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灵墟变(八)
随着严春生模糊不清的咆哮, 浊息如柳树枝条,从他手臂下方垂绦而下,劈头盖脸砸在江荼身上!
灵墟山修士惊叫连连。
沾染浊息异化为鬼兽的, 修为越高, 鬼兽越凶残。
严春生是队伍中修为最高的,足有二阶大圆满。
如此浓度的浊息, 沾在人身上,还能有活路吗?
灵墟山修士惊疑不定地去看另一人,那名高大青年持剑站在一旁,竟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师尊被浊息吞噬而无动于衷,也不知是实力不足, 还是二人不睦?
就在他们犹豫不决, 是否要出手相助时。
耀眼赤红呈现万丈弧光,将浊息切割成无数碎屑。
紧接着,一条灵蛇般的轻巧长鞭,狠狠抽在严春生臃肿的身躯上!
分明只是抽击, 却像有泰山倒塌的巨力,“轰!”的一声, 连地面也在颤抖。
严春生嘶吼着仰面倒下,浊息飞溅中,灵墟山修士看到一双柳叶般的眼眸。
沉静如池潭,幽深如瀚海。
此间沉稳与从容,瞬间驱散了众人心中的不安。
就在这时,叶淮动了。
骨剑在他手中挽出漂亮的剑花,转瞬就呈天罗地网之势, 将严春生牢牢束缚在地上!
严春生异化而成的鬼兽,体型庞大是优势也是弱点, 为了固定住身躯,他的双腿不得不像树根那样牢牢扎入地里,极大程度上减弱了他的灵活性。
他原本就被江荼一鞭抽得胸膛破碎,此刻骨剑上带着纯洁通透的灵力,更是难以挣脱,只能不断地在地上挣扎吼叫。
从他支离破碎的吼声中,众人听出了些许音节:
“带回救他们!”
江荼缓步向严春生走去。
靠近叶淮的灵力时,金光化作点点星辰,很是激动地落在他肩上。
江荼低头,想要寻找严春生的眼睛。
但是很可惜,他的眼睛早在异化的刹那爆裂,此刻除了那张黑黢黢的空洞大嘴,严春生整张脸上什么都没有剩下。
江荼沉沉叹了口气。
他听严春生口中所言,还有些许神智,会被浊息异化得这么快,也是因为愧疚和责任压垮了他。
若是及时,或许还能挽回,至少让他作为人,体面地死去。
但他的异化已经无可逆转。
太快了,快到不可思议。
异化就像瓜熟蒂落,会经历不断积累的过程,但若遇到外力催熟,结出的果子虽然饱满鲜亮,却到底不太健康。
严春生,就是外力催熟的鬼兽。
他本不该现在就异化到彻底失控,是什么影响了他?
江荼听着严春生的嘶吼:“杨禄杨禄”
严春生说,他吃了这个不该存在的杨禄,一颗抑制异化的灵药。
但现在看来,这药分明是加速了他的异化。
杨禄。
江荼冷笑一声,向侧一振手臂。
无相鞭化作链刃,尖端燃起荼靡花火,在江荼的带领下,一路悬停在严春生胸口。
期间严春生多次想要挣脱束缚,都被叶淮用灵力狠狠锁住。
“师尊,”叶淮看出了江荼的意图,“真的要杀他吗?他是灵墟山人。”
没有路阳的同意,杀他们的修士
江荼掀眸看他:“他还是人吗?”
叶淮一噎。
答案说出口过分残忍,即便众人心知肚明,也没人想做那个无情的出头鸟。
叶淮不愿让江荼一人背负旁人异样目光,声音铿锵:“不是。”
无相鞭抵着严春生的胸口,一寸一寸下沉。
江荼神情不变,送葬的赤红如夕阳,带着迟暮与终末的沉重,捅入严春生已然停跳的心脏。
浊息在他的威严下颤抖,在地面最阴暗处爬行,却只逃出一步,就被金色灵力拦下。
严春生体内可观的浊息,在燃烧的“滋滋”声中化作黑烟散开,随着浊息的离去,严春生臃肿的身躯像泄了气的皮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萎缩。
先是血肉干瘪下去,只剩一层人皮裹在骨架外,紧接着皮囊也溶解,化成一滩黑红血水,恶臭熏天。
白骨之间,“当啷”一声,是一块八卦盘躺在血泊中央。
江荼俯身,不顾糜烂的血沾染指尖,将八卦盘捡起。
八卦盘上的血勾勒出“严春生”三字。
——这是严春生最后存在的证明。
收拾好心情,一行人沉重地继续出发。
寻找这些失踪巡逻队员花了半个时辰,是因在浊息中不好摸索,此刻原路返回,脚程快了许多。
就算有人提出想要停下来休息,也会被叶淮不留情面地否决。
叶淮的视线频频往江荼身上瞟,又在即将被江荼察觉前移开。
他不是不通人情的人,但不快一点离开尘世阴面,他真怕江荼的身体支撑不住。
师尊比什么都重要。
叶淮欲盖弥彰的模样哪里瞒得过江荼,江荼在心里摇头,不动声色地紧了紧纱衣。
分明只是一件衣服,却像有自己的神智似的,还会自己发热,却不是热到烫人的程度,而恰到好处地停留在温暖范畴中,极像活人的体温。
偶尔恍惚一下,甚至会误以为自己是在叶淮怀中,被他搂着似的。
江荼一个寒颤,从联想中惊醒。
你在做什么?他在心里对着自己冷冷开口,江荼,你对叶淮的好都是假的,我知你素来演技逼真,可别把自己也骗了进去。
心绪挣扎间,江荼捕捉到周遭一阵灵力波动。
抬起头,他们距离天河结界的边界只有一步之遥,然而那道结界之前——
一个男人的身影矗立着,不很高,在危机四伏的尘世阴面,显得格外诡异。
叶淮手掌压着骨剑剑柄:“是人是鬼?”
无论哪个,孤身出现在尘世阴面,都足够可疑。
男人缓缓转过身,这时他们才发现,他的脚下,还趴着一个人。
不,应该说,趴着一具尸体。
穿着灵墟山制服,腰间有一块八卦盘,有人眼尖地看到了八卦盘上的字:“杨禄!”
他们惊讶地发现杨禄竟然确有其人,而非严春生一时的臆想。
而江荼的关注点不在这里,目光森冷:“黑、袍、人!”
话音落下,无相鞭狠狠抽向黑袍人,一鞭、两鞭、三鞭!
黑袍人似乎没想到他一出手就招招致命,狼狈躲闪间笑起来:“江长老,是气我破了你的局么?”
话音落下,江荼攻势更猛。
鞭过之处,荼蘼花熊熊燃烧,浊息沸腾四散,像被泡在油锅地狱里的恶鬼,挣扎着想要逃离。
“不,你为我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思路,”江荼低喝一声,“就是现在!”
回应他的是一声麒麟低啸。
师徒二人有着绝对的默契,江荼甫一驱散浊息,叶淮就操纵灵力长驱直入,气运之子的灵力纯粹干净,是最本真的浓缩与荟萃,无瑕到极致,反倒无人敢沾染分毫,明亮至极。
叶淮驱使灵力在浊息中穿行,黑袍人依旧不与江荼交手,但遇到叶淮时却毫不留情。
一清一浊两道力量相触的刹那,双方瞬间急头白脸地向彼此扑去,你死我活、不死不休般地撕咬起来。
但叶淮到底不是黑袍人的对手,缠斗数个来回后,灵力被黑袍人狠狠一撞,远在数百米开外的叶淮瞬间喷出一口鲜血。
江荼当即翻掌送了几道灵力入叶淮体内,将试图影响叶淮金丹的浊息赶出他体内。
交锋暂歇,叶淮擦了擦唇角,可怜兮兮地向江荼告状:“师尊,他咬我。”
江荼本想说,难道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是犬科,打斗用牙咬么?但看见叶淮惨白的脸,话到嘴边,只得改口:“咬你哪里了?”
叶淮便将脖颈凑到江荼身前:“这里。”
江荼定睛一看,只见两个黑黢黢的孔洞,像蛇的毒牙,刻在叶淮的脖颈上。
…还真用咬的,这个黑袍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江荼看着叶淮,就像看见自家的小黑狗被别家的狗咬秃了脖颈,眉头一皱,荼蘼花即刻替叶淮将伤口弥合。
“以后不要一上来就动手,”江荼看着小徒弟光洁如新的皮肉,“还疼?”
叶淮摇摇头,神神秘秘地凑近:“师尊,我刚刚趁他占了上风,悄悄在他身上留了一道灵力…师尊,我做的好吗?”
江荼一愣,不知该夸他情急之下,还能想到如此方法锁定黑袍人的位置,还是无奈他竟在这种时候还想着向他讨要夸奖。
这双亮晶晶的眼睛一看过来,江荼发现自己拿他半点办法也没有。
“做得好。”江荼捏了捏他的脸颊。
无相鞭卷起瑟瑟发抖的巡逻队修士,将他们齐齐甩出战圈,丢进天河结界内。
黑袍人没有阻拦,一双眼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江荼。
江荼冷嗤一声,飞身袭上!
身后,叶淮如影随形,江荼无比确信自己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叶淮专注的眼眸。
他从来独来独往,单打独斗,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开始习惯身边有人同行。
轰!!
长鞭与长剑相撞,与此同时叶淮的灵力开始发作,如藤蔓紧紧锁住黑袍人的手臂。
黑袍人闷笑一声:“江长老以为,我察觉不到那条蠢狗的小动作?”
被骂做蠢狗的叶淮挥剑,自上方一剑劈下:“你才是狗!我是麒麟!”
江荼眉心直蹙:“你和他争这个做什么?”
他手臂发力,用力一拽——
长剑脱手而出,黑袍人的武器就这么被江荼卸下,同时卸下的还有他握剑的手臂。
黑袍人被江荼拽得踉跄几步。
他的过分顺从十分古怪,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江荼左手取下发簪,以尖端狠狠刺向黑袍人面具!
这柄发簪是他的贴身之物,他魂归地府时身上衣服破烂,唯独发簪光洁如新,伴他千载岁月,是江荼力量的化影。
足够让黑袍人魂飞魄散。
然而黑袍人的视线始终落在江荼发簪上,不躲也不避,直到发簪扎碎面具的咯啦声响起,才蓦地发出一声低笑:“…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黑袍人的面具不断碎裂,一块又一块碎屑向下坠落。
浊息填补着面具的裂隙,漆黑的,像雨后淤堵河道的黑泥,却克服了重力,向江荼缠抓而来。
叶淮留在黑袍人身上的灵力想要阻止,却在刹那间被撕得粉碎!
仿佛天地都在颤抖,恐怖的剧痛袭来,好像有一只手要把江荼的灵魂拽离身体。
说来可笑,这种感觉江荼很熟悉,恰是身体受浊息腐蚀到了极点,即将开启自我保护昏厥前的痛苦。
江荼强撑着最后一点意识,凭借意志力,要将发簪再往深处扎入,最好直接碾碎黑袍人的颅骨。
再不济,他也要看到,这个阴魂不散的男人,面具底下,到底是怎样一张脸。
黑袍人扬起的唇角出现在面具下,江荼的眼皮颤抖不止,无论如何逼迫自己,也难以阻止意识的剥离。
他再支撑不住,手上力道一软,整个人向下倒去。
第072章 灵墟变(九)
江荼软倒下去的瞬间, 叶淮与黑袍人同时伸手,一人扶住江荼的肩膀,一人搂住江荼的腰, 谁也不肯放手。
叶淮眼底凶光毕露, 毫不在意自己要在浊息深重的尘世阴面动用灵力,无数金色气体在他身上升腾, 形成的法相杀气凛然,哪里看得出一点与江荼切磋时的温顺。
“这才是真正的你啊,”黑袍人笑得暧昧,“我还以为他真的把你养成了一条只会翻肚皮的蠢狗。”
叶淮此刻根本没心思回应他的侮辱:“松开你的脏手,不许碰我的师尊!”
法相同时扫出一剑, 剑气直逼黑袍人而去, 其势浩瀚如寰宇鲸吞,叫整个尘世阴面都震撼不止。
这是江荼教给他的剑招,叶淮就像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样,清楚地知道每一剑该落在何处。
在剑气即将切下黑袍人头颅的刹那, 黑袍人松开了手。
他的身形出现在叶淮的右侧,而滂沱剑浪撞向了天河结界。
——结界上出现一道裂隙。
尘世的光透了进来, 朦胧地在黑暗中雕刻出些许光影。
光也洒在叶淮脸上,将他煞气翻涌的琥珀眼眸照得发亮。
黑袍人始终背着光:“叶淮,你师尊就要死了。”
他没有给叶淮辩驳或者反应的机会,步步紧逼:“即便是我,也没有办法救他——你早该知道,当年空明山底,我给你的不过是给他续命的办法。而现在, 他为了你来到灵墟山,灵墟山就将成为他的埋骨地。”
叶淮将江荼搂得很紧。
他承认黑袍人说得对, 江荼的身体有多虚弱,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他为江荼疗愈,能够清晰地感知到江荼的识海,像即将退潮的滩涂正在干涸,那些本该鲜艳的荼蘼花丛,不断枯萎、凋零,他曾在江荼身边见到最壮美的火焰花海,此时此刻却已如同火堆被大雨浇灭,余烬残喘。
所以叶淮迫切地想要突破地界限制,古籍说天阶修士形同半仙,其力量比肩于神,若能够迈入天阶,那么他的神识就有更多的养分,可以蕴养江荼的识海。
他绝不会让黑袍人得逞,灵墟山不会成为江荼的埋骨地,而是他坐稳神君之位,与江荼携手余生的踏板。
黑袍人未能如此前一样挑动叶淮的情绪,他惊讶地挑了挑眉:“你变得聪明了。”
叶淮在心里回答他,不,我只是变得更加坚定。
我清楚地知道我所求的是什么,再也不会因为你的只言片语而动摇。
黑袍人面对着叶淮高耸的法相,依旧云淡风轻,他的视线落在被法相劈出裂隙的天河结界上:“你有没有想过,堂堂神君,集天地之灵气,怎么会破坏天河结界?”
天河结界诞生于仙门百家的灵力,怎会被灵力破坏?
叶淮冷下声音:“你又想过没有,此刻天河结界后七大仙山必然集结,灵墟山会成为埋骨地,但不是师尊的,而是你这畜生的。”
黑袍人耸了耸肩:“你既然这么相信七大…哦不对,空明山没了,现在是六大仙山?江长老将那群修士送出去也有一会了,他们怎么还没有进来支援?”
“是不想?”黑袍人拖长音调,只剩半张的面具下笑容深邃,“还是根本不打算来支援?”
叶淮的法相陡然拍出一击,剑如光羽从天而降,骤雨般拍打下来。
黑袍人的浊息从地底深处破土而出,漆黑荆棘密密麻麻,每一株都恰好与光羽相对。
只听令人牙酸的切割声不断响起,黑袍人甚至没有召出法相,就将叶淮全力一击化解。
冷汗从叶淮鼻尖滑下,唇瓣紧抿,一手搂着江荼,一手紧握骨剑。
黑袍人却没有进攻的意思,每一次交手他都只守不攻。
他像是要提醒叶淮什么似的,身形鬼魅般逼近,贴在叶淮面前。
这么近的剧烈,叶淮却没有感到丝毫空气波动。
——黑袍人没有呼吸。
黑袍人咧嘴一笑,犬齿森然:“别忘了你在空明山底发的誓。”
“生生世世,永失所爱。”
他的身影迅速消散在浊息声,只剩一句恶意满盈的尾音,来不及坠地就被叶淮踩碎。
叶淮深吸口气,手臂自下方绕过江荼膝弯,将江荼打横抱起,快步穿过尘世阴面。
下一秒,八卦盘从天而降,化作黑白两色的绳索,就要向他怀中昏迷不醒的江荼捆来!
叶淮反应极快,麒麟一声咆哮,指爪狠狠压下,灵压将八卦盘直接碾碎。
黑鳞散发出宝石的光泽,叶淮的麒麟耳尾气势汹汹地炸开:“留鹤仙君,这是何意?”
路阳站在不远处,身后跟着黑压压一众修士,不止灵墟山,还有无数其他门派,此刻目光俨然都聚焦在他们身上。
路阳的眼睛隐藏在镜片后,清晨的雾气洒下来,宛若深埋在云雾里:“江长老手上染着灵墟修士的血,神君大人说鄙人是什么意思?”
说着,他的面前便展开一块硕大的八卦盘,严春生的尸体就这么赤.裸地呈在众人面前。
叶淮呼吸发紧。
路阳曾说过,八卦盘跟随修士进入尘世阴面,若修士身死,首座便会有所感应。
可原本应该成为白骨的严春生,在投射的八卦盘中竟是血肉饱满的模样,只有胸口横卧一道鲜艳鞭痕。
看着,倒像是被江荼残.杀而死。
甚至没有半点异化痕迹!
怎么可能?叶淮对浊息敏感,彼时严春生的异化强烈到瞬间就变作鬼兽,绝不可能是障眼法。
但叶淮清楚,不代表其余人都清楚。
更何况,叶淮从尘世阴面出来时就在人群中寻找着那些巡逻队弟子,可惜麒麟嗅觉敏锐,终究一无所获。
他们不知被转移去了哪里,至少不在这里。
路阳似乎看懂了叶淮的眼神:“他们目睹江长老残害同门,心神不稳,鄙人且将他们送去次峰草药堂安抚了。”
叶淮都要气笑了,对着路阳怒目而视,宛如发怒边缘的野兽。
好啊,把唯一能够证明江荼清白的人带走,还带去次峰?明摆着是要故意构陷。
他将江荼搂得更紧,法相隐有凝聚之意:“留鹤仙君,是你深夜登门让我与师尊去救人,如今师尊身受重伤,危在旦夕,你却不分青红皂白要扣他?卸磨杀驴,鸟尽弓藏,…既然尔等皆是忘恩背义之徒,那我即刻离开灵墟山。”
“神君大人,”路阳的声音带了几分讥讽,“还望您以苍生为重,我们绝不会冤了江长老,况且在场还有谁比司巫大人更懂药理?您把江长老交给我们,我们还能医治他,您若一意孤行把他带走,他恐怕必死无疑。”
“忘恩背义?鄙人还没追究您把天河结界打碎的过错呢。”
似乎是为了回应他的话语,天河结界在他们身后折射出些许微光,好像谴责叶淮为了江荼不顾苍生的恶劣行径。
叶淮碾了碾齿尖,抬手向后一点,金色灵力瞬间填平裂隙。
他曾见过江荼用锁链般的赤红重铸来去山派的天河结界,这堪称壮阔的一幕总是在梦中重现。
此时此刻他修补天河结界的动作,与当年的江荼一模一样。
可惜…江荼没有看见。
叶淮注视着怀中的男人,他像一只濒死的天鹅,无力地靠在叶淮肩头,脖颈后仰着暴露出最脆弱的部位,一颗红痣点缀在颈侧,因虚弱而只是浅红。
医治?寻常医治根本无法挽回江荼身体的腐败,只有他,他的血,他的精魂…
师尊等不了了,他现在就要为师尊疗伤,如果路阳一定要不分青红皂白和他抢人,叶淮不介意让灵墟山血流成河。
而路阳果然不打算放过,手掌向前一压:“拿下。”
灵墟山修士气势汹汹地向他们围拢。
没能靠近。
叶淮的灵压瞬间将他们全部压倒在地!连动一下指尖也是奢望。
他的突然发难震慑了蠢蠢欲动的其他人,却难以堵住悠悠之口。
“你且看神君竟对自己人动手,就知道江荼大庭广众把留鹤仙君踹出轿子不是谣传,这师徒二人当真目中无人。”
“你看见神君这个样子没有?难道要跟我们拼命?”
“神君本该为天下献身,现在算什么?我看是变成这个江荼的狗了。”
路阳抬手一扬,灵墟山地面瞬间浮现一个硕大圆盘,半阴半阳,恰是八卦。
留鹤仙君路阳,也是地阶大圆满。
路阳的灵力与叶淮抗衡,而这里到底是灵墟山地界,得首座庇佑的灵墟山修士很快爬了起来,虎视眈眈地盯着叶淮。
路阳却没再让他们进攻:“回来吧。”
紧接着,路阳猛地掌心下压!
巨大的八卦从天而降,像玉盘坠落,无限扩大,狠狠向叶淮砸来!
他要亲自动手抢人!
叶淮发出一声低吼,麒麟法相仰天长啸,祥云飞散呈绸缎状,要将八卦盘锁住。
然而这时,胸口蓦地一烫。
荼蘼花在他胸口燃烧,长命锁滚烫地灼烧着,像江荼在最后一刻,用力拽住了他脖颈上的项圈。
可师尊明明…
叶淮瞳孔剧颤,只这片刻的犹豫,八卦盘像如来的手掌,将叶淮压得跪倒在地!
恐怖的力量几乎在刹那间震碎了叶淮的肩膀,而麒麟的再生能力又在下一秒将肩骨复原,叶淮忍着剧痛,用力抱紧了险些被他摔在地上的江荼,像在大雨瓢泼中独行的狼犬,狼狈又可怜。
路阳狐狸似的目光落在叶淮身上,迈步向叶淮靠近:“神君大人,动手事小,但您尚未突破境界,得到苍生道认可,眼下这座灵墟山,还是听鄙人的话。”
言下之意,叶淮毫无胜算。
路阳看着他不断发抖的肩膀,眼底情绪藏在镜片后,伸出了手:“将江长老交给我们吧,他需要医治,再耽误时间,他会死在您怀里。”
叶淮的胸膛剧烈起伏几下。
离得近了,叶淮突然注意到路阳面色不佳:“你受伤了?”
如果路阳受了伤,他未必没有胜算。
路阳好像有些火大:“您还真是一条难缠的狗,把人交出来,不然…您有麒麟骨再生之能,江长老可没有。”
——我会用八卦阵,将他碾成灰。
你也体验过骨骼尽断有多痛吧?叶淮,你舍得吗?
叶淮脖颈上瞬间暴起青筋,要放开江荼对他来说过于艰难,他甚至感觉这不是放手,而是在一寸一寸剜出他的心脏。
路阳一把将江荼从他怀里抢走:“神君大人,您的表情真恐怖。”
像是要把鄙人生吞活剥。
路阳身量不高,抱着江荼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他将江荼交给随行修士,打了个响指。
捆仙索紧紧束缚住江荼的手腕,勒痕触目惊心。
叶淮的眼神更凶狠几分。
路阳却不就此收手,不怕死似的,俯下身去,动作粗鲁地一把拽掉江荼腰间的半块八卦盘。
噗通一声,八卦盘被他抛掷出一个弧线,坠落在叶淮身前。
“那么江长老鄙人就带走了,”路阳转身离去,“神君大人若是不服气,大可找司巫大人辩一辩清白。”
天河结界微弱的贝母光泽前,叶淮倔强地挺直着腰杆,忍受人群离去前异样的目光。
他的视线始终追随着江荼的身影,指甲深深扣入皮肉,鲜血淋漓也浑然不觉。
直到天河结界前只剩下他一个人。
叶淮仿佛被谁重重一拳击中胸口,身躯颤栗着弯下腰,他狼狈地跌坐在地,手掌用力攥紧了脖颈间的长命锁,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他的选择没有错。
让他放手的并不是灵墟山的威压,而是江荼的命令。
——长命锁的温度开始降低,直至彻底冷却。
好像江荼在对他说,做得好。
叶淮眼中含泪。
师尊,难道这片刻的分离,也是您计划中的一环么?
可是您明明知道,我最怕的,就是见不到您。
…师尊,这次我就原谅您,以后…不可以这样对我了。
第073章 灵墟变(十)
江荼被灵墟山修士背在肩上, 一路伴随着无数窃窃龃龉。
“听说江荼和叶淮关系不一般,不是寻常师徒。今日一见,我都信了几分。”
“昔日我见江荼丰神俊朗, 却没想到竟是如此目无法纪之人, 竟然滥杀无辜。”
“若非留鹤仙君早有准备,我们岂不是还被他蒙在鼓里, …哎哟,这么说我可真是害怕极了,叶淮被他教导这么多年,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该不会也是个…”
路阳倏地停下脚步, 背对着众人开口:
“前方就是司巫大人的居所, 诸位不便进入。”
众仙门纷纷拱手欲走。
路阳却突然冷下声音,像素来晴朗的天空突然阴云密布:“神君之名,岂是诸位这样的身份能够直呼?神君之师再为人不耻,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评头论足。诸位, 请回吧。”
“请回吧”三个字他咬得很重,好像不是请他们回住处, 而是请他们下地狱似的。
众人莫名其妙,却不好发作,连连作揖溜走。
路阳的突然变脸,就连身边的贴身弟子也看不懂。
他忽然觉得肩上的江荼变重许多,小心翼翼地提问:“首座大人,为何突然维护江…江长老?”
路阳立刻换上一副笑容:“你说呢?让这群人以为自己谁都能嘴两句,到时可怎么让他们为灵墟山拼命。”
得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灵墟山的主人, 路阳一贯是如此铁腕手段。
贴身弟子不疑有他:“首座高明。”
路阳无谓微笑——
这次,他难得的不是为了立威而疾言厉色。
而是为了江荼。
江长老啊, 这就是您说的仁义?路阳看着昏睡中面色苍白的男人,您主动揽了一身污泥,即便真相大白,也未必有人说您的好,值得吗?
如果江荼此刻醒着,一定会回答路阳,值得。
可惜他深陷腐蚀折磨中难以挣脱,唯有脖颈上浮动的青筋,在剧痛中抽搐。
路阳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他也曾认识一个要以仁义治山的家伙,后来那人四处宣扬曜暄无罪,修为散尽后被处以极刑。
当今世道,仁义不存。
司巫的住处比之叶淮又要再上一个档次,金碧辉煌不必再说,就连占地面积也要大上两倍不止,还有人工湖与假山,以自冒水汽的灵石点缀,如入仙境。
路阳命令贴身弟子将江荼送进司巫房中。
房内漆黑一片,没有掌灯,贴身弟子有些疑惑地摸黑前行:“司巫大人莫非不在屋中?”
话音刚落,路阳便双手抱拳恭敬行礼:“司巫大人。”
贴身弟子悚然一惊,只见火光在近处亮起,一张树桩般沟壑纵生的脸就贴在自己面前!
这是张怎样的脸?像熔化的蜡烛又被胡乱凝塑,只能勉强分辨五官。
他吓得本能后退,脚下一软就要跌倒。
司巫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滑落的江荼,任凭贴身弟子一屁股坐在地上。
路阳扶额:“丢死人了。”
司巫却不在意,重新将长袍帽檐拉起:“有劳留鹤仙君。”
贴身弟子在路阳的授意下起身告退,路阳帮着司巫一起,让江荼平躺在床上。
他搭着江荼的寸关尺半晌,摇了摇头:“心脉如此微弱,我怎么觉得,江长老的寿数不过这片刻了。”
司巫也站在床边,掌心覆在江荼面上:“殚精竭虑,心血枯焦,他能撑到现在,才是出乎老夫预料。”
“什么意思?”路阳意外极了,“江长老真的命不久矣?”
司巫摇动着手掌,洁白灵力在江荼身上跃动,反问:“他不是告诉过你了么?”
路阳沉默片刻,忽地笑了一声:“我知道了。”
他低头注视着江荼紧蹙的眉心,在司巫的安抚下逐渐松开:“司巫大人,难道江长老他们在尘世阴面遭遇意外,您早就未卜先知?”
司巫不语,显然默认。
路阳的笑容有些绷不住,唇角抽搐:“您不是答应…您算计了江荼?”
司巫收回手,撑着长杖在床边坐下:“从结果来看,并没有区别。”
“江荼要求鄙人在尘世阴面重伤他,但鄙人下手有轻重,那黑袍人…”路阳不置可否,“您现在打算怎么办?如果江荼现在就死…”
恐怕叶淮会当场发疯,让灵墟山给江荼陪葬。
司巫表情不变,似乎成竹在胸:“江荼必须由神君大人亲手杀死。”
说罢,他一敲杖心,以敲击点为圆心,柔软的灵力羽毛般浮起,旋即纠缠在一起,螺旋抱团,深深没入江荼眉心。
江荼在昏睡中发出一声闷哼,身体反弓起,手掌无意识地攥紧床单。
路阳悚然一惊:“司巫大人!您强行唤醒江荼,会损伤他的魂魄,您就不怕他死后无法转生——”
司巫用浑浊的视线打断路阳:“老夫只是让他的死,更有价值。”
“这不也是他自己的要求么?他要老夫背负杀人的罪名…呵呵,留鹤仙君,你说老夫算计了江荼?可老夫从未从江荼身上,占到过一星半点的便宜。”
“是他早就把我们算入局中才对。”
与此同时,次峰,草药堂外。
叶淮紧攥着江荼的半块八卦盘,医官打扮的修士警惕地看着他:“神君大人有什么事吗?”
他小心地打量着眼前年轻的神君,面目俊朗非常,眉宇间却拧成一个川字,眼底满是血丝,好像数日夜不能寐。
次峰还不知江荼被押走的事,只知道江荼与叶淮去尘世阴面救人,好心道:“神君大人不如先回去休息,若是看望巡逻队的师兄师姐们,明日再来也一样。”
叶淮摇了摇头:“多谢你的好意,我现在就要进去。”
修士眼看他脸色不佳,不像是来看望病患,不好再说什么,按照身份他也没资格阻拦神君,只能撩开门帘放他进门。
叶淮大步迈入门中,先闻到一股草药清苦味,是药膏涂抹在被浊息腐蚀的皮肤上,做重组皮肉之用。
苦味让叶淮一阵恍惚。
他的眼前好像不是灵墟山的药堂,而是很多年前,江荼第一次因浊息腐蚀而昏死的那个深夜,他颤抖地伏在江荼身边,梦里都在哭求江荼能够醒来。
从那一天起他就下定决心,要成为能够保护江荼的人。
可辗转这么多年,他还是什么都没做到。
叶淮的呼吸有些急促,用力地磨蹭着手腕的麒麟手串。
路阳在最后丢给他的半块八卦,是在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他故意为之。
八卦拼起则合一,分离则相反。
将杨禄反过来,正是路阳。
再仔细一想,路阳对峙时其实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语。
譬如,巡逻队弟子在次峰的草药堂。
所以叶淮来了这里。
若说灵墟山有人能够证明江荼的清白,就是这群被他们救下的巡逻队成员。
他们是亲眼看见的,严春生异化成了鬼兽,只要他们愿意作证,叶淮就能够从司巫手中,救出江荼。
但让叶淮没有想到的是——
“抱歉,神君大人,我不能作证。”手上缠了绷带的男人道,“首座的凌虚八卦盘,是千年前…罪人留下来的天阶宝物,从未出错,严师兄…”
“…”
又是曜暄。
空明山的玄火枪是,灵墟山的凌虚八卦也是。
修真界对曜暄弃如敝履,对他留下的东西,不仅照用不误,甚至视为珍宝,深信不疑。
叶淮知道他们会拿八卦盘来说话,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可严春生的异化是所有人有目共睹,难道你宁可相信罪人留下的法器,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绷带男人逃避了叶淮的目光。
叶淮深吸口气,又看向另一名断了腿的修士:“这位师兄”
对方连开口的机会也没给他:“神君大人,我只是一个小修士,不想参与到你们大人物的纠纷中,你和江长老救了我,我很感激,但对不起,你就当我是小人吧!”
叶淮哑口无言。
尔后,他站在房间中央,用极轻的、足以让房中人都听见的音量,道:“诸位,严春生一事,我不求各位能够为师尊说话只求诸位,能够将自己所见,告知司巫。”
“叶淮求你们了。”
说罢,叶淮一揖到底,卑微如伏到尘埃里,额发几乎要垂到地面,任谁也想不到,堂堂神君会如街头流浪的野犬般乞求他们。
一时众人都瞪大了眼睛。
但是
“神君大人,”最终他们还是拒绝,“您请回吧,我们还要在灵墟山修行,不能得罪首座大人。您救我们一命,除了这件事,别的,我们都愿意帮忙。”
叶淮死死咬住唇瓣,将皮肉都咬得血肉模糊。
师尊师尊,这就是你要救的苍生吗?
竟无一人敢仗义执言,无一人知公道正义。
见而不信,置若罔闻,修道却无本心,还修什么道?!
如此自私自利,为什么要守护他们?!
他眼底的煞气越来越重,却到底理智占了上风,后退一步:“既如此,我不再多言,我没有什么需要各位报答的,告辞。”
既然无人愿意作证,他就是抢,也要将师尊从司巫和路阳手上抢回来!
叶淮带着骨剑,大步走出药堂。
走了半刻,突然,身后有人叫住他:“神君大人!”
叶淮停下脚步,他注意到有人跟着他出了药堂,但对方一直不开口,他也没有主动询问。
现下回过身去,便见到许闻紧张地看着他。
叶淮记得她,当时她被严春生擒住,好在足够机敏,与师尊配合得当,有惊无险。
“有什么事?”叶淮深吸一口气,调整着面部表情。
许闻道:“神君大人,我、我愿意作证。”
叶淮瞳孔一缩:“你不怕得罪留鹤仙君?”
许闻轻轻摇头,向叶淮行礼道:“是江长老救了我的命,只是向首座证明严师兄确实异化成了鬼兽,我相信首座不会记恨我的。”
“况且我也觉得首座以前不是这样疾言厉色的人,江长老的事,颇为蹊跷。”
叶淮发自内心地感激她:“多谢许师姐。”
许闻朝叶淮眨了眨眼:“二位于我有救命之恩,应该是我谢二位神君大人,事不宜迟,我们走这边,有一条小路。”
许闻带着叶淮从小路穿行,一路绕开巡逻值守的弟子,很快靠近司巫所在的屋舍。
叶淮停下脚步,掌心灵力攒动,覆盖在自己和许闻身上。
迎着许闻惊讶的目光,他解释道:“这是隐踪术。”
“隐踪术?好厉害的术法,我竟闻所未闻。”许闻很是惊讶。
叶淮皱了皱眉,隐踪术是很基础的术法,他在多福村时江荼就教会了他,怎么灵墟山的修士却没听说过?
但叶淮现在根本不在意这些,他们在隐踪术作用下避开耳目,穿过华美的长廊,司巫的房门隐约可见。
尚未靠近,便听到人声从门内传出。
叶淮迅速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二人贴着廊柱偷听,不敢贸然动作。
“司巫大人,就没有一点转机了么?您这样说,我可怎么向神君大人交代。”是路阳的声音,透露着浓浓的焦灼。
“正因为神君难以割舍凡人之情,才屡屡犯错,今日你也是亲眼所见吧,留鹤仙君。”司巫熟悉的装腔作势,“江荼死了,对他而已反倒是好事。”
路阳沉默片刻:“是,叶淮为江荼,不惜与整个灵墟山、整个修真界为敌。但…您若有法子…”
司巫道:“我已告诉你了,留鹤仙君,待到晨曦,江荼就会殒命。”
——叶淮像被闷雷击中,身形摇晃险些跪倒在地。
许闻赶忙扶住他,眼眶有些红。
叶淮的手掌死死攥紧。
不可能,他想,一定是司巫不知道麒麟心血的妙用,只要司巫赶紧滚开,他给师尊疗愈,就会没事的。
屋内,路阳还在争取:“难道我们就要眼睁睁看着江荼死?”
司巫叹了口气:“办法当然是有的,结道侣生死契,就能为江荼续命。但…神君迟迟无法突破天阶,是受凡情牵绊,我们绝不能让他知道,还有这个办法。”
“留鹤仙君,今日老夫与你就守在这里,等着江荼咽气。”
第074章 灵墟变(十一)
叶淮几乎要把廊柱捏碎, 眼底凶光毕露。
半晌,他调整好面部表情,不让自己看起来过分情绪外露, 对许闻道:“许师姐, 你回去吧。”
许闻大惊:“我还未替江长老作证”
声音却又低了下去。
江荼就要死了,她作证, 还有用吗?
可许闻不愿放弃:“我们试一试,神君大人,说不定说不定还有转机。”
叶淮苦笑一声:“许师姐,我本来在想,师尊舍命入尘世阴面救出你们, 是不是太不值得?但旁人如何不要紧, 有你一人愿意相助,师尊就一定不会后悔。”
“师姐,回吧,做不做证清不清白, 已经不重要了。”
——他算是彻底明白了。
江荼的清白,司巫从来不在意。
为了让他成为真正的“神君”, 司巫要江荼的命。
叶淮看向天空,零星几颗星子,像被水冲散的贝壳,分散在角落。
旅人想要将它们聚拢起来,海水又会将它们重新冲散。
永远无法回到彼此身边。
突然,耳边脚步声去而复返。
叶淮很是意外:“许师姐,怎么了?”
折返的许闻认真地抬起头:“神君大人, 我想问你,你想要救江长老吗?”
叶淮虽觉得这个问题来得突兀, 依旧道:“师尊于我,比我的命更加重要。”
他愿意为了江荼做任何事,毋庸置疑。
许闻深深吸了口气:“神君大人,只有道侣生死契能救江长老,可这样一来,您的生命就与江长老绑定在了一起…”
她的眼睛很明亮,似乎要洞悉叶淮的真实想法。
叶淮坦然道:“真能如此,我甘之如饴。”
“那就好,”许闻迅速道,“我替您引开首座大人和司巫大人,请您务必尽快,好吗?”
她不给叶淮任何拒绝甚至是质疑的机会,身形飞速向着与叶淮相反的方向消失。
叶淮凝视着她的背影,说不上哪里觉得古怪。
不多时,一声鹤唳尖锐响起。
神鹤拍动着翅膀从灵墟山各地腾飞,黑白交接的羽毛连成一片。
屋内一阵骚乱,路阳大骇:“怎么回事?!司巫大人,是神鹤首的声音…实在抱歉,鄙人必须去看看。”
路阳迅速冲出门,步伐急促,没有注意到掩藏在廊柱后、隐匿气息的叶淮。
还不算完,路阳前脚刚被引开,后脚,一道婀娜的女子身影就出现在司巫窗前。
这倩影亭亭玉立,然而仔细一看,却能看见她投映在地上的影子,竟是一只鹤的模样。
司巫陡然一惊:“谁在那里?”
女子却不答,许多灵力在她身侧聚拢,却不像是她一个人的灵力,而是来自山间、来自草木…来自整座灵墟山。
突如其来的异变让司巫惊疑不定,看得出他并不想离开屋内,但女子的威胁显然更大。
司巫追着女子的身影而去。
下个瞬间,叶淮从黑暗中出现,顺着门缝进入房中时,连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他看向女子原本站立的窗边。
——许闻究竟是什么人?
不,应该说,那个折返回来的,真的是许闻吗?
她更像是灵墟山的意志,是神鹤的化型。
可灵墟山为什么要帮他?
罢了,有她出手相助,至少短时间内,路阳和司巫都回不来。
叶淮收回思绪,深深吸了口气。
他有些紧张,掌心都在冒汗。
一方面,他深知自己不能浪费时间,另一方面,他…
他要和师尊,结道侣生死契了?
叶淮幻想过无数次和江荼结契的场景,却独独没有想到,会是在此时此刻,这样黑暗无光、无人祝福的时候。
师尊,对不起,叶淮鼻尖有些酸涩,心想,您是天底下最干净的人,我却只能这样偷偷摸摸地,趁您昏迷不醒与您结契,在您最虚弱的时候玷污您。
他轻轻握住床榻上江荼冰冷的手。
金色的灵力从他的手腕,一路攀到江荼手腕,好像正在生长的藤蔓,探入江荼薄如蝉翼的衣物,在瓷白肌肤上镌刻自己的痕迹。
结道侣生死契需要心头血,要求极为严苛,需得没入心脏两毫厘,取未被污染的第一滴血,听说人们坚信这样的心头血最纯粹、最干净,代表着无私的真爱。
又听说取心头血的刹那,时间会变得即为漫长,针尖探入的每一寸,都会在大脑皮层无数次地重播,血管被切断、薄膜被刺穿,灵魂会本能地想要逃窜,浑身上下都像在灼烧,直到最后——捅入不断搏动的心脏。
修真界道侣很多,结了契的却不多,结道侣生死契的更是寥寥无几。
同生共死啊,多么沉重的负担。
修真界是清醒的,他们享受独醒于世的快.感,注定不会选择这种放弃自我的甜蜜。
但叶淮没有片刻犹豫,衣裳脱下,指爪变得极长,瞬间就要往心脏捅。
——江荼突然攥紧了他的手掌。
说攥紧并不尽然,江荼依旧在昏迷,他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好像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抓住能抓住的一切只是他的本能反应。
他不断抽搐的手指一点一点掐入叶淮的皮肉,直到指甲根根折断,指尖抠破皮肤,挖入血肉。
叶淮不由庆幸自己的手恰好在那里,否则江荼定当把自己的掌心扣得皮开肉绽,他覆住江荼的手掌,柔声哄着:“师尊,你别掐自己,你掐我,我不怕疼…师尊,你很痛是不是?没事了,马上就不痛了,我…”
江荼没有回应他,痛苦到达了一个巅峰。
他猛地从床上弹起,又重重栽倒下去,像缺氧的鱼最后摆动鱼尾,浑身痉挛不止,皮肤下血管根根爆开,布满淤青血丝。
叶淮吓得要疯了,紧紧将江荼抱在怀里,有力的手臂牢牢箍住他颤抖的身躯:“师尊,师尊…!”
江荼的喉咙里发出“嘶嘶”声音,脖颈拼命后仰,紧接着一口淤血直接喷出,尽数喷在叶淮胸膛上。
他的眼皮剧烈抖动着,好像被摁进水底的人在努力抬起头。
江荼无意识地抓挠着叶淮的肩膀后背:“…叶、叶…”
叶淮眼眶通红,他知道江荼在挣扎着醒来:“师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别怕,师尊,别怕…”
——与此同时,江荼坐在一座洞府里,雾气氤氲,酒盏周围全是缭绕的青红云雾。
又是这里。
江荼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睁开眼的刹那,被他遗忘的梦境就如潮水般回溯,重新占据了他的脑海。
花里胡哨的酒盏,身披甲胄的男人,还有那句带着缱绻爱意的——
“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去成亲?”
江荼揉了揉抽搐的眉尾,深深吸了一口气。
下一瞬,他的视线瞬间结冰,投向不远处的洞府入口:“滚进来。”
起初他以为这是梦境重现,但上次男人直接登堂入室,这回却在洞府门口流连徘徊,始终没有进来。
像一条出门就把自己弄脏的蠢狗,正试探着往家门口伸爪子。
江荼生平最恨有人扭扭捏捏、犹犹豫豫,更何况他急着脱离梦境,实在难以给一点好脸色。
他随手抓起那酒盏,就往外一丢:“不进就滚。”
酒盏在半空转了一圈,酒液却一滴也没洒出来,落入男人的手掌。
门口传出一声轻笑,伴随着铠甲碰撞的声音。
“怎么对我这么凶?”身披甲胄的高大男人慢悠悠走进来,“你跟本座说不可以杀止杀,本座听进去了,真没做什么。”
说话间,他胸前一大片喷溅血迹,夺目而刺眼。
男人注意到江荼的目光:“是他们要偷袭本座,不是我主动的真的!”
江荼心想什么真的假的,关我什么事?冷冷道:“你是谁?”
男人一愣,不可思议似的,声音透露着浓浓委屈:“你来真的?真不要我了?本座我答应过你会改正坏习惯,这次真的是他们要偷袭我,我才不得已杀了他们的”
江荼本能地觉得这语气,黏黏糊糊的,十分耳熟,但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非常强悍。
远超地阶大圆满的叶淮,甚至远超当时空明山底的亡魂祁元鸿。
此人之神力,不在修真界中。
这是逼近神道的力量。
就连此刻的江荼,也未必是他的对手,或许只有解开力量禁制,方有一战之力。
只可惜他在梦里,宋衡给他的还灵丹,却在现实。
方才不动声色寻找还灵丹的过程中,江荼注意到他身上的衣物不再是赤红色,而是干净到过分一尘不染的素白。
他从来没有穿过白衣。
所以这是谁的梦?
男人的声音更委屈了:“为什么这么看我?我知道错了,下次他们打我我也不还手了,行不行?其实我这次偷偷下山,是听说灵墟附近盛产奇异宝石,想给你叼一颗回来”
叼什么叼,你是狗吗?
江荼内心有一种诡异冲动,似乎迫使着他放下警惕,去安慰这个可怜巴巴的男人。
男人步步靠近,身上的甲逐渐消散,只剩肩甲与腰甲,似乎要向江荼证明自己真的没有战意。
但他的头盔还没有取下。
只有青赤交加的长发垂荡下来,乱糟糟的像肆意生长的野草。
江荼强忍着让自己保持坐姿。
他此刻就像炸了毛的猫,盯着侵.犯领地的外来者步步紧逼。
但凡越入雷池,江荼的无相鞭必然将男人抽得飞出十里地。
然而。
“”男人呼唤了他一声,“别生气了好不好?方才说的宝石,我找到了,赤中带金,恰如我们两人,我叫工匠雕成玉佩,再挂一根穗子,坠在你赠我的骨剑上,如何?”
江荼攥着无相鞭的手骤然收紧,手臂用力到发抖,不是因为男人提到了骨剑,而是——
“你刚刚叫我什么?”江荼竭力控制着声音的颤抖。
男人很困惑的样子:“怎么了,曜暄?
曜暄。
谁是曜暄?
江荼张嘴就要反驳,忽然感到大脑一阵剧痛,好像有什么超出了掌控,而要强行拨乱反正。
他痛得一时像被抽出脊髓,整个人向前伏到,五指插.入发里,恨不能将脑髓也扯出。
男人大惊失色地冲过来:“曜暄,你怎么了?怎么回事,曜暄!”
别再…叫了!
江荼狠狠咬牙忍住疼痛,他的眼前已经一片星白,唯剩意志还在苦苦死撑。
男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引起了他的痛苦,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搂得很紧。
江荼甚至分不清是他痛到发抖,还是男人因为他的疼痛,而紧张害怕到发抖。
男人不断向他体内输送着灵力:“曜暄,你到底怎么了?别怕,你别怕,本座有办法…本座有办法!”
江荼难以回应,剧痛仍在折磨他的神智,而这一回,同样撕裂般疼痛的还有他的心脏。
呼吸困难,江荼不得不努力地深呼吸,想要让肺腔打开,然而却催动了胃部翻涌,几欲作呕。
江荼习惯于忍耐,这次却实在痛得控制不住。
他呕出一口鲜艳的心头血,身子骤然紧绷,又在眨眼间力气散尽。
不行,江荼想,他不能再晕过去,他要醒过来,他必须要…醒过来…!
他绝不能在这里晕过去。
冷汗滴进江荼的眼球,他竭力地撑着眼皮,即便眼皮颤抖不止。
他在疼痛中伸出手,皮肤下毛细血管爆裂的淤青正在不断扩散。
江荼的掌面贴上男人的头盔,发狠一拽——
他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琥珀色眼睛。
第075章 灵墟变(十二)
江荼瞬间睁开眼。
刹那间只能感觉到黑暗, 他的意志走在感官之前,身体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仍在沉睡中。
零点几秒后, 五感才开始清晰起来。
先是一股血腥气, 旋即江荼感觉到唇瓣湿黏至极,喉间却又痒又腥, 忍不住咳嗽起来。
几口血随着胸腔震动喷出,江荼听到耳边不可思议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唤:“师尊?”
江荼用力喘息着,让死了片刻的肺重新工作,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叶淮怀里,被搂得极紧, 就像是梦中一样。
梦。
头好痛。
江荼抬起眼, 柳叶眼中纳入叶淮紧张惶恐的脸,五官精致俊朗,因要为结契做准备,麒麟特征释放出来, 青红长发藏在黑发之间。
和梦里的男人,一模一样。
江荼的头更痛了。
他分不清这里是现实还是更深的梦, 战斗本能叫嚣着燃烧理智,江荼伸手挡住叶淮急切凑近的脸,五指成爪,掐住他的脖颈。
江荼出手素来迅猛,叶淮只觉得脖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催折声,眼前瞬间就虚焦。
他本能地想退,又舍不得放开手, 被掐得呼吸困难,双手仍依赖地拢住江荼纤细的手腕:“师、尊…”
他看得出江荼精神状态不稳, 并不害怕,只觉得难过:“师尊,是我、弟子是…风坠…”
风坠。
叶风坠。
不是梦,不是身披甲胄的陌生男人,是他的傻徒弟。
江荼松开了手,气喘吁吁。
他刚一撤手,叶淮就紧追过来,好像差点被掐死的不是自己:“师尊,您认出我了?我是叶淮。”
“我知道,”江荼气息仍是虚弱,“…不怕死?掐你还往上凑。”
他侧目看向叶淮的脖颈,他动杀心时下手不会迟疑,叶淮的脖颈上有五个清晰的血窟窿,还在往外冒血。
叶淮摇了摇头:“死在您手中,是弟子的荣幸…师尊。”
这一声唤得缠绵又依恋,江荼的批评又狠不下心出口:“…这是哪里?”
他猜也知道大约是司巫住所,不过是转移话题的说辞。
“师尊,”叶淮脸上表情如常,身后麒麟尾却控制不住狂摇,“您被司巫和路阳这两个混蛋带走了…是弟子没能保护好您,师尊,您醒来真是太好了,我、我…”
江荼抬手,指腹抵在他唇上:“安静。”
叶淮便不说话了,掌心贴着江荼的手背,乖巧地蹭了蹭。
被叶淮蹭过的指腹又湿又麻,江荼的心跳险些错了节拍。
江荼许多次提出让叶淮纠正一见面就爱蹭人的毛病,可惜现在看来,恐怕到他死了,也改不过来。
是啊,他就要死了。
为了助叶淮登神,为了拯救阳间,他刚从一场魂魄俱碎的噩梦中醒来,却没有资格思考自己的过去。
江荼觉得这一切荒唐得让人想笑,一时又不止该笑何人。
罢了。等回了地府,一切皆有分晓,他早已做好准备。
他微微侧目:“你应当看出来,我已不久于人世。”
叶淮发出一声剧烈的抽气:“师尊!不会的!”
我会救你,绝不允许任何人从我身边将你夺走!
江荼看懂了叶淮的目光。
可即便他深知逼迫叶淮亲手杀他,对叶淮来说太过残忍,奈何时间不等人,在煞气占据上风之前,他必须要让叶淮顺利登神。
而他现在要做的,是让叶淮,踩入他布下的棋局,成为他棋盘上的卒子,再没有一点回头路。
他要切断叶淮的退路,同时也切断自己的退路。
对不起,江荼想,叶淮,若还有来世,永远不要将真心,交给一个冷心冷情的人。
江荼道:“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行将就木,无力回天。而且,司巫不会放过我。”
他说的每个字都像在剜叶淮的心,叶淮的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师尊,你别怕,我不会让他们那么做的,我带你走,走到没有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去…”
换做平时,江荼早该拂袖离去,再骂他动辄哭泣没一点大人样子,然而他心中有愧,竟生生任凭叶淮用眼泪给他洗了个手。
他放轻声音:“带到哪里去?天下之大,尽在修真界掌控中。”
“…”叶淮显然噎住了,狗脑努力地运转着,“我们藏起来,师尊,藏到下界,藏到最偏僻的地方…山里,河边。”
“天地之大,难道容不下我们二人吗?”
江荼注视着叶淮的眼睛,像一块澄澈的琥珀,说这话时,情意都快要满溢出来,江荼若再看不懂,就是傻子了。
他的徒弟,明明从小就最没有安全感,却愿意为了他,做一个四处流浪的通.缉犯。
江荼缓慢地,温柔地捧住叶淮的脸:“你错了,叶淮,天下之大,容不下神君存有私心。”
叶淮在江荼亲昵的抚摸中,红着眼眶:“师尊,我怎会不知道我们逃不了一世…但能逃一时就是一时,师尊,弟子愿与您共赴黄泉。”
生同衾,死同穴。
古来爱侣同生共死,便是如此求。
可他刚遇到叶淮时,这个小小少年明明那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
江荼没来由地感到些恐惧。
不懂七情六欲的人本不该有恐惧,江荼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身上的变化。
他怕自己再不走,就狠不下心走了。
江荼将心中不该有的波动尽数掐灭。
“共赴黄泉哪是这么轻飘飘的事,”江荼笑了一声,手指一掐,如幼时那样扯了扯叶淮的脸颊,“叶淮,我”
他的话没能说完,就先吐出一口血来。
或许是梦境中强行醒来的后遗症,又或许是浊息的腐蚀已经侵入内里,江荼眉心紧蹙,面无表情地擦掉唇角的血。
叶淮突然颤抖起来,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开始滚落:“师尊,其实您早就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对不对?您强撑着来灵墟山,是放心不下弟子,可我、师尊,我没有出息,我不能没有你。”
江荼没有否认,只安静地看着他,用沾满血的手,擦掉叶淮眼角的泪花。
叶淮看起来哭得要接不上气了,但他看着江荼的眼睛却认真极了:“师尊,求你了,弟子求你”
“与我结生死契吧,从今以后,师尊去哪里,弟子都追随您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似乎是怕江荼拒绝,叶淮牵着江荼的手,将额头抵上来:“您曾承诺我的,若我剑道大成,您会答应我一个要求,师尊,就这个要求吧,您答应我,求您了。”
江荼的手掌一路向下,再度捧住叶淮的脸颊。
他摸到一手的湿润,眼泪很快就会被他的手掌冷却。
江荼沉默许久,从叶淮的角度来看,他大概是在犹豫。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不敢去看叶淮的眼睛:“我确实承诺过你,如果你想让我在这里兑现诺言,我”
江荼用力闭了闭眼:“我答应你。”
从此以后,我们
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可叶淮不知道这些都是江荼的设计,他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小兽呜咽般的呜噜呜噜声。
江荼甚至怀疑一个人类怎么能发出这种声音。
但很快他就无暇顾及这些。
叶淮张开双臂,将江荼整个人拥进怀里,明明占据主导的是他,他自己却颤抖得不像话,脑袋直往江荼颈侧拱。
叶淮的突然袭击让江荼无处安放双手,只得顺势揽住他的后脑勺,一下一下揉着。
正是这个动作,叶淮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不是做梦,猛地又弹起,手足无措地红了脸:“师尊,弟子、弟子僭越了。”
他看向自己不断摇晃的麒麟尾,尴尬地想把尾巴藏起,又小心翼翼地去看江荼的表情,见江荼没有表现出厌恶,更加欣喜:“师尊,您刚刚说的是…真的吗?您真的答应我了?”
“…我从不信口开河,”江荼语气平静,掩饰着内心的惊涛骇浪,“直结契而已,不过暂缓燃眉之急。”
江荼深知叶淮不会不愿意与他假戏真做,但他此刻是“被逼无奈”,只有这样说,才能打消叶淮的疑心。
——虽然这傻东西看起来并没有疑他。
不仅不怀疑,甚至眼眶都红了,鼻尖也红,尾巴却不摇,像是呆住了,半天才一边掉眼泪,一边傻兮兮地笑:“都听您的,师尊,弟子都听您的。”
江荼伸出手,掌心向上:“事不宜迟,此刻便结契吧。”
一只滚烫的手落在他掌心,叶淮的眼睛紧张地眨动着:“师尊,我们…”
结契与师徒不同,无需他人见证,结契是私密的,往往情到浓时,会不自禁地与爱侣结契。
但如果可以,叶淮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今时今刻,今夜,今月,江荼邀他结为道侣,共度余生了。
但是…情急之下的结契,粗糙一点,就粗糙点吧。
幸好,今夜月色甚美,如醇酒玉液;万里无云,恰如天地广阔。
便以月色做媒,天地见证。
叶淮认真地牵起江荼的手,看着江荼纤长的手指与自己交握,一点一点拢得极紧。
“师尊…”叶淮张开嘴,气氛烘托下,他有许多许多话,想要告诉江荼。
比如,师尊,好久好久以前,我就幻想着,想要与你一生一世,并肩同行;
师尊,我好高兴,哪怕你是逼不得已,我也好高兴、好高兴;
师尊,我…
叶淮眼底的情意满得快要溢出来,比日辉还要滚烫,烫得江荼无处躲避。
江荼预感到叶淮要说些让场面一发不可收拾的话,起先他就招架不住,现在气氛如此,若是叶淮真的说了,他恐怕控制不住就要逃跑。
堂堂阎王爷,竟在小徒弟的攻势下想要落荒而逃。
江荼用行动堵上了叶淮的嘴。
他扣着叶淮的后脑,主动吻了上去,
唇瓣相贴的刹那,诡异的酥麻从接触点蔓延开来,叶淮的眼眸在眼前无限放大,微红湿润。
紧接着,江荼感到腰上有一双偷摸的手,悄悄环了上来,将他的腰搂紧。
叶淮将江荼整个人圈在怀里,用力地加深了亲吻。
他动情太深,这个充满占有欲的吻,已经是竭力克制的结果。
叶淮的深吻中,江荼感到呼吸一点点被剥夺,思绪轻飘飘的,浮在半空。
——今晚漏洞百出,叶淮只要稍稍细想,就会察觉到端倪。
江荼不知叶淮是真的没有想到,还是因为太过害怕失去他,而根本没有精力细想。
但他却知道,正因知道,这个缠绵的吻更像折磨。
司巫的话是故意让叶淮听见的,就是为了逼迫叶淮与他结契。
杀妻证道才是他最终的目的,司巫和路阳都在陪他演戏。
包括结契以后,还有一场戏,在等着叶淮。
江荼善弈,从不错落棋子。
但此刻,他突然不想去思考那些。
江荼主动回了一个清浅的吻。
叶淮喷洒在脸颊的吐息骤然炽热,搂着江荼腰的手一点点掐紧,更有甚者…
他们的距离太近,江荼明显感到什么东西,硬邦邦地戳在小腹处。
只是一个吻而已,值得你这么大反应吗?
江荼在心里质疑,却坦然地接受了叶淮的激动,他深知叶淮对自己有情,只不过情意之深重,仍旧超出了预料。
也让愧疚更深。
江荼闭了闭眼,强忍下腰腹的痉挛。
他与叶淮神交过很多次,却第一次在双方都清醒的情况下神交。
神识交缠在一起,无边无际的酥麻和直击灵魂的颤栗,铺天盖地地席卷上来。
江荼冷得像尸体的躯体竟在叶淮的灼烫中起了一层薄汗。
他实在忍无可忍,手掌狠狠攥住叶淮的衣衫,手背上青筋暴起,满是隐忍到极点的颤栗。
意识朦胧间,他听到叶淮伏在他耳畔,低低喘息着开口:“师尊…我爱你。”
“我爱你。”
第076章 灵墟变(十三)
鸡鸣声响起, 嘹亮地划破夜幕。
按照司巫的说法,晨曦以后,江荼必死无疑。
而现在, 江荼在司巫房中端坐, 浑身筋骨丝毫不见疲惫,宛如疗养通透般神清气爽。
自从身体被腐蚀, 江荼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舒适。
但一想到他们做了什么,江荼又忍不住脸色一黑,耳廓却发烫。
事实证明,情.欲上头总是容易做出些不受控制的事情,就连身体反应也那么容易被调动, 此刻江荼已然清醒过来, 只觉得羞愤欲死。
他没好气地摇醒身边与自己不知道黏糊了多久的小徒弟,刚要开口,又蓦地一顿。
窗外一片漆黑,而鸡的报晓还在继续。
初阳未生, 何来破晓?
叶淮黏黏糊糊地搂住江荼的腰,还想撒娇:“师尊…”
江荼冷声把他从睡梦中唤醒:“安静。”
叶淮瞬间换成战斗姿态, 翻身坐起,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幽幽发光。
很快,屋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来的人不少,脚步声此起彼伏,显得很是慌乱。
叶淮的手摁在骨剑上,身子伏低如野兽捕猎前的预备状态,只要江荼一声令下, 他随时都能动手。
门外的人好像也知道自己动静很大,没有过多掩饰, 直接开门见山:“神君大人,浊息压境,望神君大人以天下苍生为重!”
浊息压境?怪不得屋外黑如深夜,看来并非天色,而是浊息染黑了天幕。
他们在屋内没有察觉到,或许是因为他身边这个气运之子身上灵气凛然,邪物不敢侵袭,也或许…
是他们一晚上精疲力尽,睡得太沉。
江荼倾向于后者。
屋外人继续喊话:“请神君大人大局为重,鄙人不愿冒犯您。”
“是路阳,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叶淮与江荼对视一眼,眼底写满不确定,“师尊,要出去吗?”
江荼下了床榻,手掌轻按叶淮紧张的肩膀:“不怕。”
说罢他便率先出门,眼角余光却不可避免地注意到叶淮的小动作——
叶淮正悄悄抚摸着被江荼按压的位置,小心翼翼又珍重非常。
江荼移开目光。
人间毁灭并不会影响鬼道,早已是千年阎王的江荼自有办法保下叶淮的魂魄,只要他想,立刻就能杀了叶淮带他回地府,哪怕司巫路阳甚至七山首座一起拦他,江荼也有十成把握毫发无伤将人带走。
——江荼愕然地瞪大眼睛。
哪怕只是这样一个瞬间就被否决的念头,会从冷心冷情的江荼心中冒出,就足够证明——
他对叶淮动情了。
江荼很难辨明究竟是什么情,这对他来说太过复杂。
但无论是什么情,都足以让江荼心中惊涛骇浪。
甚至,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还在犹豫。
他本该立刻、毫不犹豫地推开门,为了苍生大义,将叶淮送向登神的捷径。
但他犹豫了。
推开这扇门,他们之间,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叶淮不知他为何停下动作:“师尊?”
——江荼一把推开了门。
刹那间,无数法器对准了他,眼前黑压压一片,满是被警惕覆盖的脸。
江荼并不在意,冰冷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他从不轻易显露情绪,因而笑容也很冷漠。
江荼向前一步,无尽的威压随着这简单一步袭来,众人一时不敢动作,竟齐刷刷后退一步。
原本就乱的队形更乱了。
人群中,只有路阳和司巫一步不退。
江荼便迈步走到他们身前,还差一步距离时,有护卫向他刺出一剑:“大胆江荼,你要对司巫大人和首座…”
他的话甚至没能说完,就被江荼一只手甩了出去。
江荼的笑容愈发深邃:“我还活着,二位似乎很惊讶?”
司巫一根长杖横在江荼与其他人之间,似乎要庇佑后者似的,目光落在江荼身上:“江长老…您本该…”
江荼意味深长地重复他的话:“我本该?”
司巫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拿着长杖的手有些发抖:“难道说,你…”
江荼看向司巫苍老的脸,他好像一瞬间又老了许多:“江某草芥之身,能够成为司巫大人积攒美名的筹码,本该是幸事一桩。只可惜…”
他修长素白的手指探入衣领,一拨,就将纽扣拨开。
朴素的外衣被风吹开,叶淮沉默地接住。
江荼好似无知无觉,鲜艳红衣的领口也被解开,大片瓷白暴露在空气中,无瑕得不似活人,而似美玉。
“江长老这是…”司巫的目光扫过他的脖颈,忽然瞳孔一缩。
路阳也注意到了,不可思议地补充完后半句话:“…道侣生死契?”
声音不低,也不知路阳是否故意,所有人都听到了,瞬间惊呼声不停,各种异样目光,落在江荼脸上身上,尤其是那一截裸.露肌肤。
——一道青赤交错的纹样,如麒麟昂首啼鸣,正刻在江荼的脖颈上。
衣领恰好遮挡住这道痕迹,而一旦解开纽扣,就会发现它有多么肆意张扬,充满占有欲。
麒麟,神君。
众人惊恐地看向江荼身后,始终沉默跟随的叶淮。
一大片赤色荼蘼花,镌刻在他胸膛上,如一丛熊熊燃烧的火焰,光看范围,远比江荼身上的结契印,要大上许多。
结契后的道侣,身上会留下彼此的痕迹,虽然并无确凿证明,但广为流传的说法,越是用情至深,结契印覆盖的范围就会越大。
而心口,向来是与生命息息相关的位置。
这样看来,神君大人对江荼,远比江荼对他,要爱得深刻。
司巫握着长杖的手收紧又松开,长杖虚虚拄在地上:“荒唐、荒唐!神君大人的性命怎能…”
叶淮打断了他,一步不退地守在江荼身后:“我的性命,我自己决定交给谁,由不得你来打算盘。”
司巫发出了迄今为止最大的呼吸声,似乎被气得喘不上气。
半晌,他才用苍老的声音开口:“江长老,希望您清楚这么做的后果,天下会因您…枉死多少人。”
江荼不为所动:“不劳您多虑,司巫大人,浊息压境,您既不能如愿,不如赶快想想别的办法。”
说着,他抬头看天。
只见浊息如一层灰霾,铺在天空,将云与日隔在灰霾外,一有鸟兽靠近,顷刻就被腐蚀成糜烂骨架。
而现在,这气势汹汹的浊息未能靠近,正是因为天河结界正在苦苦支撑,贝母光泽温润大地,与浊息泾渭分明。
又能支撑多久呢?
肉眼可见的浊息,已与空明山底极为相似,还有许多隐而不发的、尚未聚拢的,恐怕综合起来,远比空明山底更加可观。
实力增长的不止是叶淮,做好准备的也不止是修真界,黑袍人此来,不似先前蛰伏,暗中谋划,反倒大张旗鼓,恨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野心。
江荼继续逼迫司巫:“素闻司巫有通天之能,代行苍生道旨意,莫非三年过去,苍生道竟连黑袍人的身份,也没有查明吗?”
司巫似乎被他的大不敬惊到:“江长老慎言!”
江荼冷嗤一声:“我说错了么?连敌人真身也未能辨明,却想让我的徒弟孤身一人飞蛾赴火?”
让叶淮背负所谓神君责任,去抵抗千万鬼兽与浊息?
想得美,江荼岂能让他们坐收渔翁之利。
司巫缄默不言,半晌,他启唇问道:“江长老可有妙解?”
江荼侧过身,叶淮正双眸一眨不眨、认真地盯着他。
江荼一哂,旁若无人地朝他一勾手。
众目睽睽之下,叶淮虔诚地捧住江荼的手掌,却谦卑地站在他身后半个身位。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在这场荒谬的关系中,是谁占据了主导地位。
江荼握住叶淮的手,看向路阳:“我没有妙解,但却知道,不战而退,必败无疑。”
路阳笑眯眯地转着八卦盘:“江长老的意思是?”
江荼只说一个字:“战。”
他的目光落在每一个人身上,像无情的冰凌,叫人望而生畏:“所有人。”
苍生公义从来不是一个人的责任,苍生道将灭世寄于叶淮,又将救世强加给他,江荼早就不爽已久。
此时此刻他不仅要强令苍生道的代言人司巫出战,还要让苍生道知道,他江荼,他江荼的徒弟,从不受任何人摆布。
司巫唇瓣轻颤:“江长老有几成把握?”
江荼冷笑:“难道没有十成把握,司巫大人就去山头摇白旗投降么?战就是了,哪有那么多话。”
说罢,他一拂袖,笔直向着前方走去。
所行之处,原本人群密集的,也都纷纷让开道路,江荼一人逆着人群行走,却好像天地光芒都在向他聚拢,而众人所在之处却黯然失色。
身旁忽然响起脚步声,无需扭头,便知道是叶淮跟了上来。
江荼道:“把衣服穿好。”
方才为了向司巫等人证明他们缔结了生死契,叶淮不得不将胸前的荼蘼花印展露出来,江荼与司巫对峙的功夫,早该够他穿好衣服几回了,这小子却还袒胸露.乳,一副沾沾自喜、四处炫耀的姿态。
又哭又笑又招摇过市,真是…
“真是神仙眷侣,”有人不解风情地接话,路阳小碎步跟上他们,“鄙人曾听闻修真界中,师徒、师兄弟、师姊妹间结成道侣的,占了极大多数,没想到却是真的,看来同吃同住,真的有益于培养感情。”
江荼瞥他一眼:“你也春心萌动了?”
路阳意味深长:“也?”
江荼自觉失言,脸上却不显露,看向路阳身后一众灵墟山修士。
他们队列整齐,目不斜视,身着内门弟子服饰,却与此前遇到的巡逻队弟子有些许不同——
这些修士的胸口都挂着一个八卦盘,而非腰间。
路阳解释道:“不才,他们都是鄙人座下弟子,江长老既然要全员出战,鄙人身为灵墟山首座,自然要带头响应。江长老大可放心,鄙人的弟子,除非战死,否则一步不退。”
“听着不像弟子,倒像死士。”江荼收回目光,“多谢。”
路阳拱了拱手:“得是鄙人多谢江长老与神君大人,愿亲入敌阵。”
——说是全员出战,江荼当然不会让修为不足以抵御鬼兽者送死,大多数人,只需负责守护天河结界,不让鬼兽入侵灵墟山罢了。
可惜只是这样,仍有人不愿意而逃离。
在江荼与司巫对话时,就注意到一些仙门掌教,悄悄转身离开。
路阳好似猜到他在想什么:“放心吧,那些临阵脱逃之人,走不出灵墟山门。”
江荼没有问他为何如此笃定,路阳素来对生命不屑尊重,猜也知道是能杀就杀。
但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江荼并未多言。
走到天河结界前,灵墟山修士无声无息地自动列阵,可见路阳早就布置下去。
路阳再度摸出玉笛,唤来神鹤:“神鹤是灵墟山化身,自可抵御浊息,便给江长老做坐骑。”
江荼轻摸神鹤头颅:“多谢。”
一直到这一步,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路阳清楚他计划的每一环,又意有所指地开口:“方才您大庭广众那样讽刺司巫大人,可真是让人意外。”
——这也是计划的一环吗?剧本里怎么没有?那老头都被您骂得傻了。
江荼勾唇不语,路阳一看便懂,失笑摇头。
好啊,原来是仗着司巫必须陪着演完戏,公报私仇。
江长老,您…是这种性格吗?
江荼假装没看懂路阳的眼神:“留鹤仙君,天河结界就交给您了。”
路阳笑笑,做了恭送的姿势:“黑袍人就交给您与神君大人了。”
江荼凝眸望向天河结界外的浊息。
即便要抽身离去,他也要替叶淮将道路铺平了再走。
——杀死黑袍人,让叶淮永无后顾之忧。
第077章 灵墟变(十四)
神鹤一声啼鸣, 天河结界骤然亮起,贝母光泽流转,显得如此坚不可摧。
路阳远远看着江荼与叶淮的背影, 神色微动。
紧接着, 他一推眼镜,一对柔软的耳羽从他面颊两侧展开, 路阳身上析出一尊双手为鹤羽的法相,镇守在灵墟山上空。
另一边,司巫一点长杖,浮白光芒四散,在众修士身上披上一层纱衣:“此物可压制浊息异化, 苍生道为诸位祝祷。”
说罢, 他口中念起晦涩难懂的词句,好像古来神明的低语,大地之母垂眸,以掌覆其后裔。
修士们只觉精神矍铄, 身上力量倍增,二阶者得至三阶, 三阶可窥地阶。
苍生道赐福,修士们不由感激涕零。
司巫苍老的声音与路阳带笑的语调交织在一起——
“凡退后者,斩无赦。”
几乎就在一切完备的下一秒。
天河结界开始颤抖,起先是一小股,随后是一大股,浊息如喷泉从结界外涌入,鬼兽逼近, 千军万马撞击城门,发出隆隆巨响。
有了司巫与路阳在后镇守, 江荼与叶淮得以将全部精力,投放在眼前的战斗中。
神鹤在浊息间穿行,白色羽翼撕裂浊息,如一道晨光穿透黑暗。
神鹤背上,一袭红衣的男人面容冷峻,不断有鬼兽被他的凛冽吸引,又在动了贪念的刹那被烧成灰烬。
他像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燃尽周遭的一切。
突然,江荼肩上落下一件金色纱衣。
侧目过去,叶淮驱鹤飞到他身边:“师尊,浊息浓重,小心身体。”
江荼点头,袖中赫然是宋衡的还灵丹。
此药究竟会有多大反噬,根本不在江荼的考虑范围内,真要反噬他也是用阎王之躯承受,不会太艰难。
问题的关键,是要找到那藏在浊息中的黑袍人。
不好找。
要在黑暗中寻找到一只敛翼的乌鸦谈何容易。
他们需要一抹光明,去照亮乌鸦的影子。
任谁都会说,在深夜妄图寻找阳光,是无稽之谈。
江荼却偏要创造光明。
他的指尖燃起一簇幽微之火,在浊息包裹中,显得那样黯淡无光。
不过瞬息。
火光大亮,哪怕狂风骤雨不能摧折,那飘摇的火烛就在风雨中无限膨胀,最终,如一枚璀璨的流星,将黑暗点燃!
浊息蒸腾,凄厉哀嚎,那无处可逃的黑暗在光明中化为不甘的嘶吼,直到赤红不断逼近、逼近——
有人大喊一声:“那是什么?!”
前方,是极度漆黑的、宛若黑暗凝聚成了固体的恐怖人形,他像被浸泡在浊息里,又或者整片尘世阴面的浊息,都是从他身上散溢。
他是尘世阴面的创造者,而非仆臣。
浊息凝聚成黑袍人的脸,却也只有脸而已,他的脖颈以下依旧浸润在浊息中,像生长在黑暗滩涂的古珊瑚,无数枝干向外延展,最终形成了一片珊瑚群。
而现在,黑袍人仰头看向天空,燃烧的花瓣映在他眼中,他碎裂的面具用浊息粘合着,像破烂的瓷器,唇瓣一开一合,露出一个笑容:
“江长老,您还活着。”
“我还活着,”江荼挥鞭袭去,“你很失望?”
黑袍人没动,身下咕啾咕啾的浊息如根根触手,艰难挡住江荼攻势,摇了摇头:“…不,我很高兴。”
江荼冷冷一笑,无相鞭迅速抽碎触手:“那你还会更高兴——叶淮!”
近处金光烁烁,叶淮从神鹤身上一跃而下,骨剑在手中划出一道弧光,与此同时麒麟法相如极光照亮黑夜,张口就向黑袍人脖颈咬去!
麒麟的黑鳞泛着杀伐果决的冷冽光芒,发出的咆哮响彻山川。
江荼注视着那双眼睛里的凶光,他的小徒弟在他面前永远是翻着肚皮摇尾巴的憨傻模样,但实际上,古籍记载中的麒麟并不仅仅是祥瑞,他代表着杀戮与战争,荡平天下后,才得安泰。
他是神兽,也是凶兽。
而这一击,叶淮奔着一击必杀而去。
伤害师尊的人,杀一千次一万次,也不算多。
黑袍人却突然不躲。
他的身躯宛如即将倒塌的古树行将就木,变得僵硬干枯,麒麟的血盆大口咬住脖颈的刹那,竟然瞬间粉碎!
叶淮的骨剑同时落空。
黑袍人像一阵齑粉,散入空中。
江荼暗道不好:“叶淮,后退!”
然而下一瞬间,一道凌厉浊息已然袭向叶淮胸膛。
黑袍人在眨眼间转移了自己的位置,那具枯朽身躯只是障眼法!他又重新从浊息中诞生!
好在叶淮骨子里有着野兽的灵敏,江荼出声警告的同时他已经本能地感知到危机而后撤,但仍不可避免被浊息撕碎衣物,在青年胸口留下数道血淋淋的伤口。
叶淮踉跄一步。
就是这个绝佳的追击机会,黑袍人竟然愣住似的,目光落在叶淮胸口,一动不动。
江荼迅速将叶淮挡在身后,像一只猫,警惕地盯着黑袍人。
黑袍人还在看叶淮的胸口,看得江荼都忍不住想回头,看看到底有什么东西那么好看。
——等等。
如果他没有记错,叶淮的胸膛上,应当有他们的…结契印?
黑袍人是在看结契印吗?
江荼察觉到一丝诡异。
黑袍人突然抖动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歇斯底里,光用疯癫已经难以形容。
法相在黑袍人身上凝聚,这是他第一次在江荼他们面前动用法相,不断向外流动的浊息好像突然停滞,争先恐后地向着黑袍人倒流涌去。
浊息掀起的狂风吹乱江荼的衣袍,叶淮织的纱衣被凿得千疮百孔,闪烁着消散。
这一幕荒诞至极,好像涨潮的海面突然开始倒退。
漆黑的、浑身沐浴在污浊泥水里的法相,并没能挣脱浊息的污染,他与浊息融为一体,他成为浊息的骨,浊息填充着他的血肉。
——那究竟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
撕裂天幕的羽翼在法相身后伸展,像是螳螂的臂膀,还在不断向下掉着泥团般的浊息。
一只、两只…无数只眼球睁开,布满法相的身躯,他们苍老、年轻、妖魅、正直,唯一一点是相同的——
眼球里没有光。
死人才有这样的眼睛。
黑袍人的法相难以定义为“人”,更像是一团不可名状的无机物,唯有那张面具,仍牢牢黏在脸上。
“太一!”司巫的声音忽然响起,洁白灵力拍打而下,哐哐砸向黑袍人的法相。
但这根本无法阻止法相的凝聚,甚至属于苍生道的力量都被浊息同化,成了养分,法相进一步凝聚——
无数鹤羽拼凑出八卦两极,似乎要锁住黑袍人的行动。
可八卦图没能维持多久,就被生生撕裂,路阳法相的翅膀瞬间被斩下一只,法相闪烁几下,几乎就要熄灭。
远远的,还能听到路阳带着痛楚的怒吼:“太一怎么会是这么个玩意?!”
——太一。
神界帝君,一如人间的神君,却更高贵而更强大的存在。
他受苍生道擢拔,生于道而行于道,太一是万物的本源,是神、是帝,人们敬仰他的威严,渴望他的权柄。
怎么会是眼前这个漆黑的、浊息的聚合体?!
江荼狠狠咬了咬牙。
他在地府,当然听说过太一帝君的名字。
但太一帝君好端端在神界待着呢,眼前这个若是太一,那天上的是什么?
况且帝君太一,岂会向浊息低头?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哪怕明知眼前这个是冒牌货,但江荼很明显能够感知到,他的力量在不断暴涨,每一秒都在突破新的高度。
地阶、天阶、然后——
成神。
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到底从何而来?!
太一法相低笑起来:
“命运…这就是命运,苍生道将我们困在命运中,谁也无法逃脱…江荼,你觉得你可以吗?”
江荼深深看了一眼叶淮。
谁也无法逃脱命运,苍生道掣肘神鬼两道,人间更不用提,所有活物都是苍生道指尖的傀偶。
即便是阎王爷的他,依旧因为记忆不全,在地府徘徊千年,无法转世投胎。
哪怕此时此刻,他为了苍生道的任务还阳,被浊息腐蚀的身体每一天都痛不欲生,甚至要亲手送自己再死一次,苍生道依旧没有兑现承诺,将他失去的记忆还给他。
人们迫切地想要比肩神明,阳间的人们向帝王称臣,修真界向神君俯首,神界则听从太一号令。
而最后,他们都匍匐在地,乞求苍生道垂怜。
苍生道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他们的敬仰与效忠,可它从未庇护过三界,所以江荼也从不向苍生道摇尾乞怜。
他生根于地府,见过亡鬼哭、生魂笑,他审判过城破独自逃亡的愚将,也恩赐苦等家人往生的平民百姓。
容貌昳丽与否,身份尊卑与否,财富悬殊与否,力量强大与否。
阎王不应考虑这些。
或许地面之上尊卑有度,贫贱悬殊,但地面之下,
——众生平等。
苍生道摆布不了他,江荼又岂会畏惧命运。
江荼冷呵一声,白发法相掌心相合,各呈顺逆转动,旋即大片荼蘼花绽放,根茎相连处仿佛岩浆搏动,地面被切割成无数个独立空间,每一次翕动,都是岩浆挡下浊息的燃烧声。
是生命在孕育,也是生命在走向死亡。
叶淮和黑袍人都察觉到江荼法相的力量正在以恐怖的速度攀升,原本被太一涂抹的黑暗又再度变回赤红。
灵力洪流中,好像宇宙洪荒都一息而现,天地初生到百兽转徙,海面下降,大地苍翠,千年时光转瞬流逝,尽数汇于江荼眼中。
白发的法相流下两道金色眼泪。
眼泪滴落在地,金色的烟雾升起,像天上的温泉坠落在人间的湖面,但它并不来自天上,而来自地下。
人们惊叹、畏惧,唯独叶淮嗅到了一丝血腥气。
在所有人都因阎王威严而颤抖的时候,只有叶淮的视线,始终落在江荼身上。
他与江荼结了道侣生死契,江荼暴涨的力量同时分享给了他,本该高兴的时候,叶淮却发自内心地感到慌乱:“师尊!”
他看见江荼随手向外一丢,一个瓷瓶咕噜噜滚到脚下,瓶身挂着青面獠牙的鬼面,瓶内已空无一物。
而江荼的力量还在暴涨。
力量达到了极点,开始向外飘散,尽数灌入叶淮体内。
叶淮开始害怕了,他深知江荼强大,但这股力量远超出强大的范畴,他是神君,对灵力的敏.感程度,让他瞬间意识到,这场战斗已经超过此刻修真界该有的灵力容量。
下一瞬,江荼的法相手中,无相鞭显形,有烈火熊熊燃烧。
他一把扯开领口,麒麟结契印便暴露出来,同时镌刻到法相的脖颈处。
青色与赤色,深深地印在江荼的颈侧。
他轻轻抚摸着这片被叶淮打上标记的皮肤。
“叶风坠,”江荼看向他,“你还在犹豫什么?”
他同时也在心里质问自己。
——江荼,你还在犹豫什么?
神明若不垂怜苍生,阎王自当给予公义。
哪怕用自己的生命。
第078章 灵墟变(十五)
叶淮迅速拔出骨剑, 三两步与江荼并肩,但他仍旧担忧极了:“师尊,您的身体…那是药吗?”
江荼把他的关注点强行转移到战局上:“我和你结了生死契, 你怕什么?”
他们之间的生死契, 叶淮是结契方,江荼是受契方, 言下之意,只要叶淮还活着,江荼就不会死。
叶淮稍稍放心一些,法相却仍固执地挡在江荼身前,生着麒麟特征的青年法相英姿勃发, 宛如少年将军正在阵前挂帅。
他将剑尖对准太一:“管你是太一还是太二, 竟敢让师尊受这么重的伤,今日…我誓杀汝!”
太一沉闷地笑了笑,身上的眼球齐齐转向叶淮,眼目失焦, 视线却像要将叶淮洞穿至千疮百孔,充满着怨毒与嫉恨。
紧接着, 他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只见太一挥舞起覆盖浊息的手,狠狠扎向其中一颗眼球。
眼球瞬间爆裂,血浆乱飞。
每一滴血浆都变作一只庞大鬼兽,成群成对如同黑鸦迁徙,它们在浊息深处咆哮,声浪甚至能够掀翻数里以外的修士。
这群鬼兽疯狂地扑向天河结界附近仍在负隅顽抗的修士,宛如两军对垒时突有一方援军赶到, 压制得修士们不得不后退御敌。
而黑袍人不给江荼和叶淮丝毫反应的时间,第二颗眼球同时被捏爆!
一声不知是什么生物的巨啸, 从四面八方响起,这一声尖利到刺穿耳膜,又低沉到重击心脏,截然相反的两种极端同时发生,当即有无数修士双耳鲜血狂喷。
太一即将捏爆第三颗眼球。
无相鞭抽向他抬起的手,直接将整根手臂都抽成烂泥!
第一次江荼戒备着没有冒进,第二次猝不及防,第三次若再让黑袍人得逞,他这个阎王也不用当了。
“你的对手,在这里。”白发法相启唇,话语间赤红荼蘼如火流星坠落,耳膜撕裂的修士只觉得痛楚瞬间消弭,耳中又能听到声音。
叶淮也动了,骨剑在法相手中同样放大千倍,金光不断组成祥云在天边聚拢,他向黑袍人一剑挥出,法相也带着凛冽杀意袭向太一。
哐——!!
地动山摇,铁器碰撞的声音好像天降惊雷,灵力与浊息荡开,整座灵墟山都在因他们的争斗而颤抖。
黑袍人的剑深深沐浴在浊息里,只能看到他惨白的剑柄,却能在碰撞时清晰感到一阵强烈到反弹力,叶淮被弹得向后一步,又迅速提剑再砍。
二人转瞬过招百余次。
没有收敛的力量在一次次剑锋交错中,不断反射向四面八方,灵力所及之处鬼兽皆被枭,而浊息却难以靠近修士们分毫。
江荼的法相就站在叶淮身后,一旦有浊息妄图突破天河结界的边界,就会被江荼抬手拦下。
江荼看似只在旁观,实际却在等待时机。
他看着黑袍人的剑招,越看越是心惊。
一模一样。
叶淮与黑袍人少说也打了上百来回,没有一剑落空,也没有一剑伤到黑袍人。
黑袍人就像能够预判到叶淮的每一次落剑,精准地挡开了所有攻击。
而叶淮也是一样。
攻也好守也罢,黑袍人伤不了他,他也伤不了黑袍人。
就这么僵持着。
江荼眉心颦蹙,毫不夸张也不带任何师傅看徒弟的有色眼镜,客观来说,叶淮在剑道上的天赋,如今修真界无人可望其项背。
而他所习的剑法,由江荼亲自带领筑基,又遍览现存于世的所有剑谱,才有如今出神入化的程度。
每个人对剑都有自己的领悟,这就是为什么剑道经久不衰总被无数人追崇,它自由潇洒、侠气凛然,天下间找不到一模一样的两把剑锋,也绝不会有完全一样的剑招。
但叶淮不同。
叶淮的剑上,充满着他江荼的影子。
江荼不是剑修,平时不用剑,但他同样善剑,应该说天底下没有他不擅长的兵器。
叶淮的剑术里,有许多江荼独创的、只有他们师徒二人才知道的剑招。
甚至起剑前江荼习惯先压剑尖,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动作,当年也被叶淮悄悄学了去。
——而现在,江荼看着黑袍人,他的指腹压在剑柄上,微微用力,剑尖稍沉。
无相鞭转而成链刃,江荼纵身跃上,一剑向黑袍人心门刺去!
如果他没有猜错,黑袍人的下一个动作,应该是…
江荼喝一声:“右后!”
铛!!
黑袍人堪堪挡住江荼的攻势,虽戴着面具,江荼仍能感受到他似乎有些惊讶,以至于接招时收了势。
而下一瞬,骨剑自右后,贯穿黑袍人肋下!
黑袍人受创,太一的身躯也摇晃了一下,浊息飞溅。
但江荼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旁人习剑,遇杀招先躲后挡,而江荼教给叶淮的,是先挡后躲,然后反击。
黑袍人挡下了他的剑,然后再躲,江荼已看到黑袍人翻腕打算借力送剑,却不知为何生生止住。
先挡,后躲,反击。
丝毫不差。
甚至江荼能够指挥叶淮攻击,也是因为这一式百密一疏,就是在起手反击时,会在右后留有不足半秒的破绽。
怎么可能?
江荼眸色深沉:“我应当没有第二个徒弟。”
黑袍人受到重创,却在笑:“…又或许你只是忘记我了。”
“也许,”江荼说,“但我绝不会教我的徒弟,祸害苍生。”
“咳、咳…”黑袍人呛出一口血,“江荼,你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吗?”
骨剑从黑袍人身躯“噗呲”一声抽出,黑袍人踉跄了下,浊息很快填补了那一块创口。
但叶淮身为气运之子、人间神君,纯洁的灵力像一层薄膜覆在伤口周围,曾经他用这种方式替江荼疗伤,此刻同样可以用来阻止黑袍人躯体再生。
救人杀人,一念之间。
黑袍人只看着江荼。
有一阵风吹了过来,带着浊息的腥臭与潮湿,像是什么人深埋在淤泥里,窒息前最后的眼泪。
江荼的衣袍在风中变得模糊,似乎有一袭过分繁重的、华美的朝服披在江荼身上,白骨饰品在他腰间碰撞着,就连脚腕上也有兽的牙人的骨。
江荼的喉结滚动着,咽下一口血。
还灵丹开始反噬他了,他感到自己的脏腑千疮百孔,被绞成了肉泥。
这并不足以让江荼变了脸色,但若隐若现的阎王服饰,正在提醒江荼,他在阳间的时间不多了。
江荼不愿再与黑袍人纠缠,无相鞭上火光映日:“本君…乃五殿阎罗之首。”
黑袍人遗憾地摇头:“不,你不是。”
眼看着无相鞭就要将黑袍人抽得魂飞魄散,江荼却突感身后一片寒芒。
回过头去,太一法相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法相的身后。
可黑袍人明明还在他面前!
更加恐怖的是,太一的脸庞扭曲熔化,毁灭再生,竟然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黑发,眉眼凌厉如霜雪,柳叶眼寒如刀锋,素白的脸上爬满黑丝,再仔细一看,却是像瓷纹的浊息。
这是江荼自己的脸。
不是白发的阎王,而是黑发的他。
或许他生前召出的法相,就会是这个模样。
“你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吗?”
太一缓缓开口,发出的却是江荼的声音。
太一伸出沾满泥污的手,锁住江荼的腰,又一路向上,捧住他的脸。
柳叶眼与柳叶眼对视,一方浑浊病态,一方冷如寒泉。
熟悉的剧痛卷土重来,好像有什么要突破脑内禁锢,喷涌出来。
江荼狠狠咬紧牙关,开口时鲜血先从唇间喷出:“本君…乃…五殿阎罗之首,为救世而来,尔等…岂敢…放肆!”
无相鞭将太一法相彻底抽散!
随着太一轰然向下栽倒,黑袍人的身形同时开始溃散,而江荼不退反进,两步间拉近距离至黑袍人身前,抬手,
——一把扯下黑袍人的面具!
那不过只是一瞬间。
浊息疯狂地生长着,像是末路的最后狂欢,它们鼓掌,它们起舞,它们像无数人噩梦中也会不断延生的影子,是阳光背面的另一个世界。
黑袍人站立在原地。
他平静地与江荼对视。
然后,他紧紧地、一把搂住了江荼。
浊息从他的体内向江荼身上涌去。
叶淮的金色灵力眼疾手快拦在江荼身前,然而恐怖的浊息洪流瞬间冲垮了叶淮的保护,在叶淮惊恐的呼唤中,如一把长剑贯穿了江荼的法相!
——所有的浊息,连同黑袍人的身形一起,都消散不见。
天边只剩赤色云霞,地上开遍鲜红荼蘼。
那把浊息的长剑不见了,江荼的衣物已彻底变作繁重的朝服,他缓缓转过身,白骨碰撞累累。
他又跌入了另一个怀抱,是叶淮的怀抱。
黑袍人是阴冷的,像黏湿的梅雨,而他的徒弟是热烈的,像灿烂的日光。
小太阳暖着江荼冰冷的身躯,琥珀色的眼眸注视着江荼,却什么也没问。
叶淮只是紧紧搂着他,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一遍一遍亲着他的脖颈,像要把黑袍人的气息都驱逐。
“师尊,你没事吧?你受伤了吗?…师尊?”
江荼推开了他。
叶淮踉跄着后退,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想了想,可能是江荼不习惯被这样亲吻:“对不起,师尊,弟子一时…一时控制不住,冒犯了您,您别生我的气…”
江荼本就对叶淮有着天然的吸引力,他们结了契,这种吸引力就更加难以抵抗。
好不容易解决了黑袍人,紧绷的情绪松懈下来,叶淮就想立刻把江荼揽在怀里。
江荼没理他。
叶淮的麒麟尾紧张地夹着:“师尊…”
江荼缓缓抬起脸——
叶淮终于明白江荼为什么要将他推开。
只见浊息,如瓷器的纹路,在江荼的素白皮肤下涌动,白玉微瑕乃至美,但倘若墨纹过深,只会将瓷器也一并摧毁。
江荼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像是即将碎裂的白瓷。
意识清醒的时候,他从不在任何人面前展露出脆弱,叶淮还是第一次,看到江荼控制不住地发抖。
“师尊…!”他感应到了浊息,却不知该如何做。
——那些浊息就在江荼的脸上、身上。
那尊黑发的法相,好像融入了江荼的骨血中,他们融合在一起,不知是谁吞噬谁,是谁蚕食谁。
但最终的痛苦,一定是江荼来承受。
江荼或许会成为下一个浊息的寄生体。
就连江荼的法相,也被打上了浊息的烙印,白发与黑发混在一起,但那并不是黑发,而是白色被浊息染污。
江荼不回答叶淮任何的呼唤。
叶淮却能感受到江荼的痛苦。
他们生死相依,同生共死。
而叶淮清晰地感受到,浊息甚至要污染他与江荼之间,刻入灵魂的链接。
“司巫!!”叶淮只能求助于这个修真界最长命的人,苍生道的代行者,“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才能帮师尊?!”
司巫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神君大人,切不可功亏一篑。”
叶淮猛地怔住了。
什么…意思?
他回过头——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看着江荼变得支离破碎的法相。
他们的目光没有任何感激,似乎忘记了是江荼舍身杀死了黑袍人,而他本不需要做到这个地步。
他只是一个中界末位仙门名不见经传的长老。
既不是仙山首座,也不是神君,更不是司巫,苍生道没有给予他分毫恩赐,而他却向天下苍生倾尽所有。
他一个人承受了所有的浊息,千分之一就足够让一个三阶修士瞬间异化,百分之一就可以侵蚀地阶修士。
而这千倍百倍,江荼一个人替他们承受着。
却没有人给他他应得的尊重。
更有甚者,他们接连跪下,跪到只剩路阳和他手下的亲传弟子还站着。
他们第一次万众一心地高呼:“请神君大人以苍生为重!”
叶淮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让浊息封印在江荼的体内,随着江荼一起死去。
以苍生为重,杀了江荼。
做梦。
你们做梦!
叶淮快步走到江荼身前,不管不顾地搂住江荼,浊息瞬间就爬到了叶淮手臂上,拆吃他的血肉。
他的身体在发抖,声音却很冷静:“师尊,你别怕,师尊,我会想办法的,我是神君,我是麒麟骨,我一定会有办法…我——”
他的话被一朵荼蘼花打断,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叶淮,”江荼在剧痛中开口,努力地牵起唇角,向叶淮展露微笑,“今日以后,你将剑道大成。…登神的最后一剑,师尊来教你。”
第079章 灵墟变(十六)
程让的入阵刀拓宽三尺有余, 在浊息间急速穿行,所到之处,鬼兽皆被刀光斩杀。
白泽站在程让身后, 缩着脖子不让浊血沾到自己漂亮的金发:“地阶就是不一样啊, 程让,我都能感觉到你身上的灵力噼里啪啦的。”
“和江长老还有叶淮比, 还是差远了,”程让刚刚破关,便马不停蹄赶来驰援,“你别夸我了,快算算他们在哪里, 连这里都有这么多鬼兽, 灵墟山上得是个什么光景。”
话音刚落,剧烈的摇撼发生,震碎无数岩石,滚滚坠落到山下。
程让抬手筑一道屏障, 滚石撞击下发出“轰!”一声。
他猛地瞪大眼睛:“那是什么东西?!是、是江荼…”
——一尊巨大的白发法相,他的白色长发正映射出不详的黑色, 那漆黑不断向上攀缘着,在他的身上泼洒点点泥污。
他是江荼,又不是江荼,悲悯的神性与妖冶的邪性同时出现在柳叶眼中,好像一具身体里有两个灵魂。
更加不容忽视的,是法相周遭,赤红灵力与浊息的厮杀。
灵力来自江荼, 浊息亦来自江荼。
程让张了张嘴,看向白泽, 却见两道清澈泪水自白泽眼中流下。
程让一急:“怎么了?到底怎么了?白泽,你别哭,江长老…难道我们要输?”
难道灵墟山守不住吗?
“不,”白泽摇头,“有了这尊法相,灵墟山必胜…”
程让松了口气,又奇怪:“那你哭什么?”
白泽抹了抹眼泪:“…时间到了。”
他并非哭人间,而是哭江荼。
阎王爷啊…
他为地府撑起亘古长夜,又要以身为人间烧灯续昼。
这对江荼来说并不公平,是苍生重担选择了他,而他义无反顾地以命相救。
此战乃制胜关键,江荼与白泽还阳至今,等的就是这一战,能够一步送叶淮登神,拯救人间。
启程前白泽以天机卦阵卜算,诸事大吉,虽有波折,依旧十拿九稳。
卦辞只有一句——
事在人为。
毫无疑问,这个“人”,指的就是江荼。
白泽相信江荼的能力,江荼破例擢升阎王爷本不合苍生道规矩,然而千年来他手下没有一桩冤案,无一鬼含恨,哪怕是生于鬼道者都不得不叹服。
江荼从来不说,但大道公允皆在心间,儿女情长从不会牵绊他的脚步。
所以即便白泽看出江荼对叶淮亦有情,仍百分百相信江荼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因此他才没有急着和江荼同行,而是等待程让破关,随程让一并赶往灵墟山。
等此间事毕,他也要随江荼回地府,恐怕再也见不到程让。
白泽喉结抽动着,望着程让宽阔的背影,有些不舍,又暗自感慨,这阳间真不是人能待的,神兽也不行。
神鬼两道对凡人嗤之以鼻,却往往眷恋人间烟火。
就连江荼这样冷心冷情的人,也能铁树开花。
白泽预感到那一刻即将来临,催促道:“快点,再快点!”
程让不明就里,仍如他所说加快速度。
忽然。
入阵刀急急停下,白泽一个不稳险些翻滚下去,好在被程让捉住。
前方浮现出一个人影,身着朴素衣袍,却难以掩盖身上威严。
但他的五官却不严肃,透露着些好接近的柔和,远远向他们拱手。
与这一幕堪称割裂的,是无数鬼兽倒在他脚边、开膛破肚的鬼兽。
白泽看清此人,瞪大眼睛:“宋——公子!”
宋衡!鬼帝宋衡!
宋衡怎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被苍生道约束,无法还阳吗?
宋衡微微一笑:“白泽,别来无恙。”
程让眉头一皱,将白泽挡在身后问:“你们认识?”
白泽不知该如何说,宋衡却面色自如:“我与白泽、与江荼,都是旧相识。”
——倒也不错。
毕竟是顶头上司。
宋衡睁眼说瞎话的能力白泽简直拜服,他问宋衡:“你来做什么?”
地府不管了?
宋衡抬眸望向天边,灵墟山隐隐约约的轮廓:“…我来接江荼回家。”
…
灵墟山上,江荼向叶淮伸出了手:“师尊来教你最后一剑。”
这一剑,斩情证道,助你登神。
叶淮好似明白了什么,拼命摇头,平时江荼不朝他伸手他也要自己凑上去,此刻却只想逃离:“不要,师尊,等你好些了,你再教我…不急于这一时的,对不对?”
江荼深深呼吸着,每一次吐息都在压榨肺腑:“…叶淮,听话。”
他从没有这样温柔地与叶淮说过话,也许是真的太痛,也许是心中总有愧疚,江荼的柳叶眼中隐有情绪波动:“听话。”
叶淮仍是摇头,好像这样江荼就会收回说过的话。
熟料江荼忽地弯下腰,手掌用力捂住唇瓣,青筋暴起。
粘稠的黑血从他指缝间喷出,将荼蘼花也染成不详深黑。
叶淮大惊失色,扑上前去搂住江荼的身躯:“师尊!我们回去,我们回行云峰去,…我们结了生死契的,您不会有事的!”
后方,司巫似乎时刻能听到他们对话:“神君大人,正因为您与江长老缔结了生死契,一旦江长老被浊息污染,您也会成为浊息傀儡。”
“您是江荼生命的养料,能切断这种供给的只有您,神君大人,还望您以天下苍生为重。”
叶淮失控地大吼:“闭嘴!!”
他感觉自己就像赶到悬崖边的狗,明明能够退后,却被人逼迫着向前驱赶。
可坠入悬崖的却不是他,因为他的脖颈拴着名叫苍生大义的项圈。
他们在逼迫他,将他的主人扑到悬崖下面去。
叶淮岂能让他们得逞?
他这一路已经忍得够久,即便要让他头颅被削下,让他一生挂在耻辱柱上,叶淮也要挣脱这该死的、披着大义、实则自私的项圈。
他绝不背弃江荼。
哪怕修真界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被劲风门追杀险些丧命的时候,在来去山派被程协和黑袍人凌.虐的时候,还有空明山底被逼到绝路的时候,江荼有一千一万次机会弃他而去,但江荼从来没有放弃他。
即便他弱小、幼稚、愚蠢。
而现在,他在江荼的培养下变得强大,或许并没有很成熟,但再也不会傻乎乎咬住别人处心积虑的鱼钩。
可修真界——
竟然要他杀了他的师尊、他的恩公、他的道侣?!
可笑至极。
不如他即刻便将这群忘恩负义之徒统统杀死,和江荼远走高飞!若江荼活不成,那么曾经蒙受他荫庇的人,谁也别想活下去。
恐怖的煞气从叶淮眼底涌现,麒麟金光熠熠的身躯在不断被淤泥污染,叶淮浑然不觉,天地间只剩江荼。
为江荼活,为江荼死。
直到——
“叶风坠。”
江荼的唇完全被污血染得斑驳,伸手用力地掐住叶淮的脸。
单单这一个动作他也做得气喘吁吁,而煞气好像意识到他想要唤醒叶淮,气势汹汹地要凝聚成实体来阻拦他。
但江荼对他的徒弟有信心,他的指尖颤抖着,指甲扣到叶淮脸颊肉里。
叶淮的金眸恍惚了一瞬,瞬间就变回温顺的圆形,他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紧紧搂着江荼:“师尊,我在…我在这里,你别怕,我…”
江荼心想,到底谁怕?
明明是你怕得都开始发抖了,我发抖,只是因为疼。
但江荼还是软下声音安慰他:“我不怕。”
叶淮用力点了点头:“我也不怕,师尊,我、我…”
江荼又呕出一口血。
叶淮发出一声撕裂般的抽气,看得出他在强忍着恐惧,灵力大把大把注入江荼体内。
但那只是徒劳,此刻江荼的身躯就像个四处漏风的危房,灵力即便灌入,他的身体也承受不住这样纯洁的力量,甚至因灵力与浊息的争斗而开始大口大口吐血。
叶淮的抽气声更响了,隐隐带着哭腔。
江荼颤抖着将另一只沾满血的手掌贴上叶淮的脸,强硬地掰直,让他看着自己。
“叶淮,你可听从我的吩咐?”
叶淮攥着他的手腕,不让江荼跌倒下去:“听,听,师尊吩咐,弟子无有不从…”
话音落下,江荼一向冰冷的柳叶眼里,冰河突然化冻,莺飞云暖,大地回春。
这一刻,他在看自己笨得要命,却一片赤诚的道侣。
叶淮从江荼眼里看到了爱,可江荼口中吐出的一字一句,却让叶淮浑身的血都在结冰:“叶淮,把剑拔出来。”
一如当年面对千瓣莲佛时,江荼命令他:把剑捡起来。
那时,叶淮深刻地知道,捡起剑,是生路。
可现在呢?
为什么要他拔剑?
他们的敌人已经死了,拔出剑,该指向谁?
江荼又重复一遍:“叶淮,拔剑。”
——你可听从我的吩咐?
——弟子无有不从,无有不依。
原来如此。
叶淮缓缓地拔出骨剑,剑道的天才,手却抖得握不住剑。
江荼捧住他的手腕,安抚着他的颤抖。
好像过去无数次他从噩梦中惊醒,而江荼会拍着他的背,告诉他:没事的,叶淮,没事了。
没事的,叶淮想,师尊不会有事的。
江荼没有给他反悔的机会,握住了他的手。
噗呲。
江荼亲手将骨剑送入了自己的胸膛。
——最后一剑,乃斩情证道之剑。
就由为师亲自教你。
空中,巨大的白发法相握住了神君的手,那把白骨铸就的长剑迸发出绝望的金光,却难以忤逆分毫,就这么被带着,剑尖一寸一寸,没入白发法相的心脏。
这个瞬间。
所有人都听到了天地的悲鸣。
在那隆隆不止的哀鸣中,天际竟然崩裂。
像有谁的手将云层拨开,送来一浪接续一浪的浩瀚灵力,灵墟山上的人们,都看到一只慈悲的眼目低垂下来,它悲悯的目光落在哪里,哪里就受金光普度。
司巫带头跪下,高喊出声:“吾等凡人,感恩苍生道垂怜,恭贺神君登极!”
远超肉体凡胎所能承受的灵压,或说神明的威压,让人们不敢窥天颜,黑压压跪了一地:
“吾等凡人,感恩苍生道垂怜,恭贺神君登极!”
“吾等凡人,感恩苍生道垂怜,恭贺神君登极!”
哀鸣仍没有停下。
在那涛涛不绝的哀鸣中,地表沟壑横生。
阴风呼嚎,地底深处似乎有岩浆滚动,白色的招魂幡与黑色的锁魂链碰撞出最壮烈的鼓点,恰似阎王开府时的威严。
万千鬼哭,万千鬼笑,它们匍匐在地,死亡的手掌向上,似要虔诚地攀上谁的衣摆。
人们看到鬼影重重,尽皆跪下,口中呼喊着,远比他们更加激动:“恭迎阎王大人回府。”
“恭迎阎王大人回府!”
“恭迎阎王大人回府!”
人们迎接着神君,感恩他的生命终于彻底属于天下苍生,从此大义成为他的羽毛,仁德成为他的骨架,自私的叶淮在此刻死去,而大爱的神君重获新生。
厉鬼簇拥着阎王,庆幸他的未来终于能够摆脱苍生压迫,那空口白牙却能将人抽筋剥骨的仁义道德,不再是他的锁链和镣铐,他们的阎王终于再次自由。
人鬼都在跪拜,跪天而拜地。
白发法相轰然溃散。
漫天荼蘼由白转红,它似乎不愿落地,只飘到半空就消散。
但有一小部分,得到了阎王爷的偏爱,荼蘼花在空中转了个旋,轻悄地飘到尘世阴面,飘落在叶淮的肩头。
赤红的花瓣,化作一袭鲜红婚服,轻飘飘披在叶淮身上。
他看起来就像个意气风发的新郎官,身披红裳,而他的对面,江荼同样一袭红衣,骨剑没入胸膛,也似新婚夫妇手中的红绣球,各执一端,白首到老。
下一秒,江荼的身形摇晃起来,大片鲜血将红衣染得更红,好像一片摇曳的荼蘼花瓣。
叶淮在江荼倒下前接住了他,搂在怀里,他不断搓着江荼冰冷的手,呵着热气。
耳边雷声隆隆,他却什么也没有听清:“师尊,他们在说什么?”
江荼自然也听不清,尘世阴面吞没了太多光芒与声音:“不知道,不必管他们。”
叶淮点点头,每点一次头就有一滴眼泪掉下来:“嗯,不管,不管他们。师尊,你别丢下我好不好?”
江荼道:“叶淮,…答应我一件事。”
叶淮深吸口气,呼吸都是撕心裂肺:“师尊,我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别走,我什么都答应你…”
江荼抬眸看天,天上金光熠熠,神迹方显。
然而江荼看到那只金色的眼睛,却不知为何很是不适,他压下翻涌的作呕感:“无论…日后如何,你都不能…弃苍生而不顾,记住了吗?”
叶淮用力点头,江荼说什么他都会点头:“记住了,我记住了,师尊,你别丢下我。”
“叶淮,”江荼深深望着他,好像要用尽最后的力气记住他的模样,他实际已经在拒绝,“…不许哭。”
叶淮的眼前模糊一片,努力地控制着呼吸:“师尊,我不哭,我不哭,我…不哭…”
江荼能感到血液在流逝,而此刻不过是回光返照。
总算在最后一刻,他像一个活人,在爱人的怀里死去。
江荼轻轻道:“叶淮,不怕。”
叶淮将脸埋进江荼的颈侧:“师尊,我不怕…我…”
他想说,只要您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我不再是那个遇事只知逃跑的小孩子了,您可不可以夸夸我?
可江荼在他怀里停止了呼吸,身躯一点一点冷透。
叶淮呼唤着他,一声又一声。
无人回应,群鬼已经离开,而人群的呼唤好像宾客敬酒的喧嚣,觥筹交错,阻拦着新郎去见他的新娘。
天地仍在轰鸣,好像迎亲的唢呐,又似送葬的暮曲。
叶淮最后的逞强也变得粉碎,江荼让他别哭、别怕,可眼泪和恐惧却不受控制地将他击溃。
他徒劳地搂紧江荼的尸身:“师尊,你别丢下我,你能不能别丢下我,你别这样对我…我害怕,师尊,我不能没有你,我害怕…”
“求求你,师尊,求求你…我好害怕,你别丢下我…”
天下之大,银河浩瀚。
再不会有人回应他。
第080章 灵墟变(十七)
金光万道中, 走出一个赤红身影。
每走一步,山在回应他,水在回应他, 他的身形被纯粹的金包裹着, 那光辉向外延展,为所到之处送来光明。
神君二字在此刻有了具象, 他不再是修真界飘渺的传说,而真正降临在了人间。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激动,有人喜极而泣,想要伸手攀住神君的脚面,祈求神君的赐福。
但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抬起, 灵压就将他整个人死死压在地上!叶淮连一个眼神也没施舍给自己的信徒, 直接迈步越过了他。
赤红的长袍拖在地面,像一路点燃烈火,又似种满荼蘼花。
修士们一时分不清走出来的是谁。
为何神君眼中没有一点登极的喜悦,脸上除了冰冷, 便是冰冷?
是已死的亡魂附在了他的身上么?
真是阴魂不散!
叶淮缓步向前,新婚的玉石佩环鸣响, 繁重的婚服荡开层层血色涟漪,他的胸口还残余着大片血迹,好像最鲜艳的一朵荼蘼花开在那里。
他越过跪了一地的修士,直向着人群最末的白袍老人走去。
一步、一步。
没人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所有人都看出并非出自善意。
灵压让他们站不起身,却没有剥夺他们开口的权利。
可没有一个人出声。
他们缄默不言,因为此时此刻, 修真界的权柄已然来到登极的神君手中。
叶淮冷笑一声,笑声中只剩无奈和苦涩。
“师尊…这就是你想我镇守的人间吗?”他边笑, 边缓缓抬起手,麒麟耳尾随着低笑一起颤抖。
这时人们才发现,他的手掌始终攥紧着,掌心里是一片红纱,不是撕扯下来的布料,更像…
成亲的红盖头。
是江荼留下的遗物。
叶淮紧紧攥着这片红纱,薄薄一片纱,早在风里被吹得冰冷,却还残留着江荼的气息。
为了不让它被风吹走,叶淮将红纱在掌心缠了数圈,用牙咬着,打了一个死结。
而现在,他将这只缠了红纱的手伸向司巫的脖颈,又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换作另一只手。
——狠狠掐住司巫的脖颈!
人群中终于有惊呼了,却依旧没人阻止。
叶淮的五指深深掐入司巫的脖颈,他的指爪间布满细密绒毛,黑色的尖甲刻下五道血痕,血液不断从中涌出。
司巫的白袍被染得血迹点点。
圣洁的白是从何时起变得污浊?
恐怕早就污浊不堪。
他收拢手掌,就像一棵年轻的、充满生命力的参天巨木,能够轻易地摧毁一棵行将就木的枯树那样,将司巫直接从地面提了起来。
司巫的全部重量都依托叶淮的手掌,他毕竟是一个成年男性,哪怕身躯干瘪,至少那件象征着权威的白袍还足够沉重。
但叶淮的手没有一丝颤抖,五指捏得更紧,将司巫的脖颈掐出“咯吱咯吱”的气管挤压声。
司巫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嗬嗬”的出气。
他的面具摔落在地,不巧地砸在一块凸起碎石上,变得粉碎,露出一张树桩般的脸,因缺氧而涨成茄子色,好像下一秒就会爆开。
常人早该本能地要挣脱钳制,司巫却像一具提线木偶,被叶淮提起的刹那就失去了牵引似的,只直勾勾地望着他。
他的眼神似乎在说:“你要杀死苍生道的代行者么?你要忤逆苍生道么?”
叶淮不为所动,手掌继续加压,司巫的骨骼发出断裂的怪声。
就在这时。
一柄长刀疾停在叶淮身前,白泽从刀上一跃而下,一把摁住叶淮的手腕:“叶淮!你做什么?你快放手!”
叶淮的金眸转向他,看了白泽一眼,又转了回去。
白泽根本掰不动叶淮的手,青年人体格强健力气又大,白泽试了好几次,叶淮依旧纹丝不动,而司巫看起来已经要被活活掐死。
白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宋衡。
宋衡点了点头,上前一步,将手掌搭上叶淮的手腕。
轻轻一压。
他的动作文雅极了,叶淮却感到一股巨力从他掌下压来,震得叶淮手臂一麻。
就是这一瞬的卸力,司巫从叶淮的控制中脱出,狼狈地滚倒在地。
司巫剧烈的咳嗽声中,叶淮凶狠地看向宋衡:“你是什么人?”
修真界不应该存在能够压制他的人了。
宋衡微微笑着,仍是那个普通的书生模样。
但这个瞬间,一个巨大的、青面獠牙、头戴冕旒的虚幻身影,浮现在他的身后。
那是一种远超人力所能带来的威压,三途河在他身后奔腾,冥府的大门在他身后叩响——
一座鬼火幽森的宗庙拔地而起,巍峨的高墙将旁人隔绝在外。
鬼帝府内只有宋衡、白泽与叶淮。
宋衡的目光微妙地落在叶淮手上,盯着那片红纱看了许久:“人间的神君,我来恭喜你证道登极。”
“你是鬼道中人?”叶淮反应很快,脸上难掩惊喜,“…你、您,您可知轮回路该往何处走?”
宋衡不答,只问:“你想做什么?”
他们对问题的答案都心知肚明。
叶淮嗫嚅着:“我要寻一人的魂魄。”
“人死以后,若无牵挂,便会喝下孟婆汤,绕过望乡台,踏上轮回路,”宋衡摇了摇头,“地府不容任何生魂停留。”
他的目光陡然锋利起来:“也不欢迎任何活人踏足。”
叶淮狠狠咬牙,他听得出宋衡话里有话,是在他没开口前,就堵住了他的嘴。
但叶淮不会因为几句话就放弃:“若是死人呢?”
宋衡岂会不知他在想什么:“神君的命不由自己掌控,况且即便你即刻自尽,你要找的人,也或许已经转世投胎。”
叶淮立即否认:“不可能!”
师尊不会不等他!
宋衡平静地与他对视:“你要找的,是江荼吧?”
叶淮呼吸一滞,提到江荼的名字他的眼眶就开始泛红,神君已经学会了漠然,但叶淮仍无法离开江荼。
“您认识师尊?”他急切地说,“师尊…”
宋衡打断了他,神色公正:“江荼为助你登神而献身,实乃大义之人,他生前受苦累累,若想转世投胎,朕,自会为他准备一个幸福的来世。”
宋衡每说一句,叶淮眼底的水意就重一分,江荼死前的模样浮现在他的眼前,那双强忍痛楚的柳叶眼、不断有青筋浮动的脖颈,和在浊息侵蚀下,变得模糊不清的面容。
——为助他登神而献身。
受苦累累。
幸福的来世。
是啊,师尊已经受他牵绊太久,他像个拖油瓶那样阻碍着师尊的脚步、左右着师尊的决定,他害死了师尊,又岂能让师尊死后仍不得往生?
叶淮的手低垂下来,红纱垂荡,在无风的鬼帝庙里,像泼洒而下的鲜血。
他好像瞬间枯萎了,不久前要让司巫偿命的凶狠荡然无存,鼻尖抽动着,却因心如死灰而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
宋衡仍看着他,突然道:“人间的神君,你仍有犹豫,是也不是?”
即便理智清楚自己应该放手,情感却依旧无法放任他离开。
叶淮不语,很是挣扎。
宋衡便一拂袖:“既然如此,朕不妨向你行个方便,你自己亲眼看便是。”
话音落下,鬼帝庙周遭的场景开始波动。
叶淮听到一阵嘈杂,似乎是群鬼在窃窃私语,他们形象各异,有的断首,有的腰斩,有鬼被白绫荡在半空,自也有深埋于地,只有露出半个额骨的。
他们见到宋衡,齐齐行礼:“鬼帝大人。”
宋衡点了点头:“谢必安,范无咎。”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他的呼唤下显形,左边的谢必安笑意吟吟,右边的范无咎面无表情。
拘魂的阴差,民间称他们为黑白无常。
宋衡问:“江荼何在?”
谢必安与范无咎齐齐一愣,二人对视一眼,拱手作揖:“江荼不在此处。”
宋衡微微侧身,对叶淮道:“此地乃亡魂入地府的第一站,看来他已走过土地庙,我们走吧。”
宋衡带着叶淮走上另一条路,此路土地潮湿,周遭鬼火不断跃动,无数亡魂在路上通行,有人身负镣铐被阴差押解,但更多的,只是穿着寿衣,茫然地徐徐前行。
叶淮的目光在群鬼中梭巡。
什么也没找到。
“此地乃第二站,黄泉路,”宋衡站在路口,“你看见了,江荼不在这里。”
叶淮轻轻“嗯”了一声,生魂在地府黄泉显得格格不入,他深深低着头,像披着一袭红衣误入丧事般不受欢迎。
宋衡拍了拍他的肩膀:“还要继续前行么,人间的神君?”
叶淮红着眼眶,倔强地咬紧唇瓣:“要。”
第三站,望乡台。
“对阳间留有牵挂的亡魂,朕会允许他们,在望乡台眺望家乡故人,”无数鬼正在哀哭,向着阳间的亲人爱人告别,“若没有牵挂,便可直接前往下一站。江荼亦不在这里。”
——他对阳间无牵无挂。
叶淮宛如受到重重一击,半天才开口道:“鬼帝大人,继续走吧。”
说不定,师尊已经远远看过他了,是他来得太晚,才错过。
宋衡怜悯地看着他:“生魂入地府,极易受到阴气反噬,人间的神君,这又是何苦?”
叶淮苦笑着:“我只是想…想再见见他,和他告别。”
江荼死后身躯亦被浊息腐蚀,叶淮想尽办法也没能留下他的肉身。
他只想再见见江荼。
他有好多好多话,没来得及说给江荼听。
第四站、第五站、第六站。
“此三站为惩戒恶人,江荼为人良善,自不会在此。”
他们来到了第七站。
叶淮看见许多亡魂在饮水,突然紧张起来:“他们在喝孟婆汤?”
宋衡看出他的担忧,宽慰道:“非也,他们饮的是迷魂汤,前方就是阎王殿,受审之前,他们需要学会说真话。”
叶淮徐徐松了口气。
听说饮了孟婆汤,就会忘记人间的一切。
不是孟婆汤就好。
江荼没有忘记他就好。
他环视一圈,仍没有见到江荼的身影。
而前方,一座威严却鬼气森森的府门,上书“阎王殿”三字,正在三途川拍打崖岸的澎湃中沉默矗立。
门口,一头有着三颗头颅的巨犬,浑身皮毛黑到发亮,吐息间有火焰熊熊,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过路之人。
宋衡道:“这是阎王大人的爱犬,名唤小黑。神君,怎么了?”
叶淮的喉结滚动着,感到一股灵魂的战力,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破门而入。
然而宋衡的话及时唤醒了他。
阎王殿前,不容放肆。
他拧了拧眉心:“可否允我进殿一看?”
宋衡委婉道:“亡魂受审,极为私密,关乎他们该去转世轮回,还是罚入地狱,不便受人打扰。但,入阎王殿者都有命簿记录,朕可允你借命簿一观。”
叶淮犹豫地看着阎王殿的大门。
宋衡没有等他,已经转身离开。
“地府十三站,我们才走了一半。若不快一些,恐怕追不上你要寻的人了。”
叶淮最后看了一眼阎王殿紧闭的大门,快步追了上去。
宋衡说得对,要是走慢一步,说不定就会和江荼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