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最后还是贺峋自己顶着一身湿淋淋的水替徒弟抹药膏。
肩膀的伤被水一泡, 让贺峋的脸色越发苍白,他低头查看自己伤处时就幽幽叹了口气,不过面前的小祖宗心情不愉, 直接当作没听见,无动于衷,只看着他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贺峋只能一边感叹着徒弟越发不尊敬师长了, 一边蹲在闻厌身前,比旁人要冰凉几分的指尖沾着同样冰凉的药膏细致地抹过被烫红的肌肤。
闻厌很少有机会从这个角度看自己的师尊,垂下的眼睫遮住了那双过于幽深的黑眸, 鼻梁高挺,嘴唇很薄,很容易给人冷血又薄情的感觉。
闻厌亲过很多回,温热的,冰冷的,有时是心甘情愿的,有时是畏惧瑟缩的, 近几年更多的是绝望而茫然的。
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
如果是以前的贺峋, 闻厌觉得自己此时应该已经被按着亲到说不出话来了,被烫红的地方会成为这场床事最绝妙的催情剂,在他的脑海中烙下又一个难以磨灭的印记。
自他有记忆始,这人的气息便往往伴随着各种各样的疼痛。
一开始是他刚随人修炼的那几年。
那时的闻厌年纪还小,几经周折终于让对方暂时打消了对他的杀意, 结束狼狈不堪的逃命后, 就被带着回到了山海楼。
不过当时贺峋没顾得上理会他, 第一时间就对着曾派人来追杀他的门派一个个杀上去, 等到血差不多把仙门各派都淹了,贺峋回到楼中, 总算想起了自己还有个徒弟。
然而他看起来就不会是那种心慈手软、温柔体贴的师尊,等徒弟学得差不多了,就把人直接往刀光剑影的战场中一扔,学好了就功成身退,等着下一场试炼,没学好就成了死人堆中的一员,生死不论。闻厌年纪轻轻修为就一骑绝尘,和这人一开始如此粗暴变态的修炼方式绝对脱不开干系。
闻厌有时回想起往事时,已经有些记不清那些死在自己手下的面孔了,唯有当时的疼痛刻骨铭心,和脱力昏死前那人的怀抱一起,让人眷恋着,恐惧着,在往后的爱恨纠葛中时不时浮上心头。
再后来两人已经滚到了一处。
这时候的贺峋已经温柔了许多,虽然那种温柔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让人毛骨悚然,然而其他人确实已经动不了他一指头了,于是所有痛苦与欢愉的施予者都成了特定的那个人。
间或在宁静的清晨,他带着满身狼狈不堪的痕迹自那人的怀中醒来,就被抵在颈间的刀刃晃了眼。
那时天光乍亮,深重的夜色还没有完全散去,贺峋像是整晚都没合眼似的,比夜色还要幽深的眼眸中泛着光,蕴着令人心惊的炽热。他没有半分被撞破的心虚,表情坦然,锋利雪亮的刀尖顺势挑起他的下颚,低沉悦耳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厌厌,永远留在为师身边好不好?”
残存的睡意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和肌肤紧密相贴的刀刃冰凉刺骨,闻厌都可以想象出被刺穿皮肉时该是怎样的痛楚,整个人控制不住地一抖。
于是就像他自己往上撞一样,眼看要见血,贺峋却已经把刀一收,迎接他的变成了柔软的怀抱。
贺峋拥着自己的小徒弟,吻了吻对方头顶细软的发丝,沉沉笑道:“好啦,别怕,为师怎么舍得让你疼。”
闻厌埋在对方的颈窝,感受到那人修长有力的手指在背后轻抚,然后逐渐变成了一个温柔缠绵的亲吻。闻厌在唇齿相接中慢慢阖上眼,掩去眸中的复杂思绪。
最后他还是先下手了。
但他的师尊为什么从来没教过他这样还是会疼的?
不是很剧烈,就在胸膛之下几寸,时不时搅动一下他的神经,治不好,舍不掉,日子一久足以把人逼疯。
他看了一会儿,叫了声师尊。
贺峋嗯了一声,抬头看他。
闻厌问:“这是惩罚吗?”
这话有些没头没尾,但两人都知道指的是十年前的那一晚。
他大逆不道,胆敢对自己师尊拔剑,意图取而代之,于是对方就罚他十年间孤影茕茕,不得安生。
闻厌无数次把对方那晚的一言一行掰开揉碎了来看,这是他找到的最合理的解释。
然而贺峋在他的目光中笑了笑:“不。”
贺峋顺势低头在眼前人白皙的手背上落下一吻,在马车外的瓢泼大雨中,轻飘的嗓音直直地钻进闻厌耳中:“因为我爱你。”
闻厌怔住了,看着那双黑沉的眼睛。
贺峋是自下而上看着他的,少了些他以前仰头看人时的遥不可及,也不见那股危险性极强的压迫感,温声诉说着爱意时,似乎和相伴多年的爱侣也没有什么不同。
闻厌却仅仅愣神片刻,就触电般猛地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弯起唇角,同样温温和和地笑:“师尊,我以为这些话只在床上说说就好了。”
“厌厌觉得当不得真吗?”贺峋道。
闻厌一把抽回自己的手,直接将蹲在自己身前的男人拽了起来,贺峋纵容地顺着他的动作,任人抓着衣襟扯到眼前。
被泼了满满一杯茶,贺峋身前的衣服都是湿的,闻厌抓着人时指尖也被染上了湿意,刚被处理好的伤口又有丝丝缕缕的血迹渗出来。
闻厌发现了这一点,他眉梢微动,然后用力地按了上去。
伴随着一声闷哼,伤口重新开裂,血和水混在一起,让肩头的布料颜色又加深了几分。
闻厌脸上绽开一个笑容:“我应该当真吗?”
贺峋也跟着笑了,没有去理会自己的伤,很乐意这样哄徒弟开心似的,只是低头摸了摸人的脸,拇指顺着闻厌唇角的弧度勾勒出一个更大的笑容,问:“消气了吗?”
闻厌刚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本来任凭他动作的男人突然一发力把他扯了起来,圈在了身后几案和自己身体之间。
情况扭转,闻厌瞬间意识到不妙,旋身要走,贺峋自然不放人,两人在不算大的车厢中迅速过了几招,乒乒乓乓弄得一片狼藉,幸好窗外暴雨倾盆,才没有格外引人注意。
挣扎一番,闻厌还是落到了自己师尊手上,双手被反剪在腰后,脸朝下按在几案上。
贺峋现在修为受限,而且有伤行动不便,终于停下手时喘息都是粗重的。毕竟又要制住人又要避开在打斗中遭了殃四处散落的各种碎片,不然自己那打得肆无忌惮的徒弟被划伤了回头又要把这账算他头上。
闻厌还在不死心的挣扎,被威胁了几句仍旧不为所动。
贺峋见状更愉悦了,因为总算有了欺负人的理由。他腾出一只手来充满暗示性地捏捏那细韧的腰,明显感受到手下人浑身一僵,彻底老实了。
“本来还想温柔一些的,不过有人看起来似乎并不领情。”
闻厌听到对方那调侃的话音,简直要被这人不要脸的程度惊呆了,在腰上流连的那只手蠢蠢欲动地准备往下时,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师尊。”
“嗯?”贺峋笑眯眯的,洗耳恭听的模样。
闻厌深吸一口气,长而浓密的眼睫垂了下来,再开口时嗓音又软又轻,求道:“别……”
贺峋就笑,知道这人现在指不定在心里怎么骂人,故意问道:“别什么?”
闻厌一滞,恼怒之色只在脸上一闪而过,就被乖顺的神色掩了下来,也不说话,只偏过头看人,乌黑漂亮的眼睛中蓄着层似真非真的水雾。
贺峋被他看得动作一顿,笑了:“厌厌还是那么会拿捏人。”
话虽如此,他一手仍把人牢牢按着,探身重新倒了一杯茶放在闻厌嘴边。
贺峋:“放心,不欺负你,把这喝了。”
“这是什么?”闻厌不大情愿。
“你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
闻厌本来还没那么抵触,一听贺峋的语气就炸了,伪装的做小伏低还没收回去,就怒极反笑道:“多年不见,您老人家还真是越发下作了,是觉得自己不——唔唔唔!”
贺峋就知道是这反应,懒得废话,直接往嘴里灌。
闻厌眼睛都被气红了,拼命往一边躲,死死咬住牙关,温热的茶汤大半都落到了桌面上。
贺峋啧了一声,一手掐着人下颌一气呵成地全部灌了下去。
闻厌趴在桌上呛咳了几声,还没完全站起身就抄起茶壶往人身上砸。
他翻身站起,可是那杯东西见效实在太快了,满肚子火还没发,脑子立马就有些昏昏沉沉的,感觉到沉重的睡意一阵阵袭来。
昏睡过去前闻厌隐约觉得有什么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现在的春药喝起来怎么和蒙汗药似的?
第32章
前往西域的路上有片广阔的树林, 只要穿过这片树林,就意味着离西域不远了。
此处人烟稀少,夜色降临后, 就寂静得过分,只剩下停在林中空地旁的马车附近仍有响动。
温暖的火焰驱散了荒凉带来的冷寂,有诱人的香气在不断往外蔓延, 闻厌抽了抽鼻子,睁开了眼。
恢复意识的那刻,闻厌觉得周身神清气爽, 连日来的疲累一扫而空。更为可喜的是,空荡了好一段时日的经脉中终于出现了熟悉的内力,格外让人安心。
“醒了?”更为熟悉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闻厌转头看去,就见到了坐在一旁的贺峋,还有那个来自西域兰城的万绍。
昏睡前的那场暴雨已经停了,或者可能是在他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已经往外走出了很远, 如今三人正处于一片陌生的林子里, 支在中间的火堆温暖干燥,上面架着不知是什么野兽的肉,烤得香飘四溢。
闻厌觉得自己肯定是刚睡醒脑子没转过来,眼前一切和谐得实在太出乎常理了。
他可没忘记自己是因为什么睡过去的,第一时间就把谨慎怀疑的目光投到了自己师尊身上, 问是怎么回事。
然而闻小魔君这一觉实在睡得太好了, 虽然大脑自动警觉起来, 但眼睛还是雾蒙蒙的, 让凶狠的眼神也变得格外柔软。
贺峋见人这样就控制不住地往外冒坏水。
他看了那姓万的少年一眼,对方非常知情识趣地移开了目光, 然后他身子偏过闻厌那边,低笑着在徒弟耳边道:“厌厌不记得了吗?你那时热情得过分,哪怕要停车休整了,还缠着为师,怎么哄都不停下,为师只能就这样把你抱了下来……”
闻厌那点懵然未散的睡意就随着贺峋的话一点点从脸上消散,看着人的眼神逐渐锐利起来,带上了腾腾杀意。
贺峋在徒弟青一阵红一阵的脸色中笑容越发和风细雨,朝自觉离两人几尺远的人影努了努嘴:“他也看到了呢,不信你可以问他。”
闻厌恨声道:“闭嘴!”
生气了,还气得不轻。贺峋只有极少数非常禽兽的时候才会被徒弟咬牙切齿地骂,一般他都会良心发现稍稍收敛一些,现在却笑得越发灿烂。
闻厌身侧当即就有阴冷的魔气浮现,正要动手之际,被怒火冲昏的脑子却突然反应过来,冷冷地看着贺峋没有说话。
蓄势待发的凛冽杀意就这样停滞住,贺峋看起来好像还有些遗憾,捏了捏他的耳垂,低笑着道:“这就反应过来了?厌厌,你有时候也太聪明了,怪没意思的。”
虽然嘴上说着没意思,但贺峋的手可没从身边人那移开过,把人的耳垂都揉红了不算,又摩挲了下对方颈侧的伤口,见此前被蚺蛇咬的伤口已经结痂痊愈,仅剩可以忽略不计的一道浅粉色的伤痕,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彻底消失不见,才现出满意之色。
他在自己徒弟发作之前直起身,眼神仍带着调笑意味,感叹道:“以前要么敢怒不敢言,要么就摔杯子砸碗……好不容易见你要正正经经动一次手,怎么停了?”
闻厌便如自己师尊所愿,给了人一拳。
不偏不倚,就落在贺峋肩膀那饱受折腾的伤口上,不过手的主人有意控制了力度,好歹没再弄出血来。
贺峋嘶了一声:“还真来?其他时候可没见你那么听话。”
闻厌嘴角勾起个讥讽的弧度:“师尊,您再这样的话我就要觉得您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了。”
“当然啦——”闻厌拖长了调子,甜甜地道,“您现在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早就习惯了徒弟的出言不逊,这人只有在处于下风的时候才会假惺惺地装可怜,相处的几十年间已经让他再清楚不过地明白了这一点,根本不放在心上,笑吟吟地反问:“那这个坏人让你睡得好不好?”
“……”
闻厌顿时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微微偏过头,略微别扭:“我以为……”
贺峋哼笑了一声:“你以为什么?”
闻厌不吱声了,这件事只要一细想就会被归结于他先入为主想岔了。
然而贺峋却没有如他所想地借题发挥,指尖触上自己徒弟眼下的淡淡乌青:“有多久没合眼过了?”
“我在那杯茶中加了安神散,原本只是想让你好好睡一觉。”贺峋笑道,“不过有人的刻板印象太严重了,怕是说了也不信。”
闻厌神情复杂,先是诧异,又带着见了鬼似的微妙,最后各种情绪混在一起,好像有些触动。
于是闻厌道:“真遗憾,没您在身边其实睡得要好多了。”
这话自然是假的,显然这一事实让他极度不想接受。
实际情况是自他从山海楼离开那日起,就没有一天好眠过。他每晚躺在客栈陌生的床上,有时是觉得身下的床板硬得硌人,有时是觉得屋子里冷得过分。
直到某晚,有某样东西不小心从乾坤袋中掉了出来,他没管,就这样攥在手中安然睡了一晚,第二日醒来时才发现是一件不属于他的外袍,样式非常眼熟,正是他从山海楼离开的那天早晨某人披在他身上的那件。
贺峋笑,也不知有没有察觉到徒弟的嘴硬,只是俯身吻了下对方的眼睛。
闻厌下意识闭了眼,对方温热的吐息轻柔地打在薄薄的眼皮上,要把对方推开的手顿了顿,最终没有拒绝,只是绷紧身体接受了这个几乎称得上是温情的吻。
这太不合常理了。
在两人的相处中,亲吻可不具备这一层含义。对于闻厌来说,亲吻可以是一场激烈情事来临前的预告,偶尔会是比言语更为直白的宣泄方式,极少数的情况下才会是云雨过后的温存。
但无论如何,都不会像现在这样,不见旖旎,只有要把人溺毙的温柔安抚。
“咳咳。”万绍背过身老半天了,然而另外两人像是要说悄悄话说到地老天荒似的,渐渐的还没了响动,让他等得抓心挠肝。
偏偏等他转过身时两人已经正正经经地坐在一起,看不出任何端倪。
闻厌接过串好的肉,挑剔地转着圈打量一番,问贺峋:“这是什么?”
贺峋淡定道:“人肉。”
“噗——”万绍嘴里的肉立马就喷了出来,闻厌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往旁边挪了挪。
万绍就见那位闻公子同样淡定地哦了一声,低头咬了一口,突然感觉自己邀请这两人一起回兰城是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这两人到底是做什么的?看起来都人模人样,怎么时不时让人心里瘆得慌啊?!
目标对象没有被吓到,贺峋可惜地叹了口气,才慢悠悠地解释这是自己去林间猎的鹿,没有顺手杀人,也没捡到被抛尸荒野的死尸。
最后两条是在万绍惊恐不安的目光下特意加上的,只是不知为何对方听完之后好像更害怕了。
贺峋下的安神散分量实在太足,闻厌坐了一会儿,又觉得有些昏昏欲睡,没有太加入到另外两人的聊天中。面前火堆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伴着那道熟悉的低沉嗓音,让人的困意更加深重,最后只随便吃了几口就合上了眼。
“嘘。”贺峋在人眼睛半睁不闭的时候就留意到了,见状比了个手势。
万绍心大,没一会儿就忘了害怕,正说得眉飞色舞,连忙压低了音量,他眼尖地看到了掉在闻厌脚边的鹿肉,几乎没怎么动过,脸色一凝——难道里面下了毒?!
贺峋就笑人说比自己的徒弟还多疑。
“他只是胃口被养叼了,不想吃。”贺峋俯身捡起木串,扔到了火堆中,火苗接触到油脂,烧得更旺。
万绍嚼了嚼自己口中的肉,普通的野兽是比不上禹北界中的灵物,但滋味也很好啊!而且他合理觉得这人嘴上说着人,脸上的神色倒是笑眯眯的,分明就是乐意把人惯成这幅模样。
他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男人是用徒弟称呼身边人的。
“不像吗?”贺峋问。
万绍连连摇头。
像,简直像极了。不是说长相相似,而是那种给人的感觉——看起来都不是好东西。
当然这句话他是万万不敢说的。
闻厌的身体已经开始向旁边倾斜,眼看就要重重地一倒再猛地醒过来,贺峋便先一步把人脑袋按到了自己身上。多亏了刚才闻厌无比嫌弃的一躲,离他近了许多,让这个动作做得行云流水,自然无比。
于是让万绍的目光越发有些欲言又止起来。
正常的师徒相处会如此亲密吗?
他联想起来时路上,后面那辆马车中传来的异常响动,哪怕暴雨倾盆也不能完全掩盖。
万绍快要被好奇心憋疯,眼中疯狂闪着八卦的光。
闻厌就在这时动了动,显然那点残留的安神散还不至于让他片刻间意识全失。察觉到靠在肩膀上的脑袋有远离的趋势,轻按着人的手往下滑,直接在后颈的穴位上一捏,这下让人真的完全陷入昏睡中了,贺峋就顺势接着软倒的身体,把徒弟彻底揽进自己怀中。
这一番动作做得完全不遮掩,把万绍看得目瞪口呆。
这真的是师徒吗?他在心里嚎叫,不会让他撞上了黑吃黑现场吧?!
贺峋捞起几缕乌黑柔软的发丝捻了捻,心情颇佳,决定勉为其难地满足一下无关紧要之人的好奇心。
“我们确实不止是师徒。”贺峋似乎非常满意能在人前把两人的关系挑明,先一步把所有可能觊觎自己徒弟的目光统统赶走,含笑道,“不过最近我的小徒弟在闹脾气,所以才有些抵触。你放心,我们平日里绝对情投意合,伉俪情深。”
万绍不知道自己该放心些什么,下意识点了点头,附和道:“是啊,闻公子见你受伤了,二话不说就跟着一起来西域,要不是感情深厚,怎么可能做到这个地步?”
贺峋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垂眸看了怀中的徒弟一眼,眼神很深。
“对了,你刚才说你叫什么?”万绍道。
“贺峋。”
“贺峋?这名字好像有些耳熟啊……”万绍久不出西域,对仙门魔域之间的事情不甚熟悉,回想了片刻,浑身血液霎时凝固了一瞬,脸上露出个见了鬼的表情。
另一个姓闻,他之前没听清那位广云宗的唐公子唤的全名是什么,但这个姓加上一个叫贺峋的姓名……
救命!他怎么招了两个魔头回家?!
第33章
万绍跟在师徒俩身后走进马车时还有些欲哭无泪。
他承认, 自己就是肤浅,从小就喜欢看美人,别说这位闻公子救了他一命, 哪怕对方什么都没做,就冲着这一点,他也愿意帮这个忙。
……然后这次就栽了个大跟头。
总算回到西域,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万绍本以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回了,没想到一山还有一山高, 还没支楞起来呢就被生生压回去了。
传闻里的这对师徒关系可不太好,虽然实际情况看起来与传言出入颇大,但万绍可不敢拿自己的小命来满足好奇心,偏偏自己坐的那辆马车突然出了故障,只能心有戚戚地低头跟了上去。
闻厌其实不太喜欢私密空间里有陌生人,事出有因,忍一忍也就罢了, 对方却鹌鹑似的缩在对面, 一双小眼睛四处游移,就是不敢看他,让人想忽视都难。
“你眼睛出毛病了?”闻厌看了坐在对面的人好几眼,忍不住道。
万绍立马把东移西荡的眼神收了回来,连连摇头:“没, 没有……”
闻厌一见这神态, 就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一旁事不关己的贺峋。
贺峋回以无事发生的温柔浅笑, 手欠地撩了撩徒弟鬓边的发丝。
并不是预想中自己的手被没好气地一把打掉, 贺峋惊奇地发现自己徒弟只是不咸不淡地看自己一眼,没有任何反抗的意图, 像是睡了一觉起来后来了个大变样。
于是贺峋收回手,非常得寸进尺地揽上身边人的腰,手下的身躯下意识僵硬了一瞬,又很快放松下来,还主动往后靠了靠,是一种不过分亲密但又能让所有人看出两人关系的姿态。
这下贺峋可以肯定自己徒弟真的转了性了。
记得以前在山海楼的时候,有回一个长老突然有要事禀报,那时已近深夜,被人中途打断谁的心情都不会好。
贺峋见人一脸不耐,乌黑的眼眸中像蓄了浅浅的一汪水,粼粼波光间气恼怒意交织,眼尾也红红的,原本的意思是要人别动了,他去去就回。
闻厌却已经气性上头,把人推开,披上外袍就往外走:“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事那么要紧!”
贺峋有些好笑,于是也没提醒自己徒弟不小心穿错了自己的衣服,慢悠悠地跟在人后头走。
无论多么机密的事宜,贺峋议事时一向是不避讳自己徒弟在场,有时还会等人都散去后,掰开揉碎了和人解释每一条决定背后的深意,或是就刚才所议之事让人自己拟定出解决之法,再逐一告诉尚且经验不足的徒弟哪里有什么纰漏。
在某些时候,他其实也是无可争议的模范师尊。
那个可怜的长老等到的就是一前一后走来的两位祖宗。
小祖宗还明显心情不佳的样子,走过来的步子迈得气势汹汹,那张漂亮精致的脸上一片冷意,正要开口,然后……就被过长的衣摆绊了一下,兴师问罪瞬间卡在了喉咙里,看清自己身上衣服的那瞬表情都僵住了。
贺峋笑吟吟地在旁边扶了一把。
外袍被徒弟穿走了,贺楼主就素净的一袭单衣,虽然不至于衣衫不整,但也疏懒随意得让明眼人轻易就能看出他出现前在做什么。
长老一看这个时间,这个衣着,就知道自己来得铁定不是时候,只能硬着头皮说起正事。
闻厌虽然来时满心不悦,但很快就随着对方说的思考起来,和人交代起应对事宜。贺峋看得有趣,就没有插话,只是听着听着就习惯性去搂身边人的腰,然后就被自己徒弟眼也没抬地赏了一巴掌。
突兀的一声响,长老都惊呆了,瞬间停下话音,眼神有些呆滞。
“继续啊。”贺峋神色如常,只是揉了揉自己的手臂,对长老道,“看我做什么?”
后面等人走后,虽然贺峋借题发挥半逼半哄着徒弟在议事的正殿闹了一回,但其实他已经很习惯对方只有在心情极好或是无力招架时才会现出几分温顺的样子。
所以……
贺峋收回思绪,神色因为某人不同寻常的反应而格外舒展,笑了笑,先对自昨晚起就被吓得不轻的万绍道:“我现在都要靠你解毒,哪会对你动手,怕什么?”
说话时,这位前任魔君看起来温文无比,眼中是春风化雨般的笑意,脸色还略微有些病态的苍白,一点也不像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万绍却不敢相信,他可没忘记这位闻公子一开始出现的时候也是漂亮得毫无攻击性。
贺峋就转向闻厌苦恼地道:“厌厌,怎么办?有人比你还难忽悠。”
闻厌正倚着窗,手中烟斗燃着袅袅轻烟,他只懒懒地撩起眼皮看了自己师尊一眼,然后轻描淡写地对万绍道:“放心,现在不杀你,要是你解不了毒……”
被威胁了。
万绍终于松了口气,这才对嘛。
他一边如释重负,一边连连点头,拍胸脯保证自己一定会尽心尽力。
闻厌就淡淡地嗯了一声,在万绍请示自己是否能坐到外面去时一挥手,准了。
万绍欢天喜地掀帘子钻出去,麻溜地滚了。
贺峋就在一旁看着自己徒弟冷着一张脸,三言两语间让人住了嘴又把人请了出去,叹为观止。
偏偏对外人冷冰冰的徒弟现在又是默默帮腔又是任摸任抱,配合得不行,对贺峋来说,这比任何稀世珍宝都要来得有趣。
他凑了过去,笑着和人咬耳朵:“今天怎么那么乖?”
闻厌并没有回答贺峋这个无聊的问题,只是把烟斗拿远了些,没让烟直冲贺峋而去,烟云下的眉目有些沉,像是在思量着什么。
贺峋却伸手直接把他的烟斗抽走了,让心绪略有游移的徒弟被迫回神。
闻厌不习惯烟斗离手的感觉,抬手要拿回来,贺峋就和逗他玩似的把手往后一伸,故意低笑着道:“小孩子不许抽烟哦。”
闻厌其实能直接抢回来的,如果他愿意的话。
贺峋的修为在蛟毒的压制下仍旧是受伤时的水平,而他的内力却在缓缓恢复,两人若是在此时打起来,贺峋绝对拦不住他。
以往都是他受对方的压制,然而早就应该动手的人没动,只是看着自己师尊,眨眨眼,吐出一个字:“疼。”
贺峋神情诧异。
几百年不主动说句软化的人又继续叫他,是只有对最亲近之人才有的依赖:“师尊,头疼。”
愣神只是一瞬,下一刻,贺峋吻上了那柔软的唇瓣。
同出一源的内力缓缓流淌进闻厌的经脉中,抚平闻厌绞痛着的神经,温柔的抚慰伴随着唇上轻柔的触感,说不上是哪个更舒服。
闻厌在蛇窟时就发现了,自己现在对贺峋的内力有着特殊的反应,接触时体内的沉疴都似得到了疗愈,短暂地偃旗息鼓,比成斗的冰月草都管用。
闻厌勾着身上人的脖子,宛若被摸顺毛了的猫,只间或在唇齿间漏出几声柔软的轻哼。
虽然对四肢百骸间流淌的熟悉气息依依不舍,但等到疼痛止歇,他还是轻轻推开了贺峋,道:“万绍说了,你的内力在解毒前都无法完全恢复,不能一次消耗太多。”
贺峋在被推开后更加和颜悦色了,眼中都是愉悦的笑意:“所以厌厌是在担心为师吗?”
闻厌哼了一声,又或者是轻轻嗯了一声,总之声音很飘很软,像是别扭的承认。
贺峋突然感觉自己以前的心思都花错了地方。
一切的转变好像都是从那杯被误会了的茶开始的,或者是再往前一点,在禹北界蛇窟中那一声语带急切的师尊,虽然一路下来又被泼茶又身中蛟毒,但贺峋觉得再没有比这还划算的买卖了。
仅仅付出这点代价,就能看到自己徒弟如此罕见的一面,简直求之不得。
手中一轻,烟斗还是被人拿了回去。
贺峋没有阻止,看人检查中烟斗剩下的冰月草,被寥寥无几的剩余弄得不悦地蹙起眉。
他揉了揉闻厌眉间的浅浅一道皱褶,语气平和,又夹杂着些心疼的责怪,问道:“为什么要强行修炼后面的功法?以前教你的时候就说了,这套东西还不完善,既凶险又难把握,现在只是落下病根都算好的了。”
闻厌怔了下,不知道是因为贺峋的动作还是因为他的话。
闻厌垂下眼,长长的眼睫遮住了眸中神色,只听他道:“我刚上任的时候没人服我,总是使绊子为难我,好几次差点就没命了,我又怕疼……师尊,你不在他们都欺负我。”
贺峋觉得这里面应该有虚构的成分,但最后那句话让人听得实在心软,特别是说到后面时,话语中若有若无的几分失落和委屈,仿佛都要织成一张柔软的罗网,让人深陷其中,控制不住地格外怜惜。
自己徒弟真是八百年才会真正服一次软,贺峋摸了摸眼前人的发顶,温声道:“别怕,以后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闻厌抬眼,眼眸中水润润的,泛着犹疑又软和的神色
贺峋就道:“我也不欺负你,好不好?”
万绍挑帘准备进来时见到的就是相视中的师徒二人,做徒弟的满是孺慕之情,当师尊的温声软语,而两人相处间的氛围又比寻常师徒更多了些爱侣间的亲昵。
心中自动想起贺峋昨晚说的他们二人平日里情投意合,恩爱非常。
这竟然是真的?
嗯……
看起来确实一点都不像传言中不死不休的仇人啊。
第34章
万绍一时说不出这两位祖宗是如传闻中那样刀剑相向, 还是像现在这样师慈徒孝更让人害怕,但他知道如果自己这时候什么都说不出来的话绝对会死得很惨。
师徒俩同时看了过来,他在两人如出一辙的微妙不悦中缩了缩脖子, 不过归家的雀跃仍在眼中闪烁着,语带兴奋道:“前面就是兰城了!家里刚刚传信过来说已经有人在城门那等我们了。”
贺峋从万绍的话语中察觉万家在兰城似乎地位不低。
“那是自然!”说起这个,万绍弯了一路的腰总算是能够挺直了, 就连面对这师徒俩时的下意识发毛都减弱不少,一屁股坐下,语带得意道, “我们万家可是这里最有名望的医修世家,整个西域都没有医术能超过我们的!只是兰城与仙门魔域都相距甚远,这才在外面鲜有人知。”
闻厌便转过头看他,面对贺峋时的柔软像是错觉般顷刻间消失不见,语气真诚地发问:“所以万公子自己一出兰城,就被不长眼的散修挟持了一路,直到在禹北界的时候才找到机会脱身?”
万绍瞬间被噎住了, 为自己辩解:“我又不是毫无还手之力, 早就趁机下了药,在山洞的时候就算你不出手救唐公子,他们也到了要发作的时候。”
“哦——”闻厌拖长了调子,真心实意地夸赞道,“那这还手之力挺厉害的, 厚积薄发呀。”
万绍张了张口, 发现自己确实窝囊得令人伤心, 彻底蔫了, 闭嘴蹲一边长蘑菇去了。
贺峋笑出声,自己徒弟一本正经滋滋往外冒坏水的模样真是永远都那么招人喜欢。
唯一的缺点就是他又听到了那个阴魂不散的名字。
贺峋看了一眼对面的那坨, 正缩在一旁自闭,于是坐得离自己的徒弟更近了,几乎没留一点空隙。
“这又和那姓唐的小子有什么关系?”贺峋的语气有些控制不住的酸意。
“有人要杀他,我只是顺手帮了一把。”
“为什么你什么都要帮他?”贺峋仍旧不满,掩在衣袖下的手已经移到闻厌的手腕上,非常有独占欲地攥住了,脸上有种见自家精心养的猫在外面滚了一圈泥巴的糟心。
闻厌没管,回答道:“因为我觉得他挺有意思的。”
贺峋的眼神瞬间危险起来。
闻厌恍若未觉,继续道:“哪怕知道我的身份后也仍旧不放弃,好像总想着能改变我似的。”
他挣开箍住自己的手腕。
贺峋却阻止不了——这是两人间首次出现这种情况。
掌心瞬间变得空落落的,不过贺峋的表情没怎么变,看向自己徒弟的眼睛甚至还弯了弯,谁也看不出浮在表面的笑意后在酝酿着什么风暴。
然后下一秒,闻厌的手就反握了上来。
闻厌笑眯眯的,抬起头来:“师尊吃醋啦?”
贺峋只是顿了片刻,就更紧地扣住了两人交握的双手。
“每一个出现在你身边的人都不会真正理解你。”贺峋柔声道,“我们才是一样的,厌厌,你只应该和我在一起。”
话音循循善诱,又肯定得宛如在描述亘古不变的真理。
闻厌好像听进去了,垂眼去看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没有反驳。
“到了到了!”缩在窗边的万绍突然蹦起来,远处高大城门上的“兰城”二字让他格外亲切,激动得不行,被挤兑的垂头丧气一扫而空。
闻厌自然地松开了贺峋的手,跟着去看窗外,所以贺峋也没看清徒弟垂眼前一闪而过的神色是什么。
马车刚停下,万绍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
外面顿时响起一道男声,语气有些凶,但也很亲近:“臭小子!下次还逞能吗?!出去那么久信也不回一个!”
“哥!别打了别打了,有客人呢,给我留点面子……”万绍狼狈抱头,弱弱反抗。
等马车彻底停稳了,闻厌才不紧不慢地掀帘下了车。
万绍身边站着一个比他高了一个头的青年,头发凌乱,胡子拉渣,外袍上还随处可见飞溅的墨点,看起来极其不拘小节。虽然和万绍气质天差地别,但定睛一看就能发现两人相似的外貌,立即就知道是什么关系。
“你们是万绍的友人?”万燮问。
万绍一听自己大哥这么问,就有些紧张,连忙扯了扯万燮的衣服,生怕对方为难人,还专门介绍了下闻厌,强调道:“是啊,这位闻公子还救了我呢。”
他探头往万燮身后看,没见到其他人,便问:“哥,怎么只有你啊?”
“父亲母亲明日才回来。”万燮道,随即便对闻厌二人露出了个豪爽的笑容,“小绍的好友便是整个万家的贵客,两位这边请!”
师徒俩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温良笑容,有礼有节地打了个招呼,通身名门正道的气派,一起登上了万家专门派来接应的马车。
外乡人不清楚,但整个西域都知道万家的大公子性情古怪,身在医修世家却是个画痴,天天钻在画卷里,一般的活人都得不到他的好脸色。
万绍落后半步,不解地悄悄问自己大哥:“哥,你这次怎么……”
万燮看向闻厌消失的方向,眼中是纯粹的欣喜:“我那副画搁置好久了,一见到他,一直找不到的感觉就来了,如果他能够……”
“不能。”万绍想也没想过就道,劝自己大哥打消这个危险的想法。
他又不是瞎子,回西域的一路上,那位前任魔君的眼睛几乎没从自己徒弟身上移开过,恨不得把人栓身上一样,怎么可能愿意把自己的宝贝徒弟借给别人去画画,怕是多看一眼就要笑眯眯地杀人了。
万燮不解,然而万绍已经眼尖地看到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撩起车帷,闻厌从后探身,看向他们兄弟二人,应该是疑惑他们在说什么竟说了那么久。
他连忙去推自己大哥:“诶呀,你别问那么多了,快走快走,回家了。”
……
在没有其他外乡人来的时候,万绍都是兰城最受欢迎的俊后生。有多俊是其次,主要是脾气好,无论谁说什么都能附和两句,特别招人喜欢。
可是等闻厌出现后,万绍就发现从前会热情拉着他谈天说地的小娘子们都换了个人似的,纷纷围到了闻厌身侧,好奇地不住七嘴八舌着。
说好的接风宴,主角转瞬就被众人毫无心理负担地抛下了。抛下就抛下吧,万绍也不在意,只是看着坐在一旁笑而不语的贺峋,越看越觉得心惊肉跳,总感觉对方下一瞬就会像传言里一样眼也不眨地把在场所有人杀得干干净净。
他苦哈哈地硬着头皮凑上去,扯起笑容,一会儿说府上的姐姐又变美了,一会儿说隔壁的大娘气色好了许多,最后一手推一个道:“我给你们都带了礼物呢,都放在厅子里了,先去看看啊!”
于是大半人被他拉走了,只剩下零星几个还待在院子里。
闻厌自始至终都待在角落的席位中,似乎人潮来去都对他没有影响。
盘中鲜嫩的羊肉刚从烤炉中出来,滋滋冒油,配上香料,飘出诱人的香味,再配上自己酿的葡萄酒,非常具有当地特色。
贺峋本以为自己徒弟会有些吃不惯,但没想到人也不抗拒,拿小刀慢慢切着,再一点点送进口中。
“小仙君是第一次来我们这里哦?习不习惯呀。”身旁还剩一个年轻的妇人没走,坐在桌旁和人搭话。
只要闻厌愿意的话,他这副模样确实可以很招人喜欢。
乌黑的眼眸清澈透亮,神情单纯无害,浓密的眼睫乖乖巧巧地微垂着,咀嚼时脸颊一鼓一鼓,轻易就能勾起人最柔软的保护欲。
贺峋就在一旁看着自己徒弟,三言两语间把对方哄得喜笑颜开,笑得花枝乱颤。
东西吃完了,在两人还要继续喝起酒来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边伸过来把他按住了:“厌厌,别喝了,你不胜酒力,等会喝多了又要难受。”
那女子一愣,看向突然插进来的男人。
对方的语气亲昵自然,关心爱重中还透着隐隐的管教约束意味。
“这位是……”她问闻厌。
“我的——”闻厌微妙地停顿了几秒,看贺峋的神色。
贺峋似笑非笑的,于是闻厌的嘴角也挑起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来,道:“我的师尊。”
称呼中规中矩,但话音微妙,似乎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纠葛掩盖其下。
人大抵对父母啊师长啊这些是有点本能的畏惧的,对方就听不出来闻厌话语背后的复杂意味,只觉得这位年轻的师尊对自己徒弟管得格外严格,眼神还有些骇人,面上温温柔柔地笑着,却让她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坐得浑身有些不自在,于是没待多久也主动告辞跟着其他人往正厅去了。
万府今晚府门大开,人影来来往往,灯火通明,但在这个角落中似乎一切热闹都远去了。
西域的夜晚温度降得很快,从万府的院子看向头顶的天空,万里无云,星光熠熠,是略有清冷的静谧,嘈杂的人声传到耳中,都宛如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似乎一切都远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个游离于人群之外的异类。
闻厌目送人走远,才侧过身看向贺峋,一手支着脑袋,撑着脸颊歪头笑道:“师尊,我怎么不知道我不胜酒力呢?”
贺峋按着徒弟的手一转,拿过对方掌下的酒盏,晃了晃琉璃盏中血红色的酒液,眯着眼笑:“你想喝自有为师陪你喝,找别人做什么?”
“师尊,您真无趣,我都对着您喝了几十年的酒了。”闻厌笑得眉眼弯弯,但却没有真的反对,反而探身拿过了对方的酒盏。
如果这些都是对自己师尊非正常占有欲的默许,那么接下来的暗示意味就再明显不过。
酒盏在闻厌的手中转了一圈,他很快就发现了边缘一点暗红的酒渍。他先是撩起眼皮看了贺峋一眼,接着眼眸一弯,露出个有些勾人的笑容,低头正正叠着对方喝过的地方抿了一口。
暗红色的酒液沾上浅色的唇,乌黑的眼眸中有意味不明的光在流转。分明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却像是已经在大庭广众之下把极尽亲密之事做到了极致。
转瞬间已经有无数阴暗的念头在贺峋脑中闪过,想掐着那精巧的下颌,粗暴地把酒液尽数灌进那张总是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嘴中,看人承受不住地呛咳,眼泛泪花,再没有心思去想些阴谋诡计。
无论被折腾成什么样都是活该。
但贺峋只是拿帕子点了点徒弟唇上的酒液,垂下的眼中温和无比,轻笑着调侃:“喝点酒就喝成了这样,还说要和别人一起?”
微凉的指尖隔着柔软的布料浅浅点在唇上,闻厌只是微微张了张口,对方的手指就趁势往里按了按,既像细致的擦拭,又像隐晦的亵玩。
闻厌只在一开始条件反射地轻轻蹙眉,然后就眯了眯眼,任由贺峋动作,仿佛再过分的侵入都可以接受。
在唇上的手指将要离开的时候,闻厌往前轻微探身,追逐着离去的冷意,反客为主地偏头在骨节修长的指侧落下一吻。
然后被人轻轻掐住了下巴。
贺峋的眸色深沉得可怕,里面像有炽热的火在燃烧。
拇指轻轻摩挲着徒弟的侧脸,贺峋的语气带着微妙的克制,扬起嘴角:“厌厌突然那么主动,是准备好了要和为师回去了吗?”
第35章
“诶, 哥,哥你别过去!”万绍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从万府的正厅中追出来, 跟在万燮身后,往院子里闻厌和贺峋所在的角落迅速靠近。
贺峋在余光中看到了走过来的兄弟二人,不过不为所动, 沉沉目光紧锁在对面的徒弟身上。
闻厌同样没有理会,只是淡然地与自己师尊对视,嘴角勾起的弧度或许可以理解为默认, 又或许他根本没打算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在万绍兄弟二人已经到了几尺外,才道:“师尊,有人来了。”
贺峋一直垂眼打量着他,直到另外两人已经到了跟前,意味不明地一笑,松了手。
“闻公子。”万燮还是没被自己弟弟拦住, 目标明确地停在了闻厌身前。
他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酒气, 醉意明显,手中还抓着幅墨迹未干的画卷,看向人的眼神都亮着光,道:“我能求你帮我个忙吗?”
闻厌露出了个愿闻其详的神情。
万燮语气期待:“你能帮我画幅画吗?”
闻厌:?
追着他来的万绍露出了个崩溃表情,默默捂住了自己的脸。
贺峋撇了万燮一眼, 似觉得这人勇气可嘉得让人诧异。他注意到对方手中的画卷还没完成, 还有大半都是空白的, 然而他的目光刚落到上面, 万燮就发现了,主动把画卷展开, 呈现在众人的眼中。
闻厌道:“这是……?”
画中是兰城,巍峨高大的城门矗立其上,整幅画的视角都是从城门远眺而去,已经基本上勾勒出了城外大漠的景象,但最重要的地方还缺了一块,使得整张画卷少了点睛之笔。
万燮指了指画卷空白的部分,对闻厌道:“我构思这幅画已经有好几年,每次下笔都不得要领,但见到你之后我好像就有灵感了,只差最后的一点点感觉,能不能请你就站在城门此处,我想用你入画,完成这幅作品。”
万燮说完,见闻厌表情有些古怪,以为对方担心这是什么邪术,连忙解释道:“这上面没有任何法术,只是我想要完成这个一直以来都实现不了的心愿罢了,闻公子,你是小绍带回来的客人,我绝对不会对你不利。”
他尽力拿出自己的诚意:“万家的库房中有很多西域的奇珍异草,还有万家自己炼制的丹药和独门医书,只要闻公子愿意帮我这个忙,想用多少我都愿意奉上。”
条件听起来非常诱人,对普通修士来说都是个无法拒绝的交易,但万绍知道这两位祖宗可不是寻常人,怎么可能看得上自己家的三瓜两枣,他生怕惹得这两位不快,拼命向自己大哥使眼色,让人别再惦记着这个事了。
万燮看到了,对亲弟弟和对闻厌直接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的态度,莫名其妙道:“干嘛?眼睛抽筋了?”
万绍:“……”
他只能先在一旁向闻厌师徒二人解释,说自己大哥并非脑子有毛病,只是几年前见过是非阁的人一面后就成这样了。
“是非阁?”这个名称对贺峋比较陌生,在他的印象中十年前还没有这个势力。
万绍“嗯”了一声,奇怪道:“你不知道?”
话刚出口,猛然意识到对方都死十年了,“凶手”就安然无恙地待在一旁,没事人一样上演着羡煞旁人的师徒情,情况诡异得让他不敢吭声,迅速挑重点讲了。
既不属于仙门各派,也非魔域之流,是非阁作为近几年才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的势力,在众人口中一直褒贬不一。毕竟只要给出的条件足够,无论对象是穷凶恶极之徒还是德高望重的正道修士,是非阁什么委托都可以接下。
“几年前,父亲想要和是非阁谈一笔交易。”万绍回忆道,“当时两人是在万府谈的,没有其他人在场,对方离开时我哥才回来,恰好在城门上远远地看到了一个背影,觉得那一幕好看极了,回来后想画下来,却怎么都找不到当时的感觉,画不好看。”
自己大哥当时就说对方容貌肯定极其出众,不过万绍不相信。他那时候也远远地看了一眼,人影模糊得就连是男是女都分不出来,也不知道万燮哪来的笃定。
不过那人身上的气质确实很特别,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人离开时,兰城外刚好起了风,西域的风干燥,吹在人身上刮得生疼,他抬手挡在额前,就见那人的外袍被风扬起,勾勒出清瘦的腰线和挺拔的背影。
城门口的其他人早就躲避风沙去了,只有那个人走在空无一人的过道上,就好像茫茫天地间仅有他一人独行,身上透着股极深极重的孤寂。
等到风沙散去,那道身影也彻底了无踪迹。
“不过后来父亲说交易没有达成,对方也没有再来过了。”万绍八卦道,“听说是非阁阁主自己就长得凶神恶煞的,凡是见过他真容的都吓得闭口不谈,来万家的那个想来不会是阁主,但既然阁主都长得那么寒碜,手下人肯定也好不到哪去。要我说,我哥肯定是当时被风迷了眼,魔怔了——啊!”
万绍捂着突然被打的脑袋叫。
万燮哼道:“你懂什么!美人在骨不在皮,我看了那么多年,从来没看走眼过!”
闻厌听完万绍的解释,明白了,问万燮道:“万公子是觉得我和那人长相相似吗?”
万燮还没说话呢,万绍就在一旁无情拆台:“你别信他!每次有人来兰城,我哥都这样和别人说,那人是男是女我当时都看不清,他哪知道像不像?!”
不过万燮闻言,没搭理万绍,还真的直愣愣凑近了去看眼前人的容貌。
闻厌此前已经喝了不少,葡萄酒的后劲慢慢涌上来了,有层浅淡的绯色浮现在白皙的脸颊上,但眼眸乌黑,蒙着的酒意下泛着森寒的光,冷与热交织在他身上,有种引人探究的矛盾。
万燮隐约察觉到了一闪而过的杀意,但眼前人眨了下眼,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没等他看出什么,闻厌又突然失了兴趣一般,和万燮拉开距离,转过头对贺峋道:“这里待着好无聊,我想出去走走。”
桌下的手去勾对方的指尖,闻厌摇了摇,笑道:“师尊陪我,好不好?”
隐晦的不悦还未从贺峋脸上散去,柔和的笑意就已经先一步漫上眼底,贺峋有求必应地嗯了一声,在闻厌起身的时候,顺势把人的披风系紧了。
万绍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直到两人亲亲密密地往外走了,方猛地回过神来,一把将自己还想往前追的大哥推了回去,自己紧走两步跟上了。
“诶!怎么回事?!我还没看清啊!”万燮被推得有些懵,留在原地喊,然而无人搭理。
万绍追上师徒二人,双手合十地摇了摇,让两人千万不要在意自己大哥的话。
“我回来后就查过医书了,要解毒需要去兰城外,那里有处暗河,水质特殊,配上万家独有的心法,正好可以克制蛟毒,但这个地方只有父亲和母亲才知道具体位置,解毒的事情还需要等明日他们回来后才能继续。”万绍歉意地笑了笑,建议道,“现在还不算晚,兰城的夜市应该要开始了,如果觉得这里待着无聊可以去逛逛,很有意思的!”
他的目光刚接触到两人交握的手上,就立马知情识趣地移开了,眼观鼻鼻观心,道:“我就不一起去了,要是遇上麻烦直接传音给我就好!”
说完,就把自己信符往闻厌手里一塞,一溜烟地跑了。
“难得见一个那么有眼色的。”贺峋意有所指地感叹道。
两人正往前走着,他捏了捏徒弟的指尖,突发奇想:“你说唐柏现在告诉广云宗我们的踪迹了吗?”
听起来非常向往的样子,感觉对一起亡命天涯真的十分有兴趣。
闻厌冷静道:“师尊,如果那些修士现在真的追过来,我一个人可拦不下来。”
“这样的话厌厌总会讨厌他了吧?”贺峋关注点跟他完全不在一个平面上,语气期待,同时似抱怨又似邀功,“忍了许久,一直都没有动手,就是怕你会怨我。”
闻厌道:“对师尊来说,我的感受有那么重要吗?”
虽是质问,但语气一点儿都不凶,说这话时,闻厌只垂眸看着前面的路,嘴角也是略有低落地往下垂。
贺峋当即就放缓了脚步。
接着闻厌就感觉自己被人极度温柔地摸了摸脑袋。
只听身边人叹了口气:“厌厌一直都在怪为师当初对你不好吗?”
闻厌垂着眼没答话。
“当时我刚创出了现在这套功法,因为效果实在太过于惊人,让那些正道仙门都忌惮不已,趁着我没完全掌握这套功法,又恰好受了伤的时候突然动手。”
贺峋第一次如此详细地和自己徒弟提起往事,并且也不吝于掩饰自己当时的狼狈:“当时确实吃了亏,伤得很重,内力将近枯涸,只有与我功法同源的人才能缓解伤势。”
闻厌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这时才道:“所以师尊就因为这个,那时又不想杀我了?”
“自然不是。”
宽袖下,贺峋紧了紧两人交握的手,闻厌感觉到一股温和的力度从指节处传来,一直熨帖地涌进四肢百骸中。
贺峋停了下来。
他还牵着自己徒弟的一只手,另一只手非常轻柔地把闻厌被夜风吹乱的发丝理顺,低下头,直直地望进那双乌黑的眼眸中,神情温柔而珍重:“厌厌,我从不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我自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们是一样的。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那时的模样。”贺峋屈指轻轻抵在眼前人的下颌处,拇指在侧脸摩挲着,眼神悠远,像是回溯了几十年的时光。
浑身是血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明明看起来就那么点大,森冷的杀意却都快要溢出来了,眼神很亮,让那双眼眸漂亮得惊人。
没有人比贺峋更清楚,这说明眼前人刚经历了一场杀戮,酣畅淋漓,使得大脑神经都还未从这种快感中脱离。
偏偏在看到自己时,要装得可怜又无助,像是见到了无法反抗的危险的小兽,不情不愿地将利爪收进柔软的皮毛下。
剩下的话贺峋没有说出口,因为自己徒弟已经软下目光,可话语间还带着淡淡的埋怨,又似委屈:“可是我那时真的好疼,师尊还总是吓我,总让我觉得活不到明日。”
“是我不好。”贺峋柔声道歉,表情认真而诚恳。
闻厌只是瞥他一眼,似乎被勾起了伤心事后情绪慢慢上来,不理人了,开始闷头往前。
贺峋停在原地看人生着气的背影,略有新奇,接着紧走两步追上去。
手被人拉住,闻厌象征性地挣了挣,接着便任凭对方重新握紧了自己的手,重新十指相扣。
只是在贺峋叫自己的时候不吭声,神情不霁。
到夜市的距离并不远,从万府的院子出去后,往前走一段距离,就到了最热闹的那条街道,最靠里的地方不知道在做什么,还围满了人,时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声。
在周身的喧闹中,闻厌的情绪稍缓,但仍低垂着眉眼,被贺峋一番话弄得兴致不高的模样。
贺峋有意和人搭话:“厌厌,去不去那里看看?”
闻厌这次没有反对。
等挤进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里,他们才发现周围人如此激动的原因。
人群中间是一对年轻男女,两人中的男子背靠木板站着,有三颗果子固定在木板上,分别悬挂在头顶和两侧肩膀上方,而他面前的女子弯弓搭箭,神情专注地瞄准了对方头顶。
“嗖”的一声,箭头就擦着男子的头发没入了果肉之中,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
只是接下来的两箭有些失了准头,眼看着要射中那男子,不少人惊呼起来,吓得闭上眼睛。
鲜血直流的惨象没有出现,即将穿破皮肉之际,箭簇就自动收了回去,只不痛不痒地在人身上打了一下,就掉在了地上。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特别是那个女子,神情激动地跑上前一把搂住了对方,接过摊主递来的奖品后,两人亲密地说笑着相拥离去。
摊主吆喝道:“还有人想来玩吗?”
虽然知道了不会真的受伤,但大多数人还是有些害怕,一时无人真的敢上前,互相怂恿着。
贺峋低头去看徒弟,就见人一直看着,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便笑道:“还挺有意思的,我们去玩玩?”
两道身影迈步而出,四周观众顿时又兴奋起来,特别是看到不属于兰城的生面孔后,新奇地窃窃私语。
闻厌接过摊主递来的弓箭。
他拨弄了一下箭簇,发现是货真价实的玄铁,在灯火下泛着令人生畏的光泽,只是上面附加了一个小法术,保证在触碰到□□的时候会第一时间缩回去。
不过法术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谁也说不准下一次会不会失效。
他转身,定定地看了已经站在他对面的贺峋一眼,刚要拉弓搭箭,就听对方道:“等一下。”
“怎么回事?”
“是不是突然怕了?”
“不过也正常啊,在旁边看肯定没站上去来得恐怖。”
“他们是从外头来的吗?一般人都不敢玩我们这个,他们都算大胆的了。”
在一众窃窃私语中,贺峋微微一笑,仍旧闲散地站在远处,唯有看着自己徒弟的温和眼神没有变过,下颌朝人手中的箭点了点。
“换真的。”
周围寂静了一瞬,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随后满场哗然。
第36章
一句话几乎让在场所有人都躁动起来。
有人好心劝道:“这位公子, 你从外地来的不清楚,我们这一开始用的就是真箭,只是有人失手了当场丧命, 从那以后才请城里的仙君附上了法术。”
“是啊,玩玩就好了,弄出人命就糟了呀。”
闻厌与自己师尊目光相接, 对方完全没受周围这些劝说的影响,眼眸含笑,神情是鼓励而纵容的。
一旦换成真的箭簇, 就是毫无保留的性命相托。
身上的蛟毒还没解,若是闻厌真的失了手,对方现在的修为完全不足以护住心脉,让他能够被利刃贯穿还安然无恙,更不用说如果闻厌是真的想要借此动手,那么此举便是完完全全拿自己的命往上撞。
闻厌知道这人喜欢寻刺激,但也不会是这种毫无益处的刺激。这种主动交付性命, 任凭对方处置的行为更像是另类的道歉。
闻厌明白贺峋的意思, 但表情并没有因此而缓和,反而越发沉下眼神。
他神色不明地和自己师尊对视,突然一把从地上的箭筒中抽出了支没有附加法术的普通羽箭,抬手拉弓搭箭,动作干脆利落, 瞬间就瞄准了眼前人的心脏。
自这一刻, 所有人都发现这位看起来漂亮无害的小公子气质一变, 精致秀丽的眉眼霎时冷了下来, 不像是和同伴来夜市上随便玩一把,倒像是真的要把眼前人置于死地。
周围人大气不敢出。
贺峋自然也把自己徒弟的神情变化尽数收进眼中。
手上的羽箭被闻厌附上了法术, 箭身缠绕着阴冷的魔气,汹涌杀意不断聚集其上,弓弦被拉到极致,蓄势待发。
贺峋就迎着这足以把人瞬间毙命的一箭笑了笑,甚至还站得更放松了些,周身命门都在拿箭对着自己的徒弟面前展露无疑。
闻厌松了手。
利箭裹挟着摧山倒海的气势呼啸而去,已经有不少人被吓得瞬间闭上了眼睛。
“砰一一!”
有什么忽地炸开了,动静巨大,那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声音。
众人睁眼,但没看到血溅当场的悲剧场面,在放箭的那刻,闻厌拿着弯弓的手就往上一抬,这支箭在离弦之始就没有对准贺峋,带着凛冽的杀意穿云而上,变成了在半空中炸开的绚丽烟火。
让人窒息的凝重顷刻间散去。
“哇——”
“好漂亮!”
“原来这是位小仙君啊!刚才差点把我吓死了!”
身侧是此起彼伏的赞叹,头顶是璀璨夺目的焰火,贺峋就站在明明灭灭的绚烂光晕下对着他笑。
闻厌却哪个都没看,直接把弓扔回已经呆若木鸡的摊主身上,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小公子!不,小仙君!”摊主没看过瘾,回过神来,冲着人背影喊道,“不再玩一把吗?不用钱!您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不了。”有人把银两放在面前的小桌上,摊主转过头来,就见和那位小仙君同行的男人对他笑笑。
摊主看到对方付的钱两,连忙道:“不用这么多的……”
眼前的男人眉目舒展,似心情不错,出手也阔绰:“赔你的箭。”
摊主还想再说什么,但对方已经追着那小仙君的脚步,身影很快也消失在远处。
“厌厌!”贺峋喊人,然而闻厌充耳不闻,就是一味埋头往前走。
街道上还有不少人正往夜市深处走,两人逆着人流,一前一后地走着,不时有人转头看这明显气氛不对的两人。
贺峋没有管这些无关紧要的目光,始终落后闻厌一个身位,跟在人后面温声细语地不住哄着低头不理人的徒弟。
眼看着前方就是兰城城门,贺峋终于抬手把依然没有任何停下迹象的人拉住,巧妙地一使力将人拥入怀中。
贺峋轻声道:“怎么生气了?是我不好,本来是想让你开心一些的,没想到……”
剩下的话都在闻厌抬眼看他的那刻戛然而止。
小徒弟还是冷着一张脸,但眼眶红红的,有浅淡的雾气在乌黑的眼眸间流转,让这份冷意都带上了显而易见的委屈意味。
闻厌问:“师尊是故意的,对吗?”
贺峋没太明白自己徒弟的意思,但此时那双蒙着水雾的漂亮眼睛已经无条件地占据了上风,让他本就柔和的语气放缓到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地步,像是怕不留神就会刺激到此时情绪摇摇欲坠的人。
“是我又惹得厌厌伤心了吗?”贺峋把人搂得更紧密了些,“对不起,能告诉我哪里做得不对吗?以后一定不会这样了。”
闻厌无声地盯着眼前人,咬着唇,眼底的泪将落未落,分辨着对方的神色。
可贺峋似乎真的没有明白,低头看他,满是弄巧成拙的歉意,眼底还有几分货真价实的茫然。
于是闻厌抬手扯住了对方的衣襟,在贺峋顺着力道离他更近的时候,开口道:“我下不了手。”
两人间的距离近得几乎鼻尖相贴,闻厌说话间带起的温热吐息就扑在贺峋的颈侧,和眸中的水光一样,柔软得格外惹人怜惜。
“我拿起箭的时候,总会想起那晚,你就在我面前掉下了悬崖,从此消失了十年。”闻厌慢慢的,极其难过地道,“那一瞬间我怕极了。”
他勾起一个自嘲的笑,对贺峋道:“我已经做不到像以前那样那剑对着你了,任何可能会像那晚一样发生的事情,我都做不到。这样师尊是不是高兴了?”
一滴泪从他眼尾滑落,滑过唇角勾起的弧度,和闻厌飘忽的嗓音一样转瞬消失不见:“师尊,这十年我过得很不好。”
他看着贺峋,眸中盛着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委屈和无助,和那几分自嘲的笑意一起,让他此刻显得格外脆弱。
这句话一出,他这段时间的种种反常举动似乎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再见面后,褪去了那些针锋相对,闻厌头一次如此直白向人袒露着自己的软弱,像是终于承认自己在这场持续了十年的拉锯中一败涂地。
没有人知道贺峋此时的心理。
那滴泪无声而短暂,但足以再明白不过地彰显十年前那晚在他离开的这些年月里怎么反复在眼前人心头浮现,直至在对方心头催生出强烈而扭曲的执念,从此再难根除。
微凉的指尖在闻厌眼下抹了抹,拭去多余的湿意,贺峋的嗓音也很轻:“对不起。”
这一晚上闻厌的反应都陌生得始料未及,道歉一声叠着一声,像是要透支完这辈子的歉意。
“我没想到这会在十年间对你有那么大影响。”贺峋捧着眼前人的脸,低头在鼻尖上落下一吻。
又起风了,干燥的风刮过夜间的兰城,树木在风中簌簌摇动,带起阵阵凉意。熟悉的温度借着拥抱,分毫不落地传到闻厌身上,驱散了晚间的微凉。
“是我错了,让厌厌难过了那么久。”贺峋柔声问,“厌厌可以原谅我吗?”
这句话像某种开关,一下子就把眼前人未尽的泪水全都勾了出来,晶莹剔透的泪珠不间断地往外涌。
而闻厌就放任泪水流淌,执拗地盯着眼前人看,一瞬也不错眼。
乌黑的眼眸被水洗过,更显得清透纯澈,像未经雕琢的上好宝石。
风沙起,粗粝的沙砾从城门外的荒漠往兰城内席卷而来,经过外面的那圈树林后削弱了不少,但仍旧刮得人有些难受。
闻厌刚嗅到干燥的气息,便眼前一暗,眼睛被骨节分明的手掌盖住了。
贺峋偏头轻咳几声,这段时间以来他都这样,有些虚弱,因为体内的蛟毒一直拖着。
“无事。”他握住徒弟下意识抬起的手,安抚道,“内府一直没有调理过来罢了,解毒后就好了。”
闻厌“嗯”了一声,埋在自己师尊的颈窝,另一只手抱着对方的腰。
对方的手掌仍盖在他眼睛上,闻厌没有拒绝这种细致的照顾,反而顺势依偎着,似乎极度眷恋着对方的温度。
眼泪仍旧从被盖住的眼眸中缓缓往外流淌,而闻厌在黑暗中睁着眼,唇角缓缓露出个志在必得的笑容,眼中满是期待的光,轻声道:“就快好了。”
贺峋看不到徒弟此刻的神情,低头只有一个乌黑柔软的发顶。
他握着人的另一只手一点点下移,温和地,试探着对方反应,慢慢十指相扣。
贺峋吻了吻人柔软的发丝,垂眼看人的眼神幽深而蓄势待发,半晌,也露出个兴味盎然的笑容,温声重复道:“嗯,就快好了。”
第37章
第二日早晨, 万绍专门一大早就跑到了万府的客居,恭候里面两位祖宗大驾。
从外面看去,房间里一片寂静, 只间或有清晨的几声鸟鸣,万绍不敢打扰,在院子里晃来晃去, 很快就把不大的院子走了个遍。
他叹了口气,只能先在外面坐下,有只灰鸟从他身边一蹦一跳地经过, 被他一把薅住,在手中拼命扑棱翅膀。
“嘘。”万绍一把捏住鸟嘴,把无辜受难的鸟儿举到眼前,一本正经地低声恐吓道,“敢吵到里面那两位,小心把你拔了毛串成串烤了吃。”
话虽凶狠,却神情哀凄, 一时让人不知道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在说手中的鸟儿。
“什么烤了吃?”带着笑的嗓音忽然从客居的院子外响起。
“哗啦啦——”万绍的手一抖, 掌中的灰鸟便扇动着翅膀飞走了,掉落的鸟羽扑了他一脸。
万绍呸呸呸吐出嘴里的鸟毛,就看到贺峋站在自己面前,似笑非笑地低头看来。
对方手里还抱着个人,被厚重的披风裹着, 只露出小半张柔软的侧脸来, 整个人都埋在贺峋怀中, 强行忍耐什么般, 无意识地缩着,从袖口下探出的指节苍白, 紧紧地抓着贺峋胸前的衣料,好像这样就能缓解他的痛苦。
万绍看清楚后被吓了一跳,没想明白怎么一夜过去闻厌就变成了这样,嘴唇张张合合:“这,这是……”
一时也顾不上恐惧了,万绍看贺峋的眼神满是谴责,像在看把人拐带出去整整折腾了一整晚的禽兽。
然后就听这禽兽问他:“有冰月草吗?”
万绍想也没想就道:“当然有,但这也不是……诶,等等……”
冰月草?
这不是镇痛的吗?用来治经脉损伤的,不对症啊。
贺峋把人往怀里拢了拢,解释道:“旧疾突然发作了,我现在内力不够,要靠冰月草帮他缓解。”
贺峋瞥了瞬间默默闭嘴的万绍一眼:“想哪里去了?”
万绍无言以对,自觉反省自己的龌龊思想,麻溜地滚去药房找冰月草去了。
贺峋抱着人进门,把人往榻上放的时候,怀里的徒弟还抓着自己衣服不放手。
贺峋挣了一下没挣开,只能就着这个姿势别别扭扭地俯下身,温声安抚道:“好啦,为师就在这里,不会走的。”
榻上的人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还是没松手,甚至想要继续往他身上黏。
贺峋笑着叹了口气,指尖溢出些许温润的灵力,只是因为目前修为受限,灵力并不十分稳定,像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半昏迷中的人却已经敏锐地捕捉到这一闪而过的熟悉气息,主动握上他的手,贺峋身上的灵力自动顺着两人肢体接触的地方没入另外一人的体内,让闻厌蹙起的眉眼都舒展了不少。
贺峋任由自己体内所剩无几的内力一点点流失,捏了捏自己徒弟的鼻尖,幽幽道:“平日里也不见热络几分,这时候就知道黏人了。”
榻上的人自然听不见他的话,此时的贺峋对他来说无异于一颗人形止痛药,此时完全是遵循着本能贴上去。
来自贺峋的灵力可以缓解他的旧疾,自从误打误撞发现了这个方法后,闻厌在冰月草耗尽的这段时间里都靠对方捱过磨人的头疼,然而此时他的理智尚陷在一片昏沉中,于是汲取起对方的灵力时便有些不加节制。
万绍气喘吁吁地从药房中跑回来时,就见贺峋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他走近一看,又震惊了:“这是在做什么?!你会没命的!”
“没事,哪那么容易就要死要活的。”贺峋漫不经心地笑道。
然后下一瞬就咳了几声。
指尖的灵力因此逸散了,于是黏黏糊糊挨着他的人脸上霎时浮现出茫然神色,握着他的手滑落下来。
等到莹润灵力重新浮现时,那还闭着眼的人又敏锐地察觉到了,伸手去摸索灵力出现的地方。
贺峋瞬间从中找到了极大的乐趣,幼稚地小幅度移动自己的手指,偏不让人得逞,玩够了,才任凭自己徒弟暂时获得了自己手臂的使用权,给人抱着手,自己意犹未尽地转头,对万绍道:“有药炉吗?”
万绍的表情已经从震惊转为了一潭死水,木然点头。
“能劳烦你把药炉搬到这里来吗?”贺峋抬了抬手,示意自己现在完全走不开。
万绍默默把冰月草放下,带着一种诡异的波澜不惊,又转身出门了。
万府的客居不小,所以把药炉架起又生起火后,室内也不至于过于逼仄灼热。
榻上的人还是没有放手的倾向,贺峋便乐意至极地继续把自己的活动范围划定在榻边,方便自己徒弟黏在上面。
万绍任劳任怨地按照贺峋的吩咐依次把所需的辅料和冰月草投入药炉中,低头忙碌起来时,总算想起要提醒正事,对身后的贺峋道:“冰月草只生长在极北之地,万家的药房中储存的也不多,这些就是全部了。”
“而且冰月草虽然镇痛效果极佳,但还是无法根治,我不知道闻公子的旧疾是怎么回事,不过一直这样总不是办法。”谈起这些的时候,万绍总算有了些医者仁心的感觉,操心道。
但又很有分寸,并没有贸然去给人看病,毕竟像对方这种树敌无数的人,身上的旧疾无异于巨大的弱点,若是将具体情况泄露出去必然会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贺峋淡然地嗯了一声,领了他这个情,但也并没有进一步详谈的打算,似乎早就已经想好了应对之法。
贺峋低头去看身边人,手指抚了抚徒弟眉间浅浅一道皱褶,屋内一时陷入了短暂的安静中,只有药炉底下的灵火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等到贺峋接过万绍递来的药碗,把徒弟半扶起来,小心地喂了下去后,仍旧在昏迷中的人看起来才没有那么难受了,只是唇角还是耷拉着,不太高兴的样子。
贺峋拿帕子给人仔细地擦去唇边沾上的药渍,问道:“有蜜饯吗?”
“什么?”万绍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贺峋看他这样,也有些诧异:“没有吗?或者带点甜的东西也可以。”
自小就在医修世家长大,喝药对他来说就和喝水似的,万绍反应了半天,总算记起自己小时候喝完药也是要拿些甜的压一压,只是这习惯早就随着年岁渐长改掉了。
听人说早就已经不吃蜜饯了,贺峋苦恼道:“这样啊,那有些难办了。”
万绍总算明白过来这是某位凶名都传到兰城里的闻小魔君喝完药后不高兴了,表情瞬间就和见了鬼似的。
他努力给自己的固有认知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闻公子是很少生病吗?”
所以才会这么不习惯。
贺峋决定在外人面前给自己徒弟留点面子,不然以后要是传出些奇怪的传闻,某人又要气势汹汹地过来发脾气,遂点头,正经道:“对。”
实际上事实正好相反。
刚回到山海楼的那会儿,简直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贺峋杀人顺手,但照顾人对他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那段时间又忙,不怎么顾得上自己新鲜热乎的小徒弟。
事情的转折是发生在某次深夜,他回到楼中的时候看到闻厌的房中还亮着灯,让贺峋本打算径直回自己住处的脚步一转,推门进了自己徒弟屋中。
门板转动的吱呀声似乎都让榻上的那一小团吓了一跳,卷着被子坐起来怯怯地看向来人。
然后贺峋就看到了自己那已经烧得昏昏沉沉的小徒弟,白皙柔软的脸颊上是不正常的红晕,眼睛也是通红的,泛着湿淋淋的光,极度委屈和难受一样。
贺峋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血气,袍角溅着不知道是谁的血,可当他走到榻边的时候,却惊奇地发现那一小团并没有因此而害怕,认出他后,甚至一开始的防备都尽数散去,很依赖地小声叫师尊。
贺峋应了,俯身用手背探了下小徒弟额头的温度,发现比不久前溅到身上的鲜血还要滚烫。
“没喝药吗?”毕竟他好歹还记得自己师尊的身份,见人病着,每日出门前都有吩咐楼中的侍从按时把药端过去。
浓郁的血腥气随着他的动作钻进闻厌鼻中,比属于温暖的体温更先让他感知到的是对方身上让人不寒而栗的森冷杀气。
但那只搭在他额上的手干燥而暖和,寂静寒凉的深夜中,屋内的灯火轻轻摇晃着,在榻边微微俯身的修长身影投下格外温柔的剪影。
闻厌睁着眼晕乎乎看了自己师尊一会儿,脑子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略微心虚地垂了下目光,声音更小了:“好苦,没喝。”
榻上的那一小团好像有些怕眼前人生气一样,用被子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了,闷声闷气地解释道:“从前我在家里的时候,喝药都是有蜜饯的,我不习惯,这里也总是只有我一个人……”
心里接近于无的良心突然隐隐作痛,贺峋总算觉得自己这师尊当得好像有些不太称职。
于是下一刻,山海楼楼主为了小徒弟的一口蜜饯,夜半时分惊动了大半个楼的人,最后终于让人听话地咽完了一整碗药。
闻厌仰着头,乖乖地让人擦了擦嘴,含着蜜饯,腮帮子鼓起来一小块,不正常的高温退去不少,变成了暖呼呼的一小团,嗓音绵软:“谢谢师尊。”
就因为这四个字,此后贺峋回山海楼的第一件事就成了去看自己娇贵的小徒弟,等人再长大些后,已经不会动不动生病了,这个习惯也没变过。
当然,某人不记事,多年后自己无意间说漏嘴,说那晚他是专门听着贺峋回来的动静把灯挑亮的。
那时,两人躺在寝殿宽敞的床榻上,闻厌的眼睛半睁不闭,迷迷糊糊的,就快要睡过去了,含糊抱怨道:“等得都要困死了,师尊也不早点回来……”
所以也没明白贺峋为何突然气笑了,然后自己又被人从被子里抓了起来,半句辩解的空档都没有,已经偃旗息鼓的亲吻就毫不讲理地重新压了下来。
“总算找到了,累死我了!”万绍推门而入,精疲力尽,“你猜我最后是从哪里找到的?门房那个刚学会说话的小孩那,小鬼机灵着呢,好说歹说,又拿了好几样稀奇玩意和他换,才让我从他糖罐中拿了几颗。”
贺峋这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抬眼看人,温文有礼地道了声谢,问人用了什么换这东西,他后面补上。
话语中满是对自己徒弟这娇气习惯的纵容,无底线得过分。
万绍连忙摆手:“也不是特别值钱的东西,只是……”
许是逐渐觉得这两位现在看起来也没有传闻中那么骇人,被强行压制的好奇心悄悄冒头,万绍道:“只是有些没想到,你们实际相处起来是这样的……”
贺峋瞬间就明白对方的意思,笑道:“怎么?你觉得我这时候应该下个毒吗?”
万绍哪敢说是啊,虽然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贺峋叹气道:“所以我觉得有些谣言还是该清一清,好好的师徒关系都被传成什么样了?偏要加上些俗套的反目成仇的戏码。”
万绍都被他说得有些迷迷瞪瞪的了,半信半疑道:“可是听说十年前是……”
“自然是假的。”贺峋都还没等人说完,就轻飘飘地反驳,“本座的徒弟那么乖,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那难道是您老人家嫌活得不耐烦了想死一死吗?
万绍瞬间打消了刚升起的那几分信服,难以置信地心里想。
就在这时,他身上的信符突然亮了起来,贺峋就见人看着看着脸色一变,腾的一下站起身来。
“怎么了?”贺峋问。
“黑蛟!禹北界那条黑蛟竟然追过来了!”万绍惊慌失措道,“大哥说父亲和母亲回来的路上被黑蛟截断,现在还被困着。”
贺峋先是看了下徒弟的状况,见人喝了药吃了糖,已经没什么难受的迹象,正安然地睡着,于是在急得六神无主的万绍央求时还是起身一起过去了,只留下了个简单的术法,在人醒过来时能第一时间感觉到。
等到两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闻厌也睁开了眼。
他不知道是什么醒过来的,默默品了下口中未散的甜味,弯了弯嘴角,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随即从榻上起身,在贺峋的法术感应到前,就算准了对方现在修为不济不能立马发现,干脆利落地往上面打了道禁制直接压下来,也出了门,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第38章
万绍一路狂奔, 刚赶到城门附近,就见到了黑蛟那熟悉的让人望而生畏的庞大身影,还有正站在前方神情凝重的万燮。
“哥!现在怎么样了?!”他跑到人身边, 气喘吁吁地问。
贺峋不紧不慢地跟在万绍身后,虽然答应了人一起过来,但依旧神色淡然, 波澜不惊地观察着远处黑蛟硕大的身影,和一脸着急的万绍形成了鲜明对比。
万燮看到跟在自己弟弟后面的身影时,悄悄地松了口气, 随后才道:“暂时还没大碍,不用太害怕。”
万绍闻言,瞬间浑身脱力,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万燮连忙搀住自己弟弟,发现人竟然是真的如此紧张,疑惑地小声道:“你没看完我的传信吗?”
“什么?”奈何万绍一点脸色都不会看, 气都没喘匀, 当即就更加疑惑地问道,“我一看你说父亲母亲被黑蛟困住就连忙赶过来了,你后面还说了什么吗”
嗓音很大,完全没察觉到万燮的意思,半点遮掩的想法都没有, 于是贺峋都不禁转过头看向万燮。
“……”
万燮道:“……没什么, 就是怕你太担心了, 让你别太紧张。”
“都什么时候了, 以前又没见你那么贴心!”万绍翻了个白眼,心急火燎眯眼远眺, 只能看到黑蛟盘曲起来的硕大身躯,还有爪下隐约两个模糊人影,问道,“我们为什么要离得那么远?都看不到他们现在是什么情况。”
“别过去!”万燮一把将人拉住,在自己弟弟越来越疑惑的目光中顿了顿,解释道,“这里刚好是黑蛟视野的盲区,再靠近就会被它发现了,我正在给母亲传音,看他们现在的情况如何,寻到机会就立即过去救他们。”
既然自己大哥都这么说了,万绍不疑有他,停下脚步,眉间仍旧难掩忧色:“那黑蛟怎么会来兰城的?没有被仙门收押吗?”
现在已经距离他们从万府出来有一会儿了,就在此刻,贺峋眉眼一动,感觉到自己留在万府的那缕神识突然传来细微的波动。
贺峋笑了笑,垂下的眼眸中闪过兴味的光,却只是对万绍道:“这条黑蛟的道行很深,可不容易被收服,要不是它化龙失败后修为大减,我们那日在禹北界也没那么快脱身。”
万燮连忙附和道:“对,黑蛟本就少见,这种已经修炼千年的对付起来肯定很棘手。”
贺峋道:“万公子此前和这蛟蛇打过交道吗?听起来好像很熟悉,人在那么远就能判断出它是什么情况。”
万燮蓦地哑然,浑身上下一下子绷紧了,就听对方很体贴地又问道:“是传音的时候知道的吗?”
贺峋看人松了口气连连点头,笑道:“原来如此。”
“我再问问他们现在如何了。”万燮道。
手中信符化作一道流光往黑蛟的方向飞驰而去,落到一个打扮干练的妇人手中。
万母看完万燮的传信,神色越发古怪:“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她只是和丈夫一起外出寻觅药材,都已经要到家门口了,突然被一条黑蛟拦了路,还没等她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就接到了大儿子的传信,让她不要惊慌,和父亲一起等一会儿。
传闻中黑蛟性情暴虐,然而他们遇到的这个却没有展露出明显的攻击性,只是用覆满鳞片的长尾把他们圈在原地,在他们试图离开的时候呲着牙恐吓。
万父同样摸不着头脑,只能安慰妻子道:“他们不是来信说就快结束了吗?再过一会儿就可以问个清楚了。”
与他的话语呼应一般,黑蛟巨大的头颅低下来,喷洒出灼热鼻息,在原地刮起一阵热风,冰冷的眼瞳与他们对视半晌,却没有再管他们,下一瞬便腾空而起。
就像看不到尽头的黑云在空中翻腾,一直称得上安分的黑蛟终于展现出了慑人的威势,张牙舞爪地朝另一侧的三个人俯冲下来。
万绍迎着那不断向自己靠近的黑影,紧张道:“过来了过来了!”
他环顾了在场三人一圈,突然发现一个问题,大惊失色道:“……糟了!”
他们一家主修医术,修为都算不上高,而现在自己身侧的前任魔君也蛟毒未解,修为可能比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只是平日里对方身上那种难以言喻的骇人感觉并不随修为而变化,以至于他总是忽略了对方的现状。
贺峋适时地轻咳一声,在万绍陡然绝望的目光中弯了唇角,摊了摊手,无辜道:“看我做什么?我现在可什么忙都帮不上。”
万绍万分后悔自己费心费力把人请过来了,感觉把那位还在昏睡中的闻小楼主扛过来都比这人靠谱。
他已经看清被勾在黑蛟爪上的那两道身影了,对自己大哥急道:“哥!只靠我们几个对付不了这黒蛟的,你快先回去找人过来帮忙!”
然而为时已晚。话音刚落,黑蛟就长啸一声,目标明确地冲着他们来了。
万燮把人往旁边一推,喊道:“你先过去保护爹娘!这里我来处理!”
贺峋一直安然站在原处,周遭的纷乱似乎都与他无关。
黑蛟的一只眼睛之前被闻厌所伤,还没好全,眼瞳上蒙着一层阴翳,另一只完好的眼睛飞快地转动着,似乎发现了贺峋身上还有自己造成的伤,兴奋地吼叫着,半空中抬起利爪冲贺峋挥下。
庞然巨物活动时带起了强烈的气流,鼓动起贺峋的衣袍,城外的风沙也被卷动,扬起一阵完全把人视线遮蔽住的沙尘。
万燮本想上前,也不得不闭上了眼睛,偏过头。
“轰——”
有凛冽阴冷的魔气从被风沙掩盖的中心往外扩散,强横地穿过了层层阻碍打在黑蛟身上,激起痛苦的哀鸣。
等到风沙止歇,万燮睁眼看去,就见风暴中心的贺峋仍旧静立于原地,神情波澜不惊,而他身前是赫然出现的另一道身影。
闻厌的脸色略有苍白,似乎旧疾复发对他的影响还未完全过去,眉目间挂着淡淡倦容,但仍旧挡在贺峋身前没有动过一步,眼神很冷,毫不退让地和黑蛟对峙着。
黑蛟明显被激怒了,愤怒地喷着鼻息,然而下一瞬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它在闻厌面前俯下身,低下了头,是一个不情不愿的臣服姿势,完好的那只眼睛锁定在闻厌身上,似有催促,好像在等着眼前人履行什么承诺。
闻厌轻轻扯了扯嘴角,回想起了昨晚。
昨晚两人并没有回万府,云消雨歇后,贺峋去寻洗漱的热水,闻厌懒懒地躺在榻上,不想动弹,然后就感觉手边被什么东西拱了拱。
闻厌抬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缩小了无数倍的黑蛟,对方遮天蔽日的身躯不见了,如今仅两指长,在闻厌手中扭动着,小小的爪子扒拉着闻厌的指节,与当时在禹北界中发狂伤人的模样大相径庭,看起来无害又可爱。
黑蛟口中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化……化龙,帮……”
又是想让闻厌助它化龙。
似乎在和这东西的交手中被打上了主意,从禹北界出来后,闻厌就发现自己被这东西缠上了。黑蛟极通人性,还知道每次都避开贺峋在场的时候,哪怕闻厌次次都没给它好脸色,也仍旧坚持不懈,似乎认定了眼前人绝对能够帮到它。
闻厌把小黑蛟抓到眼前,目光冰冷。
黑蛟还以为自己要被一扬手扔出去了,紧紧扒住眼前人的手指,哀哀地小声叫唤。
然后就见眼前人仔细地打量了它一圈,冰释前嫌一样,缓缓露出个好看的笑容。
“好啊。”闻厌笑眯眯道,“不过你要先帮我一个忙。”
熟悉的脚步声已经在靠近了,他敏锐地听到贺峋正在往楼上走,很快就会推门进来。
闻厌抓着这个间隙,言简意赅道:“明天我需要你在兰城外弄出一些动静。”
黑蛟的眼珠转了下,好像有些懵懂,嘴边的须须动了动。但闻厌知道它听懂了,没给这东西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捏住这小东西的嘴,直接一扬手把它扔进窗外的夜色之中。
“师尊。”他恰好在贺峋开门的时候抬眼看人,朝来人伸出手,似撒娇又似埋怨,“你怎么那么久才回来。”
贺峋自然地俯下身抱了抱他,于是黑暗的夜色中,只有闻厌看到黑蛟的体型重新拉长变大,竖瞳眨了眨,和他达成了无声的协议。
此时所有人都默默屏息,看着对峙中的一人一蛟。
闻厌站在黑蛟面前,再清楚不过地从对方的眼瞳中看到了无处遁形的凶光,只等他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就会把所有人都毫不留情地撕碎。
眼看目标就要达成,黑蛟浑身气息越发躁动起来,爪子已经蠢蠢欲动,艰难地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安分。
闻厌心中一哂。
畜生就是畜生,装都装不像。
他朝前面伸出手,黑蛟立即渴望地仰头蹭上了他的掌心。
阴冷的魔气往闻厌手心汇聚,在黑蛟贪婪的目光中,倏然化作了一柄长剑,深深地破开黑蛟厚重的鳞甲扎进血肉中!
出手得毫无征兆,不仅让一旁的万家上下惊呆了,黑蛟那简单的脑子也完全没料到,冲胆敢欺骗自己的人类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怒吼。
然而魔气化作的长剑已经穿过逆鳞将它牢牢钉在了地上,遮天蔽日的庞大身躯只能在原地徒劳扭动着,就像漏了气般,肉眼可见地不断缩小。
在被黑蛟狂躁的动作波及到前,贺峋把徒弟往怀中一带,往后掠了几丈。
毫无防备地被人伤了逆鳞,黒蛟的身躯还在不断缩小,哪怕气势依旧凶狠,但所有人都看出来已经它已经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那两位公子是什么来历?今天发生的事情是因为他们吗?”万家四口刚汇合到一起,万母第一时间就把万燮抓到一边小声问道。
万父则远远地看着闻厌的身影喃喃道:“我怎么感觉那个小公子好像在哪里见过……”
万绍迟钝的脑子终于发现不对劲了,眼看危机散去,重新掏出自己大哥一开始的传信。
前面都是在说黑蛟突现,让他当时一看到就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以至于漏了最下面的一行小字——以上消息并非全然真实,借此尽力让贺公子一同前来。
万绍:“……”
另一边的师徒俩听不见这些议论,落到安全的地方后,还没等贺峋放开手,闻厌就反客为主地抓住了对方的手掌,眼神紧张地上下打量了眼前人一番,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我一醒来就看到人都不见了,出去一看,万府的人都惊慌失措的,说是遇上了黑蛟,还说你也一起去了。”闻厌回想起来时的神情还是有些后怕。
贺峋轻轻地嗯了一声,问:“所以厌厌就马上追过来了?”
闻厌点点头,拉着贺峋的手,嗓音又轻又软:“幸好你没事。师尊,我好担心你。”
第39章
贺峋的眼底漫上笑意, 手腕一转,反扣住徒弟的手,把人完完全全拥进自己怀中。
他屈指抬起人下颌, 和闻厌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关切相对,指腹轻轻刮过人眼眶,温声笑道:“我还以为厌厌要把我扔去喂黑蛟了。”
闻厌的眼神轻轻一颤, 随即泛上极度委屈和伤心的神色,对贺峋道:“师尊为什么要这样说?”
他顺着贺峋的力度微仰起头,在人面前袒露出自己脆弱的脖颈, 似乎这样就能证明自己别无二心一样,纤长浓密的眼睫在眼睑处投下一片失落的阴影。
闻厌道:“我一醒来都被吓坏了,师尊还要怀疑我……”
耷拉着的眉眼看起来非常难过,就像一片真心被自己最在乎的人辜负了,换作任何一个人被这样指责时都会认为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贺峋黑沉的眼眸一眨不眨,落在面前的徒弟身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闻厌的心禁不住一点点提了起来, 暗暗攥紧了拳, 脊背有些发僵,就在他开始反思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的时候,头顶的压力忽地一松。
柔和的笑意漫上贺峋眼底,宛若春风化雨。
贺峋有些歉疚道:“对不起,我没有这个意思。”
指腹在徒弟柔软的侧脸上蹭了蹭, 贺峋微微弯腰和人视线平齐:“害厌厌担心了, 抱歉。”
闻厌这才看起来高兴了些, 乌黑的眼眸弯出一个漂亮柔和的弧度:“师尊没事就好。”
贺峋揉了揉徒弟的脑袋, 触感就和对方现在的笑容一样柔软惹人怜爱。
在他们不远处,黑蛟庞大的身躯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原地只剩下了一条小臂粗的黑蛇,正是黒蛟化蛟前的本相。
小黑蛇已经发现了自己任人鱼肉的艰难处境,把自己盘成一圈瑟瑟发抖。闻厌把它捡起来随意地拎在手里,和贺峋一起向万家四口走去。
这边万家四人的低声交谈还未结束。
“你说闻公子帮你把那幅画补全了?”万绍难以置信道。
万燮点头。他今早起来看到悄无声息躺在床头的画卷时也怀疑是自己眼花了,并且更让他惊讶的是,经由对方补全的那部分里,小到一草一木都与记忆中的无二,只能说明当时对方绝对也在现场。
偏偏当时起了风沙,人影寥落,除了他们兄弟二人,只有那位是非阁的来使。
这其中代表的含义太过让人震惊,所以他才选择配合对方行动。
“这不可能!”万绍斩钉截铁道。
他没有向家里人明确说过闻厌二人的真实身份,只简单介绍了个姓氏,所以自己大哥会把人错认也情有可原。但他可再清楚不过,魔域山海楼的楼主怎么会与是非阁扯上关系?
“什么不可能?”闻厌的声音飘过来了。
万绍莫名地浑身一抖,扭头看去,就见闻厌脸上挂着再温良不过的笑容走来了。又或者说这一路来对方都没展现出什么攻击性,仿佛真的只是师徒情深,他担忧自己师尊身体,专程陪人来解毒。
闻厌可没管万绍闪烁变化的的神情,把手上拎着的小黑蛟往对方怀中一塞:“你不是在研究蛟毒吗?这个给你。”
万绍霎时喜出望外,赶紧手忙脚乱地接过,淡淡的疑惑刚在心里冒头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万燮则简单地给自己父母介绍了下师徒俩,随后一行人打道回府。
蛟毒难解,万母怕自己的小儿子没给人看清楚,便带着两个儿子又去给贺峋检查一番。闻厌没有跟着去,在正厅等人出来,万父遂留下来招待客人。
闻厌拨了拨茶盏的盖子,扫去上面浮沫,端起抿了一口。
万父一直在打量着坐在面前的闻厌,越看感觉对方的身形越像几年前从是非阁来的那位。
那位当时戴着面帘,但也是坐在这个位置上,周身气质沉寂,分明应该是非常年轻的,但举手投足间的孤寂让人摸不透具体的年岁。
“我们做个交易吧。”闻厌道。
万父一愣,两者的语气在某一瞬间达成了完美的统一。
接下来,闻厌轻描淡写的话,完全证实了他的猜测:“以前你的那个要求我考虑了一下,也不是不行,但我的条件要换一个。”
闻厌在对面震惊骇然的眼神中勾起唇角,目光投向贺峋此前离开的方向,露出了个势在必得的幽深笑容。
……
“快要到了,前面就是。”万绍在最前面领路,闻厌和贺峋跟在后面。
距离兰城中心越来越远,周围逐渐荒无人烟,闻厌感觉要是死在这里尸体可能都要等腐烂了才能被人发现。
贺峋突然偏过头问人:“想什么呢?”
闻厌轻轻地啊了一声,回道:“感觉这里人好少。”
“是啊。”贺峋认同道,“要是想在这里做些什么坏事,别人一时也很难发现。”
“厌厌觉得呢?”
话语中的意有所指让闻厌不禁偏头看了自己师尊一眼。
又是一阵寒风刮过,贺峋掩唇咳了几声,黑沉的眼珠仍落在闻厌身上,探究和考量掩在其中,若隐若现。
闻厌像是没有听出对方的言下之意,嗯了一声,反而离人更近了些,笑了笑:“那我要跟紧师尊了。”
前方突然传来了一阵凉爽的水汽,万绍率先钻进了地下暗河的入口。
溶洞里光线昏暗,顶部时不时有水珠低落,万绍打着火引,艰难地分辨手中的地图:“还要再往里走很远才到暗河。”
万绍的身影在闷头往前走,闻厌没有跟得很紧,贺峋又是一直照顾着自己徒弟速度走在人身边,于是两人逐渐和万绍拉开了距离。
闻厌走着走着,和人贴近了些,抬手拉住了贺峋宽大的袖口,软声道:“这里好黑。”
徒弟的话一下就把贺峋的注意力拉了过去,他闻声把火引又拨亮了些,眼瞳映着温暖的火光:“这样会好些吗?”
溶洞内被照得明亮透彻,盖住了暗中见不得光的一切,所以也没人发现随着他们走过,暗处接连亮起了幽幽符文,随着他们不断深入,慢慢织成一张严丝合缝的网。
闻厌扬起脸对贺峋笑笑:“好多了。”
在地下七弯八拐地绕了一会儿,眼前终于豁然开朗,潺潺水声在耳边响起,暗河终于出现在一行人眼前。
河面水波粼粼,在暗处也泛着银光,在地底深处轻轻流淌着,宛如一条柔和的银带,在河道的转弯处蓄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池,温热的水蒸气萦绕其上,晕出一片梦幻般的色彩。
万绍第一次来此处,连连惊叹:“好漂亮!就是此处了!”
他转向两人,拿出一个造型小巧的琉璃盏,讲解道:“等会儿在水中运转心法就可以解开蛟毒,但压抑多时的修为也会在此时暴涨,需要暂时将其引渡到这个法器中,等气息平稳后再引回体内,否则经脉很可能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压力,造成不可逆转的损害。”
贺峋点头,已经清楚了接下来的流程,走上前一步步没入那一汪池水中,玄色的衣袍霎时在水中逸散开来,铺开一片阴影。
万绍位于前方,和人口述着心法。
琉璃盏就浮在半空,随着心法开始运转,经脉中的阻滞一点点散去,浑厚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入其中。
银色的河水与从体内渗出的毒素相溶,漫漫化成暗红的颜色,像是鲜血一般。
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眼看蛟毒已经清除,可以把法器中盛着的灵力重新引回体内。
万绍正要开口,突然从旁伸出来一只手把琉璃盏拿到掌中。
手指纤长,握着暗色的琉璃盏时,明暗对比下更显一种阴森森的冷白。
手的主人不陌生,正是开始后就一直沉默着的闻厌。
他握住琉璃盏的那一瞬,密密麻麻的符文从洞壁接连亮起,纵横交错的符咒连成一个浩大完整的法阵,无形的气流涌起,有某种强劲阴冷的力量把此处严丝合缝地禁锢起来,接着整个地下溶洞中忽地光线大亮,映照出了他此刻亮得惊人的双眸。
闻厌弯起唇角,脸上满是得偿所愿的餍足,漂亮乌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贺峋,让人看得心惊肉跳。
“闻,闻公子……”万绍要被从天而降的变故吓傻了,结结巴巴道,“我知道你很着急,但现在还没结束,那里面的灵力要……”
“结束了。”笑意从唇边漫上眼底,闻厌的笑容越来越大,一双眼睛只看着自己师尊,一字一句,再次重复道,“我说,结束了。”
第40章
一声轻笑响起, 来自仍旧闲适立在水中的贺峋。
他靠在池边,似乎对自己徒弟这番极其突然的、不同寻常的举动并不意外,在对方有些扭曲的眼神中近乎纵容地笑了笑, 还有闲心提醒万绍道:“我劝你现在就走,再晚点法阵会彻底将这里封锁,到时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
万绍还没从突如其来的意外中缓过神来, 犹豫了一霎,就猝不及防撞上了闻厌扫过来的视线,狠狠一激灵, 赶紧跑了,生怕再晚一步就会被卷入这两个疯子中间。
那承载着贺峋所有修为的法器就被闻厌握在手中,没有任何要还给他的打算,挑衅般掂了掂,翘着嘴角,径直收入囊中。
闻厌脸上笑容洋溢,一步步向人走去。
刚靠近, 就被人拽着手腕也一同拉入了池水之中。
“哗啦——”
飞溅的池水浇了满身, 暗红的池水挂在脸上,像蜿蜒的血迹。
毫无征兆的,针扎般的刺痛当即从与池水接触的地方涌上来,密密麻麻地席卷全身。
闻厌当即难受地哼了一声,抬手抹去一头一脸的水, 当即要撑着池壁上去。
然而贺峋已经按住他的手扣在了背后, 就像安静蛰伏已久的野兽突然亮出了獠牙, 把闻厌打了个措手不及。
闻厌有些疼懵了, 哪怕对方此时的修为已经低得忽略不急,一时也没有睁开。
“舒服吗?”贺峋低头, 鼻尖亲昵地蹭过他的脸颊,“刚进来时,为师就在想,如果是你下了水,肯定早就喊着要上去了。”
灼热的吐息洒在耳侧,贺峋轻笑着,看着那截因为疼痛而绷直的脖颈,白皙的皮肤上青筋浮现,透着用力到极致的脆弱,目光灼灼道:“小没良心的,好歹也算是为你挡的伤,到头来还被你抓着利用。”
周身被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呼吸间满是压抑的危险之意,在被眼前人一口咬上颈侧的时候,闻厌倒抽了口冷气,发懵的脑袋终于反应过来。
被反扣在背后的手指一动,已经彻底成形的法阵中符文涌动,盘曲交错成粗壮的锁链,猛地缠绕上眼前人,瞬间就限制住了贺峋的行动。
令人窒息的桎梏被强行破去,闻厌第一时间就撑起身脱离了这潭诡异的池水,活动了下被反剪在背后的双手,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上面淡红的印子。
“唔。”贺峋在被人拽着衣襟扯到眼前的时候还是眉眼弯弯的,调笑道,“厌厌要报复回来了吗?”
他垂眸去看霎时缠上自己四肢的锁链,流动的符文漆黑狰狞,活动时自虚空中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看起来非常熟悉。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贺峋笑吟吟地开口了,“这个好像还是我教的吧?”
被锁链束缚着的手握上正扯着自己衣襟的手,指腹旖旎地抚摸着对方的手腕内侧,贺峋笑道:“厌厌就这样拿我教你的东西来对付我,嗯?”
他偏头在那用力到泛白的指节上轻飘飘地落下一吻,语气含笑:“这样为师可是会很伤心的啊。”
熟悉的微凉温度透过柔软的唇瓣落到手上,让闻厌情不自禁地一抖,然而很快激动的战栗也漫上心头,轻而易举地填满了整个心脏,攥着人衣襟的手也跟着轻微地发起抖来。
兴奋的发抖。
他半蹲在池边,衣裳全湿,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暗红的水,乌黑的眼眸闪着亢奋得过于不正常的光,缓缓地咧开一个笑容:“活该。”
贺峋就叹气,和那些头疼自己徒弟太过于叛逆的师尊一样,无奈地笑:“厌厌如此处心积虑,就为了把我困在这里,为师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高兴。”
他扬了扬腕间的锁链,听哗啦声响,然后拢住了对方轻微发颤的手,抬眼,好整以暇道:“想了多久了?”
贺峋的神情一直是处变不惊的,哪怕在关键时刻被徒弟横插一脚,导致现在几乎修为尽失,也像在陪自己徒弟玩些无伤大雅的小游戏一样,笑眯眯地猜:“从决定来兰城的那一刻起?”
“不对。”闻厌歪了歪头,笑道,“师尊再猜?”
“哦?”贺峋意外地挑了挑眉,“那为师的好徒儿是什么时候存了这欺师灭祖的想法的?”
四周场景正随着两人说话间而逐渐产生变化,潮湿简陋的空间像被抹去的画布一样,一点点显露出真容。
两侧的石壁上嵌着斗大的夜明珠,映得整室辉光,起居用具一应俱全,款式精雅别致,床帐轻轻飘荡着,暗河穿流而过,宛如浑然一体的布置。
一看就不是突然起意能够办到的。
“我很多年前就来过兰城。”闻厌道。
当时万家家主,也就是万绍的父亲,曾带他来这里看过。
此地归属万家,是世人罕知的疗伤圣地,当时对方把这作为其中一个条件,想让他能够帮万家和仙门第一大派广云宗牵线搭桥。
然而他来到这里后,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那条闪烁流光的暗河。
而是脑海中莫名浮现出的人影。
当长久地处于地下时,就会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似乎尘世间的所有都已经离自己而去,极冷极静,压抑得可以把人逼疯。
然而若是能有另一人在身侧,无边的沉寂又无异于亲密的永恒,没有人能打扰,哪怕各怀鬼胎,也只能共处于一个空间中,纠缠着,折磨着,没有人能离开。
那一瞬间,闻厌心中闪过了种种不能与人道的极端想法。不过他在这里待了很久,最后还是拒绝了。
因为能引起他联想的人已经不在了。
可是刹那间闪过的构想已经深深地刻进脑中。
闻厌嗓音甜甜地唤了一声师尊,像是完成了某样极难的事情后求贺峋夸奖一般,对人道:“这里离魔域那么远,你用不了任何借力,那些讨厌的正道也找不到这里,没人会打扰我们。”
贺峋赞许地嗯了一声:“厌厌很会选地方。”
从善如流,温声细语,对自己徒弟毫不吝啬夸奖。
闻厌很开心,撒娇一般嗔怪道:“师尊,您真是太难对付了,我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您发现了。”
“说实话,这一路上装得还挺累的。”闻厌笑,“师尊喜欢吗?”
贺峋便也跟着弯起眼眸,抬眼一寸寸描摹过眼前人的眉眼。
褪去了柔软温顺的伪装后,闻厌的眼角眉梢间锋芒毕露,乌黑的眼眸带着胜利者的矜傲从上往下地看着他。
藏不住的野心勃勃。
他这徒弟从来都是如此,没有主动服软的道理。
贺峋弯着嘴角想。
所以最后一点点破去对方的攻势,看人惊惧交加,迫于无奈软着嗓子认错求饶,却哭都哭不出来的模样才更为有趣……
“虽然按照世俗的定义来说,我这时候应该说你的每个样子我都喜欢……”贺峋说到最后放轻了嗓音,像在蛊惑人凑近。
闻厌本无所谓从对方那里获得什么答案,如今赢家是他,无论他说什么,他的好师尊都没有置喙的余地。然而眼前人那颜色浅淡的薄唇开合着,让他又控制不住逐渐俯下身去。
于是就听到了那让人毛骨悚然的笑音在耳畔响起。
黑沉的眼瞳深不见底,贺峋缓缓的,把每个字都愉悦地品味过一遍后般,对人道:“但我也不得不承认,厌厌,你这样会更让人想把你□□在床上。”
灼热的气息贴着耳骨响起,让闻厌条件反射地一抖。
他眼一瞪,羞恼的红晕刚浮上耳尖,耳垂就被人偏头含住了。
闻厌闷哼一声,与这种感觉伴随而来的是再熟悉不过暗示意味,刹那间过往的经验自心头席卷而过,出自本能的恐惧让他在此刻脑中空白了一霎。
他扯着人衣襟的情不自禁松了力,贺峋便顺势而上,伸手扣住他的后脑勺,探身落下了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吻。
唇瓣相触的瞬间,啮咬的刺痛自唇上传来,闻厌下意识抗拒地微微偏过头,然后眼角余光倏然瞥见了符文纠缠而成的锁链,幽幽冒着黑气,就缠绕在贺峋的手上,悠远地往外延伸,将眼前人严丝合缝地限制在这个完全由他掌控的空间中。
“唔——”
闻厌就和突然回魂一样,直接用力把人往水里按,看对方乌黑的发丝倏然散了满池,一连串的气泡从池底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眸中冷意与怒气交织。
气自己屡次三番都被对方同样的招数唬住,更气自己怎么都摆脱不了那植根心底的恐惧,哪怕对方此刻早已不同以往。
闻厌神色漠然地看着从池底冒出的气泡越来越少,频率越来越弱,才松了手。
“咳咳咳!”贺峋的脸色青白,时不时呛出一口水来。
在咳嗽的间隙,他半是纵容半是无奈地想,自己的小徒弟真是喜欢突然翻脸玩偷袭。
这个习惯很不好,要改。
但起码现在自己徒弟是听不进去的了。
闻厌脸上不见半点愧疚之心,在池边冷眼旁观,挤出一个半真不假的笑容,反唇相讥道:“可惜师尊现在不能如愿了。”
然后他就对上了自己师尊看过来的眼神。
那人的头发完全被水浸透,有暗红的池水顺着身前的发梢滴落,鬓发紧贴着侧脸,勾勒出线条凌厉分明的轮廓,还有血一般的池水也挂在长睫上,眼一眨,就滚落一道道暗红的痕迹,给他整个人都染上了阴沉之气。
贺峋缓缓露出一个笑容,幽黑的眼瞳衬着充血的眼白,牢牢地锁在某个人身上时,让人瞬间会从心底窜起一股凉意。
他一把抓住了闻厌本能缩回去的手,在满身血色中笑道:“厌厌这就忍不住要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