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便再是年轻健康的身子,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无可避免的亏空了身子。
盈时以往还没那么爱睡,可如今身子虚弱的厉害, 月子里每日便多是在昏昏欲睡。
她醒来时就会让人将孩子抱在床边的摇篮里, 亲自哄着,认真瞧着孩子。
这世上有些孩子就是来报恩的。盈时觉得自己的孩子就是。
她每回醒来都是自己抱着孩子玩儿,除了要哺乳换尿布时会叫乳母们帮忙, 多数时候孩子都是跟着她睡, 她却完全不明白,旁人总说带孩子累人?
这有什么可累人的?
孩子太乖巧了,每日里几乎都在睡觉, 基本上除了吃就是睡。
有一回盈时将他放在枕头堆里,瞧他睡觉的可爱模样, 结果却一不小心自己犯瞌睡了。她醒来时便瞧见这个孩子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睁开了眼。
他醒来了,却不哭也不闹,只是用肉乎乎的小手搭在母亲的脸颊上,像是怕吵醒了母亲,又想和母亲亲近。
自从他会睁眼开始,每回见着母亲就咿呀咿呀的笑。
当真是,再没有比他好带的孩子了。
盈时时常忍不住抱着小孩儿,往他肉乎乎的脸颊上狠狠亲上一口。
她在月子里也没闲着,翻遍了诗赋经文, 才给他定下了一个小名, 唤融儿。
时光一晃就到了融儿满月宴那日。
有先前元儿的前车之鉴, 盈时心里害怕,不想叫自己的孩子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人注意。
更因着融儿的出身,府上也并未大肆操办。
满月宴虽办的不算隆重, 可该少的仪式却都不能少。
小融儿几乎一日一个模样,一个月里,早早褪去了脸上的粉红,显得白里透红的可爱模样。一双乌黑的瞳仁,才满月就显出格外高挺的鼻背与饱满前额。
小融儿被许多老夫人们拥着,都赞叹着说他:“日月角丰隆,一生遇山铺路,遇水叠桥,贵居人上。”
这话惹得盈时心中闷笑,止不住想着他这才多大的人呐,凭着一个额头就能瞧见往后一辈子的事儿了?
不过,做为母亲,当然还是喜欢听这话的。
“善良,温和,通达,明义,是个好名字。”两位姑姑们听了融儿的名字,亦是止不住称赞。
小融儿在众人面前过了一遍,便也到了今日的重头戏,桂娘朝着盈时提醒道:“该将小郎交给伯伯刮去胎发了。”
盈时怀里的小儿像听懂了一般,轻轻揪着她胸口的衣裳,哼唧两声,似是不愿意离开母亲温柔的怀抱。
盈时无奈只好摸了摸他柔柔的胎发,哄着这孩子:“伯伯给你剃头发,没了头发母亲给你戴帽子,也很好看呐。”
小融儿挣扎了一番便也不挣扎了,桂娘这才将孩子抱过去给梁直。
剃发这事儿本该由着父亲来,可如今因着避嫌谁也不愿意见着梁昀插手。
入了秋以后,北边又是重起了战事,流民、灾情各种文书疾奏雪花一般传入宫廷,重臣们日夜都在宫中议政,梁昀便是想来,也着实抽不出空。
梁直上回已经给他儿子剃过一次胎发,这回是轻车熟路。在一群女眷们的眸光中,他还算镇定的将融儿的头发剃了一圈,只留下两块能扎小啾啾的地方。
而后被剃下的头发便由着盈时收了起来,她拿着红绸绳系着,放去木匣里存着。
盈时也依着自己先前的承诺,给孩子套上了早早缝好了的袄帽。
才满月的孩子已经生的白白嫩嫩,不再是才出世就被人嫌弃轻巧的小猴儿,肉乎乎的脸蛋,黝黑的瞳仁,看起来可爱极了。
融儿似乎是格外喜欢母亲,喜欢叫盈时抱着。
盈时抱着他时,他黑白分明的瞳仁一错不错的盯着盈时,咯咯的朝着盈时咧着嘴笑。
这般又是惹得众人羡慕惊叹。
“这孩子,不哭不闹的,还喜欢笑呐。”
“是啊,老身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乖巧懂事的孩子。”
萧琼玉上下打量了盈时一圈,见她做了个月子,一点没胖,更是气色好的很,穿着一身淡黄滚边白底印花的褙子,才出月子腰身已经是平平坦坦,不堪一握。
她止不住的羡慕:“旁人生个孩子都是要胖一圈,便是我上回吃了那么大的亏,腰上小半年都下不掉。你怎么瞧着跟以往没点儿区别?”
盈时想了想说:“许是我睡得多,每日里醒来就抱抱孩子,能下床走动我就待不住了,每日都要下床来走一走,哪怕只能在内室里转。”
霞月郡主却是笑着摇头,“我瞧着与这些都没关系,恐是你这孩子太好养了,叫你心宽的很,跟没生前没什么两样。”
萧琼玉也说:“有道理,元儿太闹腾,夜里便是喂饱了都要哭六七趟,便是放在隔壁我也从没睡过一个好觉,什么都乱了,满脑子都是他的哭声。”
霞月郡主则是悄悄朝着盈时道:“你运气好,这么好的孩子叫你生到了。”
可不是?梁昀这性子当丈夫是有诸多不如意,可这种性子的当儿子,简直就是来报恩的。
盈时听懂了,脸刷的一下子红了,红的彻底。
搞得霞月都不敢继续惹笑了,她说起正事儿来:“我再过几日只怕要走了,北边不安稳,到时候若是真打起来怕是麻烦了。我一晃也来了大半年,早该回去了,刚巧回去替我兄弟盯着婚事儿。”
琅玡王府与梁府合过八字后没几日就下了聘礼,定下了二姑娘。
婚事更是定的仓促,再过不到两月就要来迎娶了。
三姑娘婚事儿也有了消息,梁挺亲自见了湖州总兵的长子,若是不出意外与二姑娘要前后脚出嫁了。
众人其实都是心知肚明,这是老夫人预感自己大限将至,才早早将孙女们出嫁。
“祖母上午叫我们过去,说是提前给我们准备了嫁妆。”两个姑娘说起此事来,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们心里明白,祖母是怕自己走后嫡母薄待她们,父亲更不管她们的婚姻大事,只恐怕会为了家族随便便将她们发嫁了。
所以祖母才撑着病体也要早早为她们谋划一番。
盈时却是想起梁昀前辈子往河东去的事儿,想来如今起了战,一切都与前世对应上了。
那他是不是会在老夫人离世前就要离开京城?
以往的她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可终究是叫人太煎熬,她宁愿装聋作哑,自欺欺人,不去想那些注定会到来的事。
可这一日过的太快了,快到盈时猛地意识到,这一天这么快就要来了。
……
满月宴后,盈时回了昼锦园。
天气渐渐冷了起来,屋外下起了雨,雨声重重。
未久,韦夫人便冒着雨也赶过来看孙子。
韦夫人自从孩子出世后几乎日日都要过来看孩子。
盈时虽满心的厌恶她,却也明白至少在目前这一刻,韦夫人是毫无芥蒂喜欢着这个孩子。
时下妇人多有坐双月子的习惯,只是第二个月一应都正常,能沐浴饮食上也不讲究了,只是还是避着出门避着见风见冷。
产妇能在床上躺着就在床上躺着,避着不见人。
梁昀也是要她坐足两个月的。
盈时索性不去管韦夫人,她自己跑去床上躺着,一副疲惫的模样。
韦夫人不见半点不好意思,她逗弄着摇篮里的融儿,笑容慈祥的不得了:“这孩子一日一个模样,越发俊俏了,长大只怕不知要迷倒多少小姑娘呐。”
“呦,瞧着这双眼睛乌溜溜的转,一瞧就是个顶顶聪明的孩子。”
哪怕孩子还并不认人,韦夫人也是一遍遍不厌的对他说:“我是你祖母,祖母,最亲的祖母。”
盈时听了耳朵起茧,很是就昏昏欲睡。甚至连韦夫人朝她说什么话她都没听清。
依稀是韦夫人又从自己库房里拿了什么宝贝送了过来,送给她的宝贝孙子,甚至连带着大孙子的母亲也有一份。
“原先是放在我那儿的,我便想着还是给你拿过来,你是个好孩子,想来也会一辈子念着他,想着他的,是不是?”
盈时昏昏欲睡的应着,好在韦夫人也不年轻了,没什么精力,弯着腰逗弄了一会儿融儿便是满身疲惫,揉着腰万般不舍的走了。
……
朝中局势吃紧,梁昀这些时日很难才能回来一趟。
他回来时已经很晚了,面上隐隐有些倦容,却仍是趁着夜色往昼锦园里来看一看她,看一眼孩子。
梁昀进入内室里时,盈时已经枕着枕头睡得很香了,脸蛋红扑扑的,也不知睡了多久。
他立在她床边,垂首多看了她好一会儿,便走去要看看孩子,经过角几时却不慎瞥见一副被展开的画像。
梁昀垂着眼,取来其它画卷,指骨攥着好一会儿,才慢慢展开。
等盈时睡足了,伸着懒腰坐起来时,隔着幔帐,隐隐瞧见烛光下那张幽深背影。
他的背影高而瘦,一身苍青色直缀大袖衣,明明是最古板的颜色款式,盈时以往总觉得这种衣衫多是那些留着山羊胡老头子们才喜欢穿的。
可穿在他身上,却是说不出来的肃穆雅正,玉质金相。
盈时睡眼惺忪迈下床塌,含着困声问他:“兄长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却好似没听见她的话。
他回来的太晚了,甚至也不知回来了多久,竟就这样一声不吭的看画像?
等等……什么画像?
盈时有些莫名不妙的预感,她走过去一瞧,登时心口一震。
画中的郎君骑着高头大马,俊朗而又年轻,他笑起来时露出两排结拜的牙,这种爽朗桀骜的笑容,哪怕隔了一世也叫盈时心闷的厉害。
这是梁冀……是少年时的梁冀。
盈时忍不住往后一连后退,她后知后觉这些都是韦夫人送来的画像——她送什么不好,偏偏要给自己送画像?
她不知自己是从何来的痛苦,她颤抖着手将那些画像一张张揭下来,甚至有些用力到画纸都被扯裂。
她冷声道:“都是夫人送来的。”
她的手却被梁昀按住,他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听不出来的凉:“可你哭什么?”
“我没有哭,我只是才睡醒揉了揉眼睛。”
可这显然就是一个笑话。
因为她眼中的泪珠控制不住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往地上滴。
“我没有哭……”
第82章
她没有哭, 她眼里滴下来的也不是泪水。
她甚至不想叫自己如今窝囊的情绪给男人看了去,她只匆忙的想要去做些什么逃避他赤裸裸的视线。
盈时挣开他, 蹲下身子去卷起方才被自己扯下来撒乱一地的画轴。
梁昀几乎是静静的看着她,看着她几乎是失控的,眼泪一颗颗从眼眶中坠落,却偏偏口是心非故作坚强的模样,就这样还不忘收拾那些画。
她还在月子里,往日所有婢女们都好生伺候着连风都不敢叫她吹一点,唯恐往后落下病根子。可如今却如此不顾自己的身子,只因为几幅画就哭成这般。
是了,她自己都不敢展开这些画卷, 连看都不敢看一眼。面对曾经的心上人,她只看了一眼就如此心疼的受不了。
她约莫是觉得, 与自己在一起很对不起舜功吧?
觉得生下了融儿, 生下了这个与自己的结晶, 心里对不起舜功吧。
梁昀愈是想, 愈是忍不住勾起唇, 唇角泛起讽笑。
自同意兼祧的那一刻, 他其实早有了心里准备, 他知晓她喜欢的不是自己, 他知晓她根本也不想嫁给自己。
他以前总是告诉自己,怎样都无所谓……可是真的无所谓么?
哪怕她同梁冀一天正经夫妻都没做过。哪怕他们连孩子都生了, 夜夜行着夫妻间最亲密的事儿, 十月怀胎二人也是日夜朝夕相处盼着孩子的到来。
可是总归是不一样的。
她是为了舜功才愿意与自己生的融儿。
多可笑啊……
梁昀感觉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被人一刀刀的划开, 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空虚的甚至流不出一滴血来。
他每日每夜的痛苦至极,想要改变, 如此的不甘……却一遍遍被迫的承认这一切都是没办法改变的。
因为舜功占据了她所有的感情,她的心很小,却满满当当的都装满了梁冀,已经去世的梁冀。再没有旁的位置了。
自己无论如何……都越不过一个死人……
梁昀只能劝着自己不去想这些,不去计较这些得失,多看看往后。继续心甘情愿像以往的每一日那样沉沦着,过着一日有一日不可深究的欢愉。
可这日总归是不一样的,梁昀的指骨都能掐出血来,心里依旧平和不了。
他几乎控制不住的一遍遍想着,她只是看着一副他的画卷,就这般受不了了?
若是她知晓舜功根本没死,若是她见到舜功出现在她眼前会怎样?
若是舜功日后回来,她是不是随时都会抛弃自己?
那融儿呢?
她会不会绝情起来连融儿也不要了?甚至觉得融儿是她的耻辱……
那张冷峻的轮廓笼罩在灯火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显得尤为苍白阴冷。梁昀平静的躯壳下仿佛藏着一种即将失控的狰狞力量,与毁天灭地的情绪。
随时会破裂。
盈时收拾好自己面颊上的情绪,她抬头偷看他渐渐也能察觉他情绪上的不对劲。
聪慧的姑娘似乎察觉到了他愤恨不平的原由,她想要解释却没法解释,更不知如何解释。只能沉默着道:“这些日子夫人时常来哄着融儿玩儿,想来便是她那时挂上的,我把这些收拢起来日后不会再拿出来的……”
她说着,心里越是恼恨起韦夫人来。
做什么不好,偏偏做这么一出恶心人的事儿来?先前撮合自己与梁昀的人中最起劲儿的就是她,如今有了融儿,她还能不知晓韦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梁昀与韦夫人剩下不多的母子情分,韦夫人不好朝着梁昀说出口,唯恐将母子俩最后一丝面子情也扯破了,便只能从自己这边动手了。
无非就是害怕自己有了孩子,仍旧与梁昀藕断丝连,拿着这些恶心人的画像来试探,来挑拨的……
顺便膈应梁昀,敲打梁昀?
还是想要唤起自己对她死去儿子的爱?自己心甘情愿的重新与她一般守着寡?
自己若是不呢?是不是□□的帽子就要朝着自己扣下来了?
呵……夫人啊夫人,你可真是要失算了。从你同意兼祧,劝说我与大伯兼祧的那一日,你便也是上了贼船,彻底下不了船了。
您猜猜,您儿子回来会不会怪您?会不会恨毒了您?
“日后别叫她进来。”梁昀忽而这般一句,盈时惊讶的瞪大眸子,万般不敢确定这是从梁昀嘴里听来的话。
“可她是母亲……”
自己是儿媳,她是婆母,自己的身份天然的比她低一等,怎可忤逆?
梁昀终于忍不住,素来的隐忍克制在这一刻险些破功,他冷声道:“你我行过兼祧之礼,便是正经夫妻。她作甚屡次插手你我房中之事?”
盈时一震,身子都不由的僵硬起来。
他这话咋一听有些道理,可显然……显然满府上下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说的不好听一点,起先就是连老夫人都只是想叫她同大伯哥借个种而已,只不过不好明说。
众人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借完了种,便是各回各家。
本来梁家兼祧一事在京城已是一桩笑柄——府上众人自然是希望快刀斩乱麻,谁还希望这件错事一辈子错下去?早日回归正经才是。
如今融儿已经出世,二人可谓是已经圆满完成了这个任务。
他们早应断了这种见不得人的关系。
若是继续维持便等同于是告诉所有人,他们有了除了任务以外的情感逾越。
能吗?
旁人也许能……他们却绝对不能。
“你我间便是一辈子这般相处下去,融儿呢?你有为他想过么?”梁昀几乎是尽力维持着情绪,忽而这般一句叫盈时措手不及。
盈时面上的表情由迷惘转向震惊,她怔怔的看着他,思绪终究是乱了。
她知晓梁冀没死,梁冀终有朝一日会携妻带子回来的。她与梁昀继续以这样的身份相处着便会一直相安无事,甚至是永远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甚至能叫前世自己受到的所有屈辱原封不动叫梁冀也经历一遍。
可……他们绝对不能更近一步,绝不能叫世人看出他们的情投意合。
否则他们这段感情会跌下神坛,越线了,便会被世人指着脊梁骨戳,更甚至梁冀会转头收到世人的可怜、同情。
她太明白那些人了,那些人虚假的嘴脸,一张嘴颠倒黑白。
“你不要说了……”
“为何不能说?你在乎舜功也无可厚非。可融儿还那么小,他会喜欢以这种身份?”
“你别说了!”盈时忽而情绪激动起来,胸脯起伏不停,她根本听不得这种话,这种剜她心窝子的话,她打断他的话,吸着鼻子道:“我现在暂时不想想旁的,什么都不想……我如今只想守着融儿叫他早早继承了三房,将他养大。兄长,融儿已经满月了该有个正经名字了,该上族谱了……”
梁昀没有继续说话了,他唇线紧抿,眼神冷冽。
似乎有风雨在他眼中慢慢酝酿。
窗外黑漆漆的一片天,屋内很是寂静,寂静的盈时能清晰听到自己的一声声气息。
长久的得不到他一句话。
身后摇床里的融儿似乎被二人方才的争吵声惊醒,寂静的内室中,忽地发出一声婴儿哭啼。
“哇嗷哇嗷——”
孩子的哭声,叫这对各有所思情绪阴郁的父母纷纷拉回了思绪。
梁昀脸色阴沉,眼眸幽冷彻骨,却已经提脚迈往摇床边。
他俯身抱着哭闹不止的小家伙。
小家伙哭的撕心裂肺却是伸长了小手迎接父亲的怀抱。
父亲大掌温和而又有力,托着小家伙圆溜溜的小脑袋,将它搭去坚硬的胸膛上。
“是不是吵醒融儿了?”梁昀压下了火气,温声问着孩子。哪怕这个小家伙如今才将将满月,根本连一句话都不会说。
“咿呀咿呀……”
父亲的胸膛似乎格外的有安全感,小家伙嚎哭了几声便停了下来,他靠着父亲宽大的肩膀,肉乎乎的小指头勾着父亲的衣领嘴里咿咿呀呀的说着话儿。
盈时着急的追着梁昀身后走过去,手指抚摸着小家伙柔软的脸颊:“小家伙怎么了?是不是阿娘吵醒你了?”
孩子似乎是一切尖锐情绪天然的缓和剂。
又或许是他们间的感情到头来都是空中楼阁,唯融儿一个是真实的可触摸到的东西。
抱着他,梁昀的心又是定了定。
他素来都是温和又包容的好脾气,此刻已经很快的恢复了温和,像是没听见盈时方才的那番话,朝着盈时道:“孩子许是饿了。”
已经是深夜,盈时也不想再叫醒乳娘,本就是她自己的私心想要时时刻刻见到孩子,时常将孩子抱离乳母身边,抱在自己床边来。
已是累坏了那些乳母。
盈时索性默不作声的接过梁昀手中的小家伙。
母亲雪白柔软的胸脯与父亲的显然不一样,没有哪个孩子能拒绝的了。融儿已经学会喝母亲的奶水了,小口小口吮吸的津津有味,吮吸声听着都叫人耳根子发红。
很快小肚子就喝的圆鼓鼓的。
倒是梁昀在一旁避着,听着自己儿子吃饭不礼貌的声音,蹙眉:“怎么又给他喂?”
盈时烦他方才的话,心想你管得着么?
她闲着无聊乐意好玩儿行不?且你不知晓的可多着,她时常给孩子喂,孩子才跟她亲呢。
“只是有了就给他喝两口而已,不然会很难受……”
梁昀显然没有她想的那么傻。
“不喂自然就没有了,你时不时喂才断不掉。若是他习惯了不愿喝旁人的,到时候日夜都要你来喂,一日起夜七八回你舍得不管他?”
这姑娘最是心软了,自己十月怀胎的孩子估计是能怎么惯着就怎么惯着,到时候将孩子养娇了挑嘴,才是麻烦事。
梁昀已经预感到她会有多宠爱孩子。
约莫世间所有真心疼爱孩子的父母都有这个通病,不想叫自己小时候受过的苦再叫孩子受一遍。
可凡事过犹不及。
惯子如害子。
他想劝的,可忽然间看开了,想通了。
再没说劝阻的话。
只等着小家伙喝的肚皮圆鼓鼓的,他才从盈时怀里接了过来。
温柔的父亲轻轻替小家伙抚着后背拍奶嗝,哄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将小家伙哄睡着。
叫她惯着吧,都惯着。
惯成心肝肉,将融儿养的离不开她,叫她也一日离不开孩子,岂不是正好。
第83章
年少时的盈时总觉得十五岁便已经是大人了, 觉得那时候的自己一定学会了很多东西,变得非常成熟而又厉害。
可真的到了十八岁, 才知晓这个年纪其实什么也不是,其实仍然很年轻。
别说是十八岁了,前世自己活了二十多岁,不还是那样子?
人的阅历见识,才是决定是否成熟的关键。
可后宅的女人们哪有机会见识呢?
甚至盈时时常忍不住的想,她总觉得韦夫人目光短浅而又势力,其实也不过是因为韦夫人什么也没见过。
韦夫人小小年纪就嫁了人,早早的又生了孩子,徒有国公府人的名头, 其实想来也知晓她并不得她父母的喜欢,否则也不会如此年轻就嫁给表姐夫, 没入门就得了一个嫡长子。她也不得婆母的欢心, 甚至一辈子也没得丈夫的欢喜。她的一辈子都被困在小小的一方宅院里。
韦夫人增长的只有年岁, 未必有见识。
那自己呢?
自己老了会不会也像韦夫人这般?
盈时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得打了一个冷颤, 从床榻慢慢爬起来。
她起的很迟, 已经日上三竿了, 屋外天光一片明晃。
香姚进来问她:“今儿娘子的生辰要不要请几位姑娘们来院子里吃酒?”
“娘子还在坐月子, 不好叫旁人来吧?”春兰给盈时绞了个帕子, 皱眉道。
盈时接过春兰绞来的帕子给自己擦脸,叹息道:“还能吃什么酒?上回过后我可是不敢再乱喝酒了……再说老夫人病了, 连二姑娘三姑娘纳聘都一应从简, 还是算了吧。”
桂娘也觉得是这个理儿, 做姑娘时是年纪小了不能大办,等当了媳妇儿更是各有各的不方便。
她安慰着盈时:“本来也要坐双月子,您也不好见人吹风的, 咱们自己院子里关起门来过便是了,晚上像往年一样给您煮一碗长寿面,吃了往后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盈时对这些已经无所谓了,她只想要出院门去走走逛逛,去前院瞧瞧那成片的木犀花。
“前几日融儿满月时我看到还开着的,采了回来蒸花糕吃,一定很香甜。”盈时越说越觉得嘴馋。
外头已经是深秋,冷得很,桂娘不敢给她出门见了凉风。
明明是如此年轻的身体,自从生了个孩子满院子的人都将盈时当成了一件不能磕碰的玉瓷。一个个都小心翼翼的。
“叫丫鬟们过去就是,您留在院子里哪儿也别去,当心吹了寒风,日后老了到处都疼!”桂娘道。
盈时无奈,便只能待在自己院子里,闲来无事与春兰两个来回摇着拨浪鼓逗着融儿玩。
好在香姚手脚快,拿着一个箩筐就跑去前院采摘,没一会儿功夫就采了满满一箩木犀花回来。
木犀花香味很独特,是鲜花中少有的能叫人食欲大开的气味,新鲜采摘下来的花瓣一颗颗黄莹莹的,放泉水洗净表面灰尘,再混着新鲜研磨的米粉放去蒸笼里蒸熟,等出炉了再往上淋上糖渍樱桃,糖浆等佐料,简简单单便是不可多得的美味。香的叫人恨不能将舌头咽下去。
本想着蒸好了等晚上和菜肴一起吃,谁知盈时和香姚两个被香味馋的受不了,整整两屉却没一块糕点能没成功的活到晚上去,早早进了二人肚子。
盈时以为今年这个生辰就要与往常每一年般,与丫鬟嬷嬷们一起度过时,晚上梁昀来了。
隔着朦胧的花窗,曲折的回廊,盈时捧着海碗举着筷子,眼神却已经不知不觉看到了廊外那个昂藏走来的身影。
直到那道影子慢慢走进,步履闲雅踏入内室里来。
四目相对间,屋内热闹的丫鬟们已经熟稔的互相看一眼,匆忙间掩上了房门往外退出去。
盈时抿着唇,只看着碗里自己还没来得及吃的长寿面,不吭声。
他可是个大忙人,且前几日才生自己的闷气,拉了老长一个脸,临走前都不看自己一眼,只冷脸抱了一下孩子就走了。
梁昀声音温煦而稳重,仿佛上回只是盈时的错觉。
“今日是你生辰?”
盈时唇角微弯,淡淡的笑了笑不吭声。
梁昀往她身边坐了下来。
“公爷有什么事?”盈时故意说。
梁昀温声道:“不打搅你吃长寿面,吃完了再与你说。”
他的古怪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了,盈时才懒得与他计较,懒得去猜他那些弯弯道道比老钮子瓜络还多的心思。
盈时自顾自执着筷箸从海碗里找到长寿面的一头,放到嘴里“嘶溜”一口气吸进去。
长寿面长寿面,一根碗里只有一条面。自然是面越长越长寿。
桂娘也不知是哪儿来的本事,一指宽的面条,却足足擀出只怕有五六尺长。
去年盈时还能勉强一口气吸干净,今年许是才生完孩子,身体无形中虚了许多。她一口气很快就断了,嘴里已经鼓鼓囊囊,偏偏碗里还有一截没吃进去。
梁昀看着她吸的动作急切,包着一嘴的面条,像是喘息不过来要咳嗽一般,下意识便要取来筷子替她夹断剩下的面。
盈时连忙瞪圆了眼,举着碗避开他。
“吃不完就咬断。”他声音沉沉。
长寿面长寿面,他莫不是想自己英年早逝不成?
盈时也不知哪儿来的劲儿,喘息两声平复了气息,又开始哼哧哼哧接着往嘴里吸。
只可惜这回气虽然有了,可嘴里已经塞满了,她努力了很久终于上气不接下气,累得泪眼汪汪,面也不知什么时候挣断了。
盈时面色懊恼而后怕。
梁昀却是道:“断了就断了,重新煮一碗便是。”
桂娘就在廊下守着,后厨都是做好另一份的,也只是吩咐一声的事儿。
盈时只能将自己嘴里的面条慢慢嚼了吞下去,等嘴里终于空了,她忍不住朝着他抱怨:“好端端的你干嘛要来夹我的面?”
要不是他夹面,她会害怕挣断了面?
然后又嘟囔说:“桂娘今日的面扯的也太长了……”
梁昀垂着眼眸,等她说完忽而才漫不经心来一句:“坊里今夜有灯会,你要不要出去瞧瞧?”
盈时有些诧异,“不年不节的哪儿来的灯会?”
“兴许是什么特别的节日。”他的声音很随意。
盈时睫羽颤动,乌溜溜的瞳仁眼眶里转了一圈,轻轻咬着唇似是在考虑。
若是以往盈时只怕是想着要避嫌的,往常都是自己院子里,门一关谁知晓外头怎样?可如今要是出去就是自己与他一起出去?若是叫人瞧见了该有多不好?
可这日终究不一样,娘子们总有着奇奇妙妙的心思,她不想自己如此年轻美好的生辰,却如过往的每一日在这座腐朽的府邸里度过。
往后谁也不知晓会怎样,变故随时会来,她也不知与他间究竟还能持续多久。
她才不想老了以后留下的全是遗憾……
盈时片刻的犹豫,便翘起唇角来。
“好,那现在就去吗?”她软声问。
桂娘已经端来另一碗长寿面,梁昀看着面条,眼睛里含着笑意:“你先吃完吧。”
盈时刚才已经吃了大半碗,下午又是吃了许多糕点,哪里还有肚子吃?哪怕这面条的分量也不多,她看着也是连连皱鼻。
“我肚子好饱,要不你帮我吃了吧?”
梁昀一怔,才说:“我未曾吃过长寿面,只怕还不如你吃的好。”
盈时听了此言,很是一震,又觉得惊奇。怎么会有人连长寿面都没吃过?
恍惚间,她才想起梁昀可怜的出生。
府上对每一位爷,姑娘们生辰都挺重视,可唯独没听过给公爷过寿辰。
是因为他克死了先夫人么?盈时满脸严肃的想着。
梁昀的眼眸太过深邃,深不见底,他似乎看穿了盈时的心里,与她淡声解释:“我幼时时常觉得对不起母亲为生我平白丢了命。祖母知晓我的心意,故从来不提我生辰一事。”
更是决口不提亡母。
正是因为不提,所以才陌生。因为躲避,所以心里才会有永远过不去的阴霾。
“可如今都过去了,都过去许多年了……”盈时眼里嗡嗡的,忍着酸溜溜的鼻子将自己的长寿面端给他,善良的劝慰他:“喏,你没吃过就尝试着吃一下吧,就当是帮我吃的,桂娘煮的长寿面很好吃。”
梁昀感受到她小心又笨拙的安慰。
他的心中总能被她一句话,甚至一个笑弄得格外柔软。
梁昀拒绝不了,便接过她端过来的长寿面,颔首说好。
“我替你吃,要是一口气吃完了寿命算你的。”
盈时连忙笑着接道:“要是断了的话就谁的都不算,连带我的那份也不算。你放心,我才不会怪你呢。”
梁昀静静看着她,他的眼眸太过深邃,太过克制,深邃到明明是盈时在安慰他,却有一种反被他所安慰的感觉。
盈时避开他的视线凝视,催促道:“快点吃啊,我还想早点去看灯会呢。”
吃长寿面本就不难,有嘴能吸就行。
只是他这般高雅古板的人,往日做什么都是一板一眼,学着盈时方才的模样去吃面显得很有几分好笑了。
盈时一直憋着笑,憋的肚子都疼了。
好不容易熬到他吃完长寿面,盈时连忙从凳子上站起来,要换衣裳出门。
桂娘知晓她要出门,自然又是如同白日里一般劝阻说:“晚上外头更凉了,小郎君见不到娘子说不准要哭呢。”
往日盈时都是听话的,可今日显然不想继续听话下去,哪怕涉及到自己心肝宝儿一般的孩子。
好在今日的梁昀是站在她这一边的,笑着道:“坐马车出去见不着风,多穿上一件厚斗篷便是。”
“可小郎君……”
梁昀微微蹙起眉,“他往日不爱哭,若是真哭就叫他哭一会儿罢。”
公爷都发话了,桂娘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去衣橱里挑出一件格外厚重的袄子给盈时披上,确保她穿的严严实实的出门。
梁昀说话很冷硬,临走前还是陪着盈时一起去偏房里看了一眼才吃饱奶熟睡的小家伙。
盈时忍不住想要戳戳它肥嘟嘟的脸蛋,被梁昀眼疾手快抓住了调皮的手。
“走吧,戳醒他怕是不肯放你走了。”
“哦……好吧。”
还没到冬日,盈时出门却是里头袄裙层层盖到了鞋面上,外头又是一件将她遮的严严实实的厚重斗篷,热的她还没出门就满脸通红。
虽然热,她眸中却是亮晶晶的,精致的唇角忍不住的翘起,一瞧就很是欢喜,藏不住的欢喜。
八宝香车一路行驰,四角悬缀的金铃叮叮作响。
入了夜坊市间处处华灯璀璨,皓彩满乾坤。
这晚也是奇怪不年不节,坊间却四处点满了花灯华柱。
停了马,盈时与梁昀头一回并肩携手走在热闹的长街上。
天上是不知何时悄然升起一颗颗天灯,一盏接着一盏,它们越飞越高,渐成凝结成点点繁星,与星月相映。
这种热闹的情景比起上元节只怕也不遑多让了,许多坊间人家瞧见外头热闹的一幕也一个个不睡觉了,携家带口挤入街头,人头鼎沸。
很快街头巷尾便都是人,几乎各个摩肩擦踵。
盈时几次三番险些被脚步匆匆的身后人带倒,梁昀伸手牵住她,虚握着她的手腕。
他握着自己的手并不是很紧,盈时却能察觉到他手掌的温暖。
他的手掌很宽大,隔着厚重的衣衫都能递来温暖。
盈时在人群中忍不住问他:“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梁昀带着她登上了不远处的一处藏书楼。
这是京城最高的一处古楼。
听闻是前朝时所修建,至今三百余年,历代天子屡加修缮,至今依旧巍峨屹立在玉京之中,实乃远近闻名的一处风景。
只是这日,楼里似乎没几个人。
盈时跟在他身后一路登上去,气喘吁吁终于来到了最高层的楼廊之上。
那里脱离了人群,俯瞰万千热闹人群,却又仿佛置身于喧嚣之外,很是僻静。
盈时往外处看去,亲眼看着那些天灯一盏接着一盏缓缓升空,看着天灯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它们在夜空中交织成一片灯海,照亮了众人的脸庞。
天上漫天星河,人间烟火与花灯交相辉映。
漫天遍地的橙黄暖光,照亮了她雪白的脸颊,在她乌黑的瞳仁里映出无数繁星。
梁昀仿佛并不喜欢这种场景,他不看风景,却是侧头看着她。
盈时心中升腾起一股暖流,暖的鼻尖又渐渐酸涩起来,她仓皇的垂头看着地上。
昏暗中,梁昀嗓音含笑:“你作甚闭上眼睛?”
盈时勾着唇笑着说:“我要闭上眼许愿……”
说完,她双手合掌至于额前,悄无声息的许下一个又一个愿望。
“爷。”身后忽然有人唤出声。
正在许愿的盈时受了惊,肩头微微一颤连忙睁开眼眸。
梁昀抚了抚她的后背,凝起眉头,显然并不想此时被人打搅。
可此刻明知主上在携妻赏景,还来打搅,显然是有重事。
梁昀总是拿盈时当成小孩儿一般糊弄的,对她道:“你待在此处等我一会儿。”
盈时知晓他有事,便也乖巧的点点头。
她朝着他耳畔悄声道:“你快一点,这里很黑也没有人……”
梁昀看着她红扑扑的脸颊,几乎是目不转睛:“放心,我很快便回来。”
楼外银月当空,漫天灯火。
楼内诸室却是一片肃静,只点了一盏灯烛,烛火如豆。
梁昀一脸冷肃推开门往灯下坐下。
“怎么样?”
来见他的人是北边赶回来报信的死士。
死士语气有些急切,懊恼的朝着梁昀跪下请罪:“爷!是属下办事不利!本来一切都好好的,谁料三爷上个月犯病,后我们兄弟便四处带他寻各路的大夫……谁知、谁知三爷竟然乱跑,叫我们跟丢了……”
梁昀靠向椅背,慢慢垂下头。
死士知晓自己犯下大错,爷派给他们最简单的盯着人的任务他们却都没完成,且还办砸了,将人都给跟丢了!
他一面觑家主神色,一面小心翼翼保证:“三爷脑子受了伤,一定丢不远还在附近!请爷准属下多加一批人北上,不出十日一定能将三爷抓、不,不是,是找回来——”
梁昀半抬起眼皮看他一眼,“跟丢?”
“是!是属下一时没设防……这才跟丢……”
梁昀慢慢起身,轻轻拂了拂染了灰的袖摆,“他是刻意甩丢你们这群废物的。”
他不惯骂人,顿了顿便也不骂下去。只是拧了拧鼻骨,语气说不上来的诡淡:“你速速再领一百人过去寻,挨家挨户去搜,搜到了暂且叫他仔细养病。若是不能平安寻回三爷,叫我那弟弟踏回京……”
才说着,外头传来窸窣脚步声。
有位姑娘在外头走来走去,似乎很是着急。
梁昀慢慢收起面上阴冷的神情,负着手打开房门。
死士在屋内汗如雨落,还在为方才的话吓得厉害,却听着楼外一阵阵爆炸声响起。
漆黑苍穹间闪耀出一簇又一簇各色火花,升到万里高空迸裂开来。
阴暗的长廊被照亮一片晕红。时而转为天女散花,花雨缤纷。复又见蛟龙出海,鳞爪飞扬,吞云吐雾,气势磅礴。
盈时仰首瞻望,目眩神迷,迟迟未从那阵绮丽幻境中回转回来,连她鬓边的发丝都被一簇簇烟火照的根根分明。
良久,她才将眸光移向梁昀,眼中带着融融笑意:“快出来看呀,烟花。”
第84章
京都城内, 大街小巷皆张灯结彩仿若白昼。
街头这日热闹的紧。
他们带着融儿一同出门去看花灯。
街上行人如织,华灯璀璨欢声笑语。
孩童们手持糖人儿、面人儿, 欢蹦乱跳。盈时瞧见了一家糖人店,欢天喜地的将融儿给他抱着,自己走过去排队买糖人儿。
梁昀抱着孩子站在店外等着她,他很有耐心,认真的抱着融儿等着她。融儿已经会说话了,会喊他阿爹,会喊她阿娘。
天气很冷,凉飕飕的风迎面吹着,可一切都是如此的火热, 盈满。可一切却又戛然而止在此时。
买好了糖人儿的盈时出来,却并不往他们这里走。她也不知瞧见了什么, 甚至丢掉了排队排了许久买来的糖人儿, 提着裙子往外跑。
“你要去何处?”梁昀叫住她。
盈时扭头回来, 却不回话, 只是朝着父子二人遥遥的笑。
她生的当真是漂亮。
朱唇玉貌, 乌发雪肌, 一双眼睛婴儿一般的澄彻透亮。扎着垂云髻, 穿着素绒绣花小袄, 今日的她看起来是前所未有的欢喜,唇角高高的翘起, 却并不是朝着他笑。
她张开双手, 投向另一个男人怀里。
隔着人群, 他急遽的想要朝她走过去,捉住她,可脚上却像是灌了铅, 沉重的无法移动分毫。
那人逆光而立,肩宽腿长,身量挺拔,回过头来,是梁昀再熟悉不过的人了。
那人疏离而又得意的唤他兄长。
“多谢兄长这些时日对我娘子的照顾,现下我回来了,日后都用不着兄长了。”
天上似乎下起了雪,一颗颗冰凉的坠落在他的身上,寒冷扩散开来,他怀里抱着的融儿被冻得哇哇大哭。
梁昀浑身血液冰凉的彻底。
他问她:“你当真连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融儿也不要了?”
盈时躲在梁冀怀里,依旧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嗓音轻软:“舜功回来了,那个孩子就留给兄长吧,兄长好好养他长大。”
梁昀唇齿间几乎都是浓重的铁锈味,一面是冰凉的躯壳,一面是胸口里蓬勃而出的怒意,冰火几乎反复的灼烧着他。
他看着她,淡薄无情的冷笑道:“你不要他,我也不会要他。”
他将融儿狠狠丢去地上,纵容那孩子被冰雪掩盖,哇哇大哭。
可那女子却恍若未闻,街边的灯火将她脸盘照的明丽,柔亮,她却依旧无情的道:“本就是一个错误,不要就不要了吧。”
本就是一个错误。
不要就不要了吧。
她与她的丈夫互相嘻笑着携手走远。
岑寂的室内,鎏金香炉里的沉水香缓缓升起,香雾打着圈儿盘旋,一点点消散在暖和的空气里。
梁昀猛然间睁开眸,鸦鬓上都渗出了一层湿气。
他微微偏头,眸光便落在床内侧那道安睡的身影上,他痴痴望着她的背脊。
良久,梁昀才敢慢慢伸手过去覆上她的肩头,将沉睡中的盈时反转过身子,叫她面朝着自己。
盈时睡得正熟,这样的动作显然有些惊醒了她。
她察觉有什么重物压在了自己身上,刚想要梦呓一声,梁昀已经一把托住了她的细颈,双唇倾覆而上。
他唇齿间带着苦涩而炙热的欲望,粗厉地攻池掠地。
发泄一般探入她的唇舌之中,攫取着那方润泽唇瓣中所有的芳香。
“唔……”
怎么都不够,一路往下剥开她一层层的上衣。露出里面莹白的一对,似玉瓷一般沉甸甸鼓鼓囊囊的软,肉。
梁昀炽热的鼻息宛如一条毒蛇,延着她脖颈胸口上下移动,轻轻的嗅,慢慢搂着她的腰,托着她的臀肉靠近自己的身子,惹得盈时浑身又痒又麻。
盈时渐渐清醒过来,她义正言辞的蹙眉拒绝他:“不要乱来,我可不想再怀孕生孩子了。”
几乎是一瞬间,梁昀脑海中就有了实质画面,他眼眸暗了暗。
“医书中说满了两月便可以行房了。今日只叫你欢喜,不用怕会有孕,好不好?”
梁昀一张冷肃的脸,端正的眉眼,手掌却熟稔的拨开她的亵裤,摸着腿间软软的缝隙慢慢摩挲,朝着年轻的姑娘继续以声音蛊惑。
自从她月份大了,两人间已有将近半年没有触碰过,有也是隔着衣裳的浅尝辄止。
如今数着两个月的日子一到,一点一滴的凑近,一个眼神的交流,都像是将火苗丢去干草上。
盈时眸中泛着潋滟水光,身体都泛起了诱人的绯红,咬着唇说着不行,私底下却已经湿哒哒的染透了他的手指,她难受的厉害。
梁昀检查完手指上成片的水光,盈时已经害羞的紧紧闭起的眼睛。
等酸软的手中一阵热,流,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麝香气味。
盈时抽回自己的手,看着四处的一塌糊涂,有的甚至透过她白皙的指缝流去了床褥上。
她心中震惊恼火,梁昀却已经熟练的给她擦手。
二人一通胡闹已经是深夜了。
身心得到抚慰,梁昀侧躺在她身旁轻轻闭上眼。
心里乱糟糟的全都是填不满的欲望与恐惧,日夜无休的折磨着他,叫他甚至已经分不清现实虚妄。
只能通过短暂的欢愉慰藉自己,填补自己胸膛的空缺,填满自己的恐惧。
可是短暂的欢愉过后,又是极度的煎熬,辗转反侧。
梁昀十分清楚,若是舜功回来,一定会轻松的摧毁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毕竟她与他是少年时的感情。
舜功死了自己尚都比不得他,越不过他,若是叫她知晓他还活着……
到底她会不会如梦里那般,那般的狠心绝情,头也不回?
梁昀缓缓勾起一丝无奈的笑容。融儿啊融儿,你似乎没什么用处。
连你母亲的心都留不住啊……
想的越多,梁昀双眸渐渐升起血丝。
他心里闪过无数的疯狂的念头,熊熊燃烧的念头,每回刚一升起,便被疯狂按压下去。
舜功,想来你是长大了。
终于不像少时那般鲁莽了,看来这段时日你学了一番本事。
……
……
风声在耳旁呼啸。
骑上马,一次次毫不留情狠狠抽动马鞭,那马儿四蹄腾空,几乎踏风而行。路旁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皆化作一抹残影,片片树林急速退散。
一日复一日,阿牛辗转多处,躲避一批又一批追逐他的人。
每每驰骋在马背上,最快的速度疾驰,他才觉周身说不上来的畅快。仿佛先前的那些郁闷,痛苦,那些绝望都被他远远甩去了身后,再也追不上他。
眼前景致如走马灯般迅速后退。
他身无分文,只得屡次与人搏斗,只得每每往驿站里偷马,惹来一批又一批人的追赶,他不敢停下。最开始是漫无目的的游荡,是躲避……
随着记忆逐渐苏醒,一切的一切,随着他一路辗转躲避,他记起来的片段越来越多。
后来,他渐渐记起来了许多事。许多短暂的片段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记得了,他记得自己少时是家中的幼子,他有疼爱他将他视如珍宝的母亲,还有兄长,他不用承袭爵位,又因年幼,故家中长辈都格外偏宠自己。
将他养的无忧无虑,桀骜不驯。他少时是京中人人头疼的小霸王。
父亲早早去了,是兄长对他多加照拂,教导他读书写字,教导他明事理,教导他兵法谋略。可他那时总是不喜爱那些,总不想学那些。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
他常常往返与京中与陈郡,这条路中他辗转数百次,这条路上的风景,每一颗树,纵使是他闭上眼睛也能记起来。
这里的风,这里的云,还有这里的人……离的近了,他记起来的越来越多。
他记起来了,他好像早早就有了心上人,有了未婚妻,这条路是他往她家去的路。
一切原本都好好的,他就要娶她了。
记得的东西越多,随着而来的痛苦便越来越多,他的头疼越来越严重,疼起来时仿佛有无数根针在里头搅动,扎着。
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有个人在等着他。
他要立刻去陈郡找她。
两年了……
他已经消失了两年……他已经浪费了两年。
他一路颠沛流离,风尘仆仆,记起来的越来越多。
许真是凑巧,许是老天也不想他们这对有情人错过,他在一次偶然间听到了她的消息。
京外人家,许多人如今都还记得那场轰动一时的婚礼。
世家公子配婚名门嫡女的婚礼。
“说来真叫人闻之落泪,那位娘子当真是贞洁烈女,未婚夫死了依旧依着先前婚约,忠心无二,听闻那日新娘身着凤冠霞帔,头顶红盖头,金饰闪耀,好生华贵,颗里头却是穿着一身孝衣!”
那日,京城往陈郡的迎亲队伍丝毫未减,一应依着先前定好的规模,吹着唢呐,街巷两旁观者如堵,皆被这盛大的阵仗所吸引。
从陈郡乘船,再改马车,一路辗转停在了穆国公府门前。
府门之前,却是白绫铺地,所有人身着丧服。这是一场别致的婚礼,没有新郎,更没有祝贺没有恭喜,新人落轿便脱去喜服,捧着牌位踏了进去。
“是了,听说那娘子抱着牌位活活哭晕了过去……哎……”
女人们说到此处,皆是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在一旁休息的男人忽而推开椅子,踉踉跄跄站了起来,他起身的动作太大,晃动了满桌的茶水。
第85章
入了冬, 穆国公府日日都有宫中太医进出。
往容寿堂中纷纷瞧病出来,一个个皆言病势已入膏肓, 回天乏术,只这些时日的功夫罢了。
府中上下听闻此言,皆是愁云惨雾。
床前侍疾的两位夫人并王妃闻言,皆是面面相觑。
萧夫人韦夫人强忍泪水,亦是心中悲戚。
萧夫人是打心眼里敬重这位婆母,韦夫人则好歹也与她做了二十多年的婆媳,往日纵有不愉,人之将死许多事也早是过眼云烟。
“只怕没多久了,叫儿孙们都在旁边瞧着吧。叫二哥赶紧回来, 小四也接回来,那两个丫头别再拖了, 赶紧嫁了去吧。”王妃说完, 已是转过身去以帕遮面, 忍着悲痛。
越是权贵人家, 越是身不由己。
男人们朝政繁忙, 偏偏二老爷还去了外地。幸亏是自己这回回来的早否则依照母亲的性子, 只怕是拖动不能拖了才会给自己报信, 从琅琊来回就得两个月。
到时候只怕什么都晚了。
盈时这些时日时常带着融儿往老夫人院子里。
她这日去到时, 瞧着里头帐幔轻垂,锦衾绣褥堆叠, 那位老人却是日益消瘦的身形, 瘦的只余一把骨头。
盈时回过神, 忍着心中悲凉,连忙将自己熬夜做的抹额交给老夫人身边的陈嬷嬷,“天气冷, 听闻祖母有头风,我便缝了两条来,您瞧瞧要是用得上就好。”
陈嬷嬷接过盈时的抹额瞧了又瞧,只见花样子精密,底布绣着寿字纹路,针脚细密紧实,一瞧就是极用心了的。她不由的感慨道:“里头还是漳绒面的,摸着就暖和,三少夫人有了心。”
融儿还不会说话,由着乳母抱在怀里,时常乖巧的睡觉,时常醒来也只是咿咿呀呀的小声叫着。
他尤其粘人,粘着母亲。是以盈时来容寿堂看望老夫人也只能带着他。
融儿是梁府众人的眼中宝心头肉,无论走去哪儿女眷们一个个都对他爱不释手,抢着抱着。
就连老夫人嘴上时常说怕重孙子染了自己的病气,不准抱他过去,可那浑浊难掩慈爱的眼神任谁瞧见了都心生不忍。
盈时带着孩子见老夫人的功夫,王妃过来与她抹着眼泪道:“连参汤都喂不进去了。你若怕孩子过了病便远远抱着在外头看着。母亲是最疼爱这个孩子了,不比旁人,方才服药睡下前还问起融儿。”
盈时颔首,听了也是控制不住的眼眶发酸,语调悲痛道:“我知晓的,姑母放心,我这几日会日日抱着融儿过来,只盼着祖母不嫌这孩子吵闹就好。”
王妃听了这话心里宽慰,一般人家总是避讳着老人,老人若是病了甚至都不准孩子跑过去唯恐沾了病去,只这个侄儿媳妇明事理,是个好孩子。
盈时带着融儿在容寿堂玩了好一会儿,便起身带他离开。
初冬的天,处处寒风刺骨,京中已经落过两场雪。
出了容寿堂,绕过内仪门,却见外院婢女小厮们来回走动的热闹身影。
盈时心中正觉奇怪,便瞧见人群中的春兰一脸着急,朝自己小跑过来。
可真见到盈时时,春兰却又一副欲言又止,咬着唇久久不知如何开口。
二人两辈子的主仆,香姚性子跳脱又不成熟,桂娘渐渐老迈,春兰从来都是盈时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前世最后临终前也只有香兰不离不弃守着自己,这副感情盈时永远记着。
她太熟悉春兰了,是以只肖一眼,盈时便知晓出事儿了,且还是大事儿。
盈时压着心思问她:“外院怎么这般热闹?有什么事儿吗?”
春兰压低了声儿,道:“外院捉到了一个翻墙进来的毛贼,还自称是三爷。我方才闻讯赶了过去瞧了一眼,灰扑扑的样子,可还真有点像……”
春兰是见过梁冀的,那些年梁冀时常往陈郡跑,她对梁冀甚至比府上人对梁冀都熟悉许多。
且那人还言之凿凿,说他就是府上三爷,说他没死不过是失忆了。
春兰听了,心里跳的厉害,便着急赶了过来。
不仅是她,她方才来时还瞧见前院护卫们与韦夫人跟前的婢女已经跑了过去,想来都是见了这人觉得像三爷,才去通风报信的。闹得阵仗颇大。
盈时听了心中一惊,眼皮控制不住的抽动了两下。
不过,她很快就没当回事。
如今这个时节她心里宁愿信是上门骗钱来的也不信是梁冀。
太早了,怎么可能是梁冀?
可不止为何,盈时心里还是跳的厉害,似乎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叫她一定要过去瞧瞧。
盈时犹豫了片刻,便将孩子給了信任的乳母抱着,吩咐春兰道:“你带着融儿赶回老夫人院里,仔细看着融儿,切记一定要将融儿留在你与阿李身边!”
阿李是融儿的乳母,一众乳母中只她最聪慧冷静,待融儿更是贴心,盈时素来都相信她。
春兰是个聪明的姑娘,一听便也明白了盈时的意思。她当即拉着阿李朝着盈时颔首道:“娘子放心,我带着小郎君这就过去。您要不也随着我们过去?”
盈时这才仰起脸来,淡淡笑了笑:“不了,我去前头瞧瞧热闹。”
……
廊外冬日慵懒的阳光穿过稀疏树影,冷风横扫。
苍叶别霜,红消香断。
寒风簌簌朝着盈时面上扑打而来。
盈时裹着厚重的披风,并不觉得冷,她匆匆延着廊下赶过去,鞋履踩踏上斑驳的薄霜,发出细细脆响。
她远远便瞧见了一群护卫正将一个身影围在中间。
似是人群中起了争执。
那人一身灰扑扑的衣裳,肩披蓑衣,手持斗笠,面上许是遭了冻,面颊青紫很有些狼狈。
却依稀看出身量挺拔修长,宽肩窄腰。
那只突兀的身影站在那里,他黑沉沉的面上似乎有些茫然,唇线紧抿,眼神沉默着看着周围的一切,面对周边的质问总是默不吭声。直到廊下那道脚步声传来——
冬日的日光灿艳而又模糊,雾濛濛的,映照着人的身姿都泛出浅浅白光。
男子乌沉沉的视线穿过阵阵寒流,与廊下走出来的穿着水红披风的女郎直直对上。
盈时并未一眼认出他来。
又或许打心眼里就觉得太不可思议,她宁愿相信他是一个上门打秋风的骗子。
可那人却不是这般。那道身影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不知怎么就挣开一圈护卫的围堵,直直朝着她冲了上来。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那人速度奇快,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短短一息间。
他猛的一个箭步冲到盈时身前,伸臂紧紧抱住了她。他的力气好大,盈时的脸鼻被紧紧抵靠在那张硬挺挺的胸前,鼻尖发麻。
护卫们前一刻还怀疑是不是真是自家三爷。毕竟三爷早已下葬,甚至是他们亲自收敛的尸骨,亲自运送的棺椁,怎会有假?
只是这人对着梁府众人、诸多陈年事迹说的头头是道,对着一应问题更是对答如流。
又生的如此神似,会不会真是三爷?
他们心中正是惊骇不已,本欲继续探问下去,下一刻却瞧见他如此不守规矩!竟抱住了三少夫人!
一个个皆是肝胆欲裂,拔刀厉声叱问。
“三少夫人小心!”
“肖小鼠辈!休得无礼!还不快松开我们少夫人!”
护卫们平时训练有素,短暂震惊过后未曾迟疑,一个个拔刀相向。
“盈时……”
是做梦也忘不掉的熟悉嗓音,甚至还带着一点少年的清澈腔调。似乎还有濡湿的湿意。
盈时整个人都怔住了。
她扭头求证一般,她似乎能听到自己脖颈间每一块骨头扭动的声音——直到扭头,真真切切看清他的面孔的那一刹,整个身体渐渐犹如寒冰。
盈时浑身血液冰凉,连眼睛都不会眨。
她的耳畔是赶来围观的婢女们的窃窃私语,一个个都控制不住激动的声量。
“好像三爷……”
“三爷不是早就死了么?这人听说方才在大门前还被赶了,后来是偷偷摸摸翻墙来的,哪里像是三爷!别是个坑蒙拐骗的江湖骗子!打秋风来的!”
盈时耳畔嗡嗡的响着,甚至有些神志不清。直到她察觉到他温热的手掌,她才猛地清醒过来,推开他。
梁冀慢慢松开了她,他垂头看着她,泛着欣喜的亮晶晶眼眸里似乎有不解:“盈时……我回来了,你怎么……”
正说着,他看到盈时眼中有一滴眼泪悄然滑落出来。
少女纤细的身子几乎摇摇欲坠。
“盈时,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知晓,我回来了……”梁冀似乎被她的表情吓到了,一直都重复的念叨着这一句。
她不似旁人以为的那般天崩地裂,她的面上甚至不见什么情绪,更没有梁冀以为的久别重逢。
她一直都太冷静了,冷静的像一尊玉雕的瓷人儿。
太冷静了,冷静到梁冀也看出些端倪来。
梁冀眨了眨眼,敏感的察觉到不对劲,可还没来得及说话,陆陆续续便有许多人赶了过来。
许多熟悉的人影,里头甚至有他的寡母。
瞧见了韦夫人,梁冀这才舍得慢慢松开盈时。
盈时捂着脸,垂着头,往后一连退了数步,不叫旁人看到自己的模样。
桂娘与香姚第一个走来盈时身边,二人一左一右搀扶住摇摇欲坠的盈时,将她护在身后。
香姚小小年纪也是被吓得够呛,止不住的问应似乎:“娘子,那到底是不是三爷?瞧着有点像,又不像呢……”
桂娘也不确定,毕竟没瞧见如今连韦夫人也一副不可置信的怀疑模样?
不过她瞧着盈时青白的神色,摇摇欲坠的身子,心中止不住的不安起来。
若不是三爷,自家娘子怎会如此反常?
真是三爷??
盈时的反应,似乎已经给出了一个准确的答案。
事到如今,往日总喜欢哀声叹气的桂娘如今倒是镇定了,她伸手抱住盈时,在满府众人惊诧、怀疑、窃窃私语之声中,在那对母亲互相辨认痛哭的嗓音里,桂娘语气沉稳,她的手掌很暖,朝着盈时耳畔安慰。
“娘子,您别怕。咱们都不怕。”
“这事儿全是府上的主意,您还不是为了给三爷留后嗣才答应下这般荒唐事?谁怕也轮不到您怕!您别怕,天塌下来也有礼法撑着。您都是被逼的!您都是被韦夫人逼的!”
盈时随着桂娘的话慢慢松懈下心神。
她朝着后宅看过去,那里有她的孩子,那是她如今唯一牵挂的人。她自然知晓融儿留在老夫人院子里是最安全的,可仍旧心里害怕,心跳的几乎要跳出胸腔来。
她后知后觉自己也是个鼠胆,敢做敢想,如今一下子被吓的乱了。
盈时止不住喃喃,“到底哪处错了……”
怎么全都乱了。
这才多久,梁冀怎么就回来了?
……
韦夫人听说有人伪装成她的儿子翻院墙跑了进来,被护卫抓了正着。
她听着手底下的婢女们说那人很像三爷,神态举止都像。
听了这番话,韦夫人鬼使神差的走了出来。
远远便瞧见那人的穷酸模样,黑漆漆的皮囊,韦夫人还没走近便是面容难看。口中止不住朝着身旁婆子轻飘飘冷嘲:“哪儿来的江湖骗子,也不瞧瞧咱们这是什么地儿?轮得到他来国公府上放肆,坑蒙拐骗?这起子人还留着做什么?”
她语气轻飘飘,眼中更是难掩嫌弃,甚至看到那身影与自己媳妇儿再一处拉扯时,更是柳眉竖起:“反了天了,府上这群护卫是做什么吃的?阮氏……”
可话说着说着,见到那个朝着自己奔来的身影,韦夫人的话全都止在嗓子眼中,她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娘,是儿子,是儿子!”梁冀见到韦夫人苍老了许多的面孔,忍了一路的泪水终是忍不住滴落下来。
他朝着韦夫人走来的方向重重跪倒下去,狠狠磕了一个头。
“是儿啊,儿子没死,儿子回来了……”
那是韦氏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自打梁冀一出生,韦氏就对他付出了十成十的喜爱。
自己孩子莫说是换了一身衣裳,变得黑了些,便是化成了灰她也能认识。
眼前这人,生的为何如此像她的冀儿……
“冀儿……你、你当真是冀儿?”
韦夫人边说着,双手止不住的颤抖。她看着跪倒在自己身前的男子,颤抖着执起帕子替他擦拭着脸,擦掉他面上重重的灰尘。
帕子染上重重的灰尘,终于瞧见那副藏在狼狈中不改俊朗的容颜。挺鼻若峰,眉如远山,眸如点漆。
韦夫人怔忡许久,忍不住一声‘儿啊!’呼出口,悲怆之声,宛如杜鹃啼血,叫人闻之落泪。
“我的儿……你究竟受了什么苦?”
“你怎么才回来?这些年你去哪儿了?怎成这副模样……”
第86章
“魏博牙兵埋伏在外, 前锋出去发觉时已经来不及撤退,所有人都躲避不及……都死了, 我骑着马跑了很久,前面没有了路,只有一条河,我就跳下了河……”
梁冀仔细回想着两年前自己记忆的最后一幕,垂在两侧的手臂无意识的攥紧,紧咬着牙关,额角青筋显现。
明明已经过去了许久,可每每回忆起来,高大的身躯都是止不住颤抖。
他记忆中的最后一幕, 是自己同身下战马一同掉下滚滚赤江。
泛着青绿的江水……身后是无数箭羽。
好疼,身上每一处都好疼。
再后来, 便是满眼漆黑。再次睁眼, 已经是许久之后了。
“我跳下了江水, 撞上了石头, 后便失去了许多记忆, 被……被人救上岸, 后来休养了小半年才能下床。我也是才记起来。”
这话多么心酸, 自是又惹得韦夫人好一通哭。
嘴里反复念叨着:“我的冀儿, 叫你受苦了……”
梁冀将许多细节抹去,却仍旧提起被人救起来时, 手心悄然升起了一层汗, 心里闷闷的。
他忍不住偷偷拿余光看了一眼盈时。
见以往那个坚强的姑娘如今哭成了泪人, 被婢女们搀扶着安慰着仍旧忍不住捂着脸哭泣,他止不住的扶着她冰凉的手,“盈时, 你别哭了,别难过了。一切都过去了……”
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盈时听了他这番话,指甲都掐到了肉里,止不住朝他身后张望了一通。
傅繁呢?
傅繁为何没同他一块回来……
盈时深吸了一口气,尽力平稳住自己复杂的情绪。
这两年她其实时常想过这一幕,想过这辈子时隔六年梁冀再次携妻子归来的这一幕,她有想过自己会以一个怎样的面容去维护自己的尊严,去叫他们遭受世人辱骂。
当时每每想起,她心里都觉得痛快极了,有种终于能报复到的狠决。
只是不想这一天来的这般快,变故这般大,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她担忧,却有人比自己更担忧才是。
盈时乌沉沉的眼珠像一对摄人心魄的黑珍珠,朝着一旁的韦夫人轻飘飘看过去。
果不其然便见到韦夫人躲避自己的眼神。
多可笑啊……
盈时心中冷笑连连,却佯装出一副痛苦的模样,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捂着脸一直哭,连嘴唇都被咬出血来。
“母亲……母亲,该您同三爷解释……”盈时将这个机会让给了韦夫人。
甚至连梁冀都能看到,随着盈时的话,自己母亲面颊肌肉几不可见的颤了两下。
周围婢女们,护卫们更是一个个表情怪异,耐人寻味。
一切都说不上来的怪异,仿佛……仿佛并不是真心欣喜自己回来。
怎会这般?
韦夫人方才面上还带着欢喜之色,可如今被盈时这一声呼唤,身子慢慢僵硬起来。
“母亲?”梁冀垂眸看向韦夫人,他语气有些奇怪,“你们打什么哑谜?有什么事瞒着我么?”
韦夫人嘴巴张了张,却不知到底要怎么说,更没脸说。她本来不想自己提起此事的,儿子好不容易才回来……
儿子当年多喜欢阮氏啊。她不是不知晓。是以她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叫自己儿子恼火自己。
可……可阮氏不是省油的灯,竟将火直接惹来自己身上!
韦夫人心中大为恼火,更隐隐有些惧意和羞愧,她脸色难堪与梁冀打岔:“你的祖母可怜啊,自你走后老夫人身子便一日比一日差,还好你回来的早,要是再晚一些时日,只怕是……只怕是见不着了。如今你还是先见见老夫人去吧,叫她知晓你大难不死,给她欢喜欢喜……”
这话一出,莫说是盈时了,便是在场的一众知晓内情的婢女们心里皆是一阵止不住的恶心。
韦夫人这是没法子与自己儿子交差?将病的快要去了的老夫人抬出来?
韦夫人到底是清楚自己儿子的孝心,梁冀孝顺,一听到祖母重病,当即什么也顾不得什么了,脚步匆匆便要过去。
盈时却想起自己的孩子还在老夫人院里,顿时眼皮子颤了颤,心里想着韦夫人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事到如今韦夫人还想瞒着?怎么瞒着?她简直是在做梦!
盈时拉住梁冀,忽而道:“三爷满身狼藉,不如先去沐浴一番,换一身衣裳再去祖母房里也不迟。”
梁冀这才想起自己满身的邋遢,叫祖母瞧见了只怕该伤心了。
他反握住盈时的手,相隔两年才相见的爱人,他几乎不愿让她离开自己眼前,嘴里絮絮念叨着:“盈时,你陪着我一起去好吗?你现在是住在我们的那个院子里吗?你看到那口池塘了吗?就是我与你说的那口池塘……”
盈时唇角挂着假意的微笑,敷衍的将手从他掌心里慢慢抽离,静静看着他道:“叫香姚陪着你过去瞧瞧吧,我与母亲在此处等你。”
韦夫人眼皮跳了跳,却已经没法子阻止。
等儿子走了,她责怪看了盈时一眼。
盈时却是拿着帕子继续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母亲,您这是嫌弃我了?呵呵,您说说是叫三爷自己发现了好,还是您去亲自与他说好?我原本好好做我的寡妇,这下子好了,您可切莫我为难才是……”
“你……”韦夫人被堵的一时间哑口无言,心里焦急的厉害。
……
昼锦园是为梁冀与盈时二人新婚修缮的婚房。
梁冀未曾住过一日,以往却时常往里边走。
他对里头的每一处花草树木都格外记忆犹新,时隔两年,许多细节都变了模样,却也依旧眼熟。
临着窗外便有一处鱼池,当年修缮之时他还时常跑过去挖土,觉得自己亲手挖的鱼池,日后与娘子养起鱼才更有意思。
为了这事儿,他没少被府上笑话。
园里的每一处都有他参与的痕迹,园子虽不大,却装满了他对未来婚姻的所有憧憬。
梁冀甚至早早的想着,他们往后的孩子要住哪里?
日后他们一定是要分家的,分家出去单过。
盈时不喜欢母亲,母亲也不喜欢盈时。
母亲喜欢富贵,喜欢受人景仰,那一定是要继续留在国公府里的,那倒是正好,自己带着盈时日后出府单过去。
梁冀想着想着,忽而沉默下来,吩咐道:“给我备水,就在此处沐浴吧。”
“哎,那奴婢吩咐人给三爷备水?三爷的衣裳不如就先穿……”香姚险些脱口而出,不如就穿公爷的吧。
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连忙止住脱口而出的话:“不如就暂且凑合着,我去寻婢女往公爷二爷房里问问,先拿个几套过来应急。”
梁冀自然说好。
他接二连三的赶路,虽满身疲惫,可自从踏入这个地方慢慢的所有疲惫都消失了。
他瞧着内室里一应装扮,黄花木雕白鸟博古架,梨木雕花拔步床,床边悬着金沙幔帐,帐上绣着许多刺绣精妙的花鸟纹。
梁冀唇角忍不住翘起。
可这一切的欢喜,在瞧见内室床榻边那个婴儿摇床时猛地一顿。
梁冀面庞僵硬,转头去问香姚:“这是什么?”
一路陪他而来的香姚看了一眼婴儿摇床,心道这个看着粗糙的三爷心倒是还挺细的,不过也好,反正这种事情也是藏不住的。
她慢吞吞装傻道:“摇床啊。”
“我当然知晓这是摇床!我问是给谁用的?”
“盈时和我又没孩子……”他边说着便走过去,竟瞧见摇床里不仅铺满了被褥,还摆放着一个虎头帽。怎么看也不像是没人用,仅仅只是摆着漂亮的东西。
他几不可见的后退了一步,拧起眉头,眼中笼罩着一层愁云惨雾:“谁的孩子?”
香姚不吭声了。
“谁的孩子?”
香姚吓得一个激灵,想起桂娘吩咐的话,立刻抹着眼泪哭哭啼啼:“三爷别怪娘子……娘子诚心是要为三爷守一辈子寡,夫人却执意逼着娘子要一个孩子,说给您继承爵位……府上都催的紧……”
梁冀没有继续问话下去。
他将那被自己捏在手里攥的滚烫的虎头帽丢回摇床里。
一时间精神恍惚,游荡一样走了出去。
他好像没了什么思考的能力。漫无目的往外走。
一路都不敢问旁人一句,哪怕是随便找个奴婢问一句也好。
他终是不敢,心里期盼着这一切都是假的。
是过继来的孩子也罢,是捡来的孩子也罢。
只是她喜欢孩子,才养在身边的……
她是如此喜爱自己,自己便是死了她也依旧信守承诺嫁给了自己,她怎会背叛自己?
一定是自己想错了,兴许只是旁支过继来的孩子罢了……
……
远处廊下忽地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梁冀依旧是先前的装扮,风尘仆仆,却面容格外阴冷。
他脊背甚至有些颤抖,慢慢走过来。
女眷们循声看过去,登时面容微变。
梁冀几乎像是游荡一般走过来,却见方才置身花厅中又来了许多人。
他的两位妹妹与二嫂都在,两位妹妹好像都长大了。可如今显然不是叙旧的时候。
她们见了他方才的表情,一个个皆是面容难看,如临大敌。
所有的婢女都不吭声,就连母亲也躲避自己的眸光。
一切一切,其实早就明了。他早该知道了……
梁冀隐隐觉得浑身血液冰凉,却仍旧不死心,他一步步慢慢朝着盈时迈过去,他站在她面前,垂眸看着她,看向她惨白的脸颊,看着那张洇红唇瓣,嗓音止不住有些颤抖:“我在你床边瞧见一个摇床,还有小孩儿的帽子。”
“盈时,是谁家的孩子啊?”
许是这一幕太过讽刺,许是梁冀的面孔太过叫人害怕,女眷们默不作声将盈时护在身后,隔着梁冀。
盈时见他这副表情便也明白,他终于知晓问出来了,倒也好,不用一直心里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盈时心里早已对眼前这人恶心至极,憎恶至极,见到他这一幕原以为会有报复的快感,真到来时竟没有丝毫快感。
也是,能有什么欢喜的?
他再可怜,也是豪族子弟,梁氏的郎君。一生来就注定功名利禄都不会缺。他唯一的人生波折,也不过是失忆失踪的那两年。
可自己呢?自己于外人看来,不过是被他们两兄弟挑选的存在。不过是梁家延绵后嗣的工具罢了。
不过——
盈时撇了一眼女眷中坐如针毡几次想先行离开的韦夫人,心中冷笑连连,眼泪却早已挂在眼睫上,摇摇欲坠。
盈时声音止不住的颤抖,像是受了刺激一般,朝着梁冀摇头,哭着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若是不答应就是害你无嗣,害你爵位无人继承,我实在是…实在是抗不过压力,终于是只能对不起你……”
她想说,我还不是为了给你留一个后代,我还不是为了给你生一个孩子?你怎还狼心狗肺翻脸怪我?
还不都是为了你好?
可惜,他回来的太早了——一想起八字还没一撇的爵位的事儿,就叫盈时头疼。
有种努力许久,全部白费心思的感觉。
梁冀静静看着她,像是没听明白她说的话。
每一个字都听得懂,组合到一起怎么就不懂了?
“母亲,你告诉我好吗……”梁冀缓缓抬头,希冀的眸光转向韦夫人,他希望韦夫人能说一句叫他欢喜的话。能说一句是自己误会了的话。
韦夫人却是躲避起他的眼神。
韦夫人自然想要否认,可如今孩子都已经生了,还能塞回去不成?
她心里清楚自己当时是如何被老夫人几句话哄骗的猪油蒙了心。想着自己唯一的儿子没了,自己往后无靠,怕日后大房媳妇儿进门与自己争掌家权,更怕大儿子日后娶了媳妇儿忘了娘,与自己不亲。
她其实只是想用一个大儿子的亲生子,去套住大儿子,日后继续风风光光做她的老封君,与老夫人一般风光。
只是这话本就上不得台面,且如今她亲儿子更是回来了,她如何会承认自己这些小心思?
冀儿对阮氏有多上心,她做母亲的焉能不知?
儿子失而复得,本来该与她亲近,可如今……
韦夫人胸口止不住的起伏,苍白解释:“这事儿都各有各的苦,儿啊你不明白,我不过无奈才顺水推舟劝了两句,为真坚决又怎是旁人一两句话便逼迫的了……”
盈时听了这句话止不住冷笑起来,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句,桂娘便已是受不得这番屈辱,指着韦夫人的脸便是一连串的破口大骂:“你个黑心肠烂心肝的老货!真不要脸!”
“当时你是如何腆着一张老脸来求我家娘子的?好话歹话说尽日日来当说客!不知晓的还以为你是给自己媳妇儿拉皮条的!我家娘子要是不同意就是害你没孙子承欢膝下,害三爷没儿子的恶人!如今怎么没脸与你儿子仔细说说了?”
“你!你这老奴!混说些什么?竟敢辱骂夫人!”韦夫人身后的婆子们也不好惹,当即一个个都是护起主来,与桂娘对着骂。
盈时看着韦夫人那张老脸惨白强作镇定的模样,看着梁冀对着自己母亲怀疑、失望、痛苦种种糅杂在一起的眼神,心想着这才哪儿到哪儿?
有什么比叫母子离心最好的报复?
盈时轻轻拭着眼泪,哽咽道:“母亲这番当真是颠倒黑白,您当日一言一举,所有人可都看着,我院子里多的是婢女听见,寻人一问便知真假……”
韦夫人面色难看,摇头看向儿子:“冀儿,可不是这般,你听我说……”
萧琼玉忽地轻笑了一声,似乎是被韦夫人这般说辞给逗笑了。她素来冷清的人,这声不合时宜的轻笑,果不其然将所有人视线都转移了过去。
“二嫂?”
“若是背信弃义,意志不坚之人,为何会嫁给死人?阮家乃名门之后,堂堂贵女莫不是嫁不着旁的男子不成,何故千里迢迢嫁给一方牌位?三弟,为人不能没有良心,阿阮对你的心意你难道还不知?仍听信旁人之词?你确实该怨,可你不该怨阿阮!这种事……苦就苦在我们都是女子,长辈婆母决定的事,我们又能有什么法子拒绝?”
身为晚辈本就不该贸然议论长辈是非对错,萧琼玉只是这般一句,再多的却无法说了。
可她护在盈时身前,方才言辞间更是激烈,又都说明了一切。
二姑娘、三姑娘二人更是默不作声,她们不敢开口得罪韦夫人,可一个个都是这般沉默着护在盈时周围。
显然,一切是非对错早已分明。
梁冀自然听出了萧琼玉的言外之意,心跳徒然剧烈,心中抽痛的厉害。
他甚至不敢去看盈时,转头声音沙哑质问起自己的母亲:“你怎能做出这种事?你怎能逼迫我的妻子!我尸骨未寒,你就想着将她………你对的起你儿子么?”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近乎嘶吼。
“母亲也是没法子了,母亲都是为了你好,总不能见你身后无人给你捧灰,你不能怪母亲……你那时走了,母亲也是无奈,无奈罢了。再说,一切还不都是老夫人的主意……”
韦夫人说完这句话,心力憔悴,竟是眼睛一闭晕厥了过去。
顿时,又是一番大乱。
梁冀却只是眼睁睁看着韦夫人晕厥在他眼前,摔倒在地上,却连上前去搀扶一把的力气也没有。
甚至有一瞬间,他看着被人扶起来掐人中救治的韦夫人,看着她那张裹满眼泪的虚假面孔,恨不能动手掐上她的脖颈。
这就是他的母亲。
从小订下婚约的未婚妻,在自己死后仍然愿意嫁给自己的女子,却在族人,兄弟,在自己母亲威胁下,被逼着同别的男人……
梁冀眼里猩红呼之欲出,心头骤痛,像是肉被一刀刀割开,将细碎又粗糙的沙子揉了进去。
他从来不知晓,人的心能疼成这般模样。他甚至连盈时都不敢再去看一眼。
许久的绝望,痛苦,茫然。叫他回过神来转眸看向她时,眼中已经遥遥带上了哭意。
他推开一群女眷,上前攥着盈时的手腕,手中分不清是谁的腕子在颤抖:“盈时,你答应过我的,答应过我不会……不会嫁给旁人,你会守着我的,你为何就不能再等等我,为何啊……”
盈时心中冷笑,再等等?
前世她可是等了六年啊。
六年,两千多个日夜,深宅高门里两千多个冰冷的日夜。
那时她从未有过一句抱怨,可得到的是什么?
得到的是他阖家幸福,儿女绕膝。
梁冀有什么脸问自己?
盈时任由旁人怎么说,都只是喃喃的哭,“你要怨就怨恨我吧,是我太过迂腐,太没有主见,旁人说什么就只能是什么,可是已经如此了,已经没法子了。如今,舜功,你能接受我的孩子么……”
这话,盈时听着都觉得似曾相识。可不是韦夫人前世常问的么。不死心的一遍又一遍问。
他颤抖着握着她瘦弱的肩头,不回答她的话,几乎咬牙切齿的贴上她的脸,眼中漫着泪意逼问她:“那个男人是谁?你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
他要杀了他。
廊下百花已残,独留空荡荡的花枝,朔风一吹,枝叶摇摇欲坠。
身后有急促脚步声传来。
来人身量极高,又是才从府外赶回,长长的外袍尚未褪下,雅青大氅几乎呈现倾倒之势覆压而来。
他停在梁冀与她之间。
盈时纤细的身影,映在那件大氅的阴影之下。
她仰头,瞧见那道如远山堆雪的眉眼,居高临下,表情冷漠。
盈时连忙收回视线,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
梁昀垂眼,看到跌坐在地上的她,她躲避自己的神情,她与自己弟弟身体交缠。她眼睛哭的通红,红的像兔子。
呵……可真是,心上人死而复生了,可叫她哭坏了。
梁昀轻轻叹息一声,将手放上梁冀扯拽盈时的手上。
“舜功,你回来了。”
是兄长的声音。
梁冀牙龈几欲咬出血来,他弯曲的背脊猛地直起,怒问众人:“是谁?那个男人是谁?”
随着他的话,梁昀身后跟着而来的梁直已是竖起眉头。
梁直忍不住道:“老三!兄长一听你回来了,连朝都不上了就匆忙出宫来找你。可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发什么火?兼祧之事都是由长辈决定的!”
不过是为了一个女人,就这般对自己嫡亲兄长?
盈时耳朵被各方吼的嗡嗡的叫,她看着人注意力不在自己这边,悄无声息的起身欲走,远离纷扰。
梁冀却又攥起盈时冰凉的手腕,将盈时重新往自己这边扯。
“你别走。”
梁昀修长的手指覆着梁冀肩头,压着他:“舜功,别惊扰女眷,让她回去。”
第87章
盈时纤白的手腕被梁冀攥着, 总抽出不来,还是趁着梁昀与他说话时她才得以挣脱。
她心中太乱, 如何也不想继续逗留。
哪怕如今廊下下起簌簌细雪,她仍旧冒着雪往后院跑去。
一片冰凉的雪花被风刮动,从廊下轻轻穿过,毫无征兆的落在梁昀手背上。
梁昀宽大下袖袍垂下,里头是攥的几近痉挛的手指。
梁昀视线微抬,依次划过厅内神态各异的女眷们身上,他冷声吩咐:“去请大夫来给母亲瞧治,再去与老夫人说,便说是三爷回来了。”
老夫人如今的状态, 也不知知晓梁冀尚未离世的消息到底是惊大过喜,还是喜大过惊。无论如何, 老夫人走前见上梁冀一面总归是好的。
梁冀恼恨的环顾着四周, 看着身边的每一位亲人, 看着他们如今躲避自己的模样, 看着他们愧疚自己的神情。
显然, 他们一个个都是帮凶。
趁着自己死了, 去作践自己的妻子?
梁冀胸臆中翻涌起一股股沉怒, 他忍不住怨怒, 痛声质问他们:“你们怎么能这么逼她?逼她改嫁?那个奸夫呢?到底是谁!”
等等……梁冀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对。
好像自己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
他情绪太过热切, 如今才是后知后觉, 才恍然间听明白, 方才梁直说了什么。
那一瞬间,梁冀身体里的每一滴血几乎都凉透了。
他面色怆然的凝望着面前的兄长。
“兼祧?”
他一个个巡视,额角青筋直跳, 视线活像一头饿狼:“是谁……谁同她兼祧?”
众人间罕见的一静,无人答话。
便是连方才还义愤填膺责骂自己的梁直如今也是一声不吭。
奴婢们纷纷垂着头,一副眼瞎耳聋模样。
气氛冷寂的厉害,梁昀只是动唇间,却见梁冀自然而然眸光从他面上挪开——梁冀几乎未曾迟疑,拳头攥紧已经狠狠朝着梁昀身后的梁直面上砸了上去!
“是你吧?趁着我不在抢我妻子。你可真是不要脸的!”
“你自己没有妻子吗?”
梁冀一拳拳落在梁直那张俊挺的脸上,毫无手下留情。成年男子的手掌尤如铁锤一般拳拳到肉,闷声叫人听着跟着肉疼。
梁直也不是一个忍气吞声的窝囊废。他本来就对梁冀咋咋呼呼心中起火,如今见他竟还打起自己来,想也未想撸起袖便是反手打了回去。
“当真以为我还怕你!你这个没规矩的小畜生!”
两个精壮的成年男子,倏然间扭打成团。
顷刻功夫,梁直已经挨了几拳,梁冀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眼上挨了一拳,嘴角挨了一拳,两处几乎都已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来。
无数护卫争先恐后涌入廊下,可看着扭打在一起的二位爷,竟一时间不知如何拉架。
梁昀眼神凝定不动,面容冷厉,呵斥:“够了!”
“兼祧之事与二弟无关。舜功,此事你若是心中有火,也当是冲我来。”
那厢晕厥过去的韦夫人又被这阵吓人的阵仗惊醒,她倒是宁愿一直晕厥过去,可偏偏如今越是心急越是清醒。她一睁眼便见自己儿子在闹得天翻地覆,恨不能与兄弟为敌,当即惨白着脸去劝说儿子:“此事你万万不可去责怪你的兄长!”
以梁昀如今权势,韦夫人唯恐梁冀得罪了梁昀,哀哭道:“你兄长还不都是为了帮你这个……”
梁冀停了打斗,他眼里皆是怔松、迷惘。
甚至还怔在原地又挨梁直打了两拳,都一动不动。
梁冀动作像是僵硬一般,僵硬的抬起眼皮,看向梁昀。
两年不见,少年如今的面颊轮廓已经愈发清晰,身材修长挺拔,也比当年多了几分凌厉成熟。
但看向兄长时,仍然难改的带着原先的敬仰。
梁昀那张面无表情,毫无瑕疵的面孔映入梁冀的眸底。
从小这位兄长就是这样。
他总是这般居高临下,像是高高立着的一尊神像,周身上下几近完美的挑不出一丝错。
从小,喜好发脾气的是自己,做错事的是自己,挨长辈责罚挨长辈打的似乎永远都只有他同梁直。
梁昀完美的像是一尊假人,像是一尊玉雕的菩萨。
梁冀会怀疑梁直也绝不会怀疑梁昀。
这位兄长怎会行兼祧之事?
他怎会……
梁冀甚至依旧不相信这句话是从梁昀嘴里说出来的。
梁昀不是说过,不报父仇誓不成婚的么?
“ 你再说一遍。”
梁昀低垂下来的眼帘遮盖住眼中的幽暗,他平静道:“是我。”
梁冀眼眸乌沉沉如点漆,有一瞬间眼底划过湿润的光:“你骗人。”
梁昀朝着他摇头苦笑:“舜功,事已至此,已无法论对错。”
“错了,也只能是对,只能一直错下去。”
也不知是哪个词刺激到了梁冀,他忽而大骂:“住口!”
梁冀看着梁昀,一字一句道:“我才是她丈夫,如今我回来了,你就得滚!”.
“你们都给我住手!”
前院剑拔弩张,后院恰时来了人解救下这一场闹剧。
王妃环佩叮当,疾步走出垂花门,身后跟着的萧夫人亦是行色匆匆。
“哎呦,怎么还动起手了!瞧瞧这老二老三脸上的伤,都是一家子至亲兄弟,多大的人了!怎还打闹起来了!闹成这般说出去也不怕旁人家笑话?!”
王妃听闻侄子死而复生,原本嘴角还噙着一抹淡淡笑意。谁知一来却见前院好生热闹的场景,哪里还笑得出来。
她与身后的萧夫人对视一眼,皆是轻轻一叹,这可如何是好?当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老太太听闻三爷回来了,心中惊喜。一直念叨着问怎么还不过去瞧她去。”萧夫人抹着眼,语气哀叹。
王妃往日最好的脾气,如今也是忍不住怒骂:“你们还不快收拾收拾,往后院先去见母亲去!”
她倒是还好,光明敞亮。毕竟当年的她可没掺和进娘家的这等子事儿,是以如今面对起众人来也毫无心虚。
眼瞧这满府的其他人,只怕如今没有一个不难堪的。
老夫人更是如此。
她与萧夫人先前知晓冀儿回来了,自是喜极而泣。可转头又是苦恼起来,老夫人如今状况早不过是日日靠着人参吊着一口气了,可万万受不得刺激。
老夫人早接受了老三的死讯,如今猛不丁人回来了,回来就回来吧,偏偏先前那一切可都是老夫人做出的……
二人思来想去许久,才决定敢同老夫人透露。果不其然老夫人听闻便在床上喘不上来气,眼角流泪。
惊喜惊喜,只是不知是惊大过喜,还是喜大过惊。
萧夫人跟随在王妃身后,瞧见自己儿子被打成那副模样,忍不住脸皮抽搐,挥帕子眼不见为净:“老三,有什么事日后再说!先去见见你祖母去吧!”
梁冀恍若未闻,倒是梁昀先道:“我知你对我的怨气,只是祖母如今身体不好,你我的事日后再说,先收收你的脾气,去看看祖母。”
梁冀擦着脸上的伤,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沿着抄手游廊走进去。
踏入容寿堂,绕过一群群伺候在床边的婢女们,就见床榻中老夫人虚弱的身影。
梁冀心中有怨,在床边站着半晌不肯磕头。
直到见到老夫人挣扎着由嬷嬷们撑着起床,整个人瘦的皮包骨的模样,叫他险些认不得。
明明自己就在她床边站着,老夫人却半晌都没瞧清自己,一直伸手摸着他,冀儿,冀儿的叫着自己。
梁冀终于是红了眼眶,跪下来给老夫人磕头:“祖母,孙儿不孝,回来晚了…”
可不是回来晚了。
老夫人想要亲眼见见那个苦命的孙儿,婢女们才扶着她起身,她只觉一夕间天旋地转,仿佛整个府中都在摇晃。
“老夫人,您多注意些身子,躺着吧。”
老夫人轻轻叹息一声,如今身子已经不容她胡闹。
她只能靠在软枕上,眼角流着浑浊的泪,抚摸着梁冀胡子邋遢的脸庞。
她虽然看不清了,却总能摸得到。
延着少年挺阔的额头往下,微蹙的长眉,挺直的鼻梁。
当年那个瘦弱孩子气的少年,消失这两年已经长成成年男子的模样。
伫立的身型仿若高挺的山岳,眉眼间渐渐有了沉稳庄重的气质。
老天爷待他们梁家终究不薄。
原以为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谁知这孩子能如此命大,大难不死。落下悬崖江水,竟还能捡回了一条命。竟在她临死前完好无缺的回来了。
多好啊。
可见到梁冀闷不吭声的模样,老夫人便是知晓,这孩子怨恨自己了。
她想起自己做的糊涂事,心中惭愧不已。
她不由得想,若是自己没有掺和,若是……这孩子回来见到娘子在家里等着他,他该多欢喜。一家该和和美美了。
可……
老夫人转头便艰难地唤起陈嬷嬷:“去把老大也叫进来。”
梁冀厉声道:“我不想见他!”
“祖母没几日了……你好不容易回来,偏要祖母瞧见你们兄弟不和?你别怪……别怪你兄长,你兄长最是高洁的品性,阿阮……阿阮也是一个好孩子……”
老夫人气若游丝,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叫人忍不住眼眶酸涩起来:“这一切要怪就怪祖母吧。都是祖母一人的主意,要怪就怪祖母,祖母老不死的……”
梁冀却依旧是直愣愣的跪在那里不肯说话。
老夫人本想叫他见一见那孩子,才出生没多久的孩子,是多么可爱漂亮。
这一切虽然错了,可也算是错有错着,至少叫她临走前见到了孙辈。
说句不好听的,她心中愧对老三,可瞧见了那般冰雪可爱的重孙子如何她心里都是无憾,知足的。
如今只是怕两个孙子为这事儿闹矛盾,祸起萧墙,那般可真是自己的罪过了。
老夫人只能叹气,“终是我对不起你。可阿阮与你兄长都是无辜的,你切莫怨恨他们……”
“别提他!”梁冀声音沙哑,嘶吼起来。
“什么品性高洁,趁我不在夺走了我的妻!他就一卑鄙无耻抢人妻子的小人!”
老夫人听了眼前又是一黑,本就是摇摇欲坠的身子,更是险些升天而去。
陈嬷嬷连忙赶来,抚着她胸口给她顺气,陈嬷嬷忍不住叹息:“三爷!您可是不小了,二十有一的人了!该明事理了!老夫人如今的身子如何还能受得您的气……她做的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府上好,为了大家伙好?谁都以为您去了,老夫人怜惜夫人与少夫人,想给您留个后罢了。小郎君更是难得的好孩子……”
梁冀听了这话,踉跄跌倒在地,他抬头扶面竟不知不觉满脸的泪。
他一字一句慢慢咬着牙:“以后我会带着她走的远远,一辈子不会再回这个地方!那孩子我与盈时都不会要,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
说着,他撑着身子起来,拂袖往外走。
屋外,梁昀恰巧踏进来。
兄弟二人一左一右,一进一出,隔着惨白的天光,对视了一眼。
梁冀眼中全是怨恨,梁昀倒是平静。他看了床上躺着的老夫人,而后垂下眼帘朝梁冀道:“前院有一位夫人找上门来。”
梁昀声量不高,慢慢移眸转向梁冀:“她自言,是你夫人。”
“舜功,你要不要出去瞧瞧?”
梁冀随着这句话,浑身止不住的一震。
第88章
傅繁原以为是自己来错了地儿, 不,兴许是她兄长说错地儿了。
她从未想过阿牛家会是如此高门府邸。
当她见到乌木雕刻而成, 嵌着錾金字迹的牌匾之后,心中愈发惴惴不安。
她自诩自己是个胆大的姑娘,往日行走在乡镇间总也不见怕的,可如今来了阿牛家,才只是踏入门槛就有些怕了。
她一路跟在引路的婢女身后,局促攥着自己的衣角。
正门入内,仪门之后,处处翠嶂如屏,曲径通幽。亭台楼阁, 假山池塘,只叫她觉得这府上的一草一木只怕都比自己金贵, 她局促的眼神都不敢乱看, 唯恐多看两眼就要被旁人轻视了去。
傅繁一路上止不住想, 这当真是阿牛家?
他的家人究竟性子如何?和善好相处吗?
他们会同意自己与阿牛这桩婚事吗?会不会觉得自己心比天高?会不会作践自己……
一时间, 傅繁还没走进去, 心里就涌现许多情绪, 她心里害怕的厉害。
但是幸运的她一路被人引着, 那些奴仆对着她倒是恭敬, 似乎并不为她一身朴素衣裙与这里格格不入而对她另眼相待。
婢女们穿戴都比自己还要好上许多,甚至都是她没见过的样式, 那些衣裙布料便是她们镇上最富裕的人家, 只怕都没穿过。傅繁觉得心中酸涩, 浑身的不自在。
她低头看着自己特意穿来的新裁的翠绿襦裙,上面绣着略显粗糙的花儿,更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
她死死咬着唇, 强压下胸中那一股波涛汹涌的情绪。
众人见她方才在府门前便说的言之凿凿,若是往日自是不信,只是今儿上午才来迎回来了三爷,也是如她这番的寒酸打扮。
如今再对着这位自诩是三爷夫人的娘子,内心如何暂且不表,面子上自然不敢有分毫怠慢。
奴婢们一面差人朝着后院报信,一面将傅繁迎到厅内坐着。婢女来给她砌茶倒水,端来瓜果梅子等物。
傅繁却连喝也不敢喝。
在婢女倒完水要退下时,傅繁忍不住伸手叫住她。
“娘子有何吩咐?”婢女问她。
傅繁甚至不敢去看那婢女的眼,只问:“你们府上的三爷怎么还不过来?你们到底与他传话了没,可别糊弄我……”
婢女笑语盈盈:“回娘子的话,已经差人去通禀三爷了。只是娘子您来的巧,我们府上上午才认回三爷,如今三爷去后院陪着老夫人说话去了。”
前院与老夫人的后院隔的远,可远远不是一两盏茶的功夫能来回的。
这话说的叫傅繁面上难堪。
婢女许是没旁的意思,可傅繁总觉得这人是在嘲讽自己,嘲讽自己阿牛才一认祖归宗,自己就迫不及待跑来了?
她忍不住辩解道:“我随我家兄长入京找了他好几日了的,也是才打探到他家……”
那婢女却只是笑笑,可这笑意落在傅繁眼里,怎么看怎么觉得扎眼。
可偏偏如今自己还有求于人,她只能吃下这番窝囊气。
傅繁如今再没空想旁的,她只觉在这里坐着度日如年,一想到往后说不准就生活在这里……她连忙摇摇头,心里哀叹起来。
自己不过是个平头百姓,而阿牛……阿牛家如此富贵,地位差距如此之大,她只怕再也不能像以往那么自在……
以往她发起脾气来连阿牛都要想法子哄着,如今呢?如今她连阿牛的面都还没见到,想要问些事儿还要朝着一个丫鬟卑躬屈膝。
“你能同我说说你们三爷么?”傅繁终于忍不住探听道。
婢女心下难免鄙夷,觉得这娘子没规矩,哪里这般直白跑来旁人家问她们主子家事的?且她如今都还身份不明,真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可想到方才管事吩咐,知晓这位只怕真是三爷的人。
婢女心中也是忍不住羡慕起这女子的好运道,或许她这副相貌在寻常百姓中尚能算上清秀,可放在京城之中,放在穆国公府,便是丫鬟们里头,这位娘子的长相也算不得出挑。
更有珠玉在前,叫她忍不住将傅繁同那位三少夫人比起来。
奈何再瞧不上,这位娘子就是比她们这群婢子命好。能寻上门来,能叫管事亲自发了话的,身份只怕不做假。
莫说是府上爷的妾了,便是一个通房丫鬟都多少丫鬟卯足了劲儿想钻啊。转头这位说不准就是她们主子了。
婢女心思活泛的紧,明知自己要好好待着捧着这位,可总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
她一面回着话一面刻意与傅繁说起:“我们三爷自生来便了不得,十八岁就当了奉义中郎将,后领着朝中中军平叛,被封了平虏将军。十九岁就……是京中权贵中也不可多得的少年英才。多少人家想将女儿嫁给咱们三爷,可咱们三爷都不喜欢,就只……”
婢女开始不说了。
她这话软的很,说了一半最重要的却不说下去了。
只叫傅繁想追问又不好意思追问。
她是个聪明的娘子,思及兄长带自己来穆国公府时的欲言又止。
她以往一直自欺欺人,总想着有个万一,可如今已经没法子继续欺骗自己了,因为他找到自己家了。
但许多事儿她不能开口问出来。
因为她才是与阿牛合过八字,拜过堂的妻子。
她与他有婚书,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她要是主动开口,便是落了下风,便……
傅繁忐忑不安的又坐了会儿,先一个来见自己的并不是阿牛。而是一个年纪约莫四十上下,着深红暗纹褙子,头挽倭堕髻的夫人。
那夫人衣着富贵不凡,头上戴着几支赤金点翠簪子横插其间,耳上明珠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越发衬得她面容庄重。
傅繁赶紧站了起来,强笑道:“您是?”
韦夫人并未回她的话,她今日一日间心情数番波折,儿子死而复生自叫她欣喜不已,可一想起后宅那些头疼的事儿,一想起儿子临走前对自己怨恨的眸光,恨不能掐死自己的眼神……
韦夫人往另一侧交椅上坐了下来,脸上泛着一丝疲惫虚弱,不说话。
随着韦夫人身后跟来的一群婆子们纷纷对视一眼,道:“这位是咱们府上的主母,大夫人。是三爷的母亲。”
傅繁一听竟是梁冀的母亲,连忙局促的行礼道:“夫人好……”
韦夫人点点头,眼中却藏着讽刺。
她太知晓这些外头女人们弯弯道道的心思,一个个没见过好的,见了一个英俊男人只恨不能将腰带绑在他头上。更何况是她儿子那般的……
不然怎么自己儿子才回来,外头的这个就如此迫不及待的进门?这是生怕自己儿子不要她了不成?
以往的韦夫人最瞧不起这起子不要脸面的女子,可如今到底不同了,她有些要给儿子再多纳几人。
她们母子间足足两年离别生分了许多,且还有阮氏的那桩糊涂事压在她心头——以往她对融儿有多稀罕,如今她对那孩子就有多心堵。
自己儿子不是不能生,且如今更是好端端回来了。怎么好再叫一个老大的亲儿子挡在前头?
就连阿阮也是麻烦,日后到底要怎么才好?
韦夫人止不住头疼起来,头疼冀儿那孩子心里眼里都是阮氏。当年自己就不赞同,屡次想要退婚,可不还是没成。冀儿认准了就是一头栽进去,她这个当娘的再怎么说有什么用。
如今冀儿想来只怕还是不肯收心,反倒还要因为阮氏来怨恨自己……
韦夫人抚着自己疼的厉害的头,身旁便立刻有一个丫鬟上前给她揉头,又有一丫鬟递上一方沾湿水的棉帕,韦夫人接过轻轻搭于手间,擦拭一番后才端起茶盏来。
她并不喝,只是摩挲着手里的杯盏,问傅繁:“好孩子,莫怕,坐下与我说说话。你叫什么名儿?”
傅繁一听眼前这位贵妇人便是阿牛母亲,大夫人?主母?
阿牛是她的儿子,日后这个府里的主人?
傅繁已经紧张的说不上来是不是欢喜了。
这就好比是捡到金子的人,若是只有几块,那自然是欣喜不已,谁也不会发觉。若捡到的是一座自己如何也抬不起来的金山,可就要头疼了。
她整个人顿时像是瘪了气的河豚,忍不住露出胆怯,却又恐旁人看轻自己,腰板挺得笔直。
“我姓傅,家里人都叫我繁娘……”
这话自然是假的,家里人都叫她大丫。
村里的娘子有几个有正经名字的?便是她兄长不也是大郎大郎的叫着的。她这名字还是她小时候央求着她那略认几个字的爹给她翻书取来的。
繁?
想来也是庄户人家才能取如此俚俗粗鄙的名儿。
韦夫人听了,心中忍不住嫌弃,面上却只是浅笑着问傅繁:“好孩子,与我好好说说你同我儿是如何相识的?他这些年都住哪儿,过的如何?”
说到此事,总算是说到傅繁为数不多能夸夸其谈的了。她不慌不忙将自己当年是如何救下阿牛,如何与兄长一同救治阿牛的事儿一五一十道来。
若说韦夫人原先还瞧不上她,如今一听,眼前这位竟是自己儿子的救命恩人,当即心中便有些羞愧起来。
这可是救命恩人,自己方才竟然心中嫌弃……
韦夫人拿着帕子擦了擦眼下,语气柔软了许多:“这么说来你这孩子竟还是我儿救命恩人?我儿有福气,有你这般的救命恩人……”
说着说着,韦夫人描绘的精致的细眉又是微微皱起,语气说不上的怪异:“你说,你与他拜过堂成过亲了?”
傅繁被她一惊一乍弄得心里发虚,她壮起胆子问:“可有哪里不对?莫不是你们府上看不上我不成?”
一个其貌不扬的乡下野丫头,又没规矩又不知尊卑,韦夫人以往能看得上她才怪。
动不动就拿拜堂成亲放在嘴边,依着她所说的,自己儿子那时重伤脑子都不好使,她与一个脑子不好的人成什么亲?
且自己问冀儿时他是如何说的?只将这些事儿三两句含糊过去,半点不提自己成婚的事,娘子还是救下自己的恩人。
这便是自己儿子厌恶她了?
韦夫人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对我儿有救命之恩,如此恩情我们府上怎会轻视你?只是……只是我也不知该如何说道,说理惭愧,我儿走后府上便给他娶了一门亲……”
傅繁一听,面色大变。
可又听娶的是阴亲,是走后娶的,她一下子松了一口气。却又是立刻忍不住生气:“人死都死了怎么还能结阴亲?你们府上当真是愚蒙!那姑娘也是个蠢的,怎还能同意这种事?如今我可是不管,我是带了婚书来的,我才是他的妻子!只怕我婚书上的日子还在她前头呢!”
她这话一出,一群婢女们频频蹙眉,只觉得三爷这位在外头找的娘子可真是粗俗不堪。
说旁人结阴亲是蠢,还说她们府上满府都蠢??
合着就她自己聪明?她嫁给一个傻子就不愚拙了?呸!
真不要脸!一上来连三爷的面都还没见着,就迫不及待论起婚书日期来?莫不是真想与府上三少夫人论起大小?争着当正头夫人?
看看她这副粗鄙的模样,以往给她们家三爷提鞋也不配!
韦夫人方才还有诸多不忍,一来不忍刻薄儿子救命恩人,二来这事儿多番较量,阮氏怎样算来也无错……甚至当初还是她开口相劝。若是如今她再掺和,刻薄阮氏,怕要被世人戳着脊梁骨骂了。
最好是叫这姑娘与阮氏去争。
可如今自己不过一句话,这姑娘就如此口舌不饶人,心眼多的很却着实不够聪明。
韦夫人略沉了两分脸,心里鄙夷却只能故做为难开口:“虽为阴亲,该差的一样不差,结的更是两姓之好。婚书上写的可是冀儿的名字,族中都点头了的。”
这无疑就是在提点对面傅繁,阮氏婚书上写的是梁冀的名字,你婚书上胡编的是哪个名?如今可还有这号人?
婚书不婚书的,于他们这种人家可不重要。
他们看重的是门当户对,是父母之命,看中的是娶妻身后能带来的家族势力,更是妻子本身品性德行。
她有哪一点?
韦夫人本想着遮掩一番,今日已经是来不及了,适才闹得阵仗大,她才与傅繁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女眷们就从内院里出来看热闹。
家丑不可外扬,韦夫人低声劝说傅繁:“这事儿我也不好插手,等冀儿来了你再与他说。若此事当真,我们府上必会给姑娘一个名分……”
偏偏傅繁旁的没看出来,倒是看出来韦夫人和这群婢女们一个个都看不上自己。她见又来了好几位衣着富贵面貌慈祥的夫人,当即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将早早准备好的婚书从袖口里往外拿。
“这是我与阿牛的婚书,白纸黑字写的分明!”
嚯——
此话一出,夫人小姐们一个个都面露诧异的看过来。
萧夫人蹙眉:“谁是阿牛?说的是三爷?姑娘这话可不对,三爷可是有媳妇儿的!”
萧琼玉:“你这姑娘是不是弄错了?弄错府上了?我们府上三爷是才回府……”
“就是你们府上!你们不信就拿婚书去看。你们休想仗势欺人!”
傅繁嗓门本就大,如今情急之下叫嚷的更是厉害,王妃轻蹙着眉头,忍不住拿着帕子捂着耳朵。
她这一声惹得外头婢女婆子们一个个凑头过来,只以为里头出了什么事儿。
韦夫人气的胸口发闷,若非是儿子的救命恩人,她只怕要叫身后婆子们将这好生粗鲁的女子拖下去了。
细碎的阳光穿过树梢,斜斜投射在廊下。
廊下忽然闯入一个藏青衣袍的身影,光影落在他英挺年轻的眼角眉梢,描绘出一股说不出的锐气。
他大步跨来,走的极快,几乎是一路跑过来,衣袍卷起一阵风。
梁冀去见老夫人时匆匆更换了一身褂子,洗了一把灰扑扑的脸。
如今虽整体容貌未改,可一身合体的直裾深衣,领口袖衫都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凸显他身材修长而精瘦,整个人看起来比以前的粗糙打扮年轻了好几岁。
走在富丽堂皇处处描金彩绘的公爵府邸,整个人说不出来的英挺潇洒,意气风发。
人明明还是那个人,可举止间都全然变了。
不像是原先那个人了,甚至……从梁冀身上,找不出原先的一丝痕迹。
傅繁终于看到了他,看着他俊朗的眉眼,心仿佛被挠了下,一路的委屈止不住的涌上心头。
她忍不住嚎哭起来:“阿牛……你这些时日都跑去了哪儿了?我找了你好久,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梁冀近乎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看着眼前的一切,见女眷中没有盈时的身影,他几不可见的略松了一口气。
而后,梁冀看到她拿出来的婚书,那抹鲜红叫他眼中刺痛。
他的声音里隐隐有哀求,看着她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们能不能出去说?出府我跟你解释清楚……”
傅繁怎是好糊弄的?她紧紧咬着牙,冷声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就这么见不得人了?我才不走,你与我在这里说清楚!说清楚!”
梁冀冷漠看着她,忽而一手揪起她的婚书,傅繁见状连忙去抢。
梁冀却一手扯着她的衣袖将她往外拉。
“你干嘛!你疯了?你拉痛我了!”
梁冀手劲儿丝毫不小,他扯着她的速度丝毫不停,低吼道:“我记起来了所有的事,我根本不是什么阿牛!不是!”
“怎么了?你忘了以前我们的一切?你如今认祖归宗了就想要抛掉我?你就是阿牛!你就是阿牛……”傅繁眼中渐渐红了起来,显然,她意识到眼前人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傻乎乎的阿牛。阿牛才不会用这种语气与自己说话。
“我有我的家人,有我的妻子!傅繁,我只能对不起你,我欠你的我一定会拿旁的还给你!你对我的恩情我记着,我一定会还给你的。可是我真没法子拿感情还给你……”
第89章
她的丈夫亲口承认他有妻子, 亲口说出这一句句话来,无疑是在剜傅繁的心。
她只觉得心口鲜血淋漓, 疼的厉害,眼泪屈辱的在眼眶里打转。
照理说傅繁该恨他的。恨眼前人的绝情,恨他玩弄自己的感情,恨他负义忘恩。
可她一想起二人间的点点滴滴,怎么也恨不起来。
对待自己深爱的人,总是盲目的,毫无理智可言。
她像是以前最瞧不起的那些村间乡妇。情绪失控朝着梁冀肩头捶打上去,一下下毫不留情:“你这个骗子!你这个骗子!你将阿牛弄到哪儿去了?你将他还给我!你把阿牛还给我……”
“你以为我就喜欢你了?你把我丈夫还给我!我要我的阿牛!你将他还给我,你看我还就不纠缠你!”傅繁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哭喊。
这一幕饶是方才并不喜欢她的府上众人们看到了, 心中也是控制不住的叹气,直叹冤孽。
如今这般听着瞧着, 谁能分出个黑白对错来?
这一日府上就先后惹出这许多事来, 真叫人措手不及。
韦夫人亲眼见着自己的宝贝儿子被一粗俗无礼的民女如此对待, 她黑着脸差人上前将傅繁拉下去。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这姑娘拉开!”哪家养出这般性子的姑娘?当真是没规矩!
赶过去的仆人们却被梁冀伸手阻止。
梁冀眉眼未动, 只是垂着头一动不动的任由傅繁打:“你打, 若是能叫你消气便慢慢打。”
他这话更惹得傅繁气急败坏:“呸!你以为你欠我的打你几巴掌就能还清?若是没有我你早就死了!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就这个白眼狼, 亏我以前那么相信你, 我一直想着你, 你莫不是忘了你以前的承诺……”
傅繁咬着唇,泪水倔强的凝结在眼眶, 哪怕看不清楚, 却依旧是紧紧盯着梁冀。
梁冀只是躲避她的眸光一般垂着头。
他等她骂完, 才试着将自己衣袖从她手中扯了扯,深吸一口气道:“傅繁,你不是最喜欢银子了吗?我将自己有的都给你, 你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银钱。以后你与你大哥再也不用为了生计发愁,以后——”
梁冀话未说完,脸上又挨了傅繁重重一巴掌。
她咬着牙骂他:“原来你就是这般看我的?大少爷,你看不起谁啊?我虽贪财却也知取之有道!我便是宁愿饿死穷死也绝不会叫你施舍!我呸!”
一语未了,她却忽地察觉头晕目眩。
傅繁这些时日为了阿牛的失踪提心吊胆,这一路又是赶的急仓促入京,往日强壮的身子这些时日憔悴的厉害。
许是方才情绪太过激烈,前一刻还在挣扎哭闹间,她忽地便觉眼前一阵阵眩晕,身子便直直地往后倒去。
幸亏身旁的梁冀眼疾手快搀扶了她一把。
“你不要碰我,拿开你的脏手……”傅繁虚弱的睁不开眼,偏偏还记着二人方才的争吵,丝毫不肯示弱的骂。
梁冀松开手,却叫傅繁直直坠倒在地上。
围观的众人皆被这一出唬得花容失色。
“这是怎么了?”一时间,脚步声纷至沓来。
韦夫人见此情景眼皮微颤,心下有了猜测,当即便急命身侧婢女去请府中大夫过来。
不多时,便有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而至。
屋内众人皆屏气敛息,各有所想。
大夫细细搭脉神色凝重,俄而起身向众人拱手道:“恭喜府上,这位娘子是有喜了,约莫两月多了。”
此语一出,仿若春日惊雷。
众人面庞各异,韦夫人已是面浮欣喜。
韦夫人想也未想,便朝着听了这个消息呆滞在原处久久不曾移动的梁冀催促道:“冀儿,两个多月,究竟是不是你的骨肉?”
梁冀似乎被这个消息震住了,他垂着头僵硬着身子,整个人竭力攥紧手指,他在发抖。
显然他不想承认。可良知叫他无法说出一个不字来。
梁冀只觉心口闷沉得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离他越来越远了。
可笑啊,前一日他还满心欢喜,一日一夜的策马也不觉有任何疲惫。他满身的精力只想着早早见到她,与她诉衷肠。
可这才一日功夫,怎就这般了?
今儿看了一出闹剧的女眷们见状也知晓不能继续听下去,这女子日后以什么身份入府来,就不是她们该插手的事儿。
女眷们纷纷寻着借口离去,将空荡荡的花厅留给了母子二人。
韦夫人知晓自己儿子这番的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她自是大喜,这回这个可是自己的亲孙儿。
韦夫人止不住叮嘱梁冀:“赶紧将人纳了,肚子不等人,等肚皮大了再纳入府里只怕叫人说闲话,到时候扯上私生通奸可不好听……”
显然,她并不打算给傅繁一个妻子的名分。
如此出身,如此不堪,当自己的儿媳?岂非叫京中人笑话死自己。
韦夫人宁愿将他二人这段感情看做是通奸,也不愿承认自己儿子失踪失忆的两年里与一贫民女子私下成了婚。
在她看来,那女子若非肚子里有了她的孙子,做妾都是抬举她了。不过如今,看在未出世孩子的份上,叫她做妾倒也不是不行。
大不了日后将孩子抱过来自己好生教养,万万不能叫自己孙子与他那上不得台面的生母走进了便是。
一直怔松的梁昀只觉脑海中一声巨响,各种情绪悄然间炸裂开来。无数情绪好似狂风巨浪,前赴后继的打向他,将他打倒。
胸口里好像有一条冰凉的毒蛇爬上来,一种发自内心的无措将他整个人攫住。
梁冀低垂下眼睫,越是平静的神色,越是暗藏惊心动魄。
“我不要这个孽种。”
孽种?这世道上,竟还有人管自己孩子叫孽种?
若非韦夫人太了解自己肚皮里生下来的儿子,她只怕要怀疑这孩子身世存疑,父不明了。
可她太了解梁冀,正是因为太了解梁冀,才叫梁冀的话气的胸口发疼。
“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你如今都多大的年纪了?说不要就不要?什么叫孽种?”
语罢,韦夫人自顾自吩咐婢女们将傅繁好生照顾伺候着,她狠狠剜了儿子一眼,“赶紧给她寻一处宽舒适的院子,再拨一群丫头们过去,仔细给她养胎!来年才好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你也是,最好给我死了这份心。叫老太太知晓看她怎么罚你!”
梁冀手脚冰凉,忽地毫无起伏波动的语气:“我错的太多了,这不是我所愿。我不是阿牛。傅繁她喜欢的人已经没了,我那时也根本什么都记不起来,我就是个傻子,记忆丧失的傻子……”
儿子这番忽如其来的糊涂话,可叫韦夫人忍不住骂:“你到底被阮氏灌了什么迷魂汤?自己儿子都不想要了?自己儿子不要,乐意给旁人养野种!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
韦夫人说到此事忍不住心中一堵。如今礼法上阮氏才是老三的妻子,她的儿子才是老三的嫡子,且还是嫡长子……
若是继续下去,等那孩子再大一些,就该继承梁冀一切了。
到时候自己亲孙子什么好的都轮不到?好东西全便宜了外人?
梁冀见自己母亲又说起那些事,心中哀痛,他道:“别再说了,我都说了我哪个都不会要,都是孽种!日后我和她都会离这里远远的!远远的叫你们看不着!”
韦夫人简直要被他这番大逆不道气疯了:“且瞧瞧她如今的模样,你不厌弃她已经很好了,她如何还敢不情愿?”
“都叫你别再说了!”梁冀捂着头,似乎强忍着暴怒:“你怎还有脸说她!还不都是你逼她的!她是为了我才……才与大哥……”
“我的儿,听娘的一句劝,你正是年轻,怎么样的女人找不到?不如叫那孩子和她都给了老大算了……”
梁冀一听自己母亲这番话,几欲吐血。
他几近厌憎地甩开韦夫人,“够了……闭嘴!闭嘴!”
……
外头寒流滚滚,下起了绵绵不绝的大雪。
没一会儿功夫,天色便渐渐有几分暗淡。
窗外花枝上静悄悄挂满了霜雪,一条条银枝迎风招展,颇为壮观。
自傅繁刚刚登门,闹着要寻夫君时,盈时便收到了底下人的通禀。
一切如此始料未及,盈时只觉得自己所有的打算都来不及。
她仓促的跑回昼锦园,看着还在熟睡中的孩子。
内室里炭火烧的暖和,叫人昏昏欲睡。
盈时亲自动手,将还在熟睡的融儿抱起来,她的动作惊扰了还在熟睡的孩子。
软和的小团子明明被吵醒了,却也不生气,见到近在咫尺母亲的脸,他架起短短的胳膊咯咯的笑着,投入盈时的怀抱。
小小婴孩儿的手已经很是有力气,但他似乎知晓不能伤害盈时,手指触碰上盈时脸颊时力气很轻。
盈时抱着孩子有些难过,她舍不得松开孩子,可又知晓如今为了融儿的安全,不得不将他抱离身边……
她将脸蛋抵着融儿温暖的脸蛋,深深的叹息一声。
“融儿,你不会怪阿娘吧?阿娘觉得自己很没用,将许多事都处理的乱七八糟……”
自己叫孩子也跟着受苦了。
回应盈时的,是融儿清澈的笑声,盈时忍不住也跟着慢慢勾起唇角。
可她才笑起来,便又听了外头禀报回来的消息,说是今儿随着三爷前后脚入门的那位娘子有身孕了。
桂娘听了这个消息着急的不知如何是好,满屋子里团团转:“这可怎么办好?谁知晓三爷没死能回来?谁知三爷还早早就成婚娶了小的!咱们小主子可怎么办才好啊……”
这日给盈时的惊诧早已不知一点两点了。
一想到一切都比上辈子还要早,甚至连傅繁怀孕的时间都变了——
盈时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不明白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这辈子傅繁的孩子竟也提前来了。
变故太多,她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往那般散漫的态度,一切都与前世截然不同,将她所有盘算打的措手不及。
“娘子,这可如何是好……”
眼瞧着自己身边婢女一个个面若白纸,盈时反倒是镇定下来。
她反过来安慰她们,笑道:“别怕,你们守好了屋子里,阿李陪我去一趟大哥院子里……这几日我们先将孩子送过去。”
她并不相信梁冀,她如今甚至不敢叫融儿离开了自己眼前,甚至是送融儿去梁昀院子里也不敢假手旁人。
她很怕梁冀撞见融儿……
她很怕那个疯子会对融儿做出什么来。
哪怕明知如今自己的正经丈夫回归了,如今关头她最好是远远避着与梁昀的任何见面——可她也顾不得太多。
总要保证孩子的安全。
这就是组团生了个崽崽的好处,到底是融儿的嫡亲大伯,必要的时候她总能无条件的相信他的。
盈时一路走着一路心里想着许多事儿,无非都是融儿日后的事儿,怪就怪傅繁这胎怀的也太不是时候了。怎么这么早……
谁知许是父子连心,盈时抱着融儿跨出昼锦园,还没走出几步,眼角余光便瞥见远处一片桃林下,一道极为高挑的身影朝着她迎面走来。
梁昀一身与四周白雪同色的道袍,渊渟岳峙,身量巍峨。
饶是盈时与他间已经很熟悉了,每回见到他时心里都忍不住称赞一声,当真是以为神仪明秀,姿容如玉的美男子。
他身后,是容寿堂方向。想来是才从老夫人院里出来。
梁昀离她几丈远便停下脚步,他掀眸平静的看了她一眼,“为何这时抱融儿出来?”
盈时嘴角一弯,却泛出无比苦涩的笑。
她的苦笑一丝不落的落在梁昀眼里。
“我想将融儿给兄长您的院里送过去……”
立在她身前的梁昀许久未动,也未吭声。
一双深眸静默的注视着她,盈时怔了怔,也不知为何,忽然感觉气氛很紧绷,无言的威慑力,好像自己都喘不过来气了。
良久,他才无比平静地问她:“为何?”
果真是惜字如金。
盈时压着心里阵阵颤抖,眼皮跳动,她抿着唇回答:“梁冀他回来了,我那个院子里对融儿来说总觉得不太好,不安全……”
梁昀又是许久不说话,他眸光只一直凝定在盈时身上。
盈时越发的紧张,心跳的厉害,她忍不住抬起头问他:“兄长是不愿意吗?莫不是觉得梁冀回来了,你就要避开是非了?”
梁昀盯着她,眼神像是一条毒蛇,朝着她每一寸裸露的皮囊吐的蛇信子。却偏偏眼帘半垂,以毫无波动起伏地语气问她:“他回来了,就叫你这般着急?”
“着急的你就连孩子都不要了?”
盈时一听,只觉得奇葩:“谁说我不要?我只是为了融儿着想,梁冀脾气不好,谁知会做出来什么?兄长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再说了,只是叫你帮我暂且看管一段时日,我还是相信你的……”
“那日后呢?”梁昀看着她,他没有忽视她微微颤抖的眼睫。
梁昀看着她,无比沉静地问她:“盈时,你能否告诉我,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盈时面容微变,察觉到他不知何时竟已停在自己身前。她连忙往后退了退,可未料他却忽而执住她的腕。
修长的五指紧紧攥着她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腕。
他低头,将她肩头狠狠抵在身后的桃树树干上,几乎是冲着她耳畔问她:“你想躲多久?一辈子都躲着这个孩子?”
“还是你觉得这个孩子见不得人,是你的耻辱?你视他为耻辱,为何当初要生他出来!”
第90章
融儿明明是自己的珍宝, 是她费了那么多的努力才得来的孩子……是这个世间与自己血脉最近的亲人。
她喜欢他还来不及,她想要将最好的一切都捧来他面前。怎会视他为耻辱?
自己将才那么小的他送出去, 送去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她也不想的啊。她只是没法子,时间太仓促,一切都是自己始料不及,打乱自己所有的预想。
盈时原本一路都还算镇定的情绪,忽然间被他这两句话说的很难过,很难过。
明明不想这个时候不分轻重缓急的哭,可说出来的话焦急的要哭出来:“不是的,不是的……我怎么会觉得他是耻辱?我只是害怕, 我只是害怕……舜功他回来了,他没死……”
“我也不知如今该怎么面对他了, 兄长, 我答应了同你兼祧, 我跟他许是再回不到最初了……他一定是恨死我了, 一定是恨死我了, 怎么办?他一定也是恨死我都融儿了……”
她说着说着, 眼里含着濛濛的泪, 洇红的眼尾凄艳妩媚, 仿若雪地里的红梅。
梁昀被她的话惹得心中抽痛,听着她字字句句离不开舜功, 舜功舜功……
听着她沉浸在背叛舜功的痛苦里, 听着她为舜功哭泣, 哭的如何也止不住。
这一切都叫梁昀几乎忍不住的眼眶酸涨。
他活了二十多载,心中从未如此痛苦过,胸前疼的几乎喘息不过来……
而盈时呢?她担忧的从来不是旁的。
她怕的是这辈子梁冀与傅繁二人回来的太早。
一边是亲自教养, 如同儿子一般尽职尽责许多年的亲弟弟。另一边是才出世三个月,根本没培养出多深感情的儿子。他本就因兼祧所剩无几的清名,会因梁冀回来再次雪上加霜。
他与自己之间是因为梁冀去了的缘故走到一起。
如今梁冀回来了……梁昀曾经那般重视自己的弟弟,那是他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
如今他会怎样?他会怎么选择?
以往她不怕,总觉得有六年的时间,孩子养在他身边六年,她甚至盘算着即使梁昀日后去了河东,她也会想法子叫融儿与亲生父亲相处。六年的时间,总能占据比梁冀更重的分量,到时候一切都顺理成章。
可如今呢,十月怀胎的是自己,受尽辛苦的也是自己,他其实只不过当了三个月的父亲。
三个月的情感,其实对于男人来说很好割舍吧?
她不确定,她心里慌乱的厉害,她总要试探试探他。
“兄长本能置身事外,却因我的缘故,叫兄长日后也没法面对自己弟弟……您不会恨我吧?”
他会怨恨自己么?怨恨自己的存在叫他与他兄弟感情再也回不到当初?
她忽地听到耳畔一声极轻的叹息。
梁昀眼睫覆压,气息沉重而又冰冷,“我大你好些岁,在我这个年纪早已不是孩子。我走出的每一步都要承担责任,亦从不后悔。”
盈时的心口像是被什么猛烈的撞击了下,撞得她的身子隐隐一震。
她忍住哽咽,道:“只是我现在不知融儿要怎么办才好,他一出世就背负好多。舜功不会喜欢他,夫人更不喜欢他。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就因为我的一己之私,叫他成了这般模样……”
梁昀望着她泪珠不断滴落的眼眸,他多想抱抱她。
可只能冰冷克制地伸出指腹,将她挂在腮上的泪珠一点点拭去。
她永远不明白,她只要回头,就会发现她的身后明明有另一条路……可她看不到。
她只能看到她心心念念许多年的舜功。
舜功是她的爱人,舜功是她的丈夫。
舜功如今回来了,哪怕已经有了瑕疵,哪怕不再完美……
不……现在她至少对着融儿有了几分感情,知晓为融儿的未来打算了,知晓为了融儿流泪。
梁昀道:“舜功他无法做到对这个孩子视若己出,这是天性,他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
他望着她变得苍白的脸颊,所有话语都变得笨拙,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可你放心,在这处府邸,在我这里,谁也越不过融儿。”
盈时指尖颤了一下,她自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这句话中带着的偏爱,带着对融儿的偏爱,顷刻间抚平了她所有的不安。
他这是给自己承诺?
盈时神情变得迷惘不安。
直到四下寒风吹卷着树梢的婆娑作响。
盈时抱着融儿,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
梁冀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在他们身后看了有多久。
直到盈时将融儿递给梁昀,她才看到朝他们走来的梁冀。
梁冀显然情绪很差,深深蹙着眉,气息低沉的厉害。整张脸都透着一种阴冷。
可罕见的,他并没有朝着二人发火,质问。
倒是盈时被身后忽然出来的人吓了一跳。
她擦了擦眼眶,还不想在他回来的头一日就闹出什么不好的传闻来,是以只是低着头解释说:“我将融儿交给兄长,不想被树枝刮了眼睛。”
梁昀看了梁冀一眼,摩挲着指腹上微热的泪痕,并不吭声。
梁冀冷冷看着梁昀,眼中闪过许多挣扎和痛苦。
其实,他对梁昀的心思早就有所怀疑,如今几乎是被他捉到现行……
她是弟媳,他是长兄。身边难道没有旁的仆人?孩子的乳娘就在旁边雪地里立着。
他难道没有事做,才会冒着大雪跑来给她擦泪?
他怎配为兄长?如此卑鄙无耻的抢夺自己的妻子……难道就不能拒绝?他那么些年都能拒不成婚,为何偏要答应兼祧这桩荒唐事?
梁冀几乎暗中咬碎了一口牙。许多细节他根本不敢继续细想下去。
可他也不会追问下去。
继续问下去?
他们连孩子都生了……自己消失的两年,他们间到底有多少场比方才还要亲密的瞬间?
想要继续一段濒临破灭的感情,只能装糊涂。
梁冀盼着自己装糊涂,盈时也能装一回糊涂,他们都不提旧事,重归于好……就当过往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三人间静悄悄的一时无言,盈时最先受不住这种氛围,她将怀里的融儿递给梁昀,转过身再不去看融儿。
谁知融儿许是知晓这一别就不能时时见着娘亲了,他扭着软绵绵的四肢,想从梁昀的肩头着急的伸出脑袋。
梁昀伸出手掌盖着孩子圆鼓鼓的脑门,将他从肩上往下拨了拨。
他抱着孩子的姿势轻松而又儒雅,一看便是惯抱的。
明明还是听不懂话的孩子,梁昀却是垂首与他认真的说话:“融儿可是太想阿娘了?你阿娘会时常来瞧你的。”
梁冀听了这话,几乎是青筋暴起,指节都攥的发白。
他不慎瞥了一眼那个在襁褓里的孩子,那个孩子生的雪白干净,乌黑的头发,黑亮的眼睛。
梁冀瞳孔狠狠一缩,几乎是狼狈地移开眸光。
这是他头一次看到这个孩子,这个他们感情污点的证明,偏偏这个孩子还生的是曾经他幻想中孩子的样子。
他受不了这种氛围。
梁冀觉得喘不过来气,胸闷的厉害,那种痛苦的窒息感又重新扑面而来。
他渐渐明白过来二人间的牵扯来源,又或许是继续的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又或许是——他对她的记忆总是潜意识的停留在他最后去陈郡的那一夜里,那夜下着比这日还大的雪,四周白茫茫的一片。
她明明最怕冷了,还是在自己拿石头打窗的下一刻,趿着鞋前来推来了窗。
窗外风雪侵来,鹅毛一般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落在她乌黑的睫羽与鬓角。
那姑娘仰起头,见到他时满面欣喜,那时的她看着自己时,眼里全是湿漉漉的爱意。
多的能漫出来的爱意。
那样的爱意,不会在短短两年间消失不见。
盈时一定还是喜欢自己的。
那样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姑娘,怎会移情旁人?最多就是孩子割舍不掉罢了……
他与她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大哥算什么?
日后有自己在她身边,她与大哥再没机会见面。
她既然这么舍不得这个孩子,那自己养着也不是不行。
梁冀黯然的开始示弱:“盈时,我如今想了想,既然是你的孩子,我们就自己养着吧。反正他还小,交给旁人总归不好。”
养着吧,日后长大了谁知晓生父是谁?
他才不会愚蠢的留着一个孩子在老大身边,叫她怀念,叫她跟他再有联系。他一定会叫二人早早断的干净。
梁昀垂眸看着怀里的孩子,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他似乎一点都不为弟弟的话生气。只是漫不经心提醒他:“祖母方才问我外院究竟闹得什么事,舜功,你自己闹出来的事情,快去与祖母解释清楚吧。”
梁冀眸中隐隐掠过一道恼恨痛苦,知晓他是故意当着盈时的面说起此事,却也没空继续与梁昀争执。
他彷徨地朝着盈时看过去,自剖伤口朝她解释起来:“那两年我真什么都不记得了,盈时,你知道吗?我当年受了很重的伤,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头每天都很疼,我以为,我以为那就是我原先的生活……后来,后来我一想起来就回来找你了……”
他仍觉得,她只是恨他有了旁的女人。她只要知晓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无奈,就一定会心软。
过往太过沉痛,盈时见到他都会发自内心的厌恶与害怕。可这情绪来的不合时宜。盈时只能忍着,忍着自己过分厌恶的眼神流露。
她有些疲于应对的避开他:“这一日间发生的太多了,我一时间不能接受……”
她说的如此明白,他听不懂。却像一只赶不走的大狗,一直跟在她身旁问她。
“你不记得我们在月老桥上挂的同心锁了么?还有我们在上元节放的孔明灯……”
“可这些我都记得,我就是靠着那些零碎的东西找回来的回忆……那些是我觉得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你不知晓,我那时候身中数箭,又从悬崖上摔下来断了好多根骨头。好疼好疼,现在都好疼,我本是活不下去的,可我总想着你,我不能叫你一个人等我……我回来了。”
那是他活下去的所有信念。他终于回来了,可她似乎变了。所有人逼着她变了——
盈时垂眼看着他毫无掩饰的悲痛模样,他面上的痛苦、难过,重重复杂的情绪。
她并不感动,反倒有一种置身事外,冷静的看着他——看着他痛苦的发疯。
曾几何时自己不也是这样?他痛苦吗?他才痛苦多久?这就受不了了?
盈时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这张脸明明是自己年少时爱慕至深的人,如今看来,却只觉面目可憎。
当年的他明明可以放过她,最多便是一刀两断,她还不是一个会因为一段挽回不了的感情悔恨终生的人。
可是他私欲作祟。
明明自己早已恨毒了他,明明二人间相看两厌,他偏偏不肯放过她。
放自己一条生路……
是这些人联合起来,逼死了她。
看着远处的人影,盈时几不可见的勾起唇角。
……
接下来两日,府上处处充斥着鸡飞狗跳。
傅繁自打那日被诊断出有孕,醒来后自是好一番闹腾。后被韦夫人劝动安排去了府上一处僻静的苑子里暂且养胎。
傅繁除了心思不宁,两日间过的倒是潇洒。
韦夫人心里看不上这个村妇,可到底舍不得亏待了自己还没出世的亲孙子。
马上便安排去了六个婢子,外加两个婆子伺候着傅繁,各种山珍海味,绫罗绸缎更是如流水一般送去了她的住处。
阁里各处多宝阁上摆满了傅繁从未见过的奇珍异宝,翡翠如意温润碧绿,和田玉雕刻的摆件,还有那些她从未见过的琉璃器皿,一尊尊通透晶莹,每一件只怕都价值连城,却都被随意摆放一处。
傅繁打开一卷字画看了又看,自打知晓自己有了身孕,她火爆的脾气也收敛了些,纵然看不懂字画也要陶冶情操。
傅繁心里感慨这个孩子跟着自己这一路赶来京城,颠沛流离可是还没出世就吃了许多委屈。
可她也是有骨气的人,总还记得先前阿牛说的那些瞧不起人的话,叫她每每想起就觉得生气。
他算是认祖归宗了,可怜自己和孩子呢。
傅繁坐在窗边,看着外头飞檐斗拱,看着一片片落雪落在窗沿上,又等了一个下午,仍没见到阿牛。
傅繁忍不住对肚子里的孩子骂着说:“你父亲如今看不上你娘!也不想要你了!”
伺候她的婢女们都是被韦夫人安排过来的,知晓这位娘子虽无名无份,可肚子里的日后一落生就是金尊玉贵的少爷,夫人吩咐她们仔细伺候着,万万不能出差错。
她们哪敢叫傅繁生气?
见傅繁又是骂骂咧咧,一个个都跑过来哄着傅繁说话:“三爷有事儿,一回来就入了朝。这两日都往朝廷里去,等得空了三爷一定会来看娘子的。”
傅繁轻轻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阿牛是不是还有另一个妻子?阿牛是不是跑过去看她了?”
婢女们哪敢乱传话?只能捡着好听的说:“三少夫人每日都不怎么出园子,只带着小郎君玩儿呢。”
这可叫傅繁一惊,她眉头都立了起来,嗓音控制不住的尖锐:“小郎君?她哪儿来的小郎君?她不是阿牛死了才进门的么?”
婢女们一见说了不该说的,哪儿还敢乱说?
傅繁又是一连追问那位素未蒙面三少夫人的事儿,却总没人回自己的话,她不免恼火:“若不是你们夫人将我留下,谁稀罕问这些事儿?阿牛要是还不来看我,我就自己走了!只是这孩子是我自己的,我自己带走,日后如何都与你们没关系!”
这话可是惊吓到了一群婢子们,连忙哄着她顺着她,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有多宝贵。
那厢韦夫人听闻傅繁又是闹腾着要出府,匆匆赶了过来。
韦夫人猜到傅繁的心思,一来便是朝着傅繁好言相劝:“这处楼里你若是住着不舒服,我便再给你换一处旁的住处。你如今先在府上好好养着胎要紧,日后为我们府上诞下一子半女,怎还能少得你的好处?”
傅繁心里早就知晓自己肚子里这个是颗金疙瘩。
可再是金疙瘩,也叫她安心不了。
这府邸里头处处都太金贵了,且还有一个三少夫人压着自己!她无依无靠,还不知日后如何!
为母则强,她总要给自己孩子盘算一番。
傅繁眼眶有点红,朝着韦夫人哀求道:“您能把阿牛叫来吗?我真的很想见见他……”
韦夫人道:“冀儿可不是寻常男子,哪有时间日日陪着女眷的?我儿可是将军,他这回大难不死回来自是要往内廷禀报皇帝去了,定是还有许多的封赏,这几日只怕都回不来。”
傅繁听到此话,原本眼角眉梢的难过渐渐消散,忍不住升起崇拜来。
她就说么,阿牛那样的身板力气,怎么会是凡夫俗子?
只是……
傅繁压下眉头,咬着唇直接去问韦夫人:“她们都说阿牛有一个儿子了?他怎么都有孩子了?不是说那姑娘是阴亲吗?那我这个孩子生下来算什么?”
韦夫人压着性子哄她:“你且放心就是,那个……那个孩子不提也罢,你肚子里的孩子才是我正经孙儿……”
说起这个韦夫人却是面上臊得慌,可如今对子嗣一事上,她与傅繁才是一条心。
韦夫人思来想去,只能叹息道:“你是不知晓,府上老太太原以为冀儿没了,心疼阿阮年纪轻轻的守寡,便这才想了个法子叫她去兼祧。哎……就是这般才生了一个孩子。”
傅繁只觉得听到了惊天秘辛,提了许久的心神,一下子松懈下来。
她长长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嘀咕起来:“早说啊。”
早说她就不需日日将她当成敌人了。
韦夫人又道:“也是为了这事儿,冀儿心里觉得亏欠了她,毕竟那孩子也是为了冀儿才答应兼祧的。我们都只能将那孩子认下来,一应都要以嫡长子待遇。”
她私库攒了几十年的银两,这一年里为了哄得阮氏安心,自她有孕后前前后后不知送去了多少好东西,庄子都舍出去两个。
傅繁听了却嘀咕起来。
阿牛那个死脑筋,凭什么觉得亏欠她了?不是她自己乐意要嫁进来的么?谁也没逼着她。
傅繁咬着牙想,若自己是她,早就灰溜溜带着她的孩子走了,总不能如今还叫满府的人尴尬。
她怎么好意思住在府里?
“我们老家乡下,只有那种娶不到媳妇儿的穷苦人家才会兄弟几个娶同一个妻子!你们府上怎么也做这么丢人的事儿来?”
她的孩子凭什么要叫一个野种压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