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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纵火

    后半夜, 澧京城乱了起来。

    巡夜的更夫最先察觉了夜风中的烟味,惊慌失措地大嚷“走水了”,沉睡中的百姓都被惊动起来, 一时间敲锣声、呼号奔走声响作一片。

    远处望火楼上值夜的官兵也看到了火光和浓烟,匆忙敲响了悬在楼顶的防火钟。京中负责火禁的火丁背着水囊麻搭迅速出动, 朝着钟声指引的方位奔去。

    钟声浑厚急促, 穿透力极强, 方圆十数里都能听见阵阵余音。

    祝予怀睡得本就不踏实, 当即被这接连作响的钟声惊醒过来。

    “阿鸣……”他刚唤了一声就断断续续地咳了起来,起身想去摸案几上的茶水。

    “公子?”易鸣端着烛台掀开卧房的门帘,就见祝予怀穿着单薄的寝衣咳个不停,登时急道,“这怎的赤着脚就下床了!我来我来,您先回床上去, 别着了凉。”

    祝予怀在他的念叨中又坐了回去, 由着易鸣给他披上氅衣、递了半盏温水, 喝完才缓和些许, 问道:“外面是什么声音?”

    “是望火楼的鸣警声, 大约是哪里走水了。”易鸣看他面露担忧,安慰道,“不过离咱们这儿远着呢,况且澧京城中四处都有专管火事的防巡铺, 烧不起来的。天还早,公子再睡会儿?”

    祝予怀心中惴惴不宁,又问:“可知道走水的是哪个方位?”

    易鸣说:“听动静, 应当是东边偏南……吧。”

    他犹疑地顿住了。

    姓卫的那家伙,好像就住那一块儿?

    不安的感觉愈发浓烈, 祝予怀掀开被褥又要下地:“我得去看看……阿鸣,你去备车。”

    易鸣忙拦住他道:“公子先别急。这会儿防巡铺忙着扑火救人,那边肯定乱得很!咱们帮不上忙不说,马车搞不好还会挡人家的路。不如这样,我去远远探一眼……”

    “我也去。”祝予怀冷静了些许,“不乘马车便是了。牵匹马来,我随你一同去。”

    与此同时,卫府上空两处浓烟冲天,依稀能听见府中混乱的呼救声和泼水声。

    皇城营士兵持兵覆甲穿过街巷,正撞上赶来救火的防巡铺火丁,两队浩浩荡荡的人马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防巡铺的领头人不得不高声喊:“大人们让一让,火情不容耽搁呀!”

    皇城营是听着响箭声来的,士兵们虽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纷纷后退空出位置,好让火丁先救火。

    府门被侯跃提前闩上了,又在门底门缝里都卡了木楔,没个一时半会儿打不开。可若绕路走其他门,还得再耽误时间。

    火丁们见呼门不应,当机立断,由一队人撞门,一队人往墙上搭梯子。

    撞门的动静遥遥传入府中,焦奕望着眼前飞速蔓延的火势,略松了口气。

    时机刚好。

    关押阿日骨的屋子本就堆满了杂物,秦宛和小羿暂住的院落里也堆了柴火,烧起来很快。等到火丁们赶来,刺客的尸体定然是抢不出来了。

    将士们还在到处上蹿下跳地喊“救命”,焦奕看着这浮夸的演技,敲了敲手中的木盆:“别演了别演了,赶紧的救火!烧两间屋子意思一下差不多了,真把府邸烧光了,咱从明儿起全得睡桥洞!”

    这惊悚的言论一出,将士们的鬼哭狼嚎声登时带上了几分真情实感,拿着锅碗瓢盆拼命泼起水来。

    侯跃将秦宛母子和老兵们疏散到箭场那边的空阔地,也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

    焦奕清点了人数,总觉得还忘了些什么,忽然皱起眉:“小郎君呢?”

    众人一怔,齐齐摇了摇头。

    一旁没出过声的武忠困惑地抬头:“他不是去火里了吗?你们不知道?”

    众人静了一瞬:“!!!”

    侯跃气都没喘匀就听见这消息,一把抓起他的衣领:“你说什么?”

    武忠被他狰狞的神情吓了一跳:“他他他自己说的要去火海里烫一烫,走了有一会儿了!我还以为你们事先说好的呢!”

    将士们彻底慌了,扯着嗓子呼喊起来:“小郎君,小郎君!”

    火愈烧愈烈,只听得见嘶嘶的火焰窜动声和木头烧裂的噼啪声。

    远处,府门被撞开的动静如闷雷炸响,最早翻过府墙的几名火丁也已穿过了演武场。

    “喊有个屁用!”侯跃急得团团转,“先扑火,扑火救人!快啊!!”

    烈火早已吞没了房梁,炽热的气浪让人根本迫近不得。侯跃转头就要往火里冲,被焦奕一把拽住。

    “老焦!”侯跃气得直叫,“小郎君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我有何颜面去见卫长史和老将军!”

    “你长点脑子。”焦奕眼底倒映着火光,沉声道,“若人真在火海里,这会儿神仙也救不得他了。”

    易鸣驱马带着祝予怀,在城中马道上疾驰。

    虽然大烨有宵禁令,但自先帝允准百姓开夜市起,宵禁令便名存实亡,只偶尔会遇上夜巡队盘查。不过现在城东乱成一团,倒也没人顾得上管他们了。

    就这样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卫府附近,已临近卯时。府门前的道路被封,有皇城营的士兵看守着不让通行。

    天蒙蒙亮起,火势已然得到控制,空气弥漫着烧焦的气味,隐约能看清府邸上空升腾的黑烟。

    祝予怀在马背上颠簸得头昏脑胀,一抬眼瞧见这场景,仿佛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整个人都苍白起来。

    易鸣搀他下马时,发觉他的手凉得惊人。

    “公子……”易鸣张了张嘴,却又觉得这会儿说什么都无益。

    他沉默地扶着祝予怀,头一回在心里为那姓卫的混账祈祷起来。

    狗东西可千万别死啊!

    皇城营的几名士兵发现了他们,喝止道:“皇城营办差,闲杂人等退避!”

    祝予怀被冷风吹疼了眼睛,鼻尖和眼眶都泛着病态的红,被这么一吼,抬起头泪光闪烁地朝人望去。

    他这副病容看着随时要羽化登仙,那吼人的士兵噎了一下,驱赶的狠话就有些说不下去。

    见对方的气焰弱了几分,易鸣趁机套起近乎:“军爷,我家公子与卫小郎君是……是好友,可方便问一问,府里出了什么事?卫小郎君现下可还安好?”

    士兵见他们没有不轨之举,略微松口道:“府里的情况咱也不清楚,你们要是担心,就站远些等等吧。”

    祝予怀只得拢紧大氅,久久望着那被撞毁的府门,再往里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府中,两处大火都已被扑灭,卫听澜依然不见踪影。

    将士们急得快哭了,在那些焦黑的尸体间翻翻找找,皇城营的士兵们也帮着四下搜寻。

    皇城营统领程焕站在一旁,向焦奕询问事情的始末。

    按照约定好的说辞,焦奕答道:“刺客兵分两路,一小拨人困住了我们,似乎是想拖延时间,另一拨人应当是冲着小郎君去的。混战中突然起了火,我们被绊住手脚,来不及救,只能眼睁睁看着屋子烧起来。等解决了手头的刺客赶过来,这边已沦为火海,小郎君也不见了踪影。”

    “为何府门封死了?”

    “不清楚。大约是刺客提前动了手脚,想将我们困在府中好纵火行凶吧。”

    “那响箭是谁放的?”

    焦奕摇头:“太黑太乱,没看清。”

    程焕看着那一具具烧毁的尸体,又看着那些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情真意切的朔西将士,紧皱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院子塌了大半,焦黑的废墟后露出个不起眼的小水塘。搜寻中,有眼尖的皇城营士兵忽然喊了起来:“水塘里有人!”

    “哪儿呢?我去,还真是个人啊!”

    侯跃认了出来:“是卫小郎君!快快快,搭把手搭把手!”

    将士们忙拥过去七手八脚地拽人。卫听澜就伏在岸边,大半个身体浸没在冰冷的水中,全靠下意识紧攥着岸边的枝蔓才没溺死在水塘里。

    大约是在冰水中泡久了,他被捞上来时已经昏迷,脸色冻得发青。身上的衣衫也破得不成样子,血水混着池水一个劲地往下淌,借着天边熹微的晨光,能看清袖口和后背有一大片火燎的痕迹。

    目睹这惨状的皇城营士兵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就连焦奕看了也陡然一惊。

    这副模样,简直像去了半条命。

    “先背他去揽青院。”焦奕很快做出反应,指挥道,“猴子去请大夫,其余人准备热水、干净巾帕、炭盆、姜汤,要快!”

    将士们应声奔忙起来。侯跃也顾不得自己被烟熏得灰头土脸,匆忙往府外去寻医。

    府中上下都有得要忙,焦奕顺势向程焕告了罪,显然是委婉送客的意思。

    刺客的尸骨被一一收整抬走,主人家还昏迷不醒,事情到这里,也确实没什么好问的了。程焕只得召集下属,暂且回去复命。

    祝予怀和易鸣在府外等了又等,见皇城营终于开始撤离,连忙朝府门走去。

    还未至近前,府中恰有人行色匆匆地牵马出来,看到他们不禁一怔:“祝郎君?”

    祝予怀亲眼看着一具又一具盖着布的尸体被皇城营抬着离开,又见侯跃一身狼狈,愈发不安地问:“这是怎么了?”

    侯跃神情悲恸,丢了马缰涕泗横流地朝他们迎来:“您来得正好!快救救小郎君吧!”

    骤闻此言,祝予怀的身形趔趄了一下,悬着的心顿时揪紧了。

    易鸣忙扶稳他,急道:“你说清楚些,他怎么了?”

    侯跃呜咽道:“都怪那天杀的刺客,小郎君先被火烧,又遭水淹,捞上来时都快没气了!若不及时救治,怕是命不久矣!”

    往揽青院的路不算长。

    空气中还残余着焦木的气息,演武场的兵器架子七倒八歪。祝予怀走得很急,魂不守舍地喘息着,周遭的声音仿佛被抽离了去,易鸣焦急的唤声他也逐渐听不清了。

    分明信誓旦旦说了会平安回来,分明说了……

    祝予怀的呼吸越来越凌乱,视线也逐渐变得氤氲模糊。

    他把那些克己复礼的君子之仪都忘了干净,一路跌跌撞撞地穿进院廊,推开房门,在焦奕诧异的目光中径直朝卧房闯去。

    然后在卧房门口平地绊了一跤。

    焦奕:“……”

    祝予怀支起身,盈了满眶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易鸣跟在后头,一进门就看见自家公子坐在地上垂泪,顿时面露不忍,搀扶的动作也带上了几分沉痛。

    焦奕的脑仁突突地跳。

    总觉得他下一刻就要说“生死有命,公子节哀”。

    祝予怀摸索着扯开绊倒自己的破布条,泪眼婆娑间瞥见那上面全是斑驳的血迹,赫然是件破损的湿衣裳。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踉跄着爬起身掀开门帘。

    “濯……”

    一阵冷风钻入里屋,传说中命不久矣的某人蜷缩在床榻上,生龙活虎地打了个喷嚏。

    祝予怀险些踩着自己的脚。

    卫听澜哆嗦着把自己往厚实的被褥里埋了埋,声音带着闷闷的鼻音:“姜汤来了?”

    祝予怀望着床榻上鼓起一团的被褥,万般心绪打了个旋,从心中百转千回地飘过。

    卫听澜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一团带着药香的雪扑了个正着。

    一枚竹木发簪掉落在床榻上,顷刻间青丝如瀑倾泻。清苦的竹叶味和风霜的寒气弥散开来,隔着被褥凉丝丝地裹紧了他。

    卫听澜呆住了。

    祝予怀抱着他浑身颤抖,好像在哭,又像在笑:“我还以为……”

    卫听澜有些无措,想拍拍他,手却禁锢在被子里动弹不得。

    他只好隔着被褥蹭了蹭祝予怀:“我没事。”

    祝予怀还在哽咽:“侯跃跟我说,你快没命了。”

    “……你听他胡扯,我装的。”

    “可你衣服上有血。”

    “假的。宰了只鸡,抹的鸡血。”

    “那你没有被火烧,也没有被水淹?”

    “嗐,那有什么。”卫听澜大言不惭,“顶多算是在火里趟了趟,水里涮了涮……”

    祝予怀挪开了些许凝视着他,眼睛红通通的像只严肃的兔子。

    卫听澜的声音小了下去:“……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火是谁放的?”

    卫听澜视线飘忽着没答。

    祝予怀看了他一会儿,慢慢坐直了身:“卫听澜。”

    这连名带姓的一句一出,卫听澜的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生气了?

    他小心地瞄了祝予怀一眼,悄悄往后挪了挪,忽然转头一个猛扎,整个人像只逃避现实的刺猬,用力蜷成了一个球。

    祝予怀看着背对自己装死的一团被褥:“……”

    他默了一息,伸手拍了两下。

    手感很弹,声音很润,但卫听澜不为所动。

    “起来。”祝予怀深吸了口气,“你把我的簪子给卷走了!”

    第052章 风寒

    被褥团子动了动, 像个蚌似的飞速开了条缝,吐了枚簪子出来,又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祝予怀看着这荒谬的一幕, 又气又好笑。

    “我会吃人不成?”他拎起被褥的缝隙,“你出来, 我看看你身上可有伤。”

    卫听澜立马裹得更紧实:“不行!我两日不曾沐浴, 身上又脏又臭, 见不得人!”

    他这般抗拒, 祝予怀反倒起了疑心。

    一床被子就这么大,他轻而易举又抓着个空隙,温和地诱哄:“这有何妨?你放心,我就看一眼,绝不嫌弃你。”

    “那也不行!”卫听澜预感到自己脆弱的外壳要被扒了,垂死挣扎起来, “你……你若非要看我身子, 也得等我洗干净才行!到时候从头到脚从里到外, 随你怎么看!”

    这宁死不屈的一嗓子是豁出去喊的, 不止祝予怀, 连候在房外的焦奕和易鸣也听见了。

    来送姜汤的将士刹住步子,惊慌地同两人交换了下视线。

    卫听澜振振有词的声音还在继续:“总之,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你再急也不能现在就扒我衣裳……”

    易鸣忍无可忍, 涨着脸掀帘怒骂:“你说什么昏话呢,公子岂是那等孟浪无耻之人?再胡言乱语,我把你连人带床扔回水里去!”

    卫听澜果然闭了嘴, 从被窝里拱出脑袋,幽怨地看着祝予怀不说话。

    祝予怀还拽着被褥一角, 表情迷茫而凌乱。

    “易兄说得也是。”卫听澜撇了嘴,“毕竟九隅兄恪己守礼,当然做不出掀人被褥、扒人衣裳、强要看人身子的事儿。”

    祝予怀:“……”

    无法反驳,但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易鸣看不懂这古怪的氛围,径自道:“公子,您也别操心了,他这能喊能叫的,能有事儿就怪了。”

    这话倒有几分道理。祝予怀心底稍安,见卫听澜百般不情愿,大约是真的好面子,也就没再强求。

    “也罢,人没事就好。”

    屋内点了好几个炭盆,烧得人周身暖融融的。他收了手,捞回自己的簪子,想了想又道:“虽无大碍,一会儿最好还是让大夫替你仔细瞧瞧。沐浴……等身上暖和了再去吧,当心染了风寒。”

    卫听澜听着这话的意思,抬起头:“你要走了?”

    “你累了一夜,总得好好睡一觉吧。”祝予怀安抚地一笑,“我去看看小羿,晚些再来看你。”

    卫听澜松了口气:“也好。我让徐伯多备些早膳,你别饿着肚子忙活。”

    祝予怀心里一暖,道了声谢,便随易鸣一同往外走去。

    听见门合上的声音,卫听澜瞬间卸了力气,一头栽倒在床榻上,身上被衾也跟着滑落下来。

    焦奕和端着姜汤的将士一前一后进了里屋,就见他后背隐有血迹渗出了衣衫,在新换的雪白里衣上分外惹眼。

    两人都一怔,那将士刚要开口,却见床上的人抬起手指:“嘘,人没走远呢。”

    将士没敢多话,看着卫听澜重新支起身,把姜汤一饮而尽,接了空碗便告退了。焦奕却神情复杂,站在床前没走。

    卫听澜趴了回去,倦懒道:“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焦奕也不跟他磨叽,问道:“小郎君何必将祝郎君打发走?猴子寻大夫要时间,您背上那伤……”

    卫听澜微妙地笑了下:“浑身上下就这么点伤了,都处理好了我还怎么卖惨?”

    昨夜他们虽占了天时地利,但对方派来的刺客也非泛泛之辈。卫听澜以一敌众,用的又是速战速决的激进打法,多少挨了对方几下。

    但他对自己的伤势心里有数,就连泡水塘时都特意避开了背后最深的那道口子,并不多严重。

    失火的动静这般大,宫中定不会坐视不理。皇帝本就因为流言的事怀疑自己,定会派人来慰问试探。

    如果他接连两次在刺杀中化险为夷、全身而退,以皇帝那疑神疑鬼的性子,指不定要怎么想。

    焦奕闻言,沉沉叹气:“我的小主子,您可行行好吧。似昨夜那般以身犯险,您那不是卖惨,那是玩命吧。”

    卫听澜瞥了他一眼:“怎么,于思训不在,他那老妈子的毛病就传到你身上了?”

    焦奕噎了噎。

    这能怪谁,他那顶天立地的于兄走了,操心的人可不就轮到了自己!

    “不是,小郎君。”焦奕头疼地捋了把额前的乱发,“属下领军法那日您教训的话,咱可是刻在脑海中片刻不敢忘。怎么您自个儿反倒不记得了?总不能我那顿板子白挨了吧?”

    他指的是自己领军法时卫听澜敲打过的话——身为朔西的盾,就不该肆意作践自己的命。

    卫听澜淡笑了笑:“那不一样。我的命,不作践不行。”

    焦奕迷惑地皱了下脸,对这病得不轻的发言持保留意见。

    卫听澜有些累了,摆摆手:“你下去吧。看着点祝郎君,别让他知道了。”

    焦奕见他翻了身不再搭理自己,只得无可奈何地转身走了。

    另一边,祝予怀替小羿把过了脉,又向秦宛细问了几句药瘾发作时的症状,一一记了下来。

    小羿的药瘾是昨夜发作起来的。因为提前服用了镇痛的汤药,疼得不算太厉害,只是昏睡中一直冒着冷汗。

    秦宛看顾了一整夜,熬得眼睛通红。祝予怀看她憔悴,劝道:“您这般劳心伤神,恐要累垮身子。药方里加了安神助眠的草药,小羿估摸着还要再睡半日。不如我来照看,您去歇一歇吧。”

    秦宛也知道这样强熬伤身,纠结片刻,终究还是半忧心半感激地点了头。

    祝予怀自己也时常生病,对照顾人有些心得。他胡乱应付了早膳,便开始专心替小羿擦脸擦身,按摩穴位,易鸣在一旁给他打下手。

    安置秦宛母子的新院落十分僻静,两人一忙碌起来便忘了时辰,卫听澜还特意吩咐了不许惊动他们,故而宫中遣人登门探视一事,祝予怀全然不知。

    事关刺杀案和朔西,明安帝不信任旁人,因此仍旧是沈阔亲自前来。

    随沈阔一道来的还有太医。

    侯跃请回的大夫已提前替卫听澜看过伤,但卫听澜故意以怕疼为由挣扎抗拒,伤口便处理得十分草率。

    那太医看了就拧紧了眉,只当是情急之下胡乱包扎的,又替他拆了重新上药。

    伤虽不深,但有满背的旧鞭伤衬着,再加上卫听澜一副随时要撒手人寰的虚弱样,三分凄惨也显出了十分。

    就连太医也被唬得也不确定起来,笔走龙蛇开了一堆药方,才谨慎地收了手。

    沈阔站在一旁,目送着太医一脸唏嘘地离去,望向卫听澜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几分同情。

    卫听澜折腾一番,实在困得不行了,但还记得正事。他主动开口道:“沈统领,我方才昏着,有个要紧的线索,没来得及同皇城营的大人们说。”

    沈阔慎重起来:“郎君请讲。”

    “那些刺客……会说瓦丹话。”卫听澜强打精神,艰难地想要支起身,“我只听清只言片语,说的是‘点火’和‘杀了他’。沈统领,大烨若真混进了瓦丹的细作,京中岂还有安宁之日!他们这般明目张胆……”

    沈阔生怕他拿生命再来一段热血演讲,忙把人按了回去。

    “郎君有伤在身,莫要激动。此事我定会向圣上如实禀告,三大营亦会加强戒备。”

    卫听澜虚弱地笑了下:“如此甚好。”

    沈阔神情复杂地静了一会儿,似有犹豫,慢慢道:“除此之外,还有件事要告知郎君。先前圣上命人往图南山调查流言真伪,如今已有消息了。”

    他的口吻并不轻松,卫听澜勉强睁眼:“统领无需顾虑,但说无妨。”

    沈阔便直言道:“诸位将士行军途中并未遇到刺客,但的确出了些意外。据说,随行的马车突然失控,高将军因此不慎伤了眼睛。”

    “马车失控?”卫听澜本就差极了的面色瞬间一变,“他伤势如何,要紧么?”

    “不好说。”沈阔说,“高将军在驿站停歇了几日,可伤势隐有恶化的征兆,只得遣人往京中递信,请求圣上准他返京治伤。”

    卫听澜拧眉许久,一时不能断定这是不是高邈回京的托辞。

    沈阔见他失神,叹气道:“消息是昨夜到的,圣上已经允了。事已至此,郎君且以伤体为重,好生将养吧。”

    也罢,于思训信中说过高邈他们平安无恙,前因后果,待他们回京后自然会明了。

    卫听澜有些昏沉,道了声谢,疲惫地闭上了眼。

    沈阔等人离去后,他便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翻来覆去间,他总觉得身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还有股腥黏的血味儿,让人浑身不舒坦。

    似乎过了许久,朦朦胧胧间,响起轻微的说话声。

    “老伯,劳烦让厨房起灶,煮些好下咽的粥吧。药也先煎上,就按照太医给的这个方子便好。”

    “哎,好好好,有劳祝郎君照看了。”

    这声音忽远忽近,卫听澜的眼皮重得抬不动,想开口,嗓子却干得像火在烧,禁不住咳嗽起来。

    说话声停住了。一个人影快步朝他走近,语气担忧:“醒了?”

    一只微凉的手探上他的额头。

    卫听澜下意识躲了躲,喃喃道:“我还没沐浴……”

    “沐什么浴,你都快烧糊了。”祝予怀好像有些生气,在他脑袋上重重捋了一把,“病好了再同你算账。”

    卫听澜赶忙闭紧了眼装没听见。

    噩梦,一定是噩梦。

    迷迷糊糊安慰了自己几句,他在头昏脑胀中再一次睡了过去。

    祝予怀在他身侧坐了下来,拿起巾帕在水中浸了浸,略微拧了几下。

    看着床上的人犹豫片刻后,他定了定神,伸手小心地拉开了点被褥,向少年微散的衣襟探去。

    混沌间,卫听澜做了一个不大分明的梦,梦见自己走在一片着了火的竹林里。

    火焰炙烤得他浑身出汗,他口干舌燥,在看不到尽头的火海中拼命地寻找水源,最后又累又渴,难受地摔倒在地上。

    仰头时,却看见天空飘起了雪。

    雪落在他身上,像羽毛一样擦过额头和脸颊,而后一路向下,轻飘飘地滑进领口。

    干净的,微凉的,绵软的,带着清苦气息的雪,就这样一点一点熨帖地拂过他的身体,驱散了灼烫的火焰。

    他在轻柔的安抚中彻底松弛了下来。

    缓神间,有什么东西抵在了唇上。他闻到食物的气息,下意识含进口中,一股淡淡的甜香随即在唇齿间漫开来。

    像天上的云做的,温暖又甘甜。

    卫听澜尝了一口接一口,五脏六腑都慢慢变得安宁和充实。

    但云突然没有了。

    他焦急地等候了一会儿,熟悉的触感重又落回唇上。可这一次他满心欢喜地咬下去,却发现云变苦了。

    卫听澜“呸”了一声,皱眉表达不满。

    然而那苦得可怕的云仍锲而不舍地怼到他嘴边,容不得他抗拒。

    “乖一点。”一个熟悉的声音落在他的耳畔,诱哄中隐隐带了点威胁,“张嘴。”

    卫听澜觉得有些委屈,但在莫名的求生欲的驱使下,他还是勉为其难地照做了。

    一勺紧接着一勺,一整碗苦药下了肚,卫听澜的脸都皱了起来。

    祝予怀放下药碗,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轻声笑了:“还挺听话。”

    又将早早备好的枣花蜜舀了一勺喂给他。

    卫听澜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了些许。

    易鸣面色复杂地在一旁看着,见喂得差不多了,便帮忙托着人重新侧躺回去,免得后背的伤口被压到。

    “公子……”易鸣欲言又止地抬眼,“您忙了快一整天了,咱们何时回府去啊?”

    祝予怀顿了顿,看向床上昏睡中的人:“他泡了冰水,这风寒来得急,今夜恐离不开人。”

    易鸣登时有些焦急:“那您总不能守着他过夜吧!他府上又不缺人看护,再说,再说您自个儿的身子也不是铁打的啊,风寒传人,您要是也染上了……”

    祝予怀无奈地笑了笑:“我提前喝点预防的汤药,当心些便是了。濯青府上都是军将,虽然有心,照看人还是欠了些妥帖。”

    不然也不至于等人都烧得说胡话了,焦奕才匆匆忙忙赶来找他。

    易鸣还想再劝,祝予怀却捶了捶肩,摇头道:“我也有些累了,今日还是骑马来的,实在没力气再奔波。一会儿托人回府,跟父亲母亲打个招呼吧,想来他们也会赞同的。”

    易鸣听了这话,便知道他已决意留下,没得商量了。

    他发愁地叹了口气,瞥了眼床上一无所知的病号。

    卫听澜乖乖窝成一团,睡容恬静,一只手不知何时还抓住了祝予怀的袖子。

    易鸣越看越火大。

    分明是一只拱白菜的野猪,偏生装得像只无害的羔羊。

    这下可好,白菜都被猪油蒙了心,长了脚撵都撵不回来了!

    第053章 娘亲

    服过药后不久, 卫听澜身上又逐渐烫了起来。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有人不断地拿湿帕子给自己擦手擦脸,衣袖拂过时, 依稀有清浅的药香。

    这气息勾得他心中泛起细微的涟漪,情不自禁地伸手往怀里一揽, 这才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 窗外鸟雀啾鸣。

    卫听澜睁开双眼, 茫然地看着熟悉的床帐顶, 伸手揉了揉涨痛的头。

    然而随着抬手的动作,一片月白的衣袖径直滑落到了脸上。

    他心里咯噔一声,屏着呼吸小心地拉开覆脸的衣袖,转眼就看见靠坐在床边犯着困、仿佛彻夜未眠的……

    易鸣。

    卫听澜:“……”

    他低头确认了一眼,才看清自己手中抓着的只是一件外袍。

    卫听澜屈起手指,用力叩了下床边的人:“醒!”

    “梆”的一声仿佛清脆的木鱼响, 正打着盹的易鸣猛地捂头蹿起, 拔剑在原地打了个转, 戒备地大喝:“谁?谁敲我头!”

    卫听澜波澜不惊地清了下嗓子。

    易鸣清醒过来, 怒火中烧:“你变戏法呢?叫人是你这样叫的?”

    卫听澜直截了当:“你家公子呢?”

    “公子早走了。”易鸣如临大敌地看着他, “你烧都退了,找他有事?”

    “走了?”卫听澜茫然地举起手中的月白外袍,“那这是什么?”

    易鸣冷呵一声:“这是金蝉脱的壳!”

    卫听澜盯着手中的衣裳陷入了沉默。

    易鸣收剑回鞘,拖长了音冷嘲热讽:“昨夜也不知是谁病昏了头, 抓着公子的衣袖死活不肯放。三岁小孩儿都没你那么黏糊。要不是秦夫人着急找公子,他得被你困在床头坐到天亮!”

    卫听澜反常地没有跟他对呛。

    衣袍上的淡淡药香仍未散去,熟悉的气息扰得他心绪微乱。

    昨夜虽一直在昏睡, 他却也朦胧地意识到,替自己擦身降温的人正是祝予怀。

    卫听澜有些讪讪:“他何须如此, 拿把刀来割了衣袖,我改日赔他一件就是。”

    易鸣的声音登时提高了一倍:“我呸呸呸,这种不吉利的事儿,你想都别想!还断公子的袖,当心我先剁了你胳膊!”

    “啧,天天嚎,你嗓子不累?”卫听澜捂住嗡鸣的耳朵,“你往后离九隅兄远些,再这么下去他迟早要耳背失聪。”

    “该离公子远些的是你吧。”易鸣不服气地坐了下来,“我可没公子那么心善,你是死是病、是伤是残,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也不管什么阴谋诡计,什么家国大义,我只知道公子是我主子,谁要拉他入险境,我头一个宰了他。”

    卫听澜拧眉看向他:“我不会让他涉险。他若落入险境,我必舍身相护。”

    易鸣嗤了声:“大言不惭,你分明连自保都够呛。”

    停了一息,又盯着他道:“哎,你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离你越近的人便越危险,这点你心里难道没数?你百般招惹公子,究竟是为了报恩,还是为了一己私欲,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这番话说得相当不留情面,卫听澜抿紧了唇,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他才到京,就接连遭了两桩惊动朝野的刺杀案。且不说晦不晦气,他身边确实存在着连自己也难以预料的危险。

    况且卫家的声望日益增长,早晚会成为皇帝的眼中钉。澧京中那些惯会审时度势的家伙,怕是都巴不得划清界限,远远绕着自己走。

    祝予怀若是同他绑在了一起,除了摊上无穷无尽的麻烦,又能落得什么好?

    他的确想要偿还前世的亏欠。可像如今这样,侥幸地放纵着自己和祝予怀越走越近,享受着他无微不至的善意……不就是因为那点见不得光的私心么。

    卫听澜微微攥紧了拳:“我只为报恩,并无他意。”

    “你记得就好。”易鸣继续道,“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索性跟你摊开了讲。公子抱病蛰居多年,身边没有同龄的友人,待你亲厚些也不足为奇。但那也是因为公子人好,你若因为这善意起了别的什么念头,我劝你早点儿歇了心思。公子好歹帮过你几回,别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四字落下,好似重石在湖心激起惊浪,卫听澜猛然看向他:“你……”

    易鸣已经站起了身,闻声危险地眯眼:“怎么,你又要开始杠了?”

    他的语气和神情并没有什么异样,卫听澜停顿了一瞬,又恢复如常:“没什么。”

    “莫名其妙。”易鸣皱眉往外走去,“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个儿掂量吧。我先去找徐伯拿你今日的药。”

    房门一关,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卫听澜的视线缓慢地移向搭在床上的月白外衫。

    方才有那么一瞬,他差点以为易鸣也记起了前世,记起了他亲手犯下的、那些恩将仇报的罪孽。

    祝予怀在朔西的那段时间,过得并不好。

    也许是在刑部大牢里损伤了根基,也许是在流放途中落下了病根,那时的祝予怀一天比一天更消瘦,冬雪刚落,就接连病了好几回。

    卫听澜盯着他用膳,盯着他睡觉,费尽心思地养了那么久,都没能把人养回去。

    或许是心病吧。

    被困在最憎恶的人身边,没有一天是顺心合意的,当然会生病了。

    被狼烟战火侵蚀的朔西,没有糖,没有蜜饯,也没有枣花蜜。

    祝予怀当着他的面喝药时,总是默不作声地一口闷下,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回。

    他一直都以为祝予怀不怕苦。

    可那样一个嗜甜如命的人,怎么可能不怕苦呢?

    祝予怀应当是恨他的。

    天下人都以为,祝家的罪臣之子和叛国的卫氏余孽之间不清不白,是一丘之貉。

    他用这些卑劣的流言蜚语困住了祝予怀,流言越盛,他越是安心,仿佛他们真的同生共死,荣辱与共。

    祝予怀那般聪明,不会看不出自己那些欲盖弥彰的心思。可最后他宁可撞剑自尽,也不愿在自己身边多留片刻。

    那些精心编织的谣言,终究只是自己痴心妄想的一场梦。

    卫听澜伸手轻抚上祝予怀留下的外袍,看着领口竹叶纹路的刺绣,心里有些难过。

    他回到祝予怀身边,是为了赎罪。

    的确不该因为私欲,再动了那不该动的妄念。

    *

    卫听澜用过早膳、喝完了药,祝予怀才顶着青黑的眼圈回到揽青院。

    他临时决定,要在卫府多留几日。

    倒不是卫听澜的风寒有多严重,而是小羿的药瘾,比他想象得要更棘手些。

    昨夜卫听澜一阵一阵地发着热,祝予怀只得衣不解带地在旁看着。好不容易烧退了,天还没亮,秦宛忽然神色焦急地跑了过来,道是小羿情况有异,求他去看一眼。

    他顾不得休息,脱下被卫听澜抓得死紧的外袍,找徐伯借了件外衣凑合穿,便匆忙赶去了。

    这会儿回到屋中,氅衣一脱,卫听澜便瞧见了他身上胡乱套上的粗布旧衣。

    那衣裳虽然厚实,不过有些过于宽大,以至于他蹲在炭盆前伸着两只手烤火时,就像只裹着袈裟探爪子的小猫。

    狐裘大氅沾了露水,被易鸣拿走清理去了。祝予怀骤然失去保暖的外壳,一边烤火,一边小幅度地打起了寒颤。

    卫听澜看了又看,没忍住开口:“九隅兄。”

    回答他的声音有些发飘:“怎么了?”

    卫听澜抱起被子径直下了床。

    祝予怀听见动静刚要转头,忽觉肩头一沉,还残存着暖意的被褥便拥住了自己。

    祝予怀一怔,旋即皱起了眉:“你当真胡闹。烧才刚退,下床做什么?快拿回去。”

    卫听澜没应他,蹲下身,把自己也裹进了被褥里。

    两人罩着同一床被褥,却又隔了一点距离,碰不到彼此。

    “睡太久了,身上乏。”卫听澜淡淡一笑,“下来烤烤火也好,暖和。”

    祝予怀语气稍缓,但还是不大满意:“这褥子一半落在地上,都脏了。”

    “脏了就换,一会儿叫人拿床新的来。”

    两人窝在一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话。

    “小羿那边情况如何?”

    “百花僵的药效比我想象得更复杂些。本以为一天两夜的时间,总该缓和下来了。可我去看时,那孩子醒是醒了,神智却好像不甚分明,不太能认得人。”

    “怎么说?”

    祝予怀叹了口气:“他非要管我叫‘娘亲’。”

    卫听澜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祝予怀也颇为无奈:“不过看到秦夫人时,他又有些迷茫,像是知道自己认错了。过了一会儿,又忽然问我,我是不是他的亲爹爹。”

    卫听澜唇边的笑一顿:“那你怎么跟他说的?”

    祝予怀悬在炭火上的双手轻巧地翻了个面,无奈的笑中又多了几分慈祥。

    “小孩子嘛,当然是哄着他了。”

    第054章 礼物

    所以你消失这大半天, 就是给人当爹去了?

    卫听澜憋了又憋,才堪堪把这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之后几日,祝予怀一有空就往小羿那儿跑。而被要求静养的卫听澜独守空房, 躺在床上自闭时,想象起祝予怀摸着小羿的头温声细语的模样, 总觉得心里酸溜溜的。

    那非亲非故的爹, 当得就这么上头

    他在这儿患得患失地惆怅着, 祝予怀还不忘给他添堵, 每次走前都要特意叮嘱易鸣,要认真、按时地监督他喝药休息。

    于是现在,一到点儿易鸣就会准时把药碗怼他脸上,言简意赅道:“干!”

    想也知道这日子有多难熬。

    卫听澜忍了几日,心态终于崩了。他琢磨了一夜,决定假装头疼, 耍点病情反复的小伎俩把祝予怀诱捕回来。

    然而没等他开始大施拳脚, 就先得知了一个消息——高邈回来了。

    卫府上下再一次忙碌起来。

    厨房的药炉这几日就没歇下来过, 药渣倒掉后, 很快又添了新的药材进去。众人来回走动间, 身上都沾了些散不去的药味。

    卫听澜裹着厚实的衣物蹲在暖炉跟前,盯着坐在榻上的人一言不发,面色很不好看。

    高邈坦然地端坐着,任由方未艾解开蒙着他眼睛的纱布, 替他换药。

    卫听澜看清了他眼周的细碎伤痕,眉宇间的郁气更重了:“不是说平安无恙吗?出了这般大的事,为何信上只字未提?”

    于思训还是一身百姓的乔装, 风尘仆仆地立在一旁,被问得一脸为难。

    高邈有些听不下去, 劝解道:“哎,一点小伤,早说晚说也无甚差别。信是我口述的,你别为难思训。”

    卫听澜听着这云淡风轻的口气,怒意更甚:“你就这么不当回事?高邈,不能视物意味着什么你不清楚吗?若是有个万一……”

    “阿澜。”高邈无奈地打断,“你盼着我点儿好成不成?”

    方未艾也回过头安慰道:“卫郎君不必忧心,只要高将军愿意,他随时可以看见。”

    卫听澜一顿:“什么意思?”

    高邈抬指点了下眼睛,笑得高深莫测:“意思就是,我瞎了,但没完全瞎。”

    卫听澜面无表情。

    逗我好玩儿是吧?

    他没感情地说:“你再这么神神叨叨,我现在就扯块幡,送你上街算卦。”

    高邈收起了神棍般的迷之微笑:“啧,小没良心的。”

    方未艾替高邈换好了药,重新包扎起来,一边解释道:“高将军之所以目不能视,并非是伤势有多严重,而是敷用的这药物,会使人暂时性眼盲。只要停了药,自然就会复明了。”

    他说着,又叹了口气:“也怪我识人不清,害得将军平白遭这苦楚。”

    事情还得从他们离京前说起。

    当时高邈毒素未清,路上少不了要以针灸压制,商议之后,方未艾便租了辆马车,招了个身强力壮的车夫,以备途中不时之需。

    那车夫看着是个本分人,体格强健,勤恳能干。一路上方未艾见他辛苦,便有意对他多加照顾。中途休息时偶然发现那人后颈上有皮疹,就想着顺手帮人治了。

    谁知刚伸手想去拍车夫的肩,那人就跟后脑勺长眼睛似的,猛地伸手钳住了他的手腕。

    那样敏锐的知觉和反应速度,实在不像寻常人能做到的。

    车夫回过神后,赶忙收手局促地向他道歉,方未艾虽觉得奇怪,面上却未显露,神色如常地将药瓶递给了对方。

    那人没有再暴露出更多的疑点,但出于谨慎,方未艾还是将此事告知了高邈。

    可毕竟无凭无据,那车夫又是只身一人,没有向外界暗中传信的迹象,高邈便没有声张,只命人暗中盯着他的动作。

    快过图南山时,有段马道临近陡崖。行至那段路附近,高邈隐约察觉到驾车的马匹状态不对,立即下令命众人停军休息。

    车夫的神情逐渐焦虑起来,佯装好心地请高邈上车小憩,却被婉拒了。

    “我原本只疑心他是想引我上车,然后诱使马匹受惊失控。”高邈凝重地说,“却没想到他见此计不成,回到马车上后停顿几息,竟直接偏转车头,扬鞭驱马,朝着离得最近的将士们撞了过去。”

    卫听澜拧起眉:“动手的就只有他一人?”

    “没错。”高邈说,“没有援手,没有任何人接应,简直像是故意送死来的。”

    这显然不太对劲。

    即便是人手不足,也不至于就派一个人来行刺,还是以这种不计后果,仿佛要拉着人同归于尽的疯狂方式。

    是故意这般设计,还是说,这车夫是枚弃子?

    卫听澜想不明白缘由,只能接着问道:“你的眼睛是怎么伤的?”

    高邈还未开口,一旁的方未艾先歉疚道:“怪我拖了后腿。当时情况紧急,我来不及躲避,眼看马车就要碾上来,幸亏高将军从后拖住了车驾,延缓了马车冲来的时间,我才得以逃脱。但将军也因此被拖行了数丈之远,松手坠地时,迎面撞上了崩裂的木茬和碎石,这才伤到了眼睛。”

    他回想当时情景,仍然心有余悸:“实在惭愧。若非将军果断,我怕是早已葬身于马蹄和车轮之下。”

    高邈笑了笑:“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应该的。所幸将士们都平安无事,这罪也不算我白遭了。”

    卫听澜拧眉须臾,声音很冷:“那车夫现下在哪?”

    “同那马车一道坠崖了。”高邈遗憾地说,“死透了。”

    卫听澜低骂一声:“便宜他了。”

    “不过也不算一无所获。”高邈在怀中摸索一阵,抽出一张纸来,“你还记得我跟你说,曾在瓦丹人身上搜出过绘有梅枝的观音像吧?我们从那人的尸体上,也搜出了一张。”

    卫听澜起身接过来扫了一眼,见那上面所绘的观音像,的确与祝予怀书房里的那幅织毯极为相似。

    高邈继续道:“那车夫无论是口音还是相貌,都同大烨人没有差别。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倘若也是瓦丹的细作,真难说大烨的百姓中、甚至是军中,还有多少同他一样的人。”

    年前于思训和焦奕暗中探访了檀清寺,查到梅枝观音的画稿与某位被带入宫中的“贵人”有关。

    但事涉宫闱,不便深查,卫听澜与高邈商议过后,只得暂缓了查探。

    收留了秦宛母子之后,卫听澜也曾向他们打听过观音像与秋思坊的事。但据秦宛所说,她是在街头卖绣品时被坊中管事看中了手艺,才被招去绣坊做活的,并未与绣坊主人打过交道,对画稿的来历更是一无所知。

    可见瓦丹对手中的人质十分谨慎。秦宛甚至根本没想过,自己所在的绣坊竟有可能是瓦丹的据点。

    观音像的线索到此便停滞不前了。

    卫听澜想了想:“你要留在京中,就得一直装作眼疾未愈,一年半载都说不准。你真决定好了?”

    “倒也不全为了查细作的事。”高邈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微妙,“主要是听说有些人能耐渐长,不仅把屋子给点了,还大放厥词,扬言要去火海里烫一烫。这人的气焰如此嚣张,我不留下来怕是不行了。”

    卫听澜:“……”

    短短几句话里,竟蕴含了如此丰厚的感情色彩。

    这话头转得太过突然,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狡辩。

    屋内死寂一阵后,高邈了然:“果然是真的!”

    卫听澜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扭头喝道:“侯跃,焦奕!”

    侯在房门外的两个人打了个激灵。

    侯跃咽了口唾沫,心虚道:“老焦,叫咱呢。”

    焦奕拒绝:“你告的状,你自个儿收拾。别拉上我。”

    侯跃震惊:“兄弟义气呢焦哥?你敢说祝郎君那头的状不是你——”

    焦奕眼明手快地捂住他的嘴。

    “唔唔唔!”

    ……

    窸窸窣窣的挣扎声传进屋内,一直在角落装透明人的于思训默默看天。

    几日不见,他相亲相爱的兄弟们互相捅刀的本领也渐长。

    卫听澜深吸了几口气,拳头硬了。

    被高邈喋喋不休地好一顿教训后,走出房门的卫听澜整个人都蔫了一点。

    他掠了一眼杵在门口眼观鼻鼻观心的两人,轻飘飘地开口:“呵呵。”

    焦奕和侯跃:“……”

    没等他们硬着头皮说点什么,卫听澜已经面无表情地飘走了。

    “他没事儿吧?”侯跃偷偷瞄了一眼,“伤着自尊了?”

    “不。”焦奕看着他孤寂的背影,“我看他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四个字。”

    “威风扫地?”

    焦奕痛苦地摇头:“是‘下次还敢’。”

    卫听澜一路走,一路揉着听麻木了的耳朵。

    他最没耐心听人唠叨,可心里也明白,高邈这次去而复返,除了养伤和调查细作身份,更主要的还是担心他在京中的安危。

    以身涉险的事他确实干了,高邈再怎么数落,他都得认。反正也是左耳进右耳出,比起他老爹那顿鞭子,算是不痛不痒。

    卫听澜心态良好地将那些劝诫抛到脑后,走到揽青院时,正好遇上了行色匆匆赶回来的祝予怀和易鸣。

    “濯青?你怎么出来了。”祝予怀略有惊讶,往他来的方向望了望,“我听阿鸣说,高将军和师兄回来了?”

    “正是。”卫听澜以为他是担心两人,补充道,“你放心,他们都无大碍。高邈的眼睛受了伤,不过方先生说问题不大,此番算是有惊无险。”

    “那便好。”祝予怀松了口气,轻车熟路地拉起他往里走,“你快回屋去,别又受了寒。”

    卫听澜有些受宠若惊,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祝予怀又问:“你可知师兄现下人在何处?我想找他谈一谈百花僵的事。”

    卫听澜扬起的嘴角瞬间垮了下来。

    原来是为了小羿来的啊……

    他酸溜溜地说:“我让徐伯备了些膳食,方先生此刻应当还在高邈那儿用膳。”

    “也对,是得先用膳。”祝予怀不好意思地说,“那我晚些再去寻他。”

    卫听澜酸得更厉害:“你忙了几天了,多少歇一歇吧。”

    虽然早知道祝予怀就是这么个善心泛滥的人,但看着他这样为别人来回奔波,他总有些不是滋味。

    易鸣难得没有反驳,也跟着道:“公子是该喘口气了。”

    “我明白。”祝予怀笑了,“那便听你们的,小憩片刻。”

    几人进屋后,卫听澜被敦促着不情不愿地躺回了床上。

    “我一点都不困。”他拉起被子小声嘀咕,“最近天天瘫着,骨头都要软了。”

    祝予怀顺手替他掖好被子:“病去如抽丝,谨慎些好。你要是觉得无聊,我这儿倒有些打发时间的东西。”

    “什么?”

    祝予怀抖了抖宽大的衣袖,从里头摸出了一串叮当作响的九连环:“看。”

    卫听澜看得两眼迷茫。

    “不喜欢吗?”祝予怀见他没反应,把九连环搁到一边,换了只袖子接着捞,“没事,还有别的。”

    很快,狭窄的床沿摆了一溜奇形怪状的木头块。

    祝予怀伸出手指,逐一点了过去:“四季锁,六方锁,梅花锁,围城锁,罗汉锁,二十四锁。”

    他收回手,期待地望向被木头们整整齐齐包围起来的卫听澜。

    卫听澜捏紧了被褥,总觉得此情此景,实在很像在给自己上供。

    “你哪儿来的这些东西?”

    易鸣抱着几块软枕走进屋来,正要放在预备给祝予怀休息的矮榻上,闻声转头看了一眼。

    “噢,你说这些啊。”易鸣挑眉答道,“都是公子托我上街买的,小羿一份,你一份。”

    说完冷酷地觑了他一眼:公子给的就收着,不要不识抬举。

    卫听澜深感离谱,但转眼对上祝予怀期待的目光,又哽住了。

    他默默伸出手,把孔明锁们一颗一颗划拉进被子里。

    “谢谢。”他艰难地斟酌着措辞,“我很感动。”

    第055章 心结

    祝予怀满意了。转身前, 他还用一种堪称怜爱的目光端详了一下摆在床边的虎头鞋,十分欣慰地点了点头。

    卫听澜:“……”

    他隐约意识到一个离谱的事实——之前祝予怀曾向高邈说会把自己当作“自家弟弟”照看,这句话并不是一种简单的形容。

    祝予怀是真的把自己看作了字面意义上的、需要兄长疼爱的年幼“弟弟”。

    虽然如愿以偿得到了和小羿同样的待遇, 但卫听澜看着他脚步轻快的背影,再看看手中的孔明锁, 感觉自己此刻的心情比这些纠缠在一起的小木条还要复杂。

    易鸣不欲打扰祝予怀休息, 收拾好矮榻, 铺上软枕和毯子便出去了。

    祝予怀并没打算睡觉, 只准备短暂地闭目养神一阵。他走到榻前理了理衣冠,合衣往柔软的枕堆里一靠,拉起毛毯妥帖地盖好,便放松地合上了眼。

    卧房中没有置屏风,卫听澜只要转一转头,就能看见那卧榻尾部的翘头雕花, 还有垂下的毯子一角。

    祝予怀的呼吸声很轻, 屋内静得能听见暖炉中炭火的细响。可他的存在感又是那么强, 像是有看不见的丝线系在两人之间, 让卫听澜怎么也忽视不了。

    他不由得敛息屏气, 克制住自己飘忽不定的视线。

    这几日祝予怀都住在府中空置的客房里,除了自己发烧的那一夜,两人还没这样同屋休息过。

    卫听澜摆弄起手上的孔明锁,想让自己从莫名的悸动中平复下来。

    易鸣先前警醒他的那番话犹在耳侧。

    祝予怀待自己好, 或是出于对友人的关心,或是出于对年幼者的照拂,那都是因着他与生俱来的善, 以及刻在骨子里的君子教养。

    而不是因为自己有多么特别。

    祝予怀看向自己的目光总是那么平和澄澈,有时被惹着了, 还会带上些羞赧的恼意,但那双眼睛里,唯独没有之死靡它的“情”。

    前世是自己贪心不足,见过耀眼的明辉,便妄想将那光亮摘下,只禁锢在自己一人怀中。

    这世间两情相悦少有,多的是痴心不得。得不到却还要强求,到最后,便是再也留不住。

    孔明锁被拆得七零八落,无尽的负罪感、歉疚感,还有无法忽视的渴望和希冀一起在心海中翻腾。卫听澜感觉自己的心绪就像这些混乱的小木条一样,找不到该去的方向。

    榻上传来织物窸窣的动静,祝予怀似乎翻了个身,小声唤道:“濯青。”

    卫听澜的手指一颤,手中的榫件“啪”地滚到了床下。

    祝予怀睁开眼望向床帐,轻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卫听澜悬在半空的手后知后觉地收了回来,心跳如擂鼓。

    “没什么。”他拨弄着眼前横七竖八的零件,闷声答道,“只是头一回发觉,这小儿的益智玩具竟也这么难。”

    祝予怀轻笑了一声。

    他的腰颈垫着舒适的软枕,浑身松泛下来,声音也多了几分疏懒:“你心不在此,自然会觉得难了。”

    卫听澜垂着眼沉默不言。

    “是还在想刺客的事吗?”祝予怀又道,“先前你病着,我还未来得及细问那夜的详情。”

    “还是不要问了。”卫听澜停了停,声音变得有些艰涩,“你已经帮了我许多回了。九隅兄,我知道你济弱扶倾是出于本心,并不在意得失。可我却不能一次又一次这样心安理得地受着,让你也置身于险境中。今后……你还是不要管了吧。”

    他身在局中,即便重活一世,也无法保证定能胜过那暗处的布局之人。

    偿还亏欠的方式有许多种。

    抛却那些私心,最好的方式便是离祝予怀远远的,只暗中护着他、看着他平安顺遂,不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这是什么意思?”祝予怀坐起身,望着隐在床帐后的人影,眉心蹙了起来,“你是想说,你从此以后要与我划清界线,不许我再过问你的事了?”

    卫听澜心中泛起苦涩,终于还是狠了狠心,答道:“是。你有大好前程,本就不该因为我的缘故,陷进那些看不见的暗礁险滩里。”

    “‘大好前程’。”祝予怀轻声重复了一遍,觉得有些荒诞,“濯青,在你眼中,什么是我想要的‘前程’?”

    “你有才德,有贤名。”卫听澜克制着情绪,声音几乎在轻颤了,“只要不被闲杂之人牵累玷染,自会有广阔天地任你施展抱负。”

    祝予怀不知是该气他无理取闹,还是该怜他妄自菲薄。

    他推开毛毯直身坐正,尽量维持着平和的语气问道:“你病了几天,到底胡思乱想了些什么?”

    卫听澜垂下了头不答。

    祝予怀也没准备等他继续胡说,接着道:“君子立世,求的是生尽其力,死得其所。眼见不平却袖手旁观,为求安稳便趋利避害,这样明哲保身换来的大道坦途,我不愿走。”

    他站起来走到床前,弯身将掉落在地上的木榫捡了起来,强硬地塞回卫听澜手中。

    “还有一点你说得不对。”他看着床上怔愣的少年,稍稍放缓了语气,“你于我而言,并非无关紧要的‘闲杂之人’,你我之间,更谈不上牵累。”

    卫听澜的心颤了颤,好不容易搭建起的心防岌岌可危地动摇起来。

    他还残存着一点理智,哑声道:“我现在就是自身难保的活靶子。你与我来往,难道就不顾自己的安危吗?”

    “谁说我不顾自己的安危。”

    祝予怀在床沿坐了下来,抬手拈了下绾发的簪子,“不瞒你说,我将师父赠我的这枚竹簪改了一改。它现在能发十枚细针,且上面所淬的麻药,药效较之前强了三倍。我虽挽不得弓,但在落翮山时,飞针摘叶练得还是挺顺手的。”

    虽然杀伤力差了点,但这伤人于无形的恐吓力度是够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实在不行,我还可以一边飞针,一边让阿鸣扛着我跑。”

    画面感过于强烈,卫听澜哽了一下。

    祝予怀看着他正色道:“再说,暗礁险滩你甚至敢亲自去闯,我为何要畏惧?虽然以我这般病躯败体,不能与你并肩作战,但至少可以在后出谋划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你总不能连这点机会都不给我吧。”

    卫听澜还想开口:“可是……”

    “没有可是了。”祝予怀目光幽深地盯着他,“你以身犯险的账我都还没跟你算。你再找借口,我就要挟恩图报了。”

    卫听澜被盯得下意识闭上了嘴。

    祝予怀说到这里,皱眉生起闷气来:“明明都允诺了要教我习剑挽弓。早知道你这么快就要反悔,还要同我撇清关系,当时就该按着你签字画押,把字据立了。”

    “……”卫听澜揪着被褥,“是我的错。”

    祝予怀看了他一眼。

    认错倒是挺快的。

    刚冒出一点的火气就被这过于乖巧的四个字给扑灭了。

    “那现在能同我说了吧?”祝予怀不轻不重地敲敲他的额头,“你这烧糊了的脑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

    卫听澜被他戳得往后仰了仰,小声反抗:“你让我酝酿酝酿。”

    他梳理了一下整件事的脉络,将刺杀那夜的细节,还有方才从高邈那儿听到的事情,以及观音像的前因后果,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值得探讨的点有很多。

    在听到车夫和失控的马车一起坠崖时,祝予怀格外留意了一下。

    “一个手无寸铁的车夫,驾着马车去撞一群全副武装的将士,失败后跳崖自尽……”祝予怀神情微凝,“这听起来有些过于惨烈了。在常人眼中,这举动不像是受人指使的刺杀,更像是弱势者孤注一掷的复仇。”

    是专门报复朔西,还是借此挑衅朝廷?

    又或者那车夫的身份有什么蹊跷,幕后之人想再次祸水东引?

    卫听澜微讽地咧了下嘴角:“说起来,他套了个车夫的身份,对圣上来说倒是个好消息。马车失控完全可以解释为一场意外,京中有关图南山刺客的流言便可定性为以讹传讹,从而不攻自破。”

    “除却这车夫,皇城营显然也有问题。”祝予怀思忖道,“皇城营中多是勋贵子弟,若营中也有瓦丹的内应,那便说明,大烨朝堂上极可能有地位不低的人在与瓦丹勾结。至于目的……如果先前那封假密信真的是冲着寿宁侯府去的,莫非是有人想要扳倒谢家?或者更进一步,扳倒太子?”

    顺着这个猜测想下去……那可就是关乎东宫之位的大事了。

    卫听澜略微颔首:“有这个可能。圣上共有五位皇子,除去太子,除去尚在襁褓中的五皇子,剩下的三位,可都有点儿意思。”

    祝予怀并不了解诸位皇嗣,略显茫然地眨了下眼。

    卫听澜向他逐一解释道:“大皇子虽是长子,但因生母身份卑微,素来不受看重,几乎没什么存在感。二皇子么,身份最为特殊,他是睿王遗孤,定远伯的亲外甥,不过在朝野传言中,是个游手好闲的窝囊废。而四皇子,与太子同岁,母妃受宠,母家显赫。更重要的是,他是圣上最宠爱的儿子。”

    这三个人里,无论哪一个起了剑指东宫的心思,卫听澜都不觉得奇怪。

    祝予怀惊讶道:“你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

    自然是因为前世在芝兰台时跟他们打过交道。

    卫听澜冲他微妙地眨了眨眼:“一点小手段。”

    夺嫡这种事,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谈。祝予怀隐有不安,不由得压低了声:“那车夫的尸体现下在何处?”

    “左骁卫带走了。”卫听澜叹气,“高邈此行低调,大军并未随他一道折返,因此那人的尸体和马车的残骸,在他启程返京前就全都移交给左骁卫了。不过在那之前,高邈命人仔细搜查过,尸体上除了那梅枝观音像,没什么特别的东西。”

    卫听澜说着,将收在怀里的观音像抽出来递给了他。

    祝予怀细细看了几遍:“确实和我书房中那张织毯有些相像,这纸上画的,倒是更显生动些。”

    “可惜涉及后宫,没法查。”卫听澜想了想,忽然不怀好意地一笑,“倒是可以问问那个临阵倒戈的刺客。唉,说起来,那倒霉催的叛徒兄弟,现在还被关在柴房里饿肚子。”

    祝予怀欲言又止地看着他——那你倒是把人提出来问啊。

    卫听澜看懂了他的眼神,笑得更纯良:“我这也是出于好意。多晾他几日,他才会着急,到时候都不用我动刑审讯,他就自己求着来交待了。饿几天肚子,就能免受一顿皮肉之苦,多赚啊。”

    祝予怀:……

    赚在哪儿了?

    他默默叹了口气,不是很理解将门虎子这种搞人心态的恶趣味。

    第056章 绝学

    “行刺高邈的那名车夫, 祖籍湍城?”

    明安帝翻阅着左骁卫递上的密折,眼中晦暗不明。

    “回圣上,正是。”沈阔立于下首, 沉声回禀道,“七年前……湍城那场动乱后, 幸存的百姓多逃亡他处。此人大约在四年前携妻儿入京谋生, 住处在城郊西民窑。据籍册登记的信息, 他和妻子的祖籍都是湍城, 两人家中父母亲眷,皆已在湍城之乱时亡故。”

    明安帝疑虑更甚,紧皱着眉头看完了密折,目光停留在最后几行。

    这车夫的妻儿多日前就已不见踪影。且他们失踪的时间,正好是此人随朔西众将离京动身的那一天。

    “一个平头百姓,竟有这么大的胆子, 豁出命也要去行刺朔西的军将?”

    明安帝摔下密折, 手指点着龙椅, 难掩烦躁, “这车夫背后必定有人指使。要么是被人收买, 要么是家人被扣留威胁,总该有个缘由。去查,仔仔细细查!袖箭的事没个动静,一个庶民难道还查不明白了?”

    沈阔面露难色。

    这些日子京中异状频出, 流言四起,刺杀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明安帝的脾气也一日比一日更差, 每次动怒骂人,他都首当其冲。

    偏偏明安帝放着右统领齐瓒不肯用, 这么多没头绪的案子,左骁卫上下查得心力交瘁,他总感觉自己离被罢职不远了。

    沈阔默默叹了口气,正准备叩首应下,明安帝又忽然问道:“卫府那头怎么样了?”

    “回圣上,卫小郎君受了伤,又染了风寒,近日一直在卧床养病。高将军……”沈阔斟酌了一下措辞,为难道,“太医接连替他看诊过几回,都束手无策。高将军的眼睛,怕是难好了。”

    “嗯……”明安帝头疼地沉吟许久,“罢了,多赐些好药吧。”

    图南山与京城隔了段距离,但偏偏那车夫行刺的同时,京中立刻兴起了有关刺杀的流言,可见是有人事先安排好的。

    明安帝原本疑心过这是朔西在设计演戏,煽动民心。

    不过现下再看,卫听澜和高邈两人,一个险些葬身火海,一个瞎了眼再也上不得战场,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如果不是卫家做的……那就是有人存了挑拨离间的心思,故意多次行刺,并放出流言加以引导,想要激起民愤,激起卫家对朝廷的不满。

    卫听澜毕竟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吃了这种苦头,没准就被流言所惑,对自己这个皇帝怀恨在心了。

    明安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吩咐沈阔道:“你得空多去卫府看看,就说是朕的意思。他们修缮屋舍若是缺人缺银两,让听澜只管向宫里开口,莫要在心里憋了委屈。”

    又得了跑腿差事的沈阔心中哀叹,应声退下了。

    他走之后,守在殿外的福公公进来奉茶,小心瞄了一眼,果然见龙椅上的皇帝脸色极差,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不敢多话触了霉头,只轻手轻脚地搁下茶盏,屏息退到一旁。

    明安帝看着案几上堆起来的奏折,深感疲惫。

    对卫家的安抚事宜都还算好办。

    至少接连几回派人试探,卫听澜都没表现出半分怨恨的意思。甚至这次他遭了无妄之灾,还硬扛着伤痛主动向沈阔提供线索,可见得是个还算乖觉温驯的孩子。

    让明安帝担忧的,是背后策划这场局的人。

    先前图南山中的刺杀,刺客故意用了缁铁袖箭,还仿造了飞虎营的旧式军械,怎么看都像报复挑衅;而那名以卵击石的车夫,身份是湍城之乱中幸存的百姓。

    此外,据卫听澜所说,前往卫府刺杀的那批刺客会说瓦丹话。

    几条线索一合计,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心头萦绕不去,明安帝连着几日都没睡好觉。

    定远伯……传言中战死湍城、被瓦丹人挫骨扬灰的定远伯,真的死了吗?

    他心中涌起浓烈的不安来,攥紧手边的茶盏,刚递到嘴边,又忽然顿住:“今日的茶,是谁烹的?”

    福公公察言观色,谨慎地报了个尚茶房宫人的名字。

    明安帝眯起眼睛,看着茶汤的色泽:“又是跟着添玉学的?”

    福公公惶惑地答道:“正是底下人跟江姑娘学的。”

    听到“江”字,明安帝的额角狠狠跳了下,他用力掷下茶盏,道:“一个二个,离了旁人连烹茶都不会了是吗?!”

    福公公出了一头冷汗,却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差错,也顾不得那么多,先跪了下来磕头认错。

    明安帝浑身颤抖,阴鸷地盯了他许久,捂着头跌坐回龙椅上。

    “滚。”他按住抽痛的太阳穴,闭上眼睛,“都给朕滚!”

    福公公不敢多留,忙连滚带爬地告着罪,同殿中的宫人们一起匆忙地退出去了。

    众人的神情都带着惊惶,心底是同样强烈的惧意。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伺候的这位帝王,脾性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

    卫听澜体质本就不差,又有太医的良方和宫中赐的好药,再加上祝予怀看顾得紧,他养了几日,风寒就已大好了。

    徐伯见他病情初愈嘴馋,特地上街称了些肉回来,剁了细馅包饺子。

    祝予怀来探望他时,卫听澜正披着衣裳坐在床边矮凳上,端着个盆似的大碗埋头狼吞虎咽。

    这场景实在有些滑稽,祝予怀看见他脚上还套着圆头圆脑的虎头鞋,更觉可爱得紧。

    “你慢些吃。”祝予怀忍不住道,“吃太快了胃要难受的。”

    卫听澜吃得太投入,冷不丁听见他的声音,差点呛着。

    他飞速咽下嘴里的饺子,稍稍克制了一下用餐仪态:“你怎么忽然来了?用过膳了?”

    祝予怀点点头,笑道:“我来辞行。”

    卫听澜顿了一下,暂且放下手中的碗:“什么时候要走?”

    “就今日吧。”后头的易鸣插话,“毕竟马车都到门口了。”

    卫听澜稍显诧异:“怎么也没提前说一声?”

    “我也是刚得知。”祝予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马车倒不是特意来接我的。是德音听闻高将军回京,没同我打招呼,自己就过来了。我想着来都来了,索性同她一道回去,也省得马夫来回辛劳。”

    “噢。”卫听澜藏起失落,“也是该早些回去,免得你家人担心。”

    “你近日也多留心身体。”祝予怀叮嘱道,“要是哪里不舒服,就去找师兄替你看看,别病好了就不放在心上。”

    这长辈念叨小辈的口吻,卫听澜已经听习惯了,心态良好地连连点头答应。

    几人说话间,方未艾领着眼眶泛红的德音过来了。

    “公子。”德音看到祝予怀也没露出笑脸来,带着点哭腔道,“我听外面人都说,师父在图南山时摔下马车伤着眼睛了。他真的再也看不见了吗?”

    方未艾有些无奈地同屋里几人对视一眼。

    高邈的眼睛是用药导致的暂时性失明,这药瞒过了太医,明安帝也当他是真的瞎了,这才准允他留在京中治眼疾。

    这其中内情越少人知道越好,德音还是小孩子,不好同她说实话。

    “咳,这……”祝予怀努力安慰道,“也不一定全然没希望了。说不定哪天遇到一个厉害的大夫,高将军就能看见了呢。”

    德音瘪起嘴,更想哭了:“公子,你又抬袖子挡脸。你骗小孩!”

    一屋子的人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祝予怀:“……”

    她真的,一点面子都不给。

    祝予怀不得不放下了掩唇的袖子,脸上有点烫。

    卫听澜端着碗,不以为然地插话:“这有什么好伤心的?高邈自己都没哭呢。你就没想过,他为什么半点都不难过?”

    德音哽了一下,看向他:“为什么?”

    “你没看过话本吗?”卫听澜竖起筷子,煞有其事地点了点眼睛,“真正厉害的大侠,蒙着眼也能听声辨位。眼睛看不见算得了什么?对高邈来说,他就算耳朵也聋了,都能靠嗅觉辩位。”

    德音呆住了:“真的吗?师父这么厉害?”

    祝予怀深深地看了卫听澜一眼:你这瞎话说的,她可是真的会信的。

    卫听澜佯装没看见,接着怂恿道:“真不真的,你试一试不就知道了。你不是想拜师学武吗?现在高邈不回朔西了,多好的机会。”

    德音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

    卫听澜心里的小算盘打得飞快。

    德音要是能常来追着高邈死缠烂打,那祝予怀没准也会放心不下跟着来。

    顺便还能找点事给高邈做做,省得他天天似瞎非瞎的待在府里无聊,总过来唠叨自己。

    要是高邈真答应了,到时候德音和祝予怀一个学刀,一个学箭。一箭双雕,两全其美!

    易鸣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的亮光,拉了一把蠢蠢欲动的德音:“离他远点。”

    德音迷茫地抬头:“为什么?”

    “我怕他的算盘珠子崩到你聪明的脑袋瓜。”易鸣神情凝重地看她一眼,“可能已经崩到了。”

    德音皱眉,没听懂什么意思。

    她晃了晃并无异常的脑袋,选择放弃思考这个问题。

    “公子,我还是想拜师。”她拉了下祝予怀的袖子,有些犯愁,“你说这种听声辨位的绝学,师父愿意教我吗?我现在去找他,会不会太仓促?”

    易鸣痛心疾首:果然还是被忽悠瘸了!

    祝予怀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忍心拆穿这个谎言。

    “高将军现下伤势未愈,你若想拜师,等他休息好了再正式提吧。”

    德音善解人意地点了头,神色坚定起来。

    卫听澜在后面压住上扬的嘴角,低头咽下最后一口饺子,深藏功与名。

    第057章 移祸

    方未艾没留多久, 向祝予怀叮嘱了几句便往厨房看药去了。

    祝予怀让易鸣带德音先去外面转转,待屋内只剩两人时,开口问道:“濯青, 秦夫人和小羿的安身之处,你可有想法了?”

    这也是卫听澜近日忧心的问题。刺客虽受了挫, 但未必不会卷土重来。祝予怀也曾提过想将秦宛母子带走照看, 但卫听澜放心不下, 坚持拒绝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 答道:“还是暂且留在我府上吧。我想等我大哥来京时,送他们往朔西定居。”

    祝予怀面露忧虑:“边疆战事不止,长史君来京,恐怕要等年末了。濯青,若是……将他们暂且托付给寿宁侯府,你觉得可行吗?”

    “你想找谢幼旻帮忙?”卫听澜皱了下眉, 摇头否定, “寿宁侯向来对朝堂之事能避则避, 细作之事涉及朔西与瓦丹, 他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趟这浑水。”

    祝予怀斟酌地说:“侯爷只是无心权势, 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朝中若真有人与瓦丹勾结、欲陷谢家于不义,事涉己身,侯爷不会坐视不理。”

    卫听澜有些犹豫。他对寿宁侯倒没什么恶感,只是这么个善于明哲保身、事不关己便袖手不理的富贵闲人, 到底也让人提不起太多好感。

    但倘若寿宁侯府被牵连在内,谢安道未必还会无动于衷。此时求助,的确是个稳妥的法子。

    卫听澜略有动摇:“不过光凭一封密信, 也不能保证你我的猜测全然无差。寿宁侯会听信我们的一面之词吗?”

    “你若同意,我会向侯爷陈明利害。虽说还没有十全的证据, 但防患于未然总不会错。”

    祝予怀说着,又微叹了一声,“幼旻与我多年挚友,一想到有人要诬陷暗害他,我心中总是惴惴不安。”

    卫听澜坐在床上,手指不由自主地抠起了身下褥子:“你与他不是才刚重逢,怎就‘多年挚友’了。”

    这重点抓得古怪,祝予怀笑了:“虽多年未见,但幼旻与我常年书信来往,不曾间断。笔墨之谊,也是情谊。”

    卫听澜闷闷道:“噢。”

    平辈之间多称字,唯有在极其相熟的情况下才会相互称名。笔墨传情十余年,也难怪谢大傻子一口一个“阿怀”叫得那么亲热。

    祝予怀看他垂着头一个劲地抠褥子,整个人还往外滋滋冒着愁苦的气息,十分不解。

    “可是养病太无聊了?”祝予怀善解人意地拍拍他,“无碍,我这几日写了些有意思的东西,给你解闷用。”

    眼看着他伸手又往袖子里掏,一种熟悉的不详预感涌上心头。

    “这是我新拟的策问试题。”祝予怀当着他的面展开厚厚一卷纸张,“我看你对孔明锁兴致缺缺,想来是更喜欢成熟一些的消遣法子?”

    卫听澜:……

    现在说他爱惨了孔明锁还来得及吗?

    在祝予怀殷切的目光中,卫听澜双手微抖,接过那千斤重的礼物:“这是九隅兄的心血,我自然是喜欢的。”

    祝予怀矜持地点头。

    半日后,祝予怀向高邈也辞了行,脚步轻快地踏上回家的马车。

    卫听澜则望着桌上那叠催命的试题久久不能平静。

    他虽然没大碍了,但还得闭门不出,装模作样地再养一段时间。

    在他闭门养伤的这几日里,有关图南山刺客的流言已经慢慢淡了下去。城中贴出了布告抚定民心,隐去了车夫故意驾车撞人一节,只含糊地说朔西军将的马匹受惊失控,出了些小意外,并无人死亡。

    但卫府遇袭走水,还抬出了十几具烧焦的尸体,这事坊间巷尾很是议论了一阵。

    有说是奸人嫉妒卫家的战功,故意给初到京城的卫小郎君一个下马威的;有说朝廷剿匪没剿干净,漏网之鱼寻上门报复的;甚至还有说卫小郎君跟江湖黑恶帮派结怨,被千里追杀到京城的……

    无论在哪种传闻中,卫听澜都显得格外倒霉。

    毕竟是个十五岁斩敌将的传奇角色,如今遭人暗算重伤在床,百姓们窃窃私语之间,多带了些同情和惋惜。

    外头捕风捉影的猜测越传越凄惨,蛰居在家的卫听澜听见这些风声,却半点都没觉得夸大其词——他现在,是真的很凄惨。

    别说解闷了,只要看一眼祝予怀给的试题,他就很想跳水塘子里自闭。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卫听澜趴在桌案上绞尽脑汁地揪着笔,在心中哀嚎。

    然而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就比如此刻。

    “小郎君小郎君,”侯跃扬着块破布兴冲冲地闯了进来,“那个叫武忠的刺客果然招了!”

    卫听澜被打断了思路,从一堆废稿纸中抬起昏沉的脑袋,正对上眼前刷拉展开的破布。

    赫然是一张声泪俱下的血书。

    “拿远些。”卫听澜嫌弃地后仰,“招就招,他搞这么矫情做什么?”

    “吓得呗。”侯跃嘿嘿一笑,往后稍了稍,“还是小郎君这招好使,兵不血刃就给他吓破胆了。”

    卫听澜隔着点距离,一目十行地扫着血书的内容,不以为然地呵笑:“你真觉得,瓦丹会养这样胆小怕死的细作?”

    侯跃闻言一愣,看向血书的目光不禁带了些犹疑:“您的意思是,他是佯装惧怕,拿假话诓骗我们?”

    卫听澜没答,视线定在血书一处。

    武忠提到,袭击高邈的那名车夫,真名为铁穆尔,而此人在大烨使用的假身份,正是秦宛的夫君。

    这个铁穆尔……

    卫听澜的目光凝重起来:“侯跃,明日之事可筹备妥当了?”

    他这几日一直和祝予怀书信来往,计划转移秦宛母子的事,明日正是他们约定好的时间。

    “训哥都安排好了。”侯跃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神情,“您可是还有别的吩咐?”

    卫听澜点了点血书:“左骁卫怕是会顺着铁穆尔的假身份,查到秦夫人身上。近日城中可有张贴出她和小羿的画像?”

    侯跃回想片刻:“目前还没有。”

    卫听澜沉思了一会儿:“你先去忙吧。记得吊着武忠的命,别真把他饿死了。”

    侯跃告退后,卫听澜盯着被搁在案角的血书,心里隐约有些不安。

    他蹙眉许久,最终丢下快被揪秃的毛笔,起身到里屋翻箱倒柜了一阵,从朔西带来的行囊中翻出件东西来。

    是一张丑得别致的鹰面具。

    *

    翌日早晨,侯跃驱着马车从卫府侧门驶出,经过几道无人的巷子,刚要出巷口,恰好遇上一辆侧向行来的青帷马车。

    两车同时停了下来,侯跃客气地冲对面抬了下手,示意对方先走。双方谦让了几句,不多时便错身而过,各自往不同的方向驶离。

    无人注意到那短暂的停顿间,有一大一小两道不起眼的身影从侯跃身后下了车,转移到了青帷马车上。

    早市熙来攘往,侯跃驾车在主街上行驶了没多久,慢吞吞地转弯拐入一条偏僻胡同。热闹的人声渐远,唯余车轮碾过不平地面的声响,更显得这路幽静森然。

    侯跃行到中途,单手把着缰绳,持马鞭的那只手缓缓后移。

    在他摸到刀柄的一瞬间,一支冷箭自暗处骤然发出,疾声而来。

    侯跃猛一仰身,以刀鞘打偏了凌厉的箭锋,喝道:“滚出来!”

    回答他的是周遭更密集的箭雨。

    侯跃被逼得翻身滚下了车,受到惊吓的马拖着车往前奔去。而趁此时机,前方有一道黑影飞掠而下,竟是举刀直冲着马车杀去!

    变故只在顷刻之间。

    那黑影落在车舆前,还未站稳,就有一道杀意凌厉的刀光先一步从车内袭出。黑衣人的眼睛蓦地睁大,为避开这突如其来的一刀,硬生生将攻势收了回来。

    扬起的车帘下露出于思训映着寒光的脸,黑衣人顷刻便意识到了什么,高喊道:“中计了!撤!”

    马车剧烈一晃,于思训倾身攻去,那人竟也顾不上举刀抵挡,拼力扬手挥出一把细雾般的沙尘,一个翻身跳下了车。

    侯跃在后急喊:“训哥当心!”

    于思训被沙尘迷了视线,但也察觉到马车已经偏离了主道。他当机立断,从车行相反的方向跃了下去。

    马车侧面撞上墙壁,车轮陷折,终于停了下来。

    于思训落在尘土中,难耐地咳了几下。沙尘散去,黑衣人已不见了踪影。

    侯跃赶到近前,墙沿上也跳下几个持刀的将士,着急忙慌地朝他跑来:“训哥!”

    于思训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可有抓到活口?”

    “就差一点。”将士们遗憾得拍腿咬牙,“那几个躲着放冷箭的,真够贼的!窜得比兔子还快!”

    侯跃伸手扶他:“训哥,咱们要追吗?”

    于思训忍着眼睛的刺痛,攥紧剑柄直起身:“泥鱼入海,怕是追不上了。”

    侯跃惋惜地唉了一声:“也罢,好在多少拖延了时间。”

    另一头的闹市上,青帷马车往另一个方向缓慢地行进着。

    驭车的年轻人戴着顶小帽,一身粗朴低调的打扮,正是乔装过的易鸣。

    辰时刚过,闹市上的人愈发多了起来。易鸣谨慎地扫视着拥挤的人群,忽然瞥见百货摊后面探出个搭满了米袋的板车,像是要横穿街道。

    他稍稍收紧了缰绳,放慢速度准备让那板车先过去。谁知一眨眼间,那板车突然转了方向,径直朝他们的马车正面冲来。

    易鸣惊得头皮一炸,几乎跳起来用力勒紧缰绳:“疯了不成!”

    马匹嘶鸣起来,行人惊叫着纷纷往后躲避,推板车的汉子却像听不见似的只顾垂头往前冲。

    千钧一发之际,隐藏在人群中的焦奕正要出手,忽有两道更迅疾的人影先他一步飞身而出,一左一右截住了那汉子的车把。

    靠后的那人抬脚就踹在推车汉子的腰上,直把人踹得翻滚出几步远。

    车上的米袋子因着惯性扑啦啦地全翻到了地上。易鸣出了一身冷汗,堪堪控住了车,惊疑不定地抬头看去。

    止住这场灾祸的两个人,一个穿着黛色深衣,博带佩玉,像个文士;踹人的那个戴着奇怪的鹰面具,背上背着一把缠裹严实的剑。

    易鸣按下狂跳的心,并手道:“多谢二位义士相救。”

    文士泰然回身:“小兄弟客气。”

    那遮了面容的年轻剑客却未看他,只目光冷然地审视着文士:“是你。”

    文士意外地打量了他几眼,视线扫过他背上的剑囊时,微蹙的眉慢慢舒展开了:“不错,是我。”

    剑客声音更沉:“你有何图谋?”

    文士立即作深沉状:“助人为乐,谈何图谋?身为二公子的清客,理当日行一善,匡扶正义。”

    剑客:“……”

    这仿佛刻意排练过的神态和语气,不知为何叫人止不住地想抠地。

    “都让开!堵着做什么?”

    人群后突然传来呵斥声,一队持矛戴盔的巡逻兵推搡着拨开了人群。文士与剑客张望一眼,也随着人潮暂退到一旁。

    为首的卒卫长看到地上痛呼叫唤的汉子,皱眉道:“怎么回事?马车把人给撞了?”

    易鸣对这上来就颠倒黑白的责问有些不快,下车禀道:“大人明鉴,是这人推着货先不管不顾地往马车前撞,并非我们驱车撞人。在场之人皆可作证。”

    “不是,不是!”地上的汉子嚎叫起来,指着易鸣道,“是他要杀我!我看到了车里的人,他就要杀我灭口!”

    易鸣一怔,气急骂道:“你怎能含血喷人!”

    汉子惧怕地一缩,抱头喃喃:“我看到了,我就是看到了……车上藏的是官府缉拿的要犯!”

    这话一出,围观者都退了几步,惊惶又好奇地向易鸣身后的车舆望去。兵卒们的神情也一肃,抬起手中兵器喝问:“车里是什么人?”

    那矛头几乎要戳到易鸣脸上,他忍了又忍:“车内是我家公子。此人满嘴疯言,大人……”

    卒卫长见他衣衫粗简,马车也俭朴寻常,语气不耐烦了几分:“管你什么公子,让车里的人都下来!”

    他说着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士卒拥上前,竟是要强行掀帘抓人的模样。

    “欺人太甚!”一旁那戴面具的剑客低骂了一句,攥紧了拳要上前,却被文士先一步拦了去路。

    “大人此举不妥吧?”文士振袖提声,“仅依他人一面之词,就要当街拿人,天子脚下,没王法了吗?”

    卒卫长一眼瞪去,叱道:“皇城营办事,岂容你指手画脚?再妨碍公务,当心连你一并惩处!”

    气氛僵持之间,久无动静的马车内忽然传出一声忍俊不禁的笑:“哟,皇城营可真威风啊。”

    笑声中尽是嘲讽之意,士卒们互相看看,迟疑不决地停了下来。

    卒卫长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谁在那儿拿腔作调?还不快滚出来!”

    车中人笑意更甚,垂着的车帘随之扬起一角。

    青帷半掩下的锦衣金绣繁丽,与俭朴的车驾格格不入。

    谢幼旻露出脸来,悠然道:“这么着急,是想邀我出来给你鼓掌喝彩吗?”

    第058章 诱饵

    士卒们的面色霎时变得十分古怪。

    没人不认得谢幼旻——这从小浑到大的京都霸王, 连地痞流氓见着他都远远绕道走,跟他杠上准没好事。

    “怎么都站着了?”谢幼旻走下车来,“不是要拿我这个朝廷要犯么, 动手啊。”

    卒卫长勉强道:“世子说笑了,您自然不是……”

    “噢, 那谁是?车里的人吗?”谢幼旻侧目看他, “这马车的主人是我的至交好友。看你们这架势, 是觉得我与疑犯勾结来往、包藏祸心?”

    他说着走近了些许, 似笑非笑道:“你敢不敢过去掀开车帘,看看里头坐着的人是谁?”

    卒卫长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他是得了上头临时给的命令,特地来此搜捕逃犯的,因此一听那汉子的指控,就先入为主地认定马车有问题。

    可事情的发展显然不太对劲。

    能与寿宁侯世子同乘一车,甚至还把这祖宗打发出来亲自料理外头的事, 想也知道车中人的身份非富即贵。看这马车如此朴实低调, 车中人又始终不曾出声, 大约是不便显露身份……

    难道是太子微服出巡?

    骤然冒出的猜测让卒卫长心惊胆战, 他忙低声下气道:“世子言重了。近日京中不太平, 兄弟们这才较往常更警惕了些,实是无心冒犯……误会一场,还望世子见谅。”

    “说得好,误会么。”谢幼旻瞥了眼地上的汉子, “此人当街行凶,推着载重货的板车恶意冲撞,也不知是不是存了要置我们于死地的心思——依你之见, 这是不是误会呢?”

    卒卫长的额上渗出了细汗。

    开玩笑,车里的人若是太子, 这人蓄意行凶,犯的就是谋害皇嗣的重罪!

    他连忙表态:“属下这就将人带回去审问,定会给世子一个妥帖的交代。”

    士卒们听了这话也反应过来,立刻转头要去拿人。

    还在地上装模作样呼号的汉子见势不对,忽地一个滚身弹了起来,像只豹似的径直朝马车扑去。

    卒卫长大骇:“拦住他!”

    谢幼旻和易鸣面色骤变,正要回身阻截,一道更为迅疾的人影先一步纵身而上,照着那汉子的心窝又是狠命一踹——这回直把人踹得呕出一口血,跌在车下不动弹了。

    周围人群惊呼不止。戴着鹰面具的剑客收回腿来,居高临下地睨着地上昏迷的人,即便遮着面容看不清神情,却也挡不住他周身的寒意。

    隔着一道车帘,祝予怀似有所感。他的右手紧握着一把臂弩,那是离开卫府之前,卫听澜硬塞给他防身用的。

    小羿被外面的动静吓得一哆嗦,在他腿边蜷成了一团。秦宛紧张地坐在一侧,攥着祝予怀给她的竹簪子不敢出声。

    祝予怀用空着的那只手抚了抚小羿的头,极轻地向两人道:“别怕。”

    车外,卒卫长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那戴面具的剑客,对自己的猜测愈发深信不疑——太子出行,人群中定然有不少高手暗中相护。

    谢幼旻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场面,向剑客比了个拇指:“兄台……好脚法!”

    他还想上前搭几句话,却被剑客甩了一记暗含警告的眼刀,下意识止步捂紧了嘴。

    卒卫长看向剑客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几分敬畏,不敢再多耽搁,催促着惊魂未定的士卒们赶紧将汉子缚起来,又用最快的速度把挡路的板车和货物拖开,给马车腾路。

    事情至此算是暂了,剑客扫视了一眼人群,跟乔装过的焦奕等人对上了视线。

    焦奕看他的眼神像是见了鬼,懵逼中带着点凌乱,凌乱中带着点“我他妈就知道”的痛心疾首:祖宗,你跑出来干什么?!

    罩了一层面具,卫听澜本就刀枪不入的脸皮愈发厚实,眼神示意道:护好马车。

    在焦奕如有实质的谴责目光中,他径自提步向一旁看热闹的文士走去:“我有话要问阁下,还请移步一叙。”

    “嗯?”文士四下张望一圈,“你不留下来吗?莫非这人群中有你的……”

    卫听澜挡住他的视线,语气冷硬:“走还是不走?”

    文士话音一顿,微笑起来:“行,那在下便舍命陪君子,走这一趟。”

    易鸣检查好车驾与马匹的状况,再抬头时,就见搭讪失败反被瞪的谢幼旻站在车旁,十分苦恼地挠着下巴。

    易鸣问:“世子有何顾虑?”

    “也没什么,就是觉着方才那人……”谢幼旻拧起眉,抓心挠肝地想着措辞,“那仿佛要刀了我的眼神,怎么那么熟悉呢?”

    易鸣心思一动,赶忙抬头望去。

    那剑客和文士不知何时没入人海,早已不见了身影。

    *

    行到一株临河枯柳边时,卫听澜止了步。

    这地方远离街巷,行人不多。文士觑了一眼边上的河道,谨慎地想往后退,却被卫听澜一掌扣住了肩膀:“说吧,‘二公子’是谁?”

    肩上传来的力道让文士的额角一跳:“若要详谈,咱们可以寻个好说话的地方坐下……”

    “不必。”卫听澜打断,“我看这儿就很好,你瞧这水多深。”

    文士面上带笑,心中暗骂。

    好在哪儿?好在随时可以把我踹河里溺毙是吗?

    他抬手用力,将桎梏着自己肩膀的爪子强行掰开几寸:“郎君莫不是忘记了,您现下应当在府中卧床养伤才是。此时在街头与人动手,恐非明智之举。”

    卫听澜轻嗤:“威胁我呢?”

    文士报以谦和的一笑:“好意提醒罢了,郎君何必多想。”

    “你叫什么?”卫听澜抽回手来,不疾不徐地转着腕,“你主子不会就姓‘二’吧?”

    “敝姓岳,名潭。”岳潭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至于二公子……机缘天定,该遇到的时候,郎君自会与他相识。”

    卫听澜瞥了眼他的小动作:“紧张什么。你主子知道你在外人面前这么怂吗?”

    正准备跑路的岳潭脚下一顿,神情有些微妙。

    卫听澜忽然一笑:“遮月楼的前身聚贤馆,是睿王在世时出资捐建的吧?”

    岳潭面色骤变:“你……”

    卫听澜悠然抱起胳膊:“我怎么了?放线钓鱼的人是你们,现在我咬着钩送上门来,你倒慌了?”

    岳潭噎了一下,见他一副看戏的姿态,忍着气回敬道:“这话便荒谬了。得是什么样的蠢鱼,才会去咬空饵的钩?”

    “怎么就空饵了。”卫听澜压低声笑道,“将沐猴而冠的伪君子拽下九重阙,这饵还不够诱人么?”

    岳潭闻言一震,陡然退开几步。

    他飞速扫了眼四周,再看向卫听澜的目光便多了戒备与敌意:“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卫听澜不赞同地啧了声:“别妄自菲薄。回去多悟一悟,总有听得懂的一天。”

    “……”岳潭做了个深呼吸,“是我小瞧你了。”

    “大半天了,掏心窝子的话就这一句吧?”卫听澜笑了声,“真没意思,走了。”

    岳潭不由得上前一步:“且慢!”

    卫听澜顿了下步。

    岳潭盯着他的背影,心中有怀疑,更多的是复杂和不解:“恕我多问一句,你所求为何?”

    二殿下要谋那个位置,不止要在这皇城中步步为营,还需顾及天下局势。朔西突骑是大烨的边墙,卫昭与卫临风皆是不可多得的良将英才,自是要争取的。

    可问题在于,他们才刚打算从卫听澜这里撬开条缝,想暗戳戳地试探一二……结果这人自己就顺杆跳上贼船,准备入伙了?

    卫听澜沉默良久,久到岳潭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语气微冷地说了一句:“尸位素餐的无能鼠辈,不配受万民朝拜。”

    他没再多言,在岳潭诧异而犹疑的注视中,径自转身离去。

    *

    秦宛母子离开卫府后的第二日,左骁卫在城中贴出了两人的寻人画像。

    侯跃将消息从外头带回来的时候,卫听澜正在关押武忠的那间柴房里坐着喝茶。他腿前搁着个废弃的矮几,两人说话之间,焦奕扛着个硕大的竹筐进来,往那案几上一倒,乱七八糟的刑具霎时噼里啪啦堆成了一座小山。

    不远处被束缚着手脚的武忠惊恐道:“不是,大哥,大哥们!有话直接问行不行啊?我到底是哪儿没交待清楚,好歹给个提示啊!”

    卫听澜没搭理他,自顾自地向侯跃问道:“画像与真人有几成相似?”

    侯跃答道:“约莫只有五六成吧,若不是写出了名字,我险些没认出来。”

    “不应该啊……”卫听澜皱眉思忖,“况且以左骁卫的能耐,怎会拖到今日才绘出像来。”

    武忠赶忙抢着答道:“西郊民窑里多是从别的地方逃来的难民,平日里没少受官兵欺辱,最憎恶的就是带着刀穿华服的人。左骁卫要是向他们询问秦宛的长相,怕是没人乐意说真话,都装傻胡诌呢。”

    “除了民窑中的百姓,”卫听澜说,“秋思坊的绣娘不也见过她吗?”

    “秋思坊闭门歇业有些日子了。”焦奕插了一句,“绣娘们要糊口,不是所有人都固定在一处做活,通常是哪里有活计招人便去哪里。左骁卫要找人,得费点功夫。”

    “咳,说到这个……”武忠的脸色有些古怪,“我忘了说了。秋思坊的主人,似乎和主子……呸,和乌尤有些关系。”

    屋内沉寂下去,武忠偷抬了下眼,就见对面三个人环绕着一桌刑具,静静地注视着他。

    武忠欲哭无泪:“我不是故意的,我是饿昏头了才没想起来啊!”

    卫听澜冷笑一声,搁下茶盏。

    他扫了一眼面前案几,随手捞了根半臂长的钢钉,走到武忠跟前蹲下来在他脸上轻轻比划着,像在斟酌落钉的地方:“所以,那个叫‘秋娘’的坊主,也是瓦丹人?”

    “不,不是。”武忠冷汗都下来了,“秋娘和秦宛一样,是被掳去瓦丹的大烨人,她只是明面上的坊主。除了乌尤,秋思坊背后还有别人,但我不知道是谁……”

    感觉到钢钉的尖端定在了他颅骨正上方,武忠登时嚎了起来:“别别别——卫郎君,卫大哥!求你了卫爷爷!我真不知道是谁啊!!”

    “你到底在怕什么啊?”卫听澜饶有兴趣地盯着他,“放心。阿日骨身上被钉了十几个窟窿都没死,你肯定也不会。”

    “十几个……”武忠毛骨悚然,“还还还没死?”

    “是啊。”卫听澜笑着拿钢钉抵住他的下颌,“不止如此。府里起火的那夜,我把他扔进了火海里,他还有力气在地上又滚又爬,挣扎了很久才咽气呢。”

    武忠像看疯子似的看着他,挣扎道:“我与阿日骨不同!我知道的事比他多,我做过乌尤的亲信,我可以帮你们……”

    钢钉刺破了下颌的皮肤,武忠的声音一滞,血液的温热激得他的呼吸极速起来:“你、你到底想怎样!”

    “阿日骨从始至终什么都没招,你们的训练方式,只会比一般都死士还要残酷。”卫听澜手指用力,声音渐冷,“你在演戏。”

    武忠终于变了脸色,咬紧牙关道:“死士,也是人,怕死是人之常情!”

    “是怕死,还是不能死,或者不想死?”卫听澜散漫一笑,“好好说。要是说得我不满意,我就拿这钉子,钉穿你的头颅。”

    第059章 射术

    卫听澜在柴房中待了一整日, 日头西移,于思训拿着枚竹筒匆匆走来时,焦奕和侯跃都守在门外。

    于思训迟疑了一瞬, 看向紧闭的房门:“还没出来?”

    侯跃和焦奕同时摇了摇头,身后的门忽然开了。

    几人一下子绷直了身, 卫听澜一边理着衣袖一边迈出屋来, 见他们莫名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顿了顿:“做什么?”

    侯跃瞟着屋内, 试探道:“可要属下进去收尸?”

    卫听澜扯了下嘴角:“人还有气,先留着。”说着视线移到于思训手中的竹筒:“有信?”

    “是。”于思训连忙递上,“是从朔西来的。”

    卫听澜接到手中,看了一眼信筒外层所系的布帛。上头字迹虽有些模糊,但隐约可辨得“吾弟阿澜”几个字。

    他拆开信筒,取出薄薄两页信纸几眼扫完, 又将那布帛反复看了几遍, 抬眼问道:“只有这一封?”

    于思训谨慎地说:“目前……就这一封。”

    卫听澜掂了掂竹筒, 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行。”

    把信往怀里一塞, 掉头就走了。

    侯跃探了下脑袋:“这又是咋了?”

    焦奕无言地瞧他一眼。还能怎么?

    不就是小郎君来京后写了一堆信巴巴地往家里寄, 左等右等只等来他大哥的一封回信,卫老将军却半个字也没回,伤着心了呗。

    侯跃好奇死了,压低声八卦:“训哥, 那信上写了啥?”

    “你有点眼力见行不行?”焦奕抬手把他掰了回来,“不是你的事儿别瞎打听。”

    “啧,你轻点!”侯跃捂头抗议, “小郎君那似笑非笑的模样,我看着心里发毛, 悄悄问一句还不行吗?就你俩心有灵犀,一看都懂,懂了又不肯告诉我。”

    “心有灵犀”的两人下意识对上了视线,焦奕眼神闪烁,飞速别开了脸。

    于思训见状皱了下眉,走近半步,似要开口说些什么。焦奕余光见他靠近,霎时紧张起来,倏地伸手把侯跃往后拽了个踉跄,挡在了两人之间。

    侯跃震惊了:“你扯我作甚?”

    “咳。”焦奕长臂一勾,若无其事地搭上他的肩背,“猴子,谨言慎行你懂不懂?”

    侯跃感觉自己像只被套紧的羊,敏锐地嗅出一丝危险:“我懂。”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一瞬,焦奕笃定摇头:“不,你不懂。”

    于思训微眯了下眼,盯着他的目光如有实质。

    焦奕装作没看见,揽着侯跃斩钉截铁地转了个向:“不懂也不要紧。少问多看,这是做人的大智慧,你过来,听哥哥慢慢给你讲。”

    “哎哎哎?你等会儿——”话未说完,侯跃已经被圈走了。

    被两人抛下的于思训目光微凝,从焦奕过分热情的背影,看向他越走越快的双腿。

    这人的每一根头发丝仿佛都写着“很忙,在逃跑”。

    这么个嘴欠手欠、一天不在他眼前晃悠就浑身皮痒的流氓,竟然一句话都没同他说,转身就逃了?

    此情此景,让于思训再次回想起半月前,自己一时情难自禁落下那个吻之后,焦奕落荒而逃的身影。

    他不理解焦奕为什么要跑——那一吻明明很轻。

    于思训后来想了一整夜,觉得大概是这厚脸皮的家伙难得在“情”字上生出了羞耻之心,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回应有些手足无措。

    于是他耐下心来等待,等着焦奕从措手不及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想通了捋顺了,两人再坐下来认真谈一谈。

    可这些日子他忙得脚不沾地,先是为着一封密信出城查探,回来后又要处理纵火案的后续事宜,为了将秦宛母子安全转移,还连着几日出门踩点。

    好不容易歇下来喘口气,可左等右等,等到的竟是这么个对自己视而不见、径自往反方向遁逃的背影。

    于思训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

    这泼皮无赖……莫不是要始乱终弃?

    另一头,步履匆匆拐了弯的焦奕偷偷觑了眼身后,见人没跟上来,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半个月了,他只要一摸到脸上的疤,就想起于思训,一想起于思训,整个人就臊得发烫。

    他的于兄平日里冷得像块冰,任他怎么撩拨都岿然不动,他还琢磨着怎么才能把人捂热了、捂化了,甚至恶向胆边生,悄悄盘算过要是霸王硬上弓,打成平手的可能性有多大。

    他在这儿有贼心没贼胆地憋着坏水,结果于思训顶着张冰块脸,招呼都不打一个,啪地就亲下来了!

    直接给他亲懵了,亲得五雷轰顶,跟天塌了似的掉头就跑。

    焦奕日思夜想,半夜都想从床上坐起来扇自己一巴掌。

    真他娘的丢死人了!

    他死活没能想通,被亲的那一个怎会是自己。

    趁他走神之际,侯跃终于挣脱了桎梏:“哎哟我天,你这手劲忒大,差点勒死我!到底要说啥啊?”

    焦奕捋了把额头上的汗:“说完了,自个儿悟去吧。”

    “啊?就这?”侯跃简直莫名其妙,“你等会儿……”

    焦奕脑子里一团乱,也顾不得看他傻眼的呆样,自顾自地走了。

    *

    惊蛰之后,天气开始回暖。卫听澜的身体早已无碍,在府里憋得要发霉时,祝予怀带着德音再一次拜访卫府。

    揽青院外的玉兰树生了新蕊,一夜细雨落后,墙沿上斜斜探进了一枝半开的白玉兰,质洁如雪,引人驻足。

    卫听澜遥遥看见一道月白的身影在院门口停足观赏,竟是一副舍不得挪步的模样,心里好笑。他走到檐下,不轻不重地清了下嗓子。

    祝予怀应声转头,就见卫听澜懒散地倚着柱廊,眼含几分揶揄地望着他:“九隅兄是来看我,还是来看花的?”

    祝予怀向他走去,不禁笑了:“你这话说的,像是在与花争风吃醋。”

    卫听澜眉梢轻挑了一下,直起身来:“可不是么。只恨我没长在枝头,好让你第一眼就瞧见。”

    这插科打诨的俏皮话,说得倒跟真的似的。

    祝予怀忍俊不禁,故意调侃他道:“那可比不得。”

    “哪里比不得?”卫听澜跃下台阶,颇为理直气壮,“我正值好年岁,不比花娇?”

    两人离得近了,祝予怀见他气色丰盈,便知将养得不错,忍笑道:“是是,你最娇。几日不见,愈发娇了。”

    “别笑啊,笑了就是心不诚,说谎话哄孩子呢。”卫听澜眼也不眨地看着他,“我真比不得?”

    柔和的阳光顺着屋檐洒下,照得他的轮廓毛茸茸的。

    祝予怀忽然觉得他这样子很像一只悄悄竖起耳朵的小犬,正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主人摸摸它的脑袋,说上一句夸赞的好话。

    祝予怀心间一软,抬手往他的发顶捋了一把:“我可没这么说。”

    头顶落下的轻抚带来一阵说不明的感受,卫听澜身形一顿,好整以暇的模样也装不出来了。

    他磕巴道:“可你,你刚才还说……”

    “我说‘比不得’,是花比不得你。”祝予怀笑道,“春华易逝,但濯青常在。”

    他这般清浅一笑,身后的玉兰仿佛都失了几分高不可攀的傲,在未褪的春寒中显出几分温存的暖意。

    卫听澜心如擂鼓:“自、自然。”

    他无措了一阵,终于想起点什么,往后头扫了一眼:“那什么……今日易兄没跟着来么?”

    祝予怀莞尔:“德音吵着要拜师,我怕她太闹腾扰着高将军,让阿鸣看着她去了。”

    这么说来,小丫头和盯梢的都不在?

    欢脱的小鹿在心间隐隐跳了起来。

    卫听澜握拳掩饰地抵了下唇:“咳,既如此,我带九隅兄四处转转吧。屋里待久了也闷,不如……我们去箭亭?”

    祝予怀来了兴致:“好啊。”

    夜雨过后,空气中都是新鲜的湿木气息。卫府的箭亭挨着演武场,视野开阔,抬头便是初霁的天空。

    箭亭中的弓箭都已收拾齐整,由简洁的木架子分开陈列,看着赏心悦目。

    祝予怀的视线在那几把别致的软弓上反复逡巡,手中捏着刚摘下的玉韘,不知怎的有些紧张:“我……挑不出来。”

    “那便挨个试一试。”卫听澜一笑,随手勾了两把桦皮软弓,“跟我来。”

    箭亭不远处,演武场上的几个将士眼睛睁得溜圆,一个挨着一个,抻长了脖子往这边偷看。

    卫听澜佯装不觉,先教祝予怀拿稳了弓,细细讲了持弓搭箭的要点,然后站直身,给他做起了示范。

    “双臂使力,凝神静气,提气开弓,拉满时稳住身形。”

    “手保持平直,弓弦缓拉紧松,放箭时从容些,快、准、稳,就像这样——”

    卫听澜扣弦的指一松,只听得弓弦倏地一声鸣响,箭便势如破竹地疾飞而去。

    正中靶心。

    祝予怀轻轻惊叹了一声。

    卫听澜扬了下唇,倾身递过一支羽箭:“你也试试?”

    祝予怀接过了那支羽箭,回忆了一遍方才眼见耳闻的要点,闭上眼调整了一下呼吸。

    卫听澜看他静立不动,正待上前手把手地带他过一遍,却见祝予怀忽地睁眼,抬臂、挽弓、搭箭,动作一气呵成,不过瞬息之间,那羽箭已化作一道残影窜了出去。

    弓弦震颤的余波未止,卫听澜怔在原地,不可思议地倏然转头。

    周遭的风仿佛都静了一息,演武场那头骤然响起一阵骚动的惊呼。

    “这,中……中靶了?”

    “真中了,真中了!”

    “祝郎君可以啊!”

    卫听澜紧盯着身侧之人的侧颜。

    他看到祝予怀的双眼因为诧异而微微睁大,转瞬间,又盈满了惊喜的亮光。

    “濯青!”祝予怀单手持弓,转身就去拉他的衣袖,“你看,你快看!我射中了!”

    卫听澜的胳膊被他牵着不住地摇晃,他的目光在祝予怀写满雀跃的面庞上停留了须臾,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虽偏离了靶心,但的的确确是中了。

    为着照顾他的体力,卫听澜特意将箭靶挪近了些,减小了难度。中靶不算多么稀罕的事,令他讶异的是祝予怀毫无阻滞的动作。

    行云流水,全无新手的生涩。

    方才那一晃神间,卫听澜仿佛看见了前世祝予怀挽弓游猎时,意气轩昂的身影。

    发无不捷,超群拔萃,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你……”他的声音有些不稳,“你从前练过?”

    “幼时练过几回吧,记不清了。”祝予怀说着又笑起来,“这可真是奇了,方才一引弓,我便依稀觉着该是如此,随心一发,竟真的未脱靶!”

    卫听澜的心跳微乱。

    即便这世上真有人生来便通射艺,可那些细微之处的动作,长时间练习才会养成的使箭习惯,一个初学者,如何能“随心”使出?

    “濯青?”祝予怀终于察觉到他的神思不属,“你怎么了?”

    他话语中的关切,让卫听澜飘摇的心绪稍稍安定了几分。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很厉害。”卫听澜轻声叹道,“假以时日,你的射术定在我之上。”

    祝予怀有些不好意思:“只一箭凑了巧罢了,兴许只是运气好。”

    “只看了一遍示范就能体悟要领,足见九隅兄天赋过人。”卫听澜又拈起一支箭,浅笑道,“射术之道,在于得心应手。力量与技巧都可后天习得,唯有悟性最为难得。你所欠缺的,不过是时间而已……可要再来一次?”

    祝予怀受了鼓舞,跃跃欲试:“好,那便再来。”

    箭囊中露出的白羽一支支少下去,又添上新的。时间悠然而过,祝予怀从开始的紧张小心,到后来越来越熟稔利落,每每回头望向卫听澜时,眼中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虽然力量还尚显绵弱,但他挽弓的姿势流畅自如,浑然天成,引得远远偷看的将士们都忍不住凑近了来,围在场边鼓掌叫好。

    卫听澜见祝予怀高兴,也就没拦着他们瞎起哄。他在箭亭里守着一炉茶,将徐伯送来的点心一一摆在案几上。

    祝予怀也知晓自己的身体得量力而行,一感觉到累了,便自觉地停下暂歇,到亭子里坐着同他说话。

    卫听澜看着他喝下一口茶:“感觉如何?”

    祝予怀搁下茶盏,笑说:“酣畅淋漓。”

    他摩挲了一下指上的玉韘,原本苍白的面庞现下也透出些红润的血色,抬眼望向箭场时,春日的暖阳都好似融化在眼中。

    只是这样看一看,卫听澜的心就软和得像一片天上的云。

    “也别练太久。”他将点心碟子推过去,“万一磨伤了手,要疼的。”

    祝予怀摊开掌心瞧了一瞧:“嗯,是有些红了。”

    卫听澜闻言一顿,捉着他的腕子细看了一眼:“怪我没留神。今日就到这儿,等会儿我问方先生讨些药膏给你抹一抹。”

    祝予怀任由他翻来覆去地把着自己的手检查,一面咬着糕点含糊地点头:“好,听你的。”

    “别把点心当饭吃。”卫听澜看了眼日头,笑道,“再过一会儿该用午膳了。九隅兄赏个脸,一起?”

    祝予怀笑着应了。

    两人将弓箭放回原位,卫听澜提着点心盒子,与他并肩往揽青院去。

    祝予怀边走边关心道:“你身上的伤势,应当已大好了?太医来复诊时,可有说什么?”

    “太医行事都谨慎,伤势虽愈,仍劝我多静养。”卫听澜懒散地笑笑,“毕竟我的精气神还没补回来。”

    祝予怀望着他眨了眨眼睛:“没补回来……吗?”

    卫听澜笑了:“这会儿城中焦头烂额的,我越安分,圣上越放心。”

    祝予怀悟了。

    装的。

    他默默叹气:“时至今日,大理寺还是半点动静都没有,这第二回刺杀,恐也要成悬案了。”

    卫听澜摇了摇头:“刺客与瓦丹有关,这答案我已经给他们了。细作竟能在京城行动自如,足见他们所用的身份凭证能够以假乱真。大理寺若有心,应当会仔细排查城中近日的失踪人口,兴许能查出他们盗用的假身份。”

    祝予怀问道:“如此,没准能顺藤摸瓜挖出幕后主使?”

    “难。”卫听澜摇头,“死士一旦被派出来,与主使者之间的联系就会尽可能地被斩断。不过据我所知,目前有一件事基本可以确定。”

    “什么?”

    “刺客盗用的身份,都是湍城人。”卫听澜垂下眼,轻声说,“是八年前,就已在湍城之乱中丧生的百姓。”

    第060章 武忠

    “当年湍城一役, 瓦丹因提防朔西的援军,纵火烧城后便迅速撤回了关外。可即便如此,湍城这个缺口, 仍是没能及时补上。”

    卫听澜放慢了脚步,向他解释道, “当年那把火烧光了所有的户籍文书, 后来湍城重建时, 朝廷想要吸纳流民、另立新籍, 这便给了瓦丹可乘之机。”

    祝予怀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道:“可重理户籍之事,总有个审核的流程,有长平军在,何以让瓦丹趁虚而入?”

    北疆长平军,是定远伯费心多年打磨出的精锐守备军。

    祝予怀曾听师父说起过, 长平军军纪严明、众心如城, 与朔西突骑一个擅守, 一个擅攻, 共同撑起了大烨的边防。

    卫听澜听了却摇头失笑:“如今的北疆兵马, 还能称得上‘长平军’么?散沙一盘……挂着个名头当遮羞布罢了。北疆五城如今各自为政,就属湍城一带最为混乱。”

    当年江敬衡战死之后,明安帝令北域刺史代为监管北疆事务,但刺史不沾兵权, 在军机要务上没有最终话语权。

    为解决军务决策问题,长平军只得设将军帐,由五城主将共同商议行事。

    可时间一久, 长平军内部难免生出了分歧与矛盾。原本守望相助的五城之间时有龃龉,遇事相互推诿, 明安帝却对此视而不见,默许了这样的发展。

    这便是北疆兵权分化的开端。

    “问题也不止出在长平军。”卫听澜又道,“湍城重建,最缺并非钱粮,而是人。瓦丹养的那批细作,长相口音都与大烨百姓无异,还挟持了像秦夫人那样的大烨女子,用她们丈夫或兄弟的身份在大烨行走。负责录籍的官吏即便留了心,也防不胜防。”

    祝予怀蹙紧了眉:“那些细作的长相,究竟是易容,还是……”

    “不是易容。”卫听澜的声音愈发沉重,“二十多年前还没有朔西突骑与长平军,大烨边境水深火热。瓦丹不止抢劫钱粮,也会掳掠大烨的女子。那些女子生下的孩子就是瓦丹最低等的奴隶,而继承了母亲相貌的那一部分人,会被瓦丹用训练死士的残酷手段去驯化,让他们互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少数人,便是被筛选出的、合格的细作。”

    “这般泯灭人性,瓦丹真与豺狼禽兽无异!”祝予怀背后生寒,再想到那些细作,感官也变得十分复杂,“若那些人能够迷途知返……”

    他又沉默了下去。

    那些细作自幼被瓦丹虐待折磨,也算是身不由己的受害者。但他们手中所沾的人命是真的,数年来认贼为主、替瓦丹卖命也是真的。

    即便他们有心认祖归宗,大烨恐怕也难以毫无芥蒂地接纳他们。

    卫听澜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低声说:“瓦丹以暴虐手段豢养细作,能换来暂时的屈从,却不能让人心甘情愿地臣服。武忠能叛主,其他人便也有被策反的可能。这些人虽明面上难以被大烨承认,但若是用得好了,却是对付瓦丹的利器。”

    祝予怀斟酌道:“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确是个法子。但你背后是朔西,不好擅作主张,若有人恶意曲解,便说不清了。”

    也是,若叫朝中某些泥古不化的老古董知道了,大约要指着他的鼻子痛骂心术不正。

    卫听澜有些不屑地想,前世他在朔西和兀真交战时,连赤鹿族的残部都敢收归己用,如今不过几个细作,有价值为什么不用?

    心术不正又如何,他父兄那般刚正不阿,也没见皇帝多惜才。

    卫听澜一笑:“你放心。我势单力薄,不会去担这火中取栗的风险。我会把武忠送到合适的人手里,等时机到了,自有用得到他的地方。”

    祝予怀一顿,略显诧异:“你在京中有旧故?”

    卫听澜蹭了蹭下巴:“算是吧……总之信得过。”

    祝予怀见他胸有成竹,便也没深问,又提醒道:“武忠此人可信吗?背叛得如此果决,别是假意投诚。”

    卫听澜说:“一开始我的确不信他。他不怕死,也没有投靠我的动机。但他最后给我的理由,实在过于荒唐……荒唐到不像是在说谎。”

    祝予怀不明所以:“什么理由?”

    “他想活下来,为一个人报仇。”卫听澜的神情有些复杂,“一个大烨女子。”

    那日在柴房中,卫听澜与武忠僵持良久,久到他快要失去耐心时,武忠终于开了口。

    “我羡慕那个叫‘武忠’的大烨人。”

    说这句话时,武忠被钢针抵着鲜血淋漓的下颌,咧着嘴笑得很难看。

    “死在湍城的那个叫‘武忠’的年轻人,他的妹妹,是这世上最坚韧的女子。我与她做了半年的假兄妹,可在她出逃未遂,被抓回来之后,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武忠的声音低哑,“看着她被乌尤那畜生的铁鞭虐打致死。”

    卫听澜居高临下地盯了他许久,武忠笑至哽咽,戴着镣铐的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仿佛浸没在莫大的痛苦和悔恨里:“我顶替了‘武忠’这个身份,却不能把她的兄长还给她,也无法保护她。她至死憎恨我,至死……看着我。”

    他的胸口急促地起伏,声音里带上了颤抖的哭腔。

    这是一个作恶者、一个无可饶恕的帮凶的忏悔。软弱,可笑,于事无补。

    不知为何,卫听澜想到了前世的自己。

    在他生命尽头的那片黄沙中,有一株枯树,他日复一日地坐在那里,守着一块无字的墓碑,却迟迟不敢在那上面刻下一个名字。

    那时他已时日无多,天谴的青黑恶痕从腹部蔓延到了心口,血液中的刺痛每一刻都在喧嚣。

    那样的痛让他恍惚,总觉得像是回到了祝予怀离他而去的那一日。

    卫听澜垂下眼,声音很轻:“生命中只有杀戮的人,有朝一日懂得了爱恨,体会过失去的刻骨痛意……就不会甘心继续在那暗无天日的歧途上,一条道走到黑。”

    祝予怀闻言微怔,一时辨不清这句是在说武忠,还是在说别的什么人。

    他转眼望去,只看见少年略显宁寂的侧影。

    两人身后,庭院里半开的玉兰静默低垂,像有无数不可言说的哀伤心事。

    *

    春日来得无声无息,仿佛只是一晃眼,澧京街巷便是满目的朦胧新色。

    闭门多日的卫听澜适时地活了过来,偶尔会迈出已被修缮好的府门,去外面短暂地透透风。

    二月临近末尾时,两名不速之客出现在了遮月楼。

    扮作伙计的岳潭在看到来人面上的鹰面具时,眼皮抽了一抽。

    “咳,这位……稀客。”他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楼上请。”

    岳潭引着两人径直去了五层角落里的一个雅间,期间目光频频扫向卫听澜身后那名缄默的男子。

    他眼力过人,第一眼就发觉了那人面上的不自然之处——应当是易了容。

    门开了,卫听澜和那人先一步踏了进去。

    走在最后的岳潭眼神微动,雅间的房门合上的那一瞬,两柄薄如蝉翼的刀刃从他的袖口处旋出,一柄架在了那人的脖颈上,一柄则直指卫听澜的后背。

    卫听澜的步子顿了顿,转过头来,被面具遮挡的脸看不清神情。

    岳潭低声质问:“你带不相干的人来遮月楼,想做什么?”

    卫听澜的视线轻掠过指着自己的薄刃,短暂的僵持让屋内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来向二公子投诚。”卫听澜不咸不淡地开了口,“这人就是我的诚意。”

    岳潭手中的刀刃并未动摇分毫,然而卫听澜的下一句话,让他戒备的神情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是瓦丹的细作。当年湍城被破,有他一份力。”

    半炷香后,卫听澜和岳潭面对面坐了下来。

    两人不远处,迟来一步的知韫正半蹲在地上,拿着两把样式奇特的镣铐扣住武忠的手脚。

    即便武忠毫无反抗的意愿,岳潭的脸色还是极冷,咬牙道:“他该死。”

    “是该死。”卫听澜淡淡道,“不过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岳兄还是忍一忍比较好。”

    背对他们的知韫噗嗤一乐:“沉住气呀小潭子,可别被个十六岁的小娃娃看扁了。”

    一句话戳了两个人的肺管子,卫听澜和岳潭同时抿紧了唇。

    知韫锁好了镣铐,慢悠悠地走到他们身边落座:“左骁卫都摸不透底的细作,卫郎君竟能逮着个活的,真叫人出乎意料。”

    卫听澜嗅到了浅淡的忘春香气,不动声色道:“运气好。他自己送上门来的。”

    岳潭难掩嫌恶地扫了眼武忠:“向瓦丹摇尾乞食的狗,卖主求荣也卖得利索。”

    武忠任他奚落,没有反驳一句。

    知韫问道:“你叫什么?”

    “武忠。”

    岳潭皱眉:“真名。”

    武忠沉默了很久,最终垂下头,小声嗫嚅:“达萨勒。”

    仿佛他的名字是什么可耻的、说不出口的东西。

    “七年……不,八年前。”岳潭紧盯着他,“瓦丹主军在白头关与朔西僵持,兵力吃紧,却仍冒险抽调了一支精兵,翻过雪山偷袭湍城。为什么?”

    武忠回答:“瓦丹筹备了许多年,一直想在边境撕出一个缺口,让精养多年的细作能够深入大烨发挥作用。更重要的是,那时我们得到了一个消息——北疆的战神并不在前线,而是因为毒发,暗中退到了湍城疗养。”

    岳潭的拳头顿时握紧,眼底升起寒意。

    江敬衡身为一军主帅,身中奇毒这样致命的弱点,自然是瞒得滴水不漏。世人只知他少时随睿王出征,曾身负重伤,但有关中毒的风声是半点都没透出来的。

    “定远伯中毒一事是机密,唯有亲近之人才知晓。你们是从谁那里得的消息?”

    武忠默了一息:“我不知道。我们只奉命行事。”

    卫听澜插话道:“‘唯有亲近之人才知晓’?不见得吧。”

    知韫和岳潭朝他看来。

    卫听澜漫不经心敲了下桌案:“下毒的人,不也知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