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眼看春日将至,天气转暖,我的热症又隐隐有发作之意。
我身子困乏无力,咳得也厉害,宫里送来的各式补品汤药吃了也不见有好转,梅若笙便就叫我多多卧床歇息休养,还嘱咐元灵元熙莫要再让人打搅到我。
“老师,你最近也不要来了罢,我实在无甚气力接见老师。”
彼时,梅若笙正在替我看太医新开的方子,他不愧博学多识,连医学也略通一些,仔细阅览过一遍后,方才叫元灵重新送到太医署,听到我的话后,却微有些错愕,“你不用特意接见我的,若你不舒服,躺在床上便是。”
“是老师你教我,人需为之以礼的,我若衣冠不整地躺在床上,实在于礼法不合。”
梅若笙微哂,“清妙,你其实不必同我拘束。我们确是师生…但若你愿意,将我当做…亦可…”
他这句话偏说得声小。
我没有听清,便又问了一遍。
“罢了。待你好些了,我再来看你。”
他没有重复刚才说的话,略顿了一顿才道,“我最近常在宫里,你若需要什么,就叫元灵去华文殿通传一声。”
2、
梅若笙常来宫里?
他如今不是已经辞去了少师一职吗,他在前朝的官位也不过是一个文臣学士,乃是外臣,无事本也不该来皇宫的。
那么,他来皇宫的目的究竟为何?
是…为武德司吗?
这个满藏秘密的组织。
3、
我近来沐浴时仍常会犯困,而且每次都会梦到许桑衡。
说来也怪,沐浴结束之后,我的热症都能稍稍平息一点的,但浴房中却总会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菟草气味和血腥味。
我能确信,我的身上是没有任何伤口的,因我晕血,不可能流血而不自知,那么,这股血腥味究竟是从何而来,难道是我心疾加重以至于犯了癔症?
我私下问过太医,太医说是会有这种情况的,心疾后期,便会出现幻听,幻视,甚至幻觉…
我忧心忡忡,又写了家书传去北燕,还给我认得的几位养父军中的老部将也都去了信,可所有的信皆都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看来,我需要寻些旁的法子打听北燕和许桑衡的事情了。
4、
正在我心忧之际,兰华苑倒是来了位不速之客,容望。
梅若笙此前专程叮嘱过元灵元熙,说是我休养的这段时间,不允许任何闲杂人等过来打扰我,但容望不同,他是容峯最宠爱的儿子,没人能够拦得住。
彼时刚刚用过晚膳,我便觉得倦乏,于是窝在床榻上,随手翻弄着一本梅若笙赠我的话本。
梅若笙知我暇时喜爱读话本,便专程派人搜罗,送了我一些,皆是戏文话本子里最最出挑的名篇,什么将相和,鸿门宴,文昭阁…我看的兴致缺缺。
唯独手上这本不大知名的话本,叫做相思引,讲的是前代某位将军和结发之妻的故事,两人感情深笃,相濡以沫,可最后,将军为国战死沙场,独留孤妻小儿,夜夜啼哭思君,最后以身殉情,实是悲戚。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注]
我读着话本,情绪亦被感染,久久难平。
直到殿门被人打开,我才骤然一惊,抬头便瞧见容望笑意吟吟地向我走来。
“妙妙。”
他也喜这般唤我乳名,手里还提了个精致的雕花木锦小食盒,冲我扬手道,“御膳房刚做了些糖水点心送到我宫里了,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吃甜食,要不要来尝一尝?”
容望今夜着的是便装,连近侍春喜都未带,只就单独一人前来。
不过,他虽是在笑,面目中却有着掩饰不住的憔悴。
我倒有些诧异他怎会突然来找我,莫非真的是为了让我品尝点心?
“我已经用过晚膳,吃不下了。”
我摇摇头,放下话本,想披衣起身。
谁知,容望竟将我按回榻上,还随手扯掉我手上拿着的那件外衫,随后一屁股坐到我的床侧,“免礼免礼,你不用起来了,我今夜过来,就是为了看看你。”
容望随手将食盒放回到案边,扣住我的双肩,低声问我,“许清妙,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同我说?”
5、
我又被容望给问住了。
他大晚上的不去安寝,跑来兰华苑,居然是问我有没有话要同他说。
我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作答。
奈何容望这番同我的距离实在太近,近到我能瞧见他鼻梁的那粒小痣正在随着烛火轻微跃动,他的气息也轻拂在我的面上,带来丝缕热意。
我只得难耐地别过头去,想了想才道,“多谢殿下此前送来的那些…那些吃食用品和金银珠宝,只我在宫中一切尚好,殿下送来的东西都是用不上的,下次无须再送了。”
我不知道容望是不是因为我没有专程去向他道谢才前来指责我的。
毕竟这宫中规矩甚多,我又不懂,说完后便悄悄抬眸看他一眼,想看一看他是何表情。
容望的表情并不好,他松开我,兀自撇过脸道,“真是个无情无趣的木头性子!可我偏偏却放不下…”
“殿下?”
“没什么!”
听我唤他,容望又缓和了神色,“我前不久因事被母妃禁足,后又病了一段时日,所以一直未能得空过来看你。”
我点点头。
“你就不问问我病得如何?”
容望又不开心,话音拖得老长,像是在同我撒娇。
但容望又怎会跟我撒娇。
他向来又不喜我。
“殿下有太医照顾,定然会无恙的,我不通医术,就算问了也没有用处。”
我实话实说。
容望好像明显是被噎了一下,他嘴角抽了抽,长长吐出一口气,方才忍住没有发作,又将话题扯回到我身上道,“你呢,你最近可还好?元灵说你最近在跟着梅若笙学习,他没有为难你罢?”
“没有的,我一切都好。”
“那便好。元灵还说你近来常在水榭露台种花,种的是什么花?”
“玉兰。”
“玉兰?这花不好看,白森森的,了无生气,明个儿我让春喜给你端几盆名贵的棣棠花过来,那是南方专程进贡到皇宫的,可好看了,整座皇宫,只有我母妃和我的殿中才有…”
“不必了。”
我望向容望,“我喜白色。玉兰很好。”
“也罢。”
容望眼中的光亮灭了,“你喜欢就好。”
之后,容望又同我絮叨了好多闲话。
我看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得暗暗叹气,顺道将被褥拉过至胸口。
虽我们都是男子,按理是无须在意的,但总归从前我还是对容望有过好感的…此番共处一室,难免心生别扭。
哪知我这么一个小小举动都被容望察觉到了。
“你这么防着我作甚?从前又不是没被我亲过!”
容望突然俯身看我,喷洒出热气,唇近乎又要贴到我的脸上。
“殿下,那时…那时我们年岁尚小,闹着胡玩罢了,当不了真的。”
我屏住气息,结结巴巴摇头,生怕他又要做何荒谬之事。
“许清妙。”
幸好,容望没有胡来,他看我片刻,忽问我道,“下月京郊长湖林场有一场猎春宴,你要不要去?”
“那,那是什么?”
“我小时候在燕王府时跟你说过的啊,皇室的猎春宴,往年都是由我来主办,不过今年因事推迟了些。你瞧,你全都忘了。我记得那时我同你说的时候,你还特别向往,还说以后要来京城,让我带你一道游春。”
容望好像很希望我能去,一直劝我,“长湖林场景色甚好,你成日闷在宫中有何意思,你跟我一同去,我带你多识些人,再带你一同游春野步,狩猎宴乐,如何?”
“我每逢换季时身子都不大好,我…我不去了。”
我着实犹豫了一下。
若是那年少时候的我,能同容望一起游春赏景,怕是会开心得不得了,可如今,我已心似已灰之木,早就失却了这般兴趣,来京所做一切,也不过是为了结心仇,莫要等到身死之际还要怀揣着仇恨,郁郁而终。
我摇了头,“我不想去了。我鲜少参加这些集会,怕扫殿下之兴。”
“无事。”
容望好似失落,但又好似没有,他只是垂了下眼,就直起身,意兴阑珊地要走,“你好生休息,我有空便来看你。”
“殿下。”
我叫住他。
我想容望毕竟是皇子,是能够参与前朝政事的,他或许知晓北燕一事,便斟酌一番问他,“我来京已有一段时日了,心中甚是挂念父王,奈何家信去了很多都未有回复,殿下常在皇上身边,可曾听闻北燕如今怎样?我父王他…可一切都好?”
容望立时扭头,紧绷起脸道,“北燕?许清妙,你莫不是想问许桑衡罢?”
许桑衡,许桑衡,他怎总提许桑衡?
容望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甩下一句不知道后,就跨步离开了。
我还想再问几句,就急匆匆下榻追出去,奈何容望走得很快,须臾间,身影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我扶住门框,重重咳嗽几声。
因容望今夜要同我相会,来时便特意支开了元灵和元熙,这两人不知躲去何角落了,容望走后,偌大的苑中便就空空荡荡,静谧无声。
可正待我要转身时,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枯枝被人踩碎的声音。
“咔嚓。”
即便声音很轻,但在如此空寂的深夜,还是尤为刺耳。
6、
有人,在监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