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赐死
“见过太后娘娘。”贺景泠礼貌地开口对董氏问安, 身子却没动。
他虽然无官无职,即便教授亲王之尊也只是一个普通商人。在整个宫城中却有着独一无二的特权,不必跪拜任何达官显贵皇族宗亲。
当然董云萝这个时候也不会和贺景泠计较这些,她虽然是皇帝生母, 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却是她从前做梦也想不到的。如今万人景仰, 她成了这个大齐最尊贵的女人, 再也没有人敢对她颐指气使,指手画脚。
小心翼翼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能扬眉吐气了,她当然要做些力所能及坐稳这个位置。
她缓缓睁开眼睛打量起前面的人,尽管已经不知道暗自打量过多少次,还是会被他的容貌震惊,一个男子长成这副模样。女子尚且不如,难怪皇帝会这么着迷。
“哀家记得贺先生从前受过黥刺之刑?”
“先帝大赦天下, 贺某也在特赦之列。”
董云萝甚少和贺景泠正面交锋, 如今吃瘪也没说什么, 只缓缓站起身来:“哀家自北晋而来, 异国他乡一生磋磨也只有皇帝这一个儿子, 如今江山在握, 皇帝不能因为一个男人让世人笑话,日后也不可能拱手将江山送与他人。”
李垣为皇太弟一事虽然没有明旨昭告天下,但宫城之中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之所以没有说, 只不过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而已。
“垣儿也是先帝之子,太后娘娘这话是何意?”贺景泠反问。
董云萝:“皇帝年轻气盛, 一时生了不对的念头这没什么,他是皇帝, 是天下之主,北晋来使送来公主和亲,难道要皇帝为你一人终身不娶不成,岂不让人笑话。外面流言蜚语不断,朝臣惶恐,长此以往,如何让臣民臣服。”
随着太后疾言厉色的话语落下,却并没有看到面前的人如想象中那样诚惶诚恐的跪下。贺景泠打量着面前妆容精致的女人,忽地一笑,饶有兴趣地问:“太后娘娘要给李宴娶一个北晋的女子?”
董云萝鲜少与人说话这般咄咄逼人过,她色厉内荏道:“是,我们北晋出身世家的女子品貌能配得上宴儿的比比皆是,难道你还真要皇帝为你空设后宫?”
“太后高兴就行,只要李宴同意,贺煊有没有意见又有什么所谓。”贺景泠漫不经心说完,看见旁边的软榻自去坐下。
“你……”见到贺景泠这副自在模样,董云萝心中怒火更甚,这几年谁不想往李长泽身边送几个女子,连她这个母后也拿了不知多少世家女子的画像去给他看,可李长泽从来都是要么直接将画像一把火烧了要么胡乱指婚。
出身贫寒的刘大人和世家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结亲,两家素有嫌隙的朝臣硬生生被他凑成了亲家,这种缺德事干多了进谏的大臣竟然不减反增,朝会之上呼呼啦啦跪了一地的朝臣不像是在劝谏,更像是要挟。
据传面对满朝文武的这一举动,皇帝走到带头的张译如面前,平静地不知是喜是怒,只听到他一脸认真地说:“阁老既然对此事如此上心,可朕只爱男子,不若阁老进宫,朕孤封你个中宫之主,诸卿可还满意?”
李长泽含笑看着被气得面部抽搐发抖的老臣,目光从不知是不是因为语出惊人而被吓傻了的众人身上 :“谁有此心朕皆可满足他这个愿望。”
如此这般,从此自是无人敢提。
谁也没想到从前温润谦逊的皇帝能说出这种毫无君臣毫无人伦可言的话来。其实一切也都有迹可循,早在齐王失势,燕阳瘟疫等等事情中太子不是被摘的干干净净就是名声大噪,除夕夜宴之上为何羽林卫按兵不动,为何雷信会对李长泽唯命是从,还有禁军……
亲眼见证了那恐怖的一夜的朝臣只知道太子绝不是他所表现的那般良善,他们畏惧,胆寒,却还是拼命试探。
更何况如今李长泽不再是太子,而是大齐之主,一举一动天下臣民都看在眼里。没人敢当面顶撞,这位皇帝生母,尊贵无比的太后娘娘自然成了他们的首选。
董云萝稳了稳心神,再次道:“哀家叫你来不是劝你,你若知进退,该去劝劝皇帝。”
贺景泠挑了挑眉:“太后想让我去劝李宴?”
“如今皇帝唯有你去劝诫。”
贺景泠忍不住要笑,他其实大概是猜到了今天董云萝找他会发生什么,董云萝他自然是了解过的,北晋宗亲庶女被封为公主送来和亲,一生只是空有皇后之名。
“太后怕是对贺某有所误解,我这个人最是没有度量,他李宴若是敢有除我之外的其他人,贺某眼里可容不得沙子。”
“你……”没想到这个贺景泠会是这个回答,董云萝生平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传闻贺老太傅不喜其孙,本宫一直以为只是谣传,今日倒是见识到了,你如此自私刻薄,难怪连最亲近的人也容不下你!”
再争论下去好没意思,贺景泠冷笑道:“自是比不得太后娘娘德被后世举世同仰,您还是在此安心礼佛,恕贺煊就不奉陪了。”
然而他的去路却被人拦住,董云萝几乎颤抖地说道:“哀家本想留你一命,可你实在不知好歹。”
宫女绿萝颤颤巍巍端来一壶酒,扑通一下跪在贺景泠面前,低着头什么也没说。外面隔着门窗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不知何时竟然一排内侍。
原来这才是让他进宫的目的。
“看来太后真的不了解自己的儿子。”贺景泠拿起那壶酒,哂笑着倒了一杯。
董云萝不由得握紧拳头:“喝与不喝由不得你。”
“啪”的一声,酒杯被贺景泠一个手滑掉在地上,然后又“啪”的一声,酒壶也掉在了地上。
董云萝被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看着贺景泠 :“放肆。”
门外突然被人大力踹开,这次是真的把董云萝吓了一跳,她退后几步回头就看见李长泽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一身黑色龙袍衬得他脸色阴沉可怕,只听见他的声音依旧温和:
“母后竟然这么听张译如那老头儿的话,不若朕从今日起唤他作亚父,让他来慈宁宫贴身服侍啊?”
他说的话不疾不徐,声音不高不低,可在场太过安静,皇帝的每个字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刀,直直扎在太后的心口。
她不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儿臣如今不再是从前那个谦逊有礼的太子,可这几年顺遂太过,再加上李长泽对她从来没有过逾矩的地方,外界传言再怎么厉害也不是亲眼所见。
所以在张译如一干老臣在她面前声泪俱下的时候她轻易应下,多少年了,她一个深宫妇人头一次被那么多资历深重的老臣委以重任,她才发现自己这个太后也可以走出内廷。
只是现在……
看着面前几乎是口不择言的皇帝,她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儿子。
“不必这么看着我,母后既然住不惯内宫,朕可以送母后去雍城,那里四季宜人风景秀丽,最适合颐养天年,若是觉得行宫寂寥,朕也可替您找几个年轻貌美的贴身服侍。”
“住口!”董云萝气得浑身发抖,扬起手来就想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扇去,却迟迟没有下得去手,“皇帝是要送哀家去雍城?”
“母后,你要清楚,若换作旁人敢给他递这杯毒酒已经人头落地了。”李长泽不再去看太后一脸错愕不已的脸,拉过贺景泠带人离开了这里。
一路上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沉默且恭敬地跟着两人身后。
出了慈宁宫,沿途宫道左右的人纷纷停下身来跪地行礼,宫灯早早点燃照亮了长长的宫道,两人走的不快,没有往元极殿去。
李长泽身上还穿着朝服,想来是听了姜有福的禀报匆匆赶来的。上次贺景泠踏足过的高台可以俯瞰整个祈京盛景,名叫铜花台。
李长泽一摆手,宫人都停在了铜花台下,只有他们两个独自在上面。夜风拂起贺景泠的长发,夜色下的祈京城星罗棋布,万家灯火映在眼底,和天空之上的璀璨星河交相呼应。
“当真让太后去雍城?”贺景泠偏头问。
李长泽:“当然,朝臣们之所以肆无忌惮,不过是因为我没拿人开过刀。”他说得平静,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样子。
贺景泠没说什么,董云萝是李长泽母亲,他却几乎没从他嘴里听到过几次。
李长泽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他从来不介意告诉贺景泠,只是根本懒得提起:“身为人母,只知道自己明哲保身,她何曾护过我一日。”母慈子孝不过是装腔作势,怨恨埋在心底,早就根深蒂固。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城教会他的第一件事便是不要依靠任何人。
贺景泠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双手环抱住他,轻声道:“你是新帝登基,如今各国势力盘根错节齐聚祈京,我们不可以让人拿住话柄。”
李长泽眼眸深深,他看着远方:“三郎,树欲静而风不止,北晋不复从前风光,西楚和南越早就按耐不住,这也只不过是一个借口,李垣还小,我会给他足够的成长时间,谁若再敢借此生事……”
“你待如何?”贺景泠从李长泽怀里抬头看他。
李长泽阴恻恻说:“屠他满门。”
“暴君!”贺景泠被他那副样子逗得哈哈大笑。
“谁让他们一天闲的没事光操心别人的家事来了,想来脑袋里是没装什么国家大事所以才这么无聊,既然这样那脑袋留着还有什么用?他们要是谁现在想出来一个能把那群使臣完好无损送到大齐边境,我也还能高看他一眼。”
贺景泠正要说话,不知是何缘故,地面突然不受控制晃动起来,李长泽眼疾手快抓住栏杆稳住身影把人抱紧。
那阵晃动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李长泽带着人下来也也没有看出什么异常。贺景泠瞧着这个建筑精美的铜花台,心中隐隐有些不安,那种感觉越发强烈,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抬头对上李长泽的双眼:
“……好像是?”
第092章 地动
第一场秋雨带来的地动山摇传至祈京, 在暴雨如注的夜晚,怀揣着紧急文书的士兵一路飞驰着进了宫城,风雨中只剩下那嘶哑的嘶吼:
“八百里加急!中州地动!”
宣和元年乙卯季春,五又二日黄昏, 中州地动, ①袤延千里, 振撼荡摇,川原拆裂,郊墟迁移,②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地裂涌沙出水,牲畜俱死, 房屋皆塌。”
御书房内, 是已经商讨了整整一日的君臣。
“当地的知州陈有道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安排赈灾事宜, 陛下再派几个合适的人去赈灾即可, 也不必过于忧心。只是此次事发突然, 那程有道先斩后奏打开了常盈仓, 陛下您看……”
“杨尚书倒也不必专门现在提起这件事,或者说杨尚书的意思是想自告奋勇前往中州为陛下分忧?”贺景泠坐在一旁喝了口茶,手中的茶杯雪玉漂亮十分精致, 他喝完茶后就拿在手中把玩, 但此刻贺景泠的心思显然不在茶杯上,眼尾的冷意毫不掩饰。
说了这么久的话, 大家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午膳也是草草解决, 可李长泽这个皇帝都没说什么,他们自然也只能陪着。
杨敬表情一噎,看着李长泽道:“臣只是觉得程有道这么做有损陛下威仪。”
角落里一声冷笑传来,身着绿色鹤兽官袍的贺敏之幽幽道:“还是杨大人眼光独到,这个时候还能想到这一层,换作我们是万万思虑不到如此周全的。”
两年前朝廷加开恩科霍子犹一举夺魁,贺敏之紧随其后得了个榜眼。
状元及第风光无限,自然他霍子犹的身价也是水涨船高,从此可以说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仕途顺遂,年纪轻轻已经是兵部主事。
当年同期还有一个让世人震惊的就是贺光贺敏之。紧随其后的榜眼,现在的户部郎中。
霍子犹道:“程知州为官一方素有贤名,况且事急从权自古有之,也不是从他程有道开始。”
杨敬:“我也只是就事论事,事急从权虽然有理,可也不能因为有理就罔顾律法,若人人效仿那大齐还有何律法可言?”
贺敏之附和说:“杨大人说得对,程大人为官一方竟然罔顾律法,他就应该眼睁睁看着中州百姓都死绝才对,他怎么在没有陛下圣旨下达之前先斩后奏呢,这不是藐视王法吗。”
杨敬被他说的脸色一阵青白:“你……”
这个贺敏之自负有才,即便杨敬是他的上级也丝毫不放在眼里,当着李长泽的面也毫不给他留任何面子。
“当朕这里是什么地方了?”李长泽冷冷打断,“中州乱成了一锅粥,杨尚书却在这里力主惩处如今中州的主事之人,难道你是有更合适的人选推荐?”
左庭灯道:“陛下说的是,中州地势平坦,如今万顷良田化作废墟,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如今解决百姓们的生存问题才是紧要,杨尚书这么说,可是在诛中州百姓的心啊。”
他本是户部左侍郎,本以为宋进桓被罢免之后户部尚书的位置怎么都会是自己的,却没想到竟然给了这个平时看起来不争不抢从不冒头存在感极低的杨敬,他怎么可能真心服气,有机会反驳他自然不会放过。
朝廷之上这种争论从来都没有停止过,贺景泠默了片刻,问:“陛下决定派谁去?”
御书房里安静了下来,这个时候谁也不想当这个出头鸟,但有此想法的人也只在少数,几息之后霍子犹率先开口:“我去,”他起身跪下,面容肃穆,“陛下,臣愿前往。”
贺敏之紧随其后开口道:“臣也愿意。”
此去艰险尤未可知,中州大地已是万里废土,这是大齐历代以来从未出现过的严重地震,史无前例,骇人听闻。
这个时候冲在最前面,堵的是命,也是运。
“好,杨敬,朕命你和霍子犹,贺敏之一同前往中州,玄铁营已经派出一万士兵前去赈灾,记住,务必将百姓的姓名放到第一位。”良久,众人才听到上方传来的李长泽的声音,他们纷纷跪下低垂着头齐声应和。
待人都走后,御书房中一时恢复了寂静。
贺景泠走到他旁边:“西楚南越的使者返程路上我已经派人盯着,可保他们平安度过大齐边境,”他顿了片刻,接着道,“但你也知道……”
知道什么剩下的话贺景泠没说,但李长泽也知道贺景泠想说的话。他当然知道,北晋已经不是从前的北晋,大齐也不再是从前的大齐,同为附属国的西楚南越怎么可能任由大齐一步步壮大,成为继北晋之后的新的威胁。
大齐要壮大这个阶段是必然要经历的,只是他们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这么让人猝不及防。内忧外患同时侵扰,一着不慎就是战火纷飞,在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下这个后果谁也没办法承担。
李长泽:“你也知道,我从来不怕,我知道你也是。”
如果对方想,那他们无论怎样都无法避免,锦上添花和落井下石都是常态,只是上天给他们的两年时间实在太短。
贺景泠伸手轻轻抚摸李长泽的脸,忽地倾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吻:“是,所以我应该去中州。”
“不行!”李长泽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贺景泠,抓住他的手深深看着对方,语气坚决,“不行。”
“中州大乱,各国虎视眈眈,你是皇帝要平衡各方势力,只有我去你才能安心。”
李长泽手指渐渐收紧:“三郎,我什么都不怕,可我不敢放你去那个地方。”
说他自私也好,他本就是个自私的人,两年的时间太短,他没法把一个不诡之臣全部清除,朝廷之上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当年没牵扯进除夕宴那场宫变的臣子不在少数,李长泽费尽心思,可用还有漏网之鱼。
如果那些人趁机生事,谁也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李长泽不敢想。
“你知道,我去最合适,除了杨敬,其他三人与我皆是熟识。”他一字一顿道,“我能免你后顾之忧。”
李长泽凝视着他:“我宁愿内忧外患,也不愿寝食难安。”
“可你知道,我自己想去,”贺景泠的手从他的鬓角抚过,那张脸他再熟悉不过,就像李长泽也同样熟悉他。
他想去,因为他不只是恶名远扬的贺景泠,还是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心怀天下的贺煊,圣德年间最嚣张肆意的少年郎,他的心中装的下祈京城,也装的下辽阔的边疆大漠。
李长泽嘴角翕动,他有太多想说的话,可他现在舍不得。他的手臂不断收紧,将人紧紧搂在怀中,贺景泠不是李长泽的笼中鸟,他李长泽为着今日荣辱蝇营狗苟半生有余,从来只信自己,凡有想要必定不择手段夺之,可最终贺景泠三个字总能轻易让他妥协:
“那你要还我一个完好无损的贺景泠。”他闭眼道。
贺景泠心间一动,环住那强劲有力的腰身:
“遵旨!”
……
半个月后。
中州,鸿胪寺。
“一定是北晋下的手,听说西楚和南越的使臣还没有出边境就尸首异处,两国以此为借口陈兵南境,这分明是早有预谋。”说话之人气势雄浑,深眉鹰目,正是中州知州程有道。
“是早有预谋,两国使臣突然横死,北晋是有可能插手,可就算北晋不插手他们也不可能活着回到国都,这不过是他们计划的一环。”贺景泠望着远方满目疮痍,最坏的结果终究还是到来了。
如今的北晋掌权者不是新帝,而且摄政王祁熙,此人心思诡诈,防不胜防。如果到时候西楚南越以此为借口出兵大齐,北晋在从中作梗,三国形成合围之势,大齐的安危就在旦夕之间了。
“都是些落井下石的小人,当年西楚大旱,我们大齐还出手相助,还有南越……现在他们却趁着我们灾害大举进犯,无怪乎为小国。”他显然是气急,说话之时双目通红。
这时候贺敏之匆匆推门而入,他一身泥泞,进来时身上还在淌水,满脸都是脏污,脚上一双鞋更是破烂不堪。
“程大人,外面灾民实在太多了,眼下不止需要粮食,伤员的住处和药物也是十分紧缺,这个鸿胪寺地方宽广,大人觉得我们把灾民安置在外面的空地可以吗?”
他们所处的鸿胪寺存世之日已经不可考,这次中州地震中它竟然能够完好无损可见其构造坚固。外面的空地面积足够,确实是个用来安置灾民的好地方。
程有道:“这里面只安置受伤的妇女老人和孩子,先这样办,药物已经在送来的路上了,先救伤员要紧。”
等人出去,程有道又问贺景泠:“贺先生,迟迟没有商将军他们的消息,难道是运送物资的路上出了什么问题?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自然是临阵脱逃,所以才本该早就到了的药物现在还没有消息。他跟贺景泠是熟识,从前便有过交集,所以说话自然也没有拐弯抹角。
“程大人不了解他,一定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否则商陆不可能现在还没有到。”
程有道短短十几天,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两鬓生白。”那……那可如何是好,外面还有这么多伤员等着救命的药呢,如果不是靠你之前运送过来的那批药,恐怕我们连现在都支撑不到。”
贺景泠扯了扯嘴角,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地震之后紧随而来的暴雨才叫人窒息,无数人死在了这场史无前例的灾害中,每一片废墟之下都掩埋着尸骨,出动的一万玄铁营精锐还在外面夜以继日挖掘尸体,有老人,有妇女,有儿童,也有他们的自己人。
谁都不知道这场灾害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如果战火蔓延到了中州,那刚刚经历了这么巨大的伤害的百姓能否在承担战争带来了损失,谁也不知道。
他能阻止北晋人暗中对别国使臣下手,打乱他们意图挑起战火的意图,却阻止不了那些使臣宁愿自裁也要把让大齐坐稳刽子手的名号。
贺景泠眼中情绪晦暗不明一如外面晦涩的天空,他要尽快让中州重新振作起来,他要尽快回祈京。
第093章 出兵
巨大的山石被十几双血肉模糊的手合力推开, 露出了下面砸成肉泥的士兵,还有已经看不出原貌的深山巨谷。
每个人都只感觉到深深的绝望,他们行军携带的地图是原来没有发生地震时的,现在地震改变了山川地貌, 对他们来说那张地图就是废纸一张。
他们在山谷中兜来转去好几日, 最后途径一个山谷时山上的巨石滚落, 他们避之不及,大批的车马物资和没来得及跑开的兄弟都被压在了巨石之下。
他们带着剩下的物资和受了不同程度的伤的士兵在山谷不断前进,拿着之前的地图仔细辨别,似乎从那改天换地的山川之间找出一点从前地貌的相似之处。
结果兜来转去,他们回到了事故出发点。
已经三天了。
商陆再次确认这里就是他们一开始走过的地方,中州崇山峻岭连绵起伏,本就地形复杂,何况他的这张地图有问题。
地图有问题, 他早就发现了。
早在带着队伍走在山谷中被人埋伏时就发现了, 可当时为时已晚, 谁也逃不了。
有人想要他们到不了中州, 想要他们死, 只要他们迟迟不到, 中州百姓对朝廷的怨愤之气就会与日俱增,到时候中州大乱,得利者只有那些人。
只是没想到那些人的手已经伸的这么长。
“将军, 俺就是中州人, 可俺现在不认识回家的路了,俺还想回去找我爹娘和俺妹妹呢……”
“将军, 从我当兵那天起娘就教导我要做一个好人,我想去中州出份力, 那里不知道有多少爹娘在等着我们去救他们的孩子,将军我们还能出去吗?”
商陆望着一双双看着自己的充满期盼的眼神,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是现在剩下的几百人中也可能有奸细,可更多的是他的兄弟,无论怎样,他不能让他们做个糊涂鬼。
他拿出那张带着所有人希冀的地图,在所有人殷切期盼得到他肯定答复的眼神中撕碎了那张被雨水浸泡后已经看不出原样的图纸。
“将军!”
“将军……”
碎屑商陆默然不语,目光从所有人脸上扫过,良久,涩声道:“我必须告诉你们,出发前这张图纸被歹人调包,很有可能我们连事故地点都无法到达,我们现在这里总共还有七百五十一人,如果没有意外应该会有人找到我们,趁着现在给家里人留封书信,至少……”
至少在被人找到尸体的时候还能知道他们是谁。
谁也没有说话,因为马匹或死或伤,他们大多都负重前行,丢了甲胄和武器,背着灾区需要物资,身上还带着不同程度的伤,入目所见山路皆不见踪迹,怪石嶙峋,他们连来时路都看不见。
“把东西整理好,”商陆轻声吩咐道,他什么都没多说,但士兵们都懂得了他的意思。
他们不能停下,不到最后一刻他们就不能放弃,朝廷把他们派到这里,他们的使命还没有完成。
众人再次整装待发,这一次谁都没有再说话,整个队伍严阵以待只等商陆一声令下。
然而商陆却突然表情凝重抬手制止了他们想要前进的步伐,
“戒备!”随着他一声令下,剩下的几百人全都迅速进入警戒状态,他们躲在随处可见的巨石之后,小心翼翼观察着远处的动静。
远处一个身着黑衣背上背着把硕大的钢刀的男子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他身形极快,只眨眼功夫便来到了他们面前。
是他!
商陆紧绷的神情忽地一松,意外之余人已经琮巨石后面走了出来。
“你怎么会在这儿?”
“来找你们。”狄青面无表情扔给他一份地图,商陆打开一看,和他之前那副截然不同,是真正的通往灾区的路线图。
“你……”
“受人所托。”狄青看了眼他身后的那些士兵,他也是一身风尘仆仆,显然一路寻找也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般轻松。
“是贺先生吗?”
狄青:“走吧,那边还等着你们。”
所有士兵重整旗鼓再次上路,这次他们不在沮丧,吃力地背起行囊朝着目的地前进。
突然,有人停了下来。
“将军,那是什么?”有人指着远处声音发抖地问。
众人回头,远方山石倾斜,隐隐可窥地动山摇。
“是地震,是地震!”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慌忙丢下东西往后退。
“不要乱,往高处跑!”商陆大声喊到,一行人迅速往高处撤退。
然而,变故来得太快,山石碾过肉.体,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入耳。血肉染红了山体,大地山川再一次更替。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
“报——”
空荡幽长的宫道上身着甲胄的士兵冲下马拼命往高处巍峨的宫殿跑去,最后跪倒在殿前将紧急文书高举过头顶,还没来得及喘息就高声道:
“北晋南犯,平凉关失守……”
“陛下,中州一连三日发生多次后震,死伤无数,请求朝廷支援。”
御书房内,李长泽将刚到手的文书拧成了一团废纸,那双眼睛不带一丝情感冷得让人不敢直视。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彭越顶着压力低声提醒道:“陛下,张阁老和雷将军他们还在外面等着您商议边患一事。”
房中安静了许久,卢飞嗫嚅着说:“贺先生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会逢凶化吉……”
李长泽攥紧了的手掌忽地松开,单从外表几乎看不出任何的情绪起伏,众人只听见新帝面无表情道:“西楚南越两国同时出兵,北晋想要从中获利,此三国包藏祸心意图至我大齐于死地,朕已决意同时向三国出兵。”
于殷震惊抬头:“陛下难道要亲征?”
李长泽不置可否,转而道:“宣雷信觐见,至于其余人让他们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情明日朝会朕自然会告知他们。”
商议了这么多天也没个结果,,出兵与否有人赞同有人反对,求和容易,不过是他们舍弃城池和土地求和,如此或许还可以在三国威压之下苟延残喘些许时日,可谁又真的可能在这个时候放过他们。
谁都不是傻子,这几年大齐的壮大诸国有目共睹,如今新帝登基气象日新,放过他们无异于放虎归山。李长泽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他年少时在边关历经风霜,战争带给百姓的只有无止境的杀戮和痛苦,他自小师从文学宗师贺从连,被传授的是帝王之术,前半生汲汲营营是为一己之私,如今他站在这个位置,身后是万千百姓和万里疆土,是任由他野心蓬勃生长肆意作为的广阔天地。
他不怕战,他要这天下改天换地,要在北晋南越西楚的都城插满李姓大旗。
贺景泠也在等着这一天。
所以他现在绝对安然无恙。
帝王的心思深不可测,那怕相处多年,卢飞他们也只觉得呆在御书房中的每一秒都是度日如年。终于等到了雷信前来,他们迫不及待离开了御书房等在门外。
又过了许久,里面的大门才再次打开。
只见雷信单膝跪在地上,抱拳道:“臣遵旨。”
雷信感受到上方沉沉地目光,他当年被先帝安排在太子身边时刻监督太子言行,后来几经周折最终为太子所用,直到最后一刻李牧才知道真相。
这些年他手握大齐最精锐的玄铁营,如今又深受天子倚重,接此大任自然不敢马虎。
十万玄铁营尽数出兵,力保大齐西南西北安定,谁也不能妄想趁火打劫。
雷信:“臣必定不辱使命,不退南贼,誓不回京。”
李长泽沉声道:“雷将军,大齐南境和百姓的安危朕就交给你了。”
雷信跪伏在地:“臣遵旨。”
卢飞心惊胆战看了眼面容严峻的帝王,自从中州余震下商陆他们失踪的消息传来,再也没有贺先生那边的消息,李长泽还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他从来都知道李长泽把那个人看得有多重,如今出事后好几天没了那边的消息,可他现在越发看不懂李长泽的心思了。”陛下……”
“中州有驻军三万,出不了什么大事。”于殷在雷信走后御书房中只剩下他们几人时突然跪在地上仰首看着李长泽,一字一顿道。
李长泽没有看他,甚至连眼神都没有给他一个,过了半晌,才吐出两个字:
“出去!”
于殷仍不死心,膝行几步:“陛下,请以江山社稷为重!”
李长泽冷笑一声,那目光嗜血可怕,表情却仍旧冷静:“那你说说他去中州是为了什么?”
于殷一时答不上来,他本就不喜贺景泠,从来都是主子喜欢,他自然不可能表现的太过。可现在贺景泠出事了,李长泽决定对他国用兵就不能为了别的事分心。
于殷目光凛然:“属下愿意前往中州贴身保护贺先生,如果贺先生发生任何不测于殷愿意提头来见,于殷愿立下军令状!”
卢飞和纪风彭越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你们呢?”李长泽扫了他们一眼,似笑非笑问道,“卢飞?”
“陛下!”被点名的卢飞立刻跪在地上,“中州有的不止贺先生,还有数万百姓,无论陛下做何种决定臣都誓死追随陛下!”
“誓死追随陛下!”纪风和彭越同时跪下掷地有声道。
李长泽从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贺景泠也不是,他们同样理智清醒,如果现在他不顾一切去中州还谈什么千秋霸业。
贺景泠从来都不是需要受李长泽庇佑保护的弱者。
“明日点将台集兵五万,北上伐晋。”
于殷几人错愕抬头,他们都以为李长泽会去中州所以才想要劝阻,这个时候大齐内忧外患如何可以意气用事,可没想到……
……
数日不断的大雨终于停了,拨云见日,暗沉的天空之下得以窥见一丝天光。贺景泠一身旧袍站在窗前,不久身后便传来人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他捂着嘴咳嗽几声,目光徘徊在外面三三两两路过的士兵和平民身上,听着身后的人低声叙说。
“狄青的尸身是商陆将军背回来的,他是为了救商陆,谁也没有料到会这样,哦还有他小妹那边我也已经告知了,会来带走狄青的尸身,你节哀。”匡严礼这些日子也忙得脚不沾地,他叹了口气,安慰道,“好歹商陆最后带着几百人和物资平安到了,眼下雨已经停了,只要不再下大雨百姓就可以有序撤离,重建也只是时间问题。”
“嗯,我都知道。”
贺景泠摩挲着已经磨损了的袖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模样有些出神,忽而抬头看着匡严礼:“凌山,麻烦你到时候送他一程了。”
匡严礼:“陛下亲征北晋,已经出发一月有余,你是要去找他?”
“要去,但不是现在。”他撤回目光和匡严礼对视一眼,连日的奔波让他疲惫不堪,脸上不见丝毫血色。外面人来人往井然有序,这场意外而来的灾害导致中州百姓死伤惨重,大齐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边患已起,本就是新帝登基,这个时候难免有人心思不定,如果不能一致对外,必定会给大齐造成无法估计的损失。
程有道和杨敬他们进来时见到贺景泠和匡严礼都在,也没有意外,愁眉不展多日的脸上眉目终于舒展,他率先上前来道:“贺先生还好有你的法子,大灾之后那些土绅富户见到朝廷的人就跟老鼠见到猫似的,如果不是先生妙计,恐怕我们也没办法这么快筹集到足够的粮食,我替中州百姓多谢先生。”
说着,他向贺景泠深行一礼。
“大人何必如此,景泠惭愧,景泠所为不及大人千万分之一,大灾之后民心不稳,何况如今大齐边境战火已起,如果此时有人诚心作乱,欲意挑起大齐内乱,后果不堪设想,”
程有道认识贺景泠实在七八年前,那时他还只是兖州黎塘县一个小小县丞,因为黎塘接壤平凉,故与前来求问农桑之事的贺景泠结识。
这一转眼,就过去了这么多年。
“先生说的极是,陛下亲征平凉,我等如果不能为他安定内部,如何对得起天下百姓,如何对得起在前线冲锋陷阵的将士。”
贺景泠微微一笑,抚住程有道的手撤开,眸中微光闪动,程有道为人心思玲珑,如何不知他话里的深意。
正说着,外面突然有人匆匆赶了进来:“不好了大人,大人不好了……”
来人正是中州新任同知黄起光,因为前任同知已经在地震中殒命,所以提拔了上来。
“何事如此惊慌?”
“外面发生了暴乱,灾民们打伤了我们的士兵闹着往鸿胪寺来了,说官府克扣朝廷的赈灾粮,不顾他们死活,他们要讨个公道,还说新帝登基就发生这种灾害……是……”
“是什么?”
“说是因为新帝无道弑父杀兄,大兴战火。”
“简直一派胡言!”方才的豪气万千已经消失殆尽,程有道气得发抖,“这些人……历来赈灾要求均有严格标准,杜绝舞弊贪腐行为,他们如何就心生不满了?自灾祸以来官府所作所为难道他们看不见吗?”
跟着进来的杨敬冷笑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大齐内忧外患旁人是乐见其成,陛下亲征有人开始着急了,他们巴不得现在大齐没有还手的余地,好趁机蚕食我大齐国土。”
贺景泠看了他一眼,身体一动,直接往外走去。
程有道见状赶上去拦在他面前:“先生,不管外面情形如何……”
“我都该去看看。”贺景泠接过他的话,“程兄知我。”
这次他唤的是程兄,如果之前因为时移世易身份悬殊或者尴尬,贺景泠这么叫,便是只论情分。
杨敬着急地说:“贺先生,现在外面危险,您去了要是有个好歹陛下那边怎么放心啊,暂避吧!”
他这话里有话,不明所以的人一听还以为是在关心贺景泠。
匡严礼忍不住也劝道:“你自来中州便一直东奔西走,身体早就不堪重负,此事我去足矣。”
第094章 收监
贺景泠一出门守在外面的卢飞于殷就跟了上来, 看见人出来于殷方才和卢飞谈话间轻松的神色一变,声音冷硬道:“贺先生,这种时候您应该回避一下。”
毕竟他来中州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就算与程有道等人是旧相识, 就算在后方为中州百姓奔走钻营, 也不会有人感恩, 因为士农工商中商为末等,何况这位贺先生风流韵事天下闻名,并不是个普通商贾。
他话说的不算客气,贺景泠的脸上却并没有见多少怒色,淡淡道:“卢侍卫,我以为李宴让你们来,是来听我差遣的,不是来置喙我如何行事的, 你说对吧。”说罢也不看于殷一眼径直从他们面前走过去。
“你……”于殷被他这么忽视顿时大怒, 又无可奈何, 冷冷说, “您贺先生是谁, 咱们大齐响当当的人物, 什么事……”
听不下去的卢飞直接上脚,于殷一时不察脚下被绊一个趔趄,当即气急败坏就回头和他争论起来。
贺景泠没有理会后面的争执, 他只跟在程有道的后面, 也不至于太过突兀,匡严礼对着卢飞二人道:“这次暴乱明显是有备而来, 如果一会儿发生什么变故,还请两位大人带景泠先走。”
卢飞:“匡老板放心, 这个自然。”
于殷道:“这个不用匡老板特地嘱咐,我等奉皇命而来,知道轻重。”
他们一行人走到寺院门口,前面的人停了下来,不远处台阶上浩浩荡荡出现大批人来,他们衣衫褴褛,形容枯瘦,应都是在这场灾害中一无所有的齐人。
他们手中拿着树枝木棍,声势浩大,边走边齐声高呼:“暴君苛政,乱我大齐,攻伐之战,天理难容……”
那些人见到他们便一拥而上围了过来,将人堵在门口,鸿胪寺本就是皇家寺庙,里面住的不是官府中人,都是些老弱妇孺,守卫他们的官兵此刻严阵以待,不敢有丝毫疏忽。
程有道站在众人之前,抬手示意他们安静无果,只得大声呼喊:“乡亲们!乡亲们,我是中州知州程有道,不知诸位何故要聚于此啊?”
其中一个面黄肌瘦的年轻人高声道:“原来是知州大人,敢问大人现在中州死伤惨重饿殍满地,灾民无数,为什么朝廷要弃之不顾?难道我们就不是大齐的子民了吗?”
“对!”
“就是,如果朝廷是这样的朝廷,我们还有什么拥护的必要!”
莫名闹起来的民众,出口就是这种狂妄之言,所有人都跟着讨伐,民情激愤之下,连程有道都莫名紧张,好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真的有下属官僚目无法纪敢在这个时候犯上作乱。
“朝廷已经派了大臣和钦差来此,房屋的重建也在正常进行中,不知道你们是从何处听来的这个谣传?”竟然会有这种谣传,程有道回过神来立刻火冒三丈,对着那些人质问道,
最开始说话的那年轻人道:“朝廷同时讨伐三国,打仗要多少钱?哪有闲钱来帮我们救我们?听说现在连皇帝现在都出去打仗了,大齐被几国围攻,哪里有空管我们的死活!”
“就是,到现在我们每日也只稀粥馒头,你们这些狗官天天大鱼大肉,在这里装模作样说是为了我们,可今年秋收已经耽误了,一年到头赋税一来我们该怎么办?朝廷为什么还没有下旨免税?难不成要我们明年拿命来交?”
“大齐不是只有中州,将士在外抵御外敌,陛下都亲征北境了,大灾之下免税是自古以来就有的惯例,还怕朝廷强要了不成。”
“都说是因为我们大齐的新帝好战,惹怒上天,所以才会降下天罚,不然怎么一上位……”
“一上位就如何?”
一道清冷的声音突兀的响起。
众人只见从他们那满面虬髯的知州大人身后走出来一个斯文清瘦的男子,身着旧袍却气质清冷让人不敢忽视,周身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冷意,只在第一眼见到他时,对面的人气势便先弱了三分。
众人只听见这突然出声的男子语调平静反问道:“是胡乱征收苛捐杂税还是有过酷吏严刑滥征徭役?”
没有人说话,事实上自太子辅政以来,改革吏治,轻徭薄役,中州一带多山且地势复杂,但修建驿路时依旧耗时耗资经过这里,这才有了中州商贾富甲一方一说。
他们一时答不上来,贺景泠冷笑一声,接着说:“中州地动动的是大齐的国土,诸国虎视眈眈趁机陈兵南北境,意图犯我疆土至我大齐于死地,有心怀不轨者在民间挑拨是非散播流言,这个时候谁若是感动摇人心,就是与整个大齐为敌!”
瞧着神仙似的长相,却用冰霜似的语气说着最绝情的话,轻飘飘几句就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谁敢背上叛国的骂名!
“你——”
听他这么一说先前气势汹汹的众人顿时出现慌乱神色。
“别听他胡言乱语,他就是那个贺景泠,被贺家赶出家门的贺景泠,他爹都是个孬种,他还是个杀人犯,他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同我们说这些!”眼见着众人脸上露出慌乱神色,最开始那个年轻人冷哼一声,大声道。
“贺景泠?他怎么在这儿?”有人立刻附和。
“对,就是,我们上面是州府大人,一个臭名远扬的商人,凭什么站在那里对我们口出狂言?”
答话的几人显然有些头脑,不在方才的话题上面继续纠缠不放,纷纷调转矛头借此重振士气。甚至越说越是激动,越发口不择言。
随着他们来的那些人被带动起来,说出口的话基本不过脑子,眼见民情激愤难以平息,一些官差看着贺景泠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意味不明。
程有道简直气得肺疼,他捂着胸口气急败坏看着下面的人,正欲说话却被贺景泠制止,他似笑非笑看着那个一直说话拱火的年轻人,问:“这位兄台认识贺某?”
那年轻人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看着贺景泠的目光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食其血肉。
明明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仇怨。
也不等年轻人回答,贺景泠自顾自说道:“且不管你我是否相熟,今日之事与之站在这里的是否是贺某又有何关系?你故意煽动他们在此聚众闹事,在民众间制造恐慌,还想趁机污蔑朝廷,怎么,你背后的主子就只会这么拙劣的伎俩?拿下!”
随着最后一句话音落下,靠近的几个差役同时出手,目标准确清晰,将人群中几个一直有意无意带节奏的人当场拿下。
没想到官府真的拿人,方才气势汹汹的一群人顿时被吓住,他们大多不过是受人挑唆利用,加之骤逢大变心中郁闷难平,所以轻易受人蛊惑,料想官府不会动真张借此发泄而已。
不过一见官府动真格又立刻被吓回原形。
程有道看了贺景泠一眼,贺景泠回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匡严礼在后面补充道:“程知州放心,自中州地动以来人心浮动,难免有人想要从中作梗,这几个人一早就在坊间大肆宣扬逆反言论,如今抓起来也是杀鸡儆猴,借此安定民心。”
他解释的轻松,程有道和他身后的黄起光杨敬等人却听得心中皆是一惊。
“你们凭什么抓我,我们犯了什么错,如果说实话也要被抓,那这个天下……”
“来人,搜身!”程有道立刻秒懂,在贺景泠的眼神示意下立刻下令,根本不给那几人再次说话的机会,差役动作迅速在这些人身上搜寻起来。
结果不约而同在这些人身上搜出数目相同银锭来。
“这不是我……”
差役们默契地堵上那几个试图反抗的人的嘴,一些人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贺景泠的声音不算大,却让在场之人都能够听得见:“前线战事紧张,大齐如今处于内忧外患之中,有别有用心者想要乘火打劫意图覆灭我大齐,你们还不明白他们是干什么的吗?”
“他们是……是叛徒,是要离间……”
明白过来的人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接着有更多的人反应过来。
“叛徒!”
“叛徒!”
有的情绪激动的人甚至气不过拿起地上的石头扔了过去。
眼见局势已经控制住,贺景泠没有多留转身回走,程有道在后面嘱咐了黄起光一些善后事宜也跟着离开了。
他追上去和贺景泠并排而走,寺庙里还有许多不明所以的妇孺频频张望过来,看见贺景泠无动于衷的表情,方才那些人的话难以入耳,程有道是从不相信的,他叹了口气:“贺先生……””程兄,我无事。”几句难听的话而已,对贺景泠来说无关痛痒,不足为虑。
程有道点点头,安慰之言被咽了回去,想到方才之事明显贺景泠早有准备,问道:“贺先生有此才能心智,何不入仕?”
那些银锭显然不可能这么凑巧都被带在身上,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安排的。
如果不是事先预料,那些百姓不可能这么轻易罢休,本来闹一闹只是为己,那些根本不可能从普通老百姓身上拿出来这么多的银锭一现世,意义就大不一样了。
贺景泠脚步未停,语气淡淡说:“程兄这是玩笑话,贺某旧疾缠身,且是罪臣之子,谈何入仕。”他的目光幽远空旷,透过昏暗厚重的天空不知道看向何处。
程有道摇摇头道:“凭借贺先生的才学,若是入仕必定大有作为,贺将军一生战功累累,我也不信会是畏战之人,如今有机会何不把当年之事彻查清楚还一身清名?”
他们走到一处长廊下,从这里往下俯瞰,可见远处崩塌了的山体房屋和近处不停劳作忙于重建的百姓。
他们怀揣着对未来憧憬和希望,在满目荒芜中重建家园,已经隐约可见雏形。
人人都想要活着,哪怕活着并不安乐,并不顺遂,并不富贵,可只要还有希望,还有牵挂,就没有人会轻易与这条命说罢休。
贺景泠也不想罢休。
算算日子,李长泽应该已经快到平凉了,如今平凉关失守,边军只能退居落霞关,如果再退,北晋大军便可直入大齐腹地,大齐危矣!
程有道问的这个问题他知道李长泽也想问。
可李长泽不会问,他也不会说。
他首先是大齐子民,然后是贺景泠,最后才是贺煊。
刚才那一声声叛徒言犹在耳,想他年少成名,曾几何时也曾自负桀骜恣意妄行,胸怀磊落行事坦荡。
可现在的他,一身病骨意气不在,或许这就是老天对他的惩罚,他既然选择了这么做,就永远在煎熬中度过。
用一辈子去赎罪。
后世史书上对他如何评说都无所谓。
他不在乎。
哪怕其实他可以改变这一现象。
程有道看着贺景泠沉默不语,叹息道:“此话虽有些唐突,但程却肺腑之言,还望贺先生勿怪,先生大才,拘泥于市井商贾之道未免可惜,你我相识多年,我知你品行。”
他句句肺腑,情真意切,实在是觉得可惜。
暮色苍茫暗夜将至,冷风吹起他们的衣袍,连带着说话的声音在夜色中也变得飘渺。
贺景泠压下想要咳嗽的冲动,嗓子有些干哑:“多谢程兄好意,不过我志不在此,又恐此身寿数难长,惟愿偏安一隅,人拙志短,让程兄见笑了。”
程有道听他这么说也不好多劝,只惋惜地又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今天故意纵容那些人这么闹一场的原因,百姓骤逢大变,难免心中怨愤苦闷,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他们闻之色变,何况还有人从中作梗,今天抓了那些人总能安生一段日子:“也罢,是我以己度人有欠考虑了,对了,刚才抓下的那几个人先生觉得应该如何处置?”
“他们都是受人指使,背后之人其心可诛。绝不可放过任其猖獗忘形,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取他们的性命,先暂时收监吧。”
程有道点点头:“好,就按你说的做。”
第095章 信笺
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飞过树梢, 稳稳停在屋檐下的吊台上,商陆一把抓住鸽子从它的双爪上解下来,用手背抹了把流到侧脸的汗渍,拿着东西一刻也不耽搁就往屋子里走去。”先生, 来信了。”
他的语气极其恭敬, 对着面前的人的敬重显而易见, 这点到让屋子里杨敬他们几个心里有些暗暗惊讶一番。
这个商陆如今是当红新贵,短短几年从一个小小参将做到了十二卫之一的羽林卫指挥使的位置,到现在也才不过二十二岁。
因为商陆从来不与朝臣私下结交,在同僚中人看来性子颇为冷傲。所以他对贺景泠这幅态度才会更让他们惊诧。
中州今年的冬天来的早,现在已经开始下雪了,贺景泠穿着厚厚的裘衣正在和程有道他们商讨入冬后中州百姓的安置问题,见商陆进来几人纷纷停下话头。
杨敬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物什率先笑了起来:“天寒地冻,好在大部分灾民都已经安置妥当, 商陆将军也不用在事事亲力亲为了, 此次回京将军功不可没, 一定又会有晋升的。”
他话里话外带着示好和亲近, 商陆却像是没听懂, 俊美的脸上神色平静, 语气谦逊:“边患未平,陆有皇命在身,只等中州事了便要奔赴南境追随雷信大将军, 劳尚书大人操心了。”
“好!”程有道大笑道:“不愧是我大齐的好儿郎, 有将军这样的人才投身报国,何愁边患不平。”
杨敬扯了扯嘴角, 到嘴的话被堵了回去,面对商陆这么个年轻的兵鲁子这些话根本听不来, 一腔热血也只会异想天开,他压下心中的愠怒目光一转,看到旁边的贺景泠垂眸默不作声看完纸条上的内容,不动声色笑问:“可是北方来信?”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好奇,又有些不合时宜的揶揄意味在里面,像是故意亲近,仿佛他们十分熟稔似的。
贺景泠抬头微微一笑,那双眸子无端带着些看透人心的凉意,杨敬脸上的笑还挂着,对上那双眼睛后匆匆收回目光,只听到对方不紧不慢拿起搁在书案左上方笔托上的笔,似要写回信。
屋子里统共也就五人,黄起光大多时候只是附和点头,并不过多发表意见。
见贺景泠没有避讳的意思,但又没有给他们看,程有道他们也不好出声询问,便接着他们方才的话题继续讨论。
贺景泠受过伤的右手提不上力,他已经习惯了左手写字,但还是写得很慢,落在纸上轻飘飘的,跟他说的话一样,藏着漫不经心的语调。
“杨大人是在打听吗?”
杨敬干笑说:“贺先生何必如此打趣。”
贺景泠听他这话抬眼看他,依旧是那副好脾气的模样,道:“人多嘴杂,大人当真好奇?”
他把信纸做出一副要展开的模样,又在杨敬探头时收回手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啊杨大人。陛下特地嘱咐此事干系重大,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既然是密旨,我们再呆在这里也不合适,先出去了。”程有道道。
杨敬讪讪笑着收回目光,什么都没再说。
程有道率先走了,其他几人也不好再留,跟着离开了。待人都走后屋子里只剩下贺景泠匡严礼和被贺景泠叫住的商陆。
商陆察觉到贺景泠有话对他说,却又一直没说话,便主动道:“先生,陛下英勇善战,跟北晋的几次交锋都大获全胜,为何还愁眉不展?”
贺景泠笔下一顿:“北方看似情势好转,可大齐兵分几路,南边西楚南越两国合力出击,兵力悬殊太大,如果这场战争不能速战速决,大齐面对的就是三国的同时进攻,战线拉的太长,时间拖得越久对大齐越是危险,一旦后续粮草供应出现差错,情势就危急了。”
匡严礼:“你是怕有人在后方粮草上动手脚?”
“就怕暗箭难防。”
他的话意有所指,显然另外两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今中州形势好转,商陆早就迫不及待想要奔赴前线:“中州的情形暂时得以稳定,先生,三十万大军对抗楚越两国兵力,敌强我弱,我必须尽快去前线。”
他对贺景泠直言不讳是因为他知道对面的这个人会帮他,有能力且乐意帮他,他早就等不及了。
他本该在之前就随大军去前线的,只是中州变故发生的太突然,需要武将才能镇住一些不安分的人的心思。
贺景泠打量着面前英武挺拔的年轻人:“为何一定是南境?”
商陆:“有陛下和先生守在平凉,北边防线无虑,雷将军那里更需要我,而且……”
“而且什么?”
“大丈夫治国平天下,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也是陆生平所愿,如今有大好机会,只需要长枪一杆,兵马千万,不退贼寇誓不回京!”
他深受天恩,过蒙拔擢却无甚建树,不满他的人比比皆是,而今大齐危在旦夕,他也终于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好!”贺景泠笑道,“等中州事毕,我为将军践行。”
商陆走后,贺景泠将没有写完的信笺写完,放在一旁等着墨迹晾干,对匡严礼道:“凌山,帮我把霍子犹和贺敏之他们请来一趟。”他要在走之前解决中州的隐患,让前线将士没有后顾之忧,“地动以来中州死伤惨重,这些日子他们两个忙前忙后,如今事态基本也都稳定下来了,中州有程有道足矣。”
匡严礼突然想到了什么,道:“韩轩今日该到了,同行的还有绿兰姑娘。”
贺景泠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来任何表情,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思绪远飘,他拿起那张信笺,薄薄的一张纸在他手中存在感并不明显,因为地势变换官道尽毁,中州与外地断了来信,上次来信已经是五十七日前了。
两地之间相隔太远情势复杂,鞭长莫及,能说的早就说了,信纸上别的没有,遒劲有力的字密密匝匝,书了数遍“遵旨”二字。
在提醒贺景泠。
“幼稚。”贺景泠边写回信边这样想,他左手字练得还行,就是写的慢,等到回信写完只觉得手腕针扎般酸痛不已。
这样的痛楚他早就习惯了,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响动,是霍子犹和贺敏之来了。
霍子犹如今已经是可独当一面的股肱之臣,历朝历代沉珂顽疾积重难返,李长泽要走的路必然要不断为朝廷注入新鲜血液,他有心启用有才干的新人,霍子犹和贺敏之来的正合时宜。
“先生,您找我和慎语兄不知是有何事?”霍子犹近来和贺景泠相处日多,也少了一些恭敬拘束,打了招呼和贺敏之自行找了地方坐下。
“霍邛,我三哥哥叫我们来当然是……”
“商陆带人抢修出来的路暂时可以用来押送物资,这次地动中伤亡过重的人家朝廷也都有抚恤,中州情况暂时得以稳定,有程大人在这里坐镇我们也可以安心回京了。”没等贺敏之说完,贺景泠就慢条斯理出言打断了他。
霍子犹和贺敏之是同年进士,一起共事许久,早就熟悉彼此性格。因为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缘故,贺敏之即便在后来的科举中一举成名,成了京城贺氏口中振兴家族的新的希望,但贺敏之对贺景泠这个与新皇“关系匪浅”的族亲依旧没有好脸色,不过具体原因如何旁人也不得而知。
霍子犹按住贺敏之要发作的架势,有些惊讶地问:“先生的意思是我们要返程回京了吗?”
“是,朝廷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中州情况已经稳定,南边战场已经派了冯小芸做粮草押运官,北边陛下的意思让你们两个来,此次回京筹备军资随我一同北上。”
“三哥哥真是好魄力,一心为了大齐着想,就是拖着一副病怏怏的身体还要四处奔波,路上出了事可别拖累我们。”贺敏之一对上贺景泠为官两年沉淀下来的脾气根本不受控制,抓住机会就要奚落一番。
“国难当头,贺老太傅为你取的字是希望你敏而事而慎于言,不要什么时候都只顾着逞口舌之快。”贺景泠心中思忖着旁的事,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冷意,斜睨了眼贺敏之不咸不淡地教训道。
“承蒙陛下和先生看重,霍子犹定然不辱使命。”霍子犹再次按住了要发作的贺敏之率先出声表态道。
匡严礼把贺景泠封好的信纸收了起来,从书架上抽出一副卷轴铺到书案上,几人围拢,图纸上是弯弯绕绕画出来的错综复杂的地形,其间从祈京到平凉的路程被人用朱笔勾勒,一目了然。
“这几日画了个粗浅的路线图,从祈京出发经过沿途州府时从各地的常盈仓集粮,一路从锦州,上阳,幽州,最后从兖州直达平凉。”
霍子犹拧眉不语,贺敏之见状道:“这么急?”
“刻不容缓。”贺景泠的手从图纸上收回来,看着他们,“两位还有何异议,直言即可。”
“那为何不直接从中州出发,再回祈京是还有什么事吗?”
贺景泠解释说:“陛下离京,朝中诸事多依靠张阁老还有周臣兴楚寄远他们,这两年贼子李珩衍下落不明,此人心思叵测,为防止在此期间徒生变故,祈京还需加强防备。”
三国围攻,这个时候有心之人想要犯上作乱是最好的时机,而防守空虚的祈京城便是首选。
“先生深谋远虑。”霍子犹点了点头,若真有那种可能,一想到此竟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贺景泠笑了笑,将图纸收了起来:“此事干系重大,除你我四人之外再无人知晓。”
第096章 屠城
月黑风高夜。
落雪无声, 鸿胪寺外早早没了人影,四下一片冷寂,并不大的厢房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沉。
一道矫健的身影悄无声息出现在里间,他警惕地左右观察, 走到书架旁不知在寻找什么, 过了须臾, 他转过身来,手中拿着的东西在路过铜镜时极快闪过一丝寒光。
黑影为此惊了一瞬,一动不动盯着床头方向,看到隔着屏风无动于衷的躺在那里熟睡着的人,他松了口气快速上前,生怕徒生变故,绕过屏风,漆黑的房间里看得并不真切, 他的目光陡然变的狠辣, 手臂高高扬起……
然而刀还没落下, 床上原本紧闭双眼的“贺景泠”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对着迎面而来的刀锋古怪一笑, 掀开被子徒手接住落下来的匕首,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过来与之搏斗起来。
那黑衣人反应也是极快,被夺了刀抄起一旁灭了的烛台劈头就砸了过来,两厢在狭小的房间里大打出手。
这番动静很快就引来了远处的注意, 隔着薄薄的窗纱外面的火把越聚越多, 黑衣人明显有些慌乱,“贺景泠”微微一笑, 真诚夸道:“有两下子嘛。”他话锋一转,“不过可惜了你遇到的是我。”
他语气上扬, 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兴奋,不知不觉间已经稳占上风,猫捉老鼠似的打着玩儿。
一时之间,黑衣人想逃逃不掉,想打也打不过。
“速战速决。”
直到外面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他才恋恋不舍地收起玩.弄的打算,神色稍微正经了点,
“不跟你玩啦。”他虽笑着,手上却毫不留情,速度快到黑衣人根本来不及反应,愣了一下的功夫,下一秒手臂剧痛。
他的右手生生被人卸了,接着又是利落地两脚踢在了他的膝窝。
黑衣人双腿一软惨叫一声,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瞬息间就没了反抗之力。
“贺景泠”提溜着他扔到门口,已经打开的门外站了一堆人。
簇拥的火把将不大的院子照的如白昼般亮堂。
他走过去冲着人群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得意洋洋:“抓住了。”说着上前扯开黑衣人的面罩,众人看到黑衣人的真面目不由惊呼出声:
“黄大人!”
“认识啊?”韩轩看着地上的人挑了挑眉,一把扯下面具,露出来了一张相貌只能说是普通的脸。
他的口吻散漫,众人见他是生面孔,又是从贺景泠房中抓人,想来是贺景泠身边的人,便也没多问。注意力再次放到被五花大绑了的黄起光身上。
“怎么回事?这这这……黄大人为何会这副打扮出现在贺先生的房间,你想干什么?”杨敬激动得走上前来看着地上的人,手指哆哆嗦嗦指着他,眼珠子都要从眼眶中掉出来了。
周围议论纷纷,谁也没想到这个新任知州竟然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惊疑不定地猜想黄起光此举的目的。
“韩轩,先放开黄知州。”贺景泠的目光越过人影看向地面上的人。
韩轩从善如流松开黄起光的领子把人往地上一丢,与此同时什么东西从黄起光身上掉了下来,咕噜噜滚了一圈,最后在贺敏之他们脚边停下。
黄起光脸色一变,从“贺景泠”打斗的时候他就心知自己是中了人的圈套,此刻败局已定,他目光一横,垂死挣扎般趁人不注意左手突然显出一把飞镖,面露凶光朝着前方某处猛地扔去。
泛着蓝光的匕首在灯火通明的夜晚朝着人群刺去,然而韩轩根本不给他机会,利落地踢出埋在雪下的几颗石子将飞镖弹飞,最后一个纵跃挡在贺景泠面前接住了那最后一枚飞镖。
夜深雪重,除守夜之人以外来人都是一副匆忙从睡梦中起来的模样,唯有贺景泠几人穿戴整齐,如此一看,众人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黄大人,没想到是你。”贺景泠微微一笑,他披了件雪白的大氅,匡严礼为他撑着伞,不大的院落中因为涌进来了十几人,显得拥挤不堪。
黄起光呸掉口中的血沫,事已至此,左右不过是个死,他冷笑一声看着贺景泠他们:“你是故意设计引我现身。”
他触及贺景泠平静幽凉的目光,愤愤难平:“你早知道我在外面,故意透露押送路线,就是为了瓮中捉鳖。”
他说着,一双眼睛在凛冽的风雪中显得猩红可怖,地面厚厚的积雪打湿了全身,浑身冷的彻骨。
“黄起光,圣德十七年的进士,两年前的复考案举朝皆惊,你幸运地没有卷进去,甚至借着复考的东风一越两级,在职期间事必躬亲功绩颇丰。”贺景泠没接他的话,反而不紧不慢叙述着他的履历,”中州地动事出突然,你临危受命成了此地知州,为官十四载颇有建树,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诱惑,能让你不惜赌上前途官生和全族性命也要铤而走险行这叛国之事?”
程有道横眉冷目:“先生何必和这种人多费唇舌,他既然做出这种事,朝廷必会直接诛其九族,以震宵小。”
贺敏之拉拢大氅,捧着从地上捡起来的卷轴打开看了看,嗤笑说:“天寒地冻,黄大人费心费力来我三哥哥房中找的原来就是这个啊。”
是贺景泠房中的那副起草不久的粮草路线规划图。
黄起光两只胳膊都被打断,他死狗一样趴在地上,身下的雪都被融化了,他已经没有知觉,唯有呼吸间的白雾证明他还在苟延残喘。见大势已去,他哈哈大笑,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想知道?我死也不会告诉你,成王败寇,有本事就杀了我啊。”
贺景泠反应平平:“杀你的本事还是有的,黄大人不必着急,毕竟我这个人向来好心,黄泉路上还是希望你能做个明白鬼。”
黄起光:“你说什么?”
贺景泠居高临下看着地上毫无反抗之力的人,忽而问:“中州路线图调换一事,还有前些日子城内百姓发生骚乱,黄大人应该知道是有人故意为之。”
“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我做的?”黄起光瞪着双眼,“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贺景泠面露不屑,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看着黄起光的眼睛充满了怜悯,今夜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一个目的,他没时间陪黄起光在这里浪费,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你什么意思?”黄起光被他突然的离开弄的莫名,在他身后大吼道。
“先生?”程有道见贺景泠走了,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今夜闹出这么大动静,怎么就这么走了,他来不及多想连忙追了上去。
众人皆是一头雾水,陆陆续续离开,杨敬回头看了眼,见韩轩一手提起人来,带着不知往何处去。
*
风沙侵蚀过的城墙已经老旧退化,刚刚经历几波进攻,尚能动弹的士兵在紧锣密鼓地修补城墙,为下一场守城战争准备石头和火油。
他们动作迅速整齐毫不拖泥带水,其间除了指挥官的声音以外在没有一人多话,来来回回为下一场战争竭力准备着。
整座城池上空都弥漫着挥之不散压抑至极的气氛,让人喘不过气来。
被敌军的弓箭毁坏的屋檐下,值岗的士兵目不斜视,屋内是刚刚带着大军赶到边关的新帝和他们落霞关的现任守将汤栎刘向立几人。
汤栎今年六十有三,因为落霞关前任守将已经身陨,主将一职无人可替,他不得已耳顺之年披甲上阵,接连两次击退敌寇力守城池。
“前落霞关守将汤季被伏,不堪受辱,已于阵前自戕。”老将军说的艰涩,两颊凹陷两鬓斑白,脸侧被厚厚的包裹了一层已经微微发黑的布条,是前不久被敌军长□□掉的左耳。他的头上同样裹着一根白布条,满面都是风霜之色,那双眼睛却犀利深邃,说到此处明显顿了下,接着继续道,“守将身陨后,是臣主动请缨。”
“那汤栎是你的?”
“是犬子。”
李长泽:“据说是被敌军首将欧阳敬文所俘。”
汤栎看着李长泽,目光中透着隐痛,眼眶已经泛起血丝,不知想到什么,一直强忍着的情绪导致面部隐隐抽搐,眼中血泪合着恨意迸发:“是,欧阳敬文是北晋大将军吴奉的义子,此人天生神力,骁勇非常,事北晋人人信奉的战神,可同时他也心狠手辣实在令人发指。”
他说着已经是双目猩红。
另外一个长相略显粗矿稍显年轻一点的将军接过话来道:“那欧阳敬文惨无人道,攻破平凉之后竟然下令屠城,平凉关守将纪成刚死守阵地直至最后一刻,只是还没等到援兵增援,欧阳敬文已经带兵破城而入,他下令屠城,残杀了无数大齐子民啊陛下!”
他说的声泪俱下,平凉关惨状骇人听闻,饶是当年两国征战也从未有过屠戮满城等伤天害理的事发生,如今北晋趁火打劫,欧阳敬文不顾一切大开杀戒,一举扬名天下,令人闻之色变。
欧阳敬文,李长泽当然知道他,传闻其貌比潘安,狡诈善变,看似文弱却力大无穷,现在也不过才二十三。
他首战便大破平凉关,烧杀劫掠,屠戮满城,自此一役一战扬名。便也是他曾扬言三月破祈京。
屋内陷入一阵沉默,李长泽面色冷峻,国难当头,身为大齐新君,国之于他,是重压,是考验,也是不可推卸的责任,身在战场,从前官场上的蝇营狗苟那一套不在适用,他要面对的,是随时可能灭亡的国家和被残杀的子民。
平凉关血流成河,这个欧阳敬文功不可没,李长泽记下了,这笔血债,总有一天他会亲自讨回。
“血债血偿!”
他的目光从汤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掠过,嘴角微微动了动,一切安慰的话都显得那么苍白。屋子里气氛沉闷,大齐兵力一分为二,三十万奔赴南边战场,十万大军随他北上。
这样的情况下两国兵力悬殊,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争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大齐首战惨败,士气大跌,李长泽他们的到来无疑给守边的将士一颗定心丸,他们期待着他们的天子带领他们击退敌军。
所以李长泽对上敌军的第一仗,绝不能输!
远处,一片荒芜的平地之上尘土飞扬。孤雁猛地振翅高飞。
突然,门外有人奔走高声疾呼:
“敌军来了!”
第097章 迎战
李长泽几人听到动静立刻往外走去, 出门就看见一片兵荒马乱,远处尘烟滚滚,呼声震天,是集结的大批人马正在向他们这里前进。
汤栎抬手, 目光凌厉高声疾呼:“戒备!”
刚刚在屋内五大三粗声泪俱下的汉子是汤栎的副将刘向立, 从屋子里出来以后已经恢复冷静奔走高喝, 用最快的速度进入备战状态。
汤栎和李长泽来到城墙边上从高处向下俯瞰。排山倒海般的呼喝之声震天撼地,声势浩荡。黑云压城,城墙之上所有齐军将士严阵以待。
李长泽他们前脚刚到,军队甚至还未来得及修整,他们来的够快。
汤栎虽然年事已高,但丝毫不见老迈之态,身着旧甲手握长枪只站在那里,便气势如虹令人胆寒。
已经抗过两次猛攻的城墙破败不堪, 汤栎看清敌军首将, 手中不由收紧, 恭敬地和李长泽解释:“为首之人是欧阳敬文的副将秦虎柳常汝, 此二人一武一文, 一个擅长行军作战, 一个擅长排兵布阵,算得上是强强结合。不过距离上次进攻才过去几日,这么快又发起进攻, 一定是听到陛下您来了的风声。”
两军对垒, 战鼓擂擂。那秦虎满面虬髯,年约四十, 身长近九尺,身穿战甲宛如一个巨人, 声音雄浑极具穿透力:“李宴小儿,一别多年,故人相见怎的不敢出城一见,难道是没了雷信护着你吃了败仗已经被吓破了胆?”说罢哈哈笑了起来。
果然是听到了李长泽御驾亲征的消息。
刘向立一掌狠狠拍在城墙上,探出半个身体:“姓秦的,逞口舌之快算什么英雄,有种和我单挑!”
“手下败将也配在我面前叫嚣。”秦虎不屑地哼声,他挑衅地看向上方,”当了皇帝又怎样,还是只会跟个娘们儿一样缩在里面,不过是个孬种。看看今天那汤栎护不护的住你。”
“陛下,容臣下去一战。”刘向立怒火中烧,跪地请缨。
汤栎也道:“臣也去!”
李长泽抬手打断他们,语气冰冷:“不急,朕先去会会他。”
久久不见城楼上有动静,秦虎不耐烦地拿刀指着上面:“怎么,不敢迎战?”
“小心!”秦虎旁边一直未作声的人大喝一声。
他眼力极好,头戴纶巾,模样斯文。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支箭矢宛如破空之势直面刺来,势不可挡,秦虎也没想到上面会突然发难,险险避开身体,身后一个士兵躲闪不及,长箭直接穿心而过,霎时间鲜血洒满他们面前的地面。
电光火石间第二箭再次射来,直奔秦虎面门,这次秦虎反应过来,被对方嚣张的态度惹恼,只觉得怒气冲天,提着双刀挡开飞来的箭矢,不再废话直接下令:
“攻城!”
刚说完前面突然城门大开,门内,李长泽黑甲加身高坐马上,一手勒紧缰绳,一手提着一把普通长剑,眼神森寒,缓缓吐出一个字:“杀!”
话落一马当先提剑飞奔出去。纪风彭越紧随其后,兵荒马乱之间战鼓喧天,秦虎没想到李长泽竟然敢直接带兵杀出城来,愣了一下又迅速回神,大吼一声握着一双巨刀策马上前,左右开弓眨眼身后已经倒下一大片。
他和李长泽是旧敌,从前便有过交锋,在他的印象里李长泽不过是个武功平平的皇子,走了狗屎运当上皇帝,根本入不了他的眼。杀了他,那就是大功一件,大将军的位置就是他的了,他又怎么会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压一头。
随着他挥舞的刀越发勇猛,秦虎已经杀红了眼,直到前面一柄长剑刺来,他想也不想扬手一砍,长剑断成两截,断剑掉落插.在地面,他的目光闪过一丝兴奋。
今日,他必手刃大齐皇帝。
李长泽将手中断剑掷出,放弃武器贴身肉搏,秦虎不给他机会提刀砍来,李长泽慌忙躲闪,浑然不见方才冲锋陷阵之时雷霆万钧的气势。
秦虎见状心中大喜,越战越勇,李长泽眼中极快闪过一丝冷意,侧身躲开他的双刀,翻身下马贴近秦虎胯.下的马毫不犹豫拿起断剑插.入马腹手上用力往后一拉,威风凛凛的战马顿时被他开膛破肚,腥臭的热血溅满双手。
秦虎显然没料到李长泽的速度会这么快,过于庞大的身体不受控制往地面去,李长泽找准时机赤手擒住他的铁臂,上一秒秦虎还在想不自量力,论力量除了那个人谁能与他争锋。
下一秒,笑容凝固在他脸上,李长泽竟然将他整个人生生拽了起来往地面狠狠压下去。
秦虎感觉脖子一凉,历经沙场的老将,北晋人人称赞的常胜将军,他奋力一挣拳头重重砸在李长泽胸口,继而翻身起来,只觉得脖子剧痛,回头匆匆一眼,是被刚才插.在地面的断剑生生削掉了一层脖子上的皮,若是在偏一点……
纪风提醒道:“陛下。”
李长泽毫不恋战退后数步转身飞速越上的战马,回头看那秦虎,秦虎整个脖子流满鲜血,看上去极是骇人。
他身后的士兵一看到敌军主将受伤,顿时士气大振。
秦虎打仗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的亏,咆哮着拿起刀来就要再战,然而他刚起身,脖子上传来的剧痛让他寸步难行,那个至始至终不动如山的柳常汝挡住了他,神情凝重,接着脸色一变:”别动,剑上有毒。”
秦虎:“李长泽!你无耻!”
没有得到回应,柳常汝回头和李长泽的目光对上,那一瞬间只觉得心里一阵寒气,他迅速移开眼睛心知今日莽撞,那个李长泽比他们想象中要深不可测的多。
“撤兵!”柳常汝对秦虎道。
秦虎的伤刻不容缓,他受伤必定影响士气,他们本来就是背着欧阳敬文出来的,而且大齐这个新帝……柳常汝心中稍一思忖,见事不对不及时收兵出了岔子就不好交代了。
——
程有道和商陆杨敬他们到的时候,屋子里里已经有几个人了。
“来了。”贺景泠冲他们抬手,“入席吧。”
在坐都是朝廷要员,贺景泠一介白衣坐在主位,然而屋子里的人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自然而然坐在剩下的席位上。
外面黑沉沉的也衬得屋子里不甚明亮,一桌子大男人,桌子上只有简单几个小菜,但是所有人的心思都不在这上面,无人打趣说笑,气氛沉闷而又压抑。
贺景泠今日束了发冠,身着玄色长袍,天冷的厉害,他外面穿的一件墨色裘衣,一如既往苍白的脸色一双眼睛漆黑平静,透着让人看不懂的死寂。
平凉城全城被屠一事,今天才传到中州。
贺景泠扯了扯嘴唇,出声打破沉寂:“这第一杯酒敬诸位大人,中州事毕,这几个月与诸位共事景泠感触颇多,如果不是有有诸位不顾己身安危日夜奔走操劳,中州不会这么快恢复过来,中州得以安定,诸位功不可没,在此,景泠托大代陛下,代中州百姓,深谢诸位大人。”
说罢,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其余人见状也纷纷端起酒杯。
黄起光还被关在牢中,一开始怎么也撬不开的嘴,贺景泠把他和之前抓的那几个闹事的人关在一起亲自审问,不过半日就撬开了那几个的嘴。
消息不胫而走,什么传言都有。那几个人不过都是听命行事,意在挑起大齐内乱。人证物证俱全,黄起光必死无疑,贺景泠的意思是要将他带回祈京去治罪。其他人自然没有异议。
现在中州的事处理的差不多了,边境战火纷飞,这里也不便久留。今日便是送行宴。
每人的桌上都只有简单的两样小菜,贺景泠道:“第二杯酒,敬商将军,南境形势危机全靠雷大将军一力支撑,愿将军早日荡平外敌,还我社稷安宁。”
商陆闻言立刻执酒起身:“定不负君恩!”
众人皆拿起酒杯:“祝将军早日凯旋!”
烛火昏黄,每个人脸上都凝重而又决绝,因为他们知道,接下来大齐要面对的是什么。
贺景泠放下酒杯,喝的太快,他咳了几声,漆黑的眼珠染上了一层雾,他望着众人,终于宣布了那个早就不是秘密的消息:“半个时辰前我收到消息,北晋欧阳敬文在攻破平凉之后竟然大开杀戒下令屠城……这第三杯酒,敬我大齐死在这场战争中的亡灵。”
说罢将杯中的就尽数倾倒在地上。
中州消息闭塞,他们收到消息事情已经过去数日,而现在那边是何情形也不得而知。
清脆的一声响动,是商陆捏碎了倒完酒的空杯。
程有道他们也已经是双目赤红。
“血海深仇,必报之。”贺景泠起身,面对着下面的人,他抬起手,身侧的卢飞将一封加盖了大印的密函放到他手中,贺景泠拿起来道,“商陆听旨。”
密函是方才送到的,快马加鞭,半个时辰前才交到贺景泠手上。
商陆红着双目跪下抱拳:“商陆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楚越犯境,北晋南侵,罔顾我朝恩义,此危急存亡之秋,今命卿亲率师焉,卫忠正,安社稷。护国运昌隆,盛世长兴。”
“商陆领旨。”
贺敏之起身的时候抬眼看着上方的贺景泠,似乎欲言又止。
贺景泠接着又对程有道道:“程大人,杨大人,中州后续之事就有劳二位了,明日我们便要离开中州,以后中州一应事宜就交给二位了,明日我等离开你们也不必相送,国难当头,一些虚礼就免了。”
程有道:“先生放心,程某必不负重托。”
第098章 宿敌
散席之后, 人走的七七八八,贺景泠没有立刻离开,匡严礼去和程有道对接接下来的一应事情了,卢飞和于殷一左一右守着他。
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绿衣姑娘缓缓走了进来, 上前对着起身的贺景泠福了福身, 喊了一声:“贺先生。”
贺景泠抬头, 嗯了一声,余光略显疑惑地看着还没走的杨敬,慢慢浮现出一丝笑意。
“杨大人还有事?”他的声音客气又温和,是一贯的态度。
杨敬的目光在突然出现的女子和贺景泠身上逡巡,不知想到了什么,对上贺景泠的双眼掩饰似的收起了心中的想法,又立刻正色起来:“贺先生,下官有一事相求, 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 中州有程大人一人足矣, 祈京风雨飘摇, 您看明日是否带下官一道回京?”
贺景泠喝了不少酒, 有些面热, 他低头拢了拢衣袖,低垂的眼睑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杨大人心系大齐,只是此事也不是景泠决定的, ”他掀开眼帘看着杨敬, “当初派大人来的是陛下,而且无论是在中州还是在祈京, 不管是前朝还是地方,大家都是为了大齐, 现在中州还需要有人善后,大人是朝廷命官,是祈京派到地方来抚慰灾民的,只要好好把事情办完,中州百姓都会对大人感激涕零,大人又何必急于一时。”
话说的漂亮,但意思很明显。
杨敬讪讪笑了一下,他是朝廷二品大员,却要对着一个面首谄媚讨好,还几次热脸贴了冷屁股,言语间也不由露了几分真实情绪:“贺先生何必谦虚,我虽然是个朝廷二品大员,但谁不知道中州是由程有道坐镇,大小事宜都是先生您在把控,您的功劳最大,只要先生同意,下官回京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这话倒是有点埋怨贺景泠无官无职管的太宽的意思。
身后于殷猛地上前长刀出窍半寸:“放肆!”
卢飞冷哼:“杨大人好大的官威,让你留在中州的是陛下,大人若是想要抗旨,自去抗便是。”
杨敬知是自己失言,可再也拉不下老脸面对着一个男宠道歉,说到底,他们这些朝廷命官又有几个把贺景泠当回事,但碍于还有两个御前侍卫在这里,怕做的太过上达天听,脸色一时有些难看。
贺景泠淡淡扫了他一眼,无心过多计较,说了一句“杨大人太看得起我了”就转身离开了。
回去的众人沉默不语,那位姑娘也跟了上来,贺景泠余光看见她,沉声道:“你兄长的骨灰一直收在凌山那里,明日你带着回锦州去吧,左右你现在身体已无大碍,以后是想云游四方还是嫁人生子随你心意,不用回极风楼了。”
卢飞他们不认识面前的人,但大概听出来了,这应该就是狄青那个妹妹狄绿兰。
狄青兄妹自幼流浪,后来狄青被极风楼挑中成了一名杀手,他的妹妹也被留在了极风楼,因为身体原因甚少外出。
狄绿兰犹豫着看向他:“兄长是绿兰唯一的亲人,如今他不在了,绿兰愿意为奴为婢终生效忠公子以报大恩,公子要去北境让绿兰跟着去吧。”
贺景泠脚步一顿,对上女子诚挚的双眼,淡定地摇了摇头:“不方便,也不合适,北边战火纷飞形势危机,你是狄青唯一的妹妹,狄青在任务中意外而死,于情于理极风楼都要照顾好你,以后你需要什么都可以找极风楼帮忙,而且我身边不缺人伺候。”
似乎料到会是这个答案,狄绿兰心里还是一阵失望,她现在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相依为命的哥哥突然死了,她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方才大着胆子说的话在被拒绝后,脑海里都是以后的日子她应该干些什么,一想到这些她就茫然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贺景泠顿了顿:“实在没事做的话去找凌山吧,他会给你安排。”
第二日天还未亮,下了一夜雪的路上并没有到达寸步难行的地步,地面一片湿润,想是有人连夜替他们扫了沿途的雪。因为没让人送行,吹着冷风的天地间显得格外空旷安静,贺景泠在马车旁和商陆话别。
“也幸而西楚和南越是结盟出兵,否则我们还要分兵抗楚,”除非他大齐如有天助,否则如何能在面对这等史无前例的大灾之时分出余力同时对抗三国攻伐,现在勉力支撑也是好在他大齐朝中不是无人可派,李长泽这两年的心血没有白费,可战争比较的不止是谁的兵更强谁的马更壮,后续粮草供应补给运输都是大问题,一旦其中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后果不堪设想,“南境有二位镇守陛下无后顾之忧,西楚南越的结盟也并不是牢不可破,先朝合纵连横之术我们也可借鉴一二,一年前我曾在西北和南境尝试打通一两条商路,如今略有成效,必要之时将军可拿此令牌去平贤商会找何升,他会竭力帮助将军的。”
商路没想到贺景泠还有这种东西,脸上闪过一抹惊诧迅速将东西接了过来,贺景泠虽然说的简单,他却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他们和西楚南越早就断了贸易往来,可边境接壤之处民间互通有无是杜绝不了的,贺景泠有这么一条线,便有可用之人,他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商陆握紧手中的东西退后半步,对着贺景泠抱拳道:“先生保重,商陆告辞。”
贺景泠也不再多话,他转身上了马车掀开帘子时对着一旁骑在马上的卢飞道:“快马加鞭,尽快回京。”
***
北国幅员辽阔占地极广,但因为地处北方常年严寒,没有春秋之分,在抵抗严寒一道之上也有更多他们自己的办法。寒风呼啸而过,偌大的荒原之上黄沙混合着碎雪卷席天地,世界一片肃静,唯有一片绿洲中有人烟聚集,风雪消弥了战争带来的肃杀,板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显得格外空旷。
柳常汝在帐篷外焦急地等候着,一个小兵从里面出来:“柳大人,将军请您进去。”
柳常汝掀开厚厚的动物皮毛制作而成的帘子进去里面就跪下,低垂着头:“将军,擅自出兵没有及时劝阻秦虎导致吃了败仗,属下也有责任,请将军责罚。”
安静的营帐中香炉熏香格外香甜,闻着让人浑身一暖:“你非要进来就为了说这个?”说话之人声音年轻好听,语气上扬,仿佛不谙世事的少年的随口一问。
柳常汝咽了咽口水,低声说:“将军想知道什么?”
“秦虎败在了李长泽手里,我要一个解释。”
说这个柳常汝有一肚子话回答,毕竟她今天没有阻止秦虎出兵就是为了探一探这个大齐新帝的虚实。
“那李长泽还是大齐太子时监国两年,大齐的变化诸国有目共睹,自从听说他要御驾亲征属下便派探子多方打听,当年大齐内斗李长泽成为最后的赢家,现在看来绝对不是歪打正着,这个雷信手握重兵在关键时候站在李长泽那边,李长泽能上位,雷信功不可没。还有当年雷信能收回的平凉十四州,导致我北晋一败涂地,兴许还有李长泽的背后指点也未可知。”
柳常汝今日在秦虎提出要去打齐军一个措手不及的时候并没有阻止也有想要亲自看看众说纷纭争执不下的齐帝到底是什么样子。今日见到那李长泽目光如炬矫健如斯沉着冷静气势骇人,绝对不是秦虎口中那等软弱无能之辈。
再联系这几年大齐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都有了答案。
能十数年如一日戴着面具活着,这个人的心机绝不是深不可测几个字就可以概括的。
想到此处,柳常汝竟不知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他抬头对着上方小心提醒:“将军,李长泽绝非善类。”
坐在上面的人一手撑着脑袋斜斜躺在宽大的座椅上,百无聊赖地盘着手中的核桃,那双手在烛火都照耀下匀称修长,打眼一看,那脸确实如传闻一样斯文白净,似是个秀才书生,一头黑发被绑成无数个小辫,鬓边垂下来的小辫上还绑了两个小铃铛,完全看不出是能够挥得动陌刀的人。
那双修长笔直的双腿毫无形象搭在桌案上,听到柳常汝这么说也只是不屑的“呵”了一声:“是吗?”
“今日一战秦虎竟然完全不是那个李长泽的对手,秦虎从前可是我北晋第一勇士,当年李长泽被贬至平凉时曾交锋数次,秦虎从无败绩,今日再战李长泽却恍若变了一个人,且他极善迷惑人的判断,轻而易举便让秦虎乱了章法。”
转动核桃的手突然停下,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兴味:“李长泽,”欧阳敬文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我倒是对他越来越好奇了。”
柳常汝手心已经被汗湿了,他紧紧攥着拳头藏在衣袖里。要知道面前这个可是不久前才下令屠城的人,喜怒无常杀人如麻用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柳常汝常常觉得他们在他面前多呆一刻性命就多一分危险,生怕稍有什么不满意这位就提刀把人砍了。
他斟酌着语气:“将军……秦虎擅自出兵本意也是探探那李长泽的虚实,本想趁着李长泽刚到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如果能赢,齐军必然士气大跌,之后我军再攻打大齐还不是犹如探囊取物,只是没想到那个李长泽敢亲自上场,秦虎要真的受了两百军棍养伤便要耽搁不少时日,如今战事紧张,正是关键时刻……”
“目无军纪擅自出兵,还打了败仗,你要是觉得罚他一人不够,就替他分担一二。”上一秒还在笑都人这会儿又突然冷了脸。
柳常汝立刻闭嘴,欧阳敬文为人武断自负他早就领教过,能松口的话不用他多说,再多说一句,倒霉的就该是他了。
“下去吧。”欧阳敬文语气犹如恩赦。
待人走后,营帐中陷入了一片沉寂,挂着帷幔的柱子下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欧阳敬文面前,本就不怎么明亮的灯光被人挡住,他终于抬了抬眼睛,看着来人,似乎有些嘲弄:“把李长泽说的这么厉害,我倒要让你看看,他是怎么成为我的手下败将的。”
第099章 对峙
李垣还没进院子贺景泠就已经听见了他的声音, 隔着老远就在喊。
“先生。”
“先生!”
他匆匆跑来,推开门就看见窗边抱着猫儿躺在摇椅中正在睡觉的人。
他的脸上因为奔跑出了一身热汗显得红扑扑的,很是可爱。待看到屋中情形,他又立刻噤声走近, 挠了挠脑袋, 心想这么冷的天在这里睡生病了怎么办, 把拎进来的食盒放到一旁,转身要去给贺景泠拿毯子。
“你怎么来了?”
“先生,您醒啦。”李垣转过身来,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
“你这么大动静我想睡着也难。”
李垣不好意思笑了笑,走近了坐在贺景泠左手边伸手摸阿呆,宫里以前不是没给他找过师傅,可那些老头不是嫌弃他母妃出身低微看不起他就是板正严苛的老古董,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稍微年轻一点的资历又不够, 也根本管不住他。
唯有贺景泠, 打是真打, 罚是真罚, 好也是真好。
“先生远赴中州辛苦了, 垣儿带了些御膳房新做的果子给先生尝尝。”说罢就献宝似地打开他刚才的食盒。
面前的点心看着香甜软糯,果然是精致得很。
贺景泠盯着食盒,漆黑的眸子不笑的时候总让人看着背后发凉。
“先生?”
贺景泠没有接过来。平静地看着李垣, 问:“我离京之前给你布置的功课你做的如何了?”
李垣顿时结巴:“……先生辛苦数月, 刚从中州回来要好好休息,垣儿已经看到了先生……就不打扰了。”说着丢了食盒就要往外跑。
“站住。”
贺景泠垂眼看着李垣一派天真的模样, 他还有些事没有处理,在祈京待不了两天, 思及此处语气自然而然带了些严厉:“垣儿,我走后会请张阁老做你的老师,你切不可再像平日里那样贪玩,晋军杀我大齐一城百姓,你是大齐未来的天子,若连你都只顾玩乐不思进取,那以后大齐的子民还能指望谁?”
这话对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来说其实过早了些,只是时局如此,大齐未来的继承人心里不应该只图一时之乐,他要尽快成长起来,谁也不能断言战争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两三年有之,十年八年亦有之。
他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看到李垣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的那一天,能循序渐进自然是再好不过,可时间不允许。
没想到贺景泠突然用这么严肃的口吻同他说话,李垣愣了愣,到底还小,知道贺景泠是看他刚才进来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在提醒他,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发烫,
可也有些不服气,毕竟是金尊玉贵养大的:“我……我也有好好读书来着。””是吗?”贺景泠睨他一眼,“那说说《七国策论》看到哪儿了?《中政纪要》会背了吗?”
李垣梗着的脖子慢慢变红。
“先不说这些,此次中州地动死伤无数,大齐损失惨重,浮尸遍野饿殍满地,你自小受万民供养,如今你的子民受此磨难你有何感触?南北边境战事紧张,你又有何看法?”
贺景泠:“你虽说只有八岁,但历来宫中的孩子总要早慧一些,想必我说的话你也都懂,你若一直这般不思进取,太子的人选不是非你不可,你的母妃在天之灵,想必也不想看到你耽于玩乐荒废成性。”
话说的有点重,贺景泠再了解不过面前的这个孩子,好言好语永远不会当回事,可他没有时间再来好好教导他,未来如何,全都在他他自己。
李垣被说教一番,来时有多兴高采烈,走的时候就有多羞愧郁闷。
于殷进门时李垣正离开,他有些奇怪这个小王爷怎么会是那副表情,看到贺景泠后又立刻变得正色:“贺先生,张阁老叫了一些大臣,请您去过府一叙,说想询问一些关于中州的事宜,我们现在去吗?”
“是该去,他不请我也要去找他的,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贺景泠颔首,收拾了一下纷杂的心绪,拍了下阿呆让它从自己身上离开,起身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走吧。”
于殷跟在他后面,走了几步脚下一拐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大氅给贺景泠披在肩上,于殷没有看他,只生硬地道:“外面还在下雪。”
贺景泠笑了笑,什么都没再说。
昨天他们日暮时分才进城,今天一大早又马不停蹄出门,曹叔见他们刚回来又出去,跟在后面不住叹气。
年关将至,今年的祈京城没有往年热闹,家家门户紧闭,朱雀街上人迹罕至。中州地动,三国合围,接踵而至的打击导致祈京城中人心惶惶,没有丝毫佳节将至的喜庆气氛。
空荡荡的长街上被霜雪覆盖,车轮转动和马蹄前进的声音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最终停在了学士府门前。
于殷和韩轩跟在贺景泠身后,于殷说:“其实你又何必来见他们,这些都是老臣端着架子就算你替他们解决了中州之事他们不会给你好脸色,何况现在陛下不在,等杨敬回来在跟他们转述就是。”
“你这话怎么听着怎么像我们先生没你家陛下还活不了了似的。”韩轩掏了掏耳朵。翻了个白眼。
“你……”
他本是好意,朝中对贺景泠的看法褒贬不一,且都是褒少贬多,做了好事讨不了好,做了错事一定会被人揪着不放,何必惹一身骚。
“好了,这里不是斗嘴的地方。”贺景泠看着近在眼前的朱门,低声提醒,“一会儿进去不管如何收住你的脾气,韩轩在外面等我。”
张译如是正经科举出身,少时家中清贫,如今官至中极殿大学士,三朝元老位极人臣,他从求学时就追逐着贺承礼的脚步,力求用毕生所学匡扶社稷。对于贺景泠,憾有之,恨亦有之。
“你来了。”张译如道。
“张阁老,”罕见的,贺景泠朝张译如弯了下腰。
学士府并没有外面以为的风光大气,不过是一座二进二出的小院子,没有假山曲水,也没有亭台楼阁,会客厅陈设简单甚至可以说是老旧。
管家引着其余朝臣陆续到来,众臣也不寒暄,看见贺景泠也在,他们的目光也没有疑惑,更多的是探寻,彼此打了招呼后沉默地按次落座。
贺景泠走到张译如旁边的位置坐下,和他中间只隔了一个茶几。
霍子犹和贺敏之也来了,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屋子里差不多有十五六七人,有朝廷的中流砥柱也有青年才俊。
“人都来的差不多了,想必贺先生也知道我请你来这里的目的。”
贺景泠微微点头:“中州赈灾一事本该面呈陛下,只是陛下远在边关,朝中诸事还要劳烦诸位,想来有些事情诸位也已经听说过了。”他也不管别人是怎么看他的,对着角落的方向道:“霍大人,就请你将具体详情告知诸位大人吧。”
霍子犹起身,先朝着左右和上方作揖后才道:“宣和元年阳月十九,中州发生了大齐朝百年来最严重的地动灾害,灾害导致万亩良田毁于一旦千家万户流离失所,具不切实统计,此次中州共九万三千一百二十一人遇难,失踪三万八千余人,伤五万九千二百余人,”
这个数字太过惊人,听得在场中人心惊肉跳,他们这些京官做久了,平日里大多前呼后拥,所谓体察民间疾苦不过是奏疏上的寥寥数语。知道朝廷在派兵、钱、粮去赈灾,知道那里死伤无数。捐款之时哭爹喊娘忍痛拿出所谓“半副身家”博一个济世救民爱民如子的好名声,当然这只是针对一部分人。
做到这个位置的官员大多还是看的清时局,或许他们没那么多所谓的家国情怀,但利弊得失是一定分的清楚,风险预测远比普通人要敏锐的多。往小了说是为着他们自己的官生,往大了说是为了国家大义,捐款出力也不含糊。
也只有这种直观的数字才能让他们切身体会到“伤亡惨重”这几个的重量。
霍子犹接着道:“此次赈灾我与贺郎中奉陛下之命随同贺先生和杨大人去往中州协助中州知州程有道,赈灾期间筹措物资多亏了贺先生,平贤商会牵头向中州官府捐赠白银五百万,粮食一万石,更有药类不计其数……”
“霍主事,你这是要给他贺景泠歌功颂德的意思吗?”说话的是一个新上任的言官,世家子弟,颇有些傲气。
但不同以往,平时提起贺景泠这个名字都滔滔不绝的同仁此刻却偃旗息鼓一言不发。
在坐中周臣兴也是资历老臣,楚寄远为人刚直,霍子犹贺敏之更不用说,张译如不发声,剩下的谁还会带头。毕竟人家确实干了实事。
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那次大灾那些豪商士绅不被朝廷扒一层皮,闹事的不少,装聋作哑的不少,事不关己的人更多,边关在打仗,朝廷最缺的就是银子,能让那些人乖乖拿出银子来还不闹事,不知道给朝廷省了多少事,光这一点就让人没话说。
不过张译如不说话不是因为无话可说,恰恰相反,听完霍子犹的话,他的表情越发凝重。
那个言官是个愣头青,见无人理他正要发作,就被旁边的人拉住打断了。霍子犹面不改色道:“我只是陈述事实,在我们走之前朝廷关于百姓的抚恤基本落实,重建工作展开顺利,具体详情我已写在了奏疏中。还有一件事就是关于叛臣黄起光的处决一事已经证据确凿……”
“证据确凿?”张译如突然出声打断了他,“霍主事就如此肯定?”
霍子犹目不斜视:“难道阁老有比子犹更确切的消息?”
“更确切说不上,不过是听了些和霍主事全然不同的说法。”
“阁老不妨直言。”
张译如的目光渐渐移到贺景泠身上,于是众人的目光也都跟着移到了贺景泠身上,有好奇,有疑惑,也有打量。
一直没有出声的贺景泠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今日诸位都在,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张译如于是道:“杨大人,出来吧。”
话音一落,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走了进来。
杨敬身着绛红色官袍,神情严肃,在众臣惊讶的目光中站到霍子犹身旁,扬声道:“诸位,关于叛贼一事恐怕要处决的不止黄起光一个。”
之前那个言官问:“杨大人什么意思?”
“他,”杨敬指着贺景泠,“前定北大将军的嫡次子贺景泠,早在当年流放平凉关的时候就与敌国勾结,此次中州路线图被换一事便是他的手笔。”
霍子犹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杨敬,你什么意思?”
贺敏之也猛地站了起来,冷眼看着杨敬:“杨大人,覆水难收,你说话可要有证据。”
杨敬和贺景泠对上视线,冷哼一声:“我敢说自然敢认,中州百姓暴乱不过是他自导自演,黄起光盗图也不过是他们瞒天过海的手段,当时要不是我发现他院中有动静这才引来众人就真的让他们得逞了。”
“那你为何之前不说?”霍子犹忍着怒火问他。
“毕竟他贺景泠身份特殊,没做到万无一失,怎么能打草惊蛇,”杨敬淡淡瞥了眼贺景泠,脸上扬起笑来,“没想到吧贺景泠,纵你智谋过人,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你一直瞒着的,也终将真相大白。”
贺景泠平静地抬眼:“是吗?”
“说了半天杨大人所谓的证据倒是拿出来啊。”贺敏之提醒他。
杨敬脸上的笑变得古怪:“此事说来话长,”他看着贺景泠,一字一顿道,“还要从令堂说起……”
贺景泠的眼皮不受控制猛地跳了一下。
第100章 设局
“杨大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能否说明白点。”那言官道。
杨敬从善如流解释道:“前太子太傅贺承礼为何与庶子决裂,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贺从连执意要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他眼睛直直盯着贺景泠,似乎想从对方那平静的表面下看出一点点的惊慌失措来,没有看到想看的东西, 他慢慢吐出一个震惊四座的消息, “许云影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北晋皇族暗卫之一的洛门暗探。”
刹那间, 贺景泠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个片段。
从小到大连笑脸都吝啬给予的许氏,为何喜欢独自望向北方,又为何每次进宫独独对那个人笑脸相迎,还有那天,本不该出现在他们府中的人……
他来不及思考更多,杨敬的一席话直接将他们捶死,本能带给他的反应是惊悚,他浑身发麻, 甚至来不及思索杨敬说的那些话的依据是什么。
各种目光纷纷集中到他的身上, 震惊、怀疑, 不可置信……
于殷确实没有冲动, 听到这个消息, 他应该比贺景泠更加震惊。
年少的人总容易怒发冲冠不计后果, 可毕竟他现在已经二十七了,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
他迅速调整自己的状态,握着扶手的手慢慢收紧, 眼中渐渐浮现出来怒气, 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看过去,神情冰冷:“杨敬, 我与许氏虽有旧怨,可那是我的家事, 她名义上仍是我母亲,生养我一场,你随口几句胡诌,是想我贺氏一族背上叛国的罪名吗?”
贺敏之也反应过来,指着他大骂:“杨敬,我贺家怎么得罪你了,你竟然要至我贺家于死地!”
虽然名义上贺景泠他们和京城贺家没了关系,可这是当时在贺从连接连打了败仗众怒难平的时候贺承礼为了保全贺氏一族不得已而为之,毕竟贺家累世官宦没有证据的事也不可能赶尽杀绝。可若许氏真是奸细,那性质就不一样了,一旦罪名坐实,谁也逃不掉。
“是不是随口胡诌贺先生一会儿就知道了,”杨敬对着张译如道:“阁老,当年羽林卫还未解散之时贺景泠曾被捕入狱,前羽林卫镇抚使欧阳越亲耳听到林野在审讯贺景泠时提到过许氏身份有猫腻。”
张译如咳嗽两声,问:“那欧阳越何在?”
“欧阳越在此。”
许久未见,因为羽林卫被并入了禁军,林野已经被拨去做了暗卫首领,这个欧阳越成了十二卫之一的羽林卫副指挥使。
正使是商陆。
欧阳越大步上前,对着张译如躬身作揖:“阁老。”
“欧阳副使,怎么,今天不当值吗?”贺敏之阴阳怪气问了句。
欧阳越:“我乃羽林卫副指挥使,官居四品,还轮不到你个小小郎中来质询。”
“你……”贺敏之拂袖冷哼。
张译如道:“欧阳副使,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吧。”
欧阳越点了点头,对着众人道:“三年前,当时祈京因为信王谋反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羽林卫指挥使林野察觉事有不对,意外之下注意到了贺景泠,说来奇怪,自从五年前这个贺景泠回到祈京,祈京就风波不断,舞弊案,贪污案,一桩桩一件件,林指挥使多番探查下最终发现都与贺景泠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最后才会将他捉拿归案。”
“既如此,现在贺先生好好站在这里,想必也没查出来什么确凿证据,所谓千丝万缕的关系也不过是自以为是的过度揣测而已,欧阳副使,老朽说的可对?”一直没有开口的周臣兴突然出声。
霍子犹冷脸附和道:“前羽林卫捕风捉影随意断案之事还在少数吗。”
欧阳越没想到这个周臣兴竟然会出口帮贺景泠,立刻道:“贺景泠是何许人也,连陛下都被他蒙蔽了,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抓住他的把柄,我能查到许氏身上也是偶然,细查之下越发心惊,后来经过多方求证才确定了许氏的身份。再联系当年贺从连惨败,一切都说的通了。”
他没明说,但就是这样意味不明的话才更让人产生联想。
这时候,外面突然变得嘈杂,一道尖细的声音传来:
“太后娘娘到!”
众臣顿时惊讶起身,朝着入门处跪下,齐声道:“臣等参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卿平身。”董云萝带着一众宫女太监浩浩荡荡走了进来。
“不知太后娘娘驾临,有失远迎,还请太后娘娘赎罪。”张译如恭敬道。
董云萝上前拉住他的手:“阁老快快请起。”她语气真诚,不到五十的脸上略施粉黛,在满身金玉的衬托下尽显华贵。
她的目光越过张译如,看到了身后的贺景泠,神情微变。
“哀家刚回京,听闻众卿受邀来了学士府,不知是发生了何事,特地来看看,没想到贺先生也在。”
杨敬立马上前把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董云萝越听脸色越怪。怎么说她也是北晋人,这种时候,其实不掺合才是最明智的,可不知道是不是太后娘娘想要显示自己忠于大齐的决心,上前几步道:“哦,是吗,贺景泠,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霍子犹着急地说:“太后娘娘,此事纯属无稽之谈,贺先生……”
“我问的是贺景泠,你是何人,也敢在哀家面前放肆。”
“太后何必迁怒他人,不妨听欧阳副使把话说完。”贺景泠显然已经冷静下来,先他一步回京的杨敬,早有准备的欧阳越,还有不知怀着什么心思的张译如,今日种种,不过是一场为他而设的局而已。
“见了哀家不起身跪拜,好大的胆子!”
今日在场都是朝中大臣,董云萝料想贺景泠也不会胆子大到连样子都不装一下。就连皇帝平时在她面前都是恭恭敬敬的,他贺景泠凭什么这么张狂。
不过,显然她料错了,贺景泠还真没想装。
“见君不拜乃是陛下金口玉言,太后娘娘是第一次知道?”
董云萝被他堵的哑口无言,脸色发青。欧阳越见状,趁机道:“太后娘娘,经过微臣多番查证,终于找到了证据,斗胆请太后娘娘做主。”
欧阳越接收到董云萝的眼神示意,立刻直起身体清了清嗓子,接着道:“进来吧。”
说罢,进来了一个面容憔悴的妇人,她低着头,卑微地跪在董云萝面前:“妇人见过各位贵人。”
“梅姨?”贺景泠终于起身了,他缓步走到那妇人面前,朝着妇人看了眼,那双眼睛始终始终平静无波,“你还活着。”
叫梅姨的妇人明显愣了愣,没有抬头,低声颤抖着叫道:“小公子。”
欧阳越道:“她是当年将军府的婢女,将军府被抄后府中奴仆尽数发卖,她在被发卖之前一直贴身伺候许氏,北晋暗卫组织中洛门女子在受过特训后被送往各国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士绅商贾府中收集情报,为了不留下把柄她们身上并没有什么共同点,但唯有一样,这些女子被派往各国前会被种下一种名叫流陉的蛊毒,服用过流陉蛊的人每月十五发作一次,并伴随着的副作用会导致常年咳嗽,不知道的人只会以为她们患有咳疾。”
“对对对,夫人常年咳嗽,叫了大夫也看不出来什么毛病,而且好些次十五月圆夜夫人都不让人伺候,就是将军回来也不让进屋。”
贺敏之:“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妇人说几句不知真假的话你们还当真了,可笑至极。”
欧阳越道:“谁说我只有一个证人。”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高高举起,“这本画册是前羽林卫暗探在北晋九死一生取得,我手上的只是其中一部分,画的都是北晋潜伏在大齐境内的探子,其中刚好就有许氏,此乃皇室机密,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拿出来,可这个贺景泠既然冥顽不灵,那也只好拿出它了,铁证如山,贺景泠,你还不认罪!”
董云萝像是气昏了头,一把夺过欧阳越手中的册子拿来作势翻了翻,她是见过许氏的,自然认得那张和贺景泠极像的脸。她直接将册子扔到贺景泠身上,义愤填膺道:“来人,还不将他拿下!”
“谁敢!”于殷利剑出窍半寸,毫不畏惧对上董云萝的视线,“太后娘娘,于殷得罪了。”
董云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此子误国,你要助纣为虐吗?”
“太后娘娘,您也是北晋人,”于殷丝毫不理会董云萝因为他一句话而青白交加的脸,对着冲进来的侍卫一字一顿道,“你们想仔细了,贺先生可是陛下最看重的人。”
张译如语气沉重:“若不是证据确凿,我等今日也不会甘愿冒着违背圣意的风险做此忤逆之举。”
“我说呢,原来是早有预谋。”贺敏之又忍不住插嘴,嘲讽道,”也是辛苦你们谋划一场,盯着我们回京的具体时辰,还专门把被陛下送去雍城的太后娘娘请了回来,藿兄,你说好笑不好笑,中州发生这么大变故,干正事的时候没有他们,现在事情搞定了,所有人都蹦出来当忠臣了。”
杨敬:“贺慎语,太后娘娘面前,你也敢放肆。”
“事关我贺家清白,难道我还要站在一旁事不关己任由你们污蔑吗?”
“贺景泠是许氏的儿子,许氏是敌国暗探,他贺景泠又怎么可能没有一点问题,而且他当年回京的动机本就值得怀疑,一味接近陛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杨敬激动得脖子上青筋暴起。
他义正言辞的指正刚刚说完,所有人都还沉浸其中没反应过来,一道笑声突兀地响起,讽刺的意味毫不掩饰,准确无误地传进每个人的耳中。
“好笑,”贺景泠低头理了理衣襟,抬眼看向众人,眼尾上扬笑意不减,“太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