往来,淡淡道:“你也不错。”
说完他跳下擂台,薛镜辞立刻过来,将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薛镜辞注意到,裴荒的脸上有个细小的伤口。
他立即从怀里掏出药膏,用指尖沾了些,轻轻的给裴荒上药。
薛镜辞的指尖冰凉,落到裴荒的眼尾处时,不轻不重的,像是羽毛刮过,闹得人心神不宁。
裴荒攥住他的指尖说道:“伤口小得很,不必管它。”
薛镜辞却固执地摇头道:“不行。”
认真擦完了药,薛镜辞道:“这几日我看见了好多师徒。别人的师父都会给徒弟擦药,我自然也要给你擦。”
裴荒一时失笑。
先前他担心自己魔修的身份,故意搬出个“试用期”来,总是说别人的师父如何如何,要薛镜辞也照做。
没想到薛镜辞竟还一直记着,到哪里都要看看别人的师父是怎麽样的。
裴荒垂眸,想起这些日子因为功法一事,不少人都动了心思,想要拜薛镜辞为师,都被他拦住了。
他希望薛镜辞的实力能被所有人看见,也不介意旁人与他分享薛镜辞的功法。
却不想再有个师弟或是师妹。
裴荒脑中忽然闪过奚枫说过的话来,心中浮起个念头。
若是他能做薛镜辞的关门弟子,就不必担心这人再收其他徒弟了。
且谢争已经当了薛镜辞的开山大弟子,地位终归不同。
若是薛镜辞把他收作关门弟子,地位自然也就不同。
薛镜辞收起药膏,忽然感觉到有视线落到自己身上。
他素来敏锐,一擡头就看见了高台上的萧寻。
两人短暂的对视,很快战鼓声又响起来,这一次裴荒依旧要登台。
薛镜辞的心神立即放到了擂台上。
萧寻静静看着他,脑袋里全是薛镜辞替裴荒擦药的样子。
曾经薛镜辞也是这样替他擦药的。
“方才和你对战之人就是裴荒?”
骤然传来的声音令萧寻瞬间回神,他转过身,看向另一端坐着的男人。
男人正是水魔的魔主伏阴,也是魔界如今修为最强之人。
此刻,他正和刚刚比试完的奚枫说话。
奚枫点点头,说起比试时自己被裴荒完全压制,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这话勾起伏阴的兴趣,不愧是那个人的血脉,修行速度果然是旁人望尘莫及的存在。
只要给他时间,超过他们这些老家伙是迟早的事。
但比起他那无欲无求,又过分天真的娘亲,裴荒则多了野心,还有杀伐时的果决冷酷。
伏阴垂眸看向奚枫,随手拿出一颗丹药递过去:“吃了这丹药,然后下去休息吧。你不是他的对手,下一轮比试让你三师兄去。”
萧寻视线划过那丹药,认出这是价值上千块极品灵石的明心丹,可以瞬间压制魔修体内狂暴游走的魔气。
然而如此珍贵的丹药,在伏阴口中却连名字都不配有,甚至随手就给了身边的弟子,仿佛这只是颗普通的石头。
魔族虽被正道驱逐多年,但修为境界到了伏阴这样的境界,底蕴之深厚依旧不是寻常修士可以想象的。
萧寻心中闪过个念头,主动朝伏阴走去,说起裴荒的事情来。
伏阴果然对裴荒越发感兴趣,竟从座位上站起,俯身去看他比试。
这一次,裴荒对战的正好是他三徒弟。
伏阴的三徒弟名叫蛮木,是个半妖,体内有一半柏木妖的血统。
因是植物妖,所以自带一股草木清气,天生就能抑制体内狂暴的魔气。
他心性沉稳,并不像其他魔修那般激进,上来就祭出大招,而是稳扎稳打,等敌人暴动之时,再抓住破绽一击必杀。
两人已经打了一阵子,伏阴看着看着,眼底闪过诧异之色。
裴荒先前与奚枫打斗时,下手迅猛狠厉,但此刻却沉稳起来,半点没有魔气狂暴的迹象。
倒真如萧寻所说,是个修炼魔功的好苗子。
两人的打斗持续了很久,薛镜辞双手握紧,眼睛一眨不眨。
他能看出,这个蛮木与其他魔修不同,并不会被魔气影响心性。
虽然这些日子,他的功法在火魔地界广受赞叹,但是否真的能解决魔修被魔气影响,性情暴虐的问题,他还是没有十足把握。
薛镜辞紧紧盯着裴荒,唯恐漏掉他一丝一毫的变化。眼看战局焦灼,蛮木清明的双眼渐渐染上血色,最后大吼着朝裴荒沖过去。
就是现在。
裴荒漆黑的眼眸中一片冷静,擡手祭出飞剑,毫不留情地朝蛮木杀过去。
他心里清楚,蛮木的失神只是瞬间,很快就会恢複清明,所以他不再吝惜体内魔气,直接抽取体内大半魔气灌注到长剑上。
裴荒逼近之时,蛮木也恢複清明,瞳孔剧烈收缩,想要提剑防御,然而已经晚了。
剑气穿透他的手臂,令他手中的剑直接掉落在地上。
他竟然输到连武器都丢了……
蛮木定定看着裴荒,第一次感觉体内魔气逼紧暴乱的边缘,心中怒火沸腾。
他头一次控制不住体内魔气,竟直接用□□去与裴荒搏击。
裴荒也收起剑,毫不迟疑地一掌拍在蛮木心口上。
这地方还是薛镜辞今早告诉他的,若是不小心走火入魔,拍在这处穴位可以压制一二。
蛮木被裴荒一掌拍飞到台下,但人却渐渐清醒过来,心甘情愿的认输了。
这一切都落入伏阴眼中。
萧寻适时开口道:“早就听闻您自创的功法玄水诀十分高妙,修炼到最高层甚至可以冰封万里,只是对心性要求极高。您这三徒弟应当最有希望练成吧?”
伏阴摇摇头:“他心性还是差点。”
说罢,他又继续去看裴荒比试。
裴荒一场一场的打过去,每当魔气快要耗尽,便利用轮空休整,竟真的扛了下来,甚至一次都没有输,唯有一次战平便是跟伏阴的开山弟子淩江。
终于,到了比试的最后环节,按规矩需要各方势力派出一人进行混战。
风魔那边终于姗姗来迟,派来一个清瘦的青年。
沙魔这边派出一人,看着修为并不高,却一人操纵了十个傀儡,看得围观魔修眼皮直跳。
雷魔那边,派出的是魔主亲子,足见对这比试的重视。
这下只剩下水魔。
裴荒紧盯着台下,担心水魔仍旧会派那位开山弟子登台。
此人修为高深,与他不相上下,若是在混战时与其他势力结盟,便会十分棘手。
果然,那位开山弟子动了,可他还没来得及登台,一道蓝色身影从天而降,轻飘飘地落在淩江的身边,懒懒地说了声:“借你的剑用用。”
话音落下,那人手指轻勾,就这麽将淩江手里的遁龙剑给拿走了!
衆人彻底陷入了震惊。
那淩江,如今可是水魔一族的管事之人。
这人什麽来头,敢去抢他的剑?
伏阴饶有兴味地去看衆人反应,呵呵一笑:“闭关太久,看来魔族小辈们都认不出我是谁了。”
衆人心道:这谁,好大的口气!
下一秒,就见淩江恭敬地拱了拱手,说道:“恭喜师父出关。”
听到这称谓,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谁不知道,这水魔一族之所以能稳居第一,就是因为伏阴的存在。
只是近百年来,他一直隐而不出,许多人都以为他寿元将近难以突破,已经身死道消了。
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衆人下意识地朝裴荒看去。
火魔一族常年在外寻找预言之人,想要统一魔界。
不少人其实也怀了希望,希望魔界可以统一。
他们常年被困在这等荒芜之地,若想要与正道抗衡,就需要有人能将各族的力量集结起来。
只是如今伏阴突然现身,裴荒的处境就危险了起来。
若说谁是最不希望魔界统一的人,那必然是伏阴。
这些年来水魔独大一方,占据了魔界里面最好的资源,怎会容忍有人打破这秩序!
所以伏阴特意出来,是要来杀掉裴荒?
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却不想下一秒,伏阴竟然主动压制了自己的修为,站到擂台上道:“看了半天比武,有些手痒,今日就由我代替水魔一族出战。”
听了这话,其他三人吓得后退一步,那风魔修士更是夸张,半只脚都挂到台子外面,已经做好一脚逃跑的準备。
唯有裴荒,眼中燃起战意。
他从未和这种境界的魔修交过手,这是个极为难得的机会。
裴荒彻底释放出体内血脉的力量,竟率先朝伏阴攻去!
两人交战时地动山摇,掀起罡风阵阵。
衆人渐渐地看不清他们两个人的身形,直到一切尘埃落定,裴荒依然好好的站在台上,他们才倒吸了一口冷气。
虽说伏阴压制了修为,可身上的威压还在,裴荒竟能与他周旋如此之久。
假以时日,魔界怕是再也无人能出其右。
“哈哈哈,不错,真不错。”伏阴紧紧盯着裴荒,眼中毫不掩饰地露出了欣赏之色,忽然开口道:
“当我的弟子如何。”
他虽是询问,口气却是不容置疑。
衆人哗然。
“伏阴最后的关门弟子不是奚枫吗,他当时就说过,今后不会再收徒,如今竟为裴荒破例了。”
“听闻火魔一族已经归顺了他,若是他再当上伏阴的徒弟,统一魔界岂不是再无阻碍。”
“别的不说,伏阴对徒弟是真的好,神器说给就给,灵丹仙草当饭吃……”
衆人议论纷纷,裴荒却沉默不言,仿佛被这天降的馅饼给惊住了。
薛镜辞站在台下,藏在衣袖内的手紧紧攥了攥。
明明知道绝世强者看上主角是很正常的事,他还是莫名觉得心情烦闷。
虽然谢争之事,他自诩早已放下,萧寻之事也不再去想,但是裴荒对他来说,似乎又格外不一样。
假若他真的不认自己这个师父……
萧寻站在高台上,视线却紧紧落到薛镜辞的身上。
看到薛镜辞垂下眼睫,睫毛颤动,他的心也跟着颤了下。
当日拜师大典,他头也不回从薛镜辞面前走过,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的眼神吗?
萧寻将手死死握紧,收回了视线。
裴荒却终于开了口:“多谢前辈擡爱,但我已经拜了旁人为师。”
一语激起千层浪。
薛镜辞看着裴荒,足见轻点落到台上,将他护到身后,看向伏阴冷冷道:“前辈,剑可以借人,徒弟可不行。”
伏阴盯着薛镜辞,说道:“你就是他师父?可你修为不过金丹境界,以他的修行速度,再过不久就会超过你。”
面对这样的质疑,薛镜辞却不让不避:“前辈虽然强大,但我可以替他解决修魔功气血逆行的问题。”
听到这话,衆人看向薛镜辞的目光瞬间变了。
他们仔细回忆,才发现裴荒确实去其他魔修不同。
打了这麽多场,他始终神志清醒。
一时间衆人望向薛镜辞的目光变得炽热起来。
就连伏阴也露出些许诧异。他本以为裴荒能做到这一步,是因为远超常人的心性,不料背后还有薛镜辞的手笔。
“罢了,本座没有夺人徒弟的喜好。你是叫裴荒吧,今日这场比武,你已拿下第一,其余四族便要按规矩听命于你。”
“时间以一年为期。”
裴荒点点头,看起来异常沉稳,竟半点没有大权在握的忘形。
他转过身,忽然朝薛镜辞跪拜了下去。
“之前匆忙,未能好好的向师父行拜师礼。如今我已拿下第一,就以此作为我的拜师礼。”
裴荒仰起头,眼神极是郑重。
“日月星辰为鑒,弟子裴荒,愿意拜薛镜辞为师。从此……”
人群安静极了,谁都没想到他会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当衆行拜师礼。
薛镜辞心中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当初收谢争为弟子时,他并不在意什麽拜师礼,只是喝了谢争的一杯敬师茶就当行过礼。
以至于后来去了上界,他想和别人说谢争是他的弟子,连证据都拿不出。
到了萧寻的时候,他便决定一定要名正言顺的收他为弟子,所以才费尽心机的去做任务,拿到了外门长老的令牌,得以在这个拜师大典上正式的收他为徒。
可那日他处境尴尬,是整个淩虚宗唯一没有收到弟子的长老。
直到今日,裴荒在这衆目睽睽之下,郑重地拜他为师。
薛镜辞心中动容,俯身将手落到裴荒的头上,轻声道:“师父会一辈子保护你。”
萧寻站在高台上看着这一幕,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住,只觉得整颗心都疼的厉害。
他垂下头,脑中浮现起拜师大典上的情景。
假如当日他停在了薛镜辞的身前,他会不会也这样摸着自己的头说,师尊会一辈子保护你。
一辈子。
这就是他最想要又不敢奢求的承诺。
……
比武大会今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直到晚上还在被所有人津津乐道。
薛镜辞终于真正地收下了裴荒这个弟子,心里高兴得很,想要送他一件拜师礼。
换做过去,他可能就自己去挑选一样东西送给裴荒。
可如今经历了这麽多事,薛镜辞明白,也许自己给的并不是别人想要的。
所以想了想,薛镜辞干脆直接找到裴荒,问他想要什麽东西。
裴荒笑了笑道:“要什麽都可以?”
薛镜辞点头。
他有系统商城,就算裴荒想要什麽稀世珍宝,也能想办法给他弄来。
可是他等了半天,却听裴荒说道:“那我希望,从今往后,师父就只有我这一个徒弟。”
薛镜辞一时愣住,没想到裴荒会提这样的要求。
可他很快就想起来,当伏阴说要收裴荒当徒弟时,他心里似乎也有些不舒服。
其实那个时候,他心里也同样希望,裴荒只有他一个师父吧。
薛镜辞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看向裴荒问道:“那时候伏阴说要收你当徒弟,你迟疑了片刻,有没有过一点的心动?”
听了这话,裴荒大急,赶紧摇头道:“没有,半分都没有!我当时是在想别的事情。”
怕薛镜辞不信,裴荒甚至第一时间想要以天道起誓,却被薛镜辞拦下。
被薛镜辞冰冷的指尖握住,裴荒渐渐冷静下来,很快反应过来一件事情。
薛镜辞会这样问,是不是代表,他对自己也是……有占有欲的?
裴荒嘴角忍不住翘起,又努力压下,整个人蹭到薛镜辞的身边,软下声音说道:“其实我一开始是在想,怎麽才能当你的关门弟子,这样一来,你就不会再收别的徒弟了。”
“谁知道那伏阴不按常理出牌,明明都收了关门弟子,怎麽还能忽然反悔,当衆收其他人做徒弟,我这才有些愣住。”
薛镜辞心中的结彻底解开。
原来即便是面对这麽强的高人,裴荒也会坚定的选择他。
他点头道:“好,那我今后就只有你这一个徒弟,你也只能拜我为师。”
裴荒心满意足,却又忽然想起伏阴收关门弟子的事情。
他看向薛镜辞,又得寸进尺的提出新要求:“师父,我不想当你的关门弟子了。”
薛镜辞疑惑地看向他。
裴荒认真道:“关门弟子并不保险,关了这门还能再开。今后若有人问起,你就说……”
“我是你的锁门弟子。”
第六十九章
薛镜辞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青年。
明明白日比武之时, 还利落锋锐,整个人似一柄脱鞘的剑。
此刻却又这般幼稚。
薛镜辞唇角笑意加深了些,认真应下:“日后若有人问起,我就这样说。”
两人说好了拜师的事情, 薛镜辞忽然想起什麽, 神情转为严肃:“这一次的比武, 是你第一次与各方魔界势力正面接触。对于当年杀害你残杀你娘亲的兇手,可有什麽想法?”
裴荒道:“我先前一直觉得水魔一族的嫌疑最大。这些年火魔屈居于第二,若是我娘亲真的统一魔界, 势必会威胁他们的地位……”
“但如今看来,又不太像。”
薛镜辞也觉得不像。
这次比武之时,伏阴公开收徒,算是彻底帮裴荒在魔界打响了名头。
虽说后来定下了一年的期限让裴荒, 但至少这段时间各方势力都要暂时听命于裴荒了。
两人又分析了其他的几股势力, 最后就只剩下实力最弱的风魔。
裴荒道:“我总觉得,这次风魔前来参赛,举止很是诡异。”
薛镜辞没想到裴荒和自己想到了一起,点头道:“外人都嘲笑他们没脸没皮, 带着一族之人过来蹭魔气, 可这样一来,如今的绝尘谷中, 反倒是他们的势力最大。”
裴荒又说起他们弃赛之事,摇头道:“比武结束后, 我就让火魔这边做了些準备, 希望只是多想了。”
他说完这话, 外面忽然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高声喊着,中毒了!
薛镜辞连忙和裴荒走到屋外, 只见各处屋舍灯火通明,很多人正口吐白沫,唇角发青地躺在地上。
师庭双走到裴荒的身边,蹙眉道:“果然被你说中了,风魔那麽多人混进来,又提前离场,为的就是去各处屋舍下毒。”
她叹了口气道:“这些年他们一族总是唯唯诺诺,谁也没将他们放在心上,没想到这一切只是僞装。”
裴荒神色冷静,说道:“先前给你的那些血,分发下去了吗?”
师庭双点点头:“先给我们一族的人用了,服下后毒素很快褪去,现在已经叫水魔的魔修帮着一起分发。”
听到这话,薛镜辞察觉不对,连忙看向裴荒问道:“你用自己的血给大家解毒?”
裴荒安抚地在薛镜辞手臂上顺了下,解释道:“我义父擅长验尸,当年曾从我娘亲的身上,检出一种极为致命的毒药,修为高深的修士中了这毒,体力功力就会一点点散去……”
“那时候,我义父本以为我会活不下去,谁知阴差阳错,我被毒液浸染,反而生出抗性,这血液亦能解毒。”
裴荒目光定定看向栽倒在地的修士们,这些人修为极高,却对这毒束手无策,满脸痛苦的在地上呻吟,只要动一动经脉就疼得快要碎掉。
他娘亲,当年也是这般痛苦吧?可她却还是爬去了乱葬岗,试图给他一线生机。
裴荒闭了闭眼,掩去眼底的悲伤和恨意。
“事情过去多年,幕后兇手若是有心隐藏,根本不可能露出马脚。我也只是抱了一线希望,说不定兇手还会故技重施。”
薛镜辞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握住裴荒的手。
这些年来,他一个小小的孩子,却要背负着杀父杀母之仇,甚至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想必一定过得很艰难。
可这人却很少提起这些。
薛镜辞看向师庭双,问道:“风魔那边,派人去追了吗?”
师庭双点头:“伏阴的两个弟子也中了毒,他如今震怒,已经亲自去追了,只是那风魔擅长隐匿之术,又早有预谋,还是让他们顺利逃走了。”
薛镜辞神色一戾,起身道:“我对气味敏感,或许能找到他们的蹤迹。”
师庭双见识过薛镜辞的功法,自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连忙引他去看最初发现毒物的地方。
薛镜辞鼻尖动了动,果然感知到一股非同寻常的气息。
他不再迟疑,带着裴荒和一衆魔修朝东南方向追去。
他们御剑急行,很快进入一片乱石林里。
空气中传来若有若无的血腥之气,衆人神色微变,立即朝那处围拢过去。
风魔一族的魔主寂禇,此刻就端坐在石林深处,他的唇角边溢出了一丝黑血,预示着自己也深重的剧毒。
听到动静,他睁开眼睛,神情冷漠又平静,再也不複先前的卑微怯懦。
对上裴荒满怀恨意的视线,他怪笑一声,说道:“本事不小,连这里也能找到。既然来了,就下去陪你娘吧,一家人齐齐整整才好!”
听到这话,裴荒尚能维持冷静,师庭双却控制不住了。
她双手燃起火焰,朝寂禇攻去。
两人修为境界相似,只是如今寂禇被毒物反噬,到底是落了下风。
裴荒与薛镜辞也攻了上去,三人合击,其余魔修则在外围布防,瞬间形成铁桶之势。
打斗持续了足足半日,最终寂禇被三人合力斩杀。
大仇得报,师庭双上前割掉寂禇的头颅,说是要回去祭奠自己的好友。
裴荒面上的凝重却没有半分消退,丝毫不见报仇的喜悦。
薛镜辞没说话,静静陪着他。
直到周围人都返回绝尘谷,裴荒才笃定道:“真正的兇手不是他。”
薛镜辞擡眼看他:“你如何能确定?”
裴荒道:“方才打斗之时,他说当年是为了夺取我娘亲的血脉之力才痛下杀手,后来又被这股力量反噬,才不得不隐忍多年。”
“但我娘的血脉力量极为特殊,先祖曾用尽术施展诅咒,凡是同时降生的孩子,终其一身都会彼此吞噬,直到血脉力量融合,留下最强的那个。”
薛镜辞瞬间明白过来:“当日杀害你娘亲之人,必定图谋她身上的力量,却没想到你会降生。”
裴荒点头:“我们在同一天得到来自我娘亲的力量,虽不是同时降生,却也阴差阳错地对上了这个诅咒。方才我与他打斗时,并未感觉到力量在彼此吞噬……”
听他说完,薛镜辞神色凝重起来。
风魔主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让人误以为他是兇手,显然是在为真正的兇手遮掩。
那人,多半已经盯上了裴荒。
薛镜辞说出自己的担忧,裴荒却反过来安慰他:“仔细想想,他也算是帮了我的忙。原本我这魔主难以服衆,如今各族魔修都服了我的血解毒,多少要卖我个面子。”
薛镜辞擡眼看向裴荒。
这人总是如此,无论身处怎样的境地,总是能看见好的地方。
“你说得对。如今我们在明,那人在暗,你若能掌握住魔界这股势力,会增加不少胜算。”
说罢,两个人重新御剑回了绝尘谷。
刚一进去,就见许多风魔一族的魔修被绳索捆缚,面如土灰的坐在地上。
魔修本就暴躁易怒,此刻见风魔那群人被捉拿回来,不由得群情激奋。
他们围拢过去,口中高声喊着“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一定要让他们尝尝抽骨拨筋之苦!”
然而虽说他们群情激愤,却没有一个人真的动手,而是在等裴荒前来处置这些人。
经过了这一次的比武,大部分魔修都知晓了当初的预言。
一些人看中了裴荒的潜力与实力,一些人却并不服他,只是碍于自己服用了裴荒的血才得救,面上总要恭敬几分。
裴荒将衆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知眼下正是他树立的关键时刻。
“诸位稍安勿躁。”
裴荒等所有人都静默下来,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这些年魔界四分五裂,杀戮不止。如今既然联合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要制定律法和规矩。”
“这些都是风魔的余孽,但有人该死,也有可以干苦活赎罪。”
裴荒将视线落到沙魔一族的身上。
沙魔萧家的分支,如今拯救保持着大家族的繁文缛节。
将整理律法之事交给他们,再合适不过。
至于雷魔一族,向来是最不服裴荒的。
想了想,裴荒直接安排他们去负责行刑,多看些狠厉的刑罚,自然就知道怕了了。
火魔一族算是自己人,裴荒没多想,就他们让去负责最为核心的牢狱。
他分配了一圈任务,到了水魔这里,就只剩下一些杂事。
裴荒不卑不亢地看向伏阴,问道:“水魔主想要掌管什麽与律法有关的事务?”
伏阴摆摆手,兴致缺缺道:“你安排就行。”
他如今最感兴趣的,其实是薛镜辞这个人。
这些日子,他从火魔修士口中探到不少消息。
他们竟然都在练习一种群体功法,可以改善资质,减少走火入魔的危险。
薛镜辞这人对功法造诣极深,又不像其他人那样刻板,拘泥于已有的功法。
这些年伏阴常年闭关,是因为他修炼遇到瓶颈,好几次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必须常年浸泡在寒潭之中,才能保持清醒。
假如薛镜辞真能解决魔族功法的弊端,那麽水魔一族彻底诚服于裴荒,也未尝不可
伏阴视线落到薛镜辞的身上。
见他似乎盯上了薛镜辞,裴荒神色一变,心中顿时警惕起来。
伏阴看向薛镜辞道:“魔族既已暂时统一,除了刑法和规矩,也要重视教育。”
薛镜辞没怎麽犹豫,就点头说好。
这一场风波终于暂时消弭。
各个魔族有了具体的事情做,很快就运转起来,竟然真的有了一种分工合作的联合之势。
水魔这边,也给薛镜辞提供了很大的助力,他们将这些年搜集来的极品功法,都交到薛镜辞手上,供他研究。
期间,河妖带回消息,说萧寻他穿过天门阵法回了一趟上界萧家,也不知是要做什麽。
裴荒让河妖小心行事,继续盯着萧寻,待他回来后立即告诉自己。
萧寻回来是在一个月之后。
他刚一回到沙魔地界,就将陆乘渊叫了过去。
萧寻把玩着指尖的傀儡丝问道:“我让你办的事情如何了?”
陆乘渊垂眸,恭敬说道:“我已经告知他薛镜辞没死,如今身在魔界之事。但他对魔界深恶痛绝,不愿前往。”
萧寻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对魔界深恶痛绝……你在说你自己吧。”
陆乘渊神色微变,恭敬地垂下脖颈,说道:“属下不明白家主的意思。”
萧寻定定看向他道:“当年你接受不了老家主用活人试验蛊毒一事,不惜逃出萧家,隐姓埋名进了淩虚宗。”
“我一直在想,那日师尊怎麽就这般巧,偏偏在仪式最重要的关头,被你的三个属下带到了神器之中。若只是寻常挑事之人,不该是在外头就直接杀了吗?”
“你知道他是这世上唯一能伤到我的人,就想借他之手摆脱我。”
陆乘渊面色终于变了。
这些年,他女儿小铃铛被萧寻下蛊控制,他早就想带着女儿逃离这个疯子。
但此人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几乎没有半点破绽。
他好不容易才寻到一个机会……
陆乘渊面上闪过决绝之色,他不再迟疑,擡手放出蛊虫,直朝着萧寻肩膀处的伤口掷去。
这是七绝蛊,用七种至毒之物炼化而成,平日里无声无息,遇血则活。
萧寻实力太强,想对他下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个贯穿的血口,是他唯一的机会。
萧寻嘴角浮出冰冷的笑意,一动不动地任由那蛊虫落到自己的伤口上。
下一秒,原本狂暴的蛊虫竟乖顺地舔了舔伤口附近的血迹,还亲密地蹭了蹭萧寻的心口。
“你、你真的培育出了传说中的母蛊?”
陆乘渊大惊失色。
他修炼蛊术多年,一直听闻传说中有一个母骨,只要将这蛊放入体内,那麽所有的蛊虫都会臣服于这人。
萧寻缓缓站起身。
他看了一眼兀自亲密蹭着自己的蛊虫,伸手一弹就将它抖落在了地上。
然后,他直接擡脚碾了过去。
“没用的东西,就算臣服又有什麽用。”
说罢,他身后忽然涌现了可怕的黑雾,里面满是蛊虫的嗡鸣声,朝陆乘渊席卷而去。
顷刻之间,陆沉渊就感觉自己的皮肉,被无数自己亲手炼化过的蛊虫啃食起来。
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
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陆乘渊知道这是他的女儿小铃铛,他张开嘴想要喊她快跑,可是蛊虫却顺着他的嘴巴,爬进他的身体内……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感觉包裹自己的蛊虫安静了下来。
下一秒,他看见了自己的小女儿铃铛,蹦蹦跳跳地跑进了屋子里。
陆乘渊想说什麽,地板却裂开一道缝隙,他整个人坠落了到了下方的密室里。
外头传来小铃铛清脆的声音。
“哥哥,哥哥你看这个。”
小铃铛擡起手,让萧寻去看自己的掌心,那里有一个草编的小猫咪。
萧寻笑了笑,问道:“是给我的?”
小铃铛却摇摇头,说道:“是给那个人的。”
“先前每到他忌日之时,哥哥就要给他烧好多东西,但我总觉得还少了些什麽……后来才想起,其实我小时候见过他一面。”
“他身边有一只很可爱的猫。所以哥哥,今年祭拜之时,把这个也烧给他吧。”
萧寻伸手摸了摸小铃铛脑袋上的发髻:“那天发生了什麽,跟哥哥好好说说。”
关于薛镜辞的一切,萧寻都想要知道的更多。
小铃铛仔细回忆起来,虽说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可那天的情景却仿佛印在她的脑海里。
那是大雨初晴,她记得两个人一起安安静静地看着云,自己问起那猫咪的名字。
薛镜辞扬起漂亮的脸,认真想了想,告诉她:“就叫猫。”
她虽说得简单,萧寻却仿佛看到了那一幕。
小铃铛见萧寻攥着那草编小猫,又问道:“今日是他的忌日,哥哥不去祭拜吗?”
萧寻骤然回神,喃喃道:“哥哥,哥哥不会再让他死了。”
小铃铛听不懂这话,眨眨眼问道:“对了,我爹爹呢?”
听她提起陆沉渊,萧寻垂眸勾了勾掌心的傀儡丝,没有说话。
“好了,哥哥还要修炼,你先自己去玩吧。”
等小铃铛走后,萧寻走回正厅,伸手扣了扣墙上的机关。
地板瞬间裂开一道缝隙,他一跃而下,瞬间落到一个阴暗的地牢里。
萧寻盯着陆乘渊说道:“这次我不杀你,不过,只有这一次。”
陆乘渊眼中闪过诧异之色。
传闻当年萧寻也曾有一个妹妹,与他同母异父,只是小小年纪就死了。
他这样的人,竟也对小铃铛存了一分仁慈……
眼看萧寻就要走出密室,陆乘渊深吸了口气,高声道:“家主,你不能去动谢争的命格!”
萧寻脚步微停,转身一言不发地冷冷看着他。
陆乘渊急声道:“上界一直有个传言,百年之内,天门阵法会破开,妖族出世引得天下大乱,只有谢争才能挽救这一切。”
“若是你现在去动他的命格,不知会惹来怎样的祸事!”
萧寻眼中掠过一丝讥诮之色:“你还真以为天门阵法……”
他话只说了半句就收住,转身离开了密室,去了沙魔一族的议事厅。
几个萧家人早早等在那里,求见萧寻一面。
萧寻自然知道这些人是抱了什麽心思。
当初他能如此之快的将沙魔一族收入囊中,靠的就是自己萧家家主的身份。
他给这些人许下承诺,会带他们返回上界萧家。
萧寻坐上首座,指尖在桌几上轻点几下,思考要如何拖延此事。
裴荒当上尊主,虽说只有一年,但也会生出许多变数。
魔界必须有他的耳目才行。
然而萧寻还没开口,就听一人说道:“家主,你不在的日子里,大家一起商议了一下,决定日后留在魔界。”
萧寻眼中闪过惊诧之色。
这些人竟然主动要求留在魔界?
他问道:“你们忽然改变了主意,是我不在之时,发生了什麽事吗?”
一人说道:“您去上界这些日子,魔界流传起一种新功法,是那位薛……您的师尊所写。水魔一族设了讲解修炼的法坛,我们也跟着学了那功法,练完后竟耳清目明,一扫先前狂躁之态。”
“若是要回上界,今后肯定不能再修炼魔族功法。但依我看来,这功法就是最适合我们魔修修炼的。”
“萧家虽好,还是不如留在这里修炼魔功来得自在。”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话语中慢是对那功法的推崇。
而萧寻却只听明白了一件事,急声问道:“我不在的时候,师尊来过这里?还教你们练功?”
“是啊,待了两日才走呢。”
萧寻紧紧地攥拳头。
若不是那人紧急召他去上界,他就不会挑这个时候离开,竟然刚好与师尊错过了。
……
萧寻刚一回来,守在沙魔地界附近的河妖就发现了。
他可以随意地附身于水中,今日恰好又下了场雨,他便顺着积水,听到了萧寻与陆乘渊的对峙。
河妖立刻去找裴荒,将听到的事情悉数告诉了他。
裴荒眉头拧起,他没想到萧寻还未放弃替薛镜辞改换命格之事,甚至将主意打到了谢争头上!
他甚至还想将谢争引到魔界里。
裴荒自然不希望薛镜辞再看到这个糟心的孽徒。
另一方面,作为新上任的魔界尊主,他也不想谢争这个淩虚宗的掌权人到魔界里来。
“这些日子,你先不用盯着萧寻那边,好好看看魔界里有没有谢争的蹤迹。”
河妖点头应下,忽然想起什麽,说道:“萧寻还说了句话,我觉得里面似有玄机。”
“陆乘渊为了正道大义,劝说萧寻不要动谢争的命格,萧寻说了句,你还真以为天门阵法……”
裴荒若有所思,难道天门阵法有什麽问题?
容不得他多想,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
河妖身形一动,瞬间消失在原地。
来的是火魔一族的右护法,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他一进来就抱住裴荒手臂哭喊道:“尊主,那水魔一族分明是不安好心啊,竟然在上次比武的地方建了一座魔宫,要你搬去住,分明就是要离间你与我们的关系。”
裴荒抽回手道:“火魔的界偏远,其他人找我议事都不方便,还是搬去好些。”
建魔宫其实是他私下与水魔商议后达成的结果。
那边魔气充沛,罕见地生长着许多珍稀草药。薛镜辞住得会更舒服,身体也会恢複得更好。
那汉子仔细想想也是,如今裴荒的身份不同了,不再只是火魔一族的魔主,而是整个魔界的尊主,住在这里确实不像样子。
想了想,他只好任命的叹口气说道:“我去喊几个兄弟,替尊主把东西搬过去。”
裴荒谢过他,先一步去了新建成的魔宫。
魔宫初立,需要不少侍从,如今各大势力的人都想过来碰碰运气。
裴荒本不打算亲自顾问这事,只是没想到,前来应聘的人里面竟然有上官遥。
“你是……罐子?”裴荒走到小胖子的身边,盯着他看了看,不太确定地问道。
“是我,厨艺不错,来你这讨口饭吃。”
裴荒顿时一喜,薛镜辞这些日子跟着伏阴,四处开坛讲法,今日去了雷魔地界。
他经常七日才回家一次。
若是有了好吃的,他应该会多回家几趟吧……
裴荒当即拍板让罐子留下,并且没给他休息的时间,就把他塞进了小厨房里。
此时的薛镜辞,还不知道晚上就有一桌子美食可以享用。
他正和林恒与舒默坐在一起,咬干饼。
林恒看着薛镜辞吃饼,就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当日在比武大会上,说过的那些大言不惭的话。
“混得不错。”
“手底下管着五六个人。”
“跟着我可以吃饱喝足。”
一时竟有些汗流浃背。
他哪里会想到,才是十年不见,裴荒就一跃当上魔界尊主,而薛镜辞还成为了他的师父。
“听闻今日裴荒要搬去新建好的魔宫里住,你也早些回去吧,吃完我送你。”
林恒有些不舍,但想到薛镜辞去了魔宫,吃住都要比在雷魔地界好上许多,便又恨不得他早点走。
薛镜辞点点头,他也好几日没有见到裴荒了。
白日里去开坛讲法时倒还好,可一旦到了晚上歇下来,他就感觉心变得空蕩蕩的。
薛镜辞擡手在心口按了按,觉得这感觉有些奇怪。
魔界的光比凡界更少,林恒打着灯在前面引路,忽然想起了什麽,说道:“我听说,以前魔族还没有分裂之时,新任魔尊都要去承受王印的力量,不知道裴荒要不要去。”
薛镜辞疑惑:“王印?”
林恒抓抓脑袋,他毕竟是个正道修士,对魔界传闻也只是略知一二罢了。
一直沉默不言的舒默忽然开口:“当初布下天门阵法的大能里面,有一位魔修。王印封存了他的部分力量,若是能承受住三次攻击,得到王印的认可,就可以进入天门阵法的内部。”
薛镜辞如今已经知晓,舒默其实是魔族派去上界的卧底,便不奇怪他会知道如此多的魔族秘辛。
他追问道:“以前的魔尊是如何承受住攻击的?”
舒默道:“上一任魔尊承受了两次攻击,便气血逆行,最后拼着修为倒退才硬生生承受住第三次。”
“再上一任魔尊则幸运得多,他的道侣是个体修,两个人一起承受攻击,自然会比一个人要容易。”
薛镜辞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这个王印,似乎可以是魔尊和他的道侣一起去承受。
只是裴荒还没有道侣……
另一边的魔宫里。
裴荒在魔宫里走来走去,一下子觉得花瓶摆的不对称,一下子又觉得地板髒了,还要再擦一擦。
等到一切都布置的井井有条,再也挑不出错处,他才安静下来。眼巴巴地盯着门外看,想着薛镜辞什麽时候才回来。
薛镜辞远远就嗅到了与衆不同的饭菜香气,加快了脚步,朝屋子里走,一进门就对上了裴荒的视线。
那视线灼热,又充斥着思念。
薛镜辞忍不住在心里认真算了算,他这次到底离开了几天?
算起来并不是很久。
要知道以前他和裴荒一分离,就是数年的时光。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等他的吗?
薛镜辞心中浮出一股莫名的滋味,暗自决定下来,日后出门,还是早些回来吧。
裴荒听到动静,立刻起身去迎薛镜辞。
“今日我遇到一位故友。十分擅长做饭。就让他做了这一桌子菜,你尝尝?”
薛镜辞盯着罐子看,惊讶道:“原来你和裴荒认识?”
罐子也有些惊讶。
他看看薛镜辞,又看看裴荒,心说这两个人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
他对裴荒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几岁的时候。
那会儿他刚从皇城出来,就遇上了四处讨生活的裴荒。
两人年纪相仿,脾性也相似,当即一拍即合。
裴荒常去当地的贪官豪绅家里偷东西,罐子就先一步进去应聘厨子,给他放风。
总之干的事情都不算光明磊落。
至于薛镜辞,罐子的印象还停留在淩虚宗初见那日。
记得他是个清冷淡漠,谪仙般的人物。
后来又因为修複天门阵法而坠落云海。
是个心怀大义之人。
也不知道他和裴荒是怎麽走到一起的。
不过罐子这人向来心大,有酒有肉,日子就能过好。
他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坛酒,只觉得今日这场意外重逢,当用最烈的酒才配得上。
罐子把裴荒和薛镜辞面前的酒杯都满上,自己也倒了一杯,朝两人敬了下说:“如此缘分,当痛饮一杯”。
喝下这一杯后,罐子又单独去敬薛镜辞,佩服他当年修複天门阵法。
然后又敬了裴荒一杯,庆祝他当上魔界尊主。
薛镜辞酒量很好,接连喝下四五杯也不见醉意。
而罐子和裴荒却不行了。
罐子做事向来随性,直接趴到了桌子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而裴荒虽说脑子昏沉,却始终记得薛镜辞还在。
他脚底有些打飘,却还强撑着走到薛镜辞身边,替他夹菜,怕他吃不好。
未了,又歪坐在薛镜辞身边,用手支着头,盯着薛镜辞看。
薛镜辞察觉到他的视线,咽下一块糕点,转过了头。
当上魔尊后,裴荒整个人都变了许多,气势恣睢兇狠,竟将各方势力的大能都压制住了。
此刻喝了酒,他眼睛有些泛红,隐约还泛着水光,整个人没精打采的。
薛镜辞这才意识到,以他的性格,坐上这样的位置,总会撑着不露怯,也只有无意识地时候才会露出几分疲惫。
裴荒看向薛镜辞,忽然伸手去捉他的衣袖:“不要走。”
薛镜辞的心软了下,明明他素来不喜欢拘束,也不会在某个地方停留太久,此刻却忍不住想要答应下来。
但裴荒却盯着他看,哑声道:“……太远。”
薛镜辞怔怔看着他。
他知道自己是个沉默寡言,不识趣味的人,但裴荒总很懂他想要什麽。
但他却不知道裴荒想要的是什麽。
裴荒说完这话,忽然闭了闭眼睛,用手撑着额头,眉头紧锁起来。
薛镜辞见他醉酒难受,便起身去扶,谁知竟惊动了罐子。
罐子茫然地睁开眼,见薛镜辞扶着裴荒往卧榻走,瞬间清醒了几分,起身去拦。
“他喝醉酒会发疯,说胡话,你还是不要和他待在一处。”
薛镜辞反而被这话勾起几分好奇。
小时候裴荒不想打水,也只是自己生闷气不吃饭,小小年纪已经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还没见过裴荒失控的模样。
薛镜辞道了声“无碍”,继续扶着裴荒往卧房走。
罐子还想伸手去拦,然而脚底打飘,只得作罢。
他脑子浑浑噩噩的想,反正他这酒性子烈,谁喝了都要醉倒,就算裴荒说了什麽胡话,明天也没人记得。
这般想着,罐子又趴下去睡着了。
薛镜辞扶着裴荒去了卧房,将他放到床榻上。
裴荒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摆布,眉心紧蹙,看起来似乎不大舒服。
薛镜辞有些担心,伸手去碰了碰他的面颊。
不是很烫。
薛镜辞放下心来,然而他正要抽回手,手腕却被裴荒紧紧攥住。
裴荒攥着他的手腕,用力往怀里一带,薛镜辞整个人就半跪到床榻上去。
裴荒环住他的腰,顺势将头抵在薛镜辞的发际。
“薛镜辞。”
自打拜师后,裴荒总是一口一个师父,从未这样直呼其名。
薛镜辞正要说什麽,裴荒忽然软了声音,喊道:“哥哥。”
过了一会儿,他竟开始“夫人师父”的胡乱叫起来。
薛镜辞咽下了想要说的话,看出裴荒确实醉了。
他想让这人躺下休息,可裴荒手劲很大,察觉到他的动作后,环住他腰部的手越发紧了。
“你要答应我,不能再不告而别。”
“不要丢下我,不要看别人。”
“不答应我就不松手,没有师父我就会死掉。”
薛镜辞连连应好,总算哄得裴荒松了手。
这一夜薛镜辞守着裴荒,没有睡觉,反複想着他说的话。
明明他没有喝醉,可是许多平日里不会想的事,不会说的话,却忽然从心底冒了芽。
裴荒倒是难得睡了个好觉,只觉得有股温柔气息在身边缭绕着。
他眷恋着不想睁眼,却又忽然想起什麽,猛的坐起身来。
昨夜他喝了酒,然后被薛镜辞扶回了屋子里,然后呢?
裴荒意识到自己怕是断片了。
他心中涌出一股心虚,知道自己对于薛镜辞还抱有许多不可告人的想法。
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薛镜辞只是将他当做弟子。
所以他从不敢表露分毫。
但是昨天……
裴荒努力回想自己有没有做过不该做的事,说过不该说的话。
却怎麽也想不起来。
沉思间,他听见脚步声,只见薛镜辞端着碗醒酒汤走进来,依旧是平日里清冷安静的模样。
裴荒素来擅长察言观色,此刻许是酒劲微消,竟无法判断出薛镜辞的情绪。
他想了想,干脆直言问道:“师父……昨夜,我有没有说过什麽奇怪的话。”
薛镜辞便将昨夜发生的一切都细细道来,包括裴荒是如何抱着他不撒手,耍赖要他答应不会走……
裴荒表面镇定,心里却尴尬至极。
终于,薛镜辞不说话了。
裴荒松了口气,问道:“没有……其他的了?”
薛镜辞盯着他:“你说……”
“你喜欢师父,好喜欢师父。”
“还非要让我也说喜欢你,不然就不许我走。”
裴荒的耳朵瞬间变得通红,再也装不了镇定,急声解释道:“师父,我,我是喝醉了……”
薛镜辞定定看向他,忽然笑了一声:“但我是清醒的。”
“我说,我也是。”
第七十章
裴荒仅存的理智, 在这句话下土崩瓦解,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
他迫切地想要弄清楚,薛镜辞口中的喜欢,和他口中的喜欢究竟是不是同一种。
裴荒盯着薛镜辞清冷的双眼, 心跳如擂鼓一般, 一下下地鼓噪起来。
他朝薛镜辞靠近。
烈酒醇厚的香气已经淡得几乎闻不出, 却还是绵密将薛镜辞包裹住了。
“师父……”
裴荒喊了一声,就不再说话,只是紧紧盯着薛镜辞。
没人知道, 当年惊鸿一瞥,裴荒心里就住下了一轮明月。
闯过刀山血海,从绝境中突破极限,难道是为了有朝一日掌握魔界至高的权柄, 受万人畏惧仰望吗?
不是。
从他第一次握起剑拼杀, 想着的就是这个人。
哪怕他如今终于站在万人中央,赢下无上的荣誉,成为魔界的尊主。
也只是想要得到这个人更多赞赏的目光,想要他的视线永远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这才是他最真实的贪欲。
师父。
薛镜辞一直等着裴荒继续说下去, 可周围却彻底安静下来, 只能听到裴荒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充满了欲言又止的意味。
“我说的喜欢是……”
裴荒再次停顿下来, 仿佛说完这句话是比与人拼杀还要艰难的事情。
两人离得极近,薛镜辞感受着裴荒的气息轻轻扑在自己的面颊上, 心髒没由来地有些酥麻和痒意, 让他想要伸手按住胸膛, 强行止住这莫名的感觉。
下一秒,他的肩膀被裴荒轻轻锢住。
一个吻落在他的眉心上, 轻地像是蜻蜓点水,稍纵即逝。
他听见裴荒沙哑地开口:“是这样的意思。”
薛镜辞没出声,定定地看向他。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当那个吻落下的时候,他的神识前所未有的灵敏,甚至能感受到那嘴唇上带着战栗的温热气息。
薛镜辞从没想过,自己会被一个二十岁的男人摁住亲吻。
就在昨夜,他还将这人视为唯一的弟子,一个最重要的后辈,发誓要一辈子护着他。
而现在,这人口口声声喊他师父,却做出这样逾矩的事情。
实在荒唐。
他们同为男子,又是师徒的关系,裴荒怎麽能刚刚拜师就得寸进尺,对他起了这样的歪心思。
若是换做旁人,薛镜辞只会怒斥一句疯子,然后毫不留情地将其击退。
但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对上了裴荒的眼睛。
裴荒的瞳色很深,不说话的时候像是野兽般冰冷兇悍,但此刻却格外温驯,眼神里蕴满了执拗与赤诚。
薛镜辞想说的话,一时间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想起了两人一起经历过的事情,秘境里少年毫不犹豫地握住鬼珠献祭的勇敢,坠崖之后的悉心照顾,还有被萧寻用蛊毒操纵时自断经脉的决绝……
也许裴荒只是一时沖动昏了头,才会对他做出这样出格的行径。
薛镜辞垂下眼,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不懂你说的这种喜欢。”
他在原本的世界里,一直是怪物一样的存在,人们畏惧他的力量,憎恶他的强大。
薛镜辞因此也习惯了游离于世的生活。
直到主神出现,交给他任务,带他走出那片深渊。
他开始学着去当一个人,学习人的伦理纲常,努力去融入这个世界。
才明白深渊之外,有诸多美好的东西,可他却不敢轻易触碰,怕这些被他的力量毁去。
“抱歉。”裴荒松开了禁锢着薛镜辞肩膀的手,有些狼狈地转开目光,“师父就当没听过这话。”
“不要赶我走。”
薛镜辞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裴荒走出屋外,到了偏殿无人之处,才放任自己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寂静的屋子里,回响着他粗重的喘息声。
一如年少时,某个深夜他自梦中猝然惊醒,回想起梦里薛镜辞的身影,心里满是情窦初开的茫然与失措。
明明知道不该对这人生出情欲,不该将端坐高台的神仙拉下神坛,却又忍不住。
薛镜辞的心绪也并不如表面那样冷静。
他坐在床榻上,摁住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系统手册里说过,成大事的主角不可沉溺于情爱,裴荒如今还没坐稳魔界尊主的位置,怎麽就开始想这些情爱之事。
且他所喜欢的,又不是同龄的女修,而是古板无趣,比他年长太多的自己。
裴荒是薛镜辞亲自挑选的徒弟,本以为这一次任务会完成的很顺利。
可谁知道会出现这样的变故……只怕裴荒根本没有真的拿他当师父,竟然生出这种绮念。
他还要继续指点裴荒吗?
这样一来,两人终究免不了肢体接触。
薛镜辞努力按下心头的不自在,提醒自己要尽到师父的责任。
想到今日还要继续指点裴荒练剑,他站起身朝屋外走去。
系统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小声说道:“宿主,你的剑忘拿了。”
薛镜辞身形滞了滞,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麽心神不宁。
他拧着眉,折返回去拿剑,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意识到可能是裴荒,薛镜辞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人,便僵着身体站在原地。
直到他听见河妖着急的声音:“萧寻果然还没放弃换命格之事,这一次竟将谢争骗来魔界,你们快去看看吧!”
听到这话,薛镜辞立即转过身去,恰好撞上了裴荒的视线。
四目相对,空气都安静了一剎,但很快裴荒就若无其事走到他身边,恭敬地喊了声师父,然后将萧寻那边的情况简略说了说。
“谢争实力虽强,却是孤身一人,若真在魔界有所折损,只怕会引起动乱。”
魔界四分五裂多年,又荒芜贫瘠,裴荒早就打算好要韬光养晦,没有与正道开战的想法。
薛镜辞也知此事干系重大,顾不上再去想别的,看向裴荒道:“走。”
*
沙魔地界之内。
萧寻将陆乘渊关入地牢后,便决定亲自放出薛镜辞没死的消息,好将谢争引来魔界。
果然不出三日,他就等到了孤身一人前来魔界的谢争。
两人见面,谢争看向萧寻的目光很是複杂,既有厌恶,也有不易察觉的庆幸:“没想到,你真的成功了。”
这些年他受宗主所托成为代宗主,处理宗门上下大小事务,还要去杀那些试图破开天门阵法的散修,根本无暇顾及凡界的事情。
但他眼线衆多,到底还是听说了萧寻在凡界收集愿力,试图複活薛镜辞一事。
谢争对这种邪术素来深恶痛绝,可知道此事后,枯坐一整晚,最终还是选择压下这个消息。
甚至借着围剿散修之名,有意无意地阻止上界修士去凡界。
谢争收回思绪,望向萧寻,咬牙问道:“……他在哪。”
萧寻对谢争没有好感,明明和他一样双手沾血,却要虚僞地披上仁义道德的外衣,高高在上的审判别人的罪孽。
他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擡手,身后的帷幔无风而动,露出个躺在卧榻上的人。
那若隐若现的熟悉眉眼,令谢争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他猛地起身,想要朝卧榻走去,却被一道禁制拦下。
萧寻道:“怎麽,谢宗主大老远赶来魔界,是要急着诛杀妖邪吗?”
谢争额头青筋跳起,厉声道:“他不是妖邪!”
就算师父真的是靠着肉身傀儡才得以複生,他的灵魂也依旧是纯净无暇的,怎麽可能是妖邪。
萧寻仿佛看破谢争的心思,玩味地笑了笑道:“我猜你心里,一定对我这邪术深恶痛绝。”
“但你却又不阻止,等着我将师尊複生后,好坐享其成。”
谢争脸色微变,隐隐露出愠怒之色。
想到薛镜辞还在萧寻手上,他沉声道:“我今日来,就是要带走他。你炼制肉身傀儡的事情瞒不了太久,若他继续留在魔界,将来要以什麽身份自处?”
炼制肉身傀儡与普通的傀儡不同,不仅需要耗费大量天材地宝,还需要许多特殊的引子,比如活人的心头血。
一想到薛镜辞身份暴露,会被无数人指指点点,他的心就焦急痛苦起来。
“我会替他改换身份,没人会知道他的过去。”
谢争孤身一人来魔界,就是不想再有其他修士知晓此事,但他如今身份特殊,不好在此地滞留太久,便快刀斩乱麻地掏出一枚储物戒指。
“这里面有五百万极品灵石,还有你一直四处寻找的炼蛊灵宝,你把他交给我,这些就是你的了。”
萧寻看也不看那戒指,咬牙道:“你以为我複活他,是要用来换取修炼的资源?”
谢争冷冷看着他道:“你又何必僞装,当年拜师大典,你不就是为了修炼资源改拜他人为师,当衆背叛了他。”
“如果这些还不够,你可以继续提。”
萧寻彻底被这话激怒,谢争什麽都不懂,他临阵不拜师是因为……他不想再当那个人的弟子,不想被师徒伦常阻碍。
但想起前些日子薛镜辞收裴荒为弟子的场景,他的心还是变得沉痛起来。
萧寻深吸一口,压住心底的怒意,看向谢争道:“这些我都不要,只要你的……”
谢争窥见他眼中的疯狂,心中闪过不好的预感。
果然,几息之后,屋子四角忽然窜起黑烟,无数隐匿在黑暗里的魔修露出身形,驱策着傀儡,朝他攻去。
谢争抽出斩魔刀,逼退了围堵他的魔修,然后转身直接杀向萧寻,招招狠厉毒辣。
萧寻装作不敌,暗中引着谢争朝床榻附近走去,悄悄松开了阵法的一线禁制。
谢争果然不再攻击他,奋力沖破禁制,朝床榻奔去。
无论如何,他今日必须将师父带走,绝不能让他留在魔界这等污秽之地。
然而他沖到床榻边上时却发现,那里躺着的,是个早已被毁坏的肉身傀儡。
萧寻的邪术……失败了?
谢争一瞬间惊住,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要凝固了,心绪激蕩之下,护体灵气终于出现了破绽。
萧寻眼神冰冷地看向他,两人修为悬殊,他本也没想过这些魔修能奈何得了谢争。
但他的蛊虫,只要能进入别人体内,就可以跃过境界限制,去操纵对方。
就是现在……
萧寻指尖轻动,蛊虫瞬间飞出,朝谢争护体灵气的缺口处奔去。
可就在这时候,薛镜辞忽然现身,挡在了谢争前面。
他面色冷冽,右手扬起,瞬间便有剑气自指尖迸出,将飞至身前的蛊虫拦腰截断。
萧寻心底掀起惊涛骇浪,怎麽都想不到,会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再次见到心心念念的师尊。
他的视线贪婪地落在薛镜辞身上,嗓音微微发颤着问道:“师尊,他那样对你,你……还要护着他?”
哪怕当年谢争毫不留情地抛下你,之后又冷言冷语伤害你,你也还是会毫不犹豫地保护他吗?
薛镜辞眼中满是冰冷之意:“这换命格之术,实在肮髒恶心至极。若你真的想要弥补,不如自尽于此,身上命格消失,便算是偿还于天地。”
萧寻神情怔了怔,放轻声音说道:“师尊,我说过,我还不能死。”
他退后一步,嗓音像是哄幼年孩童一般,柔声道:“上次是我不好,选错了人。让师尊强行背负无辜之人的性命,确实肮髒恶心。但……”
萧寻死死盯着被薛镜辞护在身后的谢争,提高声音道:“他可不是无辜的!若不是师尊,他连修行的机会都没有,却为了权势地位抛弃你,与你划清界限。”
“师尊,这是他欠你的,我今日帮你拿回来可好?”
谢争站在薛镜辞身后,失神地望着这个背影。
他初入修途之时,薛镜辞就是这样挡在他身前,一次次拦住扑面而来的危险。
在那时候的他眼中,薛镜辞强大无匹,让他控制不住地感激仰慕。
是从什麽时候开始变了呢?
大概是他无意中发觉薛镜辞的书房之中,藏着许多魔修的书籍。
里面甚至有吸食婴孩精血的邪术,利用婴孩的先天灵气,加快修行的速度。
而他所练的功法,竟与这些魔修功法有相通之处。
谢争自幼便受祖训,行事做人要刚直不阿。
他第一时间就想要去向薛镜辞求证,却正好撞见薛镜辞满身是血的回来,手里还攥着一株草药,说是要替他炼制稳固心境的丹药。
谢争质问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并非眼盲心瞎之人,薛镜辞对他的好,根本数都数不过来。
可要是让他继续这样旁若无事的修炼魔功,却是不可能的。
谢争的心剧烈动摇,最后还是放弃与薛镜辞对峙决裂,选择不告而别,却又意外被淩虚宗的仙人看中。
那仙人一语道破他修习魔功的事情,冷声问他从何处习得。
谢争不敢说出薛镜辞,便说自己从未正统修行过,只是自幼喜好读书,便从书上拼凑出这功法来。
仙人盯着他看了许久,竟真的信了这说辞,夸他双目澄澈,心性坚韧,一时误入倒也无妨,废去功法重修就好。
后来他才知道,这仙人竟是上界第一宗门,淩虚宗的刀峰峰主,李玄风。
而他的资质也十分不凡,灵根纯净至极,虽说步入修途极晚,修行速度却是旁人的百倍。
他渐渐放下了凡界的过往,却不料竟在宗门里看到了薛镜辞。
那个人……是特意来找他的。
李玄风得知此事,特意喊他过去问话,说薛镜辞自称是他的师父,莫非当年他所修魔功与此人有关?
谢争汗透衣衫,却还是冷静说道:“我不认识这人,许是听说我来自下界,便想来攀关系吧。”
他退还了薛镜辞送来的衣裳,又冷言呵斥了送东西的人,薛镜辞终于不再来找他,也不再与旁人说起和他的关系。
李玄风也不再提此事,只是叮嘱他人心险恶,他资质太好,极易遭人觊觎。
可谢争没想到,薛镜辞受到如此冷遇,还是留在了淩虚宗。
周围人都嘲笑他,他却自顾自地去做任务。
薛镜辞做任务从不挑剔,什麽髒活累活都接,旁人不愿意去的任务,他却如获至宝。
不过短短三年,薛镜辞就拿到了进入内门的令牌。
谢争也终于和他见了一面。
那一日大雪满山,薛镜辞撑着伞,一如他们初见的那日。
可两人地位却彻底掉转,薛镜辞穿着破旧的外门弟子法袍,而他锦衣华服,身后随从衆多。
薛镜辞叫住他,从怀中掏出个储物袋递过来。
储物袋在下界是稀罕的法器,像薛镜辞这样的散修,也只有一个而已。
以前他们外出历练时,只有最贵重的灵草丹药才能放入其中,而薛镜辞却用来装了他的东西。
其实不必打开,谢争就知道里面都有些什麽。
他离开薛镜辞的那日,将自己看重的东西尽数带走了,留下的只是些随时可以重买的旧物,比如诗文册子。
又或是他为了锻炼手腕力量,随手雕刻的木雕。
那些都是他挑选之后不要的东西,薛镜辞却不知道,竟然在渡劫时都好好收了起来,尽数带到了上界。
谢争的心动摇了片刻,最后还是抓起那储物袋,丢进了云海之中。
薛镜辞离开之后,李玄风又来找他,说的却是另一件事。
其他宗门内潜入不少魔修卧底,淩虚宗恐怕也不能幸免。
他打算择日用神器逐一排查,凡有修炼魔功之人,一律用搜魂术审问。
搜魂术是极为霸道的术法,被施以此术之人往往非疯即傻。
谢争不知道,薛镜辞为何执意留在宗门,又为何能遮掩住一身的魔功。
可一旦动用神器,薛镜辞是绝对藏不住的。
他忍不住出言提醒,薛镜辞却不以为意。
眼看排查的日子临近,谢争最终下定了决心,借助与薛镜辞有仇怨的陈昭之手,废去他的修为。
当年他就曾废功重修,自然有办法帮薛镜辞也重修一身正道的功力。
可不料横生变故,他派去救薛镜辞的人扑了空。
陈昭重伤不醒,薛镜辞却不知所蹤。
直到——
薛镜辞忽然出现,替他接过修补天门阵法的重任,使他神魂免于溃散之危。
那时候的谢争已经记不起,自己有多久没和薛镜辞好好地说一句话。
多久没有好好看他一眼。
他只记得自己不耐的眼神,和冷漠打断薛镜辞的模样。
很长一段时间,谢争没有在宗门里见过薛镜辞。
那个总是挡在他身前的人,不知从什麽时候起,已经学会了远远站在角落里看着他。
以至于就连修複天门阵法的时候,薛镜辞也习惯地站在他身后。
而不是他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假若薛镜辞还和以前一样挡在他身前,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发现,伸手去拦住他,告诉他自己已经变强了,可以守护想要保护的人。
但是薛镜辞没有。
而他,甚至险些不曾发现发现薛镜辞来过。
他抛下薛镜辞太久,以至于就连师父的气息,他也不再熟悉。
谢争收回思绪,紧紧盯着薛镜辞的身躯,明明是那样的单薄瘦削,却如同一座巍然不动的山。
而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望着师父的背影……
谢争的身躯微微晃了晃,脑子里浮出萧寻说过的话。
难道师父钻研魔功一事,真的另有隐情?
谢争眼底的沉痛一点点积聚起来,最后控制不住地伸手想要去触碰这个人。
他早就该亲自问问的。
如今这世上,他已经不需要再畏惧什麽人,更不需要和薛镜辞划清界限。
这一次他一定会好好地听师父说话。
然而谢争刚伸出手,就被一道气劲打断。
裴荒带着其余几个魔修势力赶到,冷冷的视线扫过谢争和萧寻两人。
“你们一位是淩虚宗的代宗主,一位是萧家的家主,不知潜入我魔界有何贵干?”
萧寻过去总会遮掩身份,但今日见谢争时为了取信于他,并没有做僞装,直接露出了真容。
至于谢争,虽说知晓自己偷入魔界之事不算光彩,早早僞装了容貌,但先前情急之下动用了斩魔刀,哪里还有人会不知道他的身份。
跟着裴荒过来的魔修们,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魔界有这麽厉害吗……竟然需要如今上界最为权势滔天的两人亲自过来当卧底?
师庭双此刻也赶过来帮着主持大局,她朝裴荒行了个礼,问道:“尊主打算如何……”
想到二人身份,师庭双觉得无比棘手,斟酌着措辞,没有用上太过分的话。
然而裴荒却直接开口道:“让他们滚出去。”
听到这毫不客气地话,谢争眼神变了变,但到底没有与魔界开战的打算。
“我可以走,但我要和师父单独说几句话。”
裴荒走到薛镜辞身边,不动神色将他的身体扫了一遍,见没有受伤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其实并不愿意薛镜辞过来阻止谢争与萧寻之间的纷争,但薛镜辞又确实是唯一可以阻止两人发疯的人。
这两个人的身份太过特殊,处理不好,就会引发魔界与上界仙门之间的动乱。
裴荒看向谢争,蹙眉沉声问道:“你是在向我提要求?”
谢争已经很久没被人这样落下面子,只是念及薛镜辞还在一旁,便压下心头怒意说道:“说完我就走。”
裴荒心下冷冷笑了声。
方才他一眼就看到谢争眼底的愧疚与痛楚,但很显然,这些年他只是光长了修为,没长脑子。
还是学不会什麽才是尊重。
裴荒看向谢争道:“你想和我师父说话,却把这事当做筹码和条件和我谈,是不是太可笑了。”
“他又不是不会说话,没有自己想法的物件。要不要和你说话,你应该自己问他。”
谢争面色微变,下意识去看薛镜辞,就见薛镜辞神色怔怔,不知在想些什麽。
裴荒继续道:“或许你心里,他只是碰巧救下落魄的你,给予你温暖与好处,所以你感激他,想念他。但如今的你,早就不再将他视为师父去尊重,毕竟他的资质修为与你相差太多。”
可没了师徒的身份,谢争还有什麽呢?
薛镜辞看向谢争,摇头道:“我和你没什麽好说的。”
谢争身上的傲气顷刻间消散干净,他眼中头一次泛起卑微之色,低声恳求道:“师父……我只和你说几句话就离开,只求你给我片刻时间。”
裴荒见他终于学会低声下气,心里的郁气勉强散掉几分,一转眼看到萧寻,眼眸中的兇狠戾气又积聚起来。
和谢争这自以为是的人相比,萧寻倒是惯会卖惨,此刻一手捂住先前被薛镜辞刺破的肩膀,任凭鲜血从指缝里滴落。
他一句话也没说,可眼中却透出敏感脆弱的情绪,仿佛先前那个疯癫之人不是他。
薛镜辞看向两人,眼中浮出厌恶。
他看向裴荒,淡淡道:“我累了,你如今才是魔界尊主,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
说罢他转身离开,谢争和萧寻上前一步想要靠近他,却被裴荒拦下。
薛镜辞不在,裴荒不再遮掩身上的魔气,幽黑的瞳孔里隐隐透出血光。
……
薛镜辞独自回了魔宫,脑中却还在想裴荒对谢争说的话。
裴荒虽然做出了吻他的荒唐之事,可言语中却颇为尊敬他,并没有不拿他当师父……
只是若他真的拿自己当师父,为何又忽然做出如此轻佻之举?
见河妖还在原地,便走过去问道:“你知不知道裴荒喜欢我的事。”
河妖懵了下,以为薛镜辞是来兴师问罪,当即就想要糊弄过去。
可却又记起裴荒很久以前说过的话。
他说,如果有一天薛镜辞想要了解他的过去,无论那过去是否难堪,是否很难宣之于口,都不要骗薛镜辞。
因为他就是这样,并不算光明磊落的长大。
这般想着,河妖点了点头。
薛镜辞问他:“是什麽时候开始的。”
河妖抓抓脑袋,努力回忆起来。
“……他一直留着你的东西,可我们总是被追杀,哪怕很努力地护着,灵石和伤药也还是用完了,法袍也破碎的难以修补。”
“只剩下那些你抄写过的经文。”
“然而我们都没想到,那经文里面,还留着一片东来村的枫叶,应该是你抄写经文的时候随手夹进去的。”
“裴荒握着那片叶子,终于露出个笑容,可那枫叶风干多年,骤然被人触碰,忽然就碎了。”
“我第一次……看到他掉眼泪。”
那一滴泪,落在裴荒掌心的碎叶里,很快就融化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河妖却看得清楚。
薛镜辞不由得怔了怔,脑子里闪过一片红豔的叶子。
在异界的时候,他曾经见到裴荒盯着一片枫叶看,便随口问他是不是很喜欢枫叶。
裴荒沉默许久,才说喜欢。
原来,是那种喜欢。
薛镜辞抿唇不言,下意识擡手触了触眉间。
显然,这份喜欢不是见色起意,更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若不是昨夜裴荒醉酒下意识地吐露了喜欢,而他又阴差阳错地回应了裴荒的心意,也许裴荒会一直克制隐藏这份情意。
他以为裴荒只是一时沖动,口不择言。
却不知道,裴荒只是没忍住,不小心笨拙地将一颗真心掏出来给他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