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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小马脚

    东方稚到底还是受不住他这般可怜的求情, 再加上东方循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平日里他摔地上摔哭了都会让东方稚心疼,更何况是眼前这副哭得几近失声的模样。“皇兄息怒,息怒。事情蹊跷, 咱们还是先问清楚缘由吧……”东方稚压低了声音, 一脸担忧道:“而且此处耳目众多, 免不了被有心人听去又作口舌。”

    东方承眉头紧皱, 看了一眼跪在身后的那群宫人, 才稍稍平复心情。家丑尚不可外扬,这般忤逆之事, 就更不能与人说了。“随我回殿。”他又望向跪在地上的东方循,语气严厉。

    与此同时,不知道是哪个耳尖的小厮,远远瞧见这边东方循与泰王起了争执,转身便去回禀给魏夫人。魏夫人本在自己殿中休息,听到回禀时惊得瞌睡都散了, 立刻叫婢女替她梳妆换衣,急急忙忙地便往东方循所在之处赶去。

    “属下参见魏夫人!”

    魏夫人带着宫女们来至主殿时,只殿门外守着两名玄武军, 别处再无旁人。她望里间看去, 只见东方承与东方稚二人上头坐着,脸色肃穆,似乎事情严重;而平日里跟在他二人身后的一众内侍宫女都未见其影,想是已经屏退了。魏夫人心下一沉, 又见自己的儿子东方循正跪在堂下, 独留一个瘦弱的小身影背对着她,此刻哭嚎得厉害。

    上座的人见魏夫人来了, 起身朝她作揖。

    魏夫人点头致意,然后转头看向自己身后的宫女,轻道:“你们先退下。”

    “是。”

    若是东方循犯了小错,那兄妹二人不必要撤下身边所有人。而刚才小厮来报时,只说泰王爷生气极了,许是魏王殿下做错了事,泰王爷还动手打了他。魏夫人来的一路上都心乱如麻,她知道二皇子东方承是个明事理的人,能让他这般动怒,怕是循儿真闯下了弥天大祸。

    她强作镇定地走入殿内,门外的玄武军见状,即刻便去关上了主殿的门。

    “夫人——”东方承微微躬身,见她眉目间难掩悲伤神色,便主动开口道:“希望您不要责怪子忠太过严厉。循弟今日所犯之事若不好好管教,将来只会惹来杀身之祸。”

    “这…”魏夫人稳住心神,轻问:“发生了何事?”

    东方承收回目光,五味杂陈地看向幼弟,半晌开不了口。魏夫人见他这般已平静许多,她在心中已经做出了最坏的打算,再无惧怕;东方承说不出口,她便看向自己的儿子,冷声说道:“循儿!还不如实说来!”

    东方循泪眼看她,呜咽得直抽搐。

    “循儿…循儿今日同两个宫人玩耍,他们、他们说起父皇的事迹与循儿听,后来…后来他们说循儿也可以像父皇那般英明,就、就让循儿学着说父皇讲的话……母妃…呜呜母妃,循儿不是想……”东方循哑着嗓子回话,哭腔甚重,声音颤抖。话还没说完,魏夫人便已焦灼非常,她闻得事故缘由就神色大变,牙关紧咬直露青筋。东方循跪爬着靠近她,不料魏夫人却俯下身来又打了他一巴掌,痛心道:“逆子……”

    东方循更懵了,他眼泪直流,可没再哭嚎了。

    “天子之威,岂可冒犯?你父皇尚且在位,你可知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胡乱一个人教你,你便信以为真,若哪日又有人与你讲本宫不是你母妃,你是不是就可以不认本宫了?”魏夫人痛心教导的同时自己也流了眼泪,她想抬手去抚摸自己儿子已经被打得红肿的脸,可她又怕这样的举动会使自己的教育失了意义。

    东方承与东方稚站在一旁看着,心情沉重。

    “不是那样的,母妃……不是的…循儿…循儿知错了……”东方循被唬得厉害,见自己母亲难过得流泪,他下意识便想伸手替她擦去。可衣袖在方才趴在地上时已经弄脏,他又慌乱地扒拉起自己的衣袍,从怀中摸出一张小手帕,颤抖地递给她。

    其实东方循向来听话,这几年又得东方稚与东方承循循善诱,是一个连普通宫人冲撞了他都不会大声训斥的好孩子。东方稚轻叹一声,转头看向身旁的东方承,示以眼神。

    就这样吧,皇兄。

    她在眼神里这样表示道。

    —

    另一边,因鹿蜀吹响了王府侍卫专用的戒备之哨,此刻王府上下正人头涌动,一阵剑拔弩张之势。此哨乃老王爷东方宪在位时设下,特赐守护在东方稚身边的亲信侍卫,让他们在危急时候可以以哨声传达紧急情报,从而呼叫人手,达到调遣附近侍卫前来相助的作用。而今,身上佩有长哨的不过五人,正是东方稚身边的五名亲信。

    这枚哨子吹响的时候也极少,十数年来,吹响它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都是练习之用。今日,鹿蜀也是没了计策,他不甘心贼子逃掉,只好动用非常力量。

    “传令玄武军,立刻封锁王府所有出口,无论什么人都不允许进出,直到事情解决!”听到哨声时,侍卫长雚疏第一时间便先吩咐了自己身边的小队长去传达命令,唯恐迟了一步而耽误事情。小队长匆忙接令,雚疏自己也来不及叫那群正在训练的小侍卫们解散,便急急地冲出后院了。

    哨声来得太突然,而且五枚长哨声音不同,她一听便知是鹿蜀所有。

    鹿蜀又是最近跟在东方稚身边的,如今吹响长哨,莫非是东方稚有难?

    雚疏来不及细想,直接往哨声源头奔去。

    “可恶啊…”

    鹿蜀这边追赶那两个可疑人已有许久,自哨声吹响后,有不少在附近当值的侍卫或是驻守的玄武军都赶来相助,可是那二人实在太了解王府的地形,加上又是这么一个飞檐走壁的身手,一时之间,鹿蜀等人竟追他不上。玄武军又是正统军队出身,虽御敌能力极强,但比较江湖流派的轻功之术没几人熟练,故他们只能跑步追赶,不断望向墙头以鹿蜀等侍卫方向为准,判断自己要去的路线。

    没一会儿,鹿蜀便瞧见他二人钻进了齐宫尚食局。

    不好!

    鹿蜀恨得直咬牙,忙调转方向也跟了进去。

    像是早有预谋,今日偏偏是尚食局近几个月来最忙碌的时候。只因尚食局最近需要赶制齐泰二王带去京都城的特色糕点,加上这两天碰上官商进货,尚食局内四五间房屋,此刻站满了准备食材的宫人及外来的杂役。鹿蜀迅速带人包围了整个尚食局,他自己也气喘吁吁地从墙头一跃而下,站立人群跟前,锐利的眼神不断地在各人之间扫视。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鹿蜀便先一步冲进人堆里揪住了两个小内侍,那二人也是一惊,反手挡了鹿蜀一招才踉跄倒地,神色慌张地在他面前跪下,喊着:“长官饶命啊!不知奴才犯了何错?”

    “犯何错?大错特错!让老子追半日的错!”鹿蜀怒不可遏,叫身后跟来的玄武军将这二人锁起来。

    “长官这是什么话?奴才二人一直在尚食局中做事,并未出任何差池啊。”那二人一脸失措,更是任由玄武军将自己锁起,不断地朝鹿蜀磕头求饶。这般举动,把负责上前捉拿的玄武军也整懵了,他们迟疑地看向鹿蜀,犹豫道:“鹿蜀侍卫,会不会…抓错人?”

    毕竟鹿蜀从进来尚食局到现在锁定目标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尚食局里小内侍个个打扮都一样,而且因为工作忙碌,每个人都满头大汗有些狼狈,方才他们追赶过程中也并未瞧见可疑人的面容。方方面面而言,鹿蜀此举……似乎有点武断。

    “呵!”但鹿蜀只是冷笑一声,见玄武军已将他二人摁住,他便从腰间取下一个小巧的羊皮水囊来,塞子一拔,他就走到跟前将水囊里的东西往他们嘴里灌。那二人虽然有意反抗,可是这酒不似酒的东西毕竟是水状物,哪怕他们挣扎,也总有一两口被他们咽下。

    做完这个步骤,鹿蜀才稍微镇定了下来,拎着水囊在他们跟前晃悠,轻道:“你鹿大爷亲自特制的强效软筋散,味道不错吧。”

    那两个小内侍闻言,眼中分明闪过了一丝惊愕。

    这也是鹿蜀成为亲信之后留的一个心眼,因为考虑到能近身袭击东方稚的人必定有一定功力,抓人本就不易,万一抓了还被他们跑掉,那就更让人可气。就是为了防止此事发生,鹿蜀跑遍了各地搜寻麻痹人手脚使其动弹不得的药方,又精心调配多时,试验有效之后方装进一个个小水囊里,让侍卫们当值时务必带上。

    今天倒是派上用场了。

    鹿蜀心里大叫痛快。

    “你二人计划蛮周详,熟悉王府地貌,更是知道这两日尚食局事务繁忙可以混入其中,再借机会脱身。可是你们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你鹿大爷的好脑子。给我把他们关起来!”鹿蜀拍了拍身上衣服,眼神凶狠。

    “饶命啊长官,饶命啊…”那二人喝了软筋散已成醉酒模样,手脚疲软,使不出半点力气。但他们还是坚持向鹿蜀求饶,说自己只是本分宫人,从未做出逾越之事。

    鹿蜀再无他话,带着侍卫与玄武军离开了。

    雚疏赶到时,鹿蜀已经带人从尚食局退出来,并另外让人带来手镣脚镣将两个小内侍锁起。雚疏望了那二人一眼,心中便有了答案。

    “这是追了多久。”雚疏轻道。

    “感觉自己跑了王府十几遍,头都痛了。”鹿蜀笑着应答,挥手让其余弟兄将那二人带下去,收押到齐宫地牢里。雚疏听了他的话也只是微微一笑,远远地望向那两个‘醉如烂泥’的人,敏锐地察觉到他们鞋子上沾到的墙漆与砂石。鹿蜀见她也注意到这一点,方缓缓开口,说道:“我伸手抓人时,他们功力未散,挡了我一招。”

    “辛苦了,好小子。”雚疏神色平静,内心却是欣慰非常。

    第182章 多愁心

    当日, 魏夫人等人让东方循将事情经过说清楚之后,便不再多问。

    东方承下令撤掉了现今服侍在东方循身边的内侍与宫女,寻了个名头,把他们全都调到外头去, 负责膳食洗衣或是打杂。另外, 他与东方稚又从各自府中挑选了几个信得过的人派到华昶宫, 从贴身丫鬟到殿内各司, 只任用齐国本籍、三代身家清白之人来负责东方循的起居。

    听闻鹿蜀已经带人将那两个居心不良的人物抓了起来, 但东方稚忙了一日觉得脑袋甚疼,不想再去审问其意图。她把盘问犯人的工作交给了鹿蜀处理, 回齐王府休息半日后,用过晚膳,她又往华昶宫走来,打算看一看东方循。

    她先是去拜见魏夫人。

    “循儿正在后面禅房抄写族训。”魏夫人礼貌一笑,脸带歉意:“今日一事,实在是愧对王爷。循儿心智未开受人唆摆, 这也是我疏忽不慎,竟让小人混进宫里。”

    “夫人不必自责,事情既已解决便好。”东方稚见她神色疲倦, 就没有多说。而现在时辰也不早了, 细想自己今夜探望之后还得回府批阅公文,她便起身作揖告退,说自己到禅房那边看一下东方循的情况。

    禅房原本是华昶宫后方的一所小房间,用以居住。但魏夫人与东方循带来的人不多, 新添的内侍宫女也是齐宫原本人手, 便将此屋空了出来。住上小半年后,魏夫人初一十五需念经吃斋, 东方承便吩咐人将这小房间收拾出来改成禅房,供魏夫人拜佛之用。

    东方稚走到禅房前,见里间灯火通明,稍作停顿。

    贸然进去,怕是会让东方循分神,何不先在门外一望,看看这小子有没有认真?这般想着,她便朝禅房外面的宫人示意噤声,然后自己提着一口气蹑手蹑脚地走上石阶,慢悠悠地靠近窗边边。守在禅房外的一名小宫女见她这个模样,会意地替她打开个窗户缝。

    只见里间摆件不多,唯独正堂中央地方设下一香案,案上供奉着金身佛像;佛像两旁立着两根樟木柱子,是禅房的承重。两道橘黄色纱幔顺着柱子落下,直垂到地,房内四角另又各摆一尊精致的小铜像,是为佛前四尊者。东方稚望着这些摆设一时出神,又见房中点满了蜡烛,而东方循便坐在这满目烛光之中,正对佛像,一丝不苟地趴在小木案前书写。

    东方稚不再犹豫,轻声打开了房门。

    听见有人进来,东方循回过头来望。他已经擦洗过身上的污迹,也换了干净衣袍,唯独脸上肿得发红的脸颊还未消散。“循儿拜见姐姐。”东方循放下了手中毛笔,转过身来给她磕头。东方稚快步走过来扶他,尽是疼惜:“免礼了。”

    魏夫人让他将东方家族训抄写二十遍,现在,小木案上摆满了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估计已经抄了一大半。东方稚将那抄写好了的族训捧起来看,字迹虽然青涩,但也算端正,偶尔有几个复杂字词写得难看些,估计是东方循不会。她复又将纸放下,仔细地端详他脸上红肿的地方,轻道:“还疼吗?”

    “母妃替循儿上了药,好些了,不疼。”东方循说话的声音还是有点嘶哑,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就是觉得腮帮子鼓鼓的,总以为自己在吃什么东西。”

    “哎,傻孩子。”东方稚苦笑了一声。

    “姐姐,”东方循抬眼看她,目光澄澈:“其实姐姐不必太过担心循儿,循儿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也甘心受罚。皇兄和母妃打循儿,是一时气急了,循儿知道他们心里也很难过。”

    小小人儿,却有这般体谅人的心境。

    东方稚听了这话不觉宽慰,反倒是更替他担忧起来。终究太过善良了,日后若还是如此,那接管一国时,会不会日日为了国事忧心,致使自己多虑起来?她心中希望东方循善良,可又希望他能学到两位兄长和皇伯父的果敢。

    “那么循儿可知道自己犯了何错?”东方稚问他。

    “循儿妄言。”他答道。

    东方稚点了点头,让他放下笔,到自己身边来坐。禅房内只有他二人,夜深寂静,只有那火炉子烧得滋滋作响,风声不闻,衬得他们的谈话更加凝重。

    “人前,有些话不好直接跟你说,也怕你听不明白。”东方稚语重心长地拍着他的后背,缓道:“循儿,当今天子才可称‘朕’,无论你说这句话时是什么用心,尔为臣,犯此忌讳就是死罪。再者,你已是王爷,历朝对于皇子夺位都避忌,虽说咱们家兄弟友恭,可是背地里希望你背叛正统登上大宝的也定有人在。循儿,你可懂?”

    东方循听得直皱眉,好一会儿,他才点了点头,道:“可是姐姐,太子哥哥不是储君么,循儿年幼,为何会有人希望循儿即位呢?”

    “正是因为你年幼,若你为主,他们便可操控你,从而操控整个天下。循儿,这世间并非只有好人,坏心肠的人太多了,为了富贵与权势,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啊…”

    东方循倒吸了一口凉气,似懂非懂。

    “何况当日,皇伯父本想将你留在京都,即便分封,也是十年后的事情。可是当年,有小人在皇伯父跟前乱说话,意图以庶乱嫡,惹来皇伯父不快。我和皇兄不希望你与夫人留在宫中再遭陷害,便年时请奏,希望皇伯父准你赴任魏国,远离都中。皇伯父虽不舍,但也无可奈何了……”东方稚思索再三,最后还是将当年一事和盘托出。小孩子家虽然不懂其中厉害,可是嫡庶之分他清白,而为何嫡子在都庶子在外的道理,东方稚希望他也能早日领悟。

    “啊,原来…”东方循却像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突然变得激动异常。好一会儿,他稍微冷静了,可是眼里又不争气地开始流泪。他一边抹,一边低声道:“原来父皇……父皇对循儿和母妃,是惦念的……”

    “傻循儿。”东方稚伸手替他擦眼泪,柔声安慰:“天底下哪有愿意割舍自己骨肉的父母亲?皇伯父让你远离都城,其实是为了保护你啊。”

    —

    开解了东方循之后,东方稚又陪他在禅房坐了两刻钟,直到他抄完二十遍族训回殿歇息才领着人返回齐王府。她回到自己寝殿时,业已三更天,府中各人大多都睡下了。她也累了,回身吩咐跟着自己的人退下,自己进了殿里。

    “主子回来了。”但寝殿里几个值夜的小丫头是清醒着的,尤其鹦儿。见东方稚从外面回来,鹦儿便连忙披上衣服出来迎她,替她换下身上外衣,拆卸她身上的挂饰。

    “不用忙活了,都去睡吧。”东方稚自己攥着衣领子,看向鹦儿,“王妃可睡下了?”

    鹦儿拿着外衣,见她有此一问,摇了摇头。

    东方稚出门前,就跟苏许说过自己今夜可能很晚才回,让她不必等,若是困了便先睡下。可是苏许偏不听,见东方稚果然夜归,她就干脆卧在塌上看书,想等东方稚回来再睡。只不过……东方稚独自走进里间往塌上望,苏许已经捧着书靠在灯旁睡着了。

    “哎…”

    东方稚笑了,放轻脚步走过去。

    也不知道是这人有学业困难还是其他,每逢遇到看书或者听讲书里内容,苏许总会很快睡着,且睡得十分香甜。东方稚也拿她没办法,见她有这样的毛病,便干脆在她夜里睡不着时亲自念上几段文章,以哄她入睡。“许儿,醒醒,许儿。”东方稚坐到她身边,替她合拢了书,然后把她旁边的灯座挪远了些。

    “今晚才看了多少内容,就睡成这般了…”东方稚无奈地摇了摇头。她低眼一瞥,忽见苏许身上衣襟大敞,且刚好在烛火之下,使人看得十分清楚。她一时愣了,眼睛不自觉地便上下去看,内心忽然燥热起来,又动了那歪心思。

    不同旧时,如今二十出头的苏许的确比几年前多出另一番诱人姿态,更惹人怜爱了。东方稚眨眨眼,脑海里平日与苏许欢乐的画面一幅幅如走马灯过,真是各式各样,万种风情。半晌,她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哭笑不得地嘀咕道:“东方稚啊东方稚,你怎么回事?”

    “嗯?”

    苏许被她自言自语吵醒,朦胧睁开眼来,见东方稚已经换上睡袍坐在身边,安心不少。“几更了?”

    “三更敲响不久。回床上睡去吧,在这儿躺着容易着凉。”东方稚俯身去扶她,又替她拿来鞋子,帮她穿上。苏许疲惫地扶额,看回东方稚,“循儿的事情怎么样了?他还好么。”

    “无甚大碍,夫人让他抄族训,这会子也抄完了。我过去华昶宫,也顺道跟他说了一下今日之事,看他模样,应该听懂我意思的。”

    “阿稚辛苦了。”苏许抬手,抚摸着她的脸,“你也顾一下自己的身子才是。”

    “知道啦。”

    东方稚笑了笑,将她拥入怀中。

    第183章 夫妻心

    东方稚忙到三更天回寝殿, 鹿蜀和雚疏同样忙到了这个时辰才从齐宫地牢里出来。

    抓起来那两个人倒不是什么死士,毕竟他们被擒之时还有活命的念头,盘问起来还有点指望。只不过他们身体素质蛮好,软磨之下不肯说, 用刑也费了很大的功夫。时至三更, 他们累了, 鹿蜀等人也累了, 便打算饿上他们一天, 待他们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再细细过问。出地牢前, 雚疏特地吩咐玄武军们将这二人好好看管,不能优待,但也不能让他们丢了性命。

    “那我先回去睡会儿了,这都三更了,五更我还得爬起来…”

    鹿蜀正欲往北庭走,雚疏忙叫住他, 蹙眉道:“就那么一会儿你歇得了么?要不然我回去让孟槐早起替你吧。”

    其实之前上朝都是卯时进殿,但年末事多,便变成了五更时开始准备, 二刻钟内整理完毕然后进殿议事。这比以前足足早了一个时辰上朝, 可见齐国近来事务有多么繁忙。雚疏担心东方稚身子的同时也非常担心自己同伴的状况,毕竟他今日在王府追那两个贼人追半天,若再不好好休息,怕是要落下什么病根来。

    “嗐, 你担心我啊?没事。”鹿蜀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脚已经不听使唤地往北庭走,“你也不想想我是什么人?当初快马传信回广安的英雄事迹你忘了不成?行了, 我真得赶回去睡了……”

    “哎,鹿蜀——”

    能力不算特别好,性子倒是很执拗。

    雚疏无奈了叹了一口气,只好随他了。

    雚疏与孟槐旧时也住北庭,那是比较高阶的侍卫们住处。但他二人成婚后,便几次搬换了地方,最后还是东方稚做主,将西南边靠近训练场的几所小房屋整理出来,作为他们的院宅。雚疏告别了鹿蜀之后便赶回自己屋里,临到门口,她又觉得有些事情没办完,心里放心不下。

    “是了…”她自顾自地嘀咕着,又折了回去,往训练场那边走。

    本来东方稚就急着让她选人,今日冒出这么一桩事,选魏王侍卫的事情便更不容迟缓。雚疏神色凝重地走进训练场,只见这边黑灯瞎火,唯有值夜的弟兄房间还亮着一盏小灯,隐隐约约地,还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雚疏便又朝着那个房间走去,未到门口,房门便开了,门缝里探出一个脑袋问:“谁?”

    “是我。”雚疏沉声答道。

    “侍卫长!”

    值夜的两个弟兄迎了她进门,见她风尘仆仆,皆让出了塌上最暖和的位置给她坐。“今天哨子令的事情可忙坏了吧。”

    “还行,也就头疼几天。”雚疏掀袍而坐,见那桌上稀稀疏疏摆着几张纸,纸上还写着几个人名,便有些疑惑。“你们这是在作甚。”

    “喔,这不是要选拔嘛,我们就帮忙看一看人选。”一个弟兄给她递上茶,说道:“哨令响起,您追出去之后,孟侍卫就来了一趟。他说您这几天估摸没空闲想这事,就过来看了一下有没有能帮忙的……您瞧,这些画了圈儿的就是孟侍卫勾选的人……”

    雚疏接过纸,细细看了起来。

    虽然平时总说孟槐不正经,可是办起事来,孟槐还是很有自己想法的。雚疏将名单上勾选的人名与自己想法一一比对,发现孟槐的选择竟与她之前的选择无二,答案完全一样。“这人…”雚疏难得地笑了,心中好不安慰。

    第184章 雪仙子

    五日后, 东方稚刚下早朝,雚疏便领着那最终留下的十五个孩子来见她。

    这十五个人便是日后留在东方循身边的侍卫了。东方稚扫视了他们一眼,多多少少看出了一些以前雚疏孟槐他们当侍卫时的模样。因是新职,雚疏特地吩咐底下人给他们赶制了一些衣服和皮甲, 以免开始当值之后乱七八糟没个侍卫的样子;但个别几个身上的衣服实在不太合身, 竟还大了许多。

    “哪四个是近身的?”东方稚看回雚疏。

    雚疏先是点了一下头, 然后看回那群小侍卫, 低声道:“你四人, 还不出列。”言罢,便有四个人从人群里站了出来, 他们朝着东方稚行跪拜之礼,齐声说着:“属下参见王爷!”动作整齐划一,确实比之前到训练场见的那一次好多了。

    “蛮好。”东方稚笑了一声,复又让他们起来。“你们四个来自哪里,叫什么名字,家中可还有什么亲属?”

    以左边排头为首, 这四人依次躬身回话。

    “属下名唤天昊,乃广安城人士。养父母去年病故,便举目无亲, 后来属下寄住在了祠堂里。”

    “属下名唤水云, 父母亡故,寄宿在城中舅舅家。”

    “属下名唤超儿,孤儿。”

    “属下名唤阿和,也是孤儿。”

    东方稚闻言, 不禁一愣。她抬眼看向他们身后的其他人, 见他们眼中毫无诧异神色,心中便明白了大半。看来, 这批侍卫皆是孤苦之辈,上无双亲,下无兄弟。“此后,你们十五人便是手足,是守卫魏王殿下的贴身侍卫。你们四个更是如此,要比其他人更上心些,更和睦些,若有差池,本王可没闲工夫听你们辩白,直接撵出王府。”东方稚本想柔情劝慰,但碍于近日形势紧迫,只好又立了个下马威。

    “属下明白!”

    他们回话倒是中气十足。

    许是尚未体会到做心腹的辛酸,一个个的还觉得很新鲜。

    东方稚倒是留意到了那四名亲信之中的唯一一个姑娘,叫……水云?东方稚看了两眼,觉得她那板起脸的模样还挺像侍卫长。不过,侍卫长雚疏在十岁时便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不知道这个叫水云的丫头能不能赶上雚疏一半的沉着冷静?

    “另外改个名吧。”东方稚轻捻指尖把玩着的衣角,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满脸笑意地看回他四人,说道:“天昊,你便叫朝酲。超儿,你便叫往宁。阿和以及水云,你二人便叫信成与风生。”

    四个孩子面面相觑,有点发懵,最后还是雚疏干咳了一声作为提醒,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又跪了下来,说谢王爷赐名。

    —

    今儿又是一个下雪的天气。

    苏许在府中闲坐无聊,见雪下得小了些,便着了人来更换衣袍,打算出门看雪赏梅。南七急匆匆地从柜子里翻出一套灰狐袄子来,抖擞几下,却又觉得颜色与雪景不衬,便暗暗地站在满柜衣服前发愁。

    “你这丫头,喊你拿件衣服,怎么就呆在了那里?”苏许在外头已经梳妆完毕,见南七迟迟不见人,便披着外衣走进来看。南七听到询问,拎着袄子满脸愁容地看向她,小声嘀咕:“小姐,这袄子一点儿也不搭,穿出去不好看。”

    “傻丫头。来,拿来我瞧瞧……”

    苏许将那灰狐袄子拿在手里仔细端详,来回看了,这颜色的确是暗沉了一些,外头雪景是那样的白,得穿个醒目的颜色方显得应景。只是……她又探头看向柜子里,若是颜色鲜艳倒有几样,只是料子薄,雪天穿久了恐怕会冷。正在她二人苦思冥想之际,鹦儿笑着从外头走进来,手里抱着东方稚的雪狐大氅,并道:“夫人穿这个吧,今儿主子上朝没用它,夫人正好穿这白的到雪里走一圈呢。”

    苏许接过大氅,复又抬头看她,“我竟想不起这个了。”

    今天东方稚上朝时,除公服外,穿的便是旧年间京都城送来的黑色貂毛氅衣。这衣服她与东方承皆有一件,是太子殿下专门使人裁制的,说齐国冬日冷,担心自己弟妹操劳国事伤了风寒。那时,苏许与东方循、魏夫人也各得了一件大衣,只不过不是黑貂做的,不比那二位王爷身上穿的鲜亮。

    “不过这件大衣也旧了,放在身边那么多年,难为阿稚还时不时穿它…”苏许抚摸着手里的雪狐大氅,其绒毛虽还柔顺,终究多年穿戴,看起来不新净。数数年头,这件大氅的年纪也有六七年工夫,这会儿才半旧,也算不赖。

    “谁不知道主子极爱惜夫人呢,就连夫人送的一针一线,都会当成个宝贝藏着掖着,不让我们动一点半点的。”鹦儿打趣她,惹得众人一并发笑。

    “净耍嘴皮子。”

    苏许也有些羞了,连忙打发她们替自己准备,趁天还亮着赶紧出门。

    东方稚见完那群小侍卫后,便领着他们到了泰王府华昶宫,让他们与东方循打个照面互相熟悉。考虑到若他们仍旧待在齐王府训练恐有不便,东方稚便另外指派了冉遗并两个侍卫过来教他们,待他们学有所成,再回到各自职位。

    忙忙碌碌,转悠来转悠去,直把东方稚忙累了,才将一应事务处理完毕。正歇了口气儿,鹿蜀又试探性地露出个脑袋来,凑到东方稚跟前,嬉皮笑脸地说道:“主子,地牢里头那两个小王八,您不去看看?”

    东方稚一听,只觉头疼。

    “我倒是忘了他们。”

    “主子事情多,忘了也是在理。”鹿蜀见她心中原本放下的一块大石又被这事拎起,忙又转了话题,宽慰道:“不过主子放心,属下与雚疏细细盘问过那两个小王八,虽说不是板上钉钉的事,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东方稚扭头看他,心里也有了主意。“莫不是都中来的?”

    跟在魏夫人与东方循身边的宫人,大多都是从宫中便带了出来而留守至今的。自出了这事,东方稚便推算那两个有心者或许是从旧时便潜伏身边的,若真是如此,少不得要往京都那边传信,知会太子一声,让他多留个心眼。

    鹿蜀闻言,点了点头,“主子心中既然已经有了答案,属下也不多说了。那两个小王八嘴严,饿上两天后,迷迷糊糊地说自己受人所托,全因家中人被人拿捏不得已而行这坏事,如今被识破,还求着说希望主子法外开恩。”

    “呵,法外开恩?我看他们躲我倒是跑得快,行这事时怎么不想想自己犯的是什么罪过?”东方稚轻哼一声,心里升腾起一阵无名火气,怒声道:“既是都中时便跟在身边的人,如今四五年过了,可想而知他们居心。那日我们发现了,恐怕也只是一件半件,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挑唆循儿的呢!开恩?让他们做梦去,愈发觉得这世道没王法了!”

    “主子息怒……”鹿蜀轻声劝着,想必那二人犯下这等滔天大祸,死之一字,是万万躲不过了。思及此,便不再多言。

    东方稚复又坐在原地与他聊了几句府中之事,后来聊到新选的侍卫,又细细斟酌几番,把未曾考虑到的地方重新盘算了一遍。诸事停妥,东方稚也觉乏了,抓起身边的貂毛氅衣站了起来,意欲回府看看她的王妃今日在做些什么。

    二人带着底下人回了齐王府,寻了好多时,都不见苏许等人的踪影。鹿蜀正要去找个人问清楚底细,倒有一个小丫头机灵,躬身笑道:“王爷许是忘了?王妃前几天才说园里的梅花开得好看,这会儿下了雪,王妃莫不是带人赏梅去了。”

    “赏梅?”东方稚恍然大悟,抬手摘了一下头上的竹笠帽子看天上,抹唇一笑。“是了,今天这个好天气,赏梅是个好打算。”

    东方稚便又往自己寝殿走了一趟,将今日所穿公服换下,拿了一套常服穿在身,玉佩等物一应取了,以轻便为主。出门前,她留神瞧见那雪狐大氅不在了,想是苏许已将其换上。东方稚原地思忖,连忙将那貂毛氅衣重新披上,笑意盈盈地便出了殿。

    齐泰二府对于各色花卉都不太感兴趣,唯有广安特产的几枝梅深得人心,于是便请了名匠悉心照料,渐渐地,便把齐宫对面所见的一处花园子收拾得愈发漂亮,近一两年,已然一派名门梅园景象。东方稚裹着氅衣一路小跑,恨不能在自己身上长个翅膀,此刻飞到梅园中去,给苏许摘上一枝绝好的梅来才好。

    “主子!您身子不好,可别累着!”

    东方稚在前头跑得欢快,这可苦了跟在她后边的鹿蜀等人。虽然这速度比不上那天追赶的贼王八,但碍于身份,鹿蜀脚力虽好却不能跑她前头,快则造次,慢则丢了人,他可是跑得比那天追人还要累。“主子喂!您可慢着点!”

    “好小子,你几时追不上我脚后跟了?”东方稚回头笑他,直跑到梅园门口,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大雪初停,梅园中各色梅花竞相绽放,竟不见半点绿色。东方稚站在门前看得愣神,却见那白茫茫的银海雪景中红梅斑点,别有一番寒冬春景;又见园中最大的那株梅树下,一行人正对着树梢上的梅花嬉笑,定睛望去,人群之中穿着雪狐大氅像个雪仙子一样的人物,不是她心心念念的苏许,又是谁?

    “哎——”

    东方稚的视线一直随着苏许游走,见她与丫鬟们玩得那样开心,有感于她亦不过是个喜欢嬉闹的小姑娘。“这个年纪又是这个身份,倒还像以前的混世魔王一般喜欢胡闹,怎么回事?”东方稚自言自语,不防却被后头的鹿蜀听了去。

    “啥?”鹿蜀喘着气,毫不忌讳礼节,应答她道:“那还不是主子宠出来的?含嘴里怕化了,捧手里怕摔了,齐王府竟比相府更由着夫人胡来呢!”

    东方稚一怔,低头笑了。

    第185章 梅园景

    “快瞧, 王爷来了。”

    “夫人夫人,王爷来了。”

    东方稚与鹿蜀的说笑声惊动了梅园中人,眼尖的小丫头瞧见了,忙忙地去拉苏许。“哪儿呢?”苏许笑意满脸, 头上尚且罩着大氅内的雪色披风连毡帽, 听闻东方稚来了, 便两手扶着毡帽回身看。那般温柔似水, 在这雪中显得格外明媚动人。

    东方稚与她隔空对视, 站在梅园门前便直直地呆住了。

    “傻木头。”苏许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见东方稚还是呆愣着, 忍不住嗔声念她:“王爷怎么得空来这儿,今日事情都办妥了?”

    “本王在你心里,就是忙个没停不沾家的人了?”东方稚回过神来,笑着走进梅园。

    底下一溜圈围过来看梅的丫头们连忙让开,只见东方稚换上一身月牙色常服袍子,头梳琉璃冠, 外穿黑貂氅衣,和苏许身上的雪色毡帽雪狐大氅倒是十分般配。鹦儿与南七见此情形不觉对视一笑,调侃东方稚道:“主子不是上朝时才穿着黑貂, 今儿赏梅, 怎么也披着来了?莫不是出门时知道夫人穿了雪狐的,便特意将这穿上,好和夫人对衬起来?”

    鹦儿一言,逗得丫头们都羞着笑了。

    “你这是哪里话, 我何尝又有这许多氅衣可选了。”东方稚被人戳破心事也有些不自在, 忙故作正经地反驳她。苏许倒毫不在意她们的话,自顾自地走到跟前来, 手里拈起东方稚身上氅衣的扣子,低头替她系上。“天气冷,不要贪图轻便着了凉。”

    “哎。”东方稚低眉瞧她,又一直望着她给自己系扣子的手,一脸乖巧。

    “上个月——”苏许话说出口,忽想起自己身边还站着许多底下人,忙又压低了声音,凑近东方稚跟前轻道:“上个月来月事的时候还说身上难受,这会子若是又冷到,过几天你又该在床上疼得嗷嗷叫了……”

    “啊……”东方稚撇撇嘴,回忆起上个月,却与苏许所想到的大不相同。

    上月月事不适,东方稚因本身身子不适合乱服药,故只是稍作调和,未曾服用那些天癸时该用的药汤。苏许心疼她又要忍受这姑娘家的麻烦事,又要处理外头的政事繁务,于是一连五六日贴身陪伴,任凭东方稚想要什么,她都尽了力地给。

    这当中,自然是少不了夜深人静时,耳鬓厮磨的体贴亲昵事了。

    东方稚一时便想得出了神,回想起那时候的苏许一天比一天不一样,更有为了让东方稚少省着力气,自己主动起来的情形……她越想,耳根子就越滚烫地发红,心中暗道:要每回月事都这般过日子,也是不错!

    “呆子…”

    苏许见她闷声不说话,自己杵在那儿嘴角带笑的,便知道她心中又在想什么鬼点子。她忙抬手拍了东方稚的脑门一掌,自己也有些害臊,又不好在人前表露。“傻里傻气的,又在那里想什么去了?丫头侍卫们都在,也不怕被人看见了笑话你。”

    “诶嘿嘿…”东方稚挠了挠眉,干咳了两声。

    苏许哭笑不得,只得悄悄地牵起她的手,扯着这呆人往前面走。“咱们到前面树下的小石桌前坐着吧,站着冷。”

    “好。”

    园里梅花皆开,又有几处嫩枝细芽被雪掩盖,重重地坠下半边。东方稚和苏许就这么坐在树下看着,鹦儿南七在边上摆炉煮茶,甚是温馨。东方稚看着雪景也不禁笑了,突觉心里舒服了不少,今天的一应繁琐事务都如烟散去,没再想起。

    “这个天气舒服,虽然冷,但喝几口热茶热酒便暖和了。哎许儿,前些天皇兄还说想着涮羊肉吃,要不咱们吃上一顿羊肉,如何?”东方稚话音未落,旁边顾着倒弄树上梅花的鹿蜀就来了精神,兴冲冲地跑到她跟前,躬身笑道:“主子,孟槐他干娘那边正有几头肥羊带了来府里养着呢,要不就趁您有这兴致,咱们——”鹿蜀笑眯眯的,做了个流口水的表情。

    苏许见他这样就笑了,说道:“你倒是成天惦念着人家的几头肥羊,回头我告诉孟槐,看他不打你。”

    “欸,夫人此言差矣。”鹿蜀顺势便捡了一处扫了雪的干净地方盘腿坐下,拍了拍衣角的尘土,应道:“孟槐他干娘既然拉了这肥羊来,必定就是想着给主子用的。难不成孟槐那小子自己养了羊,自己宰了吃了不告诉我们不成?依属下看呐,过些天咱们就得出发入都,何不趁着这会儿有时间,先把那羊吃了?若是等从都中回来,这羊——可就不好吃了。”鹿蜀一边说着,一边大作可惜之意,仿佛这羊一日不吃,就是做了亏本买卖。

    东方稚和苏许一同笑了,直摇头说他鬼主意多,另一边又吩咐了一个小厮来,传令他去告诉孟槐,问问看那几头羊宰不宰得。

    三人说话间,忽然一阵冬风过,刮得梅树枝头晃动,窸窸窣窣地掉落几个雪块。苏许见景生情,起身便朝着那掉雪的地方走去,仰起头来看被雪块掩盖多时、现今正红艳欲滴的几朵梅花。真是越在雪里,越开得盛的。苏许心里感叹着,不禁想起自己家中的那些春花,叹了一口气。

    东方稚跟到她身边来,见她情绪愁苦,不免担心。

    “许儿,怎么了?”

    “只是忽然想起家里的事物了……”苏许回头看她,口气平淡。

    “这几年齐国事多,所以很少回京,我也知道,你心中必定很挂念家里。”东方稚疼惜地拉起她的手,使她靠近自己。二人相顾无言,好一会儿,东方稚才出声笑了,轻道:“今年我们便在京都多留些日子吧。听闻兄长近年已是太子膀臂,闲暇时,我们倒可以邀请岳丈大人来齐国游玩,一来看看这齐国风貌,二来见你一面略解乡愁,岂不好?”

    “阿稚一心待我,我却显得贪心,愈发要这要那了。”苏许又是欣喜又是愧疚,默默地靠在了东方稚怀里,听她的心跳呼吸声。这几年,东方稚从来没有逆过她一次心意,每每苏许想要的,她都想遍法子寻了来,谁不称赞东方稚其心赤诚?只是这当中,苏许也曾听闻有人说她不是,讲苏许这般骄纵,来日东方稚若是觉得自己讨好无趣,把婚离了,把她休了,也合情理。

    苏许不敢想那些,她只能自己学着变好,可东方稚太宠了,又把她宠坏。

    “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成亲那么多年了,怎么还这样生分,讲起这些词。”

    其实只是东方稚不太知。

    因为东方稚素日都在府外忙碌,虽是女儿家,但毕竟王爵在身,免不了比寻常女儿少点闺阁气,看事看人也粗心些。加上近几年众人见了东方稚的好,知她和王妃恩爱,也就冒出了一些想攀高枝的人,妄想在东方稚身边谋个什么名分,享受一下富贵。这当中,就有人对苏许说了不好听的话,侍卫们是知道的,可是苏许又说这事轻微,不必事事跟东方稚言明。

    如此这般,苏许渐渐地便有了委屈,却无地诉去。

    “傻子,呆子……”

    苏许复又将她揽得紧了些,埋首在她那黑貂氅衣中,眼底含泪。

    “好啦好啦,我是傻子,我是呆子,许儿爱说什么词便说什么词嘛。”东方稚只是憨笑,伸手穿过那雪狐大氅探到苏许衣服内里去,环紧细腰,动作柔和。“但我讲的是真话。听闻岳丈大人近几年想找些新鲜买卖,我想着他从未领人到过齐国这边来,心中也觉可惜。许儿你想,咱们齐国好东西不也很多么,岳丈大人若是来了,怕就不舍得走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诸多小动作,闹得苏许满脸绯红,直躲在她怀里不敢吱声。

    “还、还闹…嗯…”

    “我只是天天想你,怎么就是闹了?”

    东方稚在她耳边低语,笑得得意。

    “主子,孟槐那小子来了。”

    鹿蜀也不敢走近她们,怕自己不识趣打断了她们谈话,故只悄悄地离她们几丈远说话。

    他这话刚说完,孟槐就远远地朝梅园走了过来,脚步轻快,笑得龇牙咧嘴的。“属下前些天才和干娘商议,要怎么向主子提及吃羊的事呢,没想到主子自个儿便差人来问。属下怕那小的传话不清楚,特意到跟前领话!”

    这番话说完,孟槐才走到东方稚跟前,先是跪拜,说参见主子。

    “几只羊啊,整得跟什么大宴似的。”东方稚见他来时便松开了苏许,低头替她整理好衣襟,当作无事发生。

    “四五只大肥羊呢,”孟槐乐了,抬头看她,“主子若是想吃,这个分量倒能摆上好几桌,吃个一夜!这大冬天啊,吃羊肉可太高兴了。”

    “那便吩咐下去,让尚食局处理处理。另外,你着人往泰王爷和魏王那便传信儿,就说冬日赏雪少不得吃羊,今日有好东西,自然要一起分享。”东方稚说完,孟槐便想转头出去了,她又把他叫回跟前来,细细吩咐道:“可别忘了还有我父王。而且咱们人口少吃不得这许多,你又去把一众侍卫丫头们招呼上,待我们宴席下也摆几桌,一起吃喝。”

    “哎,属下明白!”孟槐接了命令,欢天喜地地便去了。

    第186章 兴荣堂

    那是距离车队出发入都还有五天的时候, 由齐王东方稚主张的全羊宴,在两府之间的后院摆下了。

    自数年前魏夫人带着东方循来到齐国,上元节时在此处摆下宴席后,这儿便成为了每年大小节日两府共贺佳节的宴会之地。府中热闹, 难得一个闲置院子兴旺起来, 东方承见着高兴, 便在一次中秋佳节时酒后题字, 说此处今后便改名兴荣堂。

    “启禀王爷, 兴荣堂那边已经打点好了,王爷吩咐下的菜式、材料、用具一应备了, 就等王爷您过去,便可开席。”酉时一刻,便有小丫头过来将话告知,鹦儿领着人在殿前禀报,见东方稚点头,才挥手叫小丫头下去。

    苏许转过脸来看向东方稚, 见她穿戴衣服的时候笑意盈盈,不觉也跟着她笑,轻道:“阿稚今天就那么高兴么?”

    “嘿嘿…”

    被点名的人抓着衣服傻笑两声, 全然没有了平日里作为一代王侯的架子。

    东方稚今天是挺高兴的。

    因为感觉今天的宴席是一场难得的欢乐, 不止是对于她自己而言。兴许是近来事情多,兴许是近年思绪过多烦乱,便愈发衬托出热闹宴席的难得。再加上,这场宴席后他们便要着手准备回京之事, 好久没有回过京都城了, 想到这儿,她也感到开心。

    “今天晚上宴席隆重堪比过年, 主子自然是高兴的。”鹦儿接过底下人递上来的扇子玉佩,亲自替东方稚佩戴腰间,轻声笑了,“夫人,主子今晚还特意让人送了几坛子酒来,怕是要喝醉——”

    “欸!”

    东方稚闻言当即一惊,吓得转过身来。

    妻管严。

    众人腹诽。

    —

    兴荣堂前,热闹如大婚现场。

    尤其泰王爷东方承还穿了一套鲜红色的衣袍,今日又是先到,开怀笑着站在兴荣堂前帮忙照料打点,便更像是新郎倌儿一般。东方稚与苏许接了老王爷过来时,看到他笑嘻嘻迎上前,差点就要说出一句‘泰王爷大喜’。

    “皇兄,您今儿这个装扮,很喜庆啊?”东方稚故意不把话挑明,反倒是一脸痞笑地看向院中某一个身影,又道:“莫不是要趁着今天人齐,顺便把终身大事给定了?好极了呢,正好父王也……”

    “呸呸呸呸呸!!”东方承赶紧打断她的话,暴跳如雷。“就是随便换的一套衣服,平日里不也这样穿过么,小丫头片子成天来笑话皇兄?去去去,少贫嘴了,赶紧坐下去!”

    “喔~”

    被戳穿心事的人还真是容易心虚啊。东方稚笑而不语,与苏许一齐扶着老王爷在正席坐下。接下来,就等魏夫人和东方循入座了。

    没隔一会儿,兴荣堂门前人头涌动,他们来了。

    后辈们下意识站起身来想去迎接,只见东方循拉着魏夫人一蹦一跳地跑来,见到东方承的第一眼,便奶声奶气地喊道:“皇兄穿得好像别人家成亲的模样呀!”

    “噗——”

    正在喝茶的鹿蜀直接将茶水喷了出来。

    “循儿,怎么说话的。”

    “啊,可是真的有点像嘛……”

    魏夫人当即开口教训稚子,当事人东方承默默地站在一边,脸带微笑,示意童言无忌,不要紧的。谁知,魏夫人却又一本正经地和东方循说道:

    “你二皇兄连意中人都还没有呢,怎么会成亲?”

    “这样哦……”

    泰王爷笑意更深。

    突然好想逃离这个地方,还不如挑灯夜读,批阅奏折到三更。

    第187章 情初现

    既已人齐, 宴席便预备开始。

    泰王爷特地安排了歌舞表演。今日虽不是过节,但这热闹程度与过节并无二样;近来姑娘们任务不多,见泰王爷他们这般有兴致,几个人便主动请缨, 说开席时舞上一曲, 算是给即将到来的新一年助兴庆贺了。

    “皇兄是不是培养了一些新人啊, 感觉有些面孔极生呢。”东方稚坐在席上认真地欣赏节目, 但见人群后面表演之人身段步伐与以前那批不太相似, 故有此一问。

    东方承笑了笑,先是左右顾盼, 方压着嗓子说道:“许你丫头培养新的侍卫,不许我发展新的手下啊?约摸有几个月了,皆是外间搜寻收购而来,底子不错年纪也小,正想把她们培养成为一等一的杀手。”

    “啧。”东方稚不禁皱眉,吐槽他道:“一天天的有那么多人要杀么, 怎么培养那么多杀手?”

    “你懂什么。”

    东方承轻轻地拍了一下她后脑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有些血腥,只是东方稚不知道而已。

    趁主子们欣赏歌舞的空隙, 厨娘伙夫们也赶紧将今日做好的菜式一样样做好摆盘装饰, 蒸笼烤架等物一应搬到了兴荣堂后面小廊道,正加快速度热菜等候传膳。

    “这就传上来吧。”

    东方承朝身旁的小内侍打了个眼色,小内侍会意,立即转身往后小跑而去。

    除了那些走走过场的前菜小吃, 今日宴席的第一道重头戏, 可是新鲜现烤的大羊腿。东方承为了这一道菜特地从民间寻来了味道一流的羊腿烤制方子,趁今日人多, 让大家一饱口福!这会儿他正满脑子都是烤羊腿呢,身边的东方稚却和苏许聊起了天,抛出了一个引人注意的句子:

    “欸,阿稚。在最前头舞姿最好的那一个姑娘名唤什么?”

    “看着面善,但不太记得了呢…”

    东方承闻言,扭头去望。

    这场歌舞走在最前头面戴轻纱的人,身姿曼妙,眉目有情,一举一动都与空灵悦耳的乐声配合到极致,仿佛此曲就是为她演奏,上天下地,独有这一人配得上这个情景。东方承自认,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直接看得出神,魂魄都要被勾走。

    姑娘之中,能有这样表现的人,除了绮生还有谁。

    “呵呵呵,你们又不是第一次看到她们跳舞,怎么还一副新奇的模样?”东方承口头说得嫌弃,实际上他自己总趁东方稚和苏许不留意时偷看绮生,那小眼神啊——“王爷,小的来为您上菜了。这是现烤羊后腿,火候正适合。”

    不合时宜的,他原本期待已久的重头菜式在这会儿端了上来,好几个人一同上前联手抬起架子摆到桌子上,挡住了他所有视野。

    “哦,好,好好……”

    东方承下意识蹙眉。待他们收拾完,那边的歌舞表演已经结束,开始了纯奏乐的环节。

    “哎。”泰王爷极小声地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时却对上了东方稚一脸调侃的表情。

    许是因为察觉到东方稚留意自己,泰王爷有些心虚。宴席的前半部分,他一直都不敢和东方稚单独聊起什么话题,只顾着向老王爷以及魏夫人敬酒聊家常,或是去询问东方循的近日活动。按这么看来,泰王爷也变成一个心思细腻的大丈夫呢。

    “…真的嘛?你看到了哦?”

    “是啊,我刚才看得一清二楚呢……”

    席间,东方稚与苏许讲悄悄话,这位坐在边上且十分心虚的皇兄将这几句话听得真真切切。他端着酒盅愣在原地,眼睛瞄向两个妹妹,身子不自觉地便往她们那里靠近……

    “干嘛呀,皇兄。”东方稚发现了他的小举动,特意又挪了一下位置远离他。

    “我——”东方承眨巴了两下眼睛,干咳一声,“我不干嘛呀,这不是想听一下你们二人又在说什么甜言蜜语么……”听一下你们两个是不是在说我的坏话!东方承心想。

    苏许低声笑,说道:“我们哪有说什么甜言蜜语?倒是皇兄今天晚上的表现很怪异呢——”

    也好几年时间了,自东方承来到齐国之后,便一直是孑然一身,大臣们催婚都成为了上奏日常,念叨腻了。而这些时间里,东方稚一直想办法解决这位皇兄的终生大事,除了之前查到的绮生,便再无旁人。

    他们的确没什么私情。

    愁坏了东方稚。

    但她总觉得这二人故事不一般,应该……不,是肯定会有进展的。

    比如今晚露出来的端倪。

    “小丫头尽胡说!”东方承当即板直身子,一本正经道:“我哪有什么怪异表现?难道不是和平时一样风流倜傥,文质彬彬?”

    嘁。

    东方稚和苏许都翻了个白眼。

    “啊喂——”

    “你方才在看谁,我可都盯着呢。”

    东方稚轻飘飘地吐出这么一句话,笑意盈盈。

    第188章 泰不悦

    兴荣堂内, 丝弦齐奏,酒席之上,谈笑甚欢。

    歌舞戏曲告一段落时,席上的主子们也正畅饮完几个来回。见这次表演不错, 好些节目都能逗得老人小孩开心, 故东方稚特意吩咐了身边随从, 让他去传令今夜表演之人上前觐见, 就说王爷有赏。

    “参见王爷, 参见夫人,参见王妃。”

    “免礼, 都站起来说话吧。”

    相貌出众的人通常在人群之中也特别醒目,这不,东方稚一眼便从人堆里看到了绮生。

    说来也巧。

    东方承那家伙今日一身深红衣袍,本就穿得喜庆像个新郎官儿;可是当看向绮生时,才留意到她为了今夜的舞蹈也换上了一身红裳,娇艳如火, 轻纱曼舞,与东方承一对比,倒像是一对将成好事的璧人。东方稚心下斟酌一记, 转眼看向身边的苏许, 相视一笑。

    “方才那出戏演得极好,老爷夫人欢喜,赏——”

    “谢泰王!”

    从他们一过来,东方承就像是有意回避某些人, 还特意替魏夫人开口赐赏, 实在不像他。东方稚低笑,接下东方承话茬道:“不止是方才的戏, 头一开始那支舞,本王觉着也不错……”她故意不去理会东方承的反应,只朝着席下的人讲话,勾唇称赞:“看时相隔太远不真切,走近了,才发觉这里的姑娘一个比一个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容,真是妙……”

    姑娘们多是新人,今见这传奇人物一般的女王爷夸赞自己,好几个都欢喜得羞红了脸。

    “赏——”

    “谢齐王!”

    姑娘们雀跃地叩谢恩赐,唯有零星几位阅历丰富的大姑娘神情平静,默默叩头,默默退场。

    嘶。

    这般冷静沉着的绮生,倒是和那没心没肺的八王很般配呢…

    东方稚自顾自地小声嘟囔,不知道又在盘算什么小主意。

    二更时分,兴荣堂里的喧闹之声逐渐平息,悬挂各处屋檐廊角的灯笼也被逐一摘下吹灭,喻示着这一场宴席的结束。吃过羊肉,体热御寒,东方稚与苏许二人身上未披氅衣,只穿着原本的黑绒棉圆领常服在这冬夜里行走。她二人先是送了老王爷东方宪回屋,随后陪同东方承送魏夫人及东方循,一家人走在路上静默无言,却丝毫没有局促之感,反而让人觉得无比自在。

    “主子小心!”

    突然一声稚气的呼喊,然后便是瓷器破碎的声音,打破了此刻的宁静。众人仿佛是从各自的世界里回神,望向声源处,原来是小东方循一时不慎,打碎了栏杆上摆的一个空瓷花盆。

    “循儿,有没有事?”众人纷纷上前查看,小厮丫鬟们也忙举着灯笼递到跟前,看清楚小王爷的情况。被簇拥的东方循摇了摇脑袋,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满脸歉意地看向他们,轻道:“循儿方才乏了,一时看不清身边东西,不小心打碎了花盆……”

    未等母亲和兄姐开口,跟在东方循身后的几个小侍卫便齐刷刷地跪下,叩拜道:“属下有罪,未能及时保护小主子,望夫人与二位王爷责罚。”应该是训练久了,这精神面貌和以前对比简直天与地一般。东方承缓慢地将身子凑到东方稚旁边,若无其事道:“他们那么乖,是不是被雚疏打过……”

    雚疏面无表情地在后边站着。

    “改天也让你试试?”东方稚白了他一眼。

    东方循回过身来看向自己的小部下,朗声道:“都起来吧!只是我一时不小心,与你们何干。”虽一举一动稚气非常,但那养尊处优带来的阶级感,还是比较明显。

    “是,主子!”

    ——

    “刚才提醒循儿的那个小侍卫倒是挺机警的。”

    “嗯,我有留意到。欸雚疏,方才喊小心的那个小家伙是哪个?夜黑眼盲,没认出来呢。”

    东方稚与苏许正走在从泰王府折返齐王府寝殿的路上,忽然聊起刚才一事,都对那出言提醒的小侍卫赞赏有加。雚疏跟在她二人身后,眉间轻皱不过一瞬,便躬身回答道:“是个小名叫超儿的孤儿,日前主子赐名为‘往宁’的。”

    “往宁……”东方稚点头,嗯,没什么印象。

    倒是欣慰给循弟选出来的人都还不错,再历练几年,他们也会成为像雚疏孟槐一样的人物的。

    东方稚不复言他,一手穿过大袖子往自己的身边探去,扶在了苏许的腰间。难得和苏许在王府里散步,什么都不用想,多么轻松。“许儿,回京在即,你有没有什么东西想要带回京都的?若是有什么齐国的地方特色你想多带几份,可得提前跟我说哦,我好叫人去准备的。”

    “齐国但凡有点特色的东西,你都已经着人准备了,相熟的人人有份,哪里还有纰漏……”苏许无奈地笑着,把手搭在东方稚的手背上轻轻摩挲,又道:“夜里冷,手都凉了,把手套戴上吧。”

    平时私下,东方稚与苏许出门,近身的只带鹦儿南七,以及当天当值的侍卫。白天多是鹿蜀,夜里则是雚疏孟槐,几个部下相处时间长了各知脾性,做起事来时也很有默契。在苏许说出这一句话之前,鹦儿就已经将东方稚素日戴的手套揣在怀里,闻得王妃说起一句‘夜里冷’,她就把手套递给了身边的南七,再由南七递给苏许。

    “主子今夜才喝了酒,劝着把手套戴上都不情愿,第二天又该嚷嚷着着凉。也就王妃有办法,治得了您!”见东方稚被苏许管得服服帖帖,鹦儿便笑着打趣她。

    “咱们王爷呀,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小姐一人……哈哈哈。”南七也跟着一起调侃。

    虽然早就习惯了这两个丫头唱双簧,但苏许内心还是有几分甜蜜。哼,东方稚敢不听她的话嘛?要是敢不听,每天揍她一顿,看她还敢不敢……

    东方稚不说话,装作没听见。

    夜风吹过,轻飘飘地将鹦儿手中提的灯笼吹灭了。她正要拿出腰间的火折子把火点上,东方稚却拦住了她的手,眼睛望向别处,轻道:“莫点火。”

    “嗯?”

    鹦儿疑惑地看向她,见她没有反应,便追寻她的视线而去。

    她们这会儿正要走回齐王府,两府相连之处,有一个收拾得齐整的小园林。小园林内有齐王府精心栽培的花卉绿植,也有泰王府高价买来的怪石假山,如今夜深人静,风景倒是没能看到多少,只能勉强透过月色窥见湖面倒映的点点粼光。

    东方稚看向的地方,是湖上小桥拐弯处,洒了月光的一个角落,正坐着两人对酌。

    “那不是……”苏许有些诧异,因为她认得出来这两抹红衣身影是泰王爷东方承及其舞姬绮生。“皇兄方才说有事要往书房一趟,怎么现在——”

    “哈。”东方稚笑了一声,眉间皆是喜色,“去书房只是一个借口,都是为了佳人……真想过去听一下他们在说什么悄悄话,这二人,是什么时候搭上路子的?”

    雚疏闻言出列:“属下这就去办。”

    “啊,说笑、说笑……”东方稚连忙拦住这位言行一致的侍卫长。

    她们五人就这样躲在昏暗处偷看东方承与绮生‘幽会’。只见那二人一时敬酒痛饮,一时抬头赏月,期间,泰王爷侃侃而谈犹显风度,绮生频频掩面而笑千娇百媚,此情此景,实在恩爱。过了一会儿,东方稚自己都受不住了,那多事八王,怎么有了女人的时候这般甜腻?她撇撇嘴,习惯性地去牵苏许的手,说了一句:“走吧,让他们好好聊会儿。”

    “好。”

    她们可不想当这煞风景的闲人。

    只是,月下这一幕虽然在外人的眼中看似打情骂俏,实则,他二人坐在月下却是以礼相待,更没有谈论半点风月。东方稚与苏许等人所看到的笑颜,不过是东方承向绮生吐露自己接下来的培养新人计划、绮生听了觉得幼稚,故而发笑。

    “王爷,妾身并不觉得您设立这个东西会对这群丫头片子有作用。”绮生恢复平静,眼皮低垂像是在看着脚下石头出神,仿佛刚才那个笑靥如花的人不是她。东方承愣了,面对这样正经的绮生,他好像有点儿不习惯。

    “可是……”

    “您培养妾身和姐妹众人,几经辛苦,才让妾身和众姐妹拥有不凡的身手及仪态。如今,您打算训练新人,江山代有才人出的道理没有错,但如果您要打破旧例,怕是教不出您满意的部下。”

    绮生是钟情于他,但她不是为情所困迷失自我的小姑娘。她虽不是姐妹中的话事者,但也是东方承身边不可或缺的左右手,于公,她是可以给到东方承切实建议的。

    东方承有些动摇。

    他开始认真思考绮生说的话,再结合自己以往的经验和如今的决策,权衡其中利弊。这正是个出神的关口,绮生却在这时靠近他身侧,歪头看他,俯身而笑:

    “王爷,您改变主意了?”

    “哪有!”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泰王爷东方承,今夜竟然对绮生毫无保留,连丁点儿的伪装都卸下了。被戳穿的泰王爷脸色微红,他佯装不悦地望着绮生,内心却是不断地提醒自己:肯定是喝多了,肯定是喝多了,肯定是喝多了……

    第189章 高处寒

    数日后, 回京车队整装待发,浩浩荡荡地在宫道上排了一路。

    出发的吉时选在了清晨,宫人侍卫们早在前十天就赶忙到城中主要干道打点安排,虽没有布置帷幔, 但为防百姓拥挤惊扰车辇, 主干道上整齐划一地画了一道道白线, 明令百姓们不得在王爷出行时越出线外, 若有违者, 立押军巡院。

    “启禀主子,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雚疏侍卫长走上前来, 神情严肃。东方稚嗯了一声,然后像是不经意间瞄了一眼东方循乘坐的马车,见那车上的马夫、车旁的侍卫皆是心腹,这才稍稍放心。毕竟在那个马车里坐着的,可是魏夫人和老王爷,此行若是暴露必使皇室声誉受损, 故一切都要小心。

    “既然都安排妥当,那就不耽误了。传令官,传本王命令, 即刻出发。”

    “是!”

    东方稚身着橘黄色圆领毡毛刺蟒公服外披雪色绒毛披风, 头顶紫金莲花冠,脚踩细绒金线鹿皮靴,衬得唇红齿白十分英气,若不是见过她幼时模样的人, 怕会以为她此刻还是十五六岁。东方承及东方循亦身着公服走来, 还未及跟前,东方循就先冲着东方稚咧嘴而笑, 想要喊她。

    “循弟。”

    但是走在东方循身边的苏许打断了他,低头轻道:“这里人多,可不能大声呼喊,不能让别人觉得咱们的魏王爷是个依赖姐姐的人哦。”

    “哈!姐姐说得是~”东方循惊呼一声,然后笑眯眯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嗯嗯嗯地点头。

    苏许忍俊不禁。

    这小娃儿,倒是可爱。

    这些年,他们回京的次数也不少,得有那么七八九十次吧,除了近两年几乎不入都,以往可是跑得非常勤。旧时入都,他们都不太计较礼仪规格,都是乔装回京居多;那时候就有都中大臣进谏,说二王回京没有仪仗不妥,私下入城更有拥兵谋反之嫌。兄妹无奈,这次回京只好把阵仗搞得正式些,礼仪花车宫人贡品一应俱全,并尽可能减少外人眼中看到的护卫数量,让几队人穿上宫人的衣服混在队伍中,以免又有糟老头子说他们手握兵权有反叛之心。

    实际上,他们是嫌弃仪仗队的路程实在太久了,故多次乔装快马回京,礼仪不全。要知道这仪仗队五颜六色各样摆件虽然好看,可这一长龙赶路时,三天的路能走七天,十天的路能走十五天,这也怪不得两位急性子的王爷啊。

    不过这回算了。

    毕竟带了幼弟老父,稳妥点倒也好。

    “你嘱咐孟槐,我们离京之后,让他派人盯紧朝中动向,左右相虽一直忠诚,但难保不会有人动歪心思。”上马车之前,东方稚特意伏在侍卫天狗身侧耳语,一字一顿道:“这次我们几个人都离开了齐宫,再无稳当之辈,若有何异动,立刻传信定远将军杨德璋,把我的密函带给他。”

    “属下明白。”

    天狗跪拜行礼,见东方稚扶着苏许进了马车才站起身,后退几步又跪了下来,朗声道:“恭送王爷!”

    “嗡——”

    吉时已到,号角齐鸣。

    齐唰唰的一阵盔甲碰撞衣袍摩擦之声,守卫在宫道两旁的玄武军及宫人们一并下跪送别车队。随着鼓乐仪仗的乐声响起,排头的导驾骑兵及官员们便抓紧缰绳腿夹马肚,整条队伍皆随导驾而动,正式启程。车队中有持罗伞团扇者,有持仗刀彩旗者,由于是三王并行便声势更为浩大,看得人眼花缭乱,乐声悠长大有延绵百里之势。

    “这一路滴滴哒哒的,也不知道得走多久才到京城。”

    泰王爷坐在马车里,一边埋怨一边百无聊赖地掀开了帘子看外面街景。外间来送行的百姓倒挺多,只不过这个热闹有什么好凑的呢,人在马车里也见不着,还得从车队一出现就跪拜,跪到车队走完……东方承摇了摇头,对于平民百姓追捧王孙贵族的心态极其不理解。“你说当个老百姓也挺好的,起码不用烦心那么多事情,吃不饱穿不暖还可以骂掌权的人……”东方承对着街景自言自语,轻叹一口气。

    —

    京都城。

    临近过年,虽是寒冬,但大街小巷乃至皇城宫墙都透露出几分喜庆气息,使这冬日添了两分暖意。太子东方顺监国已有一段时日,好在太子早年间便已上朝参政,故监国之后,一切政务倒是处理得妥当,朝中上下无不信服。大永皇帝善用帝王权术,加上素来勤政爱民,故朝中忠臣将相居多,辅政之人多不胜数。若作最坏打算,哪怕大永一时无君,这个朝廷也能运作得起来。

    “启禀太子殿下,行宫别苑已修葺打扫完毕,装潢一新。殿下需要派人验收吗?”

    齐泰二王好久没回京都城了,行宫别苑虽每日有人打扫维护,但久无人气的宅子到底还是容易破损。东方顺早在三个月前便着人把行宫别苑收拾一番,想着自己的弟弟妹妹从齐国回来,能舒舒服服地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

    他正在批阅奏折,见亲信来报,便放下了笔。

    “你带两个人去看一下吧,记得几大寝殿都要收拾出来,其余房间也要如此,不得有半点差错。”东方顺眉头微蹙,望向殿门外一阵沉思,轻道:“估计他们那边也出发了,也要准备一下迎接他们的事宜……”

    但东方顺只是这么说着,并没有下一步的吩咐,反而是静坐出神。半晌,身旁候命的内侍及跪在堂下的亲信都有些疑惑,他们小心翼翼地对视了一眼,旋即一同看向默不作声的东方顺。

    “殿下……”身旁的内侍提醒道。

    东方顺收回视线,复又看向桌上的奏折,道:“暂且无事,你这就带人去办吧。”

    “是,殿下。”

    春秋易逝,与胞弟在宫中嬉笑玩乐的日子仿佛只是昨天。东方顺执笔审阅公文,心思却全然不在政事上。虽说他一直都明白年华一过少年不再的道理,但亲情难得,越是需要一个人面对的时候,就越会想起以前的时光。

    听子忠说,当初那个稚气未脱还需要兄长们事事保护的妹妹,今日已是处理国事行云流水的政才;那活泼任性的苏姑娘,更是愈发有王妃的样子,虽然在府中仍像个小丫头,但在外,已经能摆出一副端庄仪态,颇有大国风度;再者是那离京时尚在襁褓的三皇弟循儿,今年不过刚开笔授课学习文字礼仪,却也对诗词经纶过目不忘,但凡书上所学,对答如流,俨然能看出将来人中龙凤的影子。

    每得书信,东方顺都会深感欣慰,夜深时,眼含热泪。

    弟弟妹妹们都过得很好,他作为兄长,自然为他们感到高兴。只是在这孤寡高位,从今日乃至以后许多年,他都只能自己独坐,把那份柔情长埋在心底了。

    “皇上那边,今日可有人传来什么消息没有?”东方顺向身边人问道。

    “启禀殿下,暂无消息传来,估摸着再过一刻钟,总管大人就该过来回话了。”

    东方顺闻言,不禁闷声一叹。

    没有坏消息传来,同时也代表着没有好转的迹象。皇帝自之前病倒在床,这一躺,便是许久,朝中秩序虽有受到轻微波动,但不消几日,臣子们的声音便安静了下来,随着他监国愈发有篇章,朝廷上下已然当他为新君。

    东方顺作为储君有这个准备,却不忍自己父亲要遭受病痛的折磨。

    “派个人去传话,让大总管今日不必跑过来一趟了,本宫待会儿自会过去看望父皇。”东方顺一边吩咐宫人一边收拾着桌上的公文,“对了,顺带今夜让人去传召工部尚书黄大人、礼部尚书陈大人以及禁卫军都统来见。”

    小内侍接令,又疑惑地看向他,道:“殿下,您这几日都没有好好休息,太子妃交代奴才,劝您早些回宫歇息啊——”

    “都是一些小事,处理完了自然便回宫,没事的。”东方顺弯嘴一笑,缓缓站起身来。坐在这里许久,双腿竟然都有些酸痛,险些要半跪下去。但他只皱了一下眉,然后便轻拍衣袍,朝着架子上的氅衣指去。

    小内侍会意,急匆匆地将那氅衣拿来,然后替东方顺披上,仔细地抚平衣服上每一个皱褶。“殿下,您别怪奴才多嘴。您召见的这几位大人,必定是为了交代迎接几位王爷的事情,这么件大事,从礼乐到兵卒大大小小数十个流程,等您处理完,可就五鼓了,哪里还有时间回宫里好好歇息呢……”

    因这小内侍是打小陪在东方顺身边的,故比其他宫人要更懂他些,某些不方便开口的事,他也尚能讲一两句话,算是给东方顺开解。不然,冲着伴君如伴虎的名头,谁都不敢多言一句,那君王的日子可得多不可一世、无聊至极啊。

    “哈,你倒是个明白人。”

    东方顺只是笑了,云淡风轻地抖了抖袖口,抬着手臂舒展身体。

    “那殿下——”

    “今日事今日毕。”

    小内侍顿了顿,神色无奈。

    “是。”

    第190章 冬日行

    夜幕降临, 寒风更紧。

    三王回京的车队行了一日,约摸走了六十里路,到了一处小镇歇息。这支队伍男男女女三百余人,加上又是彩旗又是罗伞, 难免不会引人注目些。到这小镇时, 百姓们直拥上来看热闹, 碍于队伍中玄武军冷冽的眼神才不敢造次。

    “许儿, 醒醒啦。”

    快到目的地了, 此处负责迎接亲王的县令正在府衙前候命。自数月前决定了回京事宜,便早有京都礼部的人赶来, 从齐国广安城为始,一直到京都城的路上皆描好路线并传令嘱咐当地官员按时迎接叩拜。他们两兄妹是总觉得此番举动劳民伤财,不过思及太子一封密信,又觉十分道理,便没有再驳。

    太子信中言及,如今皇上病卧在床, 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异姓诸王也紧盯风向蠢蠢欲动,就等着太子力薄能趁机造反。齐魏两国三位本族亲王, 若能彰显势力并表忠心, 必定能使宵小忌惮。

    初时东方稚看到这信还有些不解,问道:如今不是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么?为何太子哥哥所言倒像是如入豺狼虎豹之境。

    东方承笑她单纯。

    坐上那个位置,可是天下之主,稚儿。我们身边有很多敌人, 看见的看不见的, 比比皆是……这个江山,我们要替皇兄守好。

    他这般说。

    “快醒醒, 许儿,我们到镇上了。”

    今日出发时间较早,加上昨夜处理一些事情导致比较晚睡……咳。苏许从出发没多久便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后来直接倒在东方稚的怀里睡着,时不时还呢喃几声,睡得十分香甜。但是现在准备下车了,总不能让别人看到她家齐王妃的睡相吧?

    “许儿…”东方稚靠近她耳边轻唤。

    “困……”

    苏许不乐意地皱了一下眉,然后把脸埋进东方稚的怀中,两手更是环抱她的腰紧紧不放,没一会儿,便传来稳匀的呼吸声。

    这小祖宗。

    东方稚哭笑不得,只好轻柔地摸着苏许的脑袋,耐心地继续念叨:“咱们先下车,下车之后到府衙里吃点东西然后好好睡一觉,好不好?”

    苏许摇了摇头,嘀咕说不好。

    “那我们不吃东西了,到府衙便直接去休息,好不好?”

    苏许再摇头。

    “嗯?”

    东方稚望向怀中人,脑中一个想法一闪而过。她笑了几声,旋即抬起手来揽过苏许,趁她睡得迷糊慢慢探进氅衣之中,轻抚向上,触及会让苏许瞬间清醒的地方,语调暧昧道:“那,我们玩乐玩乐再休息,好不好?”

    苏许醒了,但没有挣扎,只乖乖地依偎在东方稚的怀里。她自然感觉得到那人的举动,但马车内无旁人,二人独处,这种有可能会被打破的亲昵不是更让人着迷吗?

    “什、什么玩乐……”苏许轻喘道。

    东方稚捋了一下她鬓边的头发,往她耳边吹了一口气。

    “闺房之乐。”

    —

    “臣淄州府邹平县县令常明怀,携眷及下属参见齐王殿下,参见泰王殿下,参见魏王殿下,参见齐王妃,愿王爷王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车队停至府衙前,早有府吏用木制栏杆将外街街口封起,四周站满了想一睹亲王风采的平民百姓。各车小厮丫鬟利索地搬来马凳放至车下,另又爬跪到车门前掀帘开门,众人皆拜,那几位风采卓越的王爷便从帘内而出,神情冷淡却又嘴角含笑,颇有气度。

    “小心。”

    唯独齐王这车子与众不同,下来了两个人。有八卦的小老百姓歪头去看,只见那装潢奢华的马车之中又走出来一个人物,穿的白貂对襟棉袄在身,月牙黄的长裙从氅衣中漏出一角,手缚雪色棉套,上下皆白,十分灵气;又见她头上发髻打扮,思及旁边那年纪相仿的王侯扮相之人,四下会意。

    “这便是咱们的齐王爷和齐王妃了吧?乖乖,两个人都像是用雪砌出来的,怎的长得这般清秀脱俗。”

    此处地方小,很少会接驾皇帝或是王侯,所以百姓们都没有见过职位多高的大人物,更对自己土地的王一无所知。但今日一见,众王爷那天家气派无人能比,往日里总咒骂当权的诸多不是,现今可都化作烟尘,一股脑随风散了。

    县令微微抬头看向他们,只见几位亲王都身着公服,除了那魏王殿下年纪尚小可以分辨,另外两个……县令又细看一回,只见其中一人身形更高大些,面目硬朗俊秀,男子气息明显;另一人对比之下稍显瘦小,五官也比之柔和温婉,加上她身边还有一女子,想必,这就是已纳王妃的女亲王齐王殿下了。

    果然还是要依靠谁娶媳妇来辨认比较容易(不是。

    “殿下远来辛苦。府衙之中早已做好安顿,地方简陋,还请众王爷及王妃莫嫌弃。”县令倒是十分卑谦,样子看上去也十分儒雅。东方稚笑了,见此处人多也不方便说话,便只是点了点头,领着王妃苏许走进门去。

    府衙的样式十分古朴,个别地方还能看出年岁已久的痕迹,但东方稚一行人走过的路上花草齐整,更无半点尘土落叶,可见这县令还是花了功夫的。

    “殿下,请。”

    走至内院,众玄武军兵士便到此停下,独留下诸王及身边随从侍卫和丫鬟。他们尚未开口,县令便先一步说道:“下官另在镇上几处客栈及驿馆备下了房间与酒菜,殿下的随从们可到那里歇脚。”

    “事情办得挺好的。”东方稚夸赞道。

    “殿下过奖了,这是下官的本分。”

    “哈。”

    他们便又继续往里面走,县令走在前头带路,诸王及随从之后是县令的家眷与下属。县令一边躬着身子引路一边讲述邹平县的近况,从地方政绩税收再到民生商路,一桩桩的事情多却不繁琐,反而很有思路,循序渐进这一个词可谓运用得十分得当。

    东方稚一路听他禀报频频点头,笑道:“卿作为邹平县令,县内大小事务管理得当,本王与泰王都觉非常欣慰,可喜咱们齐国有卿这么一位贤才。”她这样说,倒也不是随口敷衍。两月前,齐宫内便有收到有关邹平的折子,说此地出了一队流寇,平日里为祸百姓坏事做尽,治安堪忧;那时东方稚与东方承本想派人协助平乱,但没几日,便又有线报传来,说邹平流寇一事皆已平定,且没有损耗一兵一卒,只用了一招妙计。

    “之前流寇之事,不知卿是用了何等计策摆平?”东方稚对这事可好奇了,偏偏折子上并没有禀明。可她堂堂一个王爷,总不能回个折子问他吧?显得她好肤浅哦。

    县令一愣,低头笑了。

    “不怕殿下笑话,其实这事也不算是下官的功劳。那群流寇虽然凶狠,且为财害命手段残忍,但脑子不大灵光。下官曾派人做内应,说下官在民间贪了不少民脂民膏,而为了藏匿这些财宝,下官特意把它们藏到了府衙大牢里。那群流寇信以为真,觉得说法合理,便连夜全数出击攻向府衙大牢……”

    “然后,牢里早已有人做准备,于是一举擒获了他们?”

    “是的,殿下。”

    “哈哈哈,有意思。”

    那个画面光是想象,便已经觉得十分愚蠢,不知道若成为在场的人看着,会不会每次回想都笑出声来?东方稚复又看那县令一眼,觉得此人不简单。

    届时回程,将此人升官入朝的话,对齐国的发展应该有大帮助。

    “主子夫人早些歇息。”

    “好,你和南七也下去休息吧,让守卫值夜便是,明日还要早起呢。”

    “是。”

    交代完底下人,东方稚便蹑手蹑脚地回了床前,见苏许躺在里侧已经闭上眼睛休息,一阵疼惜。她小心地吹熄了床边的灯火,然后爬上床。

    “阿稚……”

    感觉到熟悉的温度与气息躺进被窝里,苏许下意识便朝她靠拢,一手环过东方稚的脖子,嘴边呢喃。东方稚也是顺从地揽着她,低声哄道:“累坏我的许儿了,早点休息吧,五更就要起来洗漱继续出发呢…”

    “我想等你回来再睡来着,可是,可是我好困哦…”苏许睡眼朦胧地看着她,满脸委屈。东方稚也学她扁嘴,故意生气道:“想到还要等我,竟然也会那么困哦?”

    “我、我……”苏许闻言,当即蹙眉,又委屈又着急之下便有了哭腔。

    这可把东方稚吓得不轻。

    “啊,我随口说的,许儿!”东方稚连忙伸手去摸摸她的脸蛋,轻声道:“我没有怪你呀,困了就应该去睡嘛,也不必事事等我,我要是困了,你也会让我早点睡嘛是不是?你是太累了,所以才会睡着呀许儿。”

    “要抱抱……”

    “好好好,抱着呢。”

    “亲一下……”

    “好~”

    东方稚轻柔地吻了一下她的唇,见她在睡梦中满足莞尔,不觉也跟着笑了,将她揽得更紧一些。“再行两日到了聊城,咱们便不走陆路转走水路,自大运河而下。陆路奔波实在太累了,而且脚程慢,上了大运河咱们速度就能快些,到时候你也不必那么劳累……”

    “嗯……”也不知道苏许有没有听见,只一个劲地回嗯,半梦半醒的模样。

    “睡吧,小姑奶奶。”

    东方稚笑道。

    第191章 为天子

    三王车队抵达京都城时, 已是岁尾过半。前来迎接的各官员将领早已在西门前翘首以盼,估摸着都在想:这个大冷天,诸位王爷怎么还没到?要再不来,老臣们可要冷死在这岁末了。

    而为首的接待官, 则是近期朝中新起之秀——兵部郎中苏远邦苏大人。

    苏大人本不用出来接待, 但这是太子钦点, 念及他和胞妹苏许分别多年, 加上最近苏远邦风头正盛, 正好造势。他身着官服站在内城门前静候,日过正午时分, 只见一士兵远远地打马而来,到外城门前停下转令守城禁卫军,禁卫军收到了消息再一路小跑进来,跪在苏远邦面前,道车队已在一里外,准备入都。

    身旁礼官闻讯, 又见远处彩旗飘扬,忙扯开了嗓子叫唤道:“跪——”

    “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官员俯首跪拜,声势浩大, 连带着西门内大街百姓也一并下跪行礼。“兵部郎中苏志守, 奉太子殿下之命今日迎亲王驾。”三王在内城门下马车换轿子,只道了一句免礼,未曾寒暄,便继续往皇城赶去。苏许只在间隙中瞧见兄长一眼, 见他穿着新官服颇有气势, 塑造得那么威严的一个人,却趁人不备, 在拱手行礼的时候歪头对她做了个鬼脸。

    这长不大的苏远邦!苏许下意识就狠狠地瞪他一眼。

    但在那一瞬间,许多关于京都城的回忆好像一下子便回来了,未出阁前的相府日子也犹如昨日。苏许随着东方稚的脚步上了轿子,布帘才放下,她便忍不住流了眼泪。

    “看到兄长,开始想家啦?”

    东方稚事事以苏许为先,自然也对她微小的情绪变化看在眼里。她温柔地抬起手来替苏许擦眼泪,怕弄乱苏许的妆容,又怕脏了面圣的公服,便只好一手扯着衣袖一手小心翼翼地在苏许眼角轻拭。“初入京都要先面圣,咱们往皇宫走一圈,先见了皇伯父和太子哥哥便能回行宫。不哭哦,很快就可以见到家里人了。”

    “我晓得呢……只是一时没忍住。”苏许拉过她的手,然后慢慢靠在她肩上。也幸而此生的归宿是东方稚,若是换了别人,怕是不得如意,此时此刻,会更难过吧。毕竟,有几个人愿意时时照顾妻子情绪,忙碌大事之余还围着妻子团团转?“对了阿稚,那父王和魏夫人他们……”

    “他们还在马车里。会有人将马车驾往行宫先做安顿,这场面特殊,也不方便搞小动作,免得被人认出来。”东方稚也靠着苏许,出神道:“明日再安排他们进宫吧,我与皇兄派了人盯紧保护,应该不会出乱子。”

    苏许点头。她依偎在东方稚跟前,不禁一叹:“皇家人真难。”

    东方稚一怔,低头看她。

    此刻的软轿内只有沉默,她们紧紧靠着,默不作声却又好似交流了千万个句子。寻常百姓尚且能乐享天伦时刻侍奉双亲左右,可天家亲情却充满了忌讳与规矩,子弟需分散各地,无诏不得回京,从称呼到举止,从礼仪到辈分,丁点错不得。但转念想,寻常百姓每日为衣食住行担忧,无权无势也容易受人欺凌,也有不幸事……

    “唉。”二人似乎想到了同样的东西,不约而同叹了一声。

    见彼此心意相通,又笑了。

    —

    他们进了宫,第一件事便是随太子去见卧病在床的皇帝。

    “京都的天气应该比齐国暖和些吧,考不考虑在京都过完春天再走?”

    刚见面,太子的笑声便先传入耳中,外加这半玩笑的问候,可算是打破了今日繁琐的礼仪程序,让人松了一口气。

    “见过太子殿下。”众人躬身道。

    “诸王有礼。”太子笑着回应。

    数年不见,总感觉太子殿下和当初不太一样了,可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同样是那么器宇轩昂风度翩翩,但举手抬足间,给人的感觉变了。东方稚陷入沉思,直盯着太子上下打量,待自己的视线与太子撞上,才条件反射地避到一边。

    “稚儿。”太子轻声唤她。

    “在。”

    东方稚走上前来,拉着苏许。太子笑意盈盈地望着她二人,看看东方稚,又看看苏许,频频点头。“好……实在是好……”

    东方承站边上看戏,见太子这副模样,不禁调侃道:“皇兄,你整得跟长辈审视儿媳妇似的……许儿你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怎么,时间长了你不记得咱们妹妹娶了一个王妃?”

    “是啊,为兄满脑子只记得你尚未娶妻——”太子给他翻了个白眼。

    “噢,臣弟闭嘴。”

    老是用人家的伤心事来打击人家,实在是太坏了,东宫之主真是小王……哦不,骂皇兄不就等于骂我自己?东方承默默地在心里嘀咕,收回自己想说的话。

    “瞧见你们二人关系还是那么好,为兄就放心了。”太子并不想理会那烦人的多事八王,看向两个妹妹时,柔情似水,就像换了一个人。“近些年,应该没有人拿你们的事情做文章吧?若是有,记得告诉皇兄,皇兄帮你解决。”

    “皇兄费心了,子霁这些年和许儿过得挺好的。倒是子霁很担心皇兄的身子,国事繁忙,可也要注意休息。”

    “会的,稚儿放心。”

    谈话间,太子留意到站在人群之后的一个孩子。只见他看似与自己皇儿一般大,正满脸茫然地盯着他们,身着亲王服,眉清目秀。“这是循儿吧?”太子出言问道。

    “对。”东方稚回过身来,朝东方循递去一个眼神。

    小娃儿见姐姐暗示自己,忙伸出小手掂着衣服下摆往前走了两步,挥袖拱手,朝着太子鞠躬一拜,稚声道:“臣见过太子殿下。”

    “好孩子,不必拘束。”

    太子托着他的手免他礼数,随后半蹲了下来。“上次见循弟,循弟还是个小婴孩,要躲在襁褓里呢,今天都那么大了。”众人皆笑。

    “循儿长大了,就不用母妃事事为循儿担心,也不用哥哥姐姐每日操心循儿的事情了。”小娃儿聪明伶俐,对于太子的问题对答如流,且从不需要与东方稚东方承二人对眼色,很有主见。太子被他逗得开怀,几番问题之后,太子复又看向东方循,柔声道:“循弟是随哥哥姐姐来看望父皇的,对吗?”

    东方循眨巴了一下眼睛,只是点头。

    提及皇帝,方才活跃的气氛像是瞬间消散,众人都变得沉默起来。往日只听闻皇上病了,身体不适不能处理国事,但从来不知道皇上到底病成了什么样子;今日太子先行过来和他们说笑也是想缓和下心情,毕竟他那病痛缠身的父皇最希望看到的,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画面,若是愁眉苦脸,实在扫兴。

    “御医应该给父皇诊断完,喂过药了。咱们现在过去吧。”太子仍旧带着笑容,还摸了摸东方循的小脑袋,说:“循弟,拉着为兄的手,带你去见父皇。”

    “嗯!”

    有时候很难去想象一个人病情严重是到什么程度。以前觉得,像老王爷东方宪也曾病了一段时日,每日服用药汤或是人参,所谓病重,那就是精神不振行走不便,看起来就很病恹恹的模样;又或是常听人说起的病症事例,每日大夫踏烂了门槛,家中药材渣子多如山,那也是病重。

    “参见殿下。”

    但今日见天子,其情景也让人触动。

    天子所歇息的宫殿,是皇城里最大的一间,范围甚广,可容纳百物一般。可今日前来,最直观的感受便是初入宫门便已闻到的淡淡药草味道,初时还以为有人在熬制药汤,后来发现无人熬药,才明白到这是往日用药积年累月留下来的气息,早已萦绕宫殿之内,难以消除。宫殿之内也并无过多的人在跟前伺候,唯有一个御医查阅医术,两个药童收拾草药,几个宫人守在外室,内侍总管则守在天子床榻前,低眉闭目养神。

    那天子,便躺在龙床之上,面容祥和,仿佛只是睡着了;他呼吸平稳,脸色并没有很苍白,就连胡须都梳得非常齐整。

    只是瘦削很多。

    东方承见状,不禁湿了眼眶。

    “臣等参见皇上……”

    他们行君臣之礼,但皇帝没有苏醒。太子苦涩一笑,说道:“先起来吧,父皇精神不好总会睡过去,病了是这样的。在这儿坐会儿吧,估计过阵子就会醒。”这般语气,看得出太子已经非常熟悉皇帝的病。

    兄妹几人都觉得如鲠在喉,听到太子这么说,默默地站起身来走到皇帝床榻前伺候。唯有小魏王东方循雷打不动,他呆呆地看着睡在龙床上的老人家,一直盯着他紧闭的双眼,好像把他看穿了就会刺激到他醒来似的。

    “循弟?”东方稚察觉异样,回过头来叫他。

    东方循朝姐姐看去,撇了撇嘴,突然就变了个神情,一时间委屈了起来。

    “嗯?”东方稚对他这个表情变化可是再熟悉不过了,这小崽子,小时候突然闹别扭大哭就是会这样的。“怎么了,循弟。”

    不问倒好,一问反而还言重了些。

    小魏王蓦地便开始呼吸急促,情急之下,更是抽泣起来,那小身板一抖一抖的。他站在人群外紧紧盯着床榻,双眼通红;众人不理解这是何意,就在有些担心他为何这般的时候,他却仰起头来看向众人,说道:“父皇乃是天子,是最厉害的,哥哥姐姐不许这样说他!”

    第192章 临行别

    太子一时愣住, 对他这话不大理解。

    “呃,皇兄莫见怪。”东方承忙上前解释,“只因臣弟和稚儿从小教导循弟说父皇是天,希望他对天子对大永有一颗敬畏忠诚之心。更历数父皇英雄事迹, 在循弟心里, 父皇就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 今日见父皇染病, 他关怀情切, 故有此一说。”

    “原来如此…”

    这边东方承忙着解释,那边东方稚便去把小魏王拉到身边, 蹙眉以示不悦。可小娃儿有些倔,他虽不敢和东方稚顶撞,但也颇有脾气也扭头看向一边,嘴巴撅起,都可以挂茶壶了。

    苏许见他二人互不相让,哭笑不得。“好啦, 不要置气……”

    “循儿才没有说错呢。”东方循转过身,哼了一声。

    “我有说你错的地方是这个吗?”东方稚有样学样,也跟着哼了一声。

    真是幼稚。苏许忍住了打人的冲动。

    “循弟一心希望父皇可以康健好转, 是仁孝之心。”太子见这二人闹小孩子脾气, 心里是又好笑又羡慕。笑的是他们同为亲王,行为举止却像个孩子一样——东方循确是孩子,但稚儿未免太贪玩了些;而羡慕嘛,则是觉得他们之所以能够有这般心态怄气, 源于他们心底纯粹没有杂念, 未被世俗功名权势污染,更未有千斤重的担子需要扛。太子与东方承对视一眼, 本想让东方承出来解决‘家族矛盾’,但那人像是瞬间会意,第一时间就往房顶看,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你可真是本宫的好兄弟。

    “循弟,来这儿。”太子只好自己出马。

    东方循规规矩矩地走到跟前来,与太子一起守在床榻边,望着皇帝不言语。东方循对皇帝没有记忆,毕竟他离开皇城前往齐国时才周岁,后面一直都没有回京,又怎么会有记忆。今日之情,完全是出自东方稚与东方承多年熏陶,跟他说礼仪辈分,跟他说皇帝的风光事迹。再者,对皇帝专情的魏夫人必定也曾跟东方循说过,当今天子他父皇,是一个多么厉害的人物。

    “父皇的确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物,是天子,是我们为人子、是大永百姓的希望和依靠。”太子轻声说着,可是看见皇帝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差,不禁觉得内心酸楚,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东方循满脸纯真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但——”他不断调整呼吸,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一个五岁的孩子说生死之事。身旁的另外三人以及候在边上的内侍总管其实都明白太子心中所想,但他们不方便说这些,其实太子也不该说接下来的话。

    毕竟这种话,算得上是冒犯君威。

    “但生老病死乃是常事,一代天子,也会老去的……”

    突然一道苍老无力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兄弟二人的对话。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忙簇拥到皇帝塌前。只见皇帝躺在床上脸带微笑,疲惫地睁开眼睛,然后开始细细地打量着他们。“参见皇上……”东方稚等人跪下行礼磕头,皇帝也只是摆摆手让他们起来,说此处并无外人,毋须多礼。

    “父皇,有没有觉得好一些?”太子熟练地替他整理被褥,见他想坐起来,忙又从床后取来垫子让他倚靠。东方承将兄长的这些举动都看在眼里,想到自己离京多年未能在皇帝身边尽孝,心中惭愧。

    “睡了一会儿,好一些些了。”皇帝讲话气若游丝,但哪怕卧病在床,他仍旧有着帝王威严。东方循仍趴在床榻前看他,皇帝发现了这小人儿,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蛋,笑道:“循儿随皇兄皇姐们来看父皇啦?”

    “嗯……”东方循有些胆怯,本想后退半步躲开皇帝的手,但见他语气温柔,便小心翼翼地朝他靠近,“父皇,循儿想您,母妃也想您,所以循儿来看您了。”

    “好孩子……”皇帝满心欣慰。

    “父皇,您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东方循瞪着大眼睛看他,天真无邪,心无杂念。

    本以为皇帝会跟他说会,以为皇帝哪怕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身子不比以前,也会假意哄骗一个孩子,让他高兴一下。岂料,皇帝只是笑着摇摇头,语重心长地跟东方循说:

    “循儿,父皇是天子,但也是凡人。这天下间包括你和朕都是凡人,总要经历生老病死,要经历分别,这是人之常情。父皇也希望自己能早点好起来,这样就有时间多陪陪你,但是呢,父皇老了,在这世间享受的东西也够多了,是时候离开了……”

    “父皇——”太子心生不忍。

    可是皇帝却一脸看破世俗的表情,反过来安慰他道:“朕老了,这些年身子不行一直躺在床上,你奔波在朝堂与朕的塌前,也是苦了你了。子谨,朕这一生做了很多事,有被百姓称赞的,也有被百姓唾弃的,天下人如何议论朕,其实朕都心中有数。年纪大了,处理事情也没有那么理智,也是时候让你继任大统……”

    太子心中悲痛,哽咽道:“父皇,您……您别说这些……”

    “朕是认真的。”皇帝拉过他的手,轻轻地拍了拍,“遗诏朕早已备好,章公公都知道的。”见太子别过脸去不作答,皇帝佯装生气,低声喝道:“这是朕最后一道旨意,你想抗旨?”

    “儿臣不敢。”

    太子悲恸至极,不复多言。

    皇帝复又看向其他人,看到往日最疼爱的侄女东方稚也在身边,脸上笑意更深,叫她和苏许走近些。

    “皇伯父。”东方稚泪眼婆娑,跪在皇帝塌前回话:“子霁来看您了……”

    “来了便好,来了便好。”皇帝笑呵呵地点头,见她身边的苏许只是乖巧地喊一声皇上,连忙出言纠正:“你随稚儿一同喊我伯父才是。”

    苏许抬头看他,双眼微红。

    “是,皇伯父。”

    到底是女儿家有情,这苏许与他感情不深,却也会在此刻为他的病而感到伤心难过。皇帝轻叹,望着她二人说道:“你们情谊深厚,却难容世间,想名正言顺,还得整一出奇怪的戏码来欺骗天下人,即便如此,也依旧有人记恨妄言,对你们评头论足……朕每每想起,都会为你们二人担心。”

    “子霁惶恐。皇伯父,您对子霁已经足够好了。”

    要知道,当初以命格之论让东方稚迎娶苏许,曾惹起不少非议,无论朝廷或是民间,都有反对之声。有人说命格之论不足信,阴阳互补才是世间正道,天子逆天而行,实属不当。大永民风开放却也有不少顽固闭塞之辈,有人利用此事抨击皇帝,为了止住流言,费了不少工夫。东方稚初时不知,可是留心了解之后,就发现了很多皇帝为她铺路的细节。

    “稚儿,你可知什么办法才能更好地堵住悠悠众口?”皇帝突然问道。

    东方稚看向他,试探性地回答道:“成为一个无可挑剔的人?”

    皇帝眯缝起眼睛,“不对。”

    “子霁不知。”

    “人无完人,你无论怎么做,都不会完美,都不会无可挑剔的。”皇帝笑了,颇有感悟:“如果你真的是无可挑剔,世人反而会热衷于挑你的毛病,想找出你的不是。稚儿,你若想堵住众人之口,你只需要做到一件事。”

    “皇伯父请讲。”

    “有功于世人,世人自会护你。”皇帝的目光在众人间来回,最后又落回东方稚身上,见她似懂非懂,便又解释:“你看你这几年在齐国治理得不错,齐国百姓对你是不是少有非议?”

    “子霁还以为……是因为子霁生于齐国,他们对子霁有感情……”东方稚越说越小声,还默默地低下头。

    “对你有归属感的百姓,会有,但不会是大多数。稚儿,你要知道这世间百姓不会认定某个姓氏的人当皇帝当王,哪怕明日换了赵钱孙李,只要那个人让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他们就不会说什么。而正是这样的百姓,一旦他们记恨你,你就不能翻身了。”皇帝此言有理,但也说得瘆人,听着后怕。见自己侄女被唬得不说话了,护短的皇帝忙又说好话来圆场,说相信东方稚能够做好分内事。

    几番交代,场中人都与皇帝聊了一遍,除了东方承。

    皇帝看向他时,没有对幼儿的那种怜爱,没有对侄女的那种疼惜,更没有对太子的那种寄托之情。他对自己的这个儿子,从小便疏于管教爱护,因为治理天下太忙,培养储君太忙,他腾不出时间来关心另一个儿子。今日相见,皇帝何尝不知他已成长为一代王侯,治国之术运筹帷幄,能力不亚于储君;只是作为皇帝,他不能给这个儿子任何希望,不能让夺嫡争位之举出现在大永的史书上。

    “子忠,过来。”

    但是皇帝唤他的时候,还是充满慈爱的,不像往日那么严肃。东方承急急地奔赴跟前,倒地先是一拜,说道:“儿臣不孝。”

    “你孝心如何,朕心中有数。起来吧,让朕好好看看你。”

    “是。”

    其实东方承的性子,比之太子,更像他。皇帝认真地端详着东方承,脑中不自禁便回忆起旧时皇后尚在、共同教育幼子的场景。给他取名为‘承’,其实也曾经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也能有储君的资质,有坐拥天下的能力。但随着两个儿子长大,皇帝发现这小儿子是愈发像他,从性格到脾气,就像是复刻一般。他心软了,更是不舍,久坐帝位之后他更希望小儿子能快快乐乐地生活,不要因皇权蒙蔽双眼,不要和自己至亲抢夺天下。

    这才是他对东方承原本的心意啊。

    “日后,要好好辅佐子谨,知道吗?”最后,皇帝只憋出来这么一句话。他没有把心中想的和儿子言明,毕竟对一个男子和天子而言,这些话太矫情了……

    但东方承内心毫无怨言,他只是坚定地点头,回答道:“儿臣必定追随皇兄左右,绝不离弃。”

    皇帝笑了。

    笑这儿子心里没有花花肠子,正直。

    “甚好,如此甚好啊……”

    第193章 永太宗

    当夜, 皇帝的寝宫之内除了太子与诸王,另又有两个人秘密出现,寝殿之内灯火通明直至天亮。有人猜测皇帝是召见了朝中重臣钦点顾命辅政,也有人猜测是皇帝与子女共聚天伦促膝夜谈, 众说纷纭, 四下相传。

    过了半月, 新年初至, 文武百官携眷前来宫中参与宴席, 太子暂代皇帝坐旁席接受百官朝贺,可谓是酒醇肉香, 歌舞相映,配上这满城喜乐和烟花盛景,道不尽的繁荣太平。宴席散后,有宫人急匆匆地从后面上来,在太子耳边低语。

    这会儿,百官正和自己的家眷预备出宫, 乌泱泱一群人排着队在宫门前等候禁卫军查阅身份。闲聊之际,皇城内宗庙佛堂方向隐约传来钟声,官员们一愣, 还没反应过来, 便又另有宫人在皇城中奔走相告,哭喊道:

    “皇上——驾崩了——”

    四下震惊,闻言皆跪。

    德昌三十三年正月初一,皇帝不豫, 亥末崩于永昌殿, 寿五十有二;遗诏传帝位于太子顺,另任兵部尚书冯添、翰林学士朱敬凯等作辅臣, 官升一阶。顺即皇帝位后,评先帝乃定四海之君,虽曾流放宗亲削减族子弟权势,有失仁孝,但在位时开拓疆土传德义,平衡各业保民生,重贤才纳谏言,为万民谋福祉,使诸国臣服,功大于过。故为先帝谥号德昌圣皇帝,庙号太宗。

    初逢新岁而帝崩,各地为庆贺新年而高挂的红绸被连夜撤下换为白缎,热闹的过年气氛一下子变得庄严肃穆,国丧在前,朝廷明令规定民间不得举行喜乐活动,年间其余走访可如期进行,但不得穿红戴绿,否则视为对先帝不敬;待丧期过后,恢复如常。

    皇城之内,正操办丧礼。初三日,天微微亮,新帝召诸王进宫吊唁,卯正时分,新帝与诸王于承明殿共进早膳,除内侍总管章公公及诸王亲信外,其余人不得进殿打扰。

    “皇叔父,您不要太过伤心了,当心身子。”

    原来老王爷东方宪以及魏夫人也来了宫中,怕被人认出,特意换成下属扮相混进殿里。驾崩是大事,东方顺一片孝心,希望亲人家眷都能齐聚一堂,故秘密召见,希望能舒缓众人哀伤情绪。

    “多谢皇上关心,老臣并无大碍。”老王爷长叹一口气,说道:“只是回想起太宗皇帝在时场景,仍旧悲痛……”

    席中之人,皆是亲眷,人人一身素服,神情落寞。就连年纪尚幼的魏王东方循也像是明白到了现今经历的事情,往日他总会活蹦乱跳想到处玩耍,今天倒是安静非常。

    “父皇驾崩时,亲人子女皆在左右,想说的话都说了,想做的事也做了,他没有遗憾,也算善终……”东方顺望着桌上的玲珑珍果出神,先皇帝走的那一刻,他还历历在目。初一那日,宫人回禀皇帝不好了的时候,他和众弟妹火速赶往永昌殿。殿中,东方宪和魏夫人正陪在皇帝身侧,也是他们看出了皇帝的不妥,特意派宫人到前面禀报。皇帝殡天前,把身边人看了一遍又一遍,正巧这时宫中烟火燃起,轰隆几声,烟火在空中闪耀绽放,煞是好看。皇帝还扭头去看了那烟火一眼,边看边笑,说‘又过一年了’。

    那便是他最后的一句话。

    第194章 爆炸椒

    祖例规定, 帝崩朝臣服丧二十七日,紧接着就是新皇登基大典,事情重要,不容耽误。故因新岁而从各地赶来朝贺的诸王诸侯只能留在京都不得返回封地, 眼看得有一个多月留在此处, 各人都忙着遣派下属通信地方事务, 一时之间京都城内信件往来繁密, 其景罕有。

    京都城的主干道上, 此刻正有一辆马车匆忙行进,因街上来往的人不算太多, 故而走得还顺畅。这车装饰朴素,前头驾车之人也只是布衣装扮,近日都中南来北往的车子太多了,故而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

    “今儿还是有些冷的,还好让你带上手套。”马车内,是清一色的女儿家, 有两人坐中间互相倚靠,另外两人守在座下左右对望,神情严肃, 衣着皆是一身素缟。

    “在齐国更冷, 但也未曾冻着我,京都城的这点风算什么?”说话的人正是东方稚与苏许。这段时间虽是服丧,但因都中官员王侯众多,故各人都有轮流回府的机会, 一群人休息时, 自有另一群养精蓄锐后的人接替。东方稚知苏许想与家人见面,见昨日刚守完灵能得一日空闲, 便特意带上苏许、两个丫头及雚疏出门,打算往相府走一趟,好解苏许思亲之情。

    “小姐,您还是乖乖把手套戴着吧,不然您要是病了,王爷不能说您,她又得给我们气受……”南七在嘴边嘀嘀咕咕,小眼睛瞄了一下两位主子,见东方稚正斜眼望着自己,忙假装看天。

    坐南七对面的鹦儿见状,只是莞尔,顾忌国丧,未敢肆意嬉笑。

    马车一路行至相府门前,府内未开正门,只开了旁侧角门,为防惹人耳目。早有府内小厮在角门迎接,见人来了,忙跟上前去,行了跪拜之礼。

    “小的参见齐王殿下,参见齐王妃。”

    “起来吧。”东方稚自下了马车见到外人,她就像是换了一张脸。温柔可爱的小姑娘一下子变得冷酷起来,对着底下人冷声冷语的,倒不像难应付,只是满脸寡淡,无欲无求,看着就不太好接近。

    苏许在旁边悄悄歪头看她,扯了一下东方稚的衣袖让她看自己。

    “嗯?”她的阿稚果然神奇般又变了一张脸,回到温柔的样子了。

    “无事,只是觉得王爷今日特别,故多看了两眼。”苏许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拉过东方稚的手在袖中攥紧。东方稚不解其意想问个究竟,但苏许只是拉着她走进相府,一路直奔,然后趁无人时对她一笑,如同小雀啄食一般亲了一下东方稚的脸。

    她的王妃,今日真怪。

    东方稚摸了摸自己的脸,害羞了。

    相府主殿的正厅门前,苏定国正双手揣袖地在那里来回踱步,时而抬头看向廊下有无引路小厮回来,时而低头盯着地上的几株野草发呆,不知道在思虑着什么。约摸一盏茶工夫,几道脚步声正慢慢靠近,可苏定国还在这边望屋檐出神呢。旁边的丫头看不过去了,忙小声提醒他道:老爷,王爷和小姐到了。

    早年间,相府仍是苏业当家,故苏业称为老爷,按照辈分便称苏许和苏远邦为孙小姐孙少爷。如今苏业年纪大了,虽然仍旧有精神上朝参与政事,但家中大小皆由儿子苏定国处理,所以苏定国成了老爷,府中人则称苏业为相爷或者老太爷。

    “啊,参见齐——”

    “岳丈大人毋须多礼。”苏定国刚想跪下,东方稚却径直打断了他,轻道:“今日只是来相府小聚,不必太过拘谨。此处风大,咱们还是先到里面说话,这些礼数能免则免了。”

    “呃,是…是是是……”

    但苏定国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岳丈大人?齐王爷这回喊得好生顺口哦……哈哈哈哈,岳丈大人?哈哈哈哈真好听……

    “老爷,请进正厅。”旁边的丫鬟又忍不住出言提醒。

    “父亲进宫服丧了。皇上体恤老臣子,一般午时便会让他回府,许儿若是想念他老人家,过会儿午膳时便能相见。”

    几人进了屋内,苏定国忙请东方稚上座。碍于身份,他本来想让苏许也坐上边,但苏许推辞说既在家中毋须如此,非要苏定国去坐东方稚身边,然后自己坐旁座。

    “奉茶来。”

    “是。”

    东方稚整理衣襟坐在小榻上,环顾四周,只见这相府正厅与之前来时大不相同。相府素来雅致,虽然不会摆放一些奢华玩物,但素雅的花瓶摆件或是书画玉石总会有一些,与这古朴的宅子互相衬托,别有韵味;只不过现今到访,玩物摆件似乎都已撤下,厅中惟留下几幅字画,以及身后高挂正中的‘圣君贤相’匾额——那是先帝御笔。

    东方稚见此,心中大致明白情况。

    苏相爷乃老臣子,当年被钦点为状元时,苏相爷年轻,先帝也年轻,他二人,可以称得上是良朋知己一般的相处,畅谈诗词歌赋,共谋政治国事。这多年来,苏相爷一心为了大永效力,先帝也对苏相爷十分器重,不然先帝也不会留下匾额,夸赞自己的同时还提及这位好丞相。只不过如今先帝驾崩,苏相爷必定伤心难过,服丧未对摆件等物做出规定,可是苏相爷连鲜艳玩物都一一收起,可见其心。

    “回京多日,只在初时曾到相府拜访,阔别半月有余未能作客,想必岳丈大人定是对许儿非常挂牵了。”丫鬟们奉上茶盏,东方稚便顺势接过,然后如穿大衣时习惯性抬起手臂,与她今日的小女儿家打扮实在不符。“咳……”东方稚察觉异样,忙尴尬地放下了手。

    苏许见了,在心底偷笑。想是阿稚习惯了往日所穿的男子衣袍,如今换为窄袖裙装,却还是这般行为举止,看着好生别扭呢。

    “唉,殿下言重了。”苏定国摆了摆手,痛心疾首道:“如此噩耗,普通百姓尚且愿为先帝吃斋诵经终日忙碌,殿下身为皇室宗亲,自然比常人加倍上心,事事亲为。今日殿下恩泽带许儿回府,哪怕是浅浅一眼,老夫都感激非常。”

    “带许儿回相府与家人相聚,也能一解我们在皇城中的哀苦心情,实在算不上是子霁心意。”东方稚苦笑,又道:“留在皇城中,总是会想起皇伯父的事情,加上僧侣道士们日夜诵经超度,听着心里也难受。”

    苏定国不言语。

    他只是担忧地朝自己女儿望了一眼,见她脸色平和,才稍稍放心。

    为了避免自己爹爹和阿稚因为聊起先帝之事而感伤,苏许忙扯开了话题,问起苏远邦儿子的事情。

    “廉明?这个时辰,许是在后面跟先生学习识字念诗呢。”

    “啊~对哦,廉明和循弟差不多年纪呢。”

    “嗯?——”苏定国闻及此名,忽又想起一桩事情来。“可是魏王殿下?”

    “对。”苏许点点头,但见他眉头微蹙似有话想说,不禁疑惑。“怎么啦爹爹,是有什么事情关乎循弟吗?”

    “欸,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估计……”苏定国说着,把目光看向了东方稚,又道:“估计这件事情,殿下早就知道了。”

    “不知岳丈大人所指何事?”

    “其实老夫也是先前听父亲提及,他说朝中有人弹劾齐国归属之事,虽只是潦草几句,但也有几位大臣附和。不过先帝当时便一口回绝了,事情不了了之。今日听到魏王殿下名讳,故想起这茬。”苏定国说道。

    齐国作为属国,之前有齐泰二王坐拥掌权已被不少人反对,如今再加上一个魏王,三王同处一国,且皇帝的赏赐每每丰厚,不止金银珠宝还有兵马无数,这番侧重,便惹来众人不满。有些人是单纯羡慕他们得那么多赏赐,这其中,以诸异姓王侯意见最大;另外一些人,则是怕他们兄妹三人拥有过多权势之后会威胁皇位,毕竟一个毋须朝廷整治的属国,是很有杀伤力的。

    “此事,的确有听闻。”但东方稚只是莞尔,没有顺着苏定国的话说下去。这件事事关皇室皇权,东方稚自己也不甚清楚后续如何解决,更不能随口与旁人说起。

    苏许在旁边听得没劲。

    “……你们真的好无聊,说着说着又会聊起国家大事。”虽然能理解为什么会聊着聊着讲回朝堂上的事,但是也不用每件事都能兜回去吧……苏许心中腹诽,待会儿我尽讲一些好吃的来接话茬,看你们还能不能往国家大事上面绕!

    “好好好,是爹不好,爹不说那些了,好了吧,我的乖女儿。”苏定国对这个女儿真是毫无办法,每次见她不高兴,就恨不得摘天上的月亮来哄她开心。苏许轻哼一声,说道:“难得回家一趟呢,爹爹和阿稚的心里就只有国事,许儿在这儿都坐好半天了,只能听你们说!”

    “好嘛,那你想说什么,我们陪你聊。”东方稚向你发出了邀请。

    苏许溜了溜眼珠子,笑道:“我们中午可以吃烧鸡吗?”

    “…说起烧鸡,最近因服丧不能行屠宰之事,故今日午膳老夫特地安排了初冬时预备的一些腌肉腊味,还希望殿□□谅,能够吃得习惯。”

    “哪里哪里,这已经很不错了……”

    “喂!”

    苏许生气了。

    第195章 掌上珠

    苏业服丧半日恩准回府时, 便见自己的宝贝孙女领着那宝贝‘孙女婿’齐王回来了。老相爷心里特高兴,可是仔细一瞧,怎么……齐王殿下的脸上红彤彤的,好像还有手印子?苏业的笑容霎时凝固, 第一时间便是看向自己的宝贝孙女。

    苏许本来也是正高兴, 但见苏业这样看向自己, 转喜为怒。

    “爷爷!您怎么这样看着我!”

    “殿下脸上那爪子印……不是你打人家?”

    “爷爷!我有那么野蛮嘛。”

    听到这个问题, 苏业沉思了起来。

    “……爷爷, 不是我!”

    果然,像苏许这个丫头任性惯了, 即便出现不是她做的事情也会归到她头上。正在旁边看戏的东方稚暗地里偷笑,不料却被苏许以手肘捅了一记,刚好撞在东方稚腰上,疼得她歪着身子叫了两声。

    “许儿!不许再打了!”

    苏业和苏定国同时开口阻止,脸上皆是一副痛心的模样。

    但苏许的表情更痛心了。

    “不许再打……你们竟然用了一个再字……你们……”你们根本就是认为我天天家暴东方稚阿喂!这明明不是我动的手,为什么要赖在我的头上啊!

    “呃呃, 苏相!岳丈大人!”

    就在这场家暴准备演变为相府内讧的时候,东方稚一边捂着自己腰侧,一边神情痛苦地伸手拦住他们。“且听我一言……”

    “殿下, 您还好吧?”苏业和苏定国连忙扶她一把, 关怀倍切。

    “我没事,不必如此……”东方稚讪笑,看了一下身边委屈巴巴的苏许,又看回两位对自己关心过度的前辈, 两边为难:“许儿待我是极好的, 又怎么会动手打我呢。我这脸上的手印子其实是方才我站在风地里冷,自己拿手捂着捂出来的, 身子差,又是冬日所以印子难去,让二位担心了。”

    两位长辈闻言,恍然大悟,外加松了一口气。

    不是许儿打的就行,不是就行……

    “既然解除了误会,那么咱们就不要动刀动枪了。”苏定国忙赔着笑脸给苏许捶捶手臂,温声细语道:“好女儿,爹方才不是那个意思~你可不要误会了爹啊。”

    “哼。”苏许背过身去,放下了手里的大扫帚。

    苏业见状,忙也走到苏许身边,低声道:

    “是爷爷错了——”

    “自有了阿稚,你们就知道欺负我!”

    苏许又不依了,扁着嘴闹了起来,惹得合家大小跟在她屁股后头又哄又劝。东方稚站在一旁将此景看在眼里,忍不住地嘴角上扬。相府的氛围是真的好,看似毫无规矩实际家风甚严,不然怎么会教出苏远邦和苏许这么一对兄妹?虽然许儿偶尔任性些,但已是极好了。东方稚这般想着,复又望着苏许出神,连自己的身边来了人都不知道。

    “殿下?”

    “啊。”

    东方稚被这声叫唤吓了一跳,回过头,原来是苏远邦。

    “殿下这是看什么呢?”苏远邦笑了,随着东方稚视线所及看去,只见家里一群人正追着苏许到处跑……怎么?苏许一回府就打烂了什么传家宝贝吗,怎么那么多人想抓她?苏远邦满头问号,他只能询问东方稚了。

    可他不看倒还好,一看,便瞧见了东方稚脸上的手印子。

    “哇!齐王妹夫,我妹妹打你啊!”

    “不是!”

    东方稚被他这句话吓死了,连忙捂住了他的嘴。

    最后这场闹剧由苏远邦被合家大小暴打一顿告终,苏许对此表示十分满意。而小侄儿苏廉明则是对这个场面感到兴奋,在他爹被打的时候,苏廉明跃跃欲试……

    午膳过后,苏远邦的夫人吕曦要出门替货运商行置办东西,苏许久不回京对都中事情惦记,便想着一起出去走走。东方稚本想跟来,但苏许却拦住她。

    “怎么了嘛,许儿。”东方稚满脸无辜。

    苏许却向她递了个眼神,悄悄往苏远邦那里望,压低了声音道:“你之前一直对国中军队的事情有疑惑,说数目不对,兵马编制不妥,样样都需要调整却不得思路。而今哥哥是兵部的人,他成日在兵部办事必定对这些事有所了解,你何不借此机会一解疑难?”

    “啊,对哦。”东方稚闻言,喜上眉梢。其实她没有忘记这茬,只是苏远邦虽是亲人但也是朝臣,平白无故的,东方稚不好意思开口问他朝中之事,怕不合规矩。可现今自己王妃都这般说了,既然当妹妹的不曾心生嫌隙,她还怕什么?“那我让雚疏跟着你们出去吧。”

    “雚疏这几日身子不适,还是让她留在相府陪你吧,我带上南七出去便是。”

    “好~那你们小心些,早点回来。”

    “知道~”

    吕曦远远地看着她二人告别半天,见她们感情好,自己心里也感到欢喜。好不容易这对粘人的小夫妻分开了,刚走两步,丫鬟说苏许穿得少,东方稚忙小跑上前替苏许围上披风,又是一番话别。

    “好啦,出门买个东西整得跟什么似的……”苏远邦都看不下去了。

    —

    皇城之内,东方顺正与几个久戍边塞的王侯在偏殿议事。

    这些都是朝廷的老臣子了,除了一两个是袭爵以外,其余的都是戍守边塞多年的将领,是与敌国周旋、久经沙场的有功之士。而袭爵的两人,一个是武安侯胡广,另一个则是崇宣王邹从泽。

    先帝在时,肃清宗室子弟后重用贤才,使得千百年来‘同姓分王’的制度一朝瓦解,从先帝时起,大永的国土上便出现了不少异姓王侯。且先帝体恤臣子功劳,所赐爵位可世袭三代,让其子孙受到荫护。这武安侯及崇宣王二人的祖上,便是为大永流血流汗、赫赫有名的边塞猛将,东方顺初登帝位,是需要他们这些人拥戴的。

    “近来事忙,未曾与诸位卿家好好谈事,实在使朕焦虑。”东方顺坐在龙椅之上,俯视堂下众人,最后把目光停留在袭爵的两个年轻人身上,开口道:“崇宣王与武安侯皆是新任,不知袭爵之后一切可还顺利?”

    崇宣王邹从泽略停顿了一会儿,旁座的武安侯则是拱手行礼,毕恭毕敬道:“承蒙皇上及先帝圣恩庇佑,武安事务一切皆好,微臣这个武安侯也当得顺利。”见胡广回答了,那邹从泽也跟着行礼,只道:顺利,顺利。

    东方顺笑了笑。

    这武安侯胡广,乃是大将军胡廷冲的儿子,子承父业,军中之事,自小耳濡目染,故即便他未曾亲自领兵也有几分胡廷冲的将领之风;至于那崇宣王邹从泽,王爵乃是源自他爷爷,邹家也算将门之后,只不过邹从泽出生之后天下已经太平,多年来未有大型战事,邹家荣华一身,自然也会对这独子宠爱有加……如今一见,这邹从泽虽然比胡广身份尊贵,可惜他被权势熏心,举止言行反倒是比不上胡广。

    这位新皇帝面不改色地留意着他的臣子,心中所思却已经千言万语,绵延如群峰一般。

    “皇上……”

    这时,邹从泽说话了。

    “崇宣王何事?”东方顺微笑看他。

    “臣年前回京之时身感不适,每日需服用药物调理方可治愈。先帝崩逝,臣深感痛心,恨不得日日在灵前服丧为先帝诵经超度,奈何臣的身子实在……”邹从泽轻叹了一口气,皱着眉头停下了话。

    东方顺细想了一番,没有接他的句子。

    “故——”邹从泽出列,朝着东方顺俯身而拜,道:“臣希望可以回行宫休息两日,好好调理身子再行为先帝服丧。恳请皇上恩准。”

    邹从泽话毕,众人侧目,东方顺也是久久未出声。

    这种请求,倒是有点大不敬。

    毕竟这是先帝丧仪,当今圣上尚且需要亲身服丧,何况是为人臣者?只不过这宽限之事也并不是没有先例,诸如朝中一些老臣子,东方顺都会体恤,不必他们长久跪拜。邹从泽虽不年迈,但以身子抱恙为理由,又能不能得皇帝谅解?

    场中鸦雀无声,人人都在等新帝会给出什么反应。

    这群家伙真贼。

    东方顺心想。

    —

    京都城二街大道上,行人杂乱,来往匆匆。

    兴许是过了午后百姓们都出门办事,比之今天回相府时的寂寥,现下此景确是热闹不少。苏许陪同嫂子吕曦带丫鬟南七出门,一路上看着这满街素白挂饰,心中不是滋味。不过,城中百姓仍旧井然有序的生活,又让人觉得现今的悲痛不过是刹那之事,开心的日子还是会再次到来。

    “嫂嫂,到底是什么事情,要让你亲自出门置办啊?”苏许挽着吕曦的手臂,问得可爱。

    “是商号的事情,他们做不得主,便让我过去一趟。”吕曦柔声回答道。这些年,吕曦一直帮自己的公公苏定国打理玉石铺的事情,后来苏定国觉得吕曦才能不错,便又另外将京中的几个商号交给吕曦管理。可以说,吕曦现在是苏家商号的二把手,再这样做下去,估计用不了几年,吕曦就能全盘接手苏定国的买卖,成为京中女商第一人。

    “嫂嫂好厉害。”苏许忍不住发出感叹,她觉得自己成日在王府里吃饭睡觉打阿稚,真是如同行尸走肉。

    “傻丫头。”

    第196章 起妄念

    以前只知道吕曦是一个温婉的嫂嫂, 她对长辈孝顺,对夫君体贴,对小辈温柔;今日发现,自己往日的认知到底是浅薄了, 吕曦不只是会相夫教子, 她还博学多才, 能协理外商。

    从一件货物的产地价值到近年流通各州府的价格, 大大小小数十上百样东西, 吕曦都能清楚地记得其中的规律,并且一字不漏地说出, 让底下人去核查去办。苏许跟在吕曦身边一家家商行走过去,见识到她做生意的模样,竟有一种自己父亲行商时的气场,几个回合下来,苏许愈发对这长嫂产生敬意,也深感自己的不足。

    “许儿一直不知, 原来嫂嫂会这么多……”

    “这是哪里话,不过也是死记硬背的东西,算不上什么才能, 熟能生巧罢了。”

    “即便是如此。”苏许挽着吕曦的手臂说话, 突然一阵失落,轻声叹道:“起码嫂嫂能够协助爹爹与哥哥,这已经让人很羡慕了……”

    吕曦怔了怔,扭头见她神情低落, 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

    “其实许儿也不必对这种事太过介怀。齐王殿下是做大事的人, 所思所想是一国百姓,事关皇家与天下, 任凭是再有才能的妻子,也很难帮得上忙……”若是帮了这忙,说不定还会惹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被权臣嫉妒。吕曦笑着拍了拍苏许的手,说道:“你可以在其他方面多关心她,帮衬她。说到底,齐王殿下也是疼爱你才不让你做太多事情,许儿应该明白才是。”

    “明白是明白……”苏许闷声点头,忽又反应过来:“欸,那苏远邦岂不是对嫂嫂不好!”

    “那就是你的说法了。”吕曦扑哧一笑,不复争辩。

    随后,她们又往后二街走去,街口那里有一间小巧的商铺,是苏定国最近新置。甫一进门,吕曦便忙着交代新店的账本记录及伙计安排,好半天,事情都还没有处理完。吕曦见苏许站在外面干等也是无趣,便让她与南七先行到别处逛逛,久不回京,买点都中的稀罕物带回齐国也是好的。

    —

    “王爷果然厉害,就连当今皇上都要给您三分面子呢。”

    “嗐,这种小事根本就没有悬念,哪里就是本王有面子了呢?”

    崇宣王邹从泽正领着自己手下从皇城出来,几人一路高谈阔论,且声音不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崇宣王一般。方才在皇宫里,邹从泽请求皇上给他休假,其实心中没指望成功,他只是想借此事试探皇上对崇宣的忌惮有几分;不承想,皇上竟答应了他的请求,而且特别允准他休息三日,三日后再行到宫中服丧。

    消息一出,众人皆对邹从泽刮目相看,说当今皇上器重崇宣所以特别优待,更多了不少趋炎附势之人接近邹从泽,试图捞点好处。

    邹从泽喜怒于色,加上大永异姓王独他一家,别人顶天了也就是个国公,故他向来认为自己地位尊崇;如今皇上顺他意思,他便更加得意,模样都嚣张不少。

    “王爷此言差矣。”跟在他身边的小子献媚地笑着,低声说道:“先帝崩逝是大事,那些老臣子经不起折腾却也还需每日到宫中服丧,只得那半天假。王爷一句身子不适,皇上便许了您三日休息,可见皇上对咱们崇宣的看重,对王爷您的器重啊……”

    “呵。”邹从泽笑了一声,虽未表态,但那灿烂至极的笑容早已出卖了他内心的想法。

    “王爷,那咱们这就回行宫去吧?”

    “急什么……”邹从泽蹙眉,不悦道:“那地方来来往往都是人,又有人看守,没点乐子,闷透了。难得皇上准本王休息,如此大好机会,当然要好好地珍惜……”

    进京的诸王公侯除了本身在都中有府邸的,皆住都中行宫。这行宫与旧齐王府改的行宫别苑不同,前者乃是旧日便有的官家府邸,出入有禁卫军看守,专门用来招待往来京都的外臣及属国使者等人物;而后者是为当年齐王回京所建,后来改名只因齐泰二王共治一国之事,重名行宫,大门却只为皇家子弟尤其东方稚等人开放。

    邹从泽是外臣,邹家因常年在崇宣而京中无府,所以回京需住行宫之内。这也是邹从泽不太满意的一点——毕竟众国公在京中或大或小都还有自己府邸,他堂堂崇宣王,却只能和一群侯爷挤在行宫里……

    邹从泽越想越气,正暴躁之时,忽然远远地走过一个曼妙的身影,一身孝服如雪中仙子,头上白珠花素雅别致,脸上肌肤白里透红似吹弹可破,只见侧脸,便是惊艳。

    他心头的这把火就这么灭了,然后燃起了另一把火来。

    “那是谁家的小媳妇,竟长得这般好看,实在抓心……”邹从泽嘴边念叨着话,脚已经情难自禁地跟了上去。身边随从忙跟着他步伐上前,虽想回答他的问题,但那人走得远,京都城又那么多人,只看背影的话谁认得出来是谁呢?

    过了一会儿,前头的雪仙子忽然停了下来,在一个小摊前驻目。邹从泽及其手下也是一顿,忙停下脚步,只是观望。

    雪仙子身边还跟了一个丫头,此刻见自己主子似有喜欢,正将摊上物什逐件拿起,询问她要哪个。

    “一身孝服,莫不是家中夫君丧了命,成了小寡妇?”邹从泽眯缝着眼睛打量她,嘴角隐隐带着笑意。

    “王爷……”随从见他有点痴狂,忙提醒他道:“国丧当前,天下人穿孝服的……很多……”

    “哦,是吗。”邹从泽闻言,有几分失望。

    站在这里观望久了,邹从泽便愈发觉得那雪仙子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有同样感觉的不止他一个人,很快,随从之中便有眼尖的凑到跟前来,向邹从泽回禀道:王爷,那看着似乎是齐王妃,咱们在宫中见过她的。

    “齐王妃?”邹从泽一脸顿悟的表情,直道:“是了,的确是她!我说哪来这么一个小美人儿,竟出落得如此高贵且动人……原来这便是嫁给了那女王爷的丞相孙女,苏许啊——”提及女王爷时,邹从泽的脸上表情多了一分讥笑,似乎很不满意。

    “既是齐王妃,王爷,咱就别打扰了……”随从好意劝阻。

    “咋了,说到齐王妃,你们就怕了不成?”邹从泽反手扇了那随从一巴掌,表情凶狠:“莫说是齐王妃了,哪怕齐王,本王也是不放在眼里的。不过是一个穿上王袍的女人,先帝因老齐王而疼她,还真以为一个女人能在朝堂里兴风作浪了?这天下,论实力还是要从兵力说起,我崇宣二十万精兵驻守边地,皇上尚且敬我,她东方稚算个什么东西?”

    “王爷慎言,慎言啊!”随从真是被他这番话吓怕了,哪怕齐王是女人家实力不比旁人,可是天家之事,岂是他们可以随便谈论的?

    邹从泽瞪了他一眼,也知道自己说话太过,便没有再说。只不过……当他回头看向与身边丫鬟嬉笑的苏许,见她一笑,他心中又起了妄念,实在难耐。

    “王爷——”

    “行了行了,劝屁啊。”邹从泽听得厌烦,“本王不过是想和齐王妃打个招呼,难道这都不可以了?且不论齐王人品如何,齐王妃同她假凰虚凤那么多年,一个清白女子被无端指配嫁给女子,得有多冤屈啊……本王可是好意,想关心关心齐王妃,若齐王妃明白本王心意,如有青睐,少不了你们的奖赏……”

    苏许这边,正和南七因不知挑选些什么小礼物带回齐国而犯难。

    “这两个精致的风铃,倒可以送给念儿和循弟,他们一同在齐国长大未曾见过京中特色,恰好,这风铃上面的装饰甚是独到!”苏许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挑选的物品递给卖货郎,视线继续在一堆小玩物里面来回,看了许久,都不知道该送东方稚什么。

    南七也在边上帮忙挑选,见苏许为难,自己倒从角落里寻得一物,还忍不住笑出声。

    “你这丫头,笑什么呢?”苏许还在认真选购,没有留意她选的东西。

    “奴婢倒是寻得一样东西,甚~是适合咱们王爷。”南七将东西从身后拿出来,苏许见了,先是一愣,然后笑骂南七没规矩。原来,这东西是一木头摆件,没什么雕刻装饰,只是简单的原木一小截,一头刻着一朵花,用颜料描绘过。这是何意?不就是说东方稚是个木头呆子,如今开花了嘛。

    主仆二人越想越觉得好笑,可是碍于最近形势,又不敢大声喧哗,只能装作平静,各自憋笑。

    就在这时,几个人走近了她们身边。

    苏许下意识便端正了仪态,南七更是第一时间将苏许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见过……齐王妃。”

    为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衣着华丽且遵守礼仪,本该让人觉得放心;可他脸上的笑实在太过古怪,看得人心里瘆得慌,让苏许与南七不得不提高戒备。

    苏许狐疑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您是——”南七询问道。

    “我乃邹从泽,王妃不记得我了?”邹从泽没有理会南七,反而径直看向苏许,仍旧笑意盈盈。

    苏许看了他一眼,内心思忖:皇宫里每天走来走去那么多人,我哪里记得了,谁又知道你是谁?真是考验人。“实在是不记得邹大人了……”

    “这可是崇宣王,是王爷,可不是什么大人。”邹从泽身边的一个随从高声提示道。

    “喔,原来是崇宣王,抱歉。”苏许尴尬地笑了笑,其实她也不知道崇宣王是谁,毕竟大永那么多被封爵位的人,她心里眼里只有一个东方稚,实在不认识其他贵族……

    “王妃客气了,您事情多,不记得我也是常事,不打紧。”邹从泽见她笑,心中的妄念便又开始乱动,使他忍不住一直盯着苏许看,从头到脚地打量。

    苏许自然察觉到他那不怀好意的眼神,一阵寒粟。

    “走吧。”苏许朝南七递了个眼神。南七会意,正要扶着苏许转身离开时,那邹从泽却带着几个随从跟了过来,还一把扯过苏许的手,想把苏许拉回去。

    “走什么呀,王妃!”

    邹从泽这一声喊得极为响亮,周围路过的百姓们听到,皆好奇地停了下来,站得远远地凑热闹。

    第197章 齐王怒

    “大胆!你是什么东西, 竟敢冒犯我们齐王妃!拿开你的脏手!”南七反应迅速,见邹从泽竟敢冒犯苏许,第一时间便冲上前去推开他。百姓们自然是听到这一句护主叫唤,知是两位权贵在这里起了争执, 谁都不敢上前, 怕惹祸上身;也有认得苏许的, 知道她是“京中名人”向来不好对付, 稍微怕事的早已脚底抹油般避开。

    邹从泽被南七狠狠推开, 虽心有不忿,但大庭广众之下, 到底不敢做出太出格的事情。他见四下有人围观,便恶狠狠地朝着那些围观的百姓看,直盯得他们离此处大老远才作罢。

    “一时失礼,王妃别见怪。我只是觉得和王妃一见如故,想请王妃到酒楼里小酌几杯罢了,实在对王妃有仰慕之情, 见你要走,很是不舍……”

    “崇宣王,请你放尊重些, 也请你称呼本宫为齐王妃。”

    苏许的眼神变得冷冽起来, 这是她在东方稚面前从来都没有表现过的样子。她实在是厌恶透了这种自以为是的人,人品低劣且目光猥琐,他们凭什么觉得自己靠三言两语就可俘获他人的芳心?还崇宣王,大永王朝有这样王爷真是大永的耻辱!

    “你——”邹从泽明显是被苏许的这声‘本宫’震慑到了, 但转念一想自己先前的言论, 心里又有底气许多。“齐王妃何必如此动怒?其实我也只是心疼你这么多年虚度青春罢了。”他想抬手触碰苏许,但看到苏许身边那个恨不得将他生吞的丫鬟, 还是收回了手。邹从泽笑了笑,低声道:“与其在一个女子身上浪费时间,倒不如寻个可靠之人,来日富贵荣华岂是一朝王侯可比拟的?”

    “本宫看崇宣王是疯了,尽说这样的胡话。待本宫明日奏明皇上,且看你还能不能说出这般污秽的句子来。”

    其实苏许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话。

    只是,先前都是通过别人之口得知这样的言论,众人碍于身份,从来不敢实话实说。今日,这崇宣王以下犯上,所说的,却都是众多歹人贼子心中所想,让人不齿,让人可恨。

    “皇上尚且对我有三分敬意,我怕什么?”提到这茬,邹从泽可更得意了。他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也忘记了自己的僭越之举,他只知道眼前的人容貌气质都将他迷得神魂颠倒,今日若是得不到这个人,他心中之火难以平息。“齐王妃,此处不好说话,请到前面去吧。”

    邹从泽再一次对苏许动手,南七又想上前阻拦,却被他一脚踢开。“混账东西,还敢扫了我的兴致!”

    “拿开你的脏手!”南七不依不挠,虽然摔倒在地可仍旧死死地抓住邹从泽的裤脚,铁了心不准他将苏许带走。“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亏你是个王爷,你看看你做的事情,禽兽不如!”

    “你竟敢!——”

    “像你这种无耻之徒,也配称之为王爷?可真是丢了众多王爷的脸面!别说哪个官家老爷,哪怕街上的阿猫阿狗,都不会像你这般!”南七见他恼羞成怒,便更要指着他的痛处来骂,而且越骂越大声,惹得远处围观的百姓逐渐多了起来。邹从泽理亏,但是他咽不下这口气,他堂堂一个王爷,怎么能被一个贱婢左右?

    “你再说一句,本王当场要了你的命!”

    “无耻鼠辈,你若是杀我便是你心虚,姑奶奶要是今日死了,来日必定会变成厉鬼找你报仇,恨不得你断子绝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贱婢!”邹从泽怒了,他长那么大,何时被人这般辱骂过?而今,不过是对一个女子动心,想要私下交好,这又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他往日在崇宣,和多少臣子的妻妾有往来,又和多少女子有过云雨之欢!区区一个齐王妃,难道还摆不平了!“你说本王无耻是吧?那本王就让你看看什么才叫无耻!”

    邹从泽急怒攻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手硬拽着苏许的手臂将她强行拉到了自己身边,力劲之大,扭得苏许吃疼。“放开本宫!”苏许试图用另一只手来挣脱邹从泽的禁锢,可邹从泽是男子,虽然身手不咋的但毕竟也有武术根基,单凭苏许这点力道,只能把邹从泽打疼却不能把他打服。苏许多少有些慌乱,她看到摔倒地上无力起身的南七,看到远处想来干涉却不敢上前的百姓,再看到自己眼前,这个目光淫邪且不断朝自己逼近的男子,如临大敌。

    如果她真的被歹人有机可乘,她还有什么面目见阿稚?这个人是崇宣王,若是犯了事,会不会得死罪尚不可知,如若他不死呢?

    如果他做了这样的事尚且能保住性命……那他存在一日,都会成为梦魇吧……

    苏许的脑中想过了很多东西,耳边南七的呼喊和邹从泽的笑声已经听不大清,她只感觉到自己的双手被人紧紧抓住,身上披风随着步伐摇晃,披风绳子更因旁人拉扯的力道而逐渐松散,似要被解开。

    她怕了,眼眶一热,隐约有眼泪出来。

    “放肆!”

    一声高喝在身后响起,竟是熟悉的声音。

    就像是在这个声音出现的同一瞬间,苏许眼前的猥琐之人也被一道极猛的力劲一脚踹开,再定睛去看,这个踹开了眼前危险的救星,竟然是素日里弱不禁风连搬凳子都觉吃力的东方稚。

    “阿稚……”苏许方才给自己建立的防线似是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她还没朝东方稚走近,东方稚就先一步跑过来将她抱在怀里,还不断地在她耳边呢喃:“没事了,许儿,没事……有我在呢,没事……”

    “阿稚……阿稚……”

    “不怕,许儿不怕……”

    即便东方稚一遍又一遍地安抚着她,可苏许明显感觉到,东方稚的心跳声比苏许还快还重,似乎她也很慌乱,比苏许更害怕。

    而那被踹倒在地的邹从泽,因这一脚,人也清醒了不少。反应过来时,只见自己跟前站着一个面如冰山的黑衣女子,她斜着眼俯视,手握一柄出鞘长剑直抵邹从泽的喉咙,利刃冰凉刺骨。再看四周,吓破了胆的几个随从本想趁乱逃走,可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队禁卫军,已经将他的随从一一制服,全扣倒在地。

    “本、本王是崇宣王,你……你是何人,竟想伤我!”邹从泽到底还是有些怕死,这黑衣女子的杀气实在太重了。

    黑衣女子冷眼看他,自报门户:“吾乃齐王府侍卫长,雚疏。”

    “你……你……”

    竟是齐王府的人来了?邹从泽慌了神,这才留意到旁边、踢了自己一脚如今和苏许紧紧相拥的闺阁打扮之人,她抱着苏许时也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狠唳,似要将他剥皮拆骨一般。

    “七丫头,陪着你们小姐。”东方稚将南七从地上扶起,然后一边轻柔拍打着苏许的后背,一边将她交到南七身边。东方稚此刻的表情平静极了,她回身走向邹从泽,背对着苏许二人。

    “你,你干什么……”邹从泽心虚,见东方稚朝自己走来,倒在地上也不停往身后挪动。

    周围还有约摸二十人的禁卫军,他们围成一个大圈守在旁边,之前在远处围观的百姓也悄悄地往前走了几步,想看清楚发生何事。小百姓们议论纷纷,刚才还没敢出一句声呢,这会儿倒是一个个骂邹从泽畜生一般,叹世风日下。

    东方稚没有跟他啰嗦,径直走到雚疏身边接过了她手中的长剑,表情冷漠地提起剑往下一挥,当场鲜血飞溅。

    “啊!!!——”

    但这一剑只断了邹从泽一只手,未曾伤了他的命。

    “你妄念本王的王妃,哪只手碰过她,本王就废了你哪只手。”东方稚低眼看他,脸上表情就似这冬日之寒,“本王今日可以不要你的性命,待奏明皇上,必定要你死。”

    “你、你敢!”

    “那你又哪里来的天大胆子敢做出这样的事!你以为你是王爷很威风,可以目中无人,无法无天是吗?那本王是亲王,你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便是死罪,本王现在就可以杀了你!留你一命,只是不想你死得那么痛快。”

    “我是崇宣的王!”

    “崇你娘的崇。”东方稚复又将剑抛起,换了个手势握剑再一举扔下,直接插进了邹从泽的腿肉里。那孙子当即嚎叫得厉害,又许是因疼痛过度,昏了过去。“把这群目无王法的全部抓起来,送到都察院大牢。”

    “是。”

    等到吕曦发现苏许出去大半天不见人影回来而出门寻找时,出事的地方已经被禁卫军叫散了人群,平和如初。只是,吕曦路过几个小摊时,便听到有人言及方才之事,说什么‘那姓邹的是什么东西,欺负咱们都中小魔王’‘若不是齐王赶来,那王妃可就遭殃了’‘什么下作东西,还不如让我当崇宣王’……加上路旁有一滩血迹,现下国丧,谁都不敢杀生吃鲜肉,又怎么会是禽畜之血?细想之下,吕曦心中一惊,匆匆离去。

    第198章 兄长心

    皇城内, 新帝东方顺正在寝殿中批阅丧仪期间的公文。因公文数量繁多,他每日辰时例行完丧仪守孝便要回殿中处理政务,日中直至三更,从不懈怠, 日日如此。这会儿, 东方顺用过晚膳坐在案前才没多久, 兵部郎中苏远邦从前朝请旨入宫, 说有要事回禀。

    “哦?”东方顺从一摞摞的公文之中抬起头来, 对内侍的回禀感到些许惊讶。听闻今日稚儿带妹媳回相府小聚了,这会子, 苏远邦不待在相府里陪家人老小,怎么来了宫里?“让苏大人到永和殿偏殿去吧。”

    “是,皇上。”

    东方顺本想看完手上这本公文再去见苏远邦,但转念一想,既然苏远邦在这么个重要日子也要跑进宫来回禀,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不容耽搁, 东方顺当即起身更衣,让内侍总管传步辇。

    候在永和殿偏殿的苏远邦,此刻正是心神不宁。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装束, 发现出门时太过匆忙, 官服尚穿得有些不齐整。“哎——”苏远邦连忙抚平官服上的褶皱,眉头深锁,脑子里正在想另一件事。

    他匆忙进宫,是为了崇宣王当街羞辱苏许一事。

    作为兄长, 在得知事情的一瞬间便暴跳如雷, 立马更衣入宫,想将事情回禀皇上做主。只是稍稍冷静下来后, 突然发现自己此举不太合规矩,况且东方稚那边的想法他还未询问,万一他们内心对此事的处理意见不合,又该如何是好?苏远邦突然愁苦了起来,最怕的,还是皇上的态度。

    崇宣是边地,在邹家的管治下一向平和,所以邹家在崇宣的声望还是蛮高的;而崇宣又是一个重兵之地,大小将领外加士卒少说也有十几万人,这样的将门……皇上会严惩吗?

    苏远邦心下一沉,想就此退出宫去。

    “皇上驾到——”

    但皇上来了。

    “臣——苏志守,参见陛下。”

    “平身吧。”东方顺走进门来掀袍而坐,然后正对着跟前这个脑袋低垂的苏远邦,心中生疑。他试探性地问道:“不知志守有何要事,突然请旨入宫啊?”

    苏远邦在东方顺手底下做事多年,从一介幕僚到如今的兵部郎中,他向来稳重沉着,办事得力,没有过一次慌张忙乱。可是今日,苏远邦目光闪烁,加上他衣冠不正,似乎来时非常匆忙。东方顺蹙眉,从这种种迹象来看,他虽未知何事,但心里已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

    苏远邦语塞,内心咯噔一下。

    他左思右想许久,最终还是朝着东方顺抬手行礼,缓道:“启禀陛下,今日京都城中发生了一些事……臣是知情者,因事态严重,故特地前来向陛下奏明……”

    “何事?”东方顺的表情一下子严肃了起来。

    “今日……”苏远邦正欲将事情如实道明,但转念一想,按因果关系回禀也许会让皇上为难。于是,他话锋一转,将矛头调转到东方稚身上,朗声回答道:“齐王殿下在京都城二里街,持剑砍断崇宣王一臂,并将崇宣王关进了都察院大牢。”

    东方顺倏时一惊,抬起眼来。但他并没有其他激动的表现,反而是默不作声地盯着苏远邦,二人对峙,仿佛整座大殿凝固了一般。站在旁边的内侍总管倒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苏远邦一眼,知道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便歪着脑袋想继续听这件事的后续。

    半晌,东方顺收回视线,脸色铁青。见苏远邦久不作声,他只好顺水推舟地轻道二字:“为何。”

    苏远邦半抬头看他,然后低下头去,双眼微红。

    “因为……因为崇宣王当街调戏齐王妃,出言不逊,更动手动脚……齐王殿下知道这件——”

    “什么!”

    东方顺旋即拍案而起。

    “皇上息怒!”看热闹的内侍总管被东方顺这个反应吓一激灵,慌不迭地跪下,满脸惊恐。他仔细回想方才苏远邦说的话,什么东西?崇宣王辱了齐王妃?这种给个天来做胆子都没几个人敢做的事情,那位崇宣王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陛下——”苏远邦顺势而跪,眼中含泪道:“臣自知今日贸然请旨入宫不合规矩,但是事关舍妹名节清誉,臣、臣实在是一时情急……”

    “不必再说!”东方顺打断了他的话,心中气结。他也是别人的哥哥,这种听到就已经想把对方碎尸万段的事情,他岂会不明白感受?虽然苏许不是他的妹妹,但苏许是他妹妹最在意的人!苏许出了事情,东方稚必定心痛万分,换言之,不就是他这个当哥哥的心痛万分吗?可恶!

    东方顺越想越气,朝着龙案又拍了一掌,震得案上的东西都歪倒下来。

    —

    自东方稚带着苏许回到行宫,她二人就待在寝殿里没有出来过。泰王东方承闻讯赶来,也只能吃得个闭门羹。见此,他心中不安,便干脆坐在了齐王寝殿跟前的小凉亭里,任这冷风刮得如何紧,他都纹丝不动。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寝殿的门开了。

    东方承脸上愁云未散,听到声响便立即抬头去望。见是东方稚,他忙起身朝她走去。

    “稚儿——”

    东方承特意压低了声音,还拉着东方稚远离寝殿范围。他们一路走到了后边廊房,东方承见四下无人才缓缓开口,问道:“许儿怎么样了?”

    “受了些惊吓,给她喂了安神汤,方才睡下了。”东方稚说着,轻叹一口气。她从未见过天不怕地不怕的苏许会恐慌到如此地步,虽然表面上看似镇定,实则,在她没有入睡前,东方稚稍稍挪动半尺,苏许都会睁开眼来瞧她在哪,眼神里满是害怕。东方稚心疼,内心更多的是自责。

    苏许外出,她应该派人去跟着的。

    不应该一时大意觉得出门一会儿没有危险,世道难测,她们又是高位之人,理应时时抱有警惕之心才是。今日之事尚且算是救得及时,可若下次——东方稚摇了摇头。

    这种意外,她想都不敢想。

    “这几日丧仪,我会和皇上说许儿身体不适不便入宫,届时,就让许儿留在行宫之内上香供奉先帝,以表孝心吧。”

    “子霁明白。”

    “她这几天也需要人陪,要不然,我替你也告个假,你们两个一起待在行宫里得了。”东方承回身看她,可是东方稚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只呆呆地盯着地上的一块青砖出神,眼中无光,唇色苍白。

    东方承见她这般,知道她心中定是在为苏许之事郁结,也就不好再说。丧仪典制虽然重要,但无非是一个孝字。父皇在天有灵,若是知道今日之事,也必定不会怪罪什么的……东方承又想,父皇若是在天有灵,倒不如让老天爷劈几个响雷,下雨天时,趁机劈死那些胡乱说话脑子里有非分之想之人,免得他们苟活于世还要走到跟前碍眼。

    兄妹二人各怀心思,都是皱着眉头立在风地里,也不聊天也不唤人,像在僵持。随从丫鬟等无命令不敢上前,只能远远地候着,不敢有半点小动作,鸦雀无声,静得可怕。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东方稚忽然像是回过神来,自己咂咂嘴,欲言又止。

    东方承看了她一眼。

    “心中有事,不妨明言。”

    东方稚吁一口气。她心想,这位多事八王与自己同在齐国多年,似乎因为经常相处的关系,已经渐渐熟知脾性。她从小就克制自己不要养成一些暴露人前的小习惯,只是这种从表情知内心的技巧,还是会有身边人看穿。“事已至此,不管皇兄认为子霁过分也好,鲁莽也罢,子霁忍不了崇宣王今日行径。子霁知道崇宣是大永边境要塞,子霁此举,恐对江山不利……但是,子霁不后悔,望皇兄体谅。”

    东方稚念念叨叨地说了一堆话,可东方承只是抱着手臂看她,越往下听,表情就越轻松,甚至还弯着嘴角想笑。

    “皇兄,说正经的呢,你笑什么。”东方稚瞪了他一眼。

    “笑你傻啊。”东方承不留情面地直接反驳,脸上一副嫌弃的表情,还顺带伸出手来在她面前晃悠,说道:“现在我又不是要怪罪你,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而且,那狗屁崇宣王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我还没找人扒他皮呢,怎么你反而在这里认起罪来?”

    “可——”东方稚迟疑了一下,声如蚊讷:“可是子霁不止是想砍断了他的手,子霁想——”

    “那就杀了他。”

    不料,这句话从东方承口中说出竟是这般的风轻云淡,他仿佛在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事,甚至对东方稚笑,然后看向廊外的冬景,因天气寒冷而缩了一下脖子。东方稚初时一惊,可是想到平日里东方承对自己说过的话与照顾,便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见他原地走神,她也随着放空了起来。

    “不必愧罪不安,有些人只是该死。”

    东方承笑着看她,又补了这么一句话。

    第199章 崇宣重

    一时间, 崇宣王因调戏齐王妃苏许而被齐王东方稚怒斩一臂之事,传遍朝野。

    众臣对此议论纷纷,就连入宫服丧时见了东方稚都不免多看一眼,然后和自己邻近的大臣低声讨论两句。他们知道崇宣王以下犯上是大不敬, 但是对于东方稚动以私刑却不太赞同。大多数人都觉得, 崇宣王邹从泽毕竟是皇上的臣子, 虽比东方稚低了一级, 但好歹也是边地王侯, 纵有过错也该由皇上处罚,怎么能让齐王自己动手?再者, 众人对于东方稚此举的动机也不明白,明明那只是假凰虚凤的表面夫妻,即使感情要好情同姐妹,也不至于这般残忍吧?

    世间男儿大多都是这样的想法,唯有女子们得知此事可怜苏许的遭遇,更对东方稚的手起刀落赞不绝口。

    意见分歧之大, 在京都城中闹起了不小的风波。

    而此时在皇城永和殿内,皇帝东方顺正与朝中要臣就此事展开讨论,能在这个时候站在皇帝面前的, 基本都是皇帝亲信、三朝元老或者先帝钦点辅臣, 为了避嫌,东方顺特意没让东方稚以及苏丞相到场,与此事有直接联系的人独泰王东方承一个。

    “现下先帝丧仪之际,崇宣王以下犯上做出这般大逆不道之事, 损皇家名声更藐视天威, 事情确凿毫无冤枉。朕倒是好奇,朝堂之上的两种声音是怎么出现的?”

    东方顺这几日都被这班老臣子整得心情暴躁了, 支持将邹从泽罪罚的人也就罢了,朝中竟有人觉得东方稚太过分,说齐王同样有错,不该如此。这可把东方顺内心认定的是非颠倒了过来,他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把那些胡说八道的人也一并拉出去砍了。

    “启禀皇上,臣有话要说。”礼部尚书田季走了出来,躬身说道:“臣等之所以反对皇上处决崇宣王,有几件事想与皇上言明。丧仪期间禁止杀戮见红,齐王身为皇家中人应深谙此道却知法犯法,此为其一;崇宣王做事于礼不合理应受罚,但齐王对同属王侯动用私刑乃藐视朝堂律令,此为其二;再者,崇宣乃我大永险要之地,皇上若一时情急处决了崇宣王,怕是会对边地不利,激起民愤,此为其三。光是这三件事情,稍有不慎便与人诟病,举足轻重,皇上三思。”

    东方顺抬眼看他,目光凛冽。

    到底还是泰王看穿了东方顺的心思,他第一时间便站了出来,直视礼部尚书并朗声道:“田尚书此言差矣,本王有些不同见解,倒想与您探讨一番。”言罢,东方承朝着堂上的兄长看了一眼,得他点头示意,方往前迈了一步。

    田季也不怕他,轻道:“泰王殿下有何见解不妨明言。”

    东方承直视田季步步迈进,他虽不是武将,却在此刻迸发着武将的慑人气魄,给人带来了无形的压迫感。他剑眉一皱,便开口反击:“其一,丧仪期间禁止杀戮确是明文规定,但田尚书似乎倒果为因将矛头摆错了位置——齐王平白无故为何伤人,这难道不是崇宣王先做错故有此果?所以本王认为,这头一件根本不能怪罪齐王。”

    “可是——”

    “您别急,我还没说完。”田季本想反驳,东方承却径直打断了他。

    “但是在说下面的看法前,本王倒想问一下田尚书,为何崇宣王冒犯齐王妃这个举动在田尚书的眼里,只是一个‘于礼不合’?”东方承眼望别处,表情冷漠:“相信在诸位大人的眼里,女子的清白比之性命更重。可为何今日有人清白被辱,田尚书却能说出这只是旁人的一次‘于礼不合’呢?寻常女子若受到冒犯,犯罪之人必会受到严惩甚至在第一时间将其暴打都不为过,今日齐王护王妃断其一臂,诸位倒认为这是过分了?可别忘了,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更别说这只是区区边地王侯,更别说他冒犯的乃是堂堂亲王妃,更别说,这是在丧仪期间所做的大不敬之举。”

    条条桩桩,东方承都把旁人说得一愣一愣的。田季在这时也有点动摇了,想到自己的确小看了女亲王的地位,心中不禁警钟大作。他的神色都有些慌张起来,碍于不想露于人前,故只是抬起手来擦了一下鬓边,强作镇定。

    “至于崇宣于我大永的地位确实重要,处理不慎也的确会使人心动荡。”东方承回望堂上的东方顺,掀袍一跪,叩道:“虽边地需要维护,但如果让贼子逃脱律法同样不是明君之举。臣恳请皇上严查此事,一时的不忿终会成为资谈,但长久的放纵才是蛀蚀江山的根源。”东方承这最后一句,似是意指邹从泽,却又像在说朝中的其他人。旁边的大臣们有些站不住脚了,原本就支持处决邹从泽的人更是一同请奏,使得先前两方对立的场面霎时大变。

    东方顺这才感觉心情好了一些。

    他望向跪在自己面前的东方承,心中甚慰。

    —

    “给老王爷请安。”

    “免礼。稚儿她们都在殿内吗?”

    “在呢,您请进。”

    这日,老王爷东方宪乔装进入行宫内院,特来看望自己那最近受了委屈的‘儿媳妇’。他虽是长辈,行事素来稳重,但得知此事时,他有着和东方顺东方承两兄弟同样的愤怒心情,气结在心,恨不得将邹从泽碎尸万段。只不过他面上波澜不惊,他希望以更稳妥的办法处置此事,以免给苏许带来另一种伤害。

    毕竟苏许算得上是他另一个女儿,爱女心切,东方宪自是心痛万分。

    甫一进门,只见东方稚正坐在案前抄写经文静心凝神,而苏许则是坐在边上的一个绣架前轻捻丝线,二人皆全神贯注做着自己的事情,就像在齐国时那样寻常且平和,并无二样。东方宪也不想扫了她们兴致,故微笑着走进来,对那日之事只字不提。

    “父王来了?”东方稚留意到他,忙放下手中笔墨站起身来,走到东方宪跟前迎接:“近来天气多变,父王出外走动时可得小心着身子。哎,怎么鹦儿也不说一声呢……”

    苏许跟着站起身来,轻声说了句‘见过父王’。

    “我的好主子,怕不是您做事太过认真了,我方才便说了一声,您不曾听见不成?”东方稚的话音刚落,鹦儿便捧着一小罐从广安城带来的茶叶盒子和一把茶奁进门来,待东方宪上座后,她便细致地将手中器皿一一摆开,然后从边上盛炭的木篮子里取出几块耐烧的木炭放进炭炉中,开始为他们煮茶。

    “我们偏殿里可还有都中的茶叶么?”

    “之前那个么?不确定,要看看才晓得呢。”

    见鹦儿惯性地沏起了在齐国时饮的茶,苏许想起,最近这段时间东方宪对于京城的茶水另有一番执念,许是先帝之故。这边东方稚还在忙着关心东方宪的身体,见他二人还未有空理会这般琐事,苏许便拉上了鹦儿一同到后边取茶。

    东方宪看似与东方稚闲话家常,实则目光一直停留在苏许身上,直到她和鹦儿出了门外,他才打住了东方稚的话。

    东方稚会意,便在东方宪身边坐下了。

    “这两日,你不曾进宫?”东方宪问她。

    “进了,但跪拜之后子霁便回来了,未曾久留。”

    “哦……”

    东方宪沉吟半晌,见东方稚没有主意,便出言安慰:“听闻这几日皇上都和重臣会面,子忠也是一起的,估计是因为崇宣王一事。未曾传召你,想必就是还没有定论,你且放心,此事错不在你,不会有事的。”

    “子霁倒不怕责罚,只是在想那邹从泽会怎么样而已。”东方稚转过头去,神情落寞:“子霁原谅不了他,也不希望他可以全身而退。”

    “顾虑到崇宣的重要性,他未必会死。”东方宪此言一出,让东方稚的内心凉了半截。

    如果邹从泽不死,难解她心头之恨,也会让苏许的内心一直存在阴影。而且他们这间有这样的恩怨,来日若碰面,必定没有什么好事情发生……东方稚越想越愁,眉头快皱成川字,什么也解不开。

    东方宪只好轻轻地拍着东方稚的肩膀,一言不发。

    这是世间最为难的事情,权势越大的人,就越需要各种人来巩固自己的地位。皇家便是这样,少了权臣的支持,区区一两个智囊或是皇家血脉这种说法,又能镇得住谁呢。

    但东方稚不甘心。

    “皇上若对他宽容,无非是因为崇宣需要他罢了,对么?”东方稚突然发问。

    “对,若不是崇宣之重,他早就死了。”

    “那如果有其他人可以胜任崇宣王此职,并镇守边地呢?”

    东方宪顿住了,不明所以地望着自己女儿。

    那崇宣数十年来都是靠邹家守护,一时之间如果想要更换将领,谈何容易?只是东方稚的口吻很是坚定,仿佛胸有成竹,早就考虑过此事一般。

    第200章 会夜茗

    在一个下着雪的月夜, 东方稚携侍卫长雚疏悄悄出了别苑的门,然后上了一辆私用马车朝着西边住宅片区而去。

    这是东方稚计划中的第一步,多少有些胆大妄为。但如果她不这样做,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路上, 东方稚坐在马车里沉默不语, 只是整个人躲在雪狐大氅之下, 眉头轻皱。随从的雚疏并未询问她此行的目的, 知道东方稚心里烦, 故只在心里分析,耳目一直留意马车周遭的情况, 随时做好保护东方稚抵御危险的准备。

    “雚疏。”

    “在。”

    “你要确保此行,没有任何眼线。”东方稚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向来都被两位皇兄掌握,以方便她遇到棘手事情时有人能出来解围;只是,这样的保护有时候太过了,东方稚并无叛逆之心, 可偶尔也会萌生私自做决定的想法。见雚疏沉默,东方稚复又说道:“哪怕是让别人晚一天知道,也够了。”

    雚疏点头, 轻道:“属下明白。”

    马车行至城西一处精致小院前停下, 此处没有什么灯火,加上夜色浓墨,根本无法分辨从马车下来的人走到了什么地方。漆黑中,只隐约听见一句‘小的到后头等您’, 然后便见那驾驶马车的年轻人重新上了车, 吆喝着马儿往后巷移动。

    他把马车停靠在后巷的一棵大榕树下,看似百无聊赖地在马车上瘫坐了下来, 掰着自己手指头把弄。过了一会儿,周围似是传来几声异动,但冬风刮得甚紧,若不是听声辩位能力极强之人根本察觉不出。

    这时,车夫才稍稍抬起眼,轻道:“四下无人了。”是鹿蜀的声音。

    车内的人闻声而起,掀开帘子走出来——正是东方稚和雚疏。“按照先前约定好的,你继续在此地等候,半个时辰后我以信号寻你,你再驾着马车来接主子。”今夜出行,东方稚独带了雚疏鹿蜀二人,考虑到躲开皇兄们的眼线不是易事,她根本不敢将此事交由他人去办。幸而,身边几个侍卫都是可靠之人。

    “放心。”鹿蜀惜字如金,在这种重要时刻更显稳重。

    随后,这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便从榕树下而过,长袍落地兜帽遮脸,绕过一个稍显古朴的土地庙,便轻车熟路地从一扇破败的木门走出,最后绕进了另一座宅子的后花园里。

    对路线如此熟悉,想必已不是第一次造访。

    这所宅院之内,有一偏殿亮着微弱烛光,风吹摇曳,安静地等候来访的客人。殿内有一人正坐在塌前煮茶,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边看火候却也边顾盼窗外,然后漫不经心地回转头去。

    “咕噜噜噜……”水沸了。

    他伸出手,在指尖与壶柄不过一寸距离接触时被外间心腹的声音打断了动作:侯爷,客人来了。

    “快请。”他收回了手,起身迎客。

    这个小院是前不久才被买下的,入户京都一个小商贾的名下,现时无人入住,平日也只有几个佝偻老妇负责小院的打扫与照料,鲜有生人往来。只是近日,小院里总会亮着烛火,雾浓时分不清殿内中人,但那烛火却会摇摇晃晃地燃上半夜,天将明时方恢复如初。

    他起身去迎时,客人已到跟前。来人见到他之后随手便将头上兜帽摘下,笑道:“侯爷好兴致啊,怎么还自己煮起了茶来?”

    “煮茶需要等待,茶好了,您来了,会让小臣更有成就感。”他也随着来人笑,心照不宣地请她入内谈话,然后回头朝心腹做了个手势,轻道:“你带雚疏侍卫长到旁边稍作休息,备些茶果点心。”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