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想起大家死里逃生的经历, 三个人不约而同的笑起来。
林肃想起什麽,忽然开口道:“不知道裴荒在下界如何了,那时候他也受了伤,现在该是痊愈了吧。”
薛镜辞面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垂眸看着地上的落叶, 不知在想些什麽。
萧寻从外面回来的时候, 恰好将薛镜辞神情的变化都看在眼底。
心里清楚薛镜辞是在担忧裴荒的伤势,他藏在衣袖内的手攥起,扬起笑沖衆人打了个招呼, 却没有留下说话的意思,径直回了屋子。
林肃奇怪地看着他的背影,问道:“他怎麽看上去怪怪的。”
宋珏喝了一口面前的热茶,没有开口说话。
又聊了几句, 见林恒还没回来, 林肃决定出去抓人。
小徒弟也识趣的离开,宋珏看向薛镜辞道:“走,心药培育了好些药草,我们一起去看看。”
薛镜辞正想拒绝, 却被宋珏一把捞起, 直接扯着他走出院子。
两人转了个弯,走到悬崖边的小凉亭里, 却并不是前往药峰的方向。
见薛镜辞面露疑惑之色,宋珏解释道:“叫你出来不是要看药草, 只是有些事情想要提醒你。”
“你不觉得萧寻近来有些奇怪吗?”
薛镜辞仔细一想, 并不觉得萧寻有什麽奇怪之处。
宋珏知道这人实力强悍, 感情却迟钝,便将话直接说开了:“灵峰峰主陆承渊近来出关, 听说萧寻去了灵峰不止一次,你说他会不会起了其他的心思。”
听他这样说,窝在薛镜辞肩膀上的小猫咪瞬间绷紧脊背,蹭了蹭薛镜辞的脖颈,说道:“宿主,我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
薛镜辞却道:“峰主出关,自然该有体面,他前去拜会一下也是正常。”
见薛镜辞如此笃定,宋珏也不好继续说下去。
两人分开后,薛镜辞又回到小院,下意识朝萧寻的屋子看了一眼,却见屋子昏暗着。
萧寻今日睡得格外早。
薛镜辞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走到屋子门口,却见门外蹲着个人影,竟是林恒。
他正要开口,林恒朝他比了个“嘘”的姿势,示意进屋说话。
林恒拽住薛镜辞进了屋,偷偷摸摸地开口道:“别声张,我哥还在找我,我是有话想和你说的。”
薛镜辞将他带回了屋子,林恒才松了口气,也不管桌上的茶凉透,直接一饮而尽。
“陈昭那小人已经承认了,他就是嫉妒你长得好又厉害,怕你抢了风头,才信口雌黄!”
林恒一副得意的样子,伸手将猫咪抱紧怀里揉搓。
系统刚刚醒来,迷迷糊糊的睁开眼,问道:“出了什麽事?”
它昨晚去做了飞贼,追着山上的灵雀疯玩了整夜,被薛镜辞拉着买了个暗器盲盒,就又睡了过去,半个字也没听到。
薛镜辞没回答它,只是看着林恒说:“多谢。”
林恒骄傲起来,不存在的尾巴左摇右晃:“你可是本少爷的朋友,怎麽能让你白白受欺负,不出三天,全宗门都会知道陈昭当年干的坏事,不过罐子那张嘴说话真是难听,要不是我和他站在一边,都要捂着耳朵跑了。”
薛镜辞能想象到,忍俊不禁地开口:“其实也没什麽,我并不在意。”
林恒冷哼一声:“我以前还当他是个正人君子,真是瞎了眼睛,你放心,他已经应下了,日后会和你当面道歉的。”
薛镜辞看着他,觉得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狐貍犬,问道:“现在解气了?”
林恒点点头,只是脸上的笑容很快又落下,犹豫着开口:“还有一件事,我不能拜我哥为师。”
他紧张得揪起衣摆,结结巴巴的解释:“我并不是个练剑的料子,胆子又小,也不喜欢那样枯燥的修炼,要是真的拜了师,我后半辈子天天看着我哥那张脸,肯定会后悔死的。”
林恒以为薛镜辞会阻拦自己,不敢擡头,却听他沉默了一会说道:“那就不拜。”
他这话,让林恒万分欣喜,瞬间眼里又有了笑意。
“所以我打算今晚就走!”
薛镜辞面露疑惑:“你要去哪?”
林恒的语气中浮出憧憬之意,笃定道:“我要去下界,去我没去过的地方看看。”
薛镜辞本想问他要如何去,忽然想起许忘说过的门路,便不再打听了。
见他没有说话,林恒彻底放松下来,伸手捏着他的袖子晃。
“你不会告诉别人的,对吧?”
薛镜辞吐出口气,道:“不会。”
林恒开心起来,兴奋地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坛酒,忍不住将这些年来自己心中所想,尽数告诉面前之人。
薛镜辞本打算睡觉,嗅到酒香后,就不再出声赶林恒走。
他举杯饮酒,林恒却不喝,只是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这次一起去下界历练,我才真正体验到人间的生活,是什麽样子。我想去下界更多的地方走一走,而不是按照叔叔和哥哥的安排去拜师、练剑,常年在宗门中闭关修炼。”
“其实我很羡慕你。”
林恒顿了顿,看向薛镜辞,认真开口道:“所以我也想像你一样。”
他说罢,将那机关匣子摆在两人面前。
“本来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走,但今日你给我这个,我十分喜欢,却发现自己根本打不开它,便决定了要走。”
“上界之人注重修身修己,总觉得这些机关暗器只是旁门左道,可我却天生喜欢好奇,也并不认为此道不通,既然如此,我就要去找我自己的路。”
林恒垂下眼,手指轻抚着机关暗纹:“总有一天我会凭自己的本事打开它,看看里面究竟是什麽东西。”
薛镜辞盯着林恒,心说他这样半吊子的修为,没了兄长与宗门的庇佑,出去就是送死。
可看着林恒眼睛明亮,里面仿佛燃起两簇火焰,他却又下意识不想阻止。
想了想,薛镜辞微一擡手,唤来自己的本命剑放在桌上。
那剑极沉极重,落在桌子上发出哐当一声,瞬间让林恒的酒醒了一半。
他紧张地攥紧小包袱,心说薛镜辞该不会改变了主意要揍他一顿,抓走交给林肃吧。
谁知下一秒,就听薛镜辞淡淡道:“下界危险,此剑有灵,送你。”
听了这话,林恒剩下的一半酒也彻底醒了,惊恐问道:“你,你真要送我?这可是你的本命剑啊!”
薛镜辞将剑朝他推了推,不以为意道:“无碍,我用什麽都一样,只是你要对它好些。”
林恒感动得吸吸鼻子,心道他果然没想错,旁人都会千方百计阻拦他,只有薛镜辞会明白,他真正想走的路是什麽。
他伸手接过剑,没有再与薛镜辞客气。
既然薛镜辞曾用这剑做过许多侠义之事,今后换做他去做,也不算辱没了剑。
天边透出极淡的光,眼看天快亮了,再不走就很难掩藏行迹。
林恒抱起剑,背过身逆着光阴,朝薛镜辞挥挥手:“那我走啦。”
说完他没有再回头,追着日光透过树影落下的光斑,一路奔向自己选定的方向。
两日时间很快过去,各宗各派的弟子相继赶来,淩虚宗上下都洋溢着热闹的气氛。
拜师大典设在上清峰的山顶,此处为淩虚宗最高峰,峰顶残雪终年不化,气温也比别处更低些。
薛镜辞上次来这里,还是去找谢争。只是最后两人一个朝山顶走,一个朝上下去,终是分道扬镳。
这一次,薛镜辞带着系统,顺阶而上直接抵达了山顶处。
他今日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长老服,衣袖如流云般洩落,气质清冷如雪,虽从热闹的人群中穿行而过,却不带走半点人间烟火。
无数道灼热视线朝他投来,外宗弟子们暗暗询问身边人,这人是谁。
修士虽日日修仙问道,却没有谁真正见过九天之上的仙人。
此刻见到薛镜辞,许多人忍不住由衷感叹,神仙真容大抵就是如此。
夜色渐沉,薛镜辞被弟子引到一张太师椅上落座,手边的桌案上放着一盏灯火摇曳的铜灯。
淩虚宗的拜师大典与别处不同,并不在白日举办,而是入夜后才正式开啓仪式。
仪式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名为“传灯”。
凡欲拜师的弟子,需要手执铜灯,向师父行跪拜之礼。
师父若同意,则将手中的灯递去,点亮弟子手中之灯,寓意灯火相传,一脉相承,以所学之术,驱散长夜黯淡,开盛世之光。
若不同意,则以烛相赠,让弟子自行点灯离去。
萧寻走到薛镜辞身侧停下,朝他点点头。仪式将啓,他们这些弟子并不能在高台上久留。
薛镜辞原本正低着头,听到脚步声擡起眼来。
耀眼的灯火在他眼底跳跃,许是光芒太盛,萧寻竟从那双素来清淡冰冷的眼中,看出了一丝热烈的情绪。
是因为要收他为弟子,才如此高兴吗?
萧寻心口一跳,默默移开了视线,站到等待拜师的弟子队列之中。
薛镜辞本想同他说几句话,可萧寻走得急,他也只得将话咽下,想来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尹心药和尹方朝薛镜辞走过来,恭喜他即将要收徒。
前些日子,萧寻一直在药峰养伤,薛镜辞去得勤,与两人都熟悉起来。
尹方对萧寻颇为欣赏,受了如此重伤,治疗时却一声不吭,心性实在难得。
见了薛镜辞,尹方直言道:“你那弟子不错,只是这次受伤太重,难免伤了根基。日后晋阶之时,可来药峰寻我帮忙。”
薛镜辞没听萧寻提过根基受损之事,闻言紧张起来,不过很快就释然,想来先前萧寻倒霉,就是因为命格作祟。
如今命格一改,贵人自会出现。
想来萧寻今后的修炼之路,不会再那样地难走了。
薛镜辞心中高兴,萧寻修炼顺利,那麽任务很快就能完成。
趁着没人注意,尹心药跑到他身边来,凑近了说:“完蛋了,林恒那小子又闯祸,林肃和剑峰主要被气疯了,想必不会再来。”
薛镜辞并不意外,尹心药吸了口气:“你知道这事?”
见薛镜辞默认,她反倒镇静下来:“真的跑去下界了?”
薛镜辞闭口不言,尹心药见状,埋怨的看他一眼。
“你们这些鬼机灵,什麽事都瞒着我。”
薛镜辞忍不住开口:“我答应过他。”
拜师大典即将开始,尹心药不好和他多说,只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修士们逐一落座,谢争虽不收弟子,但身为上清峰的少峰主,少不了要四处巡视。
他走到薛镜辞身边,忽然停下脚步,传音道:“我若是你,就不会坐在这里。”
薛镜辞的好心情瞬间消散无影,盯着他冷声道:“与你无关。”
谢争面色铁青,转身欲走,可走出几步却察觉不对。
一转头,就见他那白虎灵兽,竟亲昵地凑到薛镜辞身边,歪着头去贴他的掌心。
结果被桌案上的小猫,一爪子拍在脑门的“王”字上。
谢争一时僵在原地。
白虎极通人性,忍不住让人心生喜欢,但薛镜辞一想这是谢争的灵兽,就觉得没那麽顺眼了,远不如自己的小猫咪讨人喜欢。
谢争蹙眉朝前走了几步,却发现白虎并未跟上来,只能又硬着头皮折返,硬生生将老虎带走。
远处传来钟声,预示着大典正式开始。
宗主尚在闭关,此次大典便由谢争的师尊李玄风来主持。
他的修为深不可测,穿着一件玄色大氅,背负长刀,神识一扫便透出骇人的威压。
那刀染着血色,名为残阳,可谁也不知,这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血。
衆人屏息等着他开口,却见他淡淡退后,露出身后的谢争。
人群传来低低吸气声,看这架势,李玄风似在让权,想来不久后这正道魁首的名头就要落到旁人头上了。
谢争面对着万人,神色却从容自如,身侧白虎静伏,叫人不敢小视。
薛镜辞也对大典上的暗流涌动有所察觉,但心中并不在意,只觉得大典冗长,几乎让他有些打瞌睡。
他微微垂眸,旁若无人的修炼起来,直到人群一阵躁动,才重新擡起头。
原来仪式不知不觉到了尾声,衆多弟子鱼贯而出,挨个前往心仪的长老跟前拜师。
其他长老面前十分热闹,唯独薛镜辞面前清冷,半个人影也看不到。
想来除了萧寻,别人也不会拜他为师,毕竟他根基浅薄,远不如其他底蕴深厚的长老。
萧寻站在人群最末处,轮到他时,夜色早已浓稠如墨。
他是最后一名弟子,所有人都下意识朝他看去,薛镜辞脑袋里想的却是晚上回去吃点什麽。
眼见萧寻终于缓缓走来,薛镜辞才坐直了身体,将身侧的灯往前推了推。
然而紧接着,他擡眼却看到萧寻对自己露出个讥讽的笑。
薛镜辞脑海里的瞌睡瞬间散尽,手指不自然地抓紧了扶手,心里忽然浮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萧寻并未停下脚步,略过他的身边,继续朝高处走去。
那端坐高台的,正是灵峰峰主,陆乘渊。
陆乘渊神色沉冷,见萧寻朝自己附身拜下,最终还是拿起身侧的铜灯,点燃了萧寻的灯。
周围传来无数人的恭贺之声,恭喜陆乘渊收到亲传弟子。
那声音明明飘在耳畔,薛镜辞却只觉得双耳嗡嗡,什麽也听不见。
刺骨的寒风呼啸而来,身侧的灯燃了一夜,早就落下厚厚一层灯灰。
微弱的灯火禁不住风吹,在此刻骤然熄灭了。
第四十三章
仪式虽已结束, 人群却并未散去。
长老们带上新收的弟子,与外宗的朋友攀谈,一片和乐融融。
只有薛镜辞,抱着那盏熄灭的灯, 独自坐在木椅上。
他似乎融不进这片热闹, 月光落在他的身上, 照出他微微垂下的脖颈,仿佛白瓷般一碰就要碎了。
宋珏和尹心药主动过来找他,可真的走到薛镜辞身边, 两人都不知道说什麽才好。
“我没事。”
薛镜辞擡起头,知道庆典结束,衆人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便抱起小猫说道:“我就先走了。”
宋珏动了动唇, 想要伸手去拦, 却听尹心药轻声道:“让他一个人静静。”
两人看着薛镜辞走远,风吹得他衣袖翻飞,远远看去像是要被卷走般单薄轻盈。
薛镜辞不停朝前走,再走几步, 就是深不可见的悬崖。
谢争一路跟着他, 因为先前的不欢而散,本不欲再现身, 只是见到那人落寞至极的身影朝崖边走去,以为他受了刺激, 一时竟想不开, 脑中顿时空白, 身体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迅速扯了过去。
他用力拉住了薛镜辞的手臂,狠声道:“萧寻并非善类, 你识人不清如今也该清醒,别再作茧自缚……”
薛镜辞将手抽走,冷冷盯着谢争说:“我确实识人不清。”
谢争一时说不出话。
他心里像是被什麽给堵住,嘴唇动了动,寒风顺着他的喉咙一路入了胃,灼烧翻滚起来。
眼看薛镜辞走远,他追上去,横刀拦住。
“你等等!”
见薛镜辞不回头,谢争着急地喊道:“如今宗门正在……”
他说了半句,忽然意识到此事不能对外伸张,便强行咽下,快步跟上去,低声道:“我劝你尽快废掉这一身魔功,否则我也保不住你。”
薛镜辞心中正烦,不料这谢争却三番两次来激怒他。
他眉目间生出戾气,指尖轻动,一道剑光抵上谢争的脖颈:“谢争,你真觉得我不敢杀你。”
谢争紧紧攥起手中的刀,克制住抽刀还手的欲望。
这人曾经温柔地扶他回家,替他治好腿上的伤,也曾严厉地教他用剑,握住他手腕纠正错处。
如今却持着冷剑,横在他脖颈上。
系统伏在薛镜辞肩膀,惊叫着让他冷静。
薛镜辞收了剑,退后一步,看向谢争说道:“不要再来找我。”
他语气极轻,却像锋利的刀刃割在谢争心里。
谢争停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见薛镜辞的身影,才收回视线。
身后传来轻笑声,谢争猝然回头,就见萧寻从树影中走出来,面上挂着玩味的笑,掌中拎着先前拜师的铜灯,早已熄灭了。
谢争并不遮掩自己的厌恶,冷声质问:“他究竟如何得罪了你,要你这样折辱他!萧寻,你究竟想要干什麽?”
萧寻偏了偏头,意味深长地开口道:“想要干什麽?这话该我和少峰主说才对。”
谢争眉头皱得越发紧,正要追问,就见萧寻身法诡谲,呼吸之间竟就消失不见。
他盯着地上被萧寻踩断的树枝,低声骂道:“疯子。”
薛镜辞抱着系统下山,隐约察觉有人追来,以为又是谢争,再不留情面,头也不回地挥出一道剑光。
剑气如霜,森寒冷然,瞬间令身后之人惊呼一声。
这声音不像是谢争,却很熟悉。
薛镜辞蓦地转身,就见陈昭正狼狈的唤出本命法宝抵抗。
那法宝是朵金色莲花,莲瓣处晕染开七彩的光芒,瞬间令薛镜辞想起了什麽。
他忽然想起,自己确实曾在下界见过陈昭一面,也彻底想明白,陈昭为何会对他有那麽大的敌意,不惜花费那麽多时间精力诋毁。
确切的说,他并未看到陈昭的脸,只是见到了他的法器。
当时他偶然路过,听见有女子呼救,走进了就嗅到浓重的酒气。
一个男子将女子禁锢在身下,伸手去扒女子衣衫。
薛镜辞出手阻止,又将外袍借与女子披上,心中记挂着给谢争炼制本命剑的事情,并未久留。
以至于先前宋珏问他是否记得调戏女子之事,他什麽都想不起来。
如今见到这法器,薛镜辞瞬间明白了一切。
分明是陈昭见到了自己心虚,才将做过的混账事安到他头上,先发制人,这样即便自己认出他来,旁人也不会相信。
冰冷的剑落在他颈侧,杀气腾腾,陈昭声音颤抖:“别动手,是林恒让我来和你道歉!”
薛镜辞看向陈昭,冷声道:“我想起你了。”
这话瞬间令陈昭遍体生寒。
薛镜辞收回剑,淡淡瞥了他一眼,警告道:“不想死就别来烦我,否则你想瞒住的事,我会一件不留地说给大家听。”
陈昭不敢动弹,直到薛镜辞走远,才卸了力气般跪在地上,死死攥紧本命法器。
他出生陈家,家中向来以克己守礼为训。
陈昭自幼被教导要恪守礼仪,从不敢做逾矩之事。唯独那一次去了下界,一时遮掩不住心中恶念,犯下混账事。
如今族人只是知晓他诋毁他人,已是奇耻大辱,这些天来他如坠地狱,旁人的议论与冷眼几乎将他吞没。
若他说了那件事……
他攥起拳头,面色不停变换,时而恐惧,时而狠厉。
心中一会儿闪过薛镜辞冰冷如刀的剑意,一会儿想起旁人指指点点,呵斥他辱没门风的场景。
最终他缓缓站起身,吸了口气,将法器收回,狼狈而去。
薛镜辞回到小院,远远就嗅到了饭菜的香气。但他却没有胃口,绕开吃饭之处,径直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罐子和舒默对视一眼,布了个阵法将桌上的菜温着,转身也各自回了屋。
小院彻底安静下来,薛镜辞没有点灯,就着月色垂眸看向掌中新铸好的剑。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伸出手,轻轻拂过剑身上雕刻的纹路。
宗门内有规矩,收徒之后需要赠予弟子一件拜师礼。
薛镜辞知道萧寻喜剑,便费了不少心思将这旧剑重铸,想来萧寻定会喜欢。
直到大典开始,薛镜辞才看到其他人準备的拜师礼都是什麽。
那是他见都没见过的灵宝与丹药,甚至连名字都叫不出,还是听了旁人惊豔赞叹的议论声,才知道那究竟是什麽。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谢争身侧那只白虎灵兽,便是李玄风当年赠下的拜师礼。
这白虎是一只天阶灵兽,不仅修为会与主人同步增长,施展血脉秘术虎啸时,还会形成一道护罩,足以抵御化神修士的倾力一击。
与之相比,他手里的剑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薛镜辞心知委屈了萧寻,便将剑默默收起,打算等大典结束,他们回院子吃饭时再交给他。
等日后,他会再替萧寻觅得一把更好的灵剑。
系统凑到薛镜辞身边,蹭了蹭他的手说:“宿主,这一次全是那萧寻不识好歹,我们出去吃点好吃的,别想他了。”
上一次谢争与宿主决裂,它便是这样安慰的,那时候宿主笑着点头应是。
然而这一次,薛镜辞却只是呆呆坐在窗边,像是一尊失了魂魄的木偶。
淩虚宗是修仙界第一大宗门,门内天才如云,英杰辈出。
其中不乏百年就突破元婴境界的强者,更有出生于顶级修真世家的子弟,灵石资源享之不尽。
可他给谢争和萧寻的,不过只是自己编写的功法,和亲手锻造的法剑。
除了这些不起眼的东西,便再也拿不出更多的了。
薛镜辞忍不住问自己,任务接连失败两次,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难道一直以来都是他自不量力,还是说他有哪里做错了,根本就不适合做人家的师父?
薛镜辞郁闷地爬上屋顶,仰头望着天穹,看向遥远的主神空间。
“是我做的不好吗?”
天上的星辰闪烁,云雾慢慢散开,露出漂亮的夜空,一种奇特的力量轻柔柔,温和的风拂过他的发梢,像一只手在安抚他的情绪。
薛镜辞难得露出了孩子一样的神情,将身体蜷缩起来,任由那阵风裹挟,垂下头呢喃:“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麽。”
他的眼里显出空落落的茫然,直到天空闪烁着一道光,才有些意外的擡起头。
手心里似乎多了什麽东西,薛镜辞伸展手指,看到一枚红红的宝石。
这东西散着柔和的力量,很快化成了莹红的液体,慢慢漂浮起来。
会动!
薛镜辞睁大眼睛看,只觉得这东西像是透明的琉璃莓果,不知道好不好吃。
只是这果子闻着没什麽味道。
而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尝一口的时候,那琉璃莓果忽然长出了两只小手,连手指都没有,脸上也跳出了眼睛嘴巴的轮廓,发出布啾布啾的细微声音。
不能吃吗?
主神为什麽要给他这个东西?
薛镜辞有点疑惑,然而那巴掌大的小东西已经飞到了他脸上,紧紧抱上来,似乎很喜欢与他亲近。
就在薛镜辞想将小东西扒下来之前,一只猫爪子忽然打过来,将那小东西扯下去。
“哪里来的小幽灵,放开我的宿主!”
小莓果的眼睛闭起来,似乎觉得害怕,嘴巴里一直不停地发出啵啵啵的声音求救。
薛镜辞伸手将他拎出来,抖了抖上面的灰尘:“是主神送给我的。”
小猫的眼睛眯起来,好半天才一屁股坐下来,说:“是神阶的灵宝啊,都能说话了。”
他看了看天空,酸溜溜的开口:“我还只在手册里见过,主神对你可真好,用这麽好的东西哄你。”
薛镜辞用手指戳了戳小莓果,那小果子被怼得翻了几个跟头。
“这能吃吗?”
系统睁大了眼睛,伸出爪子,将小莓果扒拉到自己肚皮上:“他能听到,你不要这样吓他!”
看来是不能了。
薛镜辞扭过头,继续发呆看天空。
罐子和舒默并未睡着,一直暗中观察着薛镜辞的动静。
眼看到了半夜,薛镜辞还是独自坐在屋顶上不吃不喝,两人这才推门出去,也爬上了屋顶。
普通人看不到神阶灵宝,罐子望向薛镜辞,摇头道:“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你这样怎麽行!上次我就说让你收我做徒弟,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薛镜辞看向罐子,知道他命格富贵,并不符合系统选人的标準,轻轻摇了摇头。
舒默没说话,只是默默将一坛烈酒递给了薛镜辞,然后又拉着罐子走了。
薛镜辞盯着酒坛许久,最后没有伸手去拿旁边的杯子,而是直接抱起坛子,仰头灌下。
他酒量不算差,轻易不会醉,却也经不住这样猛烈的喝法。
到了后半夜,他彻底醉了,清冷的眼睛里似是蒙了层轻纱,透出几分茫然。
薛镜辞抱起小猫,醉酒后的嗓音染上几分沙哑,问系统:“我是不是不好?”
系统静静看着薛镜辞,只见他眉心微蹙,虽然还是往日里安静清冷的模样,却能隐约看出几分茫然无措。
他模样生得极好,这样蹙眉低语,揪得系统的心也酸了起来,立刻跳起来说:“你怎麽会不好,明明是萧寻的错!”
等他说完,薛镜却已经辞蜷缩着躺下,竟就这麽枕着空了的酒坛子睡着了。
它打开系统界面,想要买些什麽安慰宿主,可积分栏空蕩蕩的。
正发愁时,系统忽然看见底部闪过一条金色的提示。
【叮——您有新的支线任务!】
第四十四章
第二日清晨, 闪电划破天际,雨水溅落到瓦片上敲出急促又窒闷的声响。
薛镜辞被这声音惊醒过来,宿醉后的额角突突直跳。
他慢慢坐起,擡手揉了揉, 忽然看见系统顶着小莓果朝自己跑过来。
“宿主, 快看啊, 这里有一个新发布的支线任务!”
薛镜辞眼睛还没睁开,脸上就多个冰凉凉的东西贴上来,瞬间清醒, 面无表情地将小莓果扯下来,丢到系统脑袋上。
这些年他一直做任务,除此之外便再没有自己的目标。
第二次收徒失败,他本以为主线任务难以继续进行下去, 一时没了方向。
谁知却忽然来了个支线任务, 奖励还如此丰厚。
薛镜辞看向小猫,问道:“这任务要做什麽?”
小猫摇摇头:“随机的支线任务,只有到了对了时间、对的地点才会触发,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想了想, 小猫歪着脑袋打量起薛镜辞, 语带调侃地说道:“不过宿主,你与主神是什麽关系, 他竟然直接把你先前花掉的积分全部返还了。”
薛镜辞只摇摇头,没讲话。
想到自己苦心积攒多年的积分很快就能回来, 薛镜辞的心情总算是稍微好了一些。
他双手合十, 像模像样的朝天穹行了个礼, 口中念念有词:“谢谢主神大人。”
小院飘来食物的香气,薛镜辞擡眼看去, 就见昨夜罐子做好的美食还用法阵温着。
他抱起系统走到桌边,咽下几块糕点,苍白的脸终于恢複些许血色。
罐子和舒默远远看到薛镜辞吃东西,都放下心来,各自忙活自己的事情,没有过来打扰。
然而一阵敲门声却打破了小院的清寂。
薛镜辞以为是尹心药和宋珏,放下糕点过去开门,谁知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不该出现在此地之人。
“你回来做什麽。”
萧寻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薛镜辞。
晨光昏暗,他头一次看见薛镜辞如此狼狈的模样。
平日里严丝合缝的洁白法袍被弄得淩乱,衣襟微敞,露出玉色的肌肤。
隐约的酒气顺着寒风散逸开来,那人眼神疏离淩厉,却掩不住其中的红血丝和眼下的乌青。
萧寻的心砰砰跳动起来。
因为命格一事,他始终怀疑薛镜辞对自己是否真有情谊,如今他当衆背叛,薛镜辞竟如此气恼与伤心。
是因为在意自己?
萧寻忍不住上前一步,温声解释道:“师尊,昨日之事都是灵峰峰主逼迫我的,他知道我是萧家人,想要从我身上挖出萧家傀儡术的秘密……”
薛镜辞取走他的命格,他也报複过了,此事就算扯平。
今日之后,他们还可以重新来过。
薛镜辞静静看着萧寻,他曾以为自己很了解这个人,如今却只觉得自己从未看透过他。
“你不必说了。”
薛镜辞打断了萧寻,“我们之间师徒缘分已尽,想来我并不适合当你师父,从今日起,就当从未相识过。”
萧寻愣住,没想到薛镜辞竟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
可明明他对薛镜辞所做,根本不及薛镜辞伤害他的万分之一。
萧寻心口一紧,下意识伸手去抓薛镜辞的衣袖:“师尊……”
薛镜辞冷冷拂开他的手,视线掠过不远处的灵峰:“这里没有你的师尊。”
说罢,他重重关上了门。
可谁也没想到,此后接连几日,萧寻竟都提着往日里薛镜辞爱吃的东西,一言不发地在门口等候。
舒默与罐子自然不会让他进来,罐子说话难听,见到萧寻便直接出言嘲讽。
“有些东西就是脸皮厚,蹭吃蹭喝那麽久,转头咬得人家房梁都塌了,舒默,来捉老鼠了——”
罐子嗤笑一声:“这院子也该打扫一下,免得什麽阴沟里的东西都能进来。”
听到两人将自己比作老鼠,萧寻面色沉凝。
他生平最恨别人说他出生卑贱,此刻心中恨意翻腾不息。
但最后萧寻还是强行压住,只是轻声道:“无妨,我会等到师尊消气的那一日。”
“师尊如此气恼,只是因为他看重我,只要他能开心,随他如何责罚都可以。”
罐子翻了个白眼,骂他是个疯子。
既然知道薛镜辞对他好,为何又当衆羞辱给薛镜辞难堪。
如今摆出这副模样又是给谁看。
他砰地关上门。
知道自己无法进入院子,萧寻便耐心守在门口,等着薛镜辞出来。
一连等了两日,直到又一场秋雨带走了最后的暑气,萧寻终于在门口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萧寻连忙凑上前,露出笑脸:“师尊,你愿意见我了!”
“萧师弟慎言,这里没有你的师尊。”
薛镜辞定定看向他,道:“认识这麽久,我至今都觉得自己看不透你。”
萧寻对上他的眼神,低低说道:“师尊想知道什麽,可以直言问我……”
薛镜辞淡淡问道:“你与我纠缠这麽久,究竟想要什麽?”
雨势渐急,水滴顺着薛镜辞的伞檐滑落,像是在他与萧寻之间分割出一道线来。
萧寻没有撑伞,一点点地朝薛镜辞靠近,轻声呢喃:“我想要的,我想要的——”
他长相温润如玉,可眼里的偏执却越来越深,竟还能再这样对峙的境况下,露出从未发生过这些事一般的纯粹笑意。
“我想要的,就只有师尊啊。”
见他神情疯癫,薛镜辞厌恶地皱起眉,觉得没什麽话再和这疯子好说。
然而萧寻却蓦地走近,伸手攥住了伞柄。
两人挨得近,萧寻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执拗地强迫薛镜辞看向他。
他大半个身子还落在伞外,风从他身后吹来,却被尽数挡住。
萧寻的靴子和衣摆都浸透了雨,视线却直直落在薛镜辞瘦削的手腕上。
前世也好,今世也罢,他所求的不过是牢牢抓住这个人。
雨水不断地打在伞面上,伞下隔绝出一方湿润的空间,两人靠的太近,薛镜辞的瞳孔微缩,忍不住侧头闪躲。
萧寻伸手去轻抚他落在肩上的发,喃喃开口道:“当日幻境里,师尊与裴荒身着红衣的模样,想想就叫我妒忌。”
“我恨不得将他抽筋剥皮,自己穿上那身喜服,与你站在一起。”
薛镜辞的脸瞬间冷了下去,用力抽走伞柄,擡手将他击出几米之外。
“萧寻,你真是疯了。”
薛镜辞背过身朝小院走去,当着萧寻的面喊住舒默,吩咐道:“把他的东西都拿出去,我们这里不留外人。”
萧寻眼神颤了颤,看着自己的东西被一件一件的丢出院子来。
最后,薛镜辞从怀中取出那柄修複好的剑,当着萧寻的面折断了,丢在积水的洼地上。
薛镜辞本不想做得这麽绝,可萧寻竟说要将裴荒抽筋拨皮,这番话将他彻底激怒,令他忍无可忍。
萧寻脸色剧变,像是用尽了浑身力气去抓地上的断剑,在紧闭的院门前站了许久,神情晦暗。
“你我之间,自此再无瓜葛。”
薛镜辞再不看他,转身撑着伞离去。
萧寻捂住心口,冰冷的衣料紧紧贴在骨肉上,早已被暴雨浸透,终于撑不住地吐出殷红的血。
那红色迅速地被雨水沖刷,消失无蹤。
只是他的手还死死抓着剑,即便被剑刃伤的体无完肤,也固执地不愿放手。
“师尊,我总会如愿的。”
“换了我的命,就要留下来永远陪我。”
这日之后,萧寻没有再出现。
直到三日后,小院又响起敲门声,来的却是尹心药。
薛镜辞拉开门,问道:“师姐找我何事。”
尹心药从怀中翻出一块任务令牌,递给薛镜辞道:“近来魔族似有异动,宗主派我们去稳固边线。”
薛镜辞正想着如何拒绝,系统却着急地凑过来,说道:“宿主,支线任务开啓了,你快答应下来。”
心里再次感谢了一下主神大人,薛镜辞点头答应,跟上了尹心药。
登上灵舟后,薛镜辞才发现宗门内大部分精锐弟子都出动了,想来魔族此番动作并不小。
边线的环境苦厄,除了驻扎在此的宗门弟子,渺无人烟,就连高耸入云的山也是光秃秃的,露出内里坚硬的黑色岩石。
天上的云也不再洁白,浓郁得像是黑色的衬布,铺天盖地的压迫下来,裹挟着让人不适的魔气。
大部分人族在这里都会被影响,薛镜辞却只是盯着黑色的云层看,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系统头顶着小莓果,问他:“看出什麽了?”
薛镜辞淡淡开口:“能量,不好吃。”
系统两眼一黑,他还以为薛镜辞沉默地看这麽久,在想什麽深奥的事。
却不想小莓果忽然抖动着飞起来,雀跃地往黑云中飞去,滚了一圈,吃了满口的云雾才回来。
薛镜辞捏住它告诫:“不要乱吃东西。”
“啵啵啵啾!”
薛镜辞点了点头,系统奇怪:“你能听懂它的话?”
“不能。”
系统不知道该说什麽了,叼着小莓果丢到头顶,嘱咐它不要乱跑了。
尹心药觉得薛镜辞一定还在为萧寻的事情心伤,想着找机会安慰几句,谁知这里的情况,比衆人想象的都要严重。
魔族不知使了什麽诡计,在边线附近布下阵法陷阱,许多靠近的弟子都中了招,倒地哀鸣。
尹心药身为医修,第一时间前去医治,薛镜辞便按照分派的任务独自出去巡逻,设法拆除陷阱。
走到一处乱石堆时,他忽然察觉到一丝魔气。
薛镜辞正要弯腰查探,忽见地面金光一闪,紧接着一张巨大罗网当头落下。
他神色一凛,挥剑抵抗。
这分明是件元婴后期的法器,心知不能硬抗,第一时间将小猫丢出去,然后挥剑与金光相抗。
这样的法器,用来对付他这个金丹修士,想来是有人要治他于死地。
陈昭藏身在一旁,见薛镜辞竟然真的依靠剑诀将罗网撑开一个口子,心中最后的迟疑也消失殆尽。
这人绝不能留。
他看向掌心的金杵。
几日前江承意找他喝酒,将这可以废去旁人修为的法器赠他。他起初觉得是瞌睡了遇上枕头,细细一想又觉得一切过于巧合。
到底是旁人给的东西,来路不明,他本不打算用。可是家族给他的攻击法器不多,大部分是防御法器,为的就是怕他随意杀戮,引来祸患。
他如今手上只有这元婴境界的金网,除此之外便是这件同为元婴境界的攻击法器。
以薛镜辞的修为,绝对抵挡不住这可怕的暗器。
眼看薛镜辞就要破开金网逃出,陈昭不再迟疑,将金杵狠狠砸向薛镜辞的后心。
一股锐利的疼痛划破薛镜辞的血肉,他体内压抑的黑气瞬间翻涌起来,与灵气交织。
混乱的灵气令薛镜辞闷哼一声,大脑眩晕不已,强行用剑撑住身体回眸看去。
陈昭正要上前动手,趁着薛镜辞修为被锁,一击将其击杀。
却忽然察觉到一股阴冷气息将自己缠绕包裹,像是有道无形丝线束缚住了他的手脚。
陈昭不受控制地迈出一步,直接将整张脸暴露在薛镜辞的面前。
“是你。”
陈昭的神情变得扭曲:“是我又如何,既然你看到了,我就让你死个明白,就让你看清楚,究竟你会怎样死在我手里!”
薛镜辞冷冷擡起剑,察觉到体内灵气在急速流逝,意识到那刺中他的东西绝非凡品。
他忍着疼痛要将陈昭斩杀。
陈昭心里一片冰凉,自知躲不过,却又察觉到手脚被人牵动,竟以一种诡异步法闪避过去。
他心中惊异不定,不知是谁在助他。
薛镜辞袖袍扬起,剑光刺目,将陈昭半片衣摆斩断。
两人缠斗起来,陈昭吓得收回金网,尽数落到自己身上,只敢狼狈防御,不敢再有丝毫攻击的念头。
也许是他命不该绝,薛镜辞虽修为高深,可此时体内灵气不停流逝,最终还是失了力气,昏沉地朝地上栽去。
陈昭死里逃生,大着胆子靠近,见薛镜辞一动不动,嗤笑一声。
“林恒不过是个仗着剑峰主为虎作伥的二世祖,竟逼我向你道歉?你也配?”
他冷冷地看着薛镜辞:“你不该认出我,都是你逼我的!”
薛镜辞意识模糊,发不出半点声音,小莓果着急的贴在他身上,系统赶紧回到空间内,用自己的专属积分兑换了防御致命一击的道具。
陈昭不再说话,冷剑直出,奔向薛镜辞的脖颈。
可就在此时,一人持剑落下,轻盈地挡在薛镜辞的面前。
剑气相击,陈昭被震得后退几步,只觉脖子一凉,似乎被什麽无形的丝线给勒住。
他有些窒息,身形晃了晃,最后昏倒在地上。
萧寻手指勾了勾,将那无形的傀儡丝重新卷上指尖,然后转身去看薛镜辞。
薛镜辞此刻神志并不清晰,只是隐约认出萧寻的身影。
这人……是来救他的?
萧寻俯身将薛镜辞抱起来,怀中之人很轻,那双握剑的手此刻无力垂下,修长又清癯。
他微微低下头,漆黑的睫羽颤了颤,遮住眼底疯狂涌出的独占欲望。
见薛镜辞死死盯着自己,萧寻弯唇笑了笑,将手指贴在他后颈上,很快薛镜辞就陷入了黑暗里。
柔软的身体无力地靠在萧寻的怀里,他依恋地抱紧薛镜辞,轻声呢喃:“原来师尊乖巧的模样,是如此可爱。”
“师尊,我说过,我会如愿的。”
第四十五章
熹微晨光透过山石裂隙, 落在薛镜辞的床榻上。
山洞里一片漆黑,只有潺潺水声经久不散,细密的水汽弥漫开来,夹杂着青苔与古藤的气息。
萧寻坐在床榻边, 盯着薛镜辞苍白的侧脸出神。
那人青丝如瀑, 瘦削的身体陷在洁白的狐裘毯子上, 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细密的睫毛低垂着颤动,让人看着心也被不轻不重地挠了下。
不知过去多久, 床榻上传来轻微响动,薛镜辞蹙起眉,下意识地想要翻身。
萧寻伸手护住薛镜辞的肩膀,轻声哄道:“师尊后背有伤, 不可翻身。”
这声音太过熟悉, 瞬间令薛镜辞清醒过来。
薛镜辞缓缓睁开眼。
一只蝴蝶掠过他苍白的手背,翅尖散发出幽蓝色的荧光,映照出他手腕上紧扣着的锁链。
意识到自己竟被囚禁起来,薛镜辞眼神一戾。
可不知为何, 当他看清萧寻的脸时, 心中的怒气却骤然消散,神色一点点的柔和下来。
萧寻的眼中闪过喜色, 伸手将薛镜辞扶起来抱在怀里,端起药碗喂他喝药。
薛镜辞下意识地想推开萧寻, 可心里却有个声音响起, 带着诱哄的意味说道:
这是你所爱之人, 你是如此深爱着他,怎麽能推开呢。
薛镜辞有些迷茫, 但还是下意识地不想与人亲近,微微侧身闪躲。
萧寻怔了怔,松开薛镜辞,扶着他靠坐在床榻边缘,举止温润守礼。
他眼中浮出倾慕迷恋,轻轻攥起薛镜辞的手说道:“师尊可是在怪我?那日陈昭出手伤你,我却没有守在你身边。”
听到陈昭二字,薛镜辞脑中浮出那人狰狞的面色,也记起萧寻挥剑救下的他模样。
他盯着萧寻,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只淡淡摇头道:“我想吃柿饼。”
萧寻伸手拂开他散乱的发丝,温柔地笑了笑:“好,我这就去给师尊买。”
等萧寻走后,薛镜辞只觉得头脑昏沉,却强撑着没有睡去,而是在脑海中呼唤系统。
系统从空间中跃出,变回小猫咪的模样,打了个滚坐到薛镜辞的身边,气愤至极地说道:“宿主,那厮竟趁着你昏睡之时,在你身上下了情蛊!”
薛镜辞的眼神一瞬清明,问道:“情蛊?”
小猫气得双颊鼓起:“这东西十分阴损,一旦中蛊,你就会觉得自己深爱他,若是不爱他或是爱上别人,就要承受万虫噬心之苦!”
“他竟然用这样卑劣的手段对你,想让你爱上他,真是恶心。”
薛镜辞蹙眉不语,他隐隐能够察觉,自己身上的蛊虫是子蛊,而母蛊就在萧寻身上。
一旦他们距离贴近,蛊毒就会发作,令他下意识对萧寻言听计从。
如今萧寻离开,他才勉强寻回几分理智。
“萧家除了傀儡之术,另一成名绝技便是蛊毒。”
薛镜辞的眼神冷凝下来:“看来,他与萧家早有私联,只是一直都在骗我。”
小猫喵喵叫起来,口吐芬芳。
小莓果趴在他脑袋上,啵啵啵地学他说话。
系统赶紧闭嘴,说道:“这个不能学。”
小莓果却伸手捂住耳朵,飞到一边的桌子上,动了动嘴巴学道:“呸呸呸。”
系统想着有人帮自己骂也不错,渐渐冷静下来,趴到薛镜辞手边,摆弄起冷硬的锁链。
然而这锁链是用玄天精铁所铸,根本就砸不坏也打不开。
系统叹气道:“宿主,先前我看到陈昭要杀你,一时情急就用最后的积分买了防御道具,如今想折价退回去也不行,只能靠你自己了。”
薛镜辞点头:“无妨。”
他擡起手腕动了动,锁链发出当啷声,回响在空寂的山洞中。
“我可以弄碎这锁链,但需要些时间,看来这几日只能暂且忍耐。”
说罢,他闭目打坐调息。
此刻薛镜辞经脉之中灵气枯竭,一身修为尽数消失。但先前萧寻喂给他的药却有温养经脉之效,此刻他隐隐新生出些许灵气来。
萧寻走出山洞外,顺着石阶朝山下食肆走去,脑中浮现薛镜辞安静乖巧的模样,止不住地露出笑容。
然而这笑容,在看清灵峰脚下站着的人时,便骤然消失了。
谢争横刀将萧寻拦住,眼底浮出狠厉之色,问道:“薛镜辞在何处?”
萧寻微微垂眸,玩味地看向谢争:“想知道,你该去审问陈昭才对。”
谢争眉头紧皱,冷声道:“这几日你常去药峰,买了不少温养经脉催生灵气的草药,可你看上去并未受伤。”
萧寻擡眼看向谢争,若有若无地笑道:“如今魔修纠集起来,要攻打天门阵法,我自然要多备些草药。”
谢争不说话,脸色变得难看至极,竟要直接越过萧寻朝灵峰走去。
萧寻擡起手,腰间灵光一闪,整座山的阵法瞬间震蕩起来,将谢争拦在外面。
“这里可不是你的上清峰。”
萧寻面上笑意淡去:“那日陈昭在刑堂亲口指认,重伤薛镜辞的法器是江承意所赠,少峰主当真是养了一条好狗。”
谢争瞬间面色惨白,萧寻冷笑一声,绕开他的独自朝食肆走去。
待买好柿饼后,萧寻便急步返回山洞之中。
虽说薛镜辞如今修为尽失,身上还戴着他用玄铁铸造的锁链,可这人太过强大,萧寻并不敢放心。
进了山洞,萧寻远远就听见铁链晃动的铛啷声,心头不由得一跳,脚步也加快了许多。
薛镜辞正站在门口,似乎想要往外走。
锁链已经被他扯得笔直,直到再也无法继续拉伸。
他手腕被锁链磨出一道红印,却仍执着地朝前走,最后脚下一个踉跄,竟险些栽倒在地上。
萧寻脚步顿住,眼中露出冰冷的情绪。
“师尊要去哪里?”
前世这个时间,薛镜辞被谢争的人带走,安置在一处密室里养伤。
后来谢争护持天门阵法,神识有崩碎之相,薛镜辞竟从密室里逃出,不顾一切地去救他,最后力竭坠落云海而死。
萧寻死死攥紧手中的柿饼。
这一世他绝不会让薛镜辞去救谢争。
薛镜辞侧头看他,眼中的清醒慢慢蒙上一层水雾,慢吞吞地说:“我……想去找你。”
眼看那蛊毒再次发作,萧寻知道要不了多久,师尊就只会爱他一人。
萧寻伸手替薛镜辞理了理淩乱的发丝,将柿饼递给薛镜辞,牵着人回到原处。
薛镜辞没有反抗,只是微微蹙眉,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萧寻心知那蛊虫还没有完全种在他的身体里,需要一段时间培养,很快便松开手,拿起一本剑诀,温声请教问题。
薛镜辞侧头认真的听,每个问题都会回应他。
两人仿佛回到了最初那段时光,一切的裂隙尽数被修补好。
此后一连数日,萧寻都呆在石室内,即便离开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系统藏在空间内,见宿主眼神逐渐变得迷茫,心中很是着急。
那蛊毒太过霸道,宿主此刻又毫无修为,很难不被影响。
好在到了第四日时,萧寻似乎被什麽事给缠住了,竟一整天都没有回来。
薛镜辞恢複清明,立即动手破开锁链,只是还未成功萧寻就回来了。
他放下锁链,安静坐回床榻上。
萧寻走过来,伸手锢着薛镜辞的肩膀,低下头道:“閑来无事,与师尊说个乐子,前些时日宗门刑堂审讯陈昭,他竟抵死不认,说自己与你并无仇怨,断不会下此狠手。”
“谁知药宗少主带着未婚妻找来,说要送喜帖,请你去参加他们的喜宴。得知你被陈昭所害,失去下落,他们立即赶去刑堂。那少主的未婚妻见了陈昭,竟瞬间认出他就是当年在下界欺辱自己的人。”
听到这话,薛镜辞眼神动了动,却没出声。
萧寻看向薛镜辞,笑了笑说道:“陈昭这才招了,说自己是怕当年之事败露才对你痛下杀手。如今大家都知道师尊是清白之人。”
薛镜辞定定看向萧寻,问道:“当日陈昭动手时,你也在附近。你就不怕他将你供出去。”
萧寻眼睛亮了亮,问道:“师尊在担心我?”
他摇摇头:“不必担心,他如今身中蛊毒,根本没这个胆子乱说话。”
薛镜辞垂着眼,问道:“什麽蛊毒?”
萧寻轻笑起来:“伤害师尊的人,我自然不会放过。那蛊毒会让他日日钻心,饱受蚀骨之痛,但子夜一到,又会释放力量修複他的身体。”
他说这话时,脸上又隐隐透出阴毒之色。
薛镜辞却未觉察异样,反倒放轻声音与他商议:“可宗门都在找我,迟早会找上你。”
萧寻不以为意:“师尊放心,我如今已是灵峰少峰主,刑堂之人不敢拿我如何。”
说完,萧寻想起药宗少主送来的喜帖,听闻他们将在蓬莱设宴,又宴请八方宾客,心念一动,低头朝薛镜辞看去。
他眉眼在灯火映照下竟露出几分缱绻,看着像是话本里温润儒雅的贵公子:“八月十五宜嫁娶,师尊,我们成亲吧。”
薛镜辞睫毛颤动,心中浮起层层怒气,却又被蛊毒之力压制住,许久才道:“好。”
见他答应下来,萧寻激动得浑身紧绷,双眼的亮光怎麽也藏不住。
他认真说道:“我没有亲人,到时候就让灵峰峰主替我们证婚。这次不能光明正大地操办,着实委屈了师尊,但日后我一定会补给你的。”
薛镜辞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萧寻站起身,难掩激动神色,出去一趟,回来后便从储物袋中取出许多红烛、喜字。
他点起红烛,一点点将山洞布置成婚房,最后取出红纸与笔墨递给薛镜辞。
“我一直最喜欢师尊的字。”
萧寻唇角带笑,指尖试探着在薛镜辞的手背滑动,轻声说道:“我们的婚书,就由师尊来写吧。”
薛镜辞这次竟没有抽回手,只是蹙眉思考了一阵,点头应允。
萧寻眼中的惊喜藏不住的流露而出,他不说话了,像是害怕惊扰此时的温馨安宁,静静看着薛镜辞在灯下纸笔写字。
师尊的气质清冷如月,练字时尤为端庄。
可如今那双玉色的手映衬在大红的纸上,竟透出一股令人心惊动魄的风情。
萧寻的心莫名跳得有些快,恨不得日子能过得快些。
待到八月十五,种在薛镜辞体内的子蛊就落成了,纵使大罗神仙,也没办法改变他们的结局。
关在暗无天日的山洞里,薛镜辞近来清减许多,连婚服尺寸都与曾经的法袍不同,萧寻一时有些心疼。
再等等。
只要与师尊正式结为道侣,他就替师尊疗伤,助他彻底恢複修为。
转眼到了八月十四,两人的婚服也赶制成了,萧寻欣然外出去取,开心地说要带回来给薛镜辞试试合不合身。
眼看萧寻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洞外,薛镜辞眼中的乖顺消失不见。
他手腕一动,那牢不可摧的锁链竟轰然碎裂。
薛镜辞眉间沉凝如水,一想到要与萧寻拜堂,就觉得恶心至极。
可一旦他动了离开的念头,体内蛊虫便顷刻发作,剧烈的疼痛瞬间似有万蚁噬心。
系统变回猫身子,凑到薛镜辞身边蹭了蹭,担忧问道:“宿主,蛊毒发作是不是很疼?”
薛镜辞摇头:“此地不宜久留。”
他强忍疼痛朝外走,牙齿和手臂都在颤抖,却硬生生忍住了。
小莓果歪着脑袋,察觉到薛镜辞身体的异样,忽然张开嘴咬住他的指尖。
这些日子它偷吃了不少东西,嘴巴里竟长出小小的乳牙。
小莓果抱住薛镜辞的手指用力吸吮,口中释放出一股霸道的力量,很快就将藏匿在薛镜辞经脉中的蛊虫给吸了出来,随便地嚼了嚼,便吞了下去。
它一口吃掉蛊虫,似乎觉得有些撑,身体歪了歪,当场困倦地睡过去了。
薛镜辞诧异地看着它,只觉得体内那股诡异的力量彻底消散无影。
他再不犹豫,抱起系统跑出山洞。
就在这时候,久违的提示音响起,那个许久没有动静的支线任务,竟在此时被触发了。
[支线任务:修複天门阵法]
[倒计时:三刻钟]
薛镜辞顿时一惊,这时间未免也太赶了,赶紧看了任务地点指向,从储物袋中取了一柄剑。
这把剑虽然不是他的本命剑,却也早早认主,薛镜辞轻而易举地将剑拔出。
但也只是拔出。
想要催动长剑御风飞行,必须注入磅礴灵气才可以。而薛镜辞如今修为尽废,仅剩不多的灵气也都用来破开锁链。
他垂眸看向长剑,忽然用力一划,掌心擦过剑刃,血气瞬间弥漫开来。
鲜血顺着指尖,一点点浸入剑身之内,瞬间令剑柄亮起光芒。
“宿主,你这是做什麽!”
系统紧张得喵喵直叫,想要替薛镜辞包扎伤口,却被他避开。
“我如今体内虽无灵气,但血液与灵气交织,其中尚且残留不少气息。”
系统着急的说:“这任务时间太赶,你又刚刚从那鬼地方逃出来,先养身体要紧,再说任务等级不低,你这点灵气怎麽撑得住!”
薛镜辞迅速扯下衣角的碎布,缠绕流血不止的手心。
“放心,足够了。”
第四十六章
急速飞行了约一刻钟, 薛镜辞终于抵达天门阵法附近。
可怕的黑云在天际间翻涌震动,各式法宝的光华沖天而起,引得地动山摇。
暴雨如注,不停沖刷着血腥之气, 却无法浇灭这滔天战火。
无论正道抑或是魔道修士, 都杀红了眼。
薛镜辞迅速地避开战局, 将一腔心思都放在天门阵法上。
此刻阵法进入防御状态,表面灵气浮动,驱散了附着其上的云海, 露出了庞大的真容。
不断有死伤的修士自天穹坠落,鲜血滴落在阵法上,瞬间就被冰寒的灵气冻成一片,但很快又被赶来支援的修士踩碎。
薛镜辞足尖轻点, 落在阵法东南角, 蹙眉朝中心处看去。
浓稠的雨幕中,谢争盘膝坐在地上,仿若一尊冷硬的雕像。
即便面对这样惨烈的战况,他神情依旧冷冷的, 只是专心修複阵法, 眼中不起半分波动。
旁人早就习惯了谢争的狂傲镇定,可薛镜辞却敏锐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谢争如今这幅模样, 分明就是神识衰败导致的五感封闭。
白虎与谢争心神相连,此刻也焦躁不安的踱步, 仿佛失去了方向, 无法感知周遭的一切。
薛镜辞淡淡收回视线, 朝另一端走去。
系统紧跟着他问道:“宿主,支线任务让你帮助谢争渡过这次的难关, 你不去救他吗?”
“死不了。”
薛镜辞沉思道:“倒是这阵法,已经有了明显的缺口,必须立即修複。”
他盘膝坐下,神识一扫,瞬息之间整座阵法的构造都清晰可见。
他凝神屏息,周身气息一点点提升,毫无保留地放出了全部神识。
长剑在他身后嗡鸣,剑刃撞上阵法,透出凛冽的杀意。
薛镜辞没有力气慢慢去找阵法的缺口,便直接用剑攻击试探,很快就察觉到有五十二处阵石挪移了位置。
他睁开眼睛,黑眸静谧,给苍白的面色平添了几分肃峻。
鲜血从他指缝中流淌下来,不多的灵气浸入阵法之中,随着薛镜辞的神识在阵石间游走。
修複到第四十二处时,薛镜辞听见身后传来隐约的动静。
他出手修複阵法,谢争那边的压力骤然减轻,整个人也从五感封闭的状态缓缓恢複过来。
谢争最先恢複的是听觉。
倾盆大雨之下,隐隐夹杂着极轻微的咳嗽声,闷闷的,像是没有压制住才不小心洩出了几声。
谢争莫名觉得熟悉,心口处无意识地发紧,迫不及待想要恢複其余四感。
接着他恢複了嗅觉。
浓郁的血腥气在鼻尖蔓延,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这气味谢争并不陌生,先前交战时周围的血腥味便缭绕不绝。
他努力定了定神,朝四周看去,视线里却仍旧是一片黑暗。
薛镜辞还在修複阵法,当他将第五十二块阵石挪到应在的位置后,身形有些不稳,险些跌落在地上。
系统紧张地凑过去,说道:“宿主,我看谢争快要恢複了,如今阵法也已经修複好,我们可以走了。”
薛镜辞点点头,任务最后一个要求,便是要他跳到云海之中。
但他正要走,忽然想起什麽,重新盘膝坐回原地。
系统以为他是担心云海危险,凑过去用爪子托起一块玉佩:“宿主,这就是之前我用积分兑换的防御道具,可以抵挡一次致命攻击,你别怕。”
薛镜辞没说话,只是重新放出神识,又从自己的储物袋中取出几块特品灵石充作阵石,最后竟然在天门阵法之中另外布下了一道小阵法。
系统跟着薛镜辞多年,见过他布下无数阵法,却看不出这是个什麽阵。
它不敢出声打扰,只是安静窝在薛镜辞脚边,担忧地看着他。
系统比任何人都清楚薛镜辞的身体状况,没了灵气,又透支了神识,这一次宿主不知道多久才能彻底恢複。
好在他们很快就能拿到支线任务的积分了。
时间缓缓流逝,薛镜辞终于站起身,看向系统道:“走吧。”
他们穿过无数人的身边却没引起什麽动静。
那些人此刻都和谢争差不多,正处于神识透支,五感缺失的境况。
小猫窝在薛镜辞的脖颈边上,见他衣衫都染上血红,咳嗽时血迹也一点点从指缝渗透出来,不由得心疼道:“宿主,你方才究竟布了什麽阵法?”
薛镜辞掩唇咳嗽了几声,脑中却浮现出在下界时见过的景象。
下界的光很少,阳木和灯烛都是稀罕物,一年到头也只有花灯会时,才能感受到何为天光明亮。
此番阵法修複,比之前会更为牢固,但透过的光也会稀少许多。
所以,他思索片刻,在阵法之中嵌入了另外一道阵法。
薛镜辞简单解释:“是个镜子阵法,可以折射上界的天光。”
小猫喵喵叫着,还是不解:“可是支线任务只说要修複天门阵法,也没说要另外布阵。宿主你为什麽……”
薛镜辞也被它问得愣住,想了想才答道:“因为,想给下界留一点光明。”
下界的日子清苦,可那些人却很奇怪,好像只要有一点光,就能生出熬过漫漫长夜的希望。
系统还想问什麽,两人却已经来到阵法边缘。
薛镜辞握住那枚护身的玉佩,纵身一跃,白衣被云海彻底吞没。
而谢争也终于彻底恢複了五感,视线一点点清晰起来。
他下意识朝身后看,总觉得留在周围的功法气息熟悉至极,却又想不到在哪里看过。
远处的云海颤了颤,像是被寒风吹起了涟漪,隐隐有一丝血色闪过。
谢争下意识迈出一步,却被其他宗门的弟子拦住。
那弟子精通阵法,此番与魔修大战特来天门阵法上帮忙,此刻见阵法修複,不由得情绪高涨。
“谢仙师不愧是预言所指之人,神识强大无匹。方才我等皆被阵法所困,五感消失,无法继续修补阵法,若非是谢仙师出手……”
其他人听了这话,也纷纷围拢上来赞叹。
谢争面上露出不耐之色,握紧了斩魔刀,逆着人群朝外走:“我方才亦是五感消失,如今各宗各派云集于此,许是哪位长老出手才最终修複阵法,与我无关。”
衆人面面相觑,一时竟忘记拦下他。
谢争心绪烦乱,骑上白虎朝天穹飞去。
如今天门阵法缺口已被补上,魔修大军传出退军的号令声。
谢争一路斩杀许多遁逃的魔修,直到刀锋被鲜血染透才冷静了几分。
他如此着急离去,是为了要继续审问陈昭。
当日他将金杵交给江承意,又另外安排了人去接应薛镜辞。
谁知,接应之人却被引走,等他赶到时只看到陈昭昏迷不醒,手中还握着染血的金杵。
刑堂对陈昭用了重刑,起初这人一口咬定是江承意包藏祸心,后来见了药宗少主的夫人,这才松口说是自己对薛镜辞起了杀心。
可无论如何逼问,他都不说出薛镜辞的下落,只说自己昏迷前薛镜辞就在不远处,醒来却不见人影,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麽。
谢争亲自找遍了整个边线,都寻不到薛镜辞的蹤影。
恰在此时,魔修大军来犯,天门阵法破损,他必须立即赶去修複。
他也曾迟疑过,但最后只是带走薛镜辞的魂灯,决定等迎战魔族后再继续找。
想到薛镜辞,谢争心口剧烈地跳动起来,他连忙从储物袋中取出魂灯,盯着里面闪动的火光,呼吸才一点点恢複了平稳。
“谢争!”
萧寻赤红着双眼,发疯了一般拦住谢争,“师尊呢……师尊他在哪里!”
谢争皱起眉,还未开口就被一柄冷剑抵住了胸口。
萧寻握住剑的手不停颤抖,死死盯着谢争,神情狼狈又绝望:“你一定看到他了,他在哪!”
“这话我还要问你。”
谢争冷冷挥刀,撞开萧寻的剑,一步步朝他逼近。
“陈昭说过,薛镜辞被金杵所伤,一身修为已废,怎会出现在这等战场之地。”
萧寻喉咙中溢出悲鸣:“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他想起自己满心喜悦的抱着嫁衣回到山洞,却只看到一地鲜血。
原来这些日子里,薛镜辞一直在对抗着体内的情蛊,从未真正失去清醒。
他宁肯承受噬心之痛,也不愿爱上自己。
最后甚至不惜动用鲜血中的灵气逃跑,只为了过来救谢争!
谢争冷冷看向萧寻,满脸震怒之色:“我没见过他,你自己做了什麽,自己清楚,不必到我面前装模作样!”
“你害死了他,又是你害死了他!”
听了这话,萧寻发了疯一般地朝谢争挥剑砍去,谢争本就怒发沖冠,见状立刻擡起刀迎上去。
周围的人见他们起了内斗,纷纷过来阻拦。
“谢师兄!”
“萧师弟,快住手。”
然而不等那些人靠近,萧寻的身形却忽然停滞了。
谢争见萧寻骤然安静,心中有些疑惑,却听人群发出抽气声,这才低头去看掌心的魂灯。
灯火在他手中剧烈摇晃着,摇摇欲坠。
他霎时顿住,生生挨了萧寻一剑,紧盯着微弱的灯火。
然而很快,那点光便熄灭了。
温热的血顺着谢争唇边淌下,他却没有任何知觉。
魂灯灭了。
薛镜辞竟真的死了。
谢争握紧斩魔刀,撑着身体缓缓跪下,最后吐出大口鲜血,彻底跌倒在地上,竟使不上半点力气爬起来。
萧寻抢过谢争怀里的魂灯,抱在怀中试图用体温让它重新燃起。
可无论他怎麽努力,那灯上的余温都一点点消散不见。
他踉踉跄跄朝天门阵法跑去。
药宗少主曾轩朗听到此地动静,赶忙过来救人。
谢争地位特殊,得知他昏倒,各宗各派叫得上名字的大能都赶来查看。
曾轩朗立刻施针下去,谢争面色灰白,虽缓和过来几分,伤处也不再流血,却反倒像是彻底失去了生气。
刚刚击退魔修大军的李玄风自然心忧无比,问道:“他怎会如此?”
曾轩朗扶起谢争,低声解释道:“你根骨天生不足,按理没办法引气入体修炼。是曾有人用功法替你重塑了,平日看不出来有问题,但你临近突破,才会在心绪不宁时産生晕厥反应。”
“根骨天生不足?”
听到这话,人群中传出惊诧之声。
上界之中,谁不知道谢争天资奇绝,他怎麽可能根骨天生不足?
谢争脑海中,却浮现出一段被他刻意回避的往事。
那时候,他才刚拜薛镜辞为师,每天夜里都会看见那人点灯翻阅书籍,似在研究什麽功法。
可第二日,那人却只是教他用蛮力挥动基础的刀法,不準他修行任何引气炼体的心法。
直到半年后,薛镜辞才允他正式修炼,将一本崭新的功法递给他。
谢争问:“这是什麽功法?”
薛镜辞不说话,只是嚼着果子,随口说道:“是我自创,对你有益处,练就是了。”
那一刻,谢争因族人惨死而冰冻的心又渐渐複苏。
他知道薛镜辞嘴上说得轻飘飘,背后却钻研了无数个日夜,才替他量身写就这样一本功法。
谢争发誓,日后一定要好好修炼,不辜负师父的心意。
可后来,他没想到,自己也正是因为这本功法才与薛镜辞决裂。
他无意之中发现,那功法中有许多东西,都是从魔族功法里演化而来。
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已经被迫修炼了魔功。
谢争心中难以接受,直接选择一走了之,独自前往上界。
思绪从回忆里抽回,谢争嘴唇颤动,心口蔓延出难以抑制的疼痛。
他从没有想过,那本被他深恶痛绝的功法,才是他能够修炼的原因。
功法……
是那本功法!
谢争脑中闪过萧寻字字泣血的质问,先前他一直笃定,自己从未在这里见到过薛镜辞。
此刻却只觉脑子嗡嗡作响。
不是的,就在不久前,他就曾经在云海附近感应到一股非常熟悉的功法气息。
当初他和薛镜辞功法同源,所以才会对他的气息感到熟悉。
只是这些年,他一直拼命让自己忘掉那功法,竟然没能第一时间想起。
那道气息出现在阵法上……
是薛镜辞帮他修複了阵法,之后力竭掉进云海里。
谢争僵在原地,忘了周遭的一切,只余下云海里那道隐约的血色。
萧寻的话没有错,是他害了薛镜辞。
他跌跌撞撞,不顾一切朝云海跑,死死盯着云海深处,毫不犹豫就要往下跳。
李玄风死死拽住他的胳膊,将他压在阵法上,冷声斥道:“谢争,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整个修真界的安危都系于你一人之身,怎可如此沖动!”
谢争半跪在阵法上,死死抓着那被修複过的阵石。
残存的气息未散,还留着熟悉的功法灵力。
自爹娘死后,他头一次落下泪来,仰头看着李玄风问:“师尊当年破格收我为弟子,是因为我乃预言所指之人?”
上界有大能预言,百年之内,妖族将挣脱阵法的束缚,引得生灵涂炭。而能挽救这一切的人,来自凡间。这些年,灵虚宗在凡间四处搜寻,唯有谢争资质心性都是最好。
李玄风皱起眉头:“你这是什麽样子!这般冒失,怕是我们都看走眼了。”
“您说的没错,那个人,从来都不是我……”
谢争闭上眼睛,声音平静至极,嘴角却溢出鲜血,竟忽然又笑了。
“师尊,这阵法是薛镜辞修补的,并不是我,您当真选错了人。”
人群传来抽气之声。
虽说这些日子以来,因为陈昭之事,薛镜辞风评早已扭转。
但还是没几个人会相信,他能以一己之力修複天门阵法。
周紫陌先前在阵法外围抵御魔修,听了这话眉头动了动,俯身去查探阵石。
薛镜辞留下的功法气息几乎消散干净,但周紫陌很快就发现,天门阵法中竟巧妙嵌入了另外一道阵法。
她想起第一次带薛镜辞去下界的时候,心中其实很欣赏这人,只是觉得他太过傲气,便没有直言夸奖,而是用丹霞草暗示自己知晓他修改阵法一事。
见周紫陌神色有异,其他精通阵法的修士也弯腰查探,很快发现了这多出的阵法。
“周长老,这……”
周紫陌想起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夸赞,摸着阵石,低声呢喃道:“你这次改得不错。”
说罢,她便沉默不言,转身离去。
人群陷入寂静,只有苍茫的云海翻涌着,仿佛要吞噬掉一切的印记。
九重云上世事纷杂,层叠的云海之下,却又另有乾坤。
薛镜辞也不知自己在云海中漂浮了多久。
坠落后不久玉佩便碎了,他感觉自己顺着山涧水流往下漂,身体越来越冷,最后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他落在一片冰霜里许久,久到无法探知岁月。
直到体内的灵力骤然苏醒,他的指尖才逐渐有了触觉。
浑浑噩噩中,他似乎被冻僵了,听到许多次系统呼唤他的声音,却像是被封锁了神识,无法反应。
直到一阵白光将他笼罩,温柔的力量注入他冰冷的身体,灵魂与躯壳脱节,黑暗与光撕扯对峙。
薛镜辞迟缓的思考,自己这次去见主神,要说些什麽好呢?
也许他的身体已经死了。
但系统曾经说过,他兑换了什麽道具,可以保命的。
可是如果活下来却缺胳膊少腿,岂不是很难看?
那还不如重新换一副躯壳呢。
他脑袋里的想法胡乱飘蕩着,过了不知多久,又忽然想起,也不知道许忘有没有将那琥珀碎片交给裴荒。
之前他失约了,那小贼怕是会生气吧。
然而紧接着,他的身体便渐渐恢複了些许感知,发现自己似乎正被什麽人背着走。
那道气息温柔熟悉,薛镜辞想不起究竟是谁,却还是下意识就放松了心神,很快又昏死了过去。
直到他被篝火噼里啪啦的声音吵醒,睁开眼费力的扭过头,竟看见裴荒就坐在自己身边。
而那人的手,正解开他内衫,探到他衣襟里。
第四十七章
空气冰冷的笼罩四周, 未干的水从两人的发稍滴落。
四目相对时,莫名安静的可怕。
换做别人,薛镜辞早就蓄力要打人,但见是裴荒, 他便又懒懒地不想动弹了。
谁知裴荒却收回手, 语气冷淡地说道:“醒了?你衣衫湿了, 自己脱下来拿去火堆上烘一烘。”
他说这话时没什麽表情,再没有先前朝气蓬勃的模样,反倒是有种超脱年龄之外的成熟。
熟悉中又多出几分陌生。
薛镜辞撑着身体坐起, 另一只手解开被溪水打湿的内衫。
他本就话少,以往都是裴荒在一旁连珠炮似的说话,如今两人都不开口,气氛莫名有些冷凝。
裴荒撇开视线, 听见起身的动静, 知道是薛镜辞脱好了里衣。
他原本打定主意要让薛镜辞自己来,反正距离篝火也就几步路,还轮不到他去献殷勤。
可听见身后传来薛镜辞有些艰难的喘息声,裴荒忍不住抿唇。
但说出口的话不好收回, 想了想, 裴荒快步走到火堆前,撩起几根燃着火星的木头, 转头放到距离薛镜辞几步之遥的地方。
“我才想起,那火堆还要烤吃的, 你用这个烤。”
他说话时刻意撇开视线, 但还是看清了薛镜辞的模样。
衣衫褪去后, 那人布满伤口的单薄身体便再无遮掩,透出几分羸弱的病态。
裴荒眼中的神色複杂。
当初薛镜辞那麽着急地回上界, 他还以为是赶着去过什麽好日子。
结果只是几月未见,却这样满身伤痕的出现在他面前。
裴荒转头望着薛镜辞,想问问他究竟为何受伤,薛镜辞却蹙起眉。
“我的东西,你有没有……”
裴荒将先前摘下的东西捡起来放到薛镜辞身前,冷声道:“你的东西全都在这里,我没有动。”
这人语气与以往不同,薛镜辞一时愣住,心知裴荒误解了他的意思。
他说的东西,指的并非身上这些,而是先前托许忘送去的琥珀碎片。
但如今看裴荒的态度,应该是没能收到。
薛镜辞擡头,迟疑地思考要不要和他解释,却见那人果决的扭头,朝密林走去。
“我去找些吃的东西。”
裴荒头也不回的离开,很快消失了身影。
小猫凑到薛镜辞身边,一屁股坐下,喵喵叫道:“宿主,那小鬼手上的剑神秘莫测,先前在云海之下时,竟然一剑破开禁制,将你带进了另外一个世界。”
薛镜辞闭了闭眼,的确感应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微弱力量。
小猫见他已经懂了,继续开口:“这里也是个修真世界,只是等级比我们那边要高得多,宿主行事千万要小心。”
薛镜辞有些心不在焉的点头,紧盯着火边烘烤着的衣裳,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小猫却还在嘀嘀咕咕:“宿主,你说那小鬼来这里是要做什麽?”
薛镜辞却摇摇头,不说话了。
裴荒走得很急,但很快心中的烦躁就被眼前的景象消弭了。
林中的树木高耸,遮天蔽日的将阳光阻拦,霜寒的风自林间吹过,带来远处雪山上,万年不化的冷意。
裴荒身上的衣裳还没干透,被风一吹,四肢有些僵化的麻木感。
他动了动手腕,慢慢冷静下来,停住了脚步,看着来时的方向,微微叹了口气。
从鬼珠幻境离开的那个晚上,巫淮和阿苏并不知道他和薛镜辞有过约定,一直催着他赶紧带上剑离开。
裴荒推说受伤,在密林里坐了很久。
直到远远看见淩虚宗的飞舟升空,他才终于明白,自己对薛镜辞来说,从来都是不需要道别的人。
他站起来,摁灭了手里的灯,朝黑暗里走去。
说来也奇怪,薛镜辞没来,他心里却比前两次都要平静,甚至隐隐生出一种解脱的轻松之感。
裴荒心中清楚,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但命运就是这麽难以捉摸。
在那之后他没有再刻意找过薛镜辞,却不想这次会在云海之下,又与伤痕累累的薛镜辞意外重逢。
裴荒深吸一口气,认真的看向远处的雪山,如神祇般屹立着,带给他奇妙的向往。
直到许久后,裴荒才回过神,弯腰去捡拾掉落到草地上的松果。
忽然他的手僵住,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走动声。
那声音像是陷在雪里,伴随着野兽的喘息声。
裴荒眼中锋芒骤现,反手抽剑朝身后刺去。
身后掀起猛风,野猪庞大的身躯直袭裴荒而来,他未加思索便擡手挥出一道剑气。
剑身发出铮铮鸣响,刺目的血光应声而落,野猪庞大的身躯从裴荒左肩擦过,最后重重落地。
裴荒没去看地上的野猪尸体,收剑回身,冷冷刺向右边的方向。
然而一支树枝比他的速度更快。
新折的枝叶瞬息之间就穿透昏暗夜色,洞穿了猛兽的眉心。
裴荒蓦地转身,薛镜辞不知何时跟了过来。
他身上披着半干不干的素白衣衫,数不清的伤口又渗出血来,打透轻薄的衣衫。
在裴荒的印象里,薛镜辞总是端庄得体的,可如今面前的人长发淩乱的散着,面色苍白如纸。
显然这一击,已经耗尽了他仅剩的力量,还没走近裴荒身边,便撑不住地合上眼,再次栽倒下去。
裴荒面色骤变。
他赶紧跑过去,将人从地面扶起,眼中顿时涌起慌乱。
那野猪倒在地上,很快血气就在密林中蔓延,不知是什麽东西踩中了枯枝,发出“咔嚓”声响,在寒夜里十分刺耳。
栖息在树枝上的鸟儿惊得四散飞起,重重树叶之下,闪过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
这里竟还隐藏着数目衆多的狼群。
裴荒一手护着薛镜辞,一手握紧了剑,很快冷静了下来。
他催动剑气,视线锁定在身躯最高大的头狼身上。
谁知那头狼眼中却露出几分人性,视线掠过剑身的纹路,两只前腿竟微微屈折,跪伏在地上。
裴荒猜测这剑有秘密,但此刻薛镜辞太过虚弱,他无心去想这些,背起薛镜辞就朝密林之外走去,很快回到了篝火边上。
他解下长剑,放在离自己稍远的地方。
这剑与他颇有渊源,离得近了就会生出血脉感应,催动他体内魔气生生不息。
但此刻,裴荒要替薛镜辞疗伤,却不能动用这股魔气。
他小心翼翼扶住薛镜辞,将手抵上那人的后背。
裴荒并没有急着给薛镜辞渡气,而是先将体内魔气尽数压制,重新运起另一套功法。
直到经脉中涌起一缕微弱的灵气,他才缓慢将其渡进薛镜辞的身体内,顺着经脉缓缓游走。
其实刚刚见到重伤的薛镜辞时,他就想过要运功替这人疗伤。
只是不久前魔修才与正道修士在天门阵法上大战,裴荒心知薛镜辞会受伤定与这事脱不了干系。
他自嘲地想,若是他贸然用魔功替薛镜辞疗伤,说不定薛镜辞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拿起剑除魔卫道。
直到方才看到薛镜辞力竭昏迷,裴荒才想起以前为了隐藏身份,修过一种异术,可以短暂将魔气转化为灵气,只是转化率极低,十不存一,亏本得很。
但此刻他也顾不上那麽多。
裴荒收起思绪,专心替薛镜辞疗伤,可灵气运转一周天后,他瞬间变了神色。
薛镜辞的身体,除了那肉眼可见的累累伤痕之外,竟还藏着更大的问题。
他的身体像是漏了孔洞的布袋,灵气一进去就会四散溢出。
难怪薛镜辞一击之下就晕了过去。他怕是已经修为尽失了。
裴荒彻底愣住,手无意识地攥紧薛镜辞的手腕,感受着他微弱的脉搏。
还好,这人还活着。
他不知握了多久,仿佛只有感应到那点微末的跳动,才能安抚心中的不安与躁动。
直到察觉薛镜辞要睁眼,裴荒才迅速松开他的手。
裴荒看向薛镜辞,最终还是开口道:“你伤成这样,以后不要随便跟上来,免得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薛镜辞也没料到自己才攻击了一下就昏倒过去,脱口而出道:“不是还有你在?”
裴荒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递给薛镜辞几个松果,转头去一旁守着篝火,不再看他了。
背后传来急促的喵喵叫声,裴荒向来知道那丑猫通人性,此刻竟生出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来。
说不定这猫真能安慰薛镜辞。
小猫凑到薛镜辞身边,头一回没有“小鬼小鬼”的叫,而是说道:“宿主,刚刚多亏了裴荒,是他一直运功替你疗伤,你睁眼之前他手都不敢松开半点!”
“他对你倒是真的很不错,话虽然变少了,可事情却没少做,想来是真的长大了,变沉稳了吧。”
不像萧寻,嘴上说得好听,转头就背叛的宿主。
不愧是任务的完美匹配者。
听了这话,薛镜辞却更加沉默起来。
他意识到裴荒已经不再是记忆里的小孩子了。
而人恰好是複杂的种族,薛镜辞已经吃了许多的亏,实在搞不懂,眼前的人会不会也突然就变了。
所以他拿不準,这人究竟是因为之前的事情生气了,还是疏远了自己,才会变得话少?
薛镜辞闭上眼睛,听着篝火堆里传出来的噼啪声,想着想着昏昏沉沉睡着了。
待他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他这才看清这个世界的模样。
草原开阔平坦,苍鹰从云层下掠过,河水清澈至极,甚至能看清碎石的滚动。
不远处裴荒抓了鱼,正架在火堆上烤,焦香的气息隔着很远就能闻到。
见薛镜辞醒了,裴荒将两条鱼递过去,一条递给薛镜辞,一条丢到小猫面前。
他自己却是捡起地上的野果子吃,被酸得皱起眉头,可当着薛镜辞的面又不好意思吐掉,最后梗着脖子咽下。
薛镜辞侧了侧头,本想把鱼分给裴荒,又想起他不吃鱼。
他忽然就没了胃口。
见薛镜辞吃得慢,裴荒以为是味道不好,沉声说道:“等顺着水流找到村子,可以用草药与他们换些别的吃食。”
薛镜辞这才注意道裴荒衣摆沾满了泥泞,也不知晚上去了哪里,身边除了野果子还有不少草药。
他轻轻点点头,加快速度将鱼咽下,站起身说:“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裴荒不时用剑撩开地上的草丛,以防有毒蛇窜出。
寻常毒素奈何不了修士,可薛镜辞如今没了灵力,与普通人无异,在这荒野上需要处处小心。
他们走了足足一日,直到太阳西沉,才望见许多红蓝色的毛毡搭成的圆帐子。
那像是一个村落,马匹与羊群被聚在几处,悠閑的吃着草。
远处的雪山纯澈,与外面奔跑着的孩子们的眼睛一样。
他们穿着兽皮与羊绒缝制成一体的袍子,皮肤黝黑,每个人的身后都背着弓箭。
就连小孩子的腰间,也佩戴着弯刀。
村庄的人长久居住在这种环境里,各个骁勇善战。
裴荒让薛镜辞等在外面,独自拎着草药进去与牧民交涉。
这里的语言与他们的世界稍有不同,夹杂许多特别的方言,但勉强能听懂。牧民很快与裴荒熟悉起来,邀请他们去家里吃羊肉汤。
两人走进帐子中,浓郁的肉香味就飘过来。
女孩立刻站起来,嘴里叽里呱啦的说着什麽,又去给他们端肉汤。
她扎着长长的鞭子,眼睛像是高原的鹿,常年在高原生活,脸上晕着两团可爱的红。
她讲得太快,薛镜辞半个字也听不懂,但那肉汤确实很香,一碗喝下去,身上的寒气瞬间就被驱散了。
裴荒喝过汤,看向薛镜辞说:“我和村长讲好,你先留在这里养伤,等我的事处理好,再回来接你。”
他话说完,也不等薛镜辞回答,站起身便走出了帐子,背起剑朝风雪中走去。
太阳渐沉,大片的云在天穹上缓缓挪移,草原也变得忽明忽暗起来。
很快,裴荒就察觉到有人在跟着自己。
他垂下眼,转身缓缓看向身后的人。
天与地相交的山丘上,薛镜辞逆光站着,周身勾勒出光明的轮廓,脚边还跟着一只猫。
裴荒深吸一口气,转身不去看薛镜辞,继续朝前走。
薛镜辞加快了步伐追来,侧头问他:“你要去哪里?”
大片的云被风吹开,夕阳的余晖洒落下来,一瞬间给绿草描上了金边。
裴荒不讲话,却也没有叫他回去。
他像是忽然有了许多心事,薛镜辞看得见他面前的路,却不明白那是通往什麽地方的。
薛镜辞开始感到好奇。
然而裴荒似乎并不打算将秘密告诉他。
可薛镜辞不敢让他一个人在这陌生的世界走动,只能执着地跟着他往前走。
这样无赖的事情,以前只有裴荒才会干,如今两人却反过来了。
裴荒心知这人打定了主意,眼看天色就要彻底沉下去,只好认命的转头回去。
他心里估算了下回程的距离,但很快在山丘上便出现许多双绿油油的眼睛。
裴荒心念一动,嘱咐道:“在这里等我。”
薛镜辞点点头,没多久就看见裴荒回来,身边竟然跟了一头野狼。
裴荒拍了拍它的背,狼不情不愿伏低身体。
薛镜辞眼中有些诧异,他能看出这狼对于裴荒似有臣服之意。
有些愉悦地看向他问:“给我的?”
裴荒终于露出了重逢以来第一个笑容,无奈的点点头:“试试。”
薛镜辞骑上狼,那狼瞬间昂起脖子长啸一声,远处的圆月也恰在这时候掠出地平线。
系统激动地喵呜叫:“宿主,我还是第一次骑狼,这不比什麽白虎威风多了!”
薛镜辞看向裴荒,忍不住扬了扬唇角,好像又回到前几次与裴荒见面的时候。
裴荒小时候调皮爱闹,面上总是带着活泼鲜明的笑意。
长大一些虽然稍有收敛,眼睛却总是亮晶晶的,一有机会就跟他炫耀着分别期间新学会的东西。
如今居然连狼都能降服了,回过神却发现裴荒并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只是蹙眉认真思索着什麽。
自雪山吹来的风寒凉,裴荒将外袍脱下来,递到他面前去。
“太阳落了,把这个穿上。”
薛镜辞坐在巨大的狼背上,低下头垂眼看他,忽然意识到,记忆里的小狼崽子,真的就这样悄悄地长大,变成了可靠的男人。
第四十八章
午后的草原格外静谧安宁, 毡帐升起炊烟,空气里弥漫着肉油与青草的香气。
薛镜辞将裴荒采回的草药悉数抱入怀里,走出毡帐晾晒。
不知不觉,两个人就在这高原上住了小半个月。
草原的牧民热情好客, 见薛镜辞面色苍白像是生了重病, 竟分文不取地借了这顶毡帐给他们住。
但要维持基本生计却不能全靠旁人接济。
裴荒没再提起要离开的事, 每日天蒙蒙亮就跟着牧民外出打猎,再将猎物拿去集市上售卖。有次他偶然发现了一片金莲花海,顿时发现了商机。
这种草药可以清热消肿, 牧民们时常因为吃多了肉而上火牙痛,用金莲花泡水喝能缓解不少。
裴荒将金莲花也一并拿去集市卖,换了钱后买了几张羊毛毡,替换了原本铺在地上的干草, 终于将整个毡帐布置得温暖舒适起来。
薛镜辞晾晒好了草药, 起身朝村长家走去。
村长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名叫塔瓦。
年轻时的塔瓦是这一代最为悍勇的猎人,曾经孤身猎杀过一头狼王。
他双目如炬,一见裴荒和薛镜辞就嗅出他们身上的野狼气息, 猜出他们也曾与野狼交手过, 顿时露出欣赏的眼神,甚至主动将自己的弓箭借给裴荒。
作为报酬, 薛镜辞答应空閑时就去陪他的孙子孙女玩,塔瓦的孩子们似乎都很喜欢这个漂亮的异族人。
进了毡帐, 薛镜辞一眼就看见了跪在佛龛前的少女。
佛龛正对着北面的雪山, 这里的牧民相信, 雪山之上住着神明,只要虔心祈祷就会得到庇佑。
这场景让薛镜辞想起了东来村的小道观。
听到动静, 巴雅尔立刻转过身。
阳光顺着帐顶天窗洒落,其中一缕正好落在薛镜辞的身上,在他白皙的肌肤上覆上一层金光。
他面容清冷,目光平静无波,像是从雪山上走下的神明。
巴雅尔下意识想对着薛镜辞拜一拜,刚弯腰就想起这人是借住在村子里养病的客人。
她面上有些尴尬,搓了搓手站在原地。
薛镜辞只以为她面对陌生人有些拘谨,主动朝她招招手,将怀中的金莲花递过去。
“是你爷爷让我来教你辨认草。”
巴雅尔接过金莲花,好奇地放在鼻子下嗅,比划着问薛镜辞这是什麽。
薛镜辞轻声解释,虽然语言不通,但巴雅尔勤奋肯学,慢慢地就明白这草药的妙处。
“□□呢?”
薛镜辞没看到塔瓦的孙子,下意识问了一句。
巴雅尔不好意思地笑笑,手指比划出剪刀的动作,口中说着“咔嚓”。
薛镜辞垂眸,早就听塔瓦说过,□□是个调皮捣蛋的性子。
今日村子里的女人聚在一起剪羊毛,他定是过去凑热闹了。
他没有多问,坐下来继续教巴雅尔打算盘。
这一教,就到了傍晚。
熟悉的炊烟和香气再次出现,草原的生活简单,似乎除了放牧就是这一日三餐。
巴雅尔指了指毡帐中央的火炉,又指了指用细绳挂起,糊满盐巴的羊腿,邀请薛镜辞留下来一起吃饭。
薛镜辞却摇头,起身告辞。
如今裴荒一出去就是大半日,他们只有晚饭才会在一起吃。
薛镜辞朝外走,经过村头的大柳树时,忽然看见了消失多时的□□。
□□鬼鬼祟祟的站在树底下,正伸手去搓系统的脑袋。
听到脚步声,□□收回手,转身飞快地跑掉了。
薛镜辞快步走过去,一眼就看到了挂在树枝上呼呼大睡的小猫。
只是它的脑袋被人用青草汁胡乱涂了一片,绿油油的看起来十分好笑。
薛镜辞嫌弃地拎起它,抱到附近的溪水去洗。
走到一半,小猫迷迷糊糊醒过来,问道:“宿主,我们这是要去哪?”
薛镜辞淡淡道:“给你洗洗。”
听说要洗澡,小猫瞬间清醒,挣扎着要跳下去:“不用了吧,我明明很干净!”
“是吗?”
薛镜辞将它举到溪水之上:“你自己看看。”
小猫低头,从水中倒影中看见自己发绿的毛毛,顿时嗷嗷尖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谁干的,是不是裴荒那个小鬼!”
说完这话,小猫忽然愣住,自己摇摇头道:“不对,他已经长大了,不会再做这种事情了。”
薛镜辞原本正用手掬了清水替它清洗,闻言愣住,许久才问道:“他以前做过吗?”
小猫立即告状道:“当然了,就是在东来村的时候。宿主还记得吗,我们住的地方有一棵老枫树,天天掉叶子,你让那小鬼每日去扫。我怕他偷懒,就窝在树上监督他,有一次睡着了……”
“他竟然把你采的草药碾碎,沾了药汁在我脑袋上画画!”
薛镜辞摇头道:“我不记得有这事。”
小猫晃了晃脑袋上的水珠:“他那时候还算敬畏你,趁着你采药回来前就把我洗干净了。”
说话间,薛镜辞把小猫头上的草汁洗去,回去的路上又看到了那棵大柳树。
他觉得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东来村里火红的老枫树。
两人回到毡帐时,裴荒已经烧开了水,正将风干的牛腿切成小小的碎块,放进锅里炖煮。
听到脚步声,裴荒下意识擡头去看。
这里的日子平静,远离了修真界那些烦扰,薛镜辞的脸上总算是养出了一点血色,只是与常人相比,还是苍白得过分。
裴荒收回视线,拿起一个罐子递给薛镜辞道:“今日去集市看到有人卖蜂蜜,就买了些。你晚上喝完药,可以舀一勺泡在水里。”
薛镜辞伸手去接罐子。
两人指尖险些触碰到一起,裴荒却飞快将手抽走了。
锅里的肉翻滚起来,发出噗嘟嘟的声音。
很快牛腿就被炖煮得软烂,薛镜辞和裴荒拿起筷子吃饭。
没吃几口,屋外忽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隐约传来女人紧张的喊叫:“羊少了一只!”
裴荒闻言立即放下碗筷道:“我出去一下。”
他提起挂在墙上的弓箭,又拿了支浸满羊油的火把,飞速往外赶去。
薛镜辞放下筷子,没有继续吃。
小猫跳到锅边,小声嘀咕起来:“饭都没吃完,他跑出去做什麽?”
薛镜辞揉揉它的脑袋,解释道:“牧民每到傍晚,都要将放牧在外的牛羊驱赶回来。如今清点数量少了一只,裴荒应该是去帮忙找了。”
小猫点点头,伸舌头去舔小碗里的牛骨汤。
小莓果也有样学样,尝了一口眼睛亮起来,竟然直接飞到锅里,嗷呜喝了一大口。
它个子小,体内却有股庞大的力量,轻轻一吸,就将牛骨汤吸走了大半。
薛镜辞赶紧伸出手阻止,揪住它的小手道:“给裴荒留些。”
裴荒这一出去,直到深夜才回来。
他轻手轻脚掀开帐子,怕扰了薛镜辞休息,谁知那人竟还坐在桌边等他。
羊油火把燃了许久,只余下微弱的火光,两人目光相接,几乎要与跳动的火焰纠缠在一起。
裴荒哑着嗓子问:“你怎麽……”
薛镜辞端起碗:“等你吃饭。”
裴荒想说什麽又哽住,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一手还抓着帐帘。
他赶紧把帘子放下,怕寒风灌进来又惹得薛镜辞咳嗽。
“哦。”
裴荒将火把挂到墙上,帐子里瞬间有了些许光亮。
小猫早就四仰八叉地躺在羊毛毡上呼呼大睡,呼噜声和锅里的开水声交织在一起。
热乎的香气飘入鼻子里,裴荒低下头,捧着碗吃饭。
他平日里吃饭很快,巫淮总嘲笑他像是饿死鬼投胎,但今日却每一口肉都细细嚼过。
直到听见薛镜辞放下碗,他才擡头道:“去睡吧,这些等我吃完了再收拾。”
薛镜辞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问道:“你今夜还要出去守夜?”
裴荒应了一声,拎起碗筷去帐子外清洗。
这里的生活很原始,会修炼的人并不多,裴荒怕惹人眼球,也很少动用法术。
他挽起衣袖,将碗筷洗好后便朝村子外走去,一跃跳到村外的大柳树上。
这里可以将整个村子的情况尽收眼底,若有野兽靠近,也能第一时间发现。
裴荒看了一圈,没发现有野兽的动静,视线便落回到薛镜辞的毡帐上。
直到帐顶透出的火光彻底熄灭,他才收回视线。
第二日,裴荒还想跟着牧民出去打猎,却被一个男人拦下。
这男人,正是昨天夜里丢了羊的赛罕。
他早年曾领着商队走南闯北,甚至还做过海贸。
可惜行船遇到风浪,虽然捡回一条命,腿却跛了,只好回到村子里做个集市商人。
赛罕沖裴荒笑了笑,他去的地方多,精通各处俚语,与裴荒说起话来竟十分顺畅。
“你在集市上卖的的兽皮我看过,手法精细皮毛完整,可惜对本地人来说不是稀罕物,这才卖不上价格。再过几日,会有商队经过,到时你再卖,价格能翻上几倍。”
裴荒道了谢,赛罕又热情地挽留他吃饭,见他摇头干脆一把将他摁下,直接出去请薛镜辞一起过来。
他妻子乌图娅与赛罕的性格恰好相反,是个腼腆细腻的女子。
先前听自己丈夫与裴荒谈起收购价格的事情,想了想从屋子里拿出个账本递给他。
见裴荒疑惑不解,乌图娅笑笑说:“你初来乍到,不了解东西价格,容易被骗。”
裴荒这才接过账本认真翻看起来。
翻到其中一页时,他忽然看到里面夹了片火红的枫叶,忍不住拿起来仔细端详。
乌图娅原本有点羞涩,见裴荒爱不释手地拿着枫叶看,有些骄傲地开口说道:“是赛罕拿回来的。我一直生活在雪山底下,还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叶子。”
裴荒笑起来:“我见过,很美。”
他一直拿着这片叶子,怎麽也舍不得放下。
若是别的东西,乌图娅肯定大方的送了,但这叶子她实在很喜欢,乌图娅打定主意要拿回枫叶,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直到毡帐外传来脚步声,裴荒才如梦初醒般的放下枫叶。
见乌图娅紧紧盯着那枫叶神色纠结,他松开手说抱歉。
薛镜辞远远就见裴荒宝贝似的捧着什麽东西,走过来问道:“在看什麽?”
说罢他低头看见了夹在账本里的枫叶,疑惑道:“只是一片叶子。”
乌图娅合上账本,转身去準备饭食。
薛镜辞看到那抹红色消失不见,看向裴荒问:“你很喜欢枫叶吗?”
裴荒沉默下来。
许久他才擡眼看向薛镜辞的眼睛,认真的点了点头。
“对,我很喜欢。”
第四十九章
寒风拂过毡帐外的青草, 发出唰唰的声响。
裴荒转身去帮乌图娅去搬杯盘碗碟,背过身的剎那,他眼中的冷静瞬间瓦解,藏在其下的炽热情绪翻涌起来, 几乎要将他的克制尽数击溃。
也许薛镜辞早就不记得了, 很多年以前, 他在窗边喝茶时,也曾经随手将一片叶子夹进抄写的经文里面。
走的时候,那些经文薛镜辞没有带走。
薛镜辞留给裴荒的东西实在很少, 灵石与银两,起初他并不想动,但四海为家的讨生活,总有捉襟见肘之时。
后来替阿苏治伤, 最后一颗灵石也用掉了。
薛镜辞给他的伤药, 救过他几次性命,最后也没有了。
那件修补过的黑色法袍,因为天天穿着,终于还是变得破破烂烂, 找了最高明的裁缝也修补不好。
所以当裴荒无意中翻开一卷经文, 望见里面抖落下的枫叶时,心中得惊喜简直快要溢出来。
原来薛镜辞还给他留了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枫叶, 谁知风干的枫叶太脆,轻轻一碰就碎在他的掌心里了。
从那日起, 裴荒开始抄写薛镜辞留下的经文。
直到他的字与经文上的相差无几, 裴荒近乎天真的想, 哪怕这辈子没机会再见到那个人,至少他终于能留下一些不会失去的东西了。
从赛罕家离开后, 裴荒外出打猎时更加卖力了,打算赶在商队到来前多备些兽皮。
先前他只用蛮力打猎,现在趁着旁人不注意时,会直接动用体内的力量,好快速击杀猎物。
然而好几次他出手攻击后,都隐约感觉到有人在窥探自己。
草原苍茫无边,一个人很难藏匿住身形,裴荒四下查探都没看见人影。
他有些不放心,问了同行的猎人,那些人却纷纷露出豔羡的表情。
其中一个名叫图特的猎手与他关系最近,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道:“你有没有听过雪山神明的传说。”
裴荒挑了挑眉:“雪山神明?”
“哦,你是外乡人,不知道也正常。”
图特压低声音说道:“传说雪山神明的座下,有一位金乌神使,常年行走人间。”
“当他注视你时,你就会得到祝福。”
裴荒点点头,没有多说什麽。
回到毡房后,他立即问薛镜辞:“你这几日,有没有感觉到被人跟蹤?”
薛镜辞摇摇头:“谁会跟蹤我们?”
裴荒自觉失言,说道:“也许不是人,是野兽。”
草原上的野兽成群结队,有时候目睹同族被猎杀,会暗中报複猎人。
但薛镜辞直觉裴荒说的并不是野兽。
他早就知道这里其实是另一个世界,很显然裴荒也是知道的,他来这里也一定有什麽特殊的目的。
薛镜辞装作不知,叮嘱道:“你要小心。”
裴荒点头,转身去帐子外剥兽皮:“赛罕说过几日有商队会来高价收兽皮,我先不去打猎了。”
他守在门口,警惕地盯着村子里的动静。
整整一日,那道窥伺的目光都没再出现过,只是到了傍晚,村子里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指名道姓地要找裴荒。
村子里的人认出他是集市上收兽皮的商人格根,热情地给他指了路。
那人见到裴荒手中新剥好的兽皮,眼睛都笑得眯成一条缝,竖起大拇指夸道:“好货!好货!”
连裴荒不搭理自己,格根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这几日你没去集市,我就自己过来了。我想从你这里买十二张兽皮,我们也算熟悉了,价格多算你些,四十文一张可好?”
裴荒冷笑一声:“不卖。”
格根这才有些急了,他有相熟的商队,之前就约定好要卖给对方五十张兽皮,如今还未凑够,怕是要失约。
“我,我给你加价!四十五文一张!”
裴荒淡淡擡眼,眼中明显透出几分不耐:“再过几日商队就要来,他们收兽皮开价一百一张,我为何要卖你。”
格根涨红了脸,没想到自己的小算盘会当面被人戳破。
这些年商队来得勤,大部分牧民都知道他们出手阔绰,也只有裴荒这样的外乡人才被蒙在鼓里。
眼下距离商队过来还有几日,其他人绝对不会再卖掉手中的兽皮。
想到裴荒先前看起来很好说话,格根厚着脸皮套近乎:“商队收价高,可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次。这样吧,这一次的兽皮算你八十文一张,等商队走后,我还按六十一张收你的兽皮,你看可好?”
见裴荒仍不说话,格根摆出掏心窝子的模样:“你也知道我是个商人,先前骗你是我不对,但大家都别跟钱过不去。你这兽皮生意还要长久做下去,待商队离开后,别人不可能开出高于六十的价格……”
裴荒冷着脸打断他的话:“不卖。”
他盯着格根,语气没有丝毫回转的余地:“我从小奉行一个道理,那就是事不过三。”
“之前已经给过你机会,但你骗了我三次,日后不会再把货给你了。”
薛镜辞原本正坐在毡房内吃干果,闻言忽然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他在心里,下意识地开始认真数数。
第一次,东来村。
他给裴荒留下了报酬就不告而别了。
第二次,洛城。
裴荒说要去买花灯,他察觉到魔修气息,又直接走了。
第三次,鬼珠幻境。
裴荒和他约定离开之后要去灵山吃东西,但那时萧寻伤得太重无法动弹,他甚至没能问问裴荒有没有受伤,就直接回了淩虚宗。
薛镜辞放下干果,意识到自己好像也正好将裴荒丢下三次。
事不过三,那……?
正思索间,裴荒已经将格根赶走,掀开帐子回来,脸上的冷漠神情还未来得及散掉。
薛镜辞下意识看向他,腮帮子里藏着没来得及咽下的果干,有些鼓鼓的。
像是只正在努力嚼着草的兔子。
裴荒没见过他这幅模样,有点想笑,但很快就察觉到薛镜辞神色有异。
他怔了怔,知道薛镜辞一定是听见了自己说“事不过三”的事情。
裴荒说起自己从小到大奉行的原则,只是为了堵那商人的嘴,但见薛镜辞露出这幅低落的神情,心里却像是被什麽给扎了下。
薛镜辞不知道,即便他丢下自己三次,自己也不会像对旁人那样,冷漠无情的撇下他离开。
因为薛镜辞对他来说,从来就不是旁人。
如今他不过是藏起先前那些多余又难堪的心思,只努力地将薛镜辞当做一个普通友人去照顾。等薛镜辞好得差不多了,他就该想个办法避开这人,去激发体内的血脉力量了。
裴荒正思索着,忽然感觉指尖一疼。
草原上虫子多,裴荒没太在意。可是很快,他眼中就泛起诧异。
他的手指上,不知何时竟多出一个莓红色的小人来!
“啊啵啵啵。”
薛镜辞听到这声音,再一看裴荒的眼神,心中也是一惊。
原本只有他和系统能看见小莓果,可看裴荒的神色,似乎他也可以看见了。
小猫一爪子将小莓果薅过来,恨铁不成钢的喵喵叫:“你这笨蛋小东西,知不知道自己是神阶灵宝,竟随随便便就去吸食别人的血。”
自古以来,就有灵宝滴血认主一说。
小莓果此刻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懊恼地拍拍脑袋,闭眼装死。
它刚刚只是忽然嗅到一股香甜至极的气息,没忍住就吃了一口。
薛镜辞下意识抓住裴荒的手指,他嗅觉敏锐,很快也察觉到裴荒血液中有股异样的气息。
小莓果似乎生来就喜欢吃阴邪之物,而裴荒的血中似乎蕴藏着相当精纯的魔气。
难道这些年他一直在修魔?
裴荒不自在地抽回手指,这下没法当做自己未曾看到过小莓果。
他看向薛镜辞,叹气道:“那是你的神阶灵宝?下次可要看好了,换了别人只怕受不住这等诱惑,要干出杀人夺宝的事来。”
薛镜辞却想起事不过三的事情,又想到这些天都是裴荒任劳任怨地照顾着他。
他干脆捏起小莓果,放到裴荒的手心上:“它主动咬了你,就是与你有缘,送你。”
“送我?”
裴荒头一次藏不住自己心思,将震惊彻底展露在脸上。
不等裴荒再次拒绝,薛镜辞一把拽住他想要收回的手,将他强行拉回到自己身边。
然后他又将小莓果轻轻放到裴荒的手心里。
薛镜辞盯着小莓果,淡淡道:“别再叫我阿爸。”
小莓果这才真的着急了,心里记得主神的叮嘱,抱紧薛镜辞的手指“啵啵啵”的叫。
裴荒原本只觉得这啵啵啵听起来像是小鱼吐泡泡,此刻听起来倒是真有点像是“阿爸”。
想来这灵宝对薛镜辞有些雏鸟情节,才会这样唤他。
裴荒正想着,忽然听见薛镜辞认真开口道:“以后他才是你的阿爸。”
明明薛镜辞如今修为尽失,力气并不算大,裴荒却像是被这句话给定在了原地。
心跳猛地错了几拍。
他垂眸看向环住自己手腕的苍白手指。
除了薛镜辞昏迷时自己背着他,重逢以来,他们的距离再没这麽近过。
周遭一片寂静,只余两人呼吸声纠缠在一起。
恰在这事,屋外忽然掠过一道人影。
薛镜辞修为虽已失去,神魂的力量却还在,很快察觉到来者气息强大。
他立刻低喝道:“谁?”
门外无人应答,薛镜辞松开裴荒的手,第一时间掀开帐子去查探。
月光洒落在草地上,隐约可见几棵青草被人踩得弯折。
裴荒想起先前那道窥伺自己许久的视线,叮嘱薛镜辞留下来等他,然后毫不犹豫地顺着痕迹追了上去。
可那人身形诡谲,几个呼吸间就跑得无影了。
空气中,只余下若有若无的魔修功法气息,竟与裴荒身上的十分相似。
第五十章
晚上的草原漆黑, 只有漫天繁星点点。
裴荒追出去的动静太大,惊动了村长塔瓦。
“今日不是卓力图去守夜麽,你怎麽也出来了?”
裴荒找了个借口道:“家里炭火没了。”
塔瓦知道薛镜辞身体不好,受不得冷风, 连忙从屋子里抱出一捆炭火, 让裴荒拿回去。
“你现在出去捡木头要耽搁不少时间, 这些先拿去用。”
裴荒道了谢,与塔瓦一起朝村子里走。
想起那人逃离的方向,裴荒问道:“村子外溪水边有好些树屋, 我看似乎没人居住,那是用来做什麽的?”
听了这话,塔瓦的面色却变了变,神情严肃地说道:“那是供神使行走人间之时, 临时休憩的地方, 你不要随意靠近。”
他们借住在村子里,自然要尊重他们的信仰,裴荒认真地应下,心中却不相信世上真的会有什麽雪山神明。
等走回毡房, 他没提树屋的事情, 只说自己没有追上,让薛镜辞这几日多加小心。
裴荒将怀里的木炭仔细地收好。
其实毡房中最不缺的就是炭火, 只是薛镜辞如今没了护体灵气,外伤又数不清, 绝不能受冻, 炭火怎麽都不嫌多。
做完这些事, 裴荒让薛镜辞躺到床榻上去,好给他的后背上药。
薛镜辞伏在床榻上, 墨发散了一片,落在伤痕累累的脊背上。
裴荒用布巾沾了药汁,一点点擦拭薛镜辞后背上的细碎伤痕。
薛镜辞左肩上有一个深可见骨的血洞,似是被什麽厉害法器所伤。
明明已经过去好几日,其他伤口都渐渐结痂,唯有那道伤口仍旧没有彻底愈合的迹象。
往日里即便是受了再重的伤,裴荒往自己身上倒药时都是眼也不眨,可此时握着布巾,他却迟疑起来。
裴荒知道薛镜辞不爱喊疼,背着他走的时候,明明已经神志昏沉,却也会下意识忍住痛吟。
以至于他直到那人彻底昏过去,才发现他修为尽失的事情。
裴荒咬牙将布巾覆到血洞之上,很快就看到薛镜辞的手指攥紧被单,骨骼颤动着发出轻响,连带那发丝也一同颤动,像是枯枝上摇摇欲坠的雪。
他心口抽了抽,掩住眼底的情绪,将薛镜辞扶起来穿好里衣。
裴荒将小莓果从衣兜里拽出来,放到薛镜辞的枕边:“你比我更需要它,我会想办法解除契约。”
薛镜辞顿时急了。当日听到裴荒提起事不过三,他有些担心这人会不会生他的气,才送出小莓果,想着哄哄他。
可现在裴荒又将小莓果还了回来。
难道他真的生气了?
薛镜辞看向裴荒,见他转身要走,连忙出声道:“裴荒,今晚一起睡吧。”
裴荒身形微僵,却也知道自己不该再像小时候那般与薛镜辞同睡,便坚决地摇摇头道:“我要去守夜。”
薛镜辞不说话了。
白天他去村长家陪巴雅尔玩时,意外得知这几日守夜的人早就换成了卓力图。
所以裴荒是在刻意避着他。
薛镜辞头一回生出茫然与无措,有些不知道怎麽才能哄好这个人。
但之前的事情,也确实是自己的错。
情急之下,他直接去拉住裴荒的手不让他走,着急说道:“伤口疼。”
感受到掌心处独特的触感,裴荒看向他,忽然失去了挣脱的力气。
那双手是很冰凉的,内侧生着厚厚的剑茧。
薛镜辞学着平日里系统用爪子抱着他胳膊的模样,轻轻晃了晃裴荒的手。
裴荒没见过这人软绵绵央求的样子,再也招架不住,稀里糊涂就留下来睡在薛镜辞旁边。
薛镜辞这才安心睡下,夜里却被伤处扰得惊醒,下意识想要忍住,却又意识到原来这样就能哄住裴荒。
于是苏醒之后,再也不忍着了,疼了就会喊,一下说想喝水,一下说想起身,一下又说想吃干果。
他什麽都指派裴荒去做,明明在欺负那人,两人的气氛却莫名热络起来,仿佛又回到从前。
裴荒除了偶尔出门,大部分时间都留在薛镜辞身边,怕这人不舒服时找不到人使唤。
又一次裴荒出门的时候,薛镜辞揉了揉小猫的脑袋,问道:“为什麽我让裴荒做这麽多事情,他反而没那麽生气了?”
换做是他,被这般欺负应该更生气才对。
系统早就习惯了薛镜辞在感情上的后知后觉,想了想解释道:“因为你说难受,所以他心疼你了。”
薛镜辞垂眸:“这样会不会不好。”
“我是骗他的。”
薛镜辞以前从不喊疼,其实并不是刻意忍着,而是真的不觉得疼。
他降生在力量为尊的世界,灵魂力量早就锤炼得极为强大,对于疼痛的忍耐也远超常人。
系统惊诧地看着薛镜辞,欣喜道:“所以宿主已经好了?”
薛镜辞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不说话了。
那时候为了留住裴荒,他撒了谎,说自己难受。
其实他并没有真的感知到疼。
可这几日下来,他好像真的被裴荒养坏了,开始真的会疼了。
薛镜辞想不明白,只是盯着毡帐内的火盆发呆。
先前没有火盆的时候,他并不觉得这屋子冷,哪怕是发了热,也只是觉得冷汗浸湿衣衫,有点髒。
可是当这簇火光燃起来时,有了对比,他才感知到冰冷。
裴荒并没有离去太久。
这几日里,商队终于经过村子,有赛罕牵线那些人开价十分大方,如今裴荒手上的钱很多,够用一阵子了。
他不再急着出去打猎,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照顾薛镜辞,偶尔出门,也都是去溪水边上的树屋查探。
这一带有许多这样的树屋,旁边坐落着半人高的石像。
远远地,裴荒听见隐约的动静,他飞身赶去,却发现是鸟雀在啃食石像上的青苔。
他正要走,视线一转,忽然朝石像跟前看去。
附近村民相信,是这些雪山之神在庇佑他们,所以打猎时会将多余的猎物放到石像前,虔诚祭拜。
可这处石像前却干净得过分,像是有人将祭品拿走了。
然而这麽显而易见的事情,却没有人会惊讶。
裴荒记下这处树屋的位置,见天色暗了,怕薛镜辞担心,连忙赶回家了毡房。
他有些心不在焉,烧火时被火星燎了下手指,却没有疼痛的感觉。
从很小的时候,裴荒就发现,自己似乎天生不惧怕火焰。
后来河妖找上门,告诉他亲生父母的事情,他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体内有特殊的血脉之力。
裴荒捏了捏手指,将肉汤端给薛镜辞河。
却不知道方才他的一切都被薛镜辞看在了眼底。
薛镜辞喝完汤,躺在床榻上休息。
裴荒给他上完药后也在旁边躺下,直到听见薛镜辞均匀的呼吸声,才小心翼翼坐起来,朝屋外走。
他打算趁着夜里无人,去那树屋附近一探。
然而没等他走出毡帐,身后就传来薛镜辞清冷的声音:“这麽晚了,你要去哪?”
裴荒身形僵住,难以解释自己这鬼祟的行为。
薛镜辞走到他身边,静静看着他道:“我能看出来,你来这里是有目的。这几日你看似无所事事的出去閑逛,实则是在找什麽东西。”
裴荒被薛镜辞点破心思,一时不知该说什麽。他并非刻意隐瞒,只是此事危险,他并不想将薛镜辞也卷入进去。
薛镜辞见裴荒不说话,拦住他道:“我可以帮你。”
裴荒知道此刻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果断地拒绝:“这事与你无关,你不必插手。”
薛镜辞却没有轻易放弃,这些日子,他已经明白怎样才能哄住裴荒。
于是他放缓了语气说道:“我不会碍你的事。”
裴荒心口一颤,急着解释:“我不是觉得你碍事,你不要乱想。”
听了这话,薛镜辞露出笑意,擡眼看他。
“那就走吧。”
裴荒眼中的情绪複杂,又无法再说出拒绝的话。
他相信这世上很难有人拒绝薛镜辞的恳请。
只能将薛镜辞一起带上,两人走到树屋附近,薛镜辞不动声色放出神识,很快察觉到一丝端倪。
树屋里有人住过,且那人离开不久。
薛镜辞蹲下身,捡起树枝,两三下就布好一道简易的困阵。
裴荒跟在他身边,默契地朝阵法内注入能量,很快地面上闪过一道光芒,将整座树屋围拢起来。
两人退至一旁,屏息等待。
时间一点点过去,神像附近的枯叶被风卷起,打着旋儿朝天际飞去。
一道模糊人影从草地中跃出,分明是施展了什麽高明的遁术。
那人浑身上下都裹在一件红色斗篷里,身后背着黑色的重剑,面上带着一张狰狞的金乌面具。
面具遮住了他的容貌,唯有漏出的眼睛寒芒闪烁,十分慑人。
就在他俯身要进入树屋的瞬间,他脚底下的草地嗡嗡颤动起来,先前薛镜辞布下的阵法瞬间啓动,植物根系化作丝丝缕缕的绳索,将他整个人缠缚住。
裴荒沖上去,一把捏住那人的肩膀,重重朝后一推,砸在冰冷的神像上。
他目光发狠地扯下那人脸上的金乌面具:“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面具砸落在地上,惊动了藏在草地间的蚂蚁,密密麻麻地沿着神像飞快爬行。
那人的脸彻底暴露在月光之下,却让两人倒吸了口冷气。
什麽雪山神明的使者,面前这人的脸被大火灼烧,焦黑得如同一截木炭,皮肉扭曲蜷缩。
简直像是索命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