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风雨无晴(十五)
炎天暑月, 挦绵扯絮。
六月飞雪,天生异象。
冰冷雪花落在江荼肩头,顷刻便被烈日晒化, 分不清是雪还是血的液体打湿长发, 黏糊糊贴着脊背,如赤练的毒蛇向上攀爬, 激起寒意阵阵。
江荼艰难地喘息着。
他的双手在锁链撕扯下绷得笔直,铁链穿锁骨而过,整个人高架在半空,脱水让唇瓣干裂皴皱,没有一点血色。
江荼本能地发出一声呻.吟:“”
下一瞬。
飞雪与烈日都远去, 江荼的眼睫在昏迷中剧烈颤动几下, 缓缓睁开眼睛。
苏醒的刹那他就清醒了过来,不允许自己展现出哪怕分秒的恍惚。
窗外阳光太亮,晃得刺眼,他眯着眼适应了片刻, 这才转眸看向身旁。
床边没有人,不远处倒是有一个托着脑袋打瞌睡的金发青年。
江荼微蹙起眉, 撑着床榻缓缓坐起:“白泽?”
他眼花了?白泽怎么会在这里?
那厢白泽脑袋一滑险些栽倒,揉了揉眼睛便是惊喜出声:“江荼!你终于醒了!”
“你知道你睡了多久么?”他从椅子上跳起,坐得腿麻,一瘸一拐扑到江荼床边,“我的好阎王”
不是眼花。江荼眼皮突突直跳,打断他的哀嚎,顺便给房间里上了一道泯音结界:“我睡了多久?”
白泽比了一个数字七:“七天, 整整七天。”
江荼一愕。
竟睡了这么久?
他只记得昏迷前的剧痛,来自灵魂而非肉身, 从根源处要将他一劈为二,换作以往江荼一定会选择忍耐,但这次身体本能地选择了沉睡,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将剧痛隔绝在外。
哦,江荼明白白泽为什么会在这里了,掀起眸子:“说说吧,白泽,我身上出了什么问题?”
白泽紧张地吞咽一下:“没什么大不了,就是”
江荼微微一笑,空气温度却骤降:“说实话。”
他没有说撒谎的后果,但白泽的背上已经冷汗津津。
此刻他好像不在阳间,而是被江荼一脚踹回了地府,五花大绑跪在阎王殿内。
白泽总算明白为什么那些恶鬼宁肯魂飞魄散也不想被拖去阎王殿受审,连他都想直接给江荼跪了。
白泽嘟囔着道:“你这一千年阎王真是没白当”
连一个抬眸都充满上位者的肃杀。
江荼:“别转移话题。”
他见白泽这不自然的样子就知道白泽心里虚,实际上江荼自己也察觉到了不对,白泽确实让他避免接触浊息,但比起阻拦更像是提醒。
起初江荼以为是这具身体修为过低,接触浊息太久容易异化,所以修补天河结界前一直避免与鬼兽接触,能不动用灵力就不动用灵力。
但反噬来得比上次解决千瓣莲佛还要猛烈,突破了肉身边界,直抵灵魂深处。
“不是这具身体不行,”江荼语气很肯定,“而是我的灵魂出了问题吧。”
白泽的脑袋都快埋到床底下去了,声音里透着浓浓心虚:“是的,江荼,这毕竟不是你原装的身体,而是一具处理过的尸体浊息会更轻易地影响你的灵魂,同时加速身体的腐败。”
江荼问:“一开始为什么不说?”
白泽将手指插.入发间:“实话和你说吧,我们没想到浊息会对你产生这么大的影响远超出正常范围,本来我们不想让你束手束脚,打算查明了再告诉你”
江荼了然:“什么也没查到。”
白泽长叹一声:“你说但凡是在苍生道中存在过的人,别说是一千年,就是一万年前都会留下痕迹,你怎么就像被抹去”
他自觉失言,小心翼翼地看江荼脸色:“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江荼摇摇头,对这个结果接受良好,转而审视着自己的手心手背:“无妨,所以我现在已经开始腐败了?”
白泽哆嗦了一下,江荼突然的冷幽默让他如同置身寒冰地狱:“不是皮囊腐烂你理解成寿元就好了,本来这具身体再怎么样也能撑一百年”
“现在最多也就五十年了。”
五十年。
江荼在地府中太久,一天就是阳间一年,五十年于他弹指一挥;
对结丹永葆青春的修士来说,五十年也无足轻重;
但对凡人不一样,乱世中的五十年是多少凡人一生的长度。
“够用了,”江荼道,“尽快让叶淮登神,能救更多人。”
白泽一惊:“江荼,你怎开始为凡人考虑了?”
江荼淡淡瞥他一眼:“还有什么事?”
“自是叶淮命盘的事情,”白泽瞬间不再纠结,又兴冲冲地道,“他的命盘又变了,虽然变得不多,不足以动卦象,我想这一来是因为你们还没有正式拜师,二来是叶淮年纪还小但至少证明我们路走对了。”
“我想了想,我在你身边,方便你时刻掌握命盘动向,这不就请了宋衡的旨意,上来陪你了么。怎么样江荼,是不是很感动?”
江荼敷衍着嗯了两声:“感动。怎么不见叶淮?”
他还记得自己晕倒前,没来得及给这小东西治伤,虽然白泽精通医术,但他没亲眼见到人,还是有些不放心。
白泽啧啧称奇:“才跟我说了多久话,你就急着找你那小徒弟了?他给你煎药去了。”
江荼有些意外:“你让他去煎药?”
白泽一脸无语:“你这什么表情,我可没有压榨童工,是他自己,一定要亲自看着药才安心还有你身上这件衣服。”
江荼低头,这才察觉自己已经穿上一套崭新的素白里衣,布料柔软如蚕,轻薄带有温热。
白泽道:“就连给你换衣服,也是我求爷爷告奶奶一样跟他提了几次,他才答应让我碰你,换衣服时还要站在旁边看着我,生怕我对你做什么似的”
“我说你啊,江荼,你养狗真是有一套,要不是我知道叶淮的身份,差点以为是小黑成了精呢。”
小黑是江荼阎王府里养的黑狗,江荼眼前浮现出叶淮湿漉漉的眼睛,一哂:“至少叶淮没见着你就咬。”
白泽“嘿嘿”乐:“那是不咬,不仅不咬,还叫我医仙呢。”
乐完,白泽的神情又有些低落,半晌抬手拍了拍江荼的肩膀:“叶淮到底是要杀师证道的,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宠他,他日后该怎么”
江荼心想我哪里宠他?耳边适时听到有脚步声响。
他迎着小少年激动又紧张的目光,朝他轻轻微笑了一下,声音却冷漠至极:“他动不了手,我可以帮他。”
谁说杀师证道一定要本人主动?
下一秒,泯音结界散开,将白泽所有话语都堵在喉间。
白泽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识趣地将时间留给师徒二人。
白泽走后,小少年端着一碗还冒热气的汤药,眼巴巴地望着江荼。
江荼冲他招招手:“过来。”
叶淮小心地将药碗放好,快步扑到江荼床边。
江荼又拍拍床榻,叶淮将掌心黑灰在身上擦干净,这才跨上床,小狗一样蹭到江荼身边:“师尊,你醒了”
江荼捏住他的下巴,往上一抬,左右端详。
七天没见,叶淮瘦了一圈,眼眶下是乌青,眼皮却是肿的,漂亮的琥珀眸子像个核桃仁,也不知道偷偷哭了几回。
江荼又看他的衣服,也是脏兮兮的,血污变成深褐色,像在泥地里打过滚。
江荼摁了他的眼皮一下:“怎么不把衣服换了?”
七天,都腌入味了,这让人闹心的小东西。
叶淮眯起眼睛,他对江荼的抚摸已到了享受的地步:“我”
江荼继续给叶淮揉眼皮,这肿泡眼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好了,说吧。”
叶淮的眼皮剧烈颤动,片刻,一行湿热液体就这么灌入江荼掌心。
小少年抬手搂住江荼的手腕,脸颊也贴上掌心,一下一下依赖地蹭着,眼泪稀里哗啦流了江荼满手。
偏偏江荼看他这可怜模样,还真狠不下去心把手抽走,只能忍着黏糊糊的触感,反过来揉他的脸颊安抚:“不哭了,不哭了。”
叶淮抽抽噎噎:“我、我不想换衣服因为、因为”
江荼面对叶淮时耐心颇好:“因为?”
叶淮呜呜咽咽:“因为衣服上有师尊的味道”
有师尊的味道,所以不想脱。
江荼唇角抽搐一下,心说这是什么傻乎乎的理由,实在很难理解,但看小少年说得认真,心里竟生出股不清不楚的感觉。
江荼想了想,小黑缠着自己又舔又蹭的时候,他也不觉得讨厌,甚至觉得哼哼唧唧的,还有点可爱。
现在对叶淮应该也是这种感觉。
他软了语气,捏叶淮坠在眼睫毛上的泪珠子:“那你现在可以换了,待会去换一件衣服。”
又问:“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他昏迷前没来得及帮叶淮完全治好伤势,虽说白泽看了也不会不管,但他既已是“师尊”,自然应该多关心一下。
叶淮果然很感动:“已经好了,白泽大人替我治好了,师尊,您呢?您还难不难受啊!您的药还没喝”
他说着就要跳下床去拿药,江荼却眼尖地看到了什么,捉住小狗爪子一攥,柳叶眼眯起:“手怎么了?”
叶淮一抖,掌心摊开,露出一道结了痂的伤疤。
这疤颜色极深,抚摸起来粗粝不已,可见伤口嵌入皮肉深层,不是简单擦伤。
而是什么锋利之物划出的伤口。
叶淮低下了头:“我不小心,打碎了药罐,想捡的时候,被划了一下。”
“流了很多血”
江荼一时沉默,被笨到说不出话。
很不合理,但如果是眼前这个吃饭都用爪子的小东西,似乎又合理了起来。
江荼决定不再纠结,双指并拢从伤痕的一头抚到另一头,灵力便将这道伤痕彻底治愈,只留光洁白嫩的皮肉。
叶淮傻愣愣的:“多谢师尊。”
江荼颔首:“还有哪里伤着没有?”
叶淮自幼险象环生,对生活品质没有任何要求,江荼怕他对受伤也不在意,这才过问一句。
叶淮擦掉眼角的小珍珠:“没有了,没有了。”
江荼便收回手:“好,程让给你准备新衣服了没有?”
叶淮小幅度点头,干净衣服在桌上搁了七天七夜,他一直没顾上穿。
江荼揉揉他的脑袋:“去换上。我还欠你一场正式的拜师仪式,等你换好衣服,我们去见程让。”
毕竟白泽特意提到了拜师礼,而江荼记得来去山派的拜师典仪就在最近操办。
正好物尽其用。
他提这一句纯粹是出于尽快促成命盘变动的目的,却不经意重重撩拨了叶淮的心弦。
小少年能够跟着江荼修行就很满足,从未想到江荼会如此重视他们的师徒关系。
他又呜咽了一下,生怕江荼反悔似的,快步跑出去换衣服了。
他边走,眼角余光边看到江荼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叶淮悄悄松了口气,手掌下意识地抚上小臂。
幸好江荼方才没有撩开他的袖子。
一旦撩了,江荼就会看见,纵横交错的伤口,足有六道,自下而上由深至浅地铺满他的手臂。
最新的一道,伤口才刚弥合,还在微微向外氤着血丝。
第032章 风雨无晴(十六)
一炷香后。
江荼与程让在重建中的掌门殿内对面而坐, 头顶是漏风的房梁,四面墙只剩一面仍□□着,说话间不断有风“呜呜”吹过。
江荼镇定自若, 诉说来意。
程让与他一拍即合:“如此甚好!我和你说啊, 江公子,普通拜师和经历过拜师典仪那是真的不一样, 拜师典仪有苍生道见证,灵魂会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紧密相连的感觉。”
叶淮坐在一边盯着江荼的衣摆走神,听到这句话突然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睛看向江荼。
江荼顶着热烈的注视:“拜师典仪定在什么时候?”
程让为他斟茶:“实不相瞒,我一直等着江公子醒来, 您既然醒了, 拜师典仪便可操办起来了。”
江荼一愣:“等我?”
程让端起茶碗,突然站了起来,腰肢弯下,作势敬茶。
江荼岿然不动, 任一派掌门给自己俯首作揖:“什么意思?”
程让道:“我先前说的话,现在一样算数, 江公子,您若愿意,请留在来去山派吧。”
“之前我请您坐长老位,如今大乱稍平,您救了来去山派、救了整个南涂县,长老位都有些委屈您了,您要是愿意, 我这掌门”
江荼抬掌压在茶碗一沿:“我不是为了名位,掌门位还是你坐吧, 我没有兴趣。”
程让吞咽一下,执着地继续递盏:“那长老“
江荼的目光落在叶淮身上一瞬:“你该知道麒麟骨有多么诱人,不怕惹火上身么?”
程让道:“叶淮加入来去山派,又有谁敢明着抢夺?暗箭难防,中界向来鱼龙混杂,不会因为麒麟骨有什么改变。”
江荼垂下眸子,又道:“长老定省我不会参加,门内事务我也不会管,甚至我随时都有可能离开,留我就是留一个闲人,多两张吃饭的嘴,不仅无法替你分忧,还会徒增烦恼。”
他平静地将自己说得一无是处,程让听得是瞳孔地震。
一己之力弥补解决,叫做不会分忧。
不插手门派纷争,叫做闲人。
况且面对毫无瓜葛的来去山派,都愿意倾尽灵力相护的人,怎么可能真的冷眼旁观?
——你也太刀子嘴豆腐心了吧,江公子!
江荼看着他脸上风云变幻,徐徐道:“即便如此,掌门也要留我?”
程让一愣,迅速且用力地点头:“自然!这些要求不算什么,我必然一应满足,江公子,不、江长老!”
话既已说到这里,江荼也不跟他客气,撤手后起身,素白手掌端起茶碗,与程让一碰。
碗盏相撞发出清脆一声,江荼仰脖将茶汤一饮而尽。
“多谢掌门美意。”
他做出这个决定自不是一时脑热,程让第一次提时他本打算拒绝,但这具身体目前还剩五十年寿数,一旦离开来去山派再遭遇浊息,说不定还会继续腐败,到时叶淮还没登神他先咽气,眼下做的一切努力全都付之东流。
真是想一想都夭寿。
而来去山派,除去了程协,有天河结界作保,至少在安全性少,要高出流浪不少。
再者,程让这个人,江荼并不担心会被他算计。
程让和他的小徒弟一样,属于心思都写在脸上的犬科动物。
贵在心思简单,为人爽直,况且这世上愿意为了素未谋面的芸芸众生,舍弃修为自爆金丹的,恐怕寥寥无几。
这样的人,江荼乐意帮他一把。
程让赶忙跟着饮尽茶水:“我这就算一个黄道吉日,”
就在这时。
掌门殿外突然有人声响起。
“我家掌门在殿内议事,几位大人既然亲临,请允许我去通传一声”
“既知道司巫大人在这里,就没有侯着你们的道理。程让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么?竟敢拦我们。”
这话说得实在不好听,程让脸色一黑,却不好发作:“司巫怎么也来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
江荼见缝插针问:“司巫是谁?”
程让道:“司巫是昆仑虚尊者,听上界说他是苍生道的代行者,当今修真界寿元数他最久长了,但他平时都在昆仑虚鲜少露面,这次竟然亲自下了中界”
江荼识趣地站起身:“那我就先告辞了。”
“实在抱歉,江长老,空明山这帮人狗眼看人低,偏偏还不能怠慢,事后我亲自登门,商讨拜师典仪具体事宜,”程让急促地说道,旋即嗓子一扯,“放他们进来!”
江荼点头,伸手招了叶淮,兀自从偏门离开。
出门时,恰好与空明山修士擦肩而过。
江荼分了些许余光看去,只见这群人无一例外,都着一身金色衣袍,长袍飘然欲仙,似是金线织就,在阳光下折射出金色光芒。
分明只有四五人,却足有四五百人的压迫感,腰间玉佩都呈现宝蓝色,修为竟全至三阶。
当今上界有七座灵脉,即灵墟、空明、容阳、委羽、句曲、高溪蓝水六座仙山,与灵脉之首昆仑虚。
其中直接管辖来去山派的仙山,就是空明山。
空明山修士中,领头的是个高马尾青年,他的玉佩蓝色更纯,中心处泛着澄黄,是三阶大圆满,即将迈入地阶的标志。
青年嘴里骂骂咧咧:“若非来去山派捅出这么大个篓子,本少爷怎么会被那群老东西丢派来这穷酸地方?连掌门殿都一股穷酸味”
他身旁的修士连连道:“二公子,消消气,消消气,司巫大人在呢。”
祁昭立刻一改高高在上,恭敬向队列最后回眸:“司巫大人,这边请。”
江荼的目光跟着他转向队尾。
尚未看到人,先看到一根漆黑长杖。
光点如浮动的羽毛在长杖顶端缭绕,每一翕动间就有无数灵力波动。
——这是一件天阶法器。
视线再往下。
司巫身形佝偻,走得极为缓慢,浑身上下都被包裹在纯白长袍中,连执杖的手掌都包裹住,没露出一寸皮肤。
每走一步,长杖就在地上敲击一次,这敲击声不似寻常杖棒沉闷,竟有如钟磬空鸣般的旷远,宛若置身于高山之间。
司巫就这么走到祁昭身边,忽然停下脚步。
身形微侧,转向了江荼的方向。
但只有一瞬,在祁昭出声询问“怎么了”的刹那,就转了回去。
“没什么。”司巫的声音苍老到如即将绷断的锈弦。
祁昭顺着司巫的目光,也看向江荼。
江荼还来不及抱拳敷衍一下,祁昭就自顾自收回目光:“中界真是式微了,什么人都能随便踏进来。司巫大人,我们还是快些办完事,回去吧。”
司巫点了点头,空明山的队伍终于踏入掌门殿中。
江荼矗立不动,直至掌门殿的大门彻底合上。
“司巫”江荼咀嚼着这两个字。
他无比确信,方才司巫在看他。
和祁昭的轻蔑不同,司巫的视线更加复杂,但江荼对人类的情绪知之甚少,一时间分不清楚那都是些什么情感。
真奇怪。
程让说司巫寿元久长,有没有可能司巫认识他?
但一千年,实在是个太过浩瀚的数字。
江荼的思绪在司巫那微妙的一眼上,而叶淮的关注点则完全在另一边。
任谁都能听出祁昭的轻蔑之意,叶淮自己被当众看不起就算了,可他竟敢看不起师尊!
叶淮恨不能冲上去摁着祁昭的脑袋让他给江荼道歉,盯着祁昭的背影呲牙,宛若一头护主的幼犬。
江荼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毫不留情道:“你打不过他的,别去找麻烦。”
祁昭是三阶大圆满修为,刷新了他们所遇到修士的修为上限。
叶淮闷闷不乐:“他这样藐视您,我生气可我知道,我太弱了只会给师尊添麻烦。”
江荼对他的自知之明很满意:“嗯。”
小少年认真地仰起脸问江荼:“师尊,您什么时候教我功法?我想保护您您别笑呀,我是认真的。”
江荼捏捏他红彤彤的耳朵尖:“现在。”
叶淮一愣:“诶?”
——江荼带着叶淮走到半山腰。
他很早就注意到了,山腰的对岸有一块巨石,很适合拿来练功。
他对叶淮的要求不高,七日内用内力击穿巨石,就算入门。
叶淮在他身边惊呆了:“七、七日?”
暂且不谈这距离寻常修士得御剑才能到达,光是这块巨石
足有五个他这么高!五十个他这么厚!
更不用说而江荼给他的要求,是击穿。
穿而不碎。
一阶修士恐怕也很难做到,何况是他?
叶淮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师尊”
江荼压下唇角:“做不到?”
叶淮立刻点头:“做得到,做得到!”
若是第一堂课都完成不好,恐怕师尊会对他很失望,会后悔收他为徒,说不定会把他丢掉
他自己把恐怖的结果都脑补全了,眼神立刻变得坚定起来:“七日,我一定能做到。”
江荼对他的反馈很满意:“好,把剑拿出来。”
叶淮从背上解下骨剑。
江荼摁着他的脑袋:“将灵力注入剑中。”
叶淮一愣。
——他不会啊!
之前能够挥剑自如,比起他掌握了如何用剑,不如说是刻在灵魂里的本能在带着他动作,但这种本能只有危机时刻才能发挥出来,叶淮此刻窝在江荼身边惬意到不行,哪有什么危机,剑上金光如碎裂星辰转瞬溃散。
江荼看了他一眼。
叶淮咕嘟咕嘟咽口水。
江荼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今日先挥剑一千下。”
叶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师尊”
一千下?他的手会不会跟着剑一起飞出去?
然而江荼毫无慈悲:“开始吧。”
事已至此,叶淮确认了江荼不是嘴瓢,是结结实实要他挥一千次剑。
骨剑脱于白骨,注定了剑身不似铁器沉重,却也难以轻盈到哪去,十二岁的小少年挥一百下都很勉强,到第二百下时,手臂已经虚软得使不上力。
耳畔落入一声叹息。
叶淮手一抖,险些剑也脱手。
他不想江荼对他失望,咬着牙又挥一百下。
滚动的汗珠汇聚在圆润鼻尖,又滴落在地。
叶淮什么也思考不了,手臂的酸痛不已,他只能放空大脑,机械地依靠惯性挥剑。
就这么熬到第一千次,叶淮的手臂都已经抬不起来,半跪在地气喘吁吁。
江荼递给他一块帕子:“擦擦汗,明日继续。”
叶淮又是踉跄一下,无辜且可怜地望着江荼。
他的手臂明天还有没有知觉都是问题,别提再挥一千次剑。
江荼蹙眉:“有问题?”
叶淮立刻摇头:“没,没有问题!”
江荼满意转身,空留叶淮一个人在原地悲哀抱头。
第033章 风雨无晴(十七)
这一天后, 叶淮每日天不亮就起床,日落了也不敢休息,站立的位置, 甚至生生让他站出两个鞋坑。
但叶淮不敢休息, 每每感到自己再也挥不动剑时,只要一回头。
无论月明星稀, 亦或是艳阳高照,他总能在不远处,看到一抹红色的身影。
叶淮想,他大概就是为了这一抹红而挥剑。
终于。
金光从骨剑上涌出,化作一道迅猛灵力, 破空声凛然不绝于耳。
灵力一路向前, 如扑猎的猛兽,目不斜视直逼巨石而去。
——轰!!
巨石被凿穿出一个拳头大的空洞。
叶淮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眼睛一亮,转身去寻江荼, 脸上写满了求表扬求夸奖。
江荼一哂,他没有看走眼, 叶淮在剑道上,确实天赋卓绝。
才六天,比他要求的时限还早了一日。
正要夸奖两句,一股微弱的血腥气弥漫在林间。
江荼两指向前一点,灵力扑向前方树丛,精确绞杀一缕想要逃窜的浊息,同时将叶淮护在身后。
只见被叶淮砍断的树间, 有一具长满尸斑的尸体,正从树干中央摔落下来。
尸体的面颊上,
——有一道狰狞伤疤
“沈辛,七岁拜入来去山派,十九岁擢入内门,是仇公座下弟子。于数日前天河结界破时失踪,直到被发现暴毙于林中。”
程让脸上闪过些许不忍神色:“我想过他大概已经遭遇不测,却没想到竟会曝尸荒野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
这具尸体被用术法隐藏起来,若非叶淮歪打正着,恐怕一辈子也不会被发现。
江荼站在一边,发现尸体后他就传了信给程让,自己则守在这里,防止多生事端。
一则是防被其他人看见,二则这具尸体上有浊息沾染的痕迹,但显然不是死于鬼兽之手。
浊息侵入了他的识海,夺去了他的元神,换言之抹去了沈辛这个人的存在。
鬼兽做不到这一点,只有能够操纵浊息的人才能做到。
“或许凶手从一开始就藏进了来去山派中。”江荼摇了摇头,“掌门可还记得,少辅异化前说了什么?”
提起程协,程让的表情总是不太自然,显然仍未释怀:“您是说,魔君?”
“正是,少辅的事疑点颇多,我想不需要我来提醒您。您该正视起来了,掌门。”
江荼直白的话让程让面有愧色。
他始终避免谈及程协反叛之事,但能够位居中界掌门之位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傻子。
程协从哪里沾染上这么多浊息,又如何能在一日之间拥有击碎天河结界的力量?
这个问题江荼可以不主动问,但程让绝不能逃避,即便深思下去是无法回头的地狱。
江荼道:“叶淮应该已经告诉你”
一直沉默的叶淮赶忙拽了拽江荼的袖子:“没、没告诉”
江荼难得一愣,干咳一声将叶淮的脑袋往下摁:“抱歉,孩子胆小。”
十二岁的“孩子”缩在他手掌下,趁江荼和程让对话,轻轻蹭了蹭江荼的掌心。
江荼将与黑袍人交手告知程让,最后道:“那人逃走以前,被我抽了一鞭子。”
程让看向沈辛的脸颊:“你是说”
江荼给予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沈辛只有二阶前期,断不可能与您打成平手”程让的声音骤然停下,显然意识到了什么。
江荼收回目光:“与我交手的不是沈辛,是夺舍了他身体的某个人。”
这个人悄无声息地杀死了沈辛,给予程协力量,指使程协破坏天河结界,又用阵法将叶淮转移走,最终的目的,是——
麒麟骨?
江荼不得不打一个问号。
以此人展现出的实力,挖出叶淮的麒麟骨只是一瞬间的功夫,程协拖住江荼的这段时间足够他挖上几十次。
比起挖骨,当时叶淮血流成河奄奄一息的惨状,更像是
凌.迟。
江荼心里很清楚,叶淮警惕胆小到不行,根本不可能与什么人结下仇怨。
能有什么深仇大恨,让他被这样折磨?
江荼的眼眸危险地眯起。
不管是什么原因,敢动他的人,就得做好去十八层地狱挨个体验一轮的准备。
将沈辛的尸骨交给赶来的后勤弟子后,江荼问道:“空明山可有为难掌门?”
据他所知,空明山未曾第一时间响应来去山派的求援,直到天河结界被他和程让合力补上后第二日才姗姗来迟,也只派了几个外门弟子,加固了一下结界就离开。
这不是身为一方仙门之首该有的作为。
他们大概认为来去山派昧下了麒麟骨,区区中界仙门竟不将稀世珍宝拱手相让,不过是要借这种方式,敲打来去山派和身为掌门的程让罢了。
可修真界的权力争夺,却是南涂县的无辜百姓为此付出代价。
江荼情感缺失,并不会代入任何一方感到愤怒或悲痛,只觉得可笑至极。
还需要叶淮来灭世?恐怕没过两年修真界就能把自己搞死了。
程让摇了摇头:“空明山一直这样,尤其是祁昭,这小子是祁家嫡系,整天拿鼻孔看人,不过这回他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奉命陪司巫下界而已。”
司巫那意味深长的注视犹在眼前,江荼顺势问:“司巫来做什么?”
程让并不知道他们在殿外有过短暂接触:“来检查天河结界的,老头子不爱说话,略坐坐就走了,不过”
“不过?”
程让耸了耸肩:“司巫一般不轻易离开昆仑虚,这趟亲自下界还没用傀偶,真是奇哉怪也。”
江荼敛去神色,不让程让看出半点不妥。
走着走着便走到竹屋前,程让双手抱拳:“后日拜师典仪,江长老,不见不散。”
江荼回礼:“不见不散。”
两日后。
恰如程让所言,拜师典仪操办得十分热闹。
新擢选入内门的年轻弟子齐聚一堂,叽叽喳喳兴奋不已,讨论着哪一位长老脾气最好、哪一位长老修为最高,满脸都是不知自己会拜入哪位长老座下的向往与期待。
“要我说啊,还得是仇公!为人和善修为又高,而且还是门内年纪最长的长老,连掌门也得卖他三分面子。”
“我倒是想拜微雪长老为师,微雪长老可是难得一见的女刀修,当年我还在外门时见过她舞刀,那可真是一舞动四方!”
“大胆点,说不定能直接跟着掌门呢?掌门的入阵刀才是来去山派第一!”
“嘘,长老们来了,快别说了!”
弟子们纷纷止住话头,好奇又紧张地往长老席处张望。
突然有人注意到什么:“诶?那是哪一位长老,怎么从未见过?”
“好像是江荼江长老,擢铨时和掌门一起进来的那位。”
“原来他就是江长老,百闻不如一见,听说掌门很看重他?”
议论完完整整落入叶淮耳中。
在灵气衰弱的修真界想要进入中界内门不是件容易的事,在场的来去山派弟子,最年轻的也已十五六岁,大多年纪都在二十左右。
叶淮吃了身高的亏,被挡得严严实实,努力踮脚也看不到前方景象,只能听到众人对着他的师尊议论纷纷。
“哇,好俊俏的一张脸,我好像要坠入爱河了”
——叶淮昂首挺胸:那是当然,师尊是他见过最神清骨秀的人,一定是清风朗月的神仙下凡。
“这么年轻?该不会是临时找来凑数的吧哎呦!谁撞我?”
——叶淮皱皱鼻子,悄悄捣了那人腰窝一下。
你才是凑数的!在场这么多人师尊一个手指头就能掀翻!
“你们看他的玉佩,是蓝色比仇公的还深!中间混元处是不是黄色?三阶大圆满?”
“天啊,如此年轻的三阶大圆满!日后定然大有作为,若是能拜入他座下该是怎样的美事”
“你刚刚还说要拜仇公为师呢,都别和我抢,江长老是我的!”
“江长老未必看得上你,还是我去!”
——叶淮眼底写满了警惕,像护食的小狗:师尊是他的!他不要和任何人分享师尊!
但是
来去山派为弥补人丁稀少的劣势,长老们座下都有许多许多徒弟。
江荼为了他留在来去山派,真的可以拒绝别人,只收他一个人为徒吗?
他这样小气,会不会让江荼难做?
叶淮抱着骨剑低头,心想他一定不能这样小肚鸡肠,就算师尊以后会有很多很多徒弟,至少只有他的名字是师尊亲口取的
“听说师尊会给徒弟赐字呢,江长老生得文气,一定腹有诗书”
叶淮如遭雷击,扣着骨剑剑鞘,换个方向安慰自己,至少这柄骨剑是师尊独独赐予他的,别人都没有
“听说,在寻到自己的本命法器前,徒弟一直用的都是师尊赠予的法器这样算不算和江长老手牵手了?好浪漫啊”
叶淮的眼底迅速弥漫起一层水雾。
伴随着隐隐的凶光。
来去山派有这么多长老,可他只有一个师尊,这群没眼力见的人凭什么和他抢师尊?
小少年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状态有多诡异,难过与恼怒交织在心间,一缕极浅淡的煞气从心口释出。
紧接着啪地一下,鼻尖一烫,像有火星溅到了脸上。
叶淮捂着鼻子抬起头,恍然之中时间流逝也未察觉,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而长老们身边已围起许多人来。
这就开始了么?
叶淮心里紧张极了,忙寻找江荼在哪,要看看他已经收了几个徒弟。
他在中央找到了江荼,端坐在坐席上如一棵寒松,指尖有点点红光闪烁。
叶淮又摸了摸鼻子,感觉刚刚烫那一下很像江荼的灵力。
下一瞬他突然发现,前方熙熙攘攘,江荼身边却空无一人,宛若茂密丛林中唯一寸草不生的区域。
但没隔几步,就能看见许多弟子抱成一团,用期待的神色观察着他,只要江荼一点头,他们就会立刻跪下磕头行拜师礼。
江荼迎着各异目光,神色自若地收了灵力。
他不在意别人怎么想,只关注了叶淮,自然捕捉到了那一抹转瞬即逝的煞气。
在多福村也有过。
江荼皱了皱眉,也不知道这小东西在想什么,干脆烫了一下狗鼻子,把他从出神状态中拽出来。
他向还在发愣的叶淮招手:“还不过来?”
沉默许久的江长老终于发话,掀起小范围的喧嚣。
“他的声音真好听,像泉水似的,沁人心脾。”
“江长老在叫谁?是谁那么好运被江长老看中了?”
“真是让人羡慕”
叶淮在人群中一阵小跑。
他并不喜欢万众瞩目的感觉,因为会让他觉得很不安。
但此刻他的眼里只能看见江荼,旁人羡艳的目光好像是荣勋,叶淮不知不觉间加紧了脚步。
他不愿让旁人觉得江荼收了个不懂礼节的徒弟,早就在一旁观察过,将拜师的礼节学了个七七八八。
小少年走到江荼面前,双手交叠跪下,有模有样向江荼行礼。
“啊,是他,他是江长老带进来的吧,灵力如此低微,直接进了内门?”
“这不就是妥妥的裙带关系?”
“”
旁人的嗟叹落入叶淮耳中,叶淮紧张地抿了抿唇,双手平举,磕头到底:“请师尊受徒儿一拜。”
“叶淮,自此刻起,你我师徒一心,须时刻谨记济民为本,苍生为重。”江荼站着,叶淮跪着,他略略抬手,叶淮迫不及待搭上他的掌心。
恰在此时,似乎天地响应他的虔诚,一阵风坠落下来,卷动浓林窸窣,叶片扑簌而下,其中一片,亲昵地落在江荼肩头。
江荼勾唇:“我便赐你风坠二字,可好?”
叶淮用力点头:“多谢师尊!弟子谨记于心。”
话音落下。
叶淮感到一阵温润的灵力,缓缓缠绕在他与江荼交叠的手上,这灵力不带有任何人的标记,有着大地的沉稳与天空的宽广。
苍生道在上,天地为证。
“弟子愿一生一世,追随师尊!”
第034章 风雨无晴(终)
苍生道的力量江荼也察觉到了, 当今人鬼神三道尽在苍生道中,别说他只是个挂名阎王,就连鬼帝宋衡和天上那群神君, 也不过是苍生道的仆臣。
不过苍生道在相当程度上给予了神鬼两道自由, 不似人间还要受五行与寿元约束。
而和天上的相比,苍生道不太插手地府的事, 江荼鲜少感知到苍生道的存在,上一次还是他刚入地府,被任命为阎王的时候。
很奇妙的感觉,苍生道压他们一头,却没有霸道驱策, 而像母鸟卵翼雏鸟, 母亲安抚幼子,温和亲近。
紧接着江荼垂眸,不出意外对上一双亮晶晶的金色眼眸。
他的小徒弟像一条小狗,不存在的尾巴摇得飞起, 竟然双手搭着江荼的掌心,把自己的下巴搁了上来。
江荼:“”
他捏了捏叶淮的脸颊肉:“起来吧。”
叶淮依依不舍地站起, 清脆又响亮地:“师尊!”
“嗯。”江荼轻飘飘的回应已经足够叶淮欣喜若狂,天知道他的尾巴都快翘天上去了,心中满溢着真正与江荼成为师徒的满足。
他无不自得地想,身旁的那些长老,都收了十几二十个徒弟,苍生道给予师徒之间的联结,注定也会被分割变少。
但江荼的关爱, 只会全部给予他一个人。
真好。
江荼是他一个人的
“江长老!”
一声呼喝打断了叶淮的飘飘然。
一名年轻弟子大着胆子走到江荼面前,行了一礼:“江长老, 我如今是一阶大圆满的修为,在这批新晋弟子中也算数一数二,定不会给您丢脸!我、我倾慕您已久,请您收我为徒吧!”
说到最后他的脸已经完全涨红,周遭哄笑一片,浑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相亲而非拜师。
叶淮紧张地看着江荼,这名前来拜师的弟子自身条件确实优秀,无论向哪一个长老递去投名状都会被接纳。
他将自己与对方做横向对比,悲哀地发现除了年龄比对方小或许能多活上几年外,自己竟然没有一处能够胜过对方。
“抱歉,”江荼却几乎没有犹豫,只是有些意外竟有人上赶着拜他为师,“我精力有限,只收叶淮一个徒弟。”
“!”叶淮的自怨自艾来得快去得更快,闻言当即欢欣雀跃想要黏到江荼身上当挂件,被江荼一个眼神封印在原地。
江荼看向因被拒绝而脸上青红交加的年轻弟子:“你的资质确实不错,若潜心修炼,一年即可突破至二阶。之所以始终未能突破,是因为你搞错了方向,比起画符,你更适合做体修。”
他说的淡定从容,好像只是在谈论天气那样简单。
年轻弟子却越听越是激动,浑身都发起抖来,江荼甫一说完,他便立刻连连作揖,道:“多谢、多谢江长老指点!”
说罢,竟就脚下生风,飞快地往演武场去了,边跑边将身上的符咒全部扬到空中。
符纸飘扬中,人们窃窃私语。
“当年这小子一脚踹断十块铁板的时候我就说他适合去做体修,偏偏他信了山脚下的老道说要去当什么符修”
“江长老真厉害啊,竟然一眼就看出了岳师兄的天赋所在”
“虽然江长老不收徒了,能听到一句指点也是好的,让一让让一让,你们不上我先上——”
“诶?江长老人呢?”
——在被如饿虎扑食般的弟子们围住之前,江荼已悄然溜走。
叶淮仰头问:“师尊,我呢?”
江荼说那名弟子一年能够迈入二阶,那他呢?
他现在的灵力还不足以以境界论数,但叶淮对江荼很有信心,相信自己不日就能在江荼的教导下超过旁人许多。
江荼看他一眼:“三年。”
三年!
叶淮掰着指头算,他马上要过十三岁生辰,如果勉强算作十三岁,那么十六岁时他就能到二阶?
他想到白泽偷偷透露给自己的江荼的评价——原来江荼真的把自己当天才来培养!
江荼补充道:“三阶。”
叶淮:“三阶好啊??”
三年三阶?是他听错了吗?还是江荼说错了?
境界的跨越有如横跨天堑,尤其二阶跨至三阶更会引得天雷劫渡,虽因灵气衰弱雷劫不似过去杀伤力如此强劲,依旧是一道难过的坎。
因而穷尽一生修不到三阶者有之,一不小心被雷劈死的亦有之,修真界三阶修士就如凤凰的尾羽,不比地阶重要,却依旧稀少。
——三年三阶,即便是如今上界仙山的首座中,被称为容阳战神的天明仙君,也做不到。
江荼对他寄予厚望固然让人雀跃,但但这是不是太强人所难
江荼好似看不懂他脸上的崩溃:“怎么,做不到?”
叶淮哪敢说做不到,一时脸上五味杂陈,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做做得到”
“嗯,有信心就好。”江荼转过头。
按照他的计划,三年三阶,再过两年地阶,再三五年可至天阶,如此算下来,不过十年就能功成身退。
江荼对气运之子的潜力很有信心,若天地灵气在旁他都修炼不成,那实在愧对天资。
再者说,他对自己也很有信心,就是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哄叶淮把自己杀死,有些头疼。
思索间,竹屋到了。
拜师典仪后,江荼就要搬往行云峰,程让专门为他辟出的一座山峰。
这是他们在竹屋居住的最后一晚。
竹林依旧,来去山派已在短短月余间天翻地覆。
江荼在屋前站定,道:“行了,白泽,出来吧。”
竹林间转出个金发青年,笑眯眯地靠着竹枝,冲他们招手。
叶淮恭敬行礼:“医仙大人。”
白泽的笑容更加灿烂,江荼唇角抽搐一下:“叶淮,你先进去,我和白泽有些话说。”
叶淮有些不情不愿,到底还是听话地进了门去。
江荼转身走向白泽,一边道:“你别唬他了,他脑子笨,真的会信。”
白泽耸耸肩:“你喝了我的药才醒,你的小徒弟叫我一声医仙怎么了?又没有占你便宜。”
江荼用目光表达了无语:“你开心就好。地府近况如何?”
白泽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回了地府?”
江荼更加无语:“你若没有回地府,就该日日在我的竹屋里打转,断不会见不到人。”
“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白泽道,“我是回了地府一趟,将你受伤的事告诉了宋衡。”
说着白泽就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瓷瓶,不由分说塞进江荼掌心:“宋衡给你的,可以短暂让你的身体屏蔽浊息影响,这可是宋衡熔了自己的力量破例给你搞来的,要是被苍生道发现了那可是”
他抬掌在脖颈划了一下,道:“剩下的让宋衡自己和你说吧。”
宋衡身为鬼帝,职权越大自由便越有限,不像他们可以得了恩准还阳,只能永生永世留在地府中坐镇四方。
白泽抖开一幅巴掌大的招魂幡,招魂幡上字符流转,传出宋衡断断续续的声音:
“江大人,好久不见,听白泽说你受伤了,现下可还好么?”
江荼抱拳道:“身体无恙,劳您牵挂。”
那边宋衡似乎笑了两声:“那就好,这药,你别听白泽胡说,没有那么金贵,该用时一定要用。”
白泽一下瞪大眼睛:“他,我他骗你”
“我明白,”江荼轻轻向白泽点头,前半句实际是说给他听的,又对宋衡道,“您费心了。”
宋衡语气严肃些:“但是江荼,你听好了,这药一次至多吃一颗,绝不能过量,它虽能助你短暂屏蔽浊息影响,但只是感官上的切断,对身体的侵蚀依旧存在。一颗的剂量恰好能让你的身体不至于腐败。”
“你是聪明人,能明白我的意思。”
江荼又道:“我明白。”
就像一剂止痛药,屏蔽痛觉并不代表伤害消失,一旦过量,就会遭来千百倍的反噬。
饶是如此,这药对他来说也是雪中送炭的及时雨。
谢过宋衡,招魂幡的通信迟迟没有切断。
江荼疑惑道:“鬼帝大人还有何事?”
宋衡笑了笑:“没有了,江大人,保重自身。”
江荼点头:“我会的,阴阳通讯消耗甚重,您切断通讯吧。”
招魂幡上的符文于是沉寂下来。
白泽收起招魂幡,脸上的表情很是精彩:“江荼,你真是”
“怎么?”江荼公事公办的语气,“宋衡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与其说些虚废词说,不如好好将养一下元神。”
白泽扶额叹息:“哎呦喂我的阎王爷我到要看看谁能感化你这块木头。”
江荼莫名其妙地蹙眉:“什么意思?”
与此同时,竹屋中。
确认江荼与白泽都已走远,叶淮悄悄走到角落中,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眼瞳中金光一闪,身前便燃起一簇飘摇火星。
这是最基础的生火术法,江荼只教了一遍他就学会了。
叶淮紧张地吞咽一下,他没有告诉江荼,自己也曾见过沈辛。
——沈辛就是他在药房时遇到的伤疤脸。
天河结界修补以后,所有带有浊息痕迹的东西,不管是活物还是死物,出现在结界内,就会被瞬间绞杀。
可这个披着沈辛皮囊的人,却如入无人之境。
叶淮很害怕,但他更害怕自己用麒麟心血入药、还留下来路不明之人给予的书册的事情败露。
这书册中的语言让叶淮本能地感觉到,如果被修真界发现,会招致杀身之祸。
手臂上的伤痕已经快好得完全,幸而近来天气寒凉,裹在厚衣服下也看不出来。
但这本书是万万留不得了。
叶淮将书册靠近火焰。
他想得简单,书册摸起来就是寻常纸页,而这灵力催生的火是真火,能烧万物,一定也能将书册烧毁。
就在书的扉页接触到火苗的刹那。
如同纸钱被焚烧时的残败,书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成一团金色光点,飞快没入叶淮眉心!
叶淮根本没有时间反应,紧接着眉心就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完全超出了人体能够忍受的范围。
他捂着额头痛得弯下腰,又很快脱力软倒在地,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
剧痛让叶淮连呼救的力气也没有,冷汗淋漓而下,很快整个人就湿漉漉地瘫在地上,双眼紧闭,缩成一团急促地喘息着。
他没有发现自己与脖颈相连的颌处,瞬间铺满了细密的白色绒毛。
随着金光在他眉心越来越亮,他的额前缓慢生出一对黑玉般的鹿角,尾椎骨处冒出一条赤青白三色交织的麒麟尾,痉挛着缠在腿间。
一片浑浑噩噩中,叶淮察觉到空气中一股极浅、极淡的花香,伴随着烈火的灼焦,越来越近。
他本能地向着那让人心安的气息爬去,像奄奄一息的小兽,努力拱进主人的怀里。
对方没有拒绝他的靠近,被搂进怀里的刹那,叶淮的麒麟尾牢牢卷住那人手腕,生怕他将自己丢下似的,狼耳可怜地垂下,鼻腔里发出几声呜咽。
很快,他感到一只冰冷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后颈。
半昏半醒间,叶淮听到江荼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温柔地响起。
“没事了,没事了麒麟。”
第035章 补天仪式(一)
三年后。
来去山顶浓云密布, 闷雷滚滚而响,似有龙行蛰伏,将云层深处映照出青紫电光。
大雨倾盆, 砸向棋面, 却在即将触碰到棋盘时,被一点灵力弹了开去。
正中观棋的金发青年鼻尖。
白泽捂着鼻子哀嚎一声:“江荼, 我的鼻梁骨要断了!”
“断了自己接上,”江荼落下一子,“将军。”
棋行斗折,伺机而动,将黑子牢牢困厄, 形成包围之势。
对手的程让向后一倒:“不下了, 不下了,江长老太不够意思了,才下半个时辰连杀我五盘。”
白泽呵呵冷笑:“你想赢江荼?想什么呢,就你那脑子。”
程让脸上羞愤交加:“那你来, 我看你半个时辰能输几盘。”
眼看着这两人又要掐架,江荼适时喊停:“够了, 要吵出去吵,别在我的行云峰吵。”
江荼所居住长老峰名唤行云,是来去山阴面一处僻静小峰,程让当年认为行云峰偏远,委屈了江荼,但江荼很是喜欢,于是便一直住了下来。
此话一出两人立刻举手投降, 江荼收了棋盘,豆大雨滴终于得以砸落下来, 声如珠落玉盘。
又默坐片刻,突然响起“轰隆”一声雷霆巨响。
白泽仰头看向天空,道:“江荼,你就一点也不担心么?看这雷云如此厚重,叶淮的雷劫恐怕不容易渡。”
话音刚落。
一道粗如古树环抱的天雷猛地拍打下来!
白泽脖子一缩,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兽类对雷电有着本能的恐惧,神兽也不能免俗。
程让递给他一对玉耳塞让他塞耳朵,看向江荼:“我当年突破境界时,雷劫远没有如此兴师动众。常言道修为越深厚,雷劫越残.暴”
还没说完,又是十数道紫电惊雷同时砸下!
行云峰如被罩在一张巨大的蛛网下,雷电像是蛛丝,密密麻麻铺满天空。
天雷砸落的位置,很快蒸腾起一片湿热白雾,带着令人皱眉的焦味,是温度太高而将雨水泥土都熔化。
江荼一言未发,甚至头也没抬,一片落叶如小舟停在桌几上,叶缘翘起,江荼用指尖搅动着叶舟中积满的雨水。
轰!轰!轰!
程让吞了吞口水,与白泽对视一眼,他们能明显察觉雷电在缩小范围,从整座来去山,到行云峰,而今正在不断缩小至远方的山林。
——雷劫发现了叶淮的位置,正在包抄围剿着他。
“这是第二十三道天雷了,”程让道,“当年苍生道一共劈了我五七三十五道天雷,劈到第三十道时我已经快晕过去了,最后五道是师尊替我接的。”
言下之意,江荼,你要不要去看看你徒弟?
江荼听懂了,继续搅着那一叶小舟里的水,积满了就倒掉,然后再蓄:“还远远不够。”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紧接着又有十数道天雷砸下,瞬间超过了三十道的数量。
这回天雷落点已经十分接近,目测不超过十米距离。
白泽被吓得瞳孔收缩,口中念念有词,五指翻飞似乎掐算着什么,被江荼用眼神阻止。
江荼道:“连这点雷也渡不过去,这三年算我白教他了。”
白泽哀叹:“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么?”
下一瞬他就被雷声吓得险些原形毕露:“我*——”
十数道天雷,同一路径同一位置,连续不断砸下!一时间整座行云峰都在战栗,几乎下一刻就要将山峰劈裂!
尔后,浓云依旧,然天地归于寂静。
江荼托着那叶片俯身放进水泊里,先瞥了一眼白泽:“你和掌门待久了,都学了点什么?”
程让尴尬地笑笑:“下次我一定不在他面前说脏话。”
“嗯。”江荼终于站起身,“我去看看。”
说罢,他抬手在自己头顶支起一道避雨屏障,向方才雷电劈打之处飘然而去。
行云峰不大,江荼掠过数个被天雷砸出的深坑,这些坑一个比一个深,范围一个比一个广大,足见天雷威力的逐步加深。
江荼神色不动,藏在袖袍下的手悄悄掐紧。
他很快看到了那处最大的深坑。
即方才十数道天雷共同攻击的位置。
坑边炊烟袅袅,宛如大雾四起。
江荼并未看到人。
但看到了坑边喷溅的血迹。
他抿唇,转过身——
险些撞上一个伤口纵横的胸膛。
鼻尖蓦地浸满血腥气息,江荼蹙眉后退一步,只见撕裂的布料只能勉强遮住那人一半肌肤,饱满肌肉正随着呼吸而鼓动着,充满青年人特有的年轻气盛。
视线再往上,江荼对上一双琥珀金眸。
叶淮咧开嘴灿烂地笑起来:“师尊,你来接我吗?”
江荼看向他,这小子这几年不知是终于吃得饱了还是被他喂得太好,个头按日计地往上窜,去年还和他一样高,今年已经高出他半个头了。
江荼很不喜欢仰头看人,一抬手,叶淮便主动低下头,将脸颊送了过来。
青年白净的脸被雷电熏得黑黢黢,像一条脏兮兮的大狗,左脸上还有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周遭皮肉呈现遭受电击后的焦黑。
江荼用灵力帮他治疗,好歹看得过去了,露出端正精致的五官来。
叶淮的俊朗与江荼是两个极端。
与江荼的凌厉而锋芒毕露不同,叶淮的五官带着温顺的钝感,眉眼弯弯自带三分笑意,任谁看了都会夸一句帅得很完美。
不错,江荼觉得徒弟这样顺眼多了,刚准备收回手,眼角余光又突然注意到什么:“耳朵。”
叶淮困惑地眨了眨眼,一对狼耳在发间同样困惑地抖动:“耳朵?”
江荼被傻得无话可说,只能抬起手捏住他的耳朵尖:“收回去。”
叶淮愣住了,旋即脸上浮起可疑的红晕:“对不起,师尊,我、我可能是刚刚渡劫时力竭了,才会冒出来”
说话间,他的耳朵不仅没收回去,还颇亲昵地蹭了蹭江荼的掌心。
江荼叹息:“罢了,不怪你。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力竭也无妨。”
又想到他的话,反手捉起手腕一搭寸关尺,放下心来,皮肉伤虽不知为何没有愈合,但体内淤血滞阻,早已在境界突破的瞬间治愈。
“你现在体内灵力很充盈,今日回去将这些力量消化。”
叶淮温顺点头:“弟子领命。”
江荼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尾巴,摇什么?”
叶淮又露出了一模一样的困惑神情,扭头看向自己身后。
——雨还没停,麒麟尾巴被淋得湿漉漉的,掉了许多青青红红的毛,正在兴高采烈地摇晃着。
他无辜地眨了眨眼:“师尊,弟子不知”
江荼冷着脸将避雨屏障拓展一些,防止他的麒麟尾巴变秃。
旋即迈步向前:“跟上来。”
叶淮脸上挂着灿烂微笑,三两步跟上去,离江荼很近,嘴上说道:“我与师尊挨得近些,师尊可以省去一些灵力。”
江荼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颔首默许。
在江荼看不到的地方,叶淮悄悄勾了勾唇角,尾巴摇得更快了。
什么弟子不知,都是他信口胡说的,他心里太知道了。
江荼对他心软。
他故意不治好身上的伤,趁机讨江荼的关心。
果不其然,江荼亲手给他治了。
这些年他的修为进益很快,他向江荼撒娇的空间却少了许多,不像十三四岁时可以肆无忌惮地对着功法说不会,等着江荼手把手教他。
好不容易等来了雷劫,怎么能不利用一下。
渡劫前叶淮还在担心,如果只有二十多道三十多道,把自己弄得太狼狈,会被江荼察觉。
幸好苍生道足足劈了他四十九道雷。
叶淮的尾巴又悄悄摇了一下。
江荼刚刚脱口而出四十九,足见是在他渡劫时一道一道数着雷。
师尊果然还是这样,嘴上什么都不说,其实全天下最关心最疼爱他了。
这三年跟着江荼,是他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
叶淮一面为江荼的宠爱倍感高兴,一边又隐隐有些担忧和无地自容。
当年他烧了那本书册,至今也没告诉江荼。
尾巴和耳朵就是那时冒出来的,白泽诊断说是麒麟骨正在成熟的表现,江荼不疑有他,偶尔还会像今天一样摸他的耳朵。
但叶淮实际却知道,是那本书凝聚成的诡异金元,催生了麒麟骨的成熟。
他不敢告诉江荼,怕江荼就此对他失望,好在此后这东西就没再做什么妖,叶淮打算就这样一辈子瞒下去。
很快。
水榭楼台出现在眼前,远远的叶淮就看到程让与白泽在门口迎接他们。
他的麒麟特征瞬间就收起来了,决计不给其他人摸耳朵。
江荼疑惑地看他一眼,叶淮无辜地笑了笑。
白泽一看见他们,立刻开启告状模式:“你的雷劫可把我们吓坏了,也就你师尊还能坐得住。”
叶淮滴水不漏:“让前辈们担心了。”
“担不担心的,安然度过就好,”程让捏捏叶淮肩膀上的肌肉,“你可知道战神天明仙君当年突破三阶时,也只引来四十五道天雷,叶淮,你当真前途不可限量。”
叶淮微笑点头:“都是师尊教导有方。”
程让哈哈大笑:“那是,我三年前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留下你师尊。”
江荼不知话题怎么又莫名其妙起承转合到他身上,很是淡然:“往事不必再提。”
程让道:“不提不行啊,江长老,又是三年过去,三年前补天仪式因天河结界突然碎裂,来去山派未能参与,今年是无论如何也得去一趟。”
江荼有些印象,空明山境内,补天仪式三年举行一次,届时中界仙门各带杰出弟子齐聚空明山,共同修补天河结界。
江荼大概猜到了程让要说什么:“掌门希望我带叶淮去?”
程让速速点头:“正是如此,江长老意下如何?”
江荼本想拒绝,但这时白泽朝他挤眉弄眼。
天机卦阵希望他们去,江荼没有理由拒绝:“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此事就这么说定。
送走白泽和程让,雨也稍停些,有彩虹弧光洒在水泊中。
叶淮一眼就看到水泊里的小叶舟,伸出指尖轻轻搅了搅积蓄的水。
江荼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叶淮。”
叶淮倏地站起,江荼让他去消化灵力,他却在这里看叶子,一时有些紧张:“师尊,我看这叶片很有意思”
江荼道:“把手伸出来。”
叶淮小心地伸出手,下一瞬掌心就忽然一重。
低头一看,是一枚陶土捏的麒麟挂坠。
算不上多精致,甚至有些粗糙,被一根黑绳串起,勉强能看出是一条手串。
江荼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睫毛轻颤:“今日是你十六岁生辰。若不喜欢,丢了就是。”
叶淮的生辰是江荼捡到他的那一天。
叶淮满目惊喜,哪里会不喜欢:“喜欢,师尊,这是你自己做的吗?我好喜欢,我现在就戴上。”
说着他就仔细地将手串缠在腕间,兴高采烈地盯着狗爪子看:“长度刚刚好,师尊,真好看,我好喜欢”
他直白地输出着自己的喜悦,麒麟特征一不小心又冒了出来,尾巴飞快地摇晃着。
江荼深吸一口气,在叶淮亮晶晶的注视下,脸颊有些不自在地发烫:“喜欢就喜欢,不要喊那么大声。”
第036章 补天仪式(二)
江荼走到行云峰下时, 程让已经等在长生梯前。
“让你久等了。”江荼道,一边侧目,看向身后容光焕发的叶淮。
青年将长发束起蓬松的高马尾, 臭屁地用银制发冠固定好, 在阳光下折射出熠熠光彩。
这倒也算了,视线往下, 只见他将护腕也取下,一对手腕露在外面,麒麟手串在腕间垂荡。
江荼出门时问了一嘴,得到的答案是天气热了,护腕闷汗。
江荼心道秋风渐起哪里热了, 到底不是什么原则问题, 也就随他去了。
如今看来却是早有预谋。
只见叶淮抱拳,动作幅度极大,几乎要将手腕推到程让脸上:“见过掌门。”
程让后退一步:“哟,这手串是第一次见到, 很是特别。”
同时脑袋飞速运转,这是麒麟吗?确实耳朵是耳朵鼻子是鼻子, 但竟有人能将麒麟捏得如此抽象?
叶淮很满意程让的反应,实际他也只是想炫耀一下,道:“掌门也这么觉得?这是师尊送我的生辰礼。”
程让险些喷了:原来是江荼,幸好他只是心里想想没说出口,没想到无所不能的江长老竟然会败给一个小泥巴团子,更没想到的是叶淮这小子审美好像也有点问题
他由衷地评价:“江长老与你师徒感情极好啊。”
叶淮更开心了,眼眸弯弯:“师尊待我是非常好。”
眼见着话题要没完没了, 江荼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你有些太亢奋了。”
又看向程让:“我们出发吧。”
此去补天仪式,来去山派去了包括江荼在内三位长老, 十数名弟子,以及
江荼微妙地扬了扬眉:“你怎么在这?”
白泽一伸懒腰:“我是军医啊,怎么能不在?”
江荼“哦”了一声,不置可否:“程让同意了?”
白泽挥了挥拳:“他敢不同意?”
江荼收回目光,颇为无奈,算是他多问。
一群人浩浩荡荡登上长生梯。
比之下界前往中界,中界登往上界的长生梯更加陡峭,虽对江荼产生不了任何影响,但风吹乱衣袍和气流的横冲直撞,还是将江荼的长发与衣袍都吹得凌乱。
突然。
身前撑开一道屏障,所有狂风与引力都被阻挡在外,就连颠簸也趋于静止。
叶淮转头看他,并不在意在短暂的登梯环节浪费灵力,笑得温和:“师尊。这里风太大了。”
江荼点头表示赞同,顺带整理了一下衣袍。
长生梯很快带着他们到达上界。
昔日被中界长生梯掀得晕头转向的小少年,此刻已能在颠簸中如履平地,落地时面不改色。
叶淮转身,恭敬地弯下腰向江荼伸手:“师尊,我扶你。”
江荼心里觉得没有必要,还是搭着他的手掌迈步踏上土地。
叶淮脸上闪过一丝欣喜,悄悄将江荼冰冷的手掌攥得紧了些,换来江荼一个困惑的眼神。
“空明山不比来去山派,要记得收敛锋芒。”江荼叮嘱他一句,转眸环视一圈。
补天仪式,南涂县的仙门齐聚一堂,不远处有数道颜色各异的天梯正在拓展,一个又一个中界仙门走下长生梯。
看了一圈,旁人登梯都是轿辇、飞舟,唯独他们来去山派是漩涡里卷一卷就到达,落地时阵仗不小,引得旁人频频侧目。
“哟,这不是程掌门么,”一声挑衅从旁侧传来,“来去山派怕是最后一次参加补天仪式了吧?过两年怕不是就要被踹出仙谱了。”
江荼转头,程让正被从长生梯中摔出来的白泽砸个正着,龇牙咧嘴地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的挑衅。
来去山派其他人也是眼观鼻鼻观心,一个赛一个两耳一关,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江荼本就懒得惹火上身,与叶淮站在人群最后等待。
谁料那人没想到自己被无视,脸上恼怒更甚,目光转了一圈,竟然越过人山人海,看到了江荼。
这一眼,他突然拔高了声音:“我记得你,当年就是你抢夺了我们的炉鼎,程让竟敢让你来这里,不怕玷污了空明山的门楣?那炉鼎呢?被你藏哪里去了?”
江荼无奈地揉揉鬓角,心想怎么最近话题起承转合总能转到自己这里,不得不抬起眼眸看过去。
他眯眸端详对方片刻:“敢问阁下是哪位?”
隐隐是有些眼熟,但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岂料那人不依不饶:“你该不会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吧?”
江荼皱起眉,他听出对方话里的纠缠之意,换作以往他定是直接拂袖而去,奈何现在是空明山地界,只得耐着性子:“我从不费心去记住无关紧要的人,阁下若只是叙旧,为何不敢报上名来?”
来去山派本就自带几分热度,他们这边的动静已吸引许多修士前来围观,其中自然包括与那人同门的修士,一群人都簇拥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打擂台。
此刻那人被一句“无关紧要”气得脸都涨红:“你敢大庭广众羞辱我?我劲风门的人还没死光呢!”
哦,劲风门啊。
江荼想起来了,瞬间觉得没什么意思:“怎么又是你们?”
当年他正式列席来去山派长老,劲风门再想从他们手上要人,在道理和规矩上已经都不占优势,此事后来不了了之。
本来江荼都快把他们忘记了,此刻又阴魂不散地撞上门来,江荼都有些无奈。
他打量着对方:“你是当时偷袭我的那个人?实在抱歉,当年下手没有轻重,不慎打落阁下两颗门牙,不知今日重逢,阁下的牙修补好了没有?”
身旁,叶淮发出“噗”的漏气声,江荼轻轻看他一眼,他便捂着鼻子低下头,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做。
“你!”劲风门修士显然气得够呛,但对江荼一只手锤断他两颗门牙的事情依旧记忆犹新,不敢贸然动手,而是看向他腰间的玉佩。
这一看不要紧,看了却是吓一大跳:“三阶大圆满?”
他念出这五个字,围观修士的表情都有些变化。
许多中界仙门的掌门都到不了三阶大圆满的修为!来去山派的新任长老却是三阶大圆满,来去山派的实力竟然如此强劲了?
劲风门修士更是不服:“三年前我是输你一招,可那时你根本只有二阶修为,怎么可能在短短三年就达到三阶大圆满?你的玉佩不会是假的吧,该叫空明山的大人们好好查查才是!”
此话一出。
江荼倒沉默了,不悦地压下唇角。
——他的玉佩还真是假的。
他真实的实力早就不在区区三阶,但这件事只有他身边最亲近的人知道,为了避免多生事端,江荼干脆在玉佩里注入了相当于三阶大圆满的灵力,让玉佩一直维持在蓝中透黄的颜色。
远观自是看不出什么,但倘若真找了人来检查,就不好说了。
而修真界众人为博得前途,总有人伪造玉佩粉饰修为,久而久之,上界干脆将之列入禁令,违者将被散尽修为赶往下界。
江荼看劲风门的眼神冷了几分,劲风门却喋喋不休:“你怎么不说话了?心虚了吧!哼,我这就叫祁——”
“等等。”一直站在江荼身后的高挑青年上前一步,双手抱拳行了一礼,“晚辈叶淮见过劲风门诸位前辈。”
“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分明眼前的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劲风门修士的神经却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好像被野兽盯上。
然而身为威胁的来源,叶淮脸上挂着春风化雨的微笑:“不从哪里冒出来,只是晚辈不能眼睁睁看着前辈冒犯我师尊。”
劲风门修士眼神一变:“他是你师尊?——我知道了,你就是那炉鼎!”
“没想到啊,三年没见,一个炉鼎都敢站上桌讲话了,好没规矩!”
此言一出,窃窃私语不断。
无人在意劲风门修士话中的刻薄,他们只在意眼前的青年拥着着珍贵的炉鼎体质。
叶淮迎着各色目光,从容地摇了摇头:“前辈贵人多忘事,晚辈姓叶名淮字风坠,乃来去山派长老江荼座下弟子,不是什么炉鼎,还望前辈不要再忘记。”
“你还敢威胁我?”劲风门修士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威胁我?我可是二阶大圆满,和你那赝品师尊不一样!弟子?你三年前连灵力也没有,就算一辈子拍马也追不上我等年少入门之人,也敢在我们面前叫嚣?”
“”叶淮却依旧不生气,脸上笑容还更加灿烂,只是重复道:“是吗?”
江荼微妙地看他一眼,叶淮借着姿势扭过头朝他吐了吐舌。
江荼平静地转开目光。
他知道这小子要干嘛了。
下一瞬。
一道凌厉剑光,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劲风门修士袭去!这剑光如灿阳耀眼,倏尔又似猛兽扑食,在场众人几乎能听到古兽吟啸,但很快反应过来,那不过只是剑鸣。
剑气如浪!
劲风门修士根本避无可避,这一剑要是击中他必然非死即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炉鼎恼羞成怒要在上界动手杀人之时,剑气突然停了。
只在劲风门修士面门前不过毫厘,如一阵风陡然由疾转徐,散入尘埃。
叶淮收剑入鞘:“前辈所言甚是,前辈实力强悍,晚辈弗如远甚。”
他故意露出腰间玉佩,宝蓝色比天空更加澄澈。
——三阶。
一片惊讶之声。
方才目光暧昧的,都纷纷低下头去避开视线,生怕被逮住杀鸡儆猴。
叶淮却只盯着劲风门修士:“晚辈能有今日之修为,全靠师尊教导有方。”
师尊向来教导他,动手比动嘴更快,与其和旁人争论修为是否造假,不如一剑堵住悠悠众口。
果然此剑一出,所有质疑声全部被堵在喉咙里。
三年,三阶。
天才。不折不扣的天才!
能够教导出这样天才的师尊,修为怎么可能造假?
见风波平息,江荼适时进行收尾工作,朝劲风门拱手:“叶淮夸大了,江某还未曾替叶淮谢过诸位照顾之情,日后定当一并报答。”
他的语气从容平淡,举手投足优雅而矜持,好像真是对他们感激不尽。
劲风门的表情却齐刷刷一变。
这不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么!
能把威胁说得如此清新脱俗,这对师徒都是人才。
江荼无视了劲风门精彩万分的脸色,道:“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手上力道一重,拽着叶淮就走。
叶淮被他拽得跌跌撞撞:“师尊,他们以后肯定不敢再找我们麻烦了,师尊,你轻点,师”
江荼走到无人处,脚步一停,转过身去。
叶淮险些撞在他怀里,一低头,对上江荼没有感情的柳叶眼,刚打算摇起来的尾巴蓦地耷拉下来,紧张地喉结滚动。
他看得出江荼的表情,知道师尊现在虽面色冷漠,实际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是啊,叶风坠,你可真厉害。”江荼微微仰头,自下而上的注视并没有让他的气势削减分毫。
叶淮紧张地眼睫剧颤,悄悄把衣服拉直一些,将玉佩藏起。
江荼冷笑,现在知道害怕了:“出发前我和你说了什么?”
叶淮的鼻尖冒出颗晶莹汗珠:“收敛锋芒。”
可是劲风门对您出言不逊!
江荼哪能看不懂他不情不愿的眼神,道:“我知你不高兴,但劲风门本就与我们有过节,他们一时没认出你,你反倒自己惹火上身。”
汗珠从狗鼻子上坠落下去,叶淮嗫嚅着:“师尊,我不想我给您添麻烦了”
“你是在给自己惹麻烦,”江荼收回目光,尔后抬手,向旁侧甩出一道灵力。
赤红灵力穿木而过,如一支箭钉入树里。
江荼冷冷道:“你觉得自己很厉害,可有发现这里还有旁人?”
叶淮瞳孔一缩,从失落状态中抽离,掌心攒动着随时能够拍击出去的灵力。
巨树的阴影下,走出一个人影,瘦削矮小的青年披着空明山制服,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声音不停发颤:“我不是有意、在这里偷、偷听啊不,我没有偷听!我、我我我是救、救猫。”
一声猫叫从他怀里传来。
紧接着一只通体漆黑的猫,瞪着绿色的眸子,窜上了青年的肩膀,脊背高高拱起,凶巴巴朝他们哈气。
野兽的威胁激发了叶淮骨子里的护主本能,他的眼瞳竖成一道线,在江荼身后危险地盯着他们。
青年慌忙将黑猫从他肩上扒下来,小声哄着,手法娴熟地给黑猫顺毛:“不怕,不会有人伤害我的,雪练,放松一点。”
又紧张地连连作揖:“对对对不起雪练它、它只是有点怕、怕生,不咬,不咬人的。”
——哄猫时语句流利,和人说话时却结结巴巴。
江荼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目光下移:“你是空明山弟子?”
空明山的服饰他曾经见过,极尽奢华如金织银绣,可穿在这名青年身上时,却像名贵画作外裹了层洗脚布,撑不起来。
他的气势太弱了,修为也低,腰间玉佩比黑猫还要黑,不过一阶后期。
这在独占一座灵脉的空明山,实在不可思议。
常言道风口上猪也能飞,天赋决定上限,而灵气充盈与否决定下限。
这就是为什么诸多仙门总要争抢仙谱百家的席位,灵气充足有时可以弥补天赋的差距。
按空明山的灵力充盈程度,就算是一股脑往上堆,也该堆到二阶了才对。
除非是真的半点修真天赋也没有。
他问了这个问题后,青年迟疑了片刻,才回答:“回公子的话,是、是的,我叫祁、祁弄溪,是空明山、山人。”
祁?
若他没有记错,空明山直系都姓祁,换句话说这竟然是空明山的氏族弟子。
那就更不能放过了。
江荼迈步走向祁弄溪,边走,脸上边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虽然笑意不达眼底:“你我平等,不必将自己置于卑微地位。弄溪公子,方才你什么也没听到,对吗?”
祁弄溪仰头看他,只见那双柳叶眼好像有什么魔力似的,一点红光流淌而过,像流星划过银河。
祁弄溪突然感到些许迷茫:“我、我”
怀里的黑猫凄厉地叫了一声。
祁弄溪赶忙抚摸着猫的后颈:“雪练,没事的”
江荼突然伸手,摸了摸黑猫的脑袋:“养得真好,皮毛锃亮,油光水滑。”
祁弄溪不好意思地抿唇笑,江荼对着黑猫压低声音:“我不会对他做什么,但如果你想反抗,那就不一定了。”
黑猫尾尖的毛都炸开,紧紧缠住祁弄溪的手腕,将脑袋塞进祁弄溪臂弯。
江荼满意地再度看向祁弄溪:“向前走一千步后,你会忘记方才的一切。”
话音落下,祁弄溪眼中焦距消失,像一个机械傀儡,迈步僵硬而笔直地向前走去。
祁弄溪与叶淮擦肩而过时,叶淮急匆匆迈步走到江荼身边:“师尊,那只猫”
“嗯,”江荼凝眸注视着祁弄溪的背影消失,手掌轻轻一捏,粉碎浊息顺着指尖缝隙流逝,“氏族的事,与我们无关。”
叶淮一惊:“”
他将“鬼兽”二字重重咽下。
竟有人在仙山私养鬼兽?还如此大摇大摆?
江荼看出他在想什么:“太过低微,在灵气充盈的灵脉附近,反而察觉不到。”
就像一滴墨水注入汪洋,转瞬即被浪涛稀释,又有谁能从汪洋中重新将墨水剔出?
最危险处最安全。
“看不出来这个祁弄溪,胆子竟这么大。”既然江荼说与他们无关,叶淮便也不再关注,嘟囔一句算是揭过。
江荼拢了拢袖子:“去议事堂吧。”
补天仪式前,诸门派都要先去议事堂,听仙山首座教诲。
叶淮松了口气。
江荼的火还没发就被祁弄溪和他的黑猫打断,倒让他白捡了便宜,堪堪躲过一劫。
江荼冷冰冰丢了一句:“晚上再和你算账。”
叶淮眨巴眼,讨好地捏了捏江荼的衣角:“师尊弟子再也不敢了。”
“不敢?”江荼勾唇冷笑,“方才和那只黑猫瞪眼的时候不是挺敢的么?”
“”叶淮瞬间焉了,还有些暗暗的高兴,心想江荼与祁弄溪对峙时,竟然也一心关注着自己。
他又郁闷又欣喜地跟在江荼身后,只觉得鼻尖都是江荼身上凛冽的花香。
脊骨突然一阵酥麻,小腹也有些发烫。
转瞬即逝。
走到议事堂。
来去山派位列仙谱最末尾,按规矩只能站在最外围,好在议事堂布置呈阶梯式,无论站在哪里,都能对台上情状一览无余。
台上之人当然也是如此。
此刻他们与劲风门在入口处闹出的动静,早已传到空明山耳中,江荼明显感到一道注视从台上凌厉射下,始终跟随着自己。
紧随而来便听到一句:“诸位既在我空明山辖下,就是空明山的仆臣,为人臣者,就要懂得恭敬忠诚”
“是空明山给了你们跻身中界的机会,更是空明山将灵脉慷慨分给你们,不要像有些卑劣之人,得了便宜,就觉得自己掌握了话语权”
这话若平时听,不过是上位者打压下位者的惯用话,但结合时不时投向自己的目光,江荼可不觉得这话里没有针对的成分。
他抬眸,示意叶淮退下,不卑不亢迎上那道目光。
目光的主人似乎没想到他不躲也不避,明显地声音一顿。
江荼趁机打量着他。
——比起要靠努力回忆才能记起些的劲风门修士,眼前这位要更加眼熟一些。
尤其是这副趾高气昂的做派。
江荼侧向一旁的程让:“祁二公子?”
程让闷着点了点头:“是他,现任祁家家主的二儿子祁昭。这混小子脾气一点也没改,*的,他干脆报我们大名得了。”
江荼对这些讽刺一概淡然处之:“他既然没点名道姓,那说的就不是我们。”
反正大庭广众对着一个中界小门如此咄咄逼人,丢的反而是空明山的脸。
江荼收回目光,祁昭敲打过了,见他们反应平静,也就不再纠缠,开始说起补天仪式的流程安排,分置院落。
江荼从大把自夸中捡出一些重要信息,记在心里。
正式补天以前,先有各门派弟子的个人战与以门派为单位的团体战,弟子所获名次与表现,都会作为确定下一届仙谱席位的重要参照。
是以诸多中界仙门恨不能将全部内门弟子都带上,才会让原本空旷的空明山如今看起来人山人海。
可惜来去山派依照祖训,内门弟子不多,塞在其他仙门的犄角旮旯里,显得格外弱小可怜。
如何中界竞争激烈,很多仙门以此认为来去山派的地位已名存实亡,言语之间多有轻慢。
不过是以貌取人。
江荼在来去山派待了三年,深知来去山派每一个内门弟子拉出去,都比得上旁的门派十人之数。
团体战比拼人数或许不占优,但个人战以能力论高低,来去山派未必会输。
祁昭又说了一些注意事项,无外乎公平切磋,不可下杀手等等。
江荼以为接下来就能走了,祁昭突然话锋一转。
“诸位同为仙谱有名的宗门,如今修真界外浊息肆虐,应当知道我辈必须勠力同心,团结御敌,方能渡过难关。”
“切不可,”祁昭的声音拔高了一些,“像罪人曜暄及其朋党那样,利欲熏心,因一己私欲,险些将人间毁于一旦。”
此言一出,台下许多人振臂呼喝。
“罪人曜暄,罪不可赦!”
“猪狗不如的畜生!”
“请仙山降罚!”
“请仙山降罚!”
“请仙山降罚!”
震耳欲聋。
众人不断向着高台呼喊,声音层层叠叠,竟逐渐成为统一的音律,如马蹄破阵,整齐划一。
江荼转视一圈,程让与来去山派修士,虽并未跟着呼喊,却也都做出了抱拳躬身的请示动作。
人群中似乎只剩他和叶淮还站立着,叶淮向来只听他的吩咐,决定权便落在江荼手中。
仙门百家皆匍匐下拜,唯请仙山降罚惩罪。
曜暄究竟是谁,最后也没查出个名堂,只知道他是修真界十恶不赦的大罪人,伙同党羽意图私吞灵脉,后被七大仙山携手制伏,以极刑处之,早已魂飞魄散。
可惜修真界对他的恨,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散,反而因灵气衰弱,而愈演愈烈。
江荼不想做那个鹤立鸡群的,手掌推上叶淮腰脊,道:“跟着做。”
掌下身躯紧绷了一下,叶淮恭敬弯腰抱拳,将红彤彤的鼻尖藏在阴影中。
江荼压下了小徒弟的腰,自己也跟着做,却不知道降罚该怎么降到已死之人头上,心底也有几分好奇。
等所有人都匍匐下拜。
祁昭发出一声冷嗤:“既然如此,空明山承百家之愿,便于今日,降罚于罪人曜暄,以儆效尤!”
荡气回肠的“叩谢仙山——”
祁昭满意地点了点头,向后走去,单膝跪地道:“请首座降罚。”
众人恍然抬头,只见台上空无一人处,缓缓凝聚出一个人的虚影。
不是肉.身,而是神识所化,甫一显形,强大的灵压便涤荡开来,强有力的灵力扫荡过整个议事堂,宛如鲲鹏睥睨众生。
便是空明山首座,鲲涟仙君。
地阶大圆满,只差一步登天。
鲲涟仙君的声音带着苍老威严:“老夫近日,在山中闭关,只以化身见诸位,慢待了。”
众人自是摇头说没有。
光是化身就有如此灵压,本尊亲临那还了得?
鲲涟仙君笑了笑,道:“老夫自祖辈手中接过这空明山,已有三百年之久,昔日曜暄之祸,每每思及,仍不免胆战心惊,为苍生疾苦而泪流不止。”
众人齐声道:“首座慈悲。”
鲲涟仙君道:“当今儿郎,不可忘本,不可忘仇,老夫听到诸位请求,甚是欣慰,咳咳”
他的虚影反手一推,高台上蓦地出现另一道影子。
那是个面容模糊的青年男子,只看得出身形挺拔,其余皆是虚幻。
台下众人却义愤填膺:“杀了他!罪人!曜暄!杀了他!”
鲲涟仙君的声音像来自天地:“罪人曜暄,贪图灵脉,屠戮百姓,罪不容诛合该挫骨扬灰。”
满座皆是叫好。
下一瞬。
无数利箭幻影,自鲲涟仙君手中凝聚,又随着他不断发力,轰然射向曜暄,瞬间就将他万箭穿心!
几乎是同时,身旁的叶淮喉间溢出一声闷哼,身躯猛地痉挛起来!
麒麟骨好像被人生生挖出,剧痛之下,他忍不住伸出手,紧紧攥住了江荼的衣角:“师尊”
第037章 补天仪式(三)
台上, 曜暄跪倒在地,无数虚幻鲜血从他身上的窟窿中流出。
台下,叶淮的身子抽搐得越来越厉害, 江荼一掌摁上他的肩膀, 却发现灵力甫一输入,就像被无尽黑洞吞噬, 只得将冰冷手指抵上他的脖颈:“叶淮!”
叶淮的脖颈在他指腹下抽动着,像濒死的天鹅,脉搏似有若无。
江荼蹙眉,凝眸望向台上。
叶淮的异常是随着曜暄的受刑开始的,曜暄越痛苦, 叶淮的反应也越激烈。
为什么?
气运之子, 灵气衰弱;
曜暄,夺取灵脉
难道叶淮与曜暄,真的有关系?
一簇灵力从江荼指尖,迅如闪电向台上袭去。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只觉得风忽然吹得凛冽了一些,但也很快就止息。
台上, 对曜暄的处.刑还在继续。
他的喉间不断涌出带着脏器碎片的血液,身躯前俯后仰如苇草摇摆,却竟然没有倒下。
江荼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手掌一下一下捏着叶淮的颈侧肌肉。
这场凌迟持续了多久,叶淮就跟着曜暄痛苦了多久。
痛到深处,他整个人本能地想要往江荼怀里缩,却硬生生咬牙忍住, 不愿让江荼操心而生扛着。
直到冰冷的手掌不容置喙,揽着他的脑袋往怀里摁, 叶淮枕着江荼的胸膛,嗫嚅着想要说什么。
江荼冰冷却温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要逞强。”
叶淮从善如流地撒娇,将自己窝进江荼怀里:“师尊”
紧接着又是一声闷哼,被他强行咽下。
台上,曜暄的血液终于流尽,直到最后一刻他的身躯也没有倒下,跪立而死。
与此同时,叶淮像终于找到了呼吸的方法,脉搏瞬间恢复正常,身躯也不再颤抖,只是似乎一时半会站不起来,依旧靠在江荼怀里沉重喘息。
江荼刚要松开的手又搭了回去,一下一下给徒弟顺气。
他没注意到埋在自己怀中的叶淮,眼底闪过些许晦暗神色,悄悄紧了紧手臂。
鲲涟仙君此后又说了什么,江荼已经无暇去听。
好不容易捱到结束,塞了灵石的引路机巧鸟带着各门派去分配的院落休憩。
叶淮好似终于回过神来,慌忙从江荼怀里站起,额发湿漉漉的黏在脸上,是疼出的冷汗。
江荼抬手,替叶淮把额发撩到一边。
他避开了程让等人询问的目光,决定先暂且按下不表。
离开议事堂,天色已经有些黯淡,足见所谓上界训诫浪费了多少时间。
跟着机巧鸟走了许久,这灵智未开的鸟儿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一直走到辉煌的屋舍也显得破落,好像从空明山走进了荒山,机巧鸟终于在一座破破烂烂的院子前停下,歪着脑袋用豆豆眼瞅着他们。
“来去山派咕咕,住在此地,望你们能够,咕咕,感恩戴德啊不,宾至如归。”
被录入的语调毫无情绪,机巧鸟的豆豆眼里却微妙地露出几分鄙夷。
不等他们说什么,它拍拍翅膀高飞而起,飞走的速度比领路时快了十倍不止,好像多待一秒就要玷污它漂亮的羽毛。
江荼一阵无语。
且不说那句“感恩戴德”是个什么情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空明山在给他们坐冷板凳。
看来这趟补天仪式,是不想他们好过了。
众人的表情都有些微妙,白泽更是露出难以言喻的嫌弃:“小爷我这辈子没住过这样的泥巴房子”
江荼倒是无所谓,能住就行,就算空明山给他一个只有木头架子的空房他也能接受。
他向程让打过招呼,便朝着其中最小的一间偏房走去。
叶淮自是快步跟上。
白泽的声音远远响起:“江荼!你就这样丢下我?我呢?我和谁睡?”
江荼直接无视了他,心道有些人在来去山派时,嘴上说着住在他的行云峰,实际十天有七天都在主峰,真看不出来有多想和他待在一起。
他伸手推门,叶淮在身后问道:“师尊不管白泽前辈了么?”
“那你出去,换他来和我住。”江荼丢下一句话,脚步不停地走进屋。
屋内狭小,勉强分成相邻两间内室,连个茶几也没有,和旅馆差不多布置。
屋内弥漫着一股木质家具腐烂发霉的气味。
江荼抬手将窗推开一些,啪嗒一下半边窗户都掉落下去,竟然连窗棂都被蠹虫吃得空心。
凉风从窟窿吹进来,江荼无言压下眉尾抽搐。
这时一道灵力将窗户重新合上,灵力织就的网把风声隔离在外。
叶淮磨蹭到江荼身边,讨好地眨眨眼睛:“师尊,我们不管白泽前辈了,你让我和你睡一间吧。”
江荼默许,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
叶淮摇摇头:“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江荼侧过身,两指又往他脖颈上一搭,这回不需要江荼强行控制,青年就侧过脖颈主动蹭了上来。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多蹭两下,江荼就收回手,朝他勾勾指尖:“过来。”
江荼走到桌边,手掌拢着煤油灯芯,这灯亦是一件地阶法器,会在日落后自动燃起,永不熄灭。
此刻火光在江荼掌心跃动,缓缓向外拓展,逐渐变成一朵荼靡花的模样。
霸道的力量轻而易举让空明山的法器为自己所用。
突然。
无尽的黑暗灌入室内,顷刻间只剩荼靡花还在燃烧。
江荼护着这朵稚嫩的花,道:“听。”
叶淮深知江荼不会做无用功,更不可能突然与他共度什么烛光晚宴,闻言咽下疑问,歪头凝神。
荼靡花焰倏地窜高。
“你见到麒麟骨了?”苍老的声音,是鲲涟仙君。
叶淮的手掌猛地掐紧,呼吸有些急促。
空明山怎么会知道?难道当年劲风门真的将他的真实身份告诉了空明山?!
江荼一只手抵上唇瓣轻压,示意叶淮控制情绪。
另一片荼靡花瓣也开始燃烧。
“回首座大人,见到了,乳臭未干,不足为惧。”
这声音听着也耳熟,是祁昭。
鲲涟仙君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现下是来去山派内门弟子?”
祁昭很是恭敬:“是,他的师尊好像姓江,孙儿派人调查过,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散修,一无背景,二非世家,刁民而已,不足为惧。”
江荼面无表情,伸手一抓将煞气掐灭,又弹了一缕灵气到叶淮眉心。
叶淮一个激灵,捂着额头眼巴巴瞅过来,竖成一条线的眼睛缓缓散成圆形,很不服气地鼓着嘴,因祁昭对江荼的轻蔑而着急上火。
江荼一时分不清他是河豚精还是麒麟骨,心想祁昭的话虽不好听,但大多都是事实,他本人都没生气,叶淮为何气成这样?
理解不了。
那边,鲲涟仙君叹息一声:“籍籍无名?你可有注意到他修为几何?”
祁昭似乎有些紧张,但还是嘴硬:“孙儿当然注意到了,是三阶大圆满。但空明山下的三阶大圆满,都记录在册,这个刁民不知从哪里半路杀出,怕是来去山派为了给自己长脸,用药堆起来的假货吧。”
修真界这样的事情也不少。
鲲涟仙君不置可否:“那你可注意到那麒麟骨的修为,知道他现在是什么境界?”
祁昭过了一会才闷闷道:“三阶初期。满打满算他才入门三年,谁知道他的修为是不是也”
鲲涟仙君道:“雷劫做不得假。”
祁昭大惊:“什么?!那日的雷劫是”
鲲涟仙君的声音沉了几分:“这三年你在三阶大圆满桎梏不前,可麒麟骨却能直接飞跃至三阶,你怎么不想想,来去山派偏远之地,灵脉如何与空明山相比?”
“昭儿,你现在还觉得,那散修是个用灵药堆起来的花架子么?”
祁昭咬了咬牙:“这不可能,难道因为他是麒麟骨,所以天赋异禀?首座,我这就去将那散修的生平再查一遍”
鲲涟仙君打断了他:“昭儿,祁家一脉,光旁系就有二十三支,其中唯有你与旸儿,与我血缘最近。可惜旸儿早亡,而你还太年轻。”
“从今日起,你就好好作为青年一辈,参与补天仪式吧,别的,就不用管了。”
祁昭不可置信,有布料摩挲声传来,似乎是他在地上跪着爬行:“首座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鲲涟仙君道:“我会让你三叔主理接下来的事务,你好好准备吧,多与麒麟骨切磋,向他取取经。”
——江荼覆手挥去花瓣,煤油灯上重新燃起不昧火。
“空明山盯上我们了吗?”叶淮本能地征求江荼的意见,“师尊,我们该怎么做?”
江荼道:“来之前你就该做好被盯上的准备。旁人的事我们管不了,做好分内事就是。明日弟子切磋第一日,早些休息,别给我丢人。”
说罢他就解了外袍,向其中一间卧房走去。
叶淮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走入另一间卧房。
卧房很小,除了一张床,别的什么也没有,就连唯一的床铺也小得可怜,叶淮躺下脚都会超出长度。
他瞪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会,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处刑曜暄时的异常反应让他心神不宁,而鲲涟仙君和祁昭的对话几乎将阴谋二字写在脸上。
光鲜亮丽的空明山好像一座魔窟,而他,麒麟骨,就是人人垂涎欲滴的饵料。
但方才听他们对话时,叶淮没有感到一丝一毫恐惧,唯一的情绪波动,就是祁昭对江荼的轻蔑,让他怒不可遏。
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江荼身后,什么也做不了的小炉鼎了。
他有三阶的修为,该轮到他保护江荼了。
叶淮拨弄着手腕上的麒麟手串,鼻尖凑近那只小麒麟,用力嗅了嗅。
江荼的气息早就被他自己的味道掩盖,叶淮干脆坐起,将手掌缓缓贴上墙壁。
一墙之隔,就是江荼的房间。
或许运气好,江荼卧房里的床,床头也朝着这堵墙,那么
这样是不是也能算做又与师尊同床共枕了?
这个念头冒出的刹那,一股诡异的燥热从小腹一路攀升。
最近他的金丹处偶尔发烫,燥热发自骨髓深处,让叶淮时常处于烦躁边缘。
想想就是渡了雷劫过后,才出现的异常,可没过几天就启程来了空明山,叶淮不愿因自己的事情拖累整个门派,最主要的是不想让江荼担心。
毕竟只是小腹热一热,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
但现在
身体某处的反应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往日过一会也就自己消下去了,可不知是不是先前被江荼那样亲昵搂着,又或是江荼就睡在隔壁催生了不该有的念头,叶淮越想冷静越是冷静不下来,清心咒念了少说几百遍,还是不肯服软。
好热,热到大脑甚至无法思考,好像周遭都是烈火,而他被架在火上灼烧。
叶淮将脑袋抵上墙壁,冰冷的墙并没能安抚他的燥热。
他认命地闭上眼,手掌粗.暴地攥上去,喉间发出一声轻唤。
“师尊”
第038章 补天仪式(四)
翌日。
天色蒙蒙, 似亮非亮。
“这天色”叶淮揉了揉眼睛,鼻尖耸动几下。
江荼仿佛看到只在陌生地域警惕环视的大狗,忍不住摇头:“闻出什么来了?”
“”叶淮沉默了一下, 道, “很不舒服的味道。”
江荼抬手搭他颈侧:“昨晚没睡好?”
叶淮的鼻尖诡异地红了一下,他当然不敢说昨天自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都做了什么, 如今想起来他都羞愤欲死,只能吞咽一下,默认。
江荼道:“今日试剑,祁昭恐怕会找你麻烦,你若是身体不适, 让掌门别安排你出战。”
弟子切磋的正统名字叫做试剑, 切磋只是俗称。
叶淮很是感动:“师尊”
江荼无情道:“省得给我丢人。”
“哦”叶淮垂下头,又坚定道,“没事,师尊, 我不怕他找我麻烦。”
江荼一哂,不再说什么。
来去山派住得偏远, 不得不起得更早,以防迟到。
程让边走边打呵欠:“真是起得比鸡早偏偏空明山还不让御剑,说会扰乱灵脉拉倒吧,我看他们自己不是御剑御得挺欢——”
说话间,他们头顶掠过数道金色身影,正是空明山修士从内门方向御剑而行,转瞬间就超过他们, 消失在前方。
程让骂了一声,被迫加快脚步。
可惜紧赶慢赶, 他们赶到时,第一轮试剑的抽签已经结束。
空明山素来大权在握,不会给任何人同台竞技的机会,就连抽签也亲力亲为,几名空明山弟子将签筒收好,抱拳道:“三爷,好了。”
被称作三爷的是个略有些肥胖的男人,肚皮将空明山华贵的布料顶出个弧度,笑呵呵道:“好,好,辛苦诸位了。”
又朝台下中界仙门拱手:“诸位道友,千万叮嘱自家弟子,点到为止,不可伤人性命。”
说罢,他便招呼众人开始试剑,自己走下台去。
程让适时插话:“这是空明山的三长老,祁沣承,在空明山二十多名长老里,就数他对中界态度最和蔼,可惜天资也最差,迄今也不过三阶修为。”
白泽四处张望一下:“昨天趾高气昂那个小年轻怎么不见了?”
江荼道:“谁知道呢。”
他当然知道,祁昭昨日被免去主理职务,换成了这位看起来憨态可掬的祁沣承。
参与补天仪式的门派众多,为了减少不必要的浪费时间,每一轮切磋都开辟了六个场地。
第一轮试剑没有抽到叶淮,江荼寻了个人最少的看台角落,师徒二人并肩坐下。
江荼对其他人的表现没什么兴趣,至多看到来去山派弟子上阵时,会认真观看全程。
其他门派的修士倒很是激动,隔着老远也能听到他们的欢呼,偶尔还有质疑别人耍赖的嚷嚷。
这也难怪,输赢都代表着师门的脸面,更是在仙山前争取头筹的机会,人人都想在下一届的仙谱上获得一席之地,很难不激动。
过了一会。
“师尊,是他。”叶淮突然出声,示意江荼看向场地中央。
江荼看过去,只见一个矮小瘦弱的背影,抱着一把拂尘,一步三顿地走上比试台。
是祁弄溪。
说来也奇怪,祁弄溪一上台,原本没什么人的看台竟涌来许多人,看他们的服饰,并非是与祁弄溪对阵那人的同门,看来只是些凑热闹之人。
“就是他吗?空明山有史以来的最大废柴?”
“正是他,想想祁旸陨落时不过二十七岁,地阶修为,如今的二公子祁昭二十出头也有三阶大圆满祁家青年一辈中的三阶更是数不胜数,唯独这个家伙,到现在还是一阶。”
“怪不得有人说首座老爷子近来身体不好,怕是被这位气出来的吧?”
“啊?老爷子身体不好?你听谁说的?”
“”
江荼竖着耳朵听他们攀谈,没听几句,比试台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尘烟四起,只见对面的修士只挥出一剑,祁弄溪就被他瞬间掀飞,整个人直接摔出了场地,沿着台阶一路滚到地面。
他颤抖着咳出一口血,身上脸上都是尘土和伤口,看着好不狼狈。
被逐出比试台便是败北,开战不过眨眼,胜负已分。
来看热闹的人长吁短叹。
“果然是废柴,我要是首座我也会被气死。”
“他的对手是二阶中期吧?这修为在青年一辈也算得上翘楚了,输了也难怪。”
“话说回来,他叫什么名字?”
“谁会记得废柴的名字啊,哎呦喂,看了都觉得丢人。”
“”
围观者作鸟兽散。
江荼垂眸看向祁弄溪。
旁人战败,他的师尊同门,至少会为他疗伤、接他离开。
可祁弄溪这里,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几步踉跄着往外走,负责维持秩序的空明山弟子都假装没有看见他,始终不闻不问。
他短暂地走到阳光下,被众人嘲骂耻笑,又重新走回阴影里。
忽然,阴影动了动。
黑猫贴着祁弄溪的脚踝,蹭着他,祁弄溪似乎笑了笑,抹去脸上的血,一人一猫就这么走远。
江荼收回目光:“第一轮结束了。”
他看到祁昭正从另一侧,专属于空明山修士休息的高楼里走出,对叶淮道:“做好准备。”
找麻烦的人要来了。
不出所料。
空明山修士随机抽取出参与第二轮试剑的数十名弟子,其中赫然有叶淮与祁昭的名字。
紧接着便由被抽中的弟子上台,在一个巨大的签筒里抽签,抽出相同签的自成一组,各自前往对阵。
空明山修士报出姓名:“来去山派,叶淮”
叶淮向江荼拱手:“弟子去了。”
他大步向台上走去,腰杆笔直,每一步都精心计算过距离,多少走得有些太端着,但青年风姿出众,足以掩盖步伐的行过乎恭。
不少人都看了过来,纷纷议论这样一位丰神俊朗的青年,是哪个门派的弟子。
叶淮走到签筒前,从中抽出一根红色签。
他将签交还,那名空明山修士盯着看了半晌,突然“扑哧”一声乐了。
尔后,那人拔高声音,生怕旁人都听不见似的:“红签,来去山派叶淮,对阵空明山,祁昭公子!”
——这下连原本没注意到叶淮的人,也都在几息之间冲向了这边。
谁?谁对谁?
来去山派本就自带热度,而叶淮的对手
那可是空明山的二公子,很有可能未来会成为家主的祁昭!
何况祁昭还是青年一辈中极其罕见的三阶大圆满境界!
这下精彩了!
江荼被这些人挤得离擂台越来越远,一扭头就看见好不容易挤进来的程让白泽,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惊恐,一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模样。
和他们相比江荼就显得过分淡定,只隔着人海朝台上的叶淮点了点头。
毕竟对旁人来说措手不及的,他们早在上台前就心知肚明。
一声锣鼓响。
双方各自走到比试台前,台下人头攒动,都是来看热闹的。
有些人却完全没有身为热闹之一的自觉。
叶淮解下外袍,认真叠成个小豆腐块,两手捞着,眼巴巴瞅着江荼。
江荼便伸出手,将衣服接过,眼角余光注意到祁昭的师父正在与祁昭说着什么,一扭头又对上一双期待满满的小狗眼。
叶淮想要什么总不亲口说,总喜欢让他猜,江荼对此颇感无奈,却每次都能一猜一个准。
他觉得自己身为师尊,这时确实应该叮嘱些什么,微微仰头:“切记”
叶淮主动接话:“我不会给您丢人的,师尊!”
江荼一愣,心想这轴孩子:“安全第一,不要伤得太重,就不算丢人。”
换言之输了也没关系。
程让在一旁接过话茬:“是啊,叶淮,实在打不过咱们就跑,跑下台按规则他就不能再打了,祁昭毕竟是三阶大圆满,你千万别和他硬来。”
“谨遵掌门教诲,”叶淮很有礼貌地点点头,看着听进去了,又向几人拱手,转身向比试台走去。
边走,他边在心里默默道:师尊,我不会输。
江荼目送叶淮一步一步迈上比试台,突然被拍了一下肩膀。
白泽一胳膊揽住他,笑嘻嘻地调侃:“江荼,江大人,你别紧张呀。”
江荼瞟他一眼:“我没有紧张。”
笑话,他紧张什么?
白泽露出个无语表情,看向他的手:“你再捏,等下叶淮回来,就会发现他的衣服生生被他亲爱的师尊捏烂啦!”
“闭嘴。”江荼赶忙放松手掌。
白泽笑得更加开心,凑近江荼耳边压低声音:“江大人,你有没有发现你在阳间待久了,越来越有人味了?”
人味?什么人味?
江荼没来得及细究白泽的调侃,台上叶淮与祁昭相互行了礼,竟然开始放起狠话来。
两人都是二十上下的青年,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彼此看不顺眼良久,放起话来也十分不客气。
先是祁昭挑衅:“听说你三年前甚至尚未入门,如今却已至三阶,昨日来去山派与劲风门的口角我有所耳闻,看来他们的质疑确实是空穴来风。”
——看来你和你师尊一样,都是用灵药堆出来的假修为吧。
叶淮的怒火一下就被点燃了,旁人怎么羞辱他都不要紧,唯独不能轻慢江荼:“三年前二公子率人至来去山派,我曾有幸远远见过二公子一面,那时二公子便是大圆满境界,看来持之以恒潜心修炼方是真理。”
——少以己度人了,三年突破不了境界的废物。
“呵呵,”祁昭的嘴角疯狂抽搐,“素闻来去山派节俭,却不知叶公子怎么连护腕也没有。”
——我不和你计较,穷得令人发笑的家伙。
叶淮沉默了。
就在祁昭以为他是无言以对的时候,叶淮俊朗的脸上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
紧接着他就举起手腕,生怕台下人看不清楚似的,晃了晃手腕上的小麒麟:“这是我师尊亲手做的,护腕哪里比得上?”
——你没有,嫉妒了吧?
台下,江荼缓缓扶额,简直有一种要立刻转身离开的冲动。
这笨蛋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麒麟骨么?幸好他的动手能力够烂,隔这么老远别人恐怕看不出这是麒麟,他旁边已经有人在猜测这是不是一条狗绳了。
台上,祁昭的眼睛快要喷出火来,咬了咬牙:“花把势如何比得上真才实学。多说无益,叶公子,还是实践出真知吧。”
——你有病,你找死!
叶淮咧嘴一笑,骨剑旋即出鞘:“正有此意,还请二公子赐教。”
——今天就把你打得跪在地上给师尊道歉!
两道三阶灵力,各自带着满腔怒火,陡然碰撞在一起!
轰!!
为了防止场上的对战影响到无辜观众,每个比试台周围都竖起了坚固的结界,众人只能看到两道灵力交肩而过,尔后砸向结界内壁,被结界吸收。
饶是心里清楚并不会受到真实伤害,灵力袭来时的气势汹汹还是让不少人本能地恐惧,一时人群中“哎呦”、“妈呀”的惊呼声不断。
两个三阶的对战,让旁边同时进行的二阶比试都变得像洒水一样索然无味。
灵力掀起的烟尘散去,场地中央,叶淮一手执剑,微微气喘;对面的祁昭却岿然不动,手中也是一把长剑,剑光绝艳,一看便非凡品。
在这等光芒的对比下,叶淮的骨剑就显得有些黯淡。
祁昭找准机会,杀人诛心:“叶公子知道要代表师门上台切磋,怎么不找把好点的剑?像我这把天倾剑,就是地阶法器。”
叶淮握紧剑鞘,抿唇看向他,眼底凶光毕露。
祁昭不知道这把骨剑对他意味着什么。
这把骨剑,是他灰暗前半生中唯一的光,是他第一次鼓起勇气,挣脱命运缚网的助力。
是师尊赠他的剑。
即便这世上有一万把地阶名剑,他也只要江荼赠他的这一把。
祁昭无知无觉,道:“下次你再来,记得让你的师尊,也给你换一把地阶的剑来。”
话音未落。
一道黑影迅速袭来!
祁昭抬剑格挡,竟瞬间被震得倒退几步,半只脚掌已跨出比试台边缘,他赶忙撤回,旋即闪身落到更远处。
叶淮的突然发难让祁昭有些惊疑不定。
这小子怎么好像突然变强了?
即便他方才掉以轻心,但也不可能毫无察觉就被近身才对。
这么快的速度,难道他还有所收敛?
——事实上,如果祁昭愿意放下身段了解一下叶淮就会知道,叶淮只是被他踩中了雷区而已。
祁昭不敢再大意,聚精会神——
一道凌厉剑光陡然朝他面门袭来!
骨剑在叶淮手中不断冒出金色火光,他反手一旋剑柄,便是数道剑浪呈三股包抄态势向祁昭袭去。
“呵,这招我见得多了,看来你师尊也只能教你这些小门小户的招数!”祁昭冷笑一声,转瞬也挥出三道强势剑浪,正对着叶淮的袭击而去。
旁观者有剑修道:“哟,看叶淮这三剑,单独来看,确实是青年一辈的翘楚可惜啊,可惜祁昭的修为远在他之上,剑式再好,也招架不住修为的碾压”
祁昭的剑式气势汹汹,光看剑浪都比叶淮的粗.壮不少,在这样的硬实力差距下,任何招式都很难有所弥补。
本该如此。
然而。
就在祁昭的剑浪即将轻而易举摧毁叶淮袭击的刹那,叶淮蓦地喝道:“合!”
三道金色剑浪随他命令,瞬间合三而一,宛如天色破晓时未歇的潮汐,迸射出最后的激浪。
祁昭不可思议:“什么”
他的反击扑了个空,在地面划出两道深刻痕迹。
而唯一正对着叶淮袭击的那一道,却因为力量的聚合,而竟然矮了一头。
攻势倒转。
金浪轻而易举吞噬阻拦它前进的一切,就像鲲鹏不会为燕雀停留,轰然拍向祁昭!
——砰!!
祁昭招架不及,整个人瞬间倒飞出去,他眼中写满不可思议与被当众击飞的耻辱,迅速在半空运气,重新调整好重心。
紧接着他就对上一双金色兽瞳。
祁昭瞳孔骤缩:“你”
叶淮一拳就揍上他面门!
在台下一片惊呼中,叶淮如扑向猎物的野兽,自半空将祁昭一拳揍回地面。
落地时二人都已不在比试台上,按理说这时叶淮已经取胜,他却没有停手的意思,又是一拳揍向祁昭另半张脸。
砰!砰!砰!
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叶淮已经连着揍了祁昭好几拳
“你再骂我师尊一句试试?!”
拉架的人赶到时就听到这么一句。
于是所有人都看向了江荼。
江荼扶额无奈,上前捏住叶淮的后衣领,往后一提:“叶淮,别打了。”
这一声比什么都有用,叶淮瞬间停下动作,气喘吁吁地甩了甩手上的血,从祁昭身上站起,闷不做声站到江荼身后。
江荼不看他,双手抱拳朝地上鼻青脸肿鼻血横飞的祁昭抱拳,腰弯得很低:“实在抱歉,祁二公子,小徒第一次参加试剑,下手没有轻重,我代他向您道歉。”
叶淮轻轻拽一下江荼的衣袖:“师尊”
江荼不为所动:“你将祁二公子击飞出比试台的时候就已经取胜,还穷追不舍揍他,不是违规是什么?没有规矩的东西,还不退下。”
祁昭原本已经被人搀扶着坐起,闻言气得向旁侧呕出一口血。
江荼这话看似是在卑微道歉,实际上字字句句强调叶淮压倒性的胜利,是把他打到毫无还手之力。
更可恶的是,明知道他最恨别人叫他“二公子”,还口口声声二个没完。
这人看起来淡泊名利飘然世外,实际竟是个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主!
第039章 补天仪式(五)
祁昭抹了一把脸, 冷笑:“你也知道你徒弟动手不知轻重!我牢记首座教诲,出手时留有余力不愿伤人,你徒弟倒好, 使些阴谋诡计不说, 还粗鄙无礼,粗鲁至极!你这个师尊是怎么当的, 不知道教徒弟为人的礼仪吗?”
“传世剑谱上有一招式,叫做万剑归宗,二公子是没有学过么?”江荼毫无被当众羞辱的不悦,声音依旧平静,但是字字锥心, “您说的对, 小徒来自下界,确实不如空明山自幼修行来的气度非凡。”
“但您说粗鄙无礼”
江荼叹了口气,似乎不愿多说。
而叶淮终于闷闷开口,声音带着些哭腔:“是祁昭先骂您的, 徒儿只是气不过”
方才一阵混乱,自然不是叶淮单方面输出, 祁昭反应过来后也还了叶淮好几下。
此刻众人的目光随着叶淮的开口转向他,就见青年一只眼睛周围全是乌青,鼻孔下还淌着两道鼻血,不似空明山有人飞速替祁昭止血,他一结束战斗就被江荼罚站,此刻血都流进领子里,看着可怜又委屈。
况且方才祁昭辱骂江荼是所有人都听到的, 叶淮的话很是真诚,就是为了维护师父而有些不知轻重罢了。
众人心想, 年轻人血气方刚,正常,看向叶淮的目光多了几分可怜。
祁昭快气晕了,气极反笑:“你倒是会颠倒是非,我本不愿还手,但哪有人被摁着挨打的道理?”
众人看向叶淮的目光又开始不满起来。
江荼不为所动:“您说的对,哪有人被摁着挨打的道理?若非小徒及时出手,二公子召出了法相,小徒恐怕死无葬身之地了。”
众人:
什么?!
法相是修士元神的具象化,三阶大圆满修士才有足够灵力召唤法相,却大多只能凝聚出六道其他生物,唯到了地阶才有足够灵力凝聚出人相本身。
而由于灵气衰弱的缘故,中界的三阶大圆满寥寥无几,一般斗法也远达不到召出法相的地步。
但上界毕竟灵气充盈,很不一样。
法相一旦召出,就不再是点到为止,而要到不死不休的程度了。
祁昭一时失语,江荼还向他抱拳躬身着,祁昭却感觉不到丝毫恭敬,只感觉自己被一只大红狐狸耍得团团转。
他是想要召出法相没错,但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顶多是做了个起手式,可被江荼这么夸大,他竟发现自己百口莫辩。
甚至有些后怕,如此敏锐,江荼此人,果真如鲲涟仙君所说,深不可测。
“叶淮!你倒真是拜了个好师父,”祁昭咬牙,他的师父在他落败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江荼却始终护在叶淮身前,让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你就在你师父背后当一辈子缩头乌龟好了!你违反试剑规则,若不严惩你,岂不让空明山成了笑话?”
这话从祁昭嘴里说出来就有些可笑,殴打对手和召出法相,相比之下还是后者问题更大。
但规矩是空明山定的,最终解释权自然也在空明山口中。
江荼徐徐叹气,先将叶淮的外袍还给他,又一点一点,解开自己的外袍。
青年本就肤白,来去山派的白色外袍褪下后,皮肤被内里的血红衣衫衬得白若透明。
这一幕堪称香艳,偏偏青年的神情云淡风轻,带着不可亵渎的圣洁。
祁昭一愣,结结巴巴:“你、你要干什么?”
江荼道:“二公子所言有理。我徒弟叶淮出手不知轻重,实在该罚,我身为人师,未能以身作则,更加该罚。”
“教不严,师之惰,二公子揍还就是,江某绝不还手。”
祁昭眼睛都瞪圆了:“你”
在胡说八道什么?!
竟然邀请自己揍他?!
无论怎么说,祁昭与叶淮同辈,江荼为叶淮师,就是二人的长辈。
哪有晚辈对着长辈动手,长辈还声称绝不还手的?!
没见过比这还不要脸的要求!
你这人看着淡泊名利,怎么是个这样恶劣的性格!?
祁昭脾气急却也不是傻子,他如果真的打了,他祁昭就会成为不尊不敬的反面教材,这可比被当众揍破相还严重,说不定鲲涟仙君会直接厌弃他,他再也没有成为祁家家主的可能性。
正犹豫间,他们这边的动静吸引了四处巡视的祁沣承的注意。
这圆胖男人打着圆场挤入人群:“江长老,昭儿,哎呦,两位,两位,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昭儿,别赌气了,快向江长老道歉,”祁沣承边说边向江荼作揖,看清他的衣着又是一惊,“哎哟喂,江长老,您这是做什么?快把衣服穿上,别着了风寒!”
江荼顺坡下驴,将外袍重新披上,抱拳道:“祁三爷,这事本就是小徒的错,”
祁沣承满头大汗:“哪里话!是昭儿先出言挑衅,叶小公子才还手的,哎呀,江长老,年轻人嘛,你懂的,你我都有年轻的时候,那不是年轻气盛,一言不合就要动手嘛!正常正常,不打不相识,哈哈。”
祁沣承绝对料不到,他眼中与自己同辈、还要年轻几岁的江荼,实际年龄能当他太爷爷还不止。
江荼也不纠正,微微一笑,似乎很是赞同:“三爷说的是。”
“那这事儿”祁沣承笑笑,“就这么算了,您觉得呢?”
江荼当然点头,左右他们没吃半点亏:“当然”
话音未落。
不远处的另一比试台上,突然传来凄厉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
江荼转眸看去,只见一名弟子跪倒在地,痛苦地抓挠着自己的脖颈,大股浊息从他身上喷溅而出,像喷发的岩浆。
而他的对手,情状更加凄惨。
浊息像饥饿已久的野兽,在众目睽睽之下,生生将他的四肢全部绞断!
一时间鲜血狂喷。
浊息深处,传来“吧嗒、吧嗒”的咀嚼声。
异变陡生,在场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叶淮本能地想要救人,江荼一把将他拽到身后,轻轻摇了摇头。
另一边,祁昭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道灵力向那浊息拍出。
却被另一道灵力截断,祁沣承一把摁住他:“昭儿,冷静些,别把自己搭进去!”
祁昭大怒:“三叔,怎能见死不救?!”
祁沣承死死摁着他,对江荼和其他人笑笑,冷汗却从他肥胖的脸上滚落:“区区浊息不足为惧,诸位莫慌!”
他担忧的不是浊息,这点浊息对空明山来说覆手可破,但竟然有人在空明山变成了鬼兽,对空明山的威信,却有极大的威胁。
祁沣承口中念动咒诀,衣袂随着他语调越来越急促开始翻飞,露出缠在腰间的一圈圈念珠。
这些念珠都是最顶尖的成色,金中带赤,黄中带澄,很快念珠一个个从祁沣承腰间转出,飞速向着浊息包抄过去。
几乎只是一眨眼,明灭的光就将浊息彻底扑灭,念珠重新串成一串,挂回祁沣承腰上。
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祁沣承原本就便便的腹部变得更加肿胀,好像饱餐一顿。
祁沣承道:“这样就,嗝,抱歉,这样就没事了。”
他抱歉地朝众人拱手:“让诸位受惊了,快快,去收拾掉。”
当即有空明山弟子向那比试台跑去。
和许多凑上去围观的人不同,江荼只远远跟着看了一眼,并没有迈步。
光这一眼,就能看到台上一团血肉模糊,被浊息缠住的那名修士只剩躯干,四肢都成了肉糜,而化作鬼兽的修士,呈现头大身子小的可怖模样,双眼暴突在外有如伥鬼,都已看不出人形。
方才还活生生的人,眨眼间连死亡都被剥夺了尊严。
这都是各门派的优秀弟子,当即有人上腔:“空明山中竟有浊息?三爷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说法?”
祁沣承汗如雨下:“自然,自然,我定会派人追查,明日,不,今日就给各位一个交代!”
江荼蹙眉看着祁沣承谄媚的神色,有些不解。
他好像急着要给出结果,好证明自己一样,就像昨天的祁昭,似乎都把主理身份看得极为重要。
江荼眨眨眼,想到昨天听人说,鲲涟仙君身子不好,命不久矣
看来即便是仙山,也难以摆脱名利沉沦,人心实在无聊。
在踏进又一场权力争斗的漩涡中前,江荼选择抽身而去。
他悄然离开簇拥着祁沣承讨说法的人群,他一走,叶淮自然跟上。
来去山派仍有其他弟子在比试,身为掌门程让自然要看着,江荼用眼神让他放心,便自顾自向住所走去。
叶淮局促不安地跟在他身后,一边用掌心擦脸上的鼻血。
江荼眼角余光注意到了,额角青筋直跳。
本来就挂了彩,擦起脸来又不知道轻重,这下把自己的脸都抹花了,真成了一只脏兮兮的野狗。
江荼停下脚步,叶淮险些撞他怀里,赶忙后退,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师尊”江荼不说话,叶淮更害怕了,眼眶发酸,“我知道错了”
“错在哪里?”江荼审视着他的脸,心想真是蠢得可以,压着人家揍还能被一拳打在眼睛上,都肿成个核桃了。
叶淮抿了抿唇,心里并不觉得自己揍祁昭有什么错,嘴上服软:“我不该追着祁昭揍没有遵从师尊的教诲,忘记了收敛锋芒师尊,可是他骂您,他、我”
三年前祁昭就羞辱过您,那时我打不过他,如今我终于可以新仇旧恨一起算,让我怎么能忍下?
他越说越难过,声音都像泡在水里:“况且空明山都知道我是麒麟骨了,师尊,收敛又有什么用?他们肯定会盯上我的。”
“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我好欺负,我想我想保护您”
江荼冷冷道:“我不需要你来保护。”
叱咤地府的阎王爷很是无奈,才刚摸到三阶的门槛,连保护自己都勉强的小东西,还想保护他?
冰冷的语气让叶淮手足无措:“师尊”
眼看着小珍珠就要从他眼眶里滚落,江荼早有准备,从袖中摸出一块布帕,拍在叶淮脸上:“你十六了,哭这招对我没用,擦干净眼泪,再擦擦脸。”
叶淮吸吸鼻子:“呜呜,师尊”
——可是上个月我不小心打塌了行云峰,才哭了两声您就原谅我了。
江荼没好气地一甩袖子:“走了。”
——眼不见心不烦,休想再让我心软一次。
叶淮攥着那块帕子,在原地眨了眨眼。
江荼给他帕子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江荼没有他看起来那么生气。
但叶淮小心地嗅了嗅帕子,上面满是江荼身上荼靡花的浓郁香气,他哪里舍得用,悄悄藏进怀里。
前方,江荼远远丢下一句:“下次弄清楚自己错在哪里再道歉。还有,再被揍成这样,别说我是你的师尊。”
“!”叶淮心头一喜,原来江荼是生气他被祁昭揍得鼻青脸肿,而不是他以为的气他动手,说到底这不还是关心他?一时间脸上发烫的伤也变得可爱起来,“弟子明白,师尊,你等等我,师尊”
他像个狗皮膏药黏黏糊糊贴了江荼一路,“师尊”、“师尊”唤个不停,江荼简直后悔没直接用帕子塞住他的嘴。
十二三岁时黏着他,还能算是小孩子没有安全感,如今业已十六岁,民间这般岁数已能娶妻生子,还这样黏人他的教育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好在突然的浊息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不然还不知道要和空明山纠缠多久。
他们回到屋中没多久。
空明山的通知就被机巧鸟带了过来。
不出所料,空明山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突然异化而中断进程,试剑依旧会按照正常流程进行。
通知让他们不必担心,必会在今夜子时半前给公众一个交代,恰与祁沣承的说法一致。
江荼在屋内翻箱倒柜,找出一瓶伤药粉,递给叶淮。
叶淮接过,问:“师尊,我们今日还出去么?”
江荼摇了摇头:“不出去。自有我们出去的时候。”
“哦,好,”叶淮点点头,突然发出“嘶”的一声。
江荼转眸看过去,他这倒霉徒弟将一瓶药都倒在了伤口上,正捂着伤口疼得面部抽搐。
江荼额角青筋直抽:“过来。”
叶淮乖巧过去,江荼指尖沾了些许净水,贴在他伤口处打圈,将过分刺激的伤药稀释。
江荼的动作很认真,从叶淮的角度,只能看到纤长眼睫在脸上扫下一片阴影,还有紧抿的唇瓣,勾出一个疏离却温柔的弧度。
叶淮的下腹又有些发烫
亥时。
江荼在窗边打坐,一团漆黑的影子出现在窗外,伏着身子,小心地向江荼靠近。
影子悄悄推开了窗,它的动作很谨慎,就连这残破不堪的木窗子,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它将身子全部挤入屋内,刚迈出第一步。
唰——!
一片荼靡花瓣不知从何处飞出,如利箭离弦,瞬间穿透影子的皮肉,将它钉在窗上。
窗依旧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江荼依旧闭着眼:“你来做什么?”
被钉在窗上的影子剧烈挣扎了一下,一小团尾巴垂下,紧接着影子中间睁开一双绿色猫瞳。
正是祁弄溪的黑猫。
黑猫不答,睁着眼睛看着江荼,似乎与他僵持。
但这只是单方面的,江荼早察觉到了他的到来,没兴趣和他浪费时间:“不说就滚出去。”
江荼向来说到做到,荼靡花上灵力飞散。
黑猫张开嘴,发出一个低哑的男人声音:“江长老,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江荼总算睁开柳叶眼,看过去,很意外的样子:“你是公猫?”
“”黑猫的瞳孔震了震,“祁弄溪喜欢这个名字。”
江荼点点头:“纵横斗转,龙蛇起陆;崩腾决去,雪练倾河*,确是好名字。”
“但你没有和我交易的资格,雪练。”
只有平起平坐的双方,才能用“交易”形容彼此的试探与谈判。
而黑猫显然没有资格与江荼平起平坐。
一滴浓稠浊息滴落下来,黑猫沉了沉眸色,似乎这句话让它倍感耻辱,但它还是说了:“我请求你伸出援助之手,江长老。”
荼靡花陡然散开,黑猫轻巧落下,紧接着身形一晃,幻化做个黑衣男人,半跪在江荼身前。
江荼审视着他。
雪练是鬼兽,毫无疑问,即便他身上散发出的浊息很微弱,也无法改变这一事实。
可问题是,多福村的千瓣莲佛也有自己的思维没错,江荼也确实知道鬼兽大多聪明狡诈,但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能够口吐人言,甚至幻化出人形的鬼兽。
按照阳间妖精的修炼境界,能够化出人形已是极高修为,可雪练身上的浊息,甚至比不上昔日的千瓣莲佛。
古怪。
雪练也在凝视着面前的青年。
他是毫无疑问的上位者,居高临下俯视着身为下位者的自己,每一个神情都充满着凌厉的威严。
雪练的肩上,被荼靡花洞穿的伤口,还在向下淌着浊息,江荼的力量甚至胜过了鬼兽极强的自愈能力。
如果江荼想,他瞬间就会死。
但他必须来,因为
雪练跪地,一手搭着心口,向江荼俯身:“江长老,我愿意用生命作为交换,请求你”
话到一半,房门突然被打开。
江荼暗道不好,抬起头,对上一双巨震的琥珀眼。
叶淮就这么出现在门口,骨剑还攥在手上,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瞬间僵硬:“师尊”
他的目光在房内环顾。
——昏暗的内室,突然出现的神秘男人,打开的窗户
叶淮不可遏制地想到昔日读过的小话本,人都快崩溃了:“师尊,你们在做什么?”
第040章 补天仪式(六)
空气一时凝滞。
叶淮泫然欲泣:“我察觉到师尊房内有浊息, 我、我担心你师尊,我真的不是故意打扰你们”
江荼扶额,和叶淮解释起来又要兜一个大圈子, 干脆先无视他:“你继续说。”
雪练手掌贴着胸膛, 额头触地:“空明山认为今日骚乱的罪魁祸首是祁弄溪,我愿用生命作为交换, 请求您救他一命。”
“只要他活着,还有一口气,事成以后,我可以为您做任何事,您想杀的人, 无论是谁, 我都会为您去杀。”
似乎是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机巧鸟的身形突然出现在窗外。
被设置好的程序让它敲窗示意,没想到江荼房间的窗先前被雪练打开,机巧鸟头一歪直接摔进了房里。
它咕嘎咕嘎地骂骂咧咧, 雪练趁机化成猫型,江荼眼疾手快提着它后颈把猫塞进怀里。
机巧鸟抖了抖木头羽毛:“空明山, 已,咕咕,抓到行凶之人,咕咕,邀请于子时,前往塔楼,咕咕, 观看处刑。”
说完,它的豆豆眼里再度露出嫌弃, 飞快而优雅地扇着翅膀飞走。
机巧鸟一走,江荼就将雪练重新丢回地上,表情不变:“你的命对我毫无用处,我若想,这座空明山没有我杀不了的人,何须用你?”
这话毫不留情,冷漠、疏离、冷血,好像坐在塌上的不是一个中界仙门的长老,而是地狱深处杀伐无情的阎王。
绿色猫瞳颤动着,雪练保持着恭敬到五体投地的姿势,强忍下逃离的冲动。
若他此刻还是猫的形态,那么乌黑长尾早就紧张到炸开。
江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向我证明你的价值,或者”
他没有说完,柳叶眼轻飘飘转向半开的窗户,意思很明显:
或者滚。
雪练的喉结滚动一下:“鲲涟仙君即将陨落,空明山内部争斗不断,即便您不想牵涉其中”
他突然转身看向楞在门口的叶淮:“麒麟骨出现在空明山,就注定您已经无法独善其身。”
“补天仪式前空明山突然来了个外人,他说有办法帮助祁家催熟麒麟骨,此人现在就在空明山中,马上就要对叶淮动手。如今空明山所有出入口都已关闭,登天梯的链接也被切断。我知道该怎么离开空明山。”雪练认为自己有了谈判的条件,抬起眸子正视江荼。
这一眼,他没有从江荼眼中看到丝毫情绪,除了平静还是平静。
难道是他想错了?他以为叶淮会是江荼的软肋,难道江荼其实并不在意麒麟骨的生死?
时间分秒流逝,雪练就快要坐不住了,江荼终于开口:“外人?”
雪练急促道:“是,一个身着黑袍,脸戴面具之人。”
江荼脑海中浮现出黑袍人的身影。
他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与门口的叶淮对视一眼,声音带着残酷的冰冷:“若空明山一日存在,我们一日难逃算计。”
换言之,他不准备逃。
雪练只感觉空气的温度都在降低。
但江荼却出人意料地答应了他:“带我去见黑袍人。”
雪练立刻点头:“只要您救下祁弄溪,我带您去见他。”
江荼向来爽快:“好,你去外面等我们。”
逐客令一下,雪练便抱拳后退,黑猫如夜的影子,藏进月色里。
屋内只剩下盘腿而坐的江荼,和始终红着眼圈,在门口一个人生闷气的叶淮。
江荼瞟了他一眼:“怎么不过来?”
“有畜生味。”叶淮闷闷乎乎,他天生不喜欢猫科动物,总觉得那种生物高高在上,总不拿正眼看人,还动辄伸爪子挠人。
所以方才,江荼与那只叫做雪练的鬼兽,贴得那样近,叶淮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了。
嫉妒!凑那么近,那只猫肯定能闻到师尊身上的香味!
讨厌的猫科动物!
他兀自窝着火,江荼一看就知道,却不回答,转而道:“我渴了。”
叶淮鼓着一张脸去给江荼端茶。
茶碗递到江荼面前,水面倒映出一双含情的柳叶眼,一梗茶叶在碗中浮沉,柔和了眼尾的弧度。
江荼突然道:“怕吗?”
叶淮俯身敬茶:“师尊,弟子服侍您喝茶。”
师徒数年这点默契总是要有,江荼从叶淮的举动中,就足以读出他的答案。
不怕。
甚好,江荼颇为欣慰地看着姿态恭敬的徒弟,当年那个会被鬼火吓得往他怀里钻的小少年,在拜师典仪上也是这般恭敬敬茶,却不过这一俯一仰之间,就成长为足以独当一面的青年了。
三年于凡人而言,确实很快。
江荼正是基于叶淮不打算退缩而进行的布置,叶淮的回应正合他心意,他伸手接过茶碗,仰脖将茶汤一饮而尽。
叶淮等他喝完,将空茶碗接过,江荼便站起身,很自然地继续使唤他:“拿我的夜行衣来。”
叶淮转身去拿,江荼则解着外袍。
他们的外袍都是来去山派的统一制服,纯白中带着些嫩芽的微黄,外袍松垮披在身上时,与江荼内里的红色衣衫对比鲜明,好像一团火外的晶莹覆膜。
叶淮借着月色偷偷打量他。
幸好江荼从不过问无关事由,没问他方才脱口而出那句“打扰”,究竟在想什么。
更幸好,那只黑猫只是有事相求,而不是像他想的那样,师尊身边多了一个野男人。
这些年在来去山派和同年龄的青年人打成一片,总难免看到听到些什么,但江荼要他修无情道,什么声色犬马酒池肉林,在行云峰必须销声匿迹,叶淮也没什么特别的触动。
他以为自己道心坚定的。
但
他都抵着墙,做了那种事了。
而且还是想着江荼的脸、江荼的气息、江荼手把手教他练剑时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打住!叶风坠,不要再想了!再想又要!
叶淮用力摇了摇头,抑制住脑子里不断发散的旖旎心思。
正出神着,江荼突然开口:“衣服拿来,你自己也换上你在想什么?”
叶淮连忙道:“没什么。”
又暗暗心惊,他竟完全浸泡在江荼要被抢走的戾气和惶恐中,就这么对四周无知无察。
江荼懒得管他,换好夜行衣,旁观傻徒弟手忙脚乱地收拾。
一会衣服被发髻挂住,一会绑带不知该往哪里调整,差点就把自己整个捆起来。
江荼无语至极,招了招手:“过来,我帮你。”
叶淮小步靠近,像一座小山挡在江荼身前。
他好像又长高了。
“”江荼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主动帮他,最好看着这蠢货把自己捆成个蚕蛹。
话虽如此,江荼还是伸出手,将夜行衣的褶皱,贴着叶淮的肌肉一点点抚平。
青年瘦得极有野性,像常年在外狩猎的黑豹,身上没一处多余的赘肉,腹肌匀称且结实,江荼站在他身前,竟然稍显单薄羸弱。
江荼平静地加重了些力道。
这边江荼给叶淮整理衣服,那边叶淮紧张地吞咽着。
江荼的手,冰冷修长,那种没有温度的冰冷,紧贴肌肉时本该引起战栗,可叶淮却觉得哪里都被点燃了。
好在江荼并没有察觉到他的慌张,帮他把衣服理好后,就即刻凝眸望向窗外。
月明星稀,有鸟雀栖息在枝桠上,被江荼冰冷的目光注视到,立刻振翅飞离。
江荼动作比鸟更敏捷,指尖一动,一片花瓣从他掌下飞出,一下自背后扎入那只雀鸟的心脏,尸体甚至没有落地,就被灵力无声绞碎。
叶淮一惊,目光闪烁。
江荼道:“你在想,我为何要突然虐.杀一只无辜禽鸟?”
“不!”叶淮急切地否认,虐.杀这个词实在太难听了,“我绝不质疑师尊,师尊要杀,就算是我我也没有怨言我知道师尊最喜欢小动物了,只是不明白缘由。”
江荼心想你是从哪里看出我喜欢小动物的?虽然他身边能称得上动物的确实很多,一个白泽一个程让一个叶淮,每一个都笨得让他操碎了心。
江荼道:“你可知道这只小动物在窗外待了多久?”
叶淮又是一愣,醍醐灌顶:“是空明山”
江荼点头,空明山用来监视他们的东西五花八门,江荼一开始假装没有发觉,是因他早就在屋外设了一道障,这些东西再机敏,也窥探不到他们在房内的真实举动。
如今出手,是因为雪练,他不能让空明山知道雪练来过。
反正来去山派江长老冷血无情的“美名”早已在外,他杀一只鸟,又有什么关系?
江荼对旁人的评价素来不在意,手掌虚空一抓,当即有一根玉簪浮现,将长发挽起。
夜里行动,方便些。
一抬头,叶淮眼巴巴地看着他,江荼又是一阵失语:“自己扎头发,你都多大了?”
十二三岁时他帮忙扎就算了,十六岁了,还想劳他尊驾?
叶淮哪里敢说自己是看他看得呆了,只觉得自己最近真是昏头了大逆不道,赶忙随手把头发扎好。
江荼等他收拾好,迅速翻窗而出。
叶淮看着江荼的背影被夜幕吞噬。
又或者是夜幕在躲避他的锋芒。
叶淮眼底幽深到可怕。
他攥紧腰间的玉佩,三阶的境界已是许多人一生都无法到达的高度,可距离他想要保护的人,却还是那么遥远。
更糟糕的是,下腹不断涌起的热浪,正不断灼烧着他的神智。
叶淮想不清楚这是什么原因,直到江荼侧过脸来催促他,才匆匆念了几句清心咒,迈步跟了上去。
江荼在夜幕中前行,所到之处,黑暗都像畏惧他的威严而不断后退。
他在一处屋檐下等待。
片刻后,一片浓郁阴影在黑暗中蠕动,凝聚成一只黑猫。
碧绿猫瞳转动一圈,无视了江荼身后凶狠的目光,轻巧地落在江荼肩头。
江荼伸出对边手掌到它面前,黑猫张口,将口中叼含的令牌吐到江荼掌心。
这是一枚写着“空明山”三字的纯金令牌,薄薄一片,拿在手里很有分量。
黏腻的血液随着令牌一道落在江荼掌心,还带着温热。
雪练道:“有了这枚令牌,才能进入空明内山,去见黑袍人。 ”
江荼没有纠结令牌上的血液从何而来,指尖翻动检查过,就将令牌挂在腰间。
等他做完这一切,黑猫跳下地,抖了抖爪子,扭过头,碧绿眼眸看向江荼,无声地“喵”了一下,示意他跟上。
黑暗中空明山的高楼瓦舍像一个个巨大鬼影,伸出瘦长鬼手勾向江荼的影子。
江荼面不改色,那些鬼影靠近不了他,就被更加浓重的赤红点燃。
前行许久。
眼前出现一片宽阔的空地。
江荼眸色微动,眼底亮起些许赤色,随着视野被猩红侵浸,他隐约看到空地上出现许多影子,但再清晰的也看不见了。
不过他不急着前进,而是微微侧过身,转眸望向身后。
他的反常动作引起了叶淮的警觉,他跟着江荼往后看,却只能看到一片浓郁的黑暗:“师尊,怎么了?”
江荼却在这时收回目光,声音清冷:“没事。”
真的没事吗?叶淮持怀疑态度,但既然江荼这么说了,他也就按下不表。
紧接着,江荼向前迈了一步。
刹那间,一道屏障浮现出来,这屏障有着远胜三阶的力量,在他踏入的刹那似乎察觉到他外来者的身份,瞬间就有要将人四肢折断的巨大压力传来。
然而很快又止住,江荼腰间的金制令牌泛出微弱的光芒,化解了屏障的施压。
空明山内门弟子的令牌。
有了这枚令牌,才能踏入真正的空明山。
不过,他们手上只有一枚令牌,无法使两人分别通过。
江荼沉吟片刻,对上叶淮眼巴巴的视线。
他面无表情地抓住叶淮垂在身侧的手,一点一点,强硬且不容置喙地将自己的手指插.入叶淮的五指之间。
叶淮低头看着江荼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脸颊“轰”的一声,像被点燃一样烧了起来。
十、十指交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