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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14.轨迹

    开膛手。

    短短数月,这个名字在多伦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那八个人死相过于骇人,城中甚至传闻这位开膛手可能是某个嗜血啖肉的怪物。

    但显然卢克并不这样认为。

    黑板上“开膛手”这三个字旁边,密密麻麻地写着卢克对这个凶手的推测性描述:三十五至四十五岁,男性,偏执狂,身材高大……

    白薇仔细地将卢克对于开膛手的描述看了一遍。

    “他是怎么得出这些结论的?”白薇有些诧异。

    诺兰倚着靠背,双手交叠:“卢克从凶手稳定的作案手法和对现场的处理看出,凶手身手敏捷,心理素质和随机应变能力极强,故而推断开膛手有较为丰富的社会阅历,年纪不会太小。而前七位死者所能接触到的人多在三十至五十岁之间,于是卢克得出了这个年龄区间。”

    白薇下意识裹紧了肩上的呢绒外套。

    “至于对身材体态的推测,”诺兰简单道,“主要依据凶手在现场留下的一个痕迹。”

    白薇眼皮一跳:“痕迹?”

    诺兰颔首:“开膛手非常谨慎,凶案现场清理得很干净。但在其中一个现场,他留下了破绽。”

    此时,窗子里的卢克指着黑板上的一张照片对安普说:“……这个鞋印是个重要佐证。鞋子四十五码,说明开膛手个子不矮,至少六英尺。从鞋印深度看,他的体重约一百四十磅上下……”

    白薇听得愣了愣:“这几个月多伦的雨就没停过,鞋印没有被雨水冲刷掉吗?”照片里的鞋印虽模糊却完整,没有雨水破坏的痕迹。

    诺兰耐心地示意她看那幅照片:“你看照片的底色。”

    白薇听罢眯起眼看向照片。照片里的鞋印已干涸,正印在一块木板上。她瞬间反应过来:“马车!”

    诺兰赞许地点点头:“对。开膛手留了一枚鞋印在马车里。”

    “他怎会这么不小心?”白薇喃喃。

    “鞋印在坐垫下的暗处,不仔细检查很难发现。”诺兰道。

    那边卢克和安普不知讨论了什么,只见卢克展开了一张地图,用钉子固定在一旁的木板上。地图上有几个点被红色钢笔圈了出来,红圈旁边还写了几个符号。卢克一手拿着便签本,一手拿着钢笔,又往地图上添了几个叉。

    白薇一眼就认出这是多伦城及其周边的地图,只是不知那几个红圈和叉代表了什么。她默默数了数红圈和叉的数量,七个红圈,七个叉,对称得很。

    七这个数字让她思绪一顿。她明白了,那些红圈和叉,应该分别是发现马车和马的地点。

    卢克拿着笔点了点地图上的红圈:“马车分布在多伦城周边的郊区小道上,这些地点分散且没有规律,只能暂且推测开膛手偏好在少有人烟的郊区小道上作案。”

    他又比划了七个叉的位置:“马被发现的地点也在郊区,与马车位置不同的是,马要么停留在城门入口,要么停留在城门不远的交叉路口,这些地方人流量都不小。”

    安普挠了挠脸颊:“他为什么要把马放跑呢?”

    马被套牢在马车前,如果没有意外,它无法自己从缰绳里挣脱。而放跑马的这个“他”又是谁?马车夫还是开膛手?或者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卢克摩挲着下巴,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白薇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巨大的地图。她喃喃:“诺兰,你说马车和马被发现的地方,有规律吗?”

    “唔?”诺兰单手支颔,“你发现规律了么?”

    白薇没有立刻回答,她又把所有的红圈和红叉看了一遍,似在做最后的检验。

    这时,卢克放下了揉着下巴的手。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地图,自言自语道:“如果像白薇所说,不去找轨迹的重合处,而把它们看成一个整体,那么……”他咬开钢笔盖,用红色的钢笔将题图上所有的红圈连结在一起。

    连起来的轨迹组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闭合圆。

    白薇抬起手,隔着虚空沿着卢克画出的圆划了一遍,最后落在了那个圆的圆心。

    与此同时,一窗之隔,卢克兴奋地击掌:“找到了!”他一把将笔尖扎进圆心。

    “七个地点,有且只有一个可以共同去往的地方——费舍尔大人的荒郊城堡!”

    那座荒郊古堡,正是瓦多佛小姐死亡的地方。

    白薇指尖发凉,浑身因不自禁的激动而微微颤栗。忽然,她手心一暖,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是诺兰。

    “冷吗?”他问。深夜开着窗,摄岚街的寒气便会透过窗子侵入鸟居。

    “不。”白薇摇了摇头,“我不冷。”

    然而诺兰并没有因为她的回答而松手。手心传递过来的暖意让白薇身上的颤栗慢慢平复,她的神思渐渐回笼,理智告诉她,应该矜持地将手抽出来,可她的手一点儿也不听话,贪恋地留在了诺兰掌中。

    她下意识低头看了诺兰一眼,正好撞见诺兰的目光。他也正看着她,浅碧色的眸子宁静而温和。他分明走过了漫长的岁月,可眼中却清冽依旧。

    因为简单,所以澄澈。

    蓦地,白薇想起了很久以前莲夫人说过的话:你看那一湾碧水,因清可见底便以为水浅可涉,其实那只不过是光影折射的假象。你若踏入你所以为的浅溪,深深的溪水顷刻就会将你溺毙。

    白薇心下一惊,立刻将手从诺兰掌中抽出。

    诺兰掌中一空,瞬间收回了目光。他似乎并不觉得唐突,只又恢复了疏离的模样。

    “抱歉。”他说。语气诚挚而有礼。

    白薇心中懊恼不已。她一向进退有度,极少这样莽撞,自从遇到诺兰,她仿佛变得不再像自己。

    她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虽然马车的轨迹有了眉目,但还有很多疑团没有解决。我们还不知道是谁放火烧了教堂……”

    “是那位牧师。”诺兰仰躺回靠背,“主持葬礼的那位牧师烧了地下室,这才引起了那场大火。”

    白薇一愣,她不过随口一说,没想过诺兰轻而易举就给出了答案。

    “你怎么知道?”白薇问。这几日诺兰大部分时候都与她在一起,他从哪里得知牧师是那场大火的罪魁祸首?

    诺兰拉开书桌下靠左的一个抽屉,从抽屉中拿出了一个玻璃盒。盒子里装满了淡蓝色的液体,无数只“眼睛”在液体中滚来滚去。

    “那天我和黑莓把所有能捕获到的‘眼睛’都看了一遍。”诺兰说,“其中一个正好记录了起火前的片段。”

    白薇想起来了,离开瓦多佛庄园的前一天,她一个人在床上翻看莲夫人留给她的汉文手札,诺兰则在房间另一头的沙发上看完了所有的“眼睛”。

    “那天你看到的‘眼睛’记录了老牧师进入教堂地下室的画面,后来黑莓捕获了另一只‘眼睛’,那只‘眼睛’恰好记录了后续。”诺兰从玻璃盒里拿出了一个小圆球,放入一旁的水杯中。杯中瞬间起了幻象。

    幻象展现了老牧师关门后的情景。他关上地下室的门后,不到一刻钟门内便起了火光。火是从地下室开始烧起来的,很快蔓延到门边。地下室的木门根本抵挡不住火势,火舌从烧毁的木门后窜出,舔过楼梯边的壁灯,一路往上。记录下这一瞬间的那只“眼睛”被火舌灼伤,吱吱叫着从窗口逃了出去。

    “起火前地下室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一口棺和这位老牧师。”诺兰抄着手臂看向杯中的画面,“火是不可能自己烧起来的,那么只可能是牧师放了火。”

    杯中的幻象渐渐消失,白薇脑中混乱一片。她转头看向诺兰,茫然极了:“他为什么要烧掉尸体呢?他是……费舍尔的人?”

    诺兰却道:“我不认为他和费舍尔有瓜葛。”

    “牧师的背景很干净。他在圣玛丽恩教堂待了五十三年,无亲无友,生活节俭。他的信仰十分坚定,这让他下意识与权贵保持距离。他从未和费舍尔有过接触,也没有理由与费舍尔攀上关系。他与你母亲的关系也许比他与费舍尔的关系还要近一些。”

    白薇的心跳有些乱:“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诺兰说:“在我动身前往圣玛丽恩教堂前,我已经把所有相关人的信息都查了一遍。”

    “所有人?”

    诺兰颔首:“瓦多佛家族所有的成员及支系,包括瓦多佛子爵的情妇和私生子;瓦多佛庄园的所有下人以及来往密切的其他人员;圣玛丽恩教堂所有的牧师、园丁、车夫,以及十八年来前去做祷告的人。除了这些,还有更多。唯一不甚明了的是莲夫人的背景和身份,她从东国而来,我只能查到她来多伦后的信息。”

    白薇看着诺兰,指尖一寸寸变凉:“你……也查了我?”

    “对。”诺兰没有隐瞒。

    “所以你知道我过去在费舍尔身边经历了什么。”白薇脸上血色尽褪,“对吗?”

    诺兰犹豫了一瞬,点头:“知道一些。”

    “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还问我费舍尔待我如何。”白薇一字一句道,“你到底想要问出些什么呢?”

    一阵沉默。

    片刻后,诺兰平静地说:“我受人之托,来这里找一个答案,事先做好功课是必须的。但就算我做了很多调查,也没法涵盖所有,总有事情在我的意料之外。”顿了顿,又道,“你就是我最大的意外。”

    诺兰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在圣玛丽恩遇到本该死去的瓦多佛家女儿。他更不会预料到,活过来的瓦多佛小姐会有这样一副容颜。

    白薇很快冷静了下来,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她抬眸望向诺兰:“那么你觉得,这个意外是好还是不好呢?”

    “好。”诺兰说,“出人意料的好。”

    白薇笑了:“也对,死人活了过来,对你找到答案大有帮助呢。”

    诺兰微蹙了蹙眉,正要开口却被白薇打断。

    她说:“我答应你,会帮你找到杀死瓦多佛小姐的凶手。我说了,就一定会做到。这段时间暂住在鸟居,叨扰了。”

    “你不必这样客气。”诺兰说。

    “很晚了,我该回屋了。”白薇脱下了外袍,叠好放在诺兰的腿上,“谢谢。”

    诺兰没有动腿上的袍子,他只静静地看着白薇,目光如碧水,平和而澄澈。

    白薇再看向那双清冽的绿眸,不再联想到旖旎与诗意。她冲诺兰点了点头,抱着胳膊离开了房间。

    她还不忘帮诺兰合上了门。

    房间内瞬间冷清了下来。诺兰坐在椅子上静默了一瞬,这才拿起了搭在腿上的呢绒外袍。他本要将外套放到一旁,无意间嗅到了一缕清香。白薇只穿着它不过片刻,上头便沾染了她的气息。这个味道很特别,清甜,淡雅却短促,一如它的主人,美丽,聪慧而机敏。

    诺兰回过神,他看了看一窗之隔的卢克和安普,他们正在商量明天去费舍尔宅邸的事宜。诺兰敲了敲窗棂,对着空气低声道:“去瓦多佛庄园。”话音刚落,他又改了口:“去圣玛丽恩公墓。”

    窗棂微微一震,有风掠过窗台,窗外的景象逐渐发生了变化。

    窗外,夜幕沉沉,小雨绵绵,树叶窣窣作响,远风送来野兽的孤鸣。

    鸟居正停在了瓦多佛小姐的墓碑前。

    本该静谧的墓地上传来了一阵压抑的喘息。有硬物铲入泥土,一下又一下,闷闷作响。诺兰坐在窗后,俯瞰着那个披着黑色长雨衣的人一铲一铲地挖开瓦多佛小姐的墓。

    风大了些,刮掉了雨衣人的兜帽。红色的卷曲长发散了下来,其中一绺被雨打湿,粘在了那人火红的唇瓣上。

    贝拉夫人把湿发掖到耳后,接着将铲子嵌入棺木,一把撬开了棺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