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补天仪式(七)
江荼根本没发现叶淮的异常, 甚至觉得他们的手握得还不够紧,未必能躲过屏障侦查。
为了避免意外发生,他用一道灵力凝作红绳, 将他与叶淮的手腕绑在一起, 模糊二人之间的边界。
赤红灵力如一层薄膜,顺着二人交握的手掌蔓延至叶淮身上, 这样一来就足以瞒过屏障,让它以为他们只是体型较宽的一个人。
江荼不愿再耽误时间,迈步就走。
腿已经迈了出去,手掌却没拽动。
江荼扭过头,叶淮的鼻尖泛着诡异的薄红:“怎么了?”
叶淮迅速从走神的状态中抽离:“没、没什么”
一边说着, 他一边看向两人十指相扣的手掌。
江荼的手极白, 因终日不见阳光而白到透明,而叶淮的手掌,常年习剑难免覆了一层薄茧,骨节粗糙宽大。
原来他的手掌, 已经比江荼的还要宽大,可以轻易地攥住江荼的手了。
而那条鲜艳的灵力红绳, 就像山下情人庙里,爱侣们系起的红飘带。
叶淮一瞬恍惚,他深知江荼的性格,这一切都是为了混入屏障,绝对不会有其他想法。
——问题是他有啊!控制不住地有。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因为江荼的近距离接触而反应激烈了,再这样下去,叶淮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发.情的野兽了。
叶风坠!你真的够了!
好在跨越屏障连半秒也不到, 甫一踏进屏障,江荼就直接松开了手。
——眼前, 琼楼玉宇拔地而起,灯火流连如琉璃辉光,无数高矮不一的阁楼环保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塔楼,无一例外都用金玉替代砖瓦,形成屋檐门堂。
奢靡华丽已不足以形容所见,江荼抿了抿唇,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叶淮倒是夸张地“哇”了一声:“师尊,抠一点回去,今年伙食费是不是就有了?”
江荼看了他一眼,叶淮讷讷住嘴。
过了一会,江荼道:“走的时候可以考虑。”
说罢,他原地掐了一个咒诀,身形瞬间化为隐形,向着塔楼走去。
叶淮脸上绷不住笑,和黑猫一前一后跟上。
进入塔楼的过程畅通无阻。
黑猫窜上江荼肩头,凑近他耳边道:“这座塔楼,有空明山的一切东西,最顶层能够看到空明山全貌”
“地下是刑场。”
高耸入云的顶层,代表着空明山掌管全域的野心与权力,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所有仙门;
而刑场是血污与阴谋密布之地,所有见不得人的、没有那么光鲜亮丽的,都会被埋藏在地下。
真是特别的设计,但符合空明山一贯的作风。
江荼拉了拉面纱,眼眸微斜,被上方某处吸引了注意:“藏书阁?”
黑猫咕噜了一声,算是默认。
进入屏障后他就不能再自己行动,只能躲在江荼的庇护之下,才不至于被发现驱逐。
即便他再怎么着急,想要江荼去救祁弄溪,但江荼想去藏书阁,他没有实力也没有能力去阻止。
江荼不在乎黑猫怎么想。
来都来了,不能白来一趟。
走进藏书阁,江荼第一眼便环视一圈,旋即摇头:“看看人家的藏书阁。”
来去山派也有藏书阁,但来去山派的修行和掌门本人一样粗犷,书是书人是人,互不干扰,各过各的,是以藏书阁乱作一团,蠹虫丝迹随处可见,全门上下也就江荼和叶淮师徒二人进得最多,其中叶淮还是被江荼半强迫着压进去的。
空明山就俨然不同。
藏书众多,井然有序,金色羽毛漂浮在每座书架正前,分别是什么类型的书都标记得清清楚楚。
江荼在“史”字羽毛前停下脚步。
素白指节轻点,一簇灵力迅速从书册间穿梭而过,很快将一本极厚重的书从书架上踹了下来。
江荼伸手将那本沉甸甸的书接在手中,信手翻阅起来。
身为七大仙山之一的空明山自然不会放过任何自吹自擂的机会,这当然也有其本身岁月厚重的缘故,但在江荼看来其中有极大一部分可以不用记载,尤其是什么人物传记。
他手中这本,是空明山建山以前的所有记录,似乎因为阻碍了空明山荣光,而被藏在最高处。
空明山建山已有一千年,千年前阳间灵脉遍地,极适合修炼,堪称大能遍地,其中就有当时的空明山首座祁元鸿。
祁元鸿修为至天阶后期,放在当下是绝无敌手的修为,若江荼没有记错,空明山如今的首座鲲涟仙君也不过是地阶大圆满,足见千年后灵气衰竭之重。
史书上说,祁元鸿与其他六人诛杀罪人曜暄,又联手镇压世间浊息至尘世阴面,为人间换得千年太平。
——这段往事江荼已然知晓,古怪的是就连这本书中也没有详细记载曜暄究竟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恶,仅以“妄图私吞灵脉”一笔带过。
唯一值得在意的,是“曜暄”二字前,多了“神君”的称谓。
除此以外,这个人的生平、面容、一切的一切,好像自他身死后就被彻底抹去,再也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他的尸体腐烂在时间的长河里,唯有万民请愿时,才会被拉出来鞭笞。
江荼不悦地蹙起眉,就连空明山的记载都是模糊的,找不到他想要的答案。
他将史书归还原位,又在藏书阁中转了一圈,终于在“异兽”一阁中找到了名为“麒麟”的书册。
江荼故技重施,将书册取出,翻开。
——麒麟,异兽也,生狼耳、鹿角、龙首,声如洪钟,生性机敏,畏人,生逢时者为瑞,生不逢时为凶。
江荼眼前浮现出叶淮那对柔软的耳朵,捏一捏耳朵尖还会抖,摸起来软软弹弹,不知为何总是主动往他掌心蹭。
嗯,确实符合书上的描述。
但生性机敏?一看到他就傻乎乎地笑,不知道哪里机敏。
江荼继续往后翻。
——麒麟死后骨血化土,女子啖后有孕,诞下婴孩即为麒麟骨。
麒麟骨,无价宝也,天地灵气汇聚之所在,入药可生死肉骨,同修可破境界桎梏,神交可补元神缺漏。亦可共享,但需谨记阴阳交融之容度。
江荼的眉头拧得更紧,唇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
双.修不算,还想共享?
恶心至极。
再往后翻。
——麒麟骨为天下炉鼎之最,须格外关注其熟成阶段,宜早莫晚,可以诱其发.情,凭与其同修催熟;
又或以外物之力促其觉醒,迫其力竭濒死,麒麟骨自当自行熟成
之后便是如何与麒麟骨双.修的详细记载,佐以许多污秽图片,江荼只看一眼就移开目光,只觉得脏了他的眼睛。
如此看来,空明山是想以第二种方式,迫使叶淮的麒麟骨成熟,而所谓外物之力,就是浊息。
真是可笑,当世多少人因浊息而家破人亡,空明山却仗着自身力量雄厚,而竟将之视作牟取私利的手段。
就像这本书,有关麒麟骨的描述占了大半不止,可见比起瑞兽本身,他们更在乎能够用来提高修为、享受欢愉的炉鼎麒麟骨。
所以江荼不想还阳,只觉得肮脏不可言。
要找的书找完了,江荼看向从刚才起就不知在忙些什么的小徒弟:“叶淮。”
叶淮的狗爪子刚伸向一本藏书,突然被点名吓得一个哆嗦,扭头朝江荼绽放一个灿烂微笑:“师尊。”
江荼走过去,目光落在他鼓鼓囊囊的乾坤袋上:“你在做什么?”
叶淮也大方,根本不藏,乾坤袋口子一撑开,向江荼展示自己的“战利品”。
——都是从附近书架上,搜刮来的秘籍。
江荼看了一眼,再看向叶淮亮晶晶的眼眸,联系到书中描述麒麟眼会发光,心想还真是没说错。
他没有责令叶淮放回去,在这方面江荼向来不是一个迂腐的人,某种意义上叶淮还跟他想到了一处。
来都来了,总得拿点。
见江荼默许,叶淮更加高兴,下意识问:“师尊,你方才在看什么书?我也能看看吗?”
一想到那些不堪入目的描述,江荼毫不留情地拒绝:“你不用看。差不多了,走吧。”
叶淮表情一僵,有些委屈。
但他仍旧按捺不住好奇,趁江荼走远,灵力一勾,将那本书悄悄拿下,藏进了乾坤袋里。
至于他是怎么瞬间在万千丛书中找到这一本的
书上有江荼的味道。
对他而言,找到师尊的味道,轻而易举。
他的小动作逃不过江荼的眼睛,但这不是原则问题,江荼只当做不知道,离开藏书阁,继续拾级而上。
时间差不多了。
一路行至最顶层。
一扇微合的门内,隐约有人声传出。
因加施了泯音结界,语句都凌乱而缺乏意义,听上去就像靡靡杂音。
黑猫在江荼肩上,从趴着换作笔直坐起,鼻尖急促耸动着,身后陡然冒出数条长尾,浊息蓄势待发。
江荼瞥他一眼,心想这些野兽警觉时怎么都是这副状态?
他用眼神警告雪练不要轻举妄动,几步迈入结界中,贴上门缝向内看去。
只见祁昭站在中间,脸色铁青如乌云压境,祁沣承在一旁不知说着什么,看样子是在拉架。
几名空明山内门弟子站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
他们的对面,祁弄溪被人押解着跪倒在地,形成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祁昭一把甩开祁沣承的手臂:“三叔,你别拉我!你是软骨头,我不是!祁弄溪,空明山养你一个废物已经丢尽了脸,你竟还敢在空明山中豢养鬼兽? ”
“今日若非我们补救及时,空明山的名誉都要因你毁于一旦!”
祁弄溪一言不发,垂着头,身子瑟瑟发抖,不知是怕的还是痛的。
祁昭怒不可遏,揪着他的额发就是一巴掌扇了上去!
“你把那畜生藏到哪里去了?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我们就抓不到它?”
祁弄溪向旁侧吐出一口血沫,努力吞咽着不让语句结巴:“不、不是雪练做的二公子,我、不能把雪练交给你们,他会被你们杀死的。”
祁昭又是一巴掌要抽上去,被祁沣承赶忙拉到一边。
祁沣承道:“弄溪啊,三叔绝不会冤枉无辜,我知道你从小过得不好,与那鬼兽相依为命,但鬼兽毕竟是鬼兽,养不熟的,你把它交出来,三叔保证你不会有事的,听话。”
祁弄溪冷冷笑了一下,即便是冷笑他的声音依旧软绵无力:“三叔,你演得累、累不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此言一出,祁沣承的脸色也变得不好看了,拉着祁昭的手松了松,被祁昭找准机会挣脱开。
“既然你不愿说,”祁昭道,“那就先杀了你,再掘地三尺将那畜生挖出来,剥皮剔骨!”
“祁弄溪藐视祖宗规矩,祸害空明山,今天我祁昭就要替天行道,除了这个祸患!”
祁沣承这回没有阻拦,沉默就是赞同。
他轻轻摇了摇头:“昭儿,到底流着一样的血,让弄溪走得痛快一些,千万别折磨他。”
祁昭眯起眼睛:“自然。”
他手中剑光一亮,先前见过的地阶名剑浮现于手,一剑化作万千光羽,高悬于空:“——只不过这样的叛徒,就让他痛快地死了,岂不太便宜了他?!”
光羽轰然砸下!
与此同时,江荼一把推开门。
门户大开的刹那,凛冽狂风卷起灵光骤雨,飞速袭向堂内众人!
第042章 补天仪式(八)
“什么人?!”祁昭大骇, 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金羽被突如其来的灵力吞没。
这灵力强横豪强,像什么一意孤行的独.裁者, 又许是帝王将相的一纸诏书, 带着扫灭六合的威风,竟瞬间将局势置于自己掌控之下!
灵力对冲的巨大威力形成足以摧垮城邦的狂风, 祁昭首当其冲,被反弹回的力量撞得狼狈踉跄几步,他在眼睛刺痛中勉力看向前方,瞳孔蓦地一缩。
只见身前,只有一人。
他单手握着一把长剑, 剑尖对准他们的方向, 立于灵力撞击的中心点,身形却丝毫不乱,狂风将他的面纱吹得乱舞,一张苍白的脸在黑色面纱下若隐若现。
但最让祁昭惊讶的, 是此人竟有一头纯白长发,像散入塔楼的飞雪, 与剑尖泛出的赤色火光交相辉映,恰如一张色彩浓艳的泼墨画。
“你是谁?”祁昭惊疑不定,在他的印象中,受邀参加补天仪式的中界仙门中,并没有谁人白发胜雪。
祁昭下意识去看他腰间的玉佩,可惜江荼早有准备,一袭紧身夜行衣如沉重的裹尸布, 勾勒出优雅的线条,自然也将代表着修为的玉佩藏起。
但能够转瞬化解祁昭的攻势, 此人绝对是地阶修为!
当今地阶修为寥寥无几,除了七座仙山首座,剩余的地阶修士也大多名声远扬,祁昭作为祁家未来家主的有力候选者,与这些地阶大能几乎全都有些交情。
他深知,其中绝对没有这么一位存在。
排除了所有可能的人选,只剩最后一个荒谬的可能性。
眼前这个人,是一个他们从未知晓的、实力足以问鼎修真界的地阶大能,在补天仪式时突兀闯入空明内山,来砸场子。
光是这样荒唐的猜测就足够祁昭发笑。
神经病?得罪空明山什么代价,修真界难道有人不知道?
但甫一定睛看去,祁昭便注意到那人肩上的一团漆黑。
一双碧绿的猫瞳冰冷地望着他。
祁昭瞬间醒悟:“你是来救祁弄溪的?!呵,你可知道和空明山作对,是什么下场?管你是什么修为,都让你有来无回!”
江荼无视了他,偏过头对雪练道:“还不带人走?”
黑猫立刻轻盈落地,幻化成人形,向祁弄溪跑去。
“站住!”祁昭紧追几步,江荼的长剑“唰”一下拦在他胸前。
祁昭大怒,挥剑就往江荼砍去。
江荼不退反进,在祁昭向他逼近的同时,也飞快迎面而上。
这下祁昭倒有些惊疑不定,生怕他还有什么招数,出剑的势头一顿,本能地撤剑回挡。
刹那间,冰冷与炙热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一缕白发飘然而过——
祁昭将长剑向下一压,堪堪格挡在距离小腹不过毫厘距离。
然而下一瞬,他的手臂突然抖若筛糠,根本不受控制!江荼的剑就这么以蛮力破开阻拦,剑锋在掌中旋转一圈,化作一轮血月,将他直接击飞出去!
祁昭口中鲜血狂喷,摔落在地时腰间玉佩重重磕在地上,半天没能动一下,吓得祁沣承大喊一声:“昭儿!”
紧接着祁沣承口中开始狂念佛号,从他身上射来的念珠瞬间锁住江荼的剑,旋即剑上佛光大亮,长剑好似不听使唤,被生生锁在原地。
江荼目光一瞥,恰好看到祁沣承气喘吁吁地抹了一把汗,手中飞快转着念珠。
江荼笑一声:“探囊取物?”
祁沣承一吓:“你竟知道?”
这种功法失传已久,没有威力又修炼麻烦,已经被修真界淘汰,祁沣承是因为天赋太差才另辟蹊径。
遑论会这一招式的人,就连知晓其存在的,都寥寥无几。
此人对天下招式,竟然通晓至此?
祁昭怒喝一声,打断他们的攀谈:“三叔你和他废话什么!剑来!”
话音落下,剑光凝聚成一把巨剑,就要往江荼撞去。
巨剑足有数人宽,剑尖悬着可怖光芒,此剑砸下,恐怕人将灰飞烟灭!
江荼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当机立断,抬掌正对着剑尖,一掌推出!
喀、咯啦。
红色爬上巨剑每一寸,剑身瓦解的刹那,江荼欺身而上,一拳砸上祁昭面门!
祁昭瞬间鼻血狂喷,与此同时祁沣承也是一声惨叫。
黑猫的猫爪锋利快速,刹那间扯断数条念珠,圆润珠玉骨碌碌滚了一地。
祁沣承正想念佛号故技重施,黑猫的身形却眨眼胀大数倍,脚爪踩在祁沣承滚圆腹部,凶狠地朝他哈气。
祁昭捂着鼻子,又气又怕:“你到底是谁?!我不信你是为了那个废物来,难道是为了玄火枪?呵,卑鄙之人,玄火枪是我空明山宝物,你就算杀了我,也休想拿到玄火枪!”
玄火枪?还有意外收获,江荼眯起眼睛:“玄火枪是什么?”
他对各类宝器都挺有兴趣。
祁昭一愣,自知失言:“你不知道玄火枪?难道你真是为了救那个废物”
说到这里,他艰难地捂着鼻子看向祁弄溪。
只见原本围着祁弄溪看守的弟子,不知何时竟然齐齐倒地,甚至倒地时连一声惊呼也没发出!
这些都是空明山内门弟子,修为少说也在二阶后期。
但祁昭悲哀地发现,经过方才那一轮战斗的洗礼,他对二阶后期被轻而易举撩倒,竟然没有半点惊讶。
而祁弄溪身后,一双金色眼瞳缓缓浮现,叶淮一道灵力,劈向捆仙索。
捆仙索一松,祁弄溪重获自由,下意识摸着手腕上的红痕:“多、多谢”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声鲲鹏嘶鸣响起,带着无边无际的悲哀与痛苦,又似乎旷古空鸣都在这瞬间涵盖,震耳欲聋。
庞大的灵力洪流冲天而起,整座塔楼剧烈摇撼,刚爬起来的祁弄溪还没站稳,又重重扑倒在地。
不止是他,就连叶淮也在猝不及防之下踉跄着跪倒,半天爬不起来。
其他本就被击倒在地的祁家人,本想借助机会站起,也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努力,在这样剧烈的震感中甚至无法控制双腿。
——压倒他们的不是震感,而是灵压。
地阶的灵压。
一片狼狈匍匐之中,唯独江荼立而不倒,身形挺拔如松,没受到半点影响。
但他的脸色已经不能用冰冷来形容。
无语到了深处,甚至想要发笑。
塔楼外,忽而天光大亮。
天空的边沿折射出白昼极光般艳丽的贝母光纹,鲲在银河游曳,星与月伴舞,将天空染上一层深厚的蓝。
是鲲,支撑着天河结界的鲲。
这一幕极美,超脱语言能够描述的震撼,是灵力的交融与舞蹈。
然而下一瞬。
巨鲲的胸腔处,轰然炸开一个血洞,血肉飞溅,只能看到白骨森森,好似被谁生生掏了个洞。
鲲庞大的身躯剧烈痉挛几下,旋即自天空向下坠落。
它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身躯,不断挤压撞击着天河结界,撞出摇摇欲坠的裂隙。
在天河结界即将破碎的刹那,巨鲲的身躯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它解离分散成千百个鱼群,在天河结界周遭呈环状遨游,紧接着天地轰鸣,寰宇倒转,一个崭新的、生机勃勃的秘境,就这么笼罩下来,吞噬了整座仙山。
秘境生成的瞬间,所有祁家人都剧烈地抽搐起来,脸色煞白着呕出一口血。
祁昭气喘吁吁,眼眶瞪到要撕裂:“首座爷爷!”
他的话没能说完就哑在喉咙里,江荼替他补完了后半句——
空明山首座,鲲涟仙君,陨落了。
就在他们斗法的时候,就在刚刚刹那间,就在他们眼前。
江荼确实听说过,鲲涟仙君命不久矣,那天处刑罪人曜暄时他都是以化身示人,本尊尚在闭关,若冲关失败爆体而亡,也并非全无可能。
但问题在于。
真的会这么凑巧么?
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了。
况且这座秘境,虽壮美,却处处透着诡异。
大能陨落,飞散的灵力足以构成秘境是不假,可意义呢?
似乎是为了回应他的疑问。
地面上,忽然有无数浊息喷泉般涌出!
浊息带着烈火般的滚烫,将整块地板都吞噬,转瞬间就将他们包围起来。
江荼透过地上的空洞向下看去,除了他们所在的顶楼,整座塔楼已经沦陷在浊息之中。
——除此以外,塔楼外,空明山的灯火不再,忽然宛若置身深夜,而只剩下一片漆黑。
但那不是黑暗。
而是浊息。
黑暗的浊息与鲜亮摧残的天空,像太极的两端,割裂却共生,好像再光明灿烂的也永远无法逃脱腐烂的结局,光是看着,就觉得压抑到了极点。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异变陡生,一桩接着一桩,已经完全超过他们的接受范围。
然而情况比他们想得还要更糟。
浊息像一柄从地底升起的巨斧,所到之处风卷残云,恐怖的力量无视阻碍,从塔楼的中点开始,将整座高塔一劈为二!
顷刻间本就摇摇欲坠的木板,都开始向下坍塌。
失重感陡然传来,换做以往这些修士在空中都如履平地,根本不会受重力掣肘。
然而此刻,鲲涟仙君陨落后的灵压尚未散去,在场众人除了江荼,竟然没有一人能够调动灵力!
而浊息如一双双贪婪的手,正狠狠拽住他们的身躯,让他们加速坠落。
他们在碎裂的塔楼砖瓦间飞速下坠,下一秒就会摔成肉泥!
江荼灵巧地躲开砖瓦间浊息的袭击。
除了叶淮,他没有必要救任何人。
如果这里就该是他们的葬身之地,那么他即便出手,也不过是为他们延长一时半刻的性命,治标不治本。
况且贸然染指他人因果,平白让自己背负更多业障。
但是。
——没有人敢在阎王同意前,就擅自定任何人的生死。
江荼低喝道:“鞭来!”
无相长鞭如黑暗中穿行的火蛇,迅速抽散围在坠落众人身边的浊息,利落如疾风骤雨,顷刻间浊息就哀嚎着灰飞烟灭。
与此同时,江荼身后浮现出一尊巨大法相,白发胜雪,眉眼间满是包揽寰宇的悲悯。
法相缓缓抬起手臂,一掌擎天。
只听轰隆、轰隆、轰隆!
如岩浆爆发的血红灵力,从巨掌指缝间喷涌而出,生生撑住了即将坍塌的塔楼。
江荼悬停于法相之前,冷冷垂眸,脸上是与法相截然不同的肃杀:“看什么看?我不会救你们第二次。”
第043章 补天仪式(九)
祁昭等人听了他的话, 当即在半空调整重心,趁着浊息尚且没有重新生成,飞速运气逃离塔楼。
而雪练抱着祁弄溪, 也紧随其后跃了出去。
他们的动作多少都有些狼狈与急不可耐, 少了仙门风度,但在生死面前, 早已顾不上这许多。
江荼并不在意他们只顾仓皇逃跑,连一个眼神也没分给自己,更别提道谢。
——人性使然,江荼也不会觉得自己施以援手,就应该被人感恩戴德地对待。
不废话才好。
——如果有些家伙能明白这个道理就更好了。
江荼看向不远处御剑勉强稳住身形的叶淮, 无相鞭一甩, 直接卷住了青年的腰腹。
叶淮一惊:“师尊——”
什么也来不及说,江荼手臂发力一扬,就将叶淮抛出了塔楼。
塔楼眼下是靠他的法相强行撑起,但坍塌已成定局, 他能为塔楼的苟延残喘争取时间,却无法挽回注定倾覆的颓势。
确认塔楼内不再有活人气息, 法相在江荼身后闪烁几下,化为赤红花瓣开始溶解。
与此同时,察觉到镇压者的力量正在消散,浊息卷土重来,呈爪状不断伸向江荼的脚踝。
江荼早有准备,飞速抽身后退,他在决定用法相撑起塔楼时就做好了计算, 给自己留足了从坍塌塔楼中撤离的时间。
无相鞭抽散袭来的浊息,距离脱身只差一步——
不知从哪松动一块木板, 自高处坠下带着极端的加速度,如有万钧之力,不偏不倚砸中江荼的后背!
这一下非同小可,江荼猝不及防,眼前顷刻一黑,喉间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法相闪烁着消散,——塔楼瞬间轰然倒下!
无数木板砖瓦在眼前放大,耳畔狂风呼啸,吹动长发在半空狂舞,像溺水者的手臂,却始终难以攀缘至岸边。
江荼想要调整呼吸,却已来不及,浊息的反应快到惊恐程度,好像早就等待着他的坠落,浊息掣肘住他四肢与腰腹,如针细密扎在皮肉上般刺痛,几乎瞬间切断了他对身体的控制权。
江荼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下坠,心中疑窦丛生。
眼角余光注意到一道金光自旁侧冲来,下一瞬,江荼被一个温热的环抱紧紧搂住。
紧接着,浊息抽在那人背上,皮开肉绽的声音。
一声闷哼响起,搂着他的怀抱却纹丝不动。
骨剑上金光流转,载着他们飞速冲出塔楼。
几乎就在飞离的下一秒,塔楼在浊息腐蚀下彻底沦为灰烬。
轰隆、轰隆。
而江荼艰难地扭头看向塔楼的方向。
他在无边的黑暗中,捕捉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叶淮带着江荼降落在不远处的平地上。
一落地,江荼就呕出一口黑血,呼吸略有急促地抬手摁住眉心。
离开浊息范围以后,对身体的控制权转瞬回归,但那片刻的灵魂割裂已经足够骇人,从没有人能让阎王爷在战斗时感到生理意义上的束手无策。
再想想那块突如其来的木板,哪有那么凑巧,不偏不倚击中他的后背正中?又有哪块木板,能有几乎将他脊背都砸断的巨力?
更不用说,那些浊息就像是准备好了一样,他甫一受伤,就在同一时间爆发出来,想要牵制住他。
——根本不是什么木板松动,是有人故意为之。
江荼冷笑,空明山还真是热闹。
耳边,响起一阵潮湿的呼吸声。
江荼扭头,毫不意外地对上一双湿漉可怜的狗眼。
江荼在心里叹气,抛开生理不谈,这里还有一位让他感到心理意义上束手无策的家伙。
叶淮跪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副想靠近又不敢,磨磨蹭蹭扭扭捏捏的样子,眨眨眼,两行眼泪就从琥珀色的眸子里淌了下来。
来了,江荼心想,像偷吃了送人的糕点被抓个正着的狗,明明犯错了却一副委屈又可怜的姿态,让人狠不下心斥责。
退一万步说,这个动辄掉眼泪的东西到底是他徒弟,还是什么狗成了精?
江荼拧眉:“哭什么?”
叶淮跪着往他身边挪了两步:“师尊,你感觉怎么样?我出门时带了药,你吃一颗。”
说着他就往怀里掏,掏出一地瓶瓶罐罐,从止血化瘀到清热解咳,竟然都有。
江荼看得眼皮直抽,幸好乾坤袋有容量极限,不然叶淮得把整个行云峰给他搬来。
不过叶淮的动作倒是提醒他了,江荼从怀里摸出宋衡给他的药,仰头吞下一颗。
叶淮停下翻找动作,看着他,很受伤的样子:“师尊,你吃的是什么药?”
不像是吃了药,倒像是背着他了腥。
江荼觉得他这样子傻乎乎的,心情稍微好些,将药瓶往袖中一藏:“寻常药物,调息补血的。”
“哦”叶淮仍旧很是失落,心想若是寻常药物,哪里比得上他乾坤袋里这些?师尊是不是不愿让他知道,还是生了他的气了?
沉默。
叶淮干巴巴地试图重启话题,道:“师尊,您好点没有?”
江荼点头:“好些了。”
宋衡所制灵药能够祛除浊息对他的腐蚀,只不过炼制此药似乎有违苍生道,他不是故意瞒着叶淮,但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话说回来,这药当真是有效,服下一颗后体内郁结之气都消散,灵田内一片清明舒畅。
江荼不得不感慨鬼帝力量,果然非同小可。
一瞥,又突然注意到什么,好不容易平复的眼角又开始抽动。
他朝叶淮招手:“过来。”
叶淮手脚并用蹭到他身边,江荼瞥他一眼,确认自己并不是眼花看错,揪住叶淮的领子就把人压下去。
叶淮“唔”了一声,不知师尊为何突然动手,但还是顺从地弯下腰,磕头请罪的认错姿态:“师尊,您为什么要救祁昭他们?祁弄溪暂且不提,祁昭和祁沣承有什么嘶!”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江荼摁着后颈压在地上,江荼冰冷的手没有丝毫温柔可言,冷漠地将止血散洒在叶淮背上。
那里被浊息抽得皮开肉绽,屡屡大幅度动作,伤口得不到愈合机会,汹涌的血将粉剂冲散,江荼不得不将一整瓶止血散都倾倒下去,皮肉才堪堪有了弥合的趋势。
这可是麒麟骨血,叶淮竟就这么任它流着。
想想以往这小子受了点皮肉伤,都要凑到他面前哼哼唧唧半晌,偏要他亲手上了药才肯罢休,此刻却一声不吭,半个字也不提,江荼实在有些不理解他在想什么。
他无视了掌下疼到抽搐的肌肉,沉默着给叶淮上好了药,药瓶随手一丢,站起身来。
“叶淮,我告诉过你,修道之人有三不可为,”江荼转眸看他,“你还记得么?”
叶淮哪里会不记得,当即道:“不可唯利是图,不可贪生怕死,不可”
他突然一愣,旋即低下头去。
江荼低头看他:“怎么不继续说了?”
叶淮便小声嗫嚅着:“不可见死不救。”
——江荼回答了他的问题。
为什么要救与自己有过节的祁昭和祁沣承之流?
因为苍生为重,不可见死不救。
恍惚中,江荼已转身迈步。
叶淮看着江荼的背影。
天空中鱼群泛出的银白光亮,洒在他的身上。
那样的冷漠疏离,叶淮却看出了神性。
冷淡和温柔从来不是反义词,它们在江荼的身上和谐共生,甚至温柔在大多数时候,都远超过江荼身上冷淡的气质。
只不过江荼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
背后的视线陡然炙热,江荼仰头看着天空的鱼群,抬手送了一道向上灵力。
不出意外,灵力触到鱼群的刹那,好像撞击到了什么屏障,直接溶解在鱼的海洋中,像一道红色波纹。
出不去的不止他们,浊息在地平线上蔓延,如同爬山虎的藤,只能向上,难以向外。
江荼明白过来。
为了将浊息屏在天河以外,鲲涟仙君情愿将自己的元神化成秘境,阻拦浊息。
但如此一来,元神入万物,便是元神俱灭,不再有转世轮回的可能性。
或许对鲲涟仙君这样活了数百年的大能来说,既无法得道登仙,转世轮回也无甚向往。
即便如此,此间魄力,常人不能及也。
江荼闭目沉息数秒,算作哀悼。
即便他们毫无交集,并不妨碍江荼为他惋惜。
哀悼结束,江荼睁开眼,囊括仙山的秘境已悄无声息展开,天空中不再是星月相伴,而像一池平静水面,动辄有鱼儿跃出,溅起点点水花。
雨水,或是海水,淅淅沥沥打在地上,几息之间积起水泊,泛着咸腥滋味。
江荼随手撑起一把灵力伞。
浊息远比人类要灵活,鲲涟仙君的秘境要将浊息锁在其中,就必须铸造一个绝对封闭的秘境,因此不可避免也会将身处秘境的人锁在其中。
而这座秘境的范围,是空明山。
也就是说,如果他们找不到离开秘境的方法,空明山、参加补天仪式的中界仙门——所有人,都会被困死在这里。
而更恐怖的是。
远处,鲲陨落的位置,浓郁的、如泼墨的浊息,正像一轮崭新圆月,试探着向天边攀爬。
“天河结界已碎,得尽快想办法出去。”江荼道,“可惜塔楼已毁,不然藏书阁内或许还能找到些与秘境有关的线索。”
说话间,江荼的长发瞬间变回墨色,像裹挟着浓重黑暗。
现在没有必要消耗灵力。
走出几步,叶淮并没有及时跟上,江荼转过身,见他又在乾坤袋里掏来掏去,一时蹙眉:“在找什么?”
“师尊,你忘了,刚刚在藏书阁里,我顺手”叶淮有些羞赧神色,一边说,一边从乾坤袋里摸出一本古籍,朝他傻笑,“顺手捡的。”
江荼诡异地沉默了一下,点头道:“做得好。”
叶淮的眼睛迅速亮了,赶忙将古籍双手奉上。
江荼接过一看,一眼就知道为什么叶淮挑挑拣拣选了这一本。
其上书写“转空明”三字,看似与眼下境况毫不搭嘎,实际大有玄机。
民间流传一句俗语,有道是“空明山上空明转”,“空明转”便是一件与空明山同生的天阶宝物,更有传言,说空明转是灵脉的信标,找到空明转,就能得到空明山的灵脉,但空明山从未出面回应过这些传闻。
江荼翻开书册,眉头逐渐蹙起。
就在这时。
他听得耳畔一阵破空声响!
还来不及说什么,眼前景象倏地天旋地转,在即将摔到地上的刹那,又猛然倒转一圈,他的脑袋结结实实撞在叶淮胸膛上,“砰!”的一声。
紧接着两人一起摔滚在地。
一簇流失擦着他们发顶而过,削下江荼发尾几缕墨丝。
江荼却没心情再去管丛中偷袭之人,收回掌心本已凝聚的无相鞭,一低头,与叶淮的琥珀色眸子来了个四目相对,再一看,他的手掌还摁在叶淮胸肌上,双腿分在叶淮腰腹两侧。
——一个标准的骑.乘位。
江荼深吸一口气,素来平静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
很难说他是哪个动作给了叶淮错觉,让他以为自己躲不开方才的偷袭。
江荼一世英名,教徒弟时尝尝强调光明磊落,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叶淮会选择躲,更没料到这小子还要带着他一起躲。
甚至扑倒他的瞬间还在半空调了个面,用身体给他当肉垫。
而他竟然也没反应过来,就这么被自己的徒弟扑倒,以至现在处于如此尴尬的体.位,一挪动就能蹭到叶淮腿间。
江荼的眼尾疯狂抽搐,偏偏叶淮好像也愣住了,一双眼睛瞪得滚圆,脸涨得通红,江荼有火发不出,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叶淮这只是关心则乱。
尔后他垂眸,柳叶眼冰冷地看向搭在自己腰间的手掌:“把你的狗爪子挪开。”
第044章 补天仪式(十)
叶淮瞬间松开了手。
松开了手, 眼睛又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因为江荼正跨坐在他腰腹位置,夜行衣包裹的修长双腿岔开, 近到能看到抵在下腹的饱满腿根, 严丝合缝好像肌肤相贴。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叶淮自己,摔倒时本能地圈住了江荼的腰, 换言之江荼不是不想起身,是被他强行摁在了身上!
天啊,天啊,叶淮大脑一片空白,他完蛋了, 他要被抽筋剥皮做成麒麟干了, 完蛋之前他还想再看一眼师尊
叶淮撑起上半身,他看到了江荼平坦的小腹,紧身衣将本就没有一点赘肉的腰收成狭窄弧度,肌肉因姿势的改变而紧绷着。
叶淮不知死活地咽了下口水。
好在他一松手, 江荼就立刻站起,没有注意到他骤然幽深的神色。
叶淮紧跟着从地上爬起, 动作间有些刻意地弯腰压低重心。
这漫长的煎熬实际只不过片刻,草丛里接连又甩出几道剑光,但已不如初时那般迅猛,甚至准头也差,江荼站在原地没动,那剑光砸在他身前几厘位置,像野兽死前最后的挣扎。
用不着江荼动手, 叶淮放出一道灵力,直接破开草丛, 如绳索将那人捆起,一路拖到面前。
“祁昭?”
正是祁二公子祁昭。
只不过昔日金尊玉贵的祁二公子眼下的情况简直可以用狼狈来形容,玉冠不知所踪,长发参差凌乱,甚至被烧焦了一半,那件金线织就的外袍也被浊息洞穿出几个窟窿,哪里还看得出半点华美本色。
叶淮当即怒道:“是师尊救了你!没人教过你知恩图报吗!”
“谁要你们救了?”祁昭在地上艰难地喘息着,狠狠盯着江荼手上的转空明:“你们这两个贼、小偷!把我空明山的东西还给我!”
不得不说,江荼都有些佩服他了。
连站都站不起来,竟然还能吼得这么有气势,和他身边这位有的一拼。
“第一,这是捡的,”江荼面无表情,全盛时期的祁昭对他尚且构不成威胁,遑论眼前这个只剩半条命的,他蹲下,揪住祁昭的额发迫使他仰起头,“第二,你再强行运气,不出十秒就会变成鬼兽。”
“想试试我说的对不对么?”
他的话直接而冰冷,直击祁昭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祁昭发出一声崩溃的气音。
江荼的眼睛黑到像一片深渊,好像能够吞噬目之所及的一切,祁昭甚至无法从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却切实地感知到了死亡。
“我”他的声音终于开始发抖,“这是空明山的东西还给我”
话虽如此,他还是听话地停下了运气。
没有了灵力阻挡,被浊息侵蚀的痛苦瞬间袭来,祁昭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等折磨,当即痛得呜咽起来,控制不住地呻.吟。
江荼没有半分慈悲地看着他:“我可以救你。但我有条件,怎么样,祁昭,要谈谈么?”
祁昭骂了一声:“休想!”
江荼偏过头防止被他的血沫啐在脸上,闻言很是遗憾地松开了手,任凭祁昭失去支撑一头撞在地上。
紧接着他起身,打算走人。
祁昭一把拽住了他的裤腿。
拽得很紧,指尖都掐入肉里,祁昭的喉间吐出一些黑色液体,呛咳道:“你的条件你的条件!”
江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需要你的血启动空明转。”
祁昭一愣,旋即大骂:“你做梦!你休想”
“我对灵脉没有兴趣,只想离开秘境,若你不愿,我大不了花点时间,去找愿意帮我的祁家人。但祁昭,你应该清楚空明山来了多少人,晚一秒,就会多死一个、十个我不在意,你也不在意,是吧?”江荼的话语如一盆凉水泼在祁昭脸上。
祁昭在此次补天仪式上担任主理,为了在鲲涟仙君前挣个脸面,名册都是他亲自整理,自然知道此刻空明山中,包括中界仙门带来的弟子,足有上千人之众。
无论秘境摧毁还是拓展,都会成为千人的埋骨地。
空明山会成为修真界的罪人,被永世钉在耻辱柱上,生生世世、阴阳轮转,不得解脱。
就像曜暄一样。
祁昭向来以空明山为荣,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是他现在,受浊息污染深重,撑不了多久,就会开始异化。
——江荼就是基于这一点进行谈判。
他要让祁昭意识到,他没有选择,只能相信自己。
果然,祁昭用力攥着江荼的裤腿:“你保证不动灵脉我就”
江荼无情地拒绝了他:“你没有资格和我讨价还价,接受,还是拒绝?”
祁昭咬了咬牙:“我接受。”
江荼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
契约达成,一朵荼靡花落在祁昭身前,化作一道霸道灵光,钻入祁昭的眉心。
刹那间,祁昭感到胃里、或说丹田处一阵激烈的翻江倒海,猛地抱着小腹,剧烈呕吐起来。
但他口中吐出的不是秽物,而是一股接一股的浊息,那些浊息没了栖身之所,拼了命地向四周逃窜,却连半步也逃不出去,就被江荼的灵力绞杀。
祁昭一边感到胃里喉里抽搐不止,一边其他痛苦都开始消退,金丹也不再像泡在淤泥里一样沉闷,而再度开始汇聚灵力,变得焕然一新。
他狼狈地吐完,抬起脸,江荼已站到离他很远的地方,身上半点脏污也没沾到。
祁昭踉跄着站起,闷闷抱拳:“多谢江长老。”
江荼面无表情:“不谢。你要是跑了,也会像这些浊息一样。”
祁昭一愣:“你什么意思?”
江荼露出一个残酷的微笑:“字面意思。”
祁昭一时失语,他将浊息尽数排出体外,却没想到吞进了更加致命的东西。
眼前这个漂亮的青年长老,此刻比修罗地狱里的恶鬼还要恐怖。
江荼当然看得懂祁昭的眼神——畏惧,而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没时间扮演什么体贴友善的长辈,耐心在今晚事态超出掌控时就在耗尽边缘,剩下的还要用在叶淮身上,对祁昭是半点也不客气。
“走吧。”
空明山有内外两座山,以江荼走入的那道屏障为界。
外山,便是众中界仙门登梯所到之处,巍峨气派,一念一动都好像笼罩在上界的威严下,但这实际只是空明山的门楣,是氏族祁家获得灵脉后,建起的一座假山;
真正的空明山实际是一座矮山,比土丘高,却远不到高耸入云的程度。
所以他们脚下的是下坡路,越往前走地势越低,而空明山就像被险峻高山合抱的谷地,掩藏在群山的阴影中。
此刻,那些琼楼玉宇都随着塔楼的崩塌而只剩断壁残垣,砖瓦之下压着浓浓的血腥味,伴随着海水咸腥不断翻涌蒸腾,好像置身于粘稠潮湿的夏天,让人作呕。
江荼的脚步未曾因这惨状而慢半分:“别再看了。”
这话是对祁昭说的。
除了他和叶淮夜闯空明,中界修士都在外山,所以这些压在废墟之下的尸体,大多都是空明山的修士,甚至不乏祁家人。
祁昭几次想要从废墟下拖出自己亲人的尸体,却每次都被江荼用一道灵力拦下。
即便是陌生人,看到尸横遍野也会有所触动,江荼却只冷冰冰丢下这么一句话,祁昭眼眶通红:“你没有感情么?这些都是我祁家的门人!难道我连给自己家的人入殓的权力也没有?”
江荼道:“我确实没有感情。”
生理和心理上都没有,无法体会,亦无法理解。
此言一出,祁昭看向江荼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江荼当然是不在意的,不过是旁人愤恨不满的注视,于他而言尚且不及路边的小狗小猫值得分神。
所以他也没有解释阻止祁昭将时间浪费在入殓上的真正原因。
并不是因为冷血,而是在错误的时机做错误的事,只会死更多人。
尸体不会再死,但活人总在死去。
继续前进。
眼前的浊息突然开始扭曲,像墨汁融入水里,搅和成一团。
叶淮警惕地拔出骨剑:“师尊小心。”
江荼抬手压着他的剑尖,拦住气势汹汹的徒弟。
浊息很快四散入寰宇,紧接着一间简陋屋舍拔地而起,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也不为过,只有一张床与几个缺脚的椅子。
“这是”祁昭讷讷出声,“记忆重现?”
修真界寿命久长,有一些深刻的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储存在识海中,在死亡来临前重映。
而这里是鲲涟仙君的秘境。
所以这段记忆属于谁,不言而喻。
视线一转,一杆长枪忽然出现在眼前。
在连灯也没有的屋内,长枪却自顾自泛着羽白光泽,不遭黑暗染指,竟似夜明珠璀璨。
即便是在浊息翻涌的地下,温柔而强大的灵力依旧附着在长枪上,夜阑微光,照彻长暝。
祁昭又是大惊:“玄火枪?玄火枪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这是给人住的地方吗?”
原来这就是玄火枪。
江荼一眼就看得出来,玄火枪是一件天阶宝器。
如此算来,空明山就有两件天阶宝器。
这时。
屋外突然响起脚步声,浊息随之开始膨胀,好像有一个用浊息堆砌成的人,正阴暗地站在屋外。
笃、笃、笃。
敲门声响。
只听一道声音:“絮娘,今日弄溪满了百日,我带来了空明山的贺礼。即便你不愿意原谅祁家,总得卖我老头子一个面子。”
江荼环视一圈,屋内三个青年一只黑猫与他面面相觑,哪里有什么“絮娘”。
时间好像陷入了停滞,只剩“笃笃笃”的敲门声不断回响,那人既不进来也不离开,只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絮娘,今日弄溪满了百日,我带来了空明山的贺礼。即便你不愿意原谅祁家,总得卖我老头子一个面子。”
诡异且怪诞。
看上去如果他们不做出反应,就要一辈子在这扇门两端僵持。
江荼不喜欢被逼着干任何事,眉心深深蹙起。
而门外那人的话——
“弄溪”?
虽不知道这两个字的具体写法,但只就读音相同,未免也太过巧合。
能够在识海中留存的记忆,大多对修士本人影响深重。
而鲲涟仙君的记忆重现有这一段。
和祁弄溪有关?
一时半会还无法得出结论。
江荼一摆手,在屋外第五次重复时,命令道:“你们两个,都给我上床去。”
第045章 补天仪式(十一)
叶淮第一个反应过来, 迅速翻身上床。
祁昭也跟着反应过来,古怪地看着江荼,没有忍住:“你要演妈?”
江荼冰冷地看了他一眼。
祁昭迅速闭上了嘴, 但他一靠近床铺, 就见到叶淮凶狠地注视着他,显然对他方才的出言不逊而十分恼火。
祁昭不愿意服软, 但叶淮的眼神确实很可怕,他只能没好气地缩在床的另一个角落:“没规矩的东西。”
叶淮压低声音回骂:“若非师尊好心救你,你早就和你的规矩一起烂外边了。”
两个正值青春期的青年,像两只小野狗,艰难地挤在一起, 相互推搡, 又一齐眼巴巴地看向江荼,俨然将江荼当成了主心骨。
江荼看了一眼他的那只小狗,转身向门口走去。
“絮娘,今日弄溪满了百岁, 我带来了空明山的贺礼。即便你不愿意原谅祁家,总得卖我老头子一个——”
江荼听得耳朵起茧, 做好心理预设,一把拉开了门。
“面子。”眼前的老人没预料到有人会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开门,简直无礼,“絮娘。”
江荼蹙眉看向他的面容,看来是他开门开得太果断,对方连脸还没完全组织好,直到“絮娘”二字出口, 才逐渐形成一张熟悉的苍老面颊。
嗯?鲲涟仙君?
鲲涟仙君盯着江荼的脸,未表现出半分怀疑, 道:“絮娘,老头子冒昧前来,可是打扰你与孩子安歇了?”
江荼面色森冷:“你知道就好。”
鲲涟仙君一愣,江荼连一片衣袖都懒得和他搭上关系:“进来吧。”
鲲涟仙君缓步踏入房中,又像被触发了什么机关一样开口:“如此简陋弄溪好歹是我祁家正统血脉,让我怎么忍心见你们母子二人在这样的地方蜗居。”
这回距离近了许多,“弄溪”二字极为清晰,断不可能听错。
江荼故意没有回答鲲涟仙君。
原因无他,他毕竟不是絮娘,只承担了一个虚无的身份,鲲涟仙君的回忆总不可能一直让他主导。
果然鲲涟仙君好像得到了什么人的回答:“是啊,六郎离世时,我尚在闭关他们说六郎残害宗亲,我是不信的。”
江荼端详着鲲涟仙君。
他的五官比他们见到的那位本尊要年轻一些,不过也只是一些,最不同的应当是身上那澎湃勃发的灵力,像一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而非油尽灯枯的迟暮老人。
说明这个时候的鲲涟仙君,正在全盛时期。
江荼仍是不发一言,鲲涟仙君自顾自走到长枪前:“这把枪絮娘你还留着。”
扮演“絮娘”的江荼跟着看向长枪,他猜测这是一段回忆呈现的幻象,鲲涟仙君还会自己继续进度。
但鲲涟仙君又像卡住了一样,开始重复:“这把枪絮娘你还留着。”
江荼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老头子还挺会刁难人。
看来在一些关键节点,还需要他亲自开口,不能蒙混过关。
但是开门好猜,这句话该怎么回,着实不好猜。
得不到回答,鲲涟仙君的身躯开始扭曲,准确来说,是他本就不甚牢靠的脸庞开始剥落,像被烧灼的蜡一般,整张人皮都熔化,浊息翕动着向江荼爬来。
一边爬着,一边重复着台词:“这把枪”
江荼负手而立,神情很是平静,唯一的动作,就是警告地看了一眼床的方向。
叶淮迅速趴回去,很紧张地攥住骨剑。
充满恶意的视线从鲲涟仙君熔化的眼中射出,浊息贪婪地爬上江荼的衣摆,就要将这个冷漠的青年人吞噬——
“这把枪是孩子的父亲留下的,当然要仔细留着。”
浊息的攀附瞬间停滞。
江荼挑了挑眉,他不可能次次都完美复述絮娘的回复,事实证明只要关键信息正确,就能触发这场戏自己演下去。
譬如方才的关键信息是开门的举动,而现在则是“孩子的父亲”这一词句。
鲲涟仙君的脸重新拼合,他伸手摸向长枪,很怀念似的:“想当年,空明山有两件天阶宝器,一做空明转,动天撼地,固稳灵脉;一做玄火枪,四海踏破,睥睨群山”
铮!的一声,玄火枪上爆发出噼啪灵光,将鲲涟仙君的手挡了开去。
鲲涟仙君哀愁地笑了笑:“看来六郎和絮娘你,还是不愿意接受祁家的歉意。”
同样的话翻来覆去说好几遍,上位者总喜欢做这样浪费时间而了无意义的事。
江荼抱臂冷眼相看,这句话在他看来没有推进回忆进展的作用。
果然鲲涟仙君又像上了发条一样,尽职尽责地对着空气开口:“此番我来,也是受小辈们所托,想与你好好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鲲涟仙君的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过是客套话,并没有多少诚意。
江荼不是空明山人,不知道祁弄溪的父亲祁六郎是如何陨落,但有来去山派的内斗“珠玉在前”,猜也知道他死得蹊跷。
江荼若是“絮娘”,断然不可能与他谈。
“无话可说吗”看来絮娘的回复与江荼想的一样,鲲涟仙君低下头,掩饰眼底不虞神色,“那也总该让我这个做叔父的,看一看孩子。”
江荼转眸看向床榻。
不出意外,对话发生的时候襁褓中的祁弄溪就在床上安睡,而现在,两双眼睛齐刷刷看着他,神色各异。
襁褓中的婴儿一下变成两个,江荼怎么也不可能让鲲涟仙君过去。
但鲲涟仙君又开始重复。
在他第二次提出“看一看孩子”的请求时,江荼垂眸,斩钉截铁拒绝:“不必了,请回吧。”
就这一句话。
眼前蓦地笼罩下一片黑影。
江荼一怔,缓缓抬起头。
纵使他遍览恶鬼无数,也不由呼吸一错。
鲲涟仙君的脸就贴在他脸前,熔化的皮肉下可见白骨,白骨间又布满漆黑孔洞,宛如被蛀虫寄生的树叶,坑坑洼洼难以数清。
“”江荼很讨厌密密麻麻堆在一起的东西,丑到难以入眼。
鲲涟仙君直勾勾地盯着他:“总该让我这个做叔父的,看一看孩子。”
江荼只得侧过身,给他让出道路:“你看吧。”
同时感到不可思议,鲲涟仙君的反应证明他方才猜错了答案,可絮娘竟然会让鲲涟仙君接近她的孩子?
这时。
鲲涟仙君与江荼擦肩而过。
江荼在鲲涟仙君始终紧握的左手心里,看到了一块陨石样的石块。
——织念石。
能够短暂影响他人判断,迫使他人对说话者心悦诚服的法器。
原来如此。
江荼心中冷笑,这下他就明白为何絮娘的反应十分古怪,原来空明山的首座背地里玩得这么花。
电光火石之间。
江荼一把拽住了鲲涟仙君。
他的力气极大,牢牢将鲲涟仙君锁在原地。
鲲涟仙君身上又有浊息开始散溢,沿着苍老的脊背爬上江荼瓷白的手腕,激起细密的黏滑刺痛。
照道理来说江荼此刻应该松开手,任由回忆继续推进。
但江荼将宝押在这个叫絮娘的女子身上。
祁家乃名门望族,或许他们并不会接受一个凡人女子,与祁家直系成婚。
如果絮娘也是修真者,在这样紧张的环境中,有没有可能发现鲲涟仙君的小动作?
江荼在赌。
赌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深情,是否能够抵过外物的操控。
——鲲涟仙君转过脸,这时他的脸又恢复如初:“这是什么意思,絮娘?”
而爬到江荼小臂处的浊息突然停了,紧接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回鲲涟仙君身上。
江荼没有开口,回答鲲涟仙君的是一道清冽的女声。
“您又是什么意思呢,首座大人?用织念石操纵我的心神,如此卑鄙无耻,祁家终究什么也没有改变。”
骂得好,虽然这声音从江荼身体里传出有些微妙,江荼撤开一步,一道虚影便从他身上剥离,在浊息组织下凝聚成一个瘦弱女子的模样。
女子双颊凹陷,瘦得脱了相,整张脸上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明亮,像黑夜里的灯火。
“您和您的子孙害死了我的夫君,将我们母子逼到这深山野地苟且度日如今,连我们的命也想夺去?”絮娘冷笑一声,“只怕我不能答应。”
——空气陡然破碎!
江荼下意识侧身一闪,一杆长枪就擦着他的胸膛刺向前方,玄火枪直向鲲涟仙君而去。
江荼很清楚,回忆是幻境也好业障也罢,眼前的鲲涟仙君和絮娘都是死人,死人是不可能伤到他的。
但玄火枪动起来的瞬间,那种直逼心脏的压迫感,成为逼迫他躲避的源动力。
江荼凝眸看向玄火枪。
天阶法器的威力,足以跨越阴阳,横渡时间。
就像他手中的无相鞭,本就是用来鞭笞恶魂的地府宝物。
絮娘与鲲涟仙君在本就不大的房中交起手来,鲲涟仙君的招数和他本人一样,是纯粹的回忆造物,虽有地阶实力,难以触碰到空间中的实体。
但玄火枪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带着切割空气的强劲灵力,将房中陈设都掀翻。
二人打得有来有回,一时难分高下。
趁他们对峙,江荼缓步后退,走到床边,先一只手摁住祁昭:“不许动。”
祁昭的脸色很是难看,他看着鲲涟仙君和絮娘交手:“怎么可能呢?当年爷爷带着祁弄溪回空明山,说他爹娘是空明山的叛徒啊?江长老,难道说等下会有什么意外吗?”
“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吧,江长老,这”
江荼没有回答。
祁昭只是在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鲲涟仙君的话罢了。
既然不是在问他,他也不需要给出答案。
若此刻迷茫求助的是叶淮,江荼大概还会耐下性子,哄他两句。
自己养大的,还是有些特权。
不过,明明事不关己,旁观就好,江荼觉得叶淮的反应也有些奇怪。
譬如现在,他本意是拍一拍叶淮让他起来,可手刚伸过去,就被叶淮用力攥住。
还没完。
“师尊,”叶淮贴着他的手背蹭了蹭,“你有没有闻到好香的味道。”
哪有什么好香的味道?
江荼简直莫名其妙,一低头,叶淮竟然将鼻尖蹭着他的手背,深深吸了口气。
——好啊,原来是觉得他香。
阎王爷爱干净是不错,但早不香晚不香,偏偏这个时候提什么香味?
再仔细一摸,叶淮的脸烫得跟块炭一样。
但不像发烧,倒像是
叶淮的闷哼证实了江荼的猜测:“师尊,哪里这么香,我好难受”
江荼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想起那本异兽书《麒麟》的形容:
有兽麒麟,以发.情.期见成熟。异香、燥热、好斗,皆发.情征兆也。
所以这个混蛋,是把他当成配兽,在对他求偶么?
第046章 补天仪式(十二)
江荼发自内心地感到毛骨悚然。
——噗呲。
絮娘终究不敌一山首座, 被鲲涟仙君的灵力所伤。
玄火枪当啷一声枪尖抵地,絮娘气喘吁吁,鲲涟仙君刺穿了她持枪的手臂, 伤口血流如注, 枪却没有落地。
与此同时,江荼手臂的同样位置, 爆出一簇血花。
偏过头一看,他手臂的衣物被撕裂,赫然可见白骨的伤口凭空出现,小臂经脉尽数断裂,只靠血肉组织勉强黏连。
江荼略略蹙眉, 疼痛倒是次要, 但絮娘受伤他也同步受伤,难不成
又是噗呲一声。
这回鲲涟仙君洞穿了絮娘的小腹。
江荼喉头一甜,一口血生生被他咽了下去,再低头, 他毫不意外地看见自己小腹上出现一道贯穿伤口,已然将衣物都染得更红。
他来不及给自己止血, 还有个小畜生更让他操心。
江荼抬手点了几道灵力进叶淮眉心。
叶淮猛地一个激灵,极为彻骨的寒意将他从酷暑中拽了出来,他有些茫然地看向江荼:“师尊”
他刚刚怎么了?脑子一片混沌,只觉得好热,然后闻到了好香的味道,刚想凑近过去仔细闻闻
他下意识看向江荼,注意到江荼身上的血口, 整个人瞬间一僵:“怎么回事?师尊,你受伤了?我替你疗伤。”
江荼却匆匆抬手挡开了去。
“师尊!”叶淮有些着急, 在乾坤袋中翻找起来。
江荼颇有威慑力地看他一眼:“不要多事。”
“”一声痛哼自江荼唇间溢出,他不再搭理叶淮,转眸看向眼前的惨状。
江荼的痛觉比普通人更加敏.感,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对疼痛的忍耐度还要更加远胜常人,能够剧痛之下也能够面不改色。
即便是被转移了注意力,也鲜少有疼痛能让他闷哼出声。
鲲涟仙君的攻击不仅是肉眼可见的创口,那些灵力宛如虹蚓钻地,在伤口周围疯狂噬咬,咬得血肉横飞,还要继续往里深入。
他几乎能听到血肉被咬断的声音。
与他相比,絮娘早已痛得面无人色,但无论身体如何本能地向下倒去,她手中的玄火枪都没有片刻松懈,像一棵竹牢牢钉在地里。
“听着,絮娘,老夫不愿血亲相残,弄溪是我祁家血脉,老夫今日不仅不会杀他,还会将他带回空明山,好生养着,享尽荣华富贵。”鲲涟仙君看似十分大度,目光落在絮娘抽搐的身躯上。
“我会告诉他,他的父母是空明山的叛徒,判出山门,俯首浊息但没关系,空明山将是他永远的家,只要他愿意向空明山奉献一切,空明山也会给他,他想要的一切。”
“你!”絮娘一张口,鲜血先喷了出来,她在原地急促地喘息,一双眼睛死死瞪着鲲涟仙君。
江荼的心里也同时升起一阵钝痛。
他抬手摁了摁心脏,叶淮立刻关心地凑上来:“师尊,徒儿给您疗伤吧。”
江荼看他一眼,心口的钝痛更甚。
那是一种极为珍视之物即将被人夺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痛苦。
——是絮娘的情感。
“师尊?”叶淮见江荼叹气,诚惶诚恐。
江荼摇摇头:“此番我是絮娘,除非你能治好絮娘的伤,否则治愈我于事无补。”
叶淮一愣,紧接着又是更大的惊慌。
如果在回忆中他们的身份固定,那么如果絮娘死了,江荼是不是也会死?
江荼拍了他的脑袋一下:“不会。”
叶淮“唔”了一声:“师尊怎么知道我”
“我是你师父。”江荼掰着他的脑袋让他看前方,心想你在想什么我岂能不知道,你眨一下眼睛我都知道你脑子里有什么鬼主意。
鲲涟仙君还是一样的话多:“絮娘,你就安心地闭上眼吧,老夫会替你好好照顾弄溪。”
话音落下,鲲涟仙君的灵力瞬间加压,将絮娘的五脏六腑都搅碎!
江荼强忍着剧痛,脚步不乱,走到絮娘身前。
濒死的女子每说一句话,都有脏器碎末从她口中溢出,她的唇舌一开一合,浓郁的血腥气涌入江荼的鼻腔。
鲲涟仙君已经迈步,要在母亲濒死的注视里,抢走她尚在襁褓中的爱子。
他并没有注意到絮娘的话语,或者说,他并不在乎絮娘的话语。
但江荼愿意倾听所有亡魂的遗言。
絮娘染血的唇瓣开开合合:“我的孩子绝不会向卑劣无耻低头”
“我的孩子,愿风雪雕琢你,雨水浇灌你,阳光温暖你”
“孩子啊,不要为我们报仇,但你要记住你的父母是如何死去,记住仇人的面容”
她的眼里盛满泪花,直到呼吸停止,才终于掉落下来。
“记住你母亲的名字吧,就像你必须记住这份仇恨,清风簪絮,秋月弄溪弄溪,活下去。”
“”
她死了。
江荼抬手,盖上絮娘的眼目。
他没有随着絮娘一道死去,但身体的疼痛也没有消解,好像有谁在逼迫他,要将所有思绪集中在回忆里。
无所谓,江荼站起身,比起他自己,他更加担心床上那两个青年的状况。
方才他与叶淮拉拉扯扯,祁昭始终没有任何反应,此刻去看,只见祁昭整个人呆滞地跪坐在床上,双眸毫无焦距。
而叶淮,一双琥珀眼死死盯着鲲涟仙君,好像下一秒就要扑上去咬死他。
江荼一阵无语。
就在这个瞬间,浊息凝聚的屋舍化为乌有,旷野的风吹动,像一双无形的手将江荼发长发从夜行衣里撩出,散开垂落。
这次,他们站在空明山的塔楼里。
是祁家审判祁弄溪时的那间堂屋,塔楼最顶层。
现在的情况与那时竟诡异地相似,祁弄溪跪倒在地,单薄的身躯瑟瑟发抖。
只不过眼前的祁弄溪看起来更加瘦弱,不过是个少年模样。
“弄溪,”鲲涟仙君从他们身后走出来,叹了口气道,“你说实话,为什么要带着外门弟子,进库房偷东西?”
“是不是那个外门弟子跟你说了什么,诱惑你这么做的?”
祁弄溪倔强地摇头:“首座大人,我没有进宝物库,也不是雪练哥哥诱惑我。”
嗯?雪练?祁弄溪给猫取了一个人的名字?
江荼下意识想去寻找他口中的“雪练”长成什么样子,然而雪练没有找到,鲲涟仙君的视线竟向他转了过来。
江荼脸色一僵,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种无语并没有持续多久,江荼迈步向祁弄溪走去,中途叶淮似乎伸手想拉他,被江荼用一个眼神制止。
江荼走到祁弄溪身边。
原本他就觉得,堂屋空旷,祁弄溪却只跪在偏左位置,有些古怪;
原来还剩了一半,是留给他的。
江荼道:“我没有诱惑祁弄溪。”
“诱惑”二字被他在齿间碾磨。
按道理,他该像祁弄溪那样跪着。
但江荼没有跪。
一来不愿,二来不必。
他扮演的“雪练”,无论跪与不跪,在祁家眼里,都从来没有站着过。
氏族傲慢,向来如此。
果不其然,鲲涟仙君只看了他几眼,没有过多纠缠,声音沉沉如叹息:“祁弄溪与任雪练,私闯宝物库,人赃俱获但身为祁家血脉,弄溪本就有进入宝物库的权限,何必偷偷摸摸?”
祁弄溪的身体猛地一颤,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首座大人,不是这样”
鲲涟仙君难得严肃了语气:“住嘴!”
紧接着他道:“在捉拿你二人之前,我已差人去查了。”
一枚织念石被丢在江荼脚前。
江荼都快习惯这种低级却有效的石头,无论何种场合都能尽心尽力发挥作用。
鲲涟仙君看着他:“任雪练,这枚织念石,是从你的房间里搜出来的,上面有你的灵力,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说?”
江荼唇瓣颤动,声音冰冷:“不是我做的。”
他的辩白不会有人听。
任雪练的辩白不会有人听。
鲲涟仙君一挥手:“带下去,处理掉。”
“不可能!”祁弄溪猛地挣开压着他的弟子,扑到鲲涟仙君脚下,“首座!首座!雪练哥哥不会的,他一直和我在一起,怎么会有机会去拿织念石!我们是被冤枉的,我们没有想进宝物库偷东西!”
鲲涟仙君俯身,此时的他已有苍老迹象,白色的胡须垂下,像一棵柳树:“人心难测,弄溪,你太年轻了,氏族血脉何其宝贵,又有多少人觊觎?你该好好待在内山,闭门思过。”
祁弄溪听懂了鲲涟仙君言中深意,他眼眸剧颤,紧跟着浑身都颤抖起来:“我知道错了,首座大人,我再也不会试图离开空明山了!我求求你,我一辈子留在空明山,你放过雪练哥哥我知错了!”
但任凭他如何声嘶力竭,鲲涟仙君都不为所动,他看向江荼:“把任雪练带下去,我亲自审问。”
话语间。
江荼被一股难以挣脱的巨力,压挟着向前走去。
他没有抵抗这股力量,缓步向前。
鲲涟仙君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他说了那么多,无论冠冕堂皇的还是信口胡诌的,归根到底,他想让祁弄溪听懂的,只有最后那一句话。
——好好待在内山。
不要想着逃离。
你是祁家的血脉,祁家一定会保你。
但所有妄图带你离开的——
任雪练就是下场。
联想起鲲涟仙君先前杀母夺子的作为,江荼觉得,他不愿意祁弄溪离开空明山,或许还和玄火枪有关。
而祁弄溪看起来是不知道的。
这时。
身后传来“砰!”的一声。
“师尊!”叶淮哪里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带走,然而想要追上去,却一头撞在什么看不见的壁垒上,反制的力量生生将他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叶淮的眼底翻涌起浓郁的黑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无数细密鳞片爬满他的下腹,漆黑,似龙又似鲛。
他身旁,祁昭的世界观已然崩塌的样子:“任雪练不是意外身亡吗?意外”
没一个省心的。
赤红灵力挣脱浊息包围,在靠近叶淮的路上被浊息阻拦,最终只剩下一朵孱弱的荼蘼花,坚定地向叶淮飞去。
荼蘼花没好气地重重烫了叶淮的狗鼻子一下。
叶淮猛地惊醒,抬起脸,一双紧张惶恐的竖瞳,湿漉漉地看着江荼。
江荼看着他被桎梏在原地无法动弹的样子,再看一旁,祁弄溪被空明山弟子压在地上,心下了然。
看来叶淮就是此时的祁弄溪,只能眼睁睁看着重要之人被冤枉、被带走,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在回忆中的身份,会是巧合么?
江荼微妙地眯起眼。
接着,转身步入黑暗之中。
转身的刹那,一缕血丝沿着他唇角滑落。
他的柳叶眼虚弱地颤抖着,眉心拧了拧,又倔强地换上平静神色。
落锁声响起。
鲲涟仙君走到江荼面前。
这是一间审讯室,刑具挂满墙壁,恐怕谁也想不到高耸入云的空明山塔楼里,会有如此残酷血腥的底色。
鲲涟仙君道:“我知道你有很多不解,我也知道你是冤枉的。抱歉了,任雪练。”
江荼平静地注视着他,话并不是对鲲涟仙君说,而是自言自语:“你是为了保全祁弄溪么?恐怕不是。你想维护的是你的权威,不允许任何人打破囚禁祁弄溪的监牢。只要能够让祁弄溪一生不离开空明山,你不惜冤枉一个外门弟子。让一个没有靠山的外门弟子出人头地很难,但毁了他却很简单。”
“只需要你的一个眼神,一句暗示,自然会有人去替你办事,又有谁会在乎那块织念石,是谁放进去的呢。”
江荼很清楚,任雪练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无论清白与否,他不得不死。
看来当时的任雪练也意识到了这点,鲲涟仙君望着他,摇了摇头:“你说得对,任雪练,你是个聪明的人,也有天赋,本来明年就该擢入内门你已经在名单上了,这是多少人终其一生都难以求得的荣耀?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生出要带着祁弄溪离开空明山的念头”
“你问我如何服众?你搞错了,雪练,空明山不需要服众。”
他叹息:“而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认罪,来人,准备搜魂吧。”
第047章 补天仪式(十三)
审讯室外。
叶淮不断深呼吸着, 平复着内心的不安。
他只能在祁弄溪身边自由活动,像被拴在木桩上的狗,眼睁睁看着主人离开, 想要拔足追上去, 却被锁链拴住脖颈。
叶淮走投无路地来回踱步,最终冷着一张脸, 迈步向祁弄溪走去。
祁昭在他身后紧跟:“叶淮!你可别动手啊,祁弄溪再不堪也是我空明山人,况且这里只是回忆”
他误以为叶淮是因祁弄溪没有跟上去,放任任雪练被押入审讯室而上火。
叶淮确实上火,冷冷看祁昭一眼:“不堪的究竟是谁?”
为夺天阶法器不惜杀人父母, 又用栽赃陷害的下作手段, 将对方困在空明山中。
不堪的究竟是谁?
祁昭倏地一愣。
这一瞬间,他看见的好像不是那个在台上和他大打出手的、年轻气盛的叶淮,而是无论前方有何种危机,都平静且从容到了冷酷地步的江荼。
很像, 太像了。
这对师徒的神情简直一模一样。
叶淮在江荼面前一直像一条傻狗,祁昭第一次看到他露出凶狼一般的神情。
祁昭忍不住回头, 看向江荼身影消失的方向。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叶淮?
叶淮没工夫搭理祁昭。
他不知道鲲涟仙君打算怎么审讯江荼,但他曾在劲风门受尽凌.辱,对审讯的手段了解得七七八八。
他不能容忍鲲涟仙君这么对待江荼,他要想办法到江荼身边去。
回忆中的祁弄溪在前方颤抖不止,大颗眼泪从他眼眶里滚落,他不断哀求着掣肘自己的弟子:“求求你们了, 求求你们放我走吧,你们让我过去, 求求你们”
空明山弟子听命于鲲涟仙君,当然不为所动。
而祁弄溪只是哀求着,身躯如扑簌枯叶,下一刻就要瘫倒在地。
“”叶淮凝视着他,好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一无所有、灵力低微、只能靠摇尾乞怜,苟活度日的自己。
他并非不能反抗,是因为知道反抗了也会失败,而不敢反抗。
他祈求着命运能够伸出援助之手,能够有人带他离开痛苦的深渊。
但命运从不优待任何人。
只能依靠自己。
而眼前的祁弄溪,显然还没有想明白这一点。
叶淮后退一步。
祁弄溪不是破局的关键,深陷泥淖之人尚且难以自救,何况救人。
叶淮抽出骨剑,手指一寸一寸,抚摸过脊骨的沟壑。
剑锋锋利,鲜血随着他的动作抹在剑上,与之一同倾泻的还有大把鎏金灵力,为骨剑镀上一层金光。
剑锋割破皮肉纹理,叶淮却眉头也没皱一下,迈步向拦住他的屏障走去。
“你要做什么?”祁昭慌忙去拦,然而叶淮直接与他擦肩而过,一簇青赤蹿入视野,祁昭大骇,“叶淮,你有耳朵角尾巴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已然陷入麒麟状态的叶淮一眼也没看他。
他将骨剑高高举起,全身灵力都灌入骨剑中。
祁昭终于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你要强行撕开这个回忆?你疯了?你知不知道鲲涟仙君是什么修为?你这个疯子,我们会被浊息撕碎叶淮!”
叶淮置若罔闻。
透过漆黑的屏障,他似乎能看见那一抹红色身影。
那么近,只要能够撕开屏障,他就能触碰到江荼的衣摆。
叶淮深深吸口气。
对准那道屏障,狠狠砍了下去!
与此同时。
审讯室,江荼的唇角浮现一抹冷笑。
搜魂之术,与魂修所修的控魂术同源同根。
但控魂术要的是操控,将人当做提线木偶来操控,而搜魂术,只需要——摧毁。
所以控魂术难以修习,魂修同样万里无一,但搜魂术,但凡是仙山氏族,几乎没有人不会使用。
即便搜魂术是禁术。
——禁术,限制的从来不是术法,而是施术者。
仙山氏族,他们有强大的力量,充盈的灵脉,弹指一压将人如蝼蚁般碾死,向来不费吹灰之力。
搜魂之术会直接让施术者的神识入侵被搜者的识海,将自己需要的信息,连根拔起。
——识海蕴养万物,维护周天运转,被他人侵入识海本就是十分危险的事,而搜魂术带走信息的手段极为暴戾,被搜魂之人重则当场死亡,轻则痴傻疯癫。
简而言之,搜魂一趟,人就跟废了没两样。
江荼依旧没有跪下,数只手强压着他的肩膀,力量大到要将他的骨骼都捏碎,也未能让江荼低头分毫。
“你很有骨气,”鲲涟仙君这句话不知是在评价江荼还是评价他扮演的雪练,“但骨气在空明山毫无用处。”
说着,他抬手掐住了江荼的下巴。
不容置喙的力量,强硬地抬起了江荼的下巴,鲲涟仙君盯着江荼,浑浊的眼睛开始变化,闪烁着不详的光彩。
江荼避无可避,只能与他对视。
光彩好像漫入了他的瞳孔,细密的寒栗爬上皮肤,又往皮肉的更深层次爬去,像成群的蠕虫,悄无声息地钻入识海。
剧烈的痒从识海传来,好像虫群正在啃食着一切,分不清究竟是哪里在痒,骨头缝间、皮肤与血肉的膈膜之间,没有一处不在瘙痒。
痒到极致比疼痛更让人崩溃,江荼的身躯微微颤抖,冷汗很快浸湿了衣物。
蠕虫只知掠夺,甫一进入识海,就不断往更深处挖掘。
这就是搜魂的恐怖之处,哪怕藏在最深层连自己也忘却的记忆,都逃不过搜魂术的追踪。
江荼低低喘息着,搜魂术在他识海中的每一寸扫荡侵略,以毁灭的目的侵略。
他素白的肌肤下浮现出根根青筋,像蛇行的纹路,随着每一次呼吸而搏动。
鲲涟仙君平静,或说是冷漠地望着他,江荼比他想的还要固执,常人早在搜魂的折磨下丢盔卸甲,江荼却生生撑到现在。
鲲涟仙君道:“雪练,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你若不愿认罪,我只能将祁弄溪也一并抓进来,一道搜魂了。”
“你和他,总有一个人会说真话。”
“真话”二字,他咬得极重,好像沁出血来。
江荼不为所动,但他的体内,好像有什么灵魂在试图夺取身体的控制权。
看来回忆正在迫不及待地想要纠正逻辑。
江荼放任回忆自行,任雪练的身影从他身上剥离开,像絮娘一样。
——任雪练的挣扎陡然停了。
他像失去灵魂的木偶,缓慢地松开倔强的唇瓣:“弄溪。”
抵抗的识海对鲲涟仙君敞开了门。
属于旁人的灵力侵入识海的刹那,任雪练就因忍耐不住的剧痛而呻.吟起来,最终又变成凄厉的惨叫。
他忍了许久,为了自己的清白;
最终放弃抵抗,默认污蔑,为了祁弄溪的将来。
江荼不太能够理解这种情感,但与任雪练情绪共通的内心,好像有什么堵着似的,很不舒服。
在任雪练疯狂的惨叫中,鲲涟仙君似乎默默说了什么。
搜魂术随着他的话语变本加厉,突破任雪练的抵抗,与此同时,鲲涟仙君的头颅诡异地转了九十度,脖颈却没有动。
他的双眸直勾勾盯着江荼,神识在江荼脑中不断搅动。
如此持续良久,久到审讯室内只剩下任雪练濒死的哀叫。
鲲涟仙君的脸色变了变:“你的识海里,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江荼的识海内,是一片死寂的白。
江海草木的枯荣只是一个虚伪的概念,鲲涟仙君只能看到没有生机的枯槁。
一片死海。
江荼掀起眼皮,哪怕此刻汗水将他的额发打湿,黏在脸颊上,显得颇为狼狈,黏湿的头发也只给他增添了一抹凌厉的弧度。
江荼一哂,咬到流血的唇角扬起残酷弧度:“没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鲲涟仙君瞳孔一缩:“你”
江荼道:“我在问你话呢,没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么?”
下一瞬。
赤色火焰将识海彻底点燃!
鲲涟仙君陡然发出一声惨叫,他送入江荼识海的神识就像置身于滚烫铁器之中,还在不断被地狱不昧火炙烤,金属被烧得通红,神识滋滋冒烟。
没有人质疑江荼的行为与回忆路径不符,此时此刻地狱的赤焰撕碎了浊息,江荼成为回忆的唯一逻辑。
他缓缓拂去肩上的鬼手,缓步从地上站起。
搜魂的影响并没有消退,他的脑内依旧充斥着难以忍受的狂痒,此刻已然转变为剧痛。
但江荼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站着,似乎无知无觉。
他早被搜过很多次魂了,初入地府时白泽就说他有被搜过魂的痕迹,之后为了找回记忆他还专门请了人搜魂,最终当然是一无所获。
所以察觉到有人妄想在回忆中穿插一些小动作,江荼也没有一开始就反抗,他很清楚对方找不到他想要的东西。
不过,对他的记忆那么感兴趣?
你也配。
江荼向旁侧一抓,无相鞭出现在掌心。
“大胆。”阎王爷冷冷斥骂,紧接着无相鞭狠狠抽向面前的鲲涟仙君,瞬间将他抽得倒飞出去!轰一声将审讯室的门也撞飞。
陪玩了这么久,他的耐心已经到头了。
下一瞬,回忆重现被外力破坏,浊息疯狂地开始涌动,江荼同时感到长命锁在发出警报。
逻辑已经无法修正,场景开始崩塌。
江荼听到耳边一声:“师尊!”
隔着浊息,江荼对上一双热烈的金色眼眸。
他的小徒弟,竟然和他想到了一起。
他们身处屏障两端,像站在深渊两侧,但眼神交汇的刹那,又与并肩无异。
江荼勾起唇角:“叶淮,还记得我教过你什么么?”
叶淮远远回应,声音极响亮:“师尊教诲,弟子谨记于心。”
江荼点点头:“那就让我看看,你都领悟了多少。”
说着,他的手腕持续发力,无相鞭如一阵狂风吹散浊息。
在浊息的雾气妄图再次聚拢前,一道金光自极低处亮起。
红霞伴着朝阳,交融又分散,红色与金色破开浊息包围,一步、一步,强硬地向彼此而去,一寸、一寸撕碎黑暗,最终——
交汇在一处。
东曦既驾,霞光万道。
轰!!
回忆被暴力撕碎。
漫天霞光之中,青年一个大跨步,跃到江荼身边,乖巧地将头低下,亮晶晶的眼眸像璀璨宝石,宝石棱面上只倒映出江荼的身影。
他的狼耳在浊息逃窜时被削掉一块,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只一味地要再凑近江荼一些,麒麟尾疯狂摇动着,下一秒就要上天似的。
江荼却看不下去,抬手覆盖住他耳朵的伤口,叶淮终于发出一声小小的闷哼。
伤口不深,很快就被荼靡花治愈,江荼本打算撤手,但那只蓬松狼耳好像察觉到了他的退意,竟然着急忙慌地迎上来,主动蹭了蹭他的掌心。
江荼很是无奈,指腹捏了捏叶淮的耳朵尖,尔后道:“收起来。”
叶淮却眨了眨眼:“师尊,收不起来”
倒不是他故意不收,而是真的收不起来。
他又开始感到热了,似乎只要一驱动灵力,就会唤起燥热。
好在江荼在身边的安心感,能够短暂驱散焦灼。
只是
叶淮很不确定,再这么热下去,他真的还能控制住吗?
第048章 补天仪式(十四)
江荼脸色一冷, 忍了。
他转而看向因师徒亲密互动而目瞪口呆的祁昭,长鞭抽出一条烈焰通路:“继续带路吧。”
他们仍旧时不时遇到浊息,但或许是江荼和叶淮这对师徒恶名在外, 浊息都不敢过分纠缠, 就被驱逐。
一路上都很安静,唯独祁昭的情绪极为低落。
终于, 距离空明转所在,只有一步之遥。
祁昭欲言又止地转过身:“爷爷他数百年如一日地守护着空明山,他不会他、江长老——”
江荼沉默着,既没应和也没反驳。
人性是复杂的。
鲲涟仙君可以用自己的元神化作秘境,将浊息囚困起来, 堪称大义。
但同时, 他也可以用上位者的权力,将弱者抹杀,不留一丝痕迹。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能评说?
祁昭从江荼的眼神中读懂了他的意思,却无力反驳。
半晌, 他抬手抹了抹眼泪:“能不能请您离开秘境以后,替爷爷保密?我不想他死后晚节不保。”
江荼摇了摇头:“我不喜欢嚼舌根。”
他说得冷漠无情, 祁昭却惊喜地躬身下拜:“多谢江长老!”
不喜欢嚼舌根,所以不会将所见所闻,说给任何人。
祁昭不再耽误时间,道:“这里就是空明转所在了。”
由于地势的低洼,雨水更轻易地汇聚在内山,而越向深处走雨势越急,好像鲲涟仙君的亡魂在阻拦他们靠近空明转。
江荼不为所动, 任凭刺骨海水一点一点将双腿吞噬,随着前进而漫到膝盖位置。
天色漆黑, 唯有游鱼如星辰拖尾游行,微弱的光亮却也逐渐被吞没。
江荼抬起头,头顶只见险峰,原来外山的合抱同时也向内收拢,走到空明山中心处,头顶便只剩一个小小圆孔,能够勉强窥得天色。
坐井观天,大约就是这样的感觉。
直觉告诉江荼,他们已经到达了空明山的中心,但奇怪的是山依旧是山,水依旧是水,却没有半点灵脉的踪迹,就连灵气都是稀薄的。
江荼先看向叶淮,阳间的气运之子绝对是对灵力最敏.感的存在:“感觉到什么了么?”
叶淮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一双眼眸在黑暗中散出野兽般的金光,过了数秒才像回过神来:“什么?师尊,你刚刚说什么?”
江荼盯着他脸上的慌张:“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走神,叶淮,收心。”
叶淮赶忙正色,聚精会神:“是,弟子知道了。”
又下意识地摁了摁愈发灼热的小腹。
江荼没注意到,他正看着前方的祁昭,只见祁昭已割破手掌,然而鲜血洒落在地,什么也没发生。
江荼蹙眉:“怎么了?”
祁昭瞬间毛骨悚然,赶忙摇头:“我可没有带错路,这里就是空明转所在,原本空明转就是放在这里的,但是、东西不见了!”
祁昭的惊慌失措不似作假,江荼没再质疑他,而是问:“空明转可以随意移动?”
祁昭听懂了江荼的言外之意,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空明转只认祁家血脉,只有祁家人这不可能!我祁家氏族子弟众为一心,若有人提前赶到必然已经开启空明转,怎么会擅自拿走!”
“是吗。”江荼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但空明转不见了。”
祁昭仍是摇头,死死咬着唇瓣:“祁家旁支众多是不错,但也不是什么修为低下之徒都能拿走空明转,要想得到空明转认可必须是三阶以上实力,而且这里是爷爷元神所化的秘境,爷爷怎么可能让别人动空明转?”
江荼沉默半晌。
尔后,他将目光投向头顶那一汪小小的、浑圆的天空,那里漆黑如墨水氤氲。
“你确定这里是鲲涟仙君的秘境么?”
祁昭瞬间毛骨悚然:“什么意思?我们一路走来,看到的,不都是爷爷的回忆重现么?”
江荼叹息一声,朝祁昭扬了扬手:“闪开。”
江荼走到祁昭原先站立的位置,手中长鞭一甩,竟转瞬变得坚硬如铁。
切换自如。
紧接着,江荼聚力向下一砸,枪尖破开水纹直入地表,大片荼靡花从枪尖开始绽放,将浑浊的水底映照出红色灵光。
江荼不知在和谁说话:“祁家能够成为仙门氏族,是因为拥有这座灵脉你猜一猜,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空明山是听空明转的,还是听我的?”
话音落下,声音冷如冰凌,在谷间回旋不歇。
祁昭的眼神变了又变,他没有察觉到附近有其他人的灵力,相比之下江荼更像在自言自语。
他多少觉得,江荼的话有些言过其实,甚至有些疯癫的嫌疑。
这位江长老,实力确实强劲,不知道来去山派是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名不见经传却身手不凡的人,但
空明山会臣服于一个人?
就算此刻祁昭对江荼有所改观,依旧觉得绝无可能。
即便是首座鲲涟仙君,只差一步就能登至天阶,也只是获得了第一个聆听神山指引的资格。
就连司巫,昆仑虚的司巫,仙山之首,万人之上,也是臣子,而非君王。
在祁昭耳中,江荼的话无异于昭告天下,他接下来要篡权夺位了。
怎么可能?仙山的灵力,岂是一个人修能够比拟——
鞭尖没入泥沙。
空明山开始颤抖。
这一刻祁昭眼里看见的不再只是面容冷寂的青年,天地一瞬变作漆黑,狂风呼啸如丧鬼哭喜鬼笑,被幻海淹没的大地终于显出沟壑纵深的样子,但却不是泥土的纹路,而是——
无穷无尽的岩浆。
岩浆撕裂天空,吞噬大地,网罗群鱼,赤焰的光被水波照影在江荼脸上,邪神般俊美似妖。
他在肢解空明山。
用这一条长鞭,一个人,硬抗整座山的灵力!
祁昭的心里不由产生一个疑问。
这样的人,真的会被困在鲲涟仙君陨落的元神,铸造的秘境里么?
他直接撕开秘境离开不就好了?
没来得及细想。
一道浓郁浊息,轻巧地踩过水面,陡然扑向江荼!
竟然真的有人!
铛——!!
叶淮翻腕以骨剑一挡,浊息便再难接近江荼半分。
叶淮紧盯着眼前这一双碧绿猫瞳:“忘恩负义的畜生。”
雪练一击不中,飞速抽身后退,一边躲过叶淮的攻击:“抱歉。”
“你看师尊心地良善,竟敢欺骗师尊”叶淮越说越是恼火,心想猫科动物果然没一个好东西,“我当时就该直接杀了你!”
祁昭在他们的缠斗中迷茫地抬起头。
谁心地良善?那个用灵力控制他、不听话就要杀了他的江荼?
江荼现在都要用灵力把空明山劈了,这话你说出去自己信吗?!
虽然心中如此崩溃,祁昭还是眼明手快,提起剑就加入战斗。
他看得出来,这只鬼兽的力量在短时间内突然暴涨许多倍,和原先苟延残喘的模样一点也不一样。
鬼兽本就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嗜血残酷只知杀戮,因为没有人性,一旦交手就是不死不休。
祁昭现在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江荼身上,当然不能让这只鬼兽去阻拦江荼。
然而下一瞬,一道清风从二人一兽之间穿过,风息轻微,却让二人心中警铃大作。
“师尊!”
“江长老当心!”
江荼无需他们提醒,猛地调转无相鞭,长鞭没入地表很深,拔出时却不见拖泥带水,挡开刺来的铁器,四两拨千斤般向旁侧一压。
啪嗒。
是枪尖点水的声音。
下一刻江荼猛地向后仰下,凌厉枪风压着他面颊而过,长发坠入水里,如飘散开的藻葕。
但他不只是躲避而已,只见江荼同时一腿抬起,脚面不偏不倚踢中袭击者手腕,只听咔嚓一声,就将对方的腕骨生生踹得错位。
一声难以克制的战栗闷哼传来,江荼身形轻盈地与偷袭者拉开距离。
偷袭者咬牙忍住剧痛,完好的手捏着自己的手腕,强行将腕骨接了回去。
他疼得冷汗淋漓,江荼的话语更让他心中发冷。
“祁弄溪,你的枪术不错。”
此言一出。
所有战斗都中断。
祁弄溪的脸上的浊息溶解,露出青涩腼腆的脸来:“江长老是、是什么时候猜到是我的?”
江荼没有隐瞒的意思:“这里确实是鲲涟仙君的秘境,但元神化为秘境有一个先决条件——他是自己陨落,而非枉死。”
言下之意,鲲涟仙君并非冲关失败而死,而是被什么人杀死。
至于凶手是谁,不言而喻。
祁弄溪没有否认,点了点头:“然后呢?”
“然后?”江荼笑笑,笑容中多少有些大发慈悲,“这一路走来我们看见的回忆,说是鲲涟仙君的回忆,并没有错。”
“但是我很困惑,如果是鲲涟仙君的回忆,为什么在那间山屋中,鲲涟仙君才像是外来者?”
——山屋回忆中,主视角并不是鲲涟仙君,而是屋内的某人。
祁弄溪看向江荼,但只有一瞬,又迅速移开目光。
江荼继续道:“很古怪,不是么?但是当我看见任雪练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
“亲历这两场记忆的,除了鲲涟仙君,不是还有你么,祁弄溪?”
“如果是以你的视角,一切都说得通了,”江荼的语气中并没有识破诡计的自得,顿了顿,“但我还有一个问题。”
祁弄溪点点头:“江长老请、请问。”
江荼的目光落在雪练身上。
“后来对任雪练动用搜魂术时,你并没有被拦住,而是就在旁边,亲眼看着他死去,是也不是?”
“”祁弄溪跟着看过去,脸上浮现出愧疚的笑容,“江长老甚是敏、敏锐。是的,鲲涟仙君让我看、看着雪练哥哥为我而死。他摁着我的脸,不让我移开、移开视线。”
他的声音很虚弱,带着些许鼻音,似乎此刻想起,依旧痛不欲生。
但江荼毫不犹豫地揭穿了他,手中灵力如箭掠过,只听噗通一声,就将祁弄溪腰间玉佩的挂绳切断。
漆黑玉佩落入水里,祁弄溪并没有捡。
“江长老发现了,这个是、是假的。”他掀起外衣一角,露出一枚玄黄玉佩,“这个才、才是真的。”
地玄黄。
祁弄溪是地阶修士。
这也就解释了,他为什么可以杀死鲲涟仙君。
而任雪练的死距今不过十年。
那时祁弄溪即便未到地阶高度,也不可能在普通弟子没有毫无还手之力。
“你不是不能救他,”江荼毫无慈悲,“而是不想。”
祁弄溪的脸瞬间红了,用力地摇着头:“不、不是的!我有苦衷,我”
江荼当然知道:“你要为你的父母复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的实力,只能扮演一个没有灵力的废物。”
祁弄溪看上去很是激动:“我就知道您可以、可以懂我”
懂?江荼摇了摇头:“我不在乎你们祁家之间的恩怨纠葛,你想报仇,如何报仇,与我无关。但你是不是太得寸进尺,竟敢拉着整个空明山域陪葬?”
空明山域内有多少无辜性命?安能为仙家仇恨而白白葬送?
祁弄溪在江荼的质问中,显得尴尬局促,突然双手抱拳,向江荼鞠了一躬。
动作时他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枪,神情一瞬慌张之后,长枪又溃散成点点灵力收归体内:“江长老,对、对不住,我无意伤害你们,更不想杀杀其他人,但是只有、补天仪式才有机会。”
他躲闪着江荼的视线,神情中写满了歉意,双手绞着衣摆,活脱脱不知所措的模样,和初见时毫无分别。
但抛去这些,他的话冰冷至极。
他不想拉着所有人一起死,但也不在乎所有人一起死。
人之孽有许多种,背负人命称为杀孽,无论是否事出有因,入地府后灵魂中都会打上烙印,即便不必入地狱受刑,来世也必当以另一种方式偿还欠下的孽。
这是苍生道的规矩,身为阎王的江荼也无法违背。
他会劝杀人者来世向善,却永远不会阻止反击的刀刃砍向屠夫的脖颈。
——祁弄溪显然不在其列。
无论他与祁家有多少血海深仇,无辜者不该殉葬。
话不投机半句也多,江荼瞥向又在走神的叶淮,道:“那就只能恕我抱歉了。”
谁让你把手伸向了不该伸向的人呢。
第049章 补天仪式(十五)
话音落下, 江荼一鞭挥出!
这一鞭极为迅猛,是弱化了强度而加强了速度,他不介意被别人评价为偷袭, 因为事实上他确实是做了偷袭的打算。
祁弄溪反应不及, 除了后退别无选择。
但江荼的长鞭俨然切断他的退路,像一条毒蛇攀缠而上, 眼看着就要锁住祁弄溪的咽喉!
千钧一发。
黑猫的暗影倏地出现在祁弄溪身前,深知躲不过,便干脆不躲,任凭势如破竹的一鞭抽在心门!
烧灼的灵力将浊息尽数点燃,发出滋滋燃烧的恐怖声响, 雪练的身躯轰然倒下, 还没落地就纷散成无数零落浊息,像被碾碎的花泥溅在地上。
“死了?”祁昭看向江荼的目光不可谓不震撼。
让他震惊的不是江荼一鞭子就杀了鬼兽,而是那一鞭中蕴藏的战斗技巧,看似平平无奇甚至到了朴素的地步, 然而攻守一体兼备,敌方退路尽断。
祁昭不由庆幸, 当时他偷袭江荼,江荼没打算和他计较,不然他现在哪里还有命在。
然而这时。
雪练死后喷溅的浊息竟然开始蠕动。
它们像死尸身上的蛆虫,不断向着祁弄溪爬去。
浊息爬上祁弄溪的鞋,又开始往衣服下钻,紧接着一路向上,直至爬到他的脖颈处。
古怪的是, 这些浊息竟然没有侵蚀他,相反, 膨胀的浊息都像被他吸收似的,融入他的皮肤之中。
黑色在祁弄溪的皮肤下游走,像寄生的肉瘤,他的皮肤被撑开到极致,呈现出骇人的透明,紧接着“噗呲”一声,那团黑色肉瘤从他的脖颈上挣脱出,落地时已然变成一只通体漆黑的猫,四爪轻盈地踩在地上。
碧绿猫瞳有一瞬恍惚,但很快就重新聚焦,高瘦的男人由黑猫化形,沉默地站在祁弄溪身旁。
江荼面色微冷。
原来如此,怪不得雪练的力量眨眼间就变得如此强大。
他根本就不是黑猫,本体或许正是那团肉瘤。
——一个由浊息凝聚而成的寄生物。
真正强大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力量来源。
祁弄溪。
原先祁弄溪在空明山藏拙,假扮一个毫无天赋可言的一阶修士,所以雪练身上的浊息,也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
而此刻,他现出地阶修士的真容,雪练也随他成为指抓能够撕裂天空的鬼兽。
不可否认,江荼被引起了些兴趣。
如果不是现在情况紧迫,他或许会有耐心把祁弄溪抓起来仔细研究,看看人类躯壳该如何与浊息共生。
但是。
水面下有黑色的鱼在游走。
黑色的鱼游过地上的海,又游向天空的海,将巨鲲所化的鱼群吞吃。
浊息正在腐蚀这一处秘境。
他没有时间和祁弄溪过家家。
江荼动了动指节,以他脚踝为中心,附近的鱼群瞬间被烧得翻出肚皮,水面都开始冒出咕嘟咕嘟的气泡。
下一瞬,江荼突然开口:“拦住他。”
他的身形在话音落下的刹那就飞动向前,与此同时叶淮挥剑而上,将雪练逼离战圈。
祁昭慢了一拍,眼睁睁看着叶淮一剑挡下雪练的攻击,师徒二人分明各自为战,却好像在并肩前行。
祁昭还没反应过来江荼意思的时候,叶淮就已经动了,只有日积月累的亲密关系,才能培养成如此惊人的默契。
在空明山,师是师徒是徒,界限分明如是,身为祁家子弟,修为不及外姓修士,换来的只能是师父的斥骂,或是无言却失望的眼神。
祁昭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从未体会过所谓师徒温情。
他不得不承认,在看见江荼为叶淮出头时的嫉妒,此刻卷土重来。
他好嫉妒。
这条傻狗,凭什么有这样,处处挑不出弱点,还如此护短的师尊?
祁昭狠狠吼了一声,满怀着不甘,加入叶淮与雪练缠斗。
叶淮拒绝他的参与:“你来帮我做什么?你去帮师尊啊!”
祁昭朝他吼:“你看你师尊需要我帮忙么?这是空明山!难道你让我看着?”
两个青年一边与浊息暴涨到地阶的雪练交手,一边你骂我一句我吼你一句,左一胳膊右一拳头暗自较劲。
直到被雪练找准时机一人脸上抓了一道抓痕,这两人才各自窝着火气,重新投入战斗中。
江荼缓缓收回余光。
祁弄溪的长枪擦着他的脸颊挥过:“江长老,真的很关、关心叶公子。”
江荼不置可否:“他太蠢了,不看着点怕被你们骗得团团转。”
叶淮一边打一边竖着耳朵,闻言剑直接一歪。
祁弄溪羞涩地微笑了一下:“我、我不懂您在说什么。”
轰!
灵力撞在一起,江荼看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无相鞭在手里一旋:“那就说些你能听懂的。”
长鞭轰然卷起大片荼靡花瓣,袭向祁弄溪!
祁弄溪立即提枪格挡,周遭灵力下压组成严密网格,双眸紧盯着挥来的长鞭。
鞭这种法器,和他的枪一样,善用者极强,然精通者甚少,枪刚而鞭柔,某种程度上似乎二人对调下法器才最相得益彰。
祁弄溪学过如何破解鞭的攻势。
以柔克刚,是优势也是劣势。
只要他的速度够快,在长鞭缠上枪杆的瞬间翻转手腕,就能克制住江荼攻势的同时,将长鞭直接从他手中夺下。
祁弄溪聚精会神,长鞭快如闪电,在他眼中却好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定格。
——所以他也清晰地看到了,长鞭在撞上枪杆的刹那,骤然变得坚如钢铁!像一条蝎尾铸上铠甲,竟比铁器还要坚硬!
巨大的斥力从撞击点传来,祁弄溪在即将被击飞的瞬间撤力后退,饶是如此他的半边身子都在刹那间失去了知觉。
江荼的攻击向来直接狠辣,没有弯弯绕绕,这还是他第一次,用障眼法迷惑敌人。
祁弄溪喘息着笑了笑:“江”
他本想说,江长老,你也有着急的时候啊,即便脸上表情不改,但攻势的急促已经暴露了你的内心,看来你已经发现了这场秘境的真相。
然而他的话根本说不出半句,就哑在喉咙里。
“当啷”一声,长枪坠地。
祁弄溪的右手瘫痪般垂在身侧,紧接着是右腿,直直跪了下去,瞬间就被海水淹没。
“什么”祁弄溪茫然地眨了眨眼,脸上堆满无辜,“江长老?”
江荼向前走,每走一步都带起潋滟水波,他不喜欢这种湿漉漉黏糊糊的感觉,很快身前就被烈火烧出一条通路,道路两侧的水都被灼烧得蒸腾翻滚,滋滋冒烟。
江荼停在祁弄溪身前,懒得亲自动手,长鞭如寒冰,尖端抬起祁弄溪的下巴,柳叶眼低垂与之对视。
眼为心门,祁弄溪的双眼,眼头下压而眼尾拓展,下睫极长如鸦羽扑簌,从而显得格外幽黑深邃,像是被深渊盯上。
这样一双充满压迫力的眼眸,与他表现出的懦弱自卑大相径庭。
想来这就是他避免与旁人眼神交流的原因。
这一刻对视,江荼能从他的眼中读出许多。
偏执、疯狂、浓郁的绝望,江荼审判时遇到过这样眼神的亡鬼,他们大多都是疯子。
祁弄溪的眼睛却很清明,没有半点疯癫的迹象,甚至还对着江荼笑:“可以问、问问你,是什么时候在我身上,安放放灵力的么?”
随着他的问话,祁弄溪的手臂上隐隐浮现一层紧贴皮肤的赤红灵力,仔细看去便会发现,这些灵力是锁链形状,将祁弄溪的半边身子紧紧束缚住,狠狠勒进肉里。
在江荼霸道的力量面前,他动不了。
但祁弄溪不知道江荼是什么时候,在他身上留下了灵力。
他对江荼的雷霆手腕早有耳闻,战斗中分明一直刻意与之保持距离,倘若不是战斗中沾染的,难道是更早?
江荼指腹轻压,无相鞭尖顺着祁弄溪的脖颈中线下滑,停在他的喉前:“我不是来做慈善的,祁弄溪,你该支付对价了。”
——祁弄溪瞳孔骤缩,他吞咽了一下,喉结不可避免抵上鞭尖,瞬间流下一道血。
身后有一道黑影掠过,没能摸到江荼衣袍一角,就被叶淮拖着脚踝生生拽回去,轰!的一声砸在地上。
雪练发出嘶哑粗喘,身形转瞬化作一只黑猫掠影,又要再跑!
但只跑出一步,他就感到后颈一凉,下一瞬庞然巨兽的利爪压下,恐怖的、远不在同一层级的力量,将他牢牢固定在原地!
但挣扎着扭过头去,雪练只看见骨剑扎入他的影子里,方才那被远古意志压制的恐惧,竟然转瞬荡然无存。
“我不会让你死,”叶淮将骨剑钉入雪练的肩头,手掌掐住他的颌关节,先一步咔嚓将他的下巴都卸下来,“所以你休想靠近师尊一步。”
一旁的祁昭被他残暴的举动吓得一愣,旋即感慨:“你还真不愧是江长老教出来的徒弟。”
叶淮却好像听不懂他的意思,咧嘴一笑:“多谢夸奖。”
说到江长老。
江荼的眼底赤色闪过,无相鞭固定住祁弄溪的面颊,上一次他误以为祁弄溪是个一阶修士,控魂术并未完全施展,这回却不一样,祁弄溪虽表现出动弹不得的样子,江荼却能感到他一直在尝试冲破他的控制。
江荼迫使祁弄溪注视他的眼眸:“因为雪练诞生于你,我才有机会将灵力放到你身上。”
祁弄溪的瞳孔一缩:“原来、原来是这样江长老,你骗猫”
——早在雪练进入他的房间,与他谈所谓“交易”的时候,雪练和他身后的祁弄溪,都在江荼的掌控中了。
祁弄溪叹了口气:“我第一次遇到魂修,果然如、如母亲说的那样,是天底下最、最美丽,也最恐怖的存在。”
提到母亲时,祁弄溪的眼神终于变了,不再空洞,而柔软下来。
江荼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却没有任何表示,眼眸瞬间被火焰吞没:“把空明转给我。”
祁弄溪眼中的焦距瞬间消失。
他的手机械地抬起——
狠狠插.入自己的小腹!
粘稠的鲜血滚滚而下,还有大股浊息黏附在其中,祁弄溪的呼吸因生生剖腹的剧痛而紊乱粗重,动作却在江荼的操控下无法停歇半分。
雪练剧烈地挣扎起来,骨骼与骨剑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切割声,可惜他的下巴已经被叶淮卸了,说不出话,只能呜呜哀嚎:“呜、呜!”
叶淮一脚踩在他肩头,将人重新压回地上。
祁弄溪的手掌在腹内不断掏弄,很快就掏出了什么。
他将沾满血与肌肉组织碎片的手举起,手掌不断在疼痛作用下抽搐着,递上一个金色的、只有巴掌大的日晷。
“空明转!”祁昭在后方大叫出声。
“把黑袍人,”江荼压了压眉尾,指腹触上空明转,这个动作,他不可避免地看到了祁弄溪赤.裸的腹部。
——那里已经很难用皮肉来形容,像即将融化的蜡,被皮肤黏连在一起,漆黑的浊息覆盖在上面,已然是侵蚀入了内里。
祁弄溪根本不是不受浊息影响。
而是——
满是血污的手一把攥住了江荼的手腕。
祁弄溪眼里的光全部消失,脸上却绽放着羞涩腼腆的笑容,道:“江长老你是、是良善之人,会因为我没有父母而怜、怜惜我”
“但是我不能、不能让你们离开对不起,江长老,你可以原谅我吗?”
话音落下。
祁弄溪的血灌入空明转中。
裂缝在江荼和祁弄溪脚下延伸,像有一把从天而降的大斧劈开大地,祁弄溪身上的浊息瞬间暴涨到数人高度,无数触手缠上江荼的腰腹手臂,祁弄溪用力一扑,二人的身影瞬间被地缝吞噬!
第050章 空明转(一)
江荼坠落的刹那, 叶淮狠狠将骨剑从手中掷出,不偏不倚扎入裂口的崖壁。
他紧追着江荼消失的身影:“师尊!!”
叶淮的呼唤被狂风吹散,但坠落中的江荼瞬间明白了徒弟的意思。
无相鞭猛地向上一甩, 牢牢与骨剑卷在一起。
骨剑到底也是江荼的力量所化, 无相鞭与骨剑并肩的刹那,血红灵力骤然爆发出无限霞光, 几乎将浊息都短暂驱散。
借着这股力量,他能够被叶淮带回地面。
就在这时。
江荼感到身后传来恐怖的吸力,甚至不用回头,就见无数双浊息的手从他后方伸出,不断向他抓来, 想要捂住他的口鼻, 将他拽入深渊。
江荼低低骂了一声,几道灵力将那些手掌自掌根切断。
切断的刹那,他似乎听到什么人在说话。
“江想,为什么?”
江荼心想, 什么为什么,抽死了就能彻底闭嘴了。
但那声音不受控制地钻入他的耳膜, 又向大脑深层爬去。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些声音搅动着他的脑浆,远超常人所能忍受的痛苦自脑内传来,好像要把江荼整个人都撕裂。
江荼蹙起眉,剧痛往肚子里咽,又是数鞭将不知死活的手抽散。
然而。
浊息翻涌似云卷云舒,转瞬间团聚出一个人的眉眼,组成一张巨大的人脸, 浊息都安于成为他的发丝,向外扭动时都像被风温柔吹拂的律动。
紧接着, 那“人”缓缓睁开眼。
一双漆黑无光的柳叶眼,就这么直直看向江荼。
江荼的动作本能地一顿,眼前赫然是放大了数十倍的“自己”!
“人”张开嘴,江荼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问:
“为什么?”
——江荼猛地喷出一口血,整个人迅速向下坠去!
狂风撕裂他的皮肤,坠落的过程中,江荼看到那双漆黑眼睛始终注视着他,一种很难用语言形容的复杂情感,在那双眼中不断翻涌。
江荼分辨不出其中的情绪,咬着牙将血往肚子里吞:“抽它!”
无相鞭上血色大亮,天阶法器无需与主人接触亦能自由进攻,长鞭在江荼的授意下,狠狠抽下!
“轰!!”的一声,浊息凝聚的脸被从斜侧撕开,江荼冰冷地注视着溃散的自己的脸:“”
来不及做更多思考,他低喝一声,无相鞭猛地圈住空明转,用尽最后一点灵力,将空明转狠狠掷出裂缝!
“叶淮,带着空明转”
江荼的传音戛然而止。
江荼已然坠落极深,见救不回江荼,叶淮直接紧跟着跳入了裂隙!
只见上方,身姿颀长挺拔的青年,脚踩长剑俯冲而下,长剑上金光大亮,却不及青年的眼眸半分耀眼。
叶淮在浊息中穿行,慌张地寻找着江荼,像被雨幕浇个湿透的大狗。
与江荼目光相接的刹那,他一个字也没说,骨剑飞速下降,用力伸出了手:“师尊!”
江荼本想破口大骂,这完蛋东西不好好在上面待着跳下来做什么,看到叶淮表情的刹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叶淮的脸上写满了惊慌失措,江荼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十二岁的小叶淮在他床上被雷声惊醒的那个雨夜。
当时他是如何容忍小叶淮在身边缩着睡觉,此刻便也是一样的无奈。
下一瞬。
金色灵力斩断浊息,叶淮将他整个人拥进了怀里。
轰隆!
地缝合起。
黑暗降临
裂隙外,空明转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其上祁弄溪的鲜血仍未干涸。
祁昭踉跄着将空明转捡起,长剑狠狠扎入地里。
那是原本裂缝所在的位置,此刻已经什么也看不见,光复如初了。
周遭空无一人。
江荼和祁弄溪被吞没的瞬间,一个叶淮,一个雪练,头也不回地就跟着扑了下去。
等祁昭反应过来,四个人已经全部消失在地面之下。
对祁昭而言,这是个天大的利好消息,觊觎空明转的人和妄图毁灭空明山的人相互厮杀,他纯粹是坐收渔翁之利,毫发无伤,空明转就回到了他这个正统继承人手中。
眼下他只要立刻启动空明转,破除鲲涟仙君的秘境,空明山就有救了。
祁昭却犹豫了。
他知道地面下有什么。
不只是空明山的灵脉。
更是空明山创始人,祁元鸿的埋骨之地。
祁元鸿一人之力压制了整片空明版图的浊息,将浊息封印在空明山下,才诞生了空明山——一座灵脉。
所以空明山上是天上人间,空明山下却是修罗炼狱。
祁昭攥着空明转的手颤抖不已,几次要割破掌心,又哀嚎着放下。
半晌,他大骂一句:“叶淮!你最好能快点带着江长老出来,要是秘境碎了,我可就不管你们了!”
无光的裂隙中,亮起一簇金色幽火。
叶淮的喘息中带着克制的颤抖,下落时为了护住江荼,他放弃了调整重心,落地时一块凸起岩石直接从腰后贯穿了他的腰腹。
叶淮低头看了一眼伤处,锋利尖端突出在外,挂着血肉碎末。
他用手掌抵着岩石,将自己一点点从岩石上剥离下来,碎石边缘切割血肉带来无边剧痛,叶淮的脖颈上爆出道道青筋,死死咬着牙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噗呲一声,大股血液从伤口涌出,叶淮身下瞬间汇聚起一片血泊。
他只撑着地面缓了数秒,就起身,踉跄着走向一旁。
他将江荼安置在一旁,没有碎石的位置,但却没有看到江荼的身影。
只看到一尊棺椁。
不详的、被白布遮盖的棺木,雨水的斑驳痕迹滴落在白布上,像谁的眼泪,氤氲开来。
叶淮不敢靠近,他怕看见自己无法接受的场景。
但心中有一道声音,在催促他、压迫他、推着他向前。
叶淮急促地呼吸着,眼底压着浓郁的黑暗,恍惚之中,他觉得自己并不是第一次面临这样的抉择。
是后退,逃避既定的现实?
还是向前,去再看他一眼?
向前,去再看他一眼。
再看他一眼。
难以控制的冲动催促着叶淮不断向前,理智告诉他如果棺材里睡着的是江荼,他也必须冷静,不能崩溃、不能哭;
但感性却在强调着,如果有人将江荼从你的身边夺走,你要——
胸口的长命锁骤然滚烫起来。
叶淮被烫得一抖,胸膛皮肤似乎都被烫起泡了,但切实地将他从膨胀的毁灭欲中拯救了出来。
他着急地四处张望,想要找到长命锁的主人,动作幅度太大,手背与棺木相撞,发出“哐”一声。
叶淮瞳孔剧颤:他竟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棺椁前!
而他方才的动作,让本就虚虚覆盖的白布,在晃动中滑了下来。
叶淮下意识想要逃避,眼睛却像着了魔似的,盯着棺椁,无法移开半分。
——棺椁中,躺着一个陌生的少年。
不是江荼。
叶淮重重松了口气,几乎能听到自己因为紧张过度而嘶嘶的抽气声。
旁人之死与他无关,他用左手握着自己的右手,麒麟手串所在的位置,屏息凝神仔细地看向棺椁。
这一眼,叶淮发现此人虽然陌生,但眉眼之间,皆有些熟悉的痕迹。
若要说在哪里见过
“您想要什么?”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叶淮狼耳竖起,他猛地回过头去。
只见少年祁弄溪站在雨幕里,低垂着头:“您愿意救雪练哥哥,可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
叶淮倏地看向棺中人。
雪练。
没错,雪练!他是见过雪练的人形的,赫然就是这棺中少年长大后的模样。
叶淮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们现在见到的雪练,如果不是祁弄溪为了寄托哀思而捏出了一个与任雪练同名、外貌也类似的寄生虫,会不会
就是任雪练本人?
可,人死不能复生,乃苍生道之威严,即便是天阶大能,也无法逆转生死。
而浊息竟然能够做到转死回生吗?
隔着时空,叶淮看向回忆中的祁弄溪。
原来如此,如果将他们此前看见的、空明山对祁弄溪的恶,比作一场场接续不断的噩梦。
那么现在,祁弄溪用整座空明山为代价,带着他们沉入了更深的梦境。
梦中梦
“他意识到了,”昏暗的洞穴中,祁弄溪转过漆黑眼眸,“江长老,你的徒、徒弟,和你一样聪明。”
江荼不置可否,指尖红光闪烁着熄灭,闻言冷笑一声:“聪明?聪明他就不会跟着我跳下来了。”
祁弄溪摇了摇头:“江长老与叶公子的情、情谊,注定叶公子一定会跟着您往下跳。”
江荼反复咀嚼着祁弄溪的话。
情谊。
可他教的是无情道,而根据他的计划,叶淮日后是要杀他证道的。
最不该有的,就是情谊。
江荼情感缺失,分辨不出叶淮的亲近代表着什么。
如今祁弄溪这么一说,看来他的教育真的出了问题,等离开这里,要想办法调整一下。
江荼用指腹摩挲着一个药瓶,顿了顿,瓷白手掌将药瓶抬到唇边,倾倒的同时仰脖吞下一颗药丸。
祁弄溪沉默地注视着江荼,分明只是这么一个寻常动作,江荼做起来,却像是一只鹤在展翅,优雅孤高。
江荼将药丸咽下,迎上祁弄溪的目光:“怎么?”
祁弄溪摇了摇头:“您方才、方才就吃了这个这是什么?”
江荼回答得很是生硬:“与你无关。”
自然是宋衡给他的药。
空明山下,浊息的浓郁程度比他想得还要恐怖,如果不吃这药,他即刻就会被腐蚀。
江荼不动声色地收拢手掌,掌心是方才坠落时为了逼着自己保持清醒,用灵力灼烧出的伤痕。
很痛,但远没有身体受到浊息腐蚀的痛楚来得剧烈,而如果不自.残,他甚至没有办法坐在这里服药。
宋衡到底为什么要给他找这么一具孱弱身躯?
且把思绪止住。
他与祁弄溪身前有一道单向屏障,能将叶淮的所行所举看在眼里,而叶淮却无法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江荼虽素来为人淡漠到了冷心冷情的地步,却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叶淮独自冒险而在这里和敌人谈天说地。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至少现在不能。
空明山下本该是灵脉所在,眼下却更像是祁弄溪的舞台。
祁弄溪邀请叶淮上台表演,而将江荼请上了观众席。
如果他是祁弄溪,绝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原因无他,留一个修为远胜自己的修士在身边,是很危险的。
江荼不认为凭借祁弄溪展现出的谨慎与缜密,会在这种地方出现纰漏。
只能是有意为之。
那么,所求为何?
冷不丁的,耳边响起祁弄溪意味深长的话语:“江长老,您觉得叶公子,会选择醒来,还是沉、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