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玖中文网 > 其他小说 > 六州歌头 > 220-230
    第221章 四十三

    裴府正院的厨房有四位掌勺, 皆是随裴大老爷自稷州辗转多地最后长居宣京的老师傅。

    每一餐每一饭都符合他的口味,从不出错。

    近日自裴府闭门开始,厨房每日都在午时二刻备置膳席。哪怕中途礼部将直房搬进来, 也没能影响裴相爷的作息。

    今日到了时辰, 门上却叫“再等一等”。厨下众人便都打起十二分精神, 绷紧神经时刻准备。

    厅里, 裴相爷尚在与忠义侯对座弈棋。

    棋枰旁的白纸上,悉数记录着今日小朝会上的君臣对答。

    “老师何必再等?”嬴淳懿丢了两枚棋子下去,以认输来结束这一局, “陛下当时没有反驳,之后更不可能。”

    秦相爷在小朝会上说“可以谈”, 会有许多官员认为这就是秦相爷的意思, 甚至暗暗揣测秦相爷能从和谈里攫取多少好处。但他不会这么认为。

    皇帝金口玉言,不可朝令夕改,因此需要一位心腹重臣代为发言。若是事后不得不改,也是臣子过错,与天子无关。

    不伤君颜,不损君威, 殿堂上永远是圣明君王。

    秦毓章为陛下做这些事,显然得心应手。

    称一句“简在帝心”也不为过。

    裴孟檀审视棋局, 微微叹息:“好好的局就这么戛然而止, 侯爷应该有更多的耐心。”

    嬴淳懿不置可否。

    他与老师在一些细节上总是有不同的看法,他身为弟子,只要无伤大雅就没必要坚持提出来。

    就像这局棋, 输了就是输了, 输赢并不会因为他忍耐得足够久而改变。

    一名中年男人走进厅堂,行过礼, 低声汇报已安排好的事情。

    “……按相爷吩咐,我们放出的证据没有直接指向秦毓章,而是挂上了秦府底下的。”

    裴孟檀问:“贺大人如何反应?”

    “贺大人径自往宫里去了。”

    嬴淳懿闭目道:“这把火还是烧不到秦毓章。”

    虽然知晓朝会内容的那一刻就明白,但己方不得不跟着改变布局,还是令他生怒。

    “陛下还要用秦相爷啊。但这种事嘛,一次两次不算什么,多了总会忍不下去的。”裴孟檀深深摇头,末了吩咐:“他的家人好好安顿奉养,子弟都给销了奴籍,寻个好书院。”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府上那名在刑部狱自尽的管事,一人身死,全家腾达。中年男人领命告退,心里对此几分羡慕又有几分可惜。

    他还未走,又有人来报,户部尚书谢延卿出政事堂就往抱朴殿求见陛下。

    “他一个人面圣干什么?”嬴淳懿刚起疑,他插在西城兵马司的心腹就匆匆赶来向他禀报,驿馆旁客栈发现刺客踪迹,赵副指挥使将搜集到的某样证物交给了钱书醒。

    “赵睿?”他哼笑一声:“平素老老实实的,我只当他酒囊饭袋,没想到竟这么大胆子。”

    五城兵马司一案后,他走马上任,陆陆续续清理了不少人,但也被塞了几个人进来。这姓赵的就是其中一个,据说是秦毓章的干孙子。他最不屑这等人,往常没由头收拾,现下自己撞上来,他便叫下属勿要惊动其他人,待他腾出手来再亲自处理。

    裴孟檀道:“既知是秦相爷的人,放着就放着罢,蠢人总比聪明人好对付。侯爷您如今也不适合做这样的事,今日小朝会,陛下没召您去,就是在敲打您。”

    嬴淳懿:“陛下知道我的性子,能改的我会改,但不该改的我也不会改。这等吃着碗里还要瞧着锅里的,在本侯手底下,绝不能被容忍!”

    这正是肃清兵马司内部的机会,他不会放过。

    握住实权更重要,裴孟檀便不再劝。

    到这会儿,嬴淳懿也明白过来,老师并非在等陛下改口,“学生确实没想到这件事里竟也有谢家的影子。”

    刑部最开始查出前两名刺客是同伙,他当然知道是假的,因为这两人之中只有一个是他派出去的,也就是后来被抓到的那个。

    他布置的杀机并不在前半夜,此人的任务只是发出刺杀的信号,为了把本就不太平的和谈再次搅浑。水一浑,伸进水里意图摸鱼的就不会只有一只手,更方便他们行事。

    但他没想到,要杀这南越使臣的人这么多,后半夜的布置根本用不上。这正好减少了他的麻烦,他乐得顺水推舟。

    更没想到的是,第一个刺客死无对证,其背后之人将他和第二个刺客绑到一起,借此抽身事外。打雁的被雁反啄,哪怕伤到的不是自己,也多少有些窝火。他一直在查,这个死士以及第三名刺客都是谁的手笔,是否和秦毓章有关。

    他不是没想过第三个刺客与谢家有关联,但动机难寻。即便现在被证实了,他依然不解:“谢家为何要卷进来?”

    裴孟檀:“能让谢延卿兵行险着的,只有一件事。”

    嬴淳懿便请教是何事。

    话落,门房通禀,小谢大人到了。

    “人来了,问问或许就能知道。”裴孟檀微微一笑,叫管家下令传菜,准备多时的侍从鱼贯而入。

    谢灵意随小厮过来,形容虽已整理,依旧难掩虚弱,“下官来迟。”

    嬴淳懿道:“今日没关系,本侯与老师都能等你。”

    “谢矜敬谢。”谢灵意作了一揖,便沉默不语。

    裴孟檀见之一笑:“看来是问不到了。”

    但他毫不介意,起身与两个年轻人一道过去用饭,“这世间只有三样大事,一为吃饭,二乃睡觉,三则是读书。没有其他什么事是能够影响这三样的,来,坐下好好吃饭,吃完再说。”

    嬴淳懿在旁洗手时说:“老师境界已臻从容,任尔东西南北风,也不动摇。学生不如老师,不定能吃得下。”

    裴孟檀:“你我现在做的所有事,追求的所有东西,不都是为了能按自己喜好吃饭,能在夜里安枕无忧,能有条件将读书所得学以致用?既然眼下有玉食珍馐,不好好品尝,而为一些琐事劳心伤神,岂非本末倒置?”

    “欲望,仇恨,抱负理想,都要慢慢来。你们多年轻啊,别着急,想要的早晚都能实现。”

    嬴淳懿擦了手,坐下道:“照老师的理论,若是复仇,只要比仇人年轻,早晚能熬到仇人身死。但任仇人逍遥多年,又岂能算是自己报的仇?”

    “为什么不能算?要活得安稳长久,可不是一件易事。”他身着常服,就如闲居家翁,慈和地招手示意另一个年轻人坐下。

    谢灵意想到自己祖父,心中又悔又痛,低头落座,一顿饭吃得毫无滋味。

    直到告辞离开,都没有像来时打算的那样,向裴相爷与忠义侯求助。他从裴府后门出,转身就见前面的路被堵住了,反方向畅通无阻,但对方有马。

    顾横之正徒手给明夜梳理鬃毛,等人走到近前,才停下来问:“谢灵意?”

    谢灵意隐约记得,之前因刑部问讯,和此人碰上过一两面。但他一天有太多的事要做,走路总是匆忙,稍微回忆了一下才对上是谁,半是惊讶半是提防道:“你有何事?”

    顾横之便把贺今行的交代复述给他。

    谢灵意默然,然后道:“这种把戏有什么意义?”

    顾横之微微皱眉,“给刑部能把你摘出去的说辞。”

    “我不需要。”谢灵意当即要绕过这一人一马离开。

    大黑马却往他那边横跨了两步,将他拦住。

    “我有个问题。”顾横之侧身看着他,“第三个刺客,是宣人,还是南越人?”

    “是哪个国家的人有什么区别?”

    “意义不同。”

    最后杀掉南越使臣的是宣人还是南越人,有同胞阋墙与敌人挑拨之分。

    谢灵意口快之后,才想起对方的身份是一名军士,也很快反应过来为什么会这样问。

    他在原地站了半晌。直到顾横之拍拍马儿脑袋,给他让开路,自己也骑上马准备离开。

    “都不是。”他说:“是西凉人。”

    顾横之动作顿了一瞬,但很快如常道:“谢谢。”驱马离去时,又特地回头说:“请你记得他的话。”

    谢灵意本就对他来为郡主传话感到奇怪,这句特意的嘱咐令奇怪的感觉更甚。但当他走出一段路后,很快就消了下去,他有很多事要做,需要在回家之前去一趟医馆,然后准备面对刑部和兵马司的人。

    或许在半道就会遇上,他掐了下自己的手心,神情变得沉静。

    街道上车马行人不算少,也不算多。还有十天就是除夕,往年腊月过半的时候,城里不分早晚都会十分热闹。

    今年或许是因为比去年还要频繁的大雪,或许是因为使臣遇刺一案的搜查以及宵禁实施造成的影响,总之不复从前。

    傅禹成从来没觉得宣京这么大,户部到他傅宅的距离这么远,到了家门口,都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飞进二小姐的院子。

    “我的姑奶奶,这回是真要出大事儿了!”

    “什么大事,让老爷这么着急?”庭院里回他的却是一道男声。

    傅禹成刚跨过门槛的脚立即刹住,定睛一瞧,从庭院里缓缓向院门走过来的,却是被侍女搀扶着的傅谨观。

    “你你你、你怎么出来了?”他吓得舌头差点打结,伸脖一望,傅景书在她兄长身后不远,冷冷地看着他。

    “……”

    傅谨观轻声道:“现下雪停了,我正好到花园去转转。”

    他一开口,四下寒冷的空气似乎都变暖了一些。

    “哥哥!”傅景书自己转着轮椅赶上来,声音不自觉攀高:“你刚刚说的可只是在院子里转转!”

    “可妹妹也不想我在这里听你们谈话对不对?”傅谨观低头看她,弯起嘴角:“我也想去透透气,如果园子里有梅花,哥哥就给你摘一枝回来。”

    兄妹注视彼此片刻,傅景书妥协,吩咐侍女带上伞、绒垫、备用的手抄一类事物,又多叫了几个小厮跟着,才准他走。

    傅禹成讪笑着站在一边,也表态一般训道:“都小心伺候着,大少爷要有半点风寒,拿你们是问!”

    乌泱泱一大群人走远了,他脸上的肉立刻垮下来,急道:“姑奶奶,你是不知道,陛下这一天见了多少人!先是谢延卿,再是贺鸿锦,我回来的路上听说崔连壁都递了牌子。这六部尚书去了一半,铁定是因为那个南越死人的事。”

    他从政事堂出来,在飞还楼吃了顿饭,回工部直房听着消息,实在坐不下去,犹如火烧火燎一般,干脆跑回来。

    傅景书却没理他,唤来这院里得用的侍女,“哥哥走得慢,在他之前,把这府里开得好的梅花,能送的都送到那园子里去。”

    那侍女福身领命,带着剩余的所有侍从下去。

    傅禹成在旁边儿急得不行,但深知这大少爷就是二小姐的命,说不得更惹不得,只能再次道:“我这心里是真的慌得不行,贺鸿锦要是在那案子里查到了什么,谢延卿和崔连壁再加把火,那咱们这些事儿可就不一定能遮得住……”

    傅景书冷声道:“你慌什么?拿人钱财的时候不手软,替人办事的时候才心慌?”

    傅禹成满头冒汗,取了官帽扇风,一边说:“我是拿了钱,但这钱也不是我一个人拿的啊!就算到我手里,那我之后不还是得分出去?对,大头都分出去了,我手里就剩小头。”

    他捏起两指比了个手势,“就一点点。但万一出了事,那秦相爷能揽过吗?最后黑锅不还是我一个人背,”

    “你既然只拿了一点点,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傅景书揉了揉眉心,明岄推着她回屋,她不大耐烦地说:“只要你不自绝生路,比你拿得多的人自然会保着你,在你可能出事之前,就替你把烂摊子收拾了。”

    傅禹成抓住了希望:“你的意思是,秦相爷会解决这件事?”

    “难不成靠你?”

    “不不不,论手腕谁及得上秦相爷啊。”傅禹成略微安心了些,转念又道:“如果我拿的比一点点还要再多一点儿呢?”

    轮椅停下来,傅景书偏过头,眉眼锐利,“贺鸿锦要查你,最多也就是查到你之前和南越使臣行贿受贿之事。你工部的账已平过一轮,谢延卿递的奏报,秦毓章盖了印,他还能参你什么?崔连壁就更不应该与你有牵连。你却这么怕,究竟在怕什么?”

    “还是说,你在这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瞒着我?”

    傅禹成心下一惊,当即摆手道:“当然没有!二小姐你是知道我的,我这胆子小啊,一有风吹草动就担惊受怕的。”

    “你最好没有瞒着我。”傅景书收回视线。

    傅禹成抬袖擦了把汗,稍稍松口气:“我是看今天这个架势,这事儿是轻易结不了了。蛮夷人就是晦气,自打进京来,多少破事儿,呸。”

    他说完不解气,又啐道:“活该一拨又一拨的人都要杀了他。”

    傅景书闻言,没应使臣相关,只淡淡道:“怎么不能了结?陛下还需要你们做事。”

    皇帝大概会多头疼几回,但仅止于此。

    傅禹成琢磨着走了,她盯着此人背影,目露犹疑。

    明岄便问:“可要杀了他?”

    她搁在膝上的手指不停地点着,最后放轻呼吸,“算了。”

    明岄便推她进屋。等待多时的黑衣武士从屏风后出来,奉上一只扁平的木匣,“苏宝乐送来的。”

    匣子里是账本,她翻了翻,“倒真给他凑齐了,但江南路应该捞不出这么多现银。更何况还有个太平大坝。”

    “大坝才开工两个月,花费尚不重。而且他联系了不少其他路的商人,好像是搞了什么先行筹贷之类的东西。”黑衣武士并不大懂生意上的门道。

    “盯着些,盘点之后不缺数,就算他过关。”傅景书也不需要太明白,她要确保的是最后到手的银两一个子儿不少。

    黑衣武士悄无声息地离开,她一页一页地看账,不时分神往窗外庭院望两眼。

    她在等兄长回来,也在等宫里的下一条消息传出。

    但在等结果的不只她一个人,许多道目光都聚焦在抱朴殿。这座规模中等的宫殿古雅拙朴,丝毫看不出于当今登基之年才重制。

    谢延卿先来,但明德帝并未即时见他,而是先宣了贺鸿锦。

    他站在殿前宽阔的飞檐之下,低眉肃容,身后是雪霁初晴的茫茫天地与宫宇楼阁。

    待贺鸿锦自殿里出来,内侍才来相请。

    他在殿中跪下请安之时,膝下地毡似还有些许温度。这是跟贺大人跪在一块地儿上了,贺大人没能起身,他更不必。

    “延卿公。”明德帝端于宝座,“你知道刚刚贺鸿锦跟朕禀报了什么吗?”

    谢延卿只答不知。

    “朕平日信赖的臣子们,崇和殿朝会上站得离朕最近的那几个人,竟然搞出了互相栽赃陷害那一套。”明德帝的声音高了一些,却听不出喜怒,“他刑部处置起来棘手,难道让朕来处理,朕就不会头疼?”

    谢延卿伏首道:“陛下息怒,如今种种皆是臣等过错,是以臣来向陛下请罪。”

    “请罪?你有什么罪?”

    “死罪。”

    他答得干脆,明德帝却似所料未及,“这就要过年了,你老人家何必说这些话。”

    “臣字字句句皆非玩笑。”谢延卿按着毡毯,撑起脊梁,“请陛下清退左右,容臣细屏。”

    侍立于御座一侧的顺喜转了转眼珠,就听皇帝问:“什么话,一个人都不能留?”

    谢延卿:“与先帝有关。”

    顺喜握拂尘的手一紧。

    明德帝沉默少钦,叫道:“陈林!”

    一道着黑衣挎执汝刀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落在谢延卿身旁不远,单膝跪地回道:“臣在。”

    “你,”明德帝指着他,“亲自到殿外守着,谁妄图接近,格杀勿论。”

    “是。”陈林起身后退,与同样带着一干内侍退出的大太监撞上视线。

    两人一个面善,一个面冷,看向对方的时候都没有表情,视线亦一触即分。

    崔连壁提着官袍匆匆赶来,就见阶上殿前,漆吾卫统领与内廷大总管一左一右罚站,殿门则紧紧闭着。

    他吃了一惊,欲言又止:“两位这是怎么了?都在这儿……”

    顺喜解释说:“谢大人正在内向陛下禀事,不容旁人近前,崔大人得先在此等上一等。”

    崔连壁更惊讶了,什么事这么严重?但陛下最贴身的两个人都被驱赶出来,那这事儿就只有天知地知,皇帝与谢延卿知。他不可能得知,要直接通传也不可能了,只得站到檐下,耐性等待。

    这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天黑下来,雪重新落下来。谢大人还没出来,贺鸿锦就去而复返,了解状况后,就和崔连壁打商量,他的事情紧急,要先面圣。

    崔连壁当然不肯,且不说他在这儿被西北风吹得透心凉,他要报的事情难道就不紧急?

    贺鸿锦便对顺喜说:“那就请公公稍后通报,刑部搜到了第三名刺客的尸体,是随南越使臣来京的南越奴隶。”

    “什么?”

    这个结果出来,不止崔连壁,所有人都惊讶至极。

    “南越人自己痛下杀手,他们内部也不想促成此次和谈?一个奴隶……是奉命杀人,还是被其他人借的刀,或者根本就是只替罪羊?”

    嬴淳懿下午从裴府出来,去了趟兵马司大营,刚回公主府,便接到消息,不由沉思。

    幕僚继续报:“裴相爷脱去嫌疑、解禁复职的圣旨也已下达。”

    “这尸体出不出,老师都不会有事,但出了,秦毓章就能抽身而退。尸体怎么找到的?”

    幕僚便将今日长安郡主前往琉璃街,于客栈发现刺客踪迹并追捕,直到兵马司与刑部捕快一同在护城河沿岸搜寻到刺客尸体一事,详细说明。刺客因被郡主刺伤,又跳护城河,流血过多,伤冻而亡。

    “他怎么会出现在琉璃街?”

    “据说是约见了小谢大人和顾横之。”幕僚迟疑道:“依属下所见,郡主或与顾横之有私情,西北军与南方军……”

    “私情?”嬴淳懿笑了笑。他与今行,哪怕陌路,也不会拿彼此的秘密做筹码。他手底下的人自然不知郡主已向陛下请求赐婚,更不知这无关男女私情。

    “此事不必过于关注。”他转身向外走,“但刺客是南越人势必会影响到南方军的决定。去找那质子,本侯要在驿馆见他。”

    车马都是现成的,还未来得及卸下就再度拉回大门前。他临到上车,忽然问:“谢灵意从刑部出来没?”

    对于谢灵意的在场,他已不惊讶。此前因动机不明,且有刑部的人监视,他便没派人盯着谢家。但想到今日老师所说的谢家旧事,谢家祖孙出现在刺杀现场就未必是巧合。

    幕僚答:“截至戌正,仍在接受问讯。侯爷可要去捞人?”

    嬴淳懿思虑片刻,否决道:“他既和郡主一起出现,自然有得是说法。谢延卿在宫里,刑部又抓到了第三个刺客,此时更不会拿他怎么样。去驿馆。”

    今日谢灵意在裴府未开口,显然是有自己的打算。不被领情或者是不必要的恩,他不施也罢。

    更重要的是,谢延卿到底要跟陛下说什么,要防着所有人?

    公主府的车架在黑沉的夜幕里飞奔,经六部官署,自刑部衙门前匆匆而过。

    贺今行与谢灵意一道从里出来,送他们的主事礼节性告个歉,就又忙忙回去做事。第一轮暮鼓已响尽,但刑部官吏这一旬就没按时散过衙。

    下午刑部找到刺客尸体之后,请郡主前来协助辨认。他到的时候,谢灵意已经在了。后者虽状态不大好但人身自由,可见刑部并未过多为难。

    他同谢灵意打过招呼,才去看那具尸体。若非仵作揭去那张人皮面具,底下的脸上烙着代表奴隶的印记,他大概会真的以为此人就是那日阿。

    身形,体格,包括腹上的伤口,也是由匕首反手刺入造成——显然是那日阿精心挑选出的替身,应付根本没有见过他更别谈熟悉的宣京官员,完全足够。

    但他不能直接说这人不是,否则要么牵扯出谢延卿,要么就得解释他为什么会认识西凉军人,而且是在对方易了容的情况下认出来的。他只能说不确定,因为两次追踪过程中都未见过对方真面目。

    途中贺鸿锦回衙门,也叫他过去问话。贺今行因为要瞒着对方而有些愧疚,但对方不知道是更好的选择。好在贺鸿锦并没有多问,甚至一直没有看他,问完便告诉他可以走了。

    他却没急着走,等谢灵意那边结束之后,才一起离开。

    殷侯府的马车等待多时,贺今行听车夫耳语几句,对谢灵意说:“谢大人还在宫里,我们一起去接他?”

    后者一天下来,身心痛苦且疲惫,自己又没有车马代步,便答应下来。

    一路上两人都保持着保持缄默,谢灵意没有问贺今行是否还知道什么消息,他也没有问对方是否知道谢大人要禀告陛下的内容。

    至应天门等候不久,便有两名羽林卫搀扶着谢延卿出来。

    谢灵意上前接人,贺今行在旁打伞,见老人行走艰难,便都知是跪了许久。

    但谁都没有说什么。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风雪催得紧,三人尽快上了车。

    直到马车到谢宅,祖孙俩搀扶着往家去,贺今行终究忍不住,在后抱拳说:“天寒地冻,万望谢大人好生保暖,勿要为外事外物太过伤身伤心。”

    谢灵意停下来找钥匙,谢延卿倚着他,转过半个身子,回道:“郡主宽心,老朽待了结完户部事项,年后便回江南。”

    “回江南?”贺今行讶然。

    钥匙“哐当”掉到地上,谢灵意抓住老人的胳膊,失声叫道:“祖父……”

    “清河的冬天比宣京暖和得多,你们也别想太多。我回去,是因为我今日向陛下乞骸骨,陛下准了。”

    谢延卿搭上青年的手背,嘴唇翕动,慢慢酝出一个模糊的笑容。而后弯腰欲捡钥匙,谢灵意不让他动,抢先捡起来,背过身魂不守舍地去找门锁。

    他便向街上说:“郡主也早些回去罢。外面冷,你从小身体就不好,别冻着了。”

    小巷石灯筑得远,贺今行并不能完全看清他的模样,但只是听着他的话就眼眶一酸,千言万语不知该说哪一句,只能收了伞,躬身一揖。

    “灵朝拜别。”

    谢延卿注视着车马行远,风雪很快将车辙覆盖。

    他的儿女都有一颗向往万里山河的心,他作为父亲,也支持他们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实现所有的理想,过他们想过的人生。他曾经许多次这样目送他们离开家,走向远方,直到他们某次离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现在轮到他的子孙,但他已不再年富力强,送不起,也等不起了。

    谢灵意扶着他进屋,待他坐下,便直挺挺地跪到他跟前。

    “不要跪,地上冷,快起来。”谢延卿说着就想拉人起来。

    但谢灵意年轻,拧着一股气,一动不动,“清河什么都没有了,您怎么回去?”

    他仰头看着祖父,眼珠子一眨不眨,“祖父,您说过要永远陪着灵意的,您要回去,我就和您一起。”

    “说什么胡话!”谢延卿板起脸,“你在翰林院待得好好的,这一回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岂有自绝前途的道理?”

    “空有前途有什么用?我长大了,可以不听您的了。”谢灵意执拗道。

    “你跟我回江南,又能有什么用?”

    “那您为何要乞骸骨?难道是陛下逼您的?”

    “非也。”谢延卿严声道:“日后官场行走,勿要乱口揣测圣意。”

    “既然不是陛下……”谢灵意脑子里闪着许多乱糟糟的念头,忽道:“是那个西凉人!他到底给您看什么,或者告诉您什么了?您就要弃灵意而去。”

    谢延卿怔了一瞬,接着移开目光,“他没有告诉我什么。”

    谢灵意当即道:“您在骗我!”

    然而任他如何缠问,祖父都闭口不言。到最后,他不得不接受现实,“祖父一定要留下灵意吗?”

    谢延卿抬手摸上他的头发,哑声问:“你当初为什么跟祖父来京城?”

    谢灵意却不再回答,他从来不回忆过去。

    他就像小时候那样,把头搁到祖父膝上,眼睛一直睁圆了,眼里却没有任何东西。

    祖孙俩相依为命十六年,谢延卿知他难过,也知他想不开。然而再不忍心,也得要求他:“现在就为了这个理由,留在宣京。”

    岁月不饶人,他已不能把孙子抱在怀里,却依旧习惯似的哄道:“祖父已垂老,视茫发苍,齿牙落尽,能托一副骸骨归乡,是祖父的福分。”

    这算什么福?什么分?谢灵意只觉心肺都被捏在了一起,难受得如同将死一般。

    但他知道他不会死,他还将看着祖父离开他,而他什么都改变不了。甚至只有遵照祖父的安排,才能不令祖父更加忧时伤神。

    他紧紧依偎着祖父,似乎这样就不会失去,不用去想其他。

    烛火幽幽燃烧,一面不停地融化,一面不停地淌下烛泪。

    贺今行回来之后,就见他爹呆呆地站在屋中,不由问:“爹怎么了?难道崔大人那边有进展了?”

    贺易津回过神,摇头说:“他们兵部的人已经往西北追去了,这一路远得很,三五日不会有结果。”

    “崔大人反应很快,刑部抓到的那个南越奴隶就是个替死鬼,那日阿肯定早跑了。”他说完,又问:“那爹在为何事忧心?”

    贺易津看他片刻,坦言道:“崔连壁让我尽早赶回仙慈关。”

    “西凉人不远万里绕道南越挑拨战争,又潜入宣京阻挠和谈,除了对我大宣蠢蠢欲动以外,没有别的解释。互市将开,怕起乱子,我不在仙慈关不放心。但若马上就走,你那亲事陛下还没有松口,我也不放心。”他摸了下自己后颈,有些烦恼:“要是我能变成两个就好了,像孙猴子一样。”

    贺今行闻言笑了一下,然后正色道:“西凉人大费周章,所图必定不小。爹说得对,您不能在宣京久留,必须尽快回关。至于赐婚一事,陛下早晚会同意,爹您放心好了,我能处理的。”

    这件事对他来说很重要,但远远比不上关防重要,而且已经做了许多准备,他不怕。

    贺易津并非只为此烦忧,但他不擅于表达自己的情绪,叹了口气,就准备抓一把椅子放到屁股底下,继续发呆。

    贺今行接着道:“谢大人向陛下乞骸骨,陛下准了,翻年就要回江南。”

    他伸向椅子的手顿住,“致仕回江南,是陛下的意思?”

    持鸳端着新找的烛台进来,正好听到这一茬,也皱眉道:“他们进京时,江南老宅什么都没留,老爷年迈,病痛又多,现在一个人怎么回去?可灵意少爷才将入仕,他定然不会让人跟着侍奉……”

    这岂非是让人自寻绝路?

    第222章 四十四

    持鸳所忧未尝没有道理。

    贺今行拧着眉考虑半晌, 说:“灵意在翰林院未满两年,尚未站稳脚跟,外祖父绝不会在此时让他丁忧。”

    持鸳:“老爷不寻死, 但陛下或是那些有心人未必肯让他活。”

    “我明日便挑些人手, 放过去暗中保护他。”贺今行眨眼就有了决定, 看她欲言又止, 主动道:“姑姑若是愿意,也可随外祖父一道回江南,只是路上恐多凶险, 免不了担惊受怕。”

    持鸳正是为此犹豫,叹道:“我自是愿意的, 只是如此一来, 就不能随您去西北了。”

    她是谢氏的家生子,后做为陪嫁丫鬟随大小姐入京。大小姐待她如姊妹,谢氏待她一家也恩至义尽,哪怕后来出事,她留在江南的家人也被好好地销籍放归。如今谢氏这等光景,她感同身受, 惟愿能报偿一些恩情。

    “西北遥远,不如中原安稳, 我本来也没打算让姑姑一道去。您回江南也好, 正可看看您的家人。”贺今行露出的笑容里带上了歉意,拱手向对方作揖道:“累姑姑多年不能与家人相见,阿已该向姑姑道谢。”

    持鸳忙扶他起来, “说哪里话, 这些都是奴婢的本分。”

    贺今行没有说“不是的”,而是张开双臂, 轻轻地抱了抱对方。

    经年累月的情谊,大家心里都明白,不须再多言。

    “怎么了这是?一副明天就再也见不到的样子。”贺长期从外面回来,一问才知道自个儿明天就要走。

    “我才和林远山说好进羽林卫跟训几天。”他挠了挠头发,有些可惜,但毫不犹豫:“那就麻烦你们帮我跟他说一声,我不去了,日后有机会再练。”

    “羽林卫?好。”贺今行答应下来。

    贺长期又看到他手腕上的夹板,立刻问他怎么了。

    他便将今天的事简略说了,只道问题不大,吃饭睡觉用左手完全足够,叫对方不必担心。

    然而贺长期在意的却是:“顾横之都专门去找你了,怎么还能让你受伤?”

    “为什么不能?”贺今行不解,“他来的时候,刺客都已经跑了。”

    “那也是他赶路太慢的错,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让女孩子去和刺客拼命?而且你俩不是,咳,他不是喜欢你吗?就这表现?”贺长期说完才觉自己口快,有些后悔。

    他一直以来面对这个郡主妹妹都有些别扭,想亲近又不知该如何亲近,话都不敢多说,更别提大吼大叫地说重话。

    但对方似乎丝毫没有被吓到或是被冒犯到,反而认真地问:“有这样的道理吗?”

    贺长期莫名松口气,甚至找到了一些熟悉的感觉,继续苦口婆心地说:“不然还能是什么道理?他既然喜欢你,就应该保护你。像今天这样让你受伤,还想娶你,那不是做梦吗?”

    “娶?横之和你说了吗?”

    “……这倒没有,但我看出来了!”

    贺今行不自觉摸了下耳垂,慢慢反应过来,蹙眉道:“大哥你不要胡搅蛮缠了,我这手伤真的和横之完全没有关系。”

    “谁胡搅蛮缠?”贺长期瞪大眼睛:“你这就护上了?”

    贺今行因为自己确实瞒了对方一些事,怕人一直误会下去,干脆道:“大哥,我和横之的事另有隐情,只是现在无法全部告诉你。他尽力地在帮助我,你不要对他有奇怪的或者不讲理的要求。”

    他不想再车轱辘,说完赶紧借口开溜。

    贺长期一脸茫然,而后忽然明白那熟悉的感觉从哪儿来了,这看着文静的妹妹怎么也和那倒霉弟弟一样叛逆?

    他转头向在场另外两人比划,“大帅,持鸳姑姑,你们别光看着啊。”

    贺易津和持鸳再也忍不住,纷纷笑起来。

    第二日早上,殷侯去辞别皇帝,贺长期跟着没了踪影。

    待殷侯从宫里回来,队伍动身启程,贺今行送他们快要出安定门,他大哥才策马追上来。

    一同来的还有顾横之,汇合后专门绕到他这边,与他并行。

    “大哥竟找你去了?”他先前以为是去找林远山。

    顾横之点了下头,一如既往没多说话。

    贺今行偏头看他表情,总觉得有古怪,就主动小声说:“大哥不知道我们的事,他要是跟你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你不要介意,也不用别当真。”

    “嗯……”顾横之微微拉长了声音,似在犹豫说还是不说。还没等他决定好,另一边儿上的贺长期就喊道:“你俩是来送我的吧?能不能别说小话了?”

    两人顿时被抓包一般,齐齐转开视线。

    出城十里,雪晴风停,官道上再无人迹。

    队伍开始加快速度,贺今行与顾横之停下,目送人马旗帜飞快地缩小成一个点,消失在冰雪堆砌的天边。

    这一行将士,来时双手空空,去时两袖寒风。

    但形势一年比一年严峻,从仙慈关截下那笔钱开始,此后或许无法再坚持不向外伸手。

    两人一道回返,贺今行想起昨日没来得及说的事,现在正好与顾横之说。

    “昨日我追那个刺客,是西凉人,名叫‘那日阿’,乃西凉太子铸邪怒月座下心腹。”

    “我问过谢灵意。”顾横之没有隐瞒。

    贺今行愣了一下,叹道:“他肯告诉你,他想去杀了那日阿,可见并非要与西凉人同流。”

    然而事实已经发生,他察觉到自己这话含有为谢家开脱的意思,便不再继续,

    顾横之却似看出他的抱歉,说:“我不怪他,也不同情他。”

    家仇遗恨,很多事身不由己。他们要这样做,受到相应的反噬,也是应当。

    贺今行转而问:“西凉人的目的是想挑起战争,那你们怎么办?”

    哪怕有那具南越奴隶的尸体在,能把使臣遇刺的责任扣回到南越头上,只要国库负担不了大规模的武力冲突,朝廷就必须也不得不让这件事尽力和平解决。然而要想依照最初的条件签订合约,在西凉人搅和进来的情况下,几乎是不可能了。

    但剑门关一战死伤惨重,若草草息事宁人,南疆的百姓们未必愿意。任何所谓的轻飘飘的赔付,都只会反向激起民怒。唯有人命相偿才能抚平他们失去亲人的伤痛,这亦是让此战影响彻底翻篇的唯一办法。

    朝廷就算不妥协,一直拖下去,也只是将矛盾暂时压抑,且拖得越久越深重。一旦到妥协的那天,国书下达剑南路的那一刻,民怨必定爆发。

    夹在朝廷与百姓之间的南方军,面对国书圣谕,接还是不接?

    顾横之显然也反复思考过现在的局面,“我已经传书回横海,我爹大概会……点到为止。”

    此话一出,贺今行便明白了他们的选择。

    南方军知晓这是西凉人蓄意挑拨,欲引大宣与南越鹬蚌相争,西凉好渔翁得利,就陷入了投鼠忌器的境地;况且有君命在上,又无军费支撑,他们只能低头,配合朝廷行事。

    而南疆年末的这次军演,既要达到震慑的目的,尽可能为朝廷与南越洽谈争取优势,又不能真的挑起事端,令事态升级。难度直线上升不说,军心想必也会浮躁许多。

    “上回你说演习十五开始,已经过去四天,那你也要尽快赶回去才行。”贺今行说罢,立刻意识到对方是因为成亲一事而逗留,迅速道:“我们的计划可以调整。”

    顾横之摇头:“我此时回去与否,都是一样。事情要一件件解决,我答应过,不会失约。”

    他态度诚恳而认真,贺今行没有坚持强硬地拒绝,却决心要尽快将此事解决。

    远处地平线上冒出城池轮廓,两人跑马回城,将近晌午的天却一路渐沉。

    各自皆有事做,他们便在正阳门分别。顾横之回驿馆,贺今行则回侯府。

    贺冬恰来找他,还带着一盒药膏,正是先前在景阳宫裴皇后给的据说能祛疤的那盒。

    “这药膏本身没有问题,用药材也很舍得。”

    贺今行接过那个盒子,里里外外地看了一圈,没发现不对。

    贺冬说:“其中有那么三四味不大稳定,受到一些诱引就易变成毒。但医毒不分家,诊病本就讲究对症下药,很多药材能活人也能死人,也不能因此而咬定它有问题。”

    他有所怀疑,是因为潜意识就认为这傅二小姐不安好心,到此却忽然想起件事来,“记得傅景书上京的目的,就是为傅家某位小姐医治脸上的伤,但这位小姐不久就暴病而亡。”

    贺今行:“可有什么痕迹?”

    贺冬说没有细查,一是难以摸进傅家内宅,二是别人家的女儿,老子娘都没说死因有问题,他们这些外人更不会觉察不对。“傅禹成那后院来来去去热闹得很,当时都以为是宅邸阴斗。”

    “既无证据,疑罪从无,这事暂且不提。”贺今行将那小圆盒子握住,“皇后娘娘一片好心,这东西我就当它没有问题,也好以此为由上门去谢谢她。”

    贺冬只道有机会再查,又紧张地问:“可要一同去?他们未必肯认王妃的手札在他们手里……”

    意思是不论对方认不认,藏在哪里,不论用什么办法,都要找出来。

    “正经拜访,我一个人就够了。”贺今行为了让他们放松一些,玩笑道:“若她不愿见我,那门都未必能进。”

    他拿定主意,持鸳准备了回礼,午后就往傅宅去。

    今冬的雪太多了些,路上又开始稀稀疏疏地飘。

    贺今行没想到一句随口玩笑竟成了真,倒不是进不了傅家的门,而是傅二小姐难得出一次府,就给他撞上了。

    他只能说下次再来,然而刚坐回马车,通传的小厮就跑出来,请他进去。

    “我家大少爷说,郡主既来这一趟,就不能白跑。他愿代二小姐招待您,请您赏脸。”

    他稍微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邀他的是傅谨观。

    贺今行与这位病弱的傅大少爷唯一见过的一面,是在傅景书与秦幼合的订亲宴上,而贺灵朝与他……似乎从未见过。

    “不是的,在此之前,在下曾见过郡主。”

    两人见面之后,傅谨观屏退所有下人,如此说道。

    “上巳,荔园,傍晚。”他裹着一件厚厚的狐裘,把所坐的椅子都占满了,却显得他愈发单薄。

    他拾起坠在腰间的玉环,指尖搭在中间嵌着的绿松石上,“还记得吗,你送给我妹妹,妹妹又送给了我。”

    那一天的回忆迅速在贺今行眼前闪过,最后了然道:“原来你在车上。”

    “对。”玉环坠到腿上,傅谨观慢慢地点头,下颌陷进雪白的绒毛里,不再抬起。

    “那天妹妹要做一件危险的事,所以我坚持和她一起出来。”

    像今天这样,只是清点银两、不会见血的小事,他就放任她独自去。

    对方没有说明是什么事,贺今行却奇异地懂了——是他遭遇的那场截杀。

    虽然早就已经猜到是谁下的手,但他还是有些讶异,“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因为。”傅谨观交叠双手,放到腿上贴着柔软的狐毛,如同昏昏欲睡前的闲话一般说道:“我有些愧疚。”

    “你看,我,阿书,和你,我们有相似的名字,流着同样的血,本该是现世最亲近的人。但我作为兄长,纵容了她来伤害你。”

    这句话的含义所具有的力量冲击极大,贺今行却只是沉默。

    “你没有猜到吗?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傅谨观轻声笑出来,紧接着掩唇连咳数声。但这回没有仆从上前相劝,他咳完胸中郁气,很畅快地继续笑道:“我不信你没有猜到。”

    贺今行看着他笑,那双毫无血色的唇就像窗外百灵台上的盆梅,雪覆梅蕊,白得冷清。

    “然后呢?”

    “我和阿书一母同胞,我们互相依靠着长大,从宣京到承平再到稷州,她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止。”

    杀人,夺权,敛财,算计人心,对象不管是谁,哪怕是生养他们的母亲,都没有关系。

    不知何时,傅谨观抬起脸来,笑容已散尽。他拈起几上茶盏,认真道:“以茶代酒,我向你道歉。”

    银制的杯盏似乎很重,他的手腕在抖,但就这么举着,没有放下的意思。

    贺今行刚落座的时候,侍女就送上茶水点心,但他在此之前一下都没有碰过。

    此时用左手端起来,茶水已凉,他亦认真回道:“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对。”傅谨观颔首,遥遥举杯,而后直言道:“你来找阿书,想要什么?”

    贺今行同时敬过便放下茶盏,始终没有喝那一口,也不再做无谓的试探:“我此次来,只想拿回秦王妃的手札。如果我没猜错,它们都在二小姐手上。”

    傅谨观没有任何意外的反应,只有遗憾:“你来晚了。那些手札曾经在阿书手上没错,但后来她给了裴六小姐,六小姐应当将它们都带走了。”

    那手札不止一本,皆由秦王妃随笔所记,内容涵盖不止医毒,烹调、木艺、稼穑、营建、乃至行军,所有她经历过的都有或简略或详尽的记载。

    北黎啊。

    秦王妃就剩这么一点身外之物,竟然去到了那么远的地方。

    贺今行初闻只觉完全出乎意料,后来又觉是在情理之中。

    他撑着伞走回吉祥街,雪大起来,密密地砸在伞上。

    秦王府曾经的旧址距离殷侯府并不算远,这条街,这样的雪,或许王妃也曾撑着伞走过。

    那个时候她会想些什么?若时光能够倒转,他好想回去问一问她,看一看她。

    因车马先回,持鸳与泉伯都到门上等他,冉儿在一旁蹦蹦跳跳地取暖。殷侯走了,这偌大的府邸又只剩几个人。

    他在巷口望见,便忙忙跑回去,关上大门,说今日去傅府的结果。

    他说:“如果是靖宁公主的话,应该会很好地利用它们,不至于束之高阁,将那些宝贵的经验埋没。”

    持鸳惆怅道:“王妃也说她写那些就是为了加深记忆。她记性好,写过的东西全都记在脑子里,我翻着手札都未必有她准确。她说手札丢了就丢了,不必费力去寻。不论谁捡到,如果能看几眼,她会很高兴;直接当作柴火烧也没关系,都能发挥作用,何必拘泥作用大小。”

    她曾经也这么想,但世事多变,“那手札对你意义重大,怎能不要回?哪怕是北黎,只要知道在靖宁公主手上,告诉飞鸟师父,他一定能拿回来。”说到这里又忧心如焚,“只是不知飞鸟师父如今身在何处,该怎么寻他……或者派人去求公主?但没有飞鸟师父的身手,雩关那里不好过,又万一折在草原上……”

    “姑姑别担心,我不急于一时的。等下一次师父回来,我再同师父说就是。”贺今行笑着安慰她,说没关系。

    持鸳背身掖去眼角湿意,多架了几块炭将火烧得旺旺的,今日大朝会的消息终于传到。

    贺今行坐在炭盆边看消息,竟被烘出了一身汗意。

    这一天,是天化十六年倒数第三个朝会日。

    朝堂上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明德帝在户部年报上批了红,文武百官皆以为能安稳过年了。谢延卿却上书再陈岁用之艰、户政之弊,请皇帝派钦差巡抚,清查天下田亩,理顺盐铁茶税,以挽救亏空到底的国库。

    满朝哗变,皇帝一再弹压不住。谢延卿见之无望,便自请致仕。皇帝应允,念其年迈又有事功,准年后再行归乡。

    其二,南越使臣被刺一事一波三折,牵连当朝两位相爷,最后却被查出是南越人贼喊捉贼,自导苦肉计。百官就和谈条约再生争议,而最新送到的南越国书盛气凌人,更助群情激愤。而和谈不能再拖延下去,最后政议的结果是,选派一名使节,带着国书与南越人的尸体证据前往南越,尽可能快刀斩乱麻,解决此事。

    但负责此类事务的礼部侍郎王正玄擅长西凉话与北黎话,却并不擅南越古话。礼部擅长南越话的官员稀少,且多位卑职低,派谁出使就成了一道难题。

    尽管朝议轰动,但皇帝对这两件事显然是提前知道的,不算意外。问题在于,不论查税清田,还是出使南越,都没有特别合适的人选。

    总之贺今行一时没能想到。

    他也没时间琢磨太多,至第二日起,便日日前往应天门,向宫里递牌子,而后在抱朴殿前求见圣颜。

    皇帝一日不召见,他便一日不缺地求见。

    直到明德帝终于肯见他。

    第223章 四十五

    腊月廿四, 上午。

    顺喜踮着脚从抱朴殿出来,向在外等候多时的年轻人微微摇头。

    一连几日,贺今行已经习惯, 心知再这样下去不会有结果, 果断撩起裙摆, 端正跪下, 高声道:“恳请陛下见我!”

    “郡主啊,您这又是何苦?”顺喜吓一跳,弯着腰低声劝道:“恕老奴多句嘴, 陛下准您日日到此,已是优容。但陛下自然有陛下的道理, 您就歇了这心思, 别和陛下较劲儿了。”

    大太监话里拿来做比较的是顾横之,坚持与他一同求见皇帝,但又不能像他一样随意出入宫廷,只能在午门前等待。

    他本没打算让对方一起来。若非昨日无意间听宫人提起,他甚至不知,还有人相隔半座宫城陪着他。

    那种感觉对贺今行来说难以言喻, 唯一确定的是,麻烦顾横之的次数逾多, 亏欠的人情就愈重, 甚至有些不知如何偿还。

    他只能拜托顺喜,“求内监再行通传。”

    顺喜叹息一声,转身进去了。

    他挺直脊背, 静静地看着雪花从眼前落下, 化作寒意自膝底升起。

    待得下午,便有小内侍出来, 碎步小跑地略过他,往宫外去。

    皇帝终于召见了人,却不是他,而是顾横之。

    顺喜引着顾横之穿过空旷的前殿,到后殿道场。

    明德帝双足伽趺盘于圆座之上,行闭目返听的内练功课。在顾横之行礼过后,却开口问道:“你进来的时候,看着阿朝跪在外边儿,心中可有生怨?”

    顾横之答:“末将不敢。”

    “不是没有,而是不敢。”明德帝语调平平,接着却一转话头,“与南越和谈一事,你身为顾氏子,于南方军中领职,可有什么看法?”

    顾横之平视前方,再答:“末将只一人,不足以代表南疆八万将士,亦不该有看法。”

    皇帝双眼半睁,注视着他,“那朕再问你,问你一人,对使臣被刺一事,对现阶段的和谈,有什么看法?”

    寒风自大殿两面窗洞涌入,顺喜觑着皇帝脸色,上前关了两扇窗。

    他说:“末将空有一身武力,而无处使。”

    “你能说这话,说明你心里不止有怨,还有气。”明德帝抬脚走下台,顺喜为他披上一件薄道袍,“你们这些年轻人,有血性是好的。但世事皆讲究阴阳平衡,凡事过了头,就会招致祸端。”

    他走到顾横之跟前,俯视道:“你可明白?”

    青年一动不动,眼神都未移半分,“末将只认军令。”

    “军令?”不是君命。

    明德帝玩味片刻,转身的刹那,风将他肩上担着的薄袍吹落。

    顺喜三步并作两步滑跪到地上,堪堪捞住,让其不至于掉到地上,随即抱着袍子请罪:“奴婢该死!”

    “这有什么该死不死的?”明德帝叫他起来,“风要将它吹落,我任由它被吹落,如此而已。”

    顺喜一愣,继而发自内心地喜悦道:“陛下又精进了。”

    明德帝示意他将那件道袍收回去,回头对顾横之说:“也罢,你爹比你分得清,回南疆之后,好好听你爹的命令。话尽于此,你且退下,此后未得朕召见,不可入应天门。”

    顾横之不肯起来,仰头道:“陛下!”

    明德帝沉声道:“先前你不肯低头,此时却又来相求。朕视阿朝如亲生,不忍直接拒绝她的请求。但是你,错非看在你顾氏的面上,朕绝不会对你多半分容忍。你自己好生掂量着。”

    顾横之叩头道:“求陛下开恩!”

    “够了。”他的求情却给明德帝添了一把怒火,指着他道:“朕先前说轻了,你身为南方军将领,合该早些回南疆。朕不想过年还看到你,走时也不必来辞行了。”

    顺喜也收敛了面上笑意,上前道:“少将军,请吧。”

    顾横之不得法,向皇帝重重地叩了一个头,行礼告退。

    顺喜盯着他出去,回头见皇帝闭着眼揉太阳穴,急忙伺候着坐下,一边细声细语地说:“万岁爷别动气,郡主和少将军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为情爱痴了一些,不是什么很坏的毛病。”

    “你还觉着这俩人做得好是吧?”明德帝挥开他。

    他又凑上去,笑道:“哎哟您这就冤枉奴婢了。奴婢只是觉着,要是冷冰冰的什么都不爱,什么都不要,铁石心肠五毒不侵,那才真不像个年轻人呢。”

    明德帝哼笑一声,重头静坐,神色意味不明。

    顺喜退开几步,侍立不动,才徐徐呼出一口浊气。

    殿宇上方的日头已往西斜,风吹雪花开,斗拱下铜铃轻响。

    贺今行听见比铃声更轻的脚步,抬眼看去,果然见顾横之独自走出来。

    “天晚了。”青年向他伸出手,“一起回去?”

    他顿时明白情况并不好,却不知在此时此刻说什么才能回应。他的本能替他做选择,在他组织好语言之前,就已经抓住了对方的手。但腿脚终归冻得僵硬,酝酿了一会儿,才借力站起来。

    “别急着动,先缓一缓。”顾横之轻声说,一手撑着他,一手将他兜帽里盛的雪花翻落。

    他感觉到身体在回暖,力气也在汇聚,就向守门的内侍说:“劳公公代为禀报陛下,灵朝,明日再来。”

    顾横之闻言,犹豫片刻,实话实说:“我明日不能来。”

    “没关系呀,我们现在可以一起出去。”贺今行微笑道。他又想,既然自己现在是贺灵朝,那拽着对方走应该是正常的表现吧?

    于是两人谁都没有放手,直到一起跨出抱朴殿的宫门,各自接过宫人送来的伞。

    油纸撑圆,成两朵挨在一起的伞花,很快被大雪遮掩。

    今日休沐,裴明悯特意挪出了时间,带着许多的问题去至诚寺。

    到禅房的时候是上午,远远地便听见经文辨析,一如既往。

    弘海法师每日晨课后都来给张先生讲经。

    张厌深说:“他想渡我立地成佛,未尝不是着相。”

    法师却道非也,“讲经乃是日常修行。修行求诸己身,与身在何处、面对何人,并无关联。”

    裴明悯就问:“那法师为什么一定要来先生的禅房,对着先生讲经?”

    弘海法师念了一声佛号,竖掌道:“因为张施主不信佛,而我的弟子们太过虔诚。”

    张厌深只是笑:“我住他这一间房,喝他这一杯茶,就得听他来自辨自驳。这是很公平的交换。”

    裴明悯却陷入思考。并非他愚笨,相反正是因为聪慧,闻一知十,两位老人的话都能延伸出好几种理解,却并不知该取哪一种最为合适。

    一时间,禅房静悄悄,唯有红泥小炉上的雪水冒着泡。

    床榻那边忽然“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

    临窗三人,只有裴明悯看过去,却惊讶地发现,走出来的是许久未见的秦幼合。

    “法师,你们今天讲完了吗?”

    少年一身装束齐全,外袍却皱巴巴的,显然是起床梳洗后又和衣睡去。

    “秦家小子不像我,不能不听法师讲经。”张厌深的语气里略有几分羡慕。

    禅房坐具不多,秦幼合抱了个蒲团出来,就坐在地上。怀里鼓鼓的,团着一只金花松鼠。

    自从生辰那日去见过傅景书之后,他玩什么都觉得没意思。后来跟着一帮斗鸡走犬的朋友到至诚寺,狐朋狗友求姻缘求前途,他却无事可求,甚至不解。既要求这些,为何不早早努力读书习武,偏生到了才想起求神拜佛?

    若他是神佛,才不理会这些不诚心的香火。

    他不求神佛,却在听到宝殿僧人唱经之时,想要在这里住一阵子。之后回去告诉他爹,他爹纳捐了一大笔香油钱,他就在寺里有了间禅房。

    裴明悯听他说完,问出自己的疑惑:“你既为听经来此小住,为何法师讲经之时,你却睡着了呢?”

    “因为听困了啊。”秦幼合自然地说。他为那一刻的经声而来,准确地说是为了让自己的心能短暂平静下来,一直留到现在,并非是为了听经。

    他在寺庙,就有如他在家中,随性而自在。但是裴明悯提醒了他,他问:“我不听,法师会不高兴吗?”

    “不会。”弘海法师摇头,他惯带悲悯与慈爱的脸上露出笑容:“秦施主有佛缘。”

    另三人皆是惊诧,秦幼合茫然道:“佛缘,是说我适合当僧人吗?”

    “秦施主不要多想。”弘海法师依旧摇头,随即定住,似有感悟。

    “法尚应舍,何况非法?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他捞起自己的茶壶杯盏,吟着经文而去。

    法师不沾红尘因果,裴明悯却因此而茅塞顿开。

    张厌深见状,笑问:“裴家小子,可还有用得到先生的地方?”

    “有的。学生只是决定了一件犹豫好几日的事,还有许多史志上的问题需要劳烦先生解惑。”

    裴明悯从背来的书箧里拿出为对方带来的书籍,然后是一本特制的小册子,记录着他遇到的所有问题。

    张厌深倒是有些好奇:“裴氏的小君子也有需要犹豫如此久的事?”

    裴明悯顿了顿,坦言道:“朝廷需要一名擅长南越古话、知晓南越习俗又熟知出使礼制的官员,学生恰巧符合这些条件。”

    “你想出使南越?”张厌深想了想,“你的祖父会十分赞同,但你的父亲未必同意。”

    “先生也这样以为吗?”

    “你祖父年轻时很喜欢搞恶作剧,和人对赌。整体来说他赢多输少,赌得越大输得越少。”

    而张厌深知道,他裴方雎现如今最得意的“筹码”,就是他的宝贝孙子。

    “爷爷还从没有说过这件事。”裴明悯笑道:“谢谢先生,我知道该怎么说服我父亲了。”

    他翻开那本册子,到最近的那两页,送到张先生那边。

    秦幼合就听他俩开始说先帝年间的事,听着听着又开始犯困,便走出禅房,抱着金花在寺里闲逛。

    待到午后,裴明悯将要回城,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去。

    除夕就快到了。

    秦幼合确实不会待太久,但他此时却并不急着回去。刚来的时候,秦小裳间天儿的给他送吃的喝的玩乐的,他收了几次就不让人来了,如今已经许久不曾刻意打听京里的消息。

    宛县秦氏乃大族,嫡庶附庸无数。然而与他秦参有那么些联系的,在这世上,只有他爹一个人。他爹若是有事,定会派人来通知。

    他因此说:“再过几日吧。”

    第二日,腊月二十五,崇和殿例行朝会。

    列班的官员们还记得从前这个时候最是轻松,却不知何时起,年关真成了他们要提心吊胆去过的“关”。稍不注意,就有粉身碎骨的风险。

    户部年报了结算过后,按例该预备年饷,京曹地方各级官员俸禄,各处衙门贴补,以及禁军、州卫乃至边军饷银,都要开始清算。

    大家都知道国库亏空厉害,军饷早就要东拼西凑,朝廷支出该砍的砍,该节缩的缩。却都没想到,今年连京曹最低例俸都发不出来了,折色都凑不齐!

    家底殷实或能左捞右拿的油水官不说,更多的清水衙门低品级官员等着俸禄过年,领不到俸禄那还了得。

    户部接连被闹了几日,尚书即将致仕,一直保持缄默。侍郎却压力巨大,不得不在朝会上旧事重提。

    他从堂官身上吸取了经验,不提清算田亩,只提巡查盐铁茶税。

    这一回,反对的声音少了一半,大殿两头都安静得很。

    秦相爷出班奏请,减去矿冶一项,只查盐茶。

    冶铁一项大都集中在宁西。而宁西旧铁矿衰竭多年,只余零星小矿,新的大铁矿才将发掘,税目尚未完全形成,没有大费周章去清查的必要。

    明德帝称其言之有理,准了此奏。

    此事刻不容缓,但到全国各地巡查税赋不是件小事,总要先组个做事的班子,作为领头代表的钦差人选更是重中之中。

    为这个人选,朝堂上又吵了个天翻地覆。

    领不到俸禄补贴的希望钦差手段厉害、能查出些钱来,心里藏着猫腻的要推一个平庸的好敷衍的钦差。而有一个提名出来,诸官又要看看他是谁的人,秦相爷那边的?裴相爷那边的?最重要的是不是和自己站一边的?

    这边推一个,那边敲一个,近几年来的朝堂上从未有过如此热闹的时候。

    明德帝就听着臣子们吵,插空叫他们也好好想想出使南越的人选。一个使节,一个钦差,令文武百官从朝会上吵到各部衙门,过年要买的炮仗都省了。

    贺今行不曾费心此事,他依旧跪在抱朴殿前求见皇帝。

    一连三日,中途裴皇后来劝了一回。不时有朝臣求见皇帝,从他身旁来来去去,不论何种反应皆未有插手之意。

    他与顾横之两人前几日一道求见皇帝,已是朝野皆知。

    若是往常,必定引起一番轰动,两方边军联姻,文官们绝不会坐视不理。但今时今日,必须在年前决定的两个人选就令他们头疼不已,腾不出太多精力来弹压一桩没有可能的亲事。

    反正从郡主一直跪在殿前,就可以窥见陛下的态度。

    这事儿可能吗?不可能啊!

    贺今行不管朝野如何议论,只一心求皇帝开恩。

    廿七那日,明德帝没有宣他进殿,而是披着道袍走出来。

    明德帝在难得一出的晚霞里负手而立,低头盯着他:“阿朝,你一定要抛弃君父,令朕伤心?”

    他没有任何话可以对答,他的心中涌起无限的哀伤。若是有得选,他亦不愿如此欺君。

    明德帝注视他许久,等不到回答,便留下一句话,离他而去。

    “若你坚持要跟那小子走,朕就当没有过你这么个孩子。”

    他跪在原地,没有移动毫厘。

    不久之后,顺喜带着两名内侍出来,跪在他跟前。其后的内侍,一人捧着一只掌宽的扁平长匣,一人端着一方银盘,盘中只一杯清酒。

    大太监眼中含着湿意,指着那只长匣子说:“郡主,这是陛下特意为您准备的年礼,您选它罢?”

    贺今行顿时明了皇帝的意思,要他在这两样东西里二选一。

    “多谢内监这么多年来对灵朝的爱护。”他抬手伸向那方银盘。

    顺喜偏移身体拦了他一下,“郡主啊,求您三思。”

    他看着对方,低声说:“横之还在应天门外等我。内监,成全我罢。”

    顺喜知他心意已决,抖着身子退开,向他磕了一个头。

    内侍将大总管搀扶到一边。

    他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拖着腿爬起来,朝向殿内,三跪九叩,行全大礼。

    走出应天门的时候,渐渐消散的霞光令他有些晕眩,但他还是一眼就找到了顾横之。

    或者说,当他想去找的时候,对方就出现在他开始摇晃的视野里。

    四目相对间,只有顾横之的眼睛岿然不动,就像漩涡的中心,支撑天地的不周山。

    他不好张口,只能伸出手去。

    顾横之什么都没问,拉着他的手,牵他登上马车。

    他靠着车厢,车帘挂于门壁上,而顾横之驾着车,靠在另一边。

    他们离得很近,就像刚到宣京那一天的傍晚。

    明夜拉着车,飞驰在玄武大街上。

    天彻底黑下来,贺今行抬袖掩着唇,不再怕张口就会有鲜血涌出来。

    “横之。”他叫他的名字,“你别怕,我只是现在有一些痛,但最后不会有事。”

    顾横之带着内力说:“我们就要出城了,听见鼓声了吗?”

    贺今行凝神细听片刻,笑了一下,擦掉唇边的血迹,然后点头:“听见了。”

    玄武大街沿街的鼓楼一齐作响,淹没马蹄与车轮声,雄厚浩荡,仿佛为落日送行。

    “我曾经试图从其他人那里去了解你,但后来我发现,直接问你本人,或许能更快得到答案。”他闭上眼,感受着身体里的所有冲突,感到自己的力量慢慢流逝,“你帮我太多,我想要弥补一些,所以问你,你想要什么?”

    迎面狂风呼啸,顾横之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我不需要弥补。”

    我知道这样不对,我很抱歉,但我希望你能永远对我愧疚。

    我知道你生来坦荡磊落,行事但求无愧于心,就像日月光辉一样爱着芸芸众生,我也是这所有人的其中之一。但我觉得不够,还想要贪求更多,所以我想——

    “我想做你心中唯一有愧之人。”

    话落,明夜自永定门外的吊桥上狂奔而过。

    第224章 四十六

    贺今行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之所以知道自己在做梦, 是因为他看到了缩小许多的自己,在遥陵的老宅子里。

    宅子里每日进出的人不超过一只手,他娘却恨不得时时刻刻看着他, 只有飞鸟师父来的时候, 她才放心短暂地离开。

    大约四五岁的年纪, 他尚不能直晒阳光, 所以飞鸟只在晚上出现。

    那应当是个很寻常的夜晚。在教习剑术之前,飞鸟听他连比带划断断续续地说,阿娘又咳血了, 咳得很难受,师父您帮帮她。

    他与他娘长时间呆在一块儿, 哪怕对方总是避着他, 但次数多了,他不止能感觉到、偶尔还会不小心看到。

    在梦境中旁观的贺今行很快明白这是什么时候。天化四年的冬天,谢如星请遍了稷州城里的大夫,身体却越来越差。

    他早已明白缘由,也接受了事实,此刻如同过客一般, 平静地等着再一次听到师父的回答。

    飞鸟说:“贺夫人是心病,师父救不了。”

    幼童不懂“心病”是什么, 问出来, 师父就会尝试给他解释:“当一个人骤然遭遇或是失去很多东西的时候,心里接受不了,精神承受不住, 就会反映到身体上。她的身体变得虚弱, 开始频繁生病,但寻常汤药医治不好。那就是因为在她的身体生病之前, 她的心中早已郁积成疾。”

    不能像医治身体一样,给心治病吗?

    其他人师父不知,但贺夫人,除了她自己,没有谁能救她。

    如果只有自己能救自己,那阿娘为什么不愿意自救呢?他暂且想不通这些,只是隐隐感觉到自己将要失去很珍贵的东西,于是本能地抓住了师父的衣袍。

    飞鸟牵着他走到庭院中,把那把磨得很钝的小木剑递给他,“我的师父说,学剑,要有一颗坚韧的心。现在我把这句话说给你,愿你能记住。”

    小木剑竖直了快到他肩膀,他要用尽全力才能一直拖拽着不掉,等到跟着师父挥动的时候,已经分不出心去想任何其他的事。

    但师父说给他听的话,他每一句都记住了。

    直到多年以后,他从回忆里醒来,那些话犹在耳边回响。

    车马辚辚,他敲了敲车厢,声音很快停下来。车帘从外掀起,贺冬看着他,如释重负地欣喜道:“终于醒了。”

    他们已远离京畿,在宁西地界上。

    贺今行看着车窗外起伏的原野,哑声问:“横之他们,走了吗?”

    “那些南方军是走了。”贺冬递给他一只皮水囊,“你感觉怎么样?”

    走了啊。也是,回南疆得从江北走。他喝下一点水,答:“再过一两日,应该就能完全恢复。”

    寻常毒药于他不算什么,只是但凡中毒,就不免会对身体造成损伤。也亏他年轻底子好,能扛过去就不肖提。

    但贺冬对他何等熟悉,抓过手腕把了脉,才颔首道:“那我就这么给持鸳回信,免得她一直担心。”

    他感觉恢复了些力气,就下车去,要和前者换位置驾车。

    贺冬却说不急着走。

    “就在这里过夜吗?”贺今行习惯性扫视周边的环境。

    现在也是傍晚。马车停在一片山坳,几丈外的官道一路蜿蜒进原野里,尽头依稀可见村落轮廓,还有一匹马似乎在向他们奔来。

    马是寻常的汉中马,马上骑手却不是寻常的过路人。

    “横之?”贺今行看清是谁,惊与喜混杂:“不是走了吗?”

    贺冬摊手:“我只说南方军走了,但没说顾二公子不会再回来啊。”

    为了照顾对方的行程,他这一路赶车都快慢成蜗牛。

    顾横之早早看到两人,下马时仍抿着笑。他把马背上的大包小包卸下来,一边说前面不好住店,就只买了些东西回来。

    贺今行一问,才知他们出京畿分开后,他随队往江北走了一日,又脱身回来。为防万一,把明夜也留在了队伍里。

    他有些懵,“今日是?”

    “除夕啦!”贺冬说罢,开始打扫扎营。

    “这么快……”贺今行去帮顾横之,思来想去,还是问了出来:“你独自回去,怎么对顾大帅还有你娘交代?”

    这事虽筹划得早,但实际完成的时候还是有些仓促,遗留问题许多,尤其是横之那边。

    顾横之看起来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烦忧,只道:“你别担心。”

    他却有些焦躁,考虑过后,说:“把事实告诉他们也没有关系。”

    顾横之正在拆一只大的纸盒,闻言停顿片刻,颔首道:“好,如果我无法靠自己妥善处理,我会考虑告诉他们事实。”

    贺今行这才略微放心些,他不想因为自己而影响对方与家人的关系。他先前不是没有想过这些,但那个时候,他想得更多的是怎么面对皇帝,这些因素就被有意无意地略过去了。

    他脑子里闪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却听顾横之叫他,“今行,你看。”

    一盏圆球似的滚灯被送到他面前,里面已经点上了蜡烛。

    顾横之晃了晃灯笼,然后将灯笼用力往上一抛。

    贺今行被吸引着仰头看去,黄昏与夜色融合的天幕之下,那只球形灯笼不断翻滚攀高,裱纸下光芒闪烁,好似星辰一般。

    任它如何旋转颠簸,那支箍在中心的烛火都不会倾倒、熄灭。它将一直燃烧,直到蜡炬成灰。

    顾横之双手接住回落的滚灯,如同捧着一颗星星,再一次送到他面前。

    “愿君新岁安康。”有如此灯,颠扑不灭,和光长明。

    他怔怔地接过来,忽然不敢注视对方,只盯着灯中光亮。

    许久,才轻声道:“与君同愿耳。”

    天化十六年的除夕,就在宁西路的某处官道旁过去。

    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相聚总是难得,别离才是常事。

    翻过年,顾横之南下去追回蒙阴的队伍,贺今行的时间要松缓一些,可以慢慢西游回云织。

    启程前,他让贺冬考虑回宣京,西北到底不如中原,没必要和他一块儿走。

    后者叫他别打那些主意,主子就算及冠,在他眼里也是个孩子,只有亲自跟着才能放心。

    贺冬不愿意,贺今行也没有办法。和这些长辈相处久了,他一动脑筋就会被看穿。

    两人在初十到县城,外扩的城墙已修筑过半。墙体上都堆着厚厚的雪,看不出质地,但已初步可见日后的规模。

    贺今行又去检查了井渠,看过水门,才悄悄地进城。

    衙门还在放年假,他谁也没惊动。

    宣京的消息紧随而来,年前朝廷争吵不休的两个人选都有了着落。

    其一,谢灵意毛遂自荐,向皇帝陈请下地方查税。

    “翰林清贵,有代天子巡查的资格;编修位卑资历浅,盐茶税道上的官吏虽忌惮,但尚可以接受;他与忠义侯走得近,裴相爷一派也不会过于反对。”

    朝官对此互相妥协达成平衡,贺今行并不意外。但有谢延卿致仕在前,明德帝肯点头,就多了几分有意为之的微妙,定然有其他打算。

    贺冬在一旁跟着看了些,结果给气笑了:“这些个当官的,都会打算盘。瞅着谢灵意不通税务,觉得好欺负,还不准谢大人一起去呢。”

    有好几位官员上奏皇帝,极陈谢大人劳苦功高,当给足谢大人颜面,令其回江南荣养。其实就是怕谢延卿致仕之后,名正言顺地出现在钦差队伍里。

    贺今行说:“不可能让谢大人去的。”

    几十年的老户官,真让他上手查,别说里外两套账,再来几层障眼法都能给捋得清清楚楚。

    他看到后面,“谢灵意的目的,应该也是想与谢大人一同南下。”

    陛下赞谢灵意勇气可嘉,择完钦差班底,问他还需要些什么。他请禁军两百,尚方宝剑一柄,从广泉路查起。

    谢延卿要回江南。但江南路的商业因为前年的水患损失惨重,清过一回田,查过一回税,又还在免赋税期间,不可能从这里开始。

    选择广泉路开刀,谢灵意就能带着禁军护送自己的祖父到江南路。

    他思及此,取来纸笔信纸,“清河县乃临州治下,我给康大人写信,托他对外祖父照顾一二。”

    贺冬就帮他研磨。

    “回江南的路不好走,广泉路的税也不好查。”

    盐茶两税皆是商税,除去江南,就以广泉商业最为发达。且广泉路又产海盐又产茶,两税合计是此回要查的五路之中最重的,其间的水想必也深得很。

    谢灵意此番一去,就挑了块最硬的骨头。啃得下来,后路未必畅通,啃不下来,却是一点后路都没有了。况且盐茶清税还关系着国库的填补,意义重大,除了地方争斗,朝廷亦必起倾轧。

    但广泉路离贺今行太远,他也并不擅长行商一道,对官商之间的门道也只是略知一二,不知该如何才能帮上忙。他琢磨过后,决定向王玡天去信请教。

    其二,则是出使南越的人选。

    除夕那日的小朝会上,巡查盐茶税的钦差敲定之后,提及此事,有名职阶不高的官员提名了翰林院另一位编纂裴涧。

    理由很简单,裴编纂状元出身,风姿高雅,形容俊秀,礼仪完美,又精通南越古话,年纪轻能赶长路能吃苦,是非常合适的人选嘛。

    翰林学士冷笑,当我翰林院是予取予求的馆子么,挑走一个又要一个。他以裴明悯没有出使经验,且忙于编修中庆史志为由,认为这个提议并不妥。

    傅禹成当时就跳出来反驳。

    经验这玩意儿,谁不是历练出来的?我大宣开国以来多少年轻使节,扬名番邦?

    另外史志这东西,说重要确实重要,皇帝下令编写,翰林院就怠慢不得,每月每旬都要报得出进度。但说它有多紧急吧,那也没有。史志什么时候不能写?出使南越却是迫在眉睫。朝廷需要他,不能因为他是裴相爷的儿子就护着吧?

    这番争论过了除夕宫宴,才由御笔朱批一锤定音。

    使节依然由礼部侍郎王正玄担任,而裴明悯则停下手头史志的编写,作为王侍郎的副手一同前往南越。

    贺今行收到消息时,按时间推算,钦差将至广泉,使团才将出发。在出使一事上,朝廷内部的态度至少看起来是一样的,都希望速战速决。己方准备做足了,和谈的成败关键就在于南越一方。

    但南越人贪婪狡诈不提,西凉人是否还会继续在中间搞鬼,也得打个问号。

    贺冬说:“裴氏与顾氏乃世交,虽不通婚,但交情一直在。带个裴家人去,效果肯定比让王正玄一个人去要好吧?”

    “是这样。使团进入南越地界,南方军不能过边境,但一定会做好随时支援的准备。以明悯与横之的能力,若是搭档,定能事半功倍。”贺今行铺开一张空白的信纸,提笔良久,只写了四个字,“见信如晤”。

    说些什么呢?他犹豫再三,还是以公事开头,以祝愿和谈成功、使团平安归来收尾。然而一切说尽了,他的手仍不肯搁笔。

    罢了,他的心与手达成和解,末尾再添一句:你回去可还顺利?

    翌日出去寄信,汤县丞便知道县尊回来了,专门和周碾等人一起来帮忙打扫后衙。

    大家只当他出远门寻亲访友,归来后还是他们所敬爱的县尊。宣京的风起云涌未有一丝流传到这个边陲小县,人们兴致盎然谈论的依旧是身边接触到的话题。

    汤县丞计划着元宵办个灯会,开年就在准备。贺今行听他说了,在元宵那天,特地把带过来的那盏滚灯,挂到了县衙大门外。

    蜡烛点上,便和一整条街的花灯融汇成一条光河。

    灯会没有几个项目,花样都在灯笼的造型上,但整座小城都被妆点得很漂亮,很热闹。

    “宣京是样样都不简单,但谁说在宣京就一定比在这里过得高兴?”贺冬感慨完,也提了盏灯上街去。

    贺今行留在县衙,漫无边际地想,宣京虽然实施了宵禁,但上元节应该会有特赦吧。

    路过的大人们都向他打招呼,小孩子则跑过来给他看自己的灯,来一个他就发一块糖出去。最后汤县丞过来陪他坐一会儿,指着头上那只灯笼说:“县尊,这是滚灯吧?怎么翻动都不会熄灭,单挂着可惜了。”

    “但灯笼本来就是照明用的,挂着又何妨?”他看着汤县丞一脸的不信,摸了摸耳垂,不好意思地说出实情:“好吧,这灯是……一位很好的朋友送的,我怕放下来,不小心就弄坏了。”

    不想藏起来,想拿出来,点上灯给所有人看。但因这灯很特别,又怕过往那些孩童玩儿的时候手重,把裱纸戳破,把竹骨碰折。

    所以高高挂起来,让路过的人们能一眼瞥到,然后以为是一盏普通的灯笼,又很快移开目光。

    谁知汤县丞听了,表情由狐疑变成豁然开朗,甚至带上了几分调侃,凑过来悄悄问:“县尊,您是不是回家相亲去了?”

    “就您这位朋友吧。”汤县丞捂着嘴笑,又摆手说:“我懂,我懂。”

    “不是。”贺今行哭笑不得,澄清完自己真没去相亲,忽道:“我问一个问题,你别被吓到。”“就是,你见过,一个男人,喜欢另一个男人吗?”

    “啊?”汤县丞呆了一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这真没有。”

    贺今行看着他的反应,也缓缓笑道:“我以前也没有。书上说,这个世界里,男为阳,女为阴,阴阳敦伦调和才是常理。我就想,如果不和呢?”

    律法里没有提及非男女的夫妻关系,就连婚嫁二字,搭配的字眼也往往是男婚、女嫁。两个男人,两个女人,如果想要成亲,姻亲怎么结、名分怎么定,甚至还有孩子、继承权、对双方家族责任等等问题,都没有任何明文的规定。

    这是否代表着这样的事情十分少见,或者并不被世俗伦理接受?

    如果坚持打破世俗陈规,那么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这个问题他想了许久,但他不好问冬叔,也不好问持鸳姑姑。他们太看重他,就免不了想太多,徒增更多的担忧。而汤县丞与他熟识,又不了解他的过往与背景,反倒成了适合倾诉的对象。

    汤县丞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味儿来,咂摸道:“县尊,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了。但如果是您的话……您看咱们县衙现在也近百号人,谁没被人拉着打听过您有没有家室?想嫁给您的人那么多,这些人里出现一两个男的,也是很、应该是正常的吧?”

    他看贺今行没有说话,又联想到另外一种可能,惊讶之余,搜肠刮肚地劝解:“其实和谁过日子这个事儿吧,那都得自个儿一天一天地去试,试过了才知道合适不合适。光是一个口味咸淡轻重的问题,就能拆散一对神仙眷侣。但有些看起来不合适的,关起门来偏生就能把日子过得很好。这个不讲道理的,您也不用,呃,想太多……”

    贺今行认真听他说完,想了一会儿,起身作揖:“多谢县丞。”

    待到灯会结束,他把那盏滚灯取下来,抱回房里放妥当了,躺上床仍在想先前的问题。

    就算不顾忌世俗。他已独自走过很长的路,见过很多的人,经历过很多的事,能把自己照顾好,处世也越渐得心应手。和某个人在一起,未必比他一个人轻松便利。那么他还需要另外一个人吗?

    更何况结合的意义,应当包括责任。以他现在以及未来的情况,能对另外一个人完全的负责吗?他这一生还能有多少时间,来换那个人的一辈子?

    元宵一过,县衙再度开衙,贺今行忙着处理累积的公务,不再去想其他。

    天气渐渐回暖,又一年春耕将要开始,城墙也继续修筑起来。

    商旅带着货物来往云织,规模比去年冬天又要大一些,里面不少新面孔,都是其他地方听说了此地商机而来的商人。

    他们让云织更加活跃,但也带来了很多变化,贺今行因此带着官府重新制定了更加合适的规则。

    到月底,新的消息被流民带进云织。宁西路开始全境征调徭役,集中到荼州,加大新铁矿的开采力度。

    新城区也可以慢慢开始建设起来。除开去年卖地的规划,江南路重修太平大坝的方法又给了贺今行灵感,让他进一步完善规划。

    同一时段,业余山上的冰雪开始融化。西面山麓下,打磨已久的铁蹄蠢蠢欲动。

    仙慈关外,几匹飞奔的骏马偏离叶河,北上而去。

    ——春天就要到了。

    第225章 四十七

    广泉路位于大宣版图最南端, 又近海,春天来得格外早。

    浮山下桃花出了苞,绿头鸭不须赶便成群结队地下了河, 沿海的各大盐场按例也到了烧灰晒土、开始新一年制盐的时候。

    然而到了正月廿三, 一溜盐场依旧静悄悄的, 盐户里的成丁都窝在家中, 没有出门做活。

    广泉一路最大盐场乃福安县的海口场,谢灵意自场间穿过,面无表情地巡视一排排空荡的溜井槽坑。

    盐茶两税, 除去江南路,就以广泉路税入最多;而在广泉, 每年盐税约摸是茶税的五倍。

    这一回巡查, 谢灵意没有时间徐徐图之,要动手就先啃最难的,是以专挑广泉路的盐税开刀。

    各大盐场的亭灶、卤池、槽井、灶房皆由官办,盐户灶丁月例皆由官付,产出成盐再支给有盐引的榷商,出价比之成本多的那一层, 就是由朝廷所赋的盐税。

    盐税乃仅次于田税的第二大税入,朝廷为此命户部在每处产盐地设盐使司管理, 又令御史台增巡盐御史监察。

    然而不论朝廷如何重视防范, 盐政弊病层出不穷,贪腐成风。

    仅谢灵意到此半月,便发现了诸多问题。盐官或是侵占盐引, 借此牟利;或是暗调产收, 中饱私囊;或与部分盐户头目勾结,偷运转卖私盐, 不一枚举。

    他这个钦差来巡,此地盐官们欲拉他下水不成,态度便陡然冷落,配合敷衍,欲令他无法开展公务,知难而退。他坚持到现在,两方已成水火不容之势,再下一步,就要拿他人头来做警告了。

    但谢灵意此来并非肃清盐政,而是清查并催缴盐税。同样是为了钱,盐官做得的,他又有什么做不得?

    他停下脚步,回头吩咐:“出一支小队,去请这海口场的提举。无论他在干什么,都把人给我带来。”

    蓝袍的户部官员与黑甲的禁军跟在他身后,百户亲自领一队禁军出去,剩余的都默不作声。

    小半个时辰后,不止整个盐司的人都来了,还有一大群跟随而来的约摸三四百人的灶丁。这些平民百姓出身的灶丁皆拿着刮盐的削刀、掘坑的铁锹等物,不仅人数众多还气势汹汹。

    但谢灵意若是能被吓到,也就不会站在这里。

    他抱着尚方宝剑,木木地问:“按律,当于十八便开始盐课生产,然而已经一个周目过去,为何迟迟不见你们动作?”

    “一两个周目的时差,是在盐律允许范围内的。好教钦差大人知道,近年来银贵铜贱,物价飞涨,这些盐户也闹着要提饷,不然就不事产盐。下官前几日忙于核算账目,今日才有时间来调解。”

    提举扶着肚皮下的腰带,说着抱歉的话脸上却带着不怎么抱歉的笑。又回头向那些灶丁说:“你们求本官可怜,本官是有心无力啊,钦差在此,不如同钦差说罢?”

    盐官对盐场当然要比钦差熟悉得多。他们按上头的指示,与几个盐户头目合计,歪曲事实加带煽风点火,让那些普通盐户以为钦差来查税是要再次盘剥他们。

    果真有灶丁大声问:“年前我们已经缴完了税,怎么这才过一个月就又要来折腾我们?”

    “我们勤勤恳恳制盐,从来不敢昧下半斛官盐,凭什么来查我们!”

    “工钱那么少,赋税却那么重,一年到头根本剩不下钱,还要举债过日子……”

    越诉苦越是激愤,太阳越升越高,把众人都晒出汗来。有些脾气爆的举着削刀就要冲向钦差,幸而被队伍里沉稳的汉子拦下。

    提举和一众盐司官吏亦做势拦了拦,回头作苦恼状:“大人呐,您说怎么办吧?本来计划得好好的,元宵一过就开始制盐,但您一来,把大伙儿一刺激,这……”

    谢灵意看向那些盐户:“我且问你们,你们一年要在盐场劳作多长时间?”

    盐官们试图转嫁矛盾,妄图以盐户停产来向他施压,计策不错,可惜打错算盘了。

    灶丁们安静些许,那沉稳的汉子答:“咱们晒盐要看晴雨,晴时忙雨时松缓,但没有一天能停下来的。冬日晒不了盐,就出海捕鱼或者回乡里种地。”

    “那你们制盐这几个季节收入几何?”

    “一月基本不到一两。”那汉子有些黯然,若非做工收入不能支撑一家度日,何须冬日出海?要知道,他们家里还都一直种着地呢。

    谢灵意冷冷地说:“我知道日头越好越适合晒盐,尤其夏日。你们顶着烈日一担担地挑土,肩背压得皮开肉烂也不敢停,一连六七日,工期紧张还要熬长夜搅卤。结果一年所得不足十两,说得不客气些,就算把你们榨干了,又能榨出多少油来?朝廷有什么必要专门派出一个钦差来折腾你们?”

    百十来个灶丁皆是一愣,难道钦差不是来找他们这些底层盐户的麻烦的?

    他握着宝剑,横剑一指盐司诸人,“本差要查的是这些欺骗朝廷、截留盐税、偷贩私盐的官。而这些大小官吏,平日压榨你们劳作,克扣你们的工钱,你们辛苦产出的盐,不知有多少换成银子流进了他们的腰包,祸到临头了,还要哄骗你们替他们挡祸。你们当真要为他们来冲撞本钦差?”

    灶丁们皆震在当场,随即哗然,仇恨地看向那些盐官,爆发出一阵质问。

    “住口!”提举只觉大事不妙,安抚两句盐户,回头指着谢灵意:“你这是污蔑!诽谤!本官要上报朝廷,参你……”

    一线寒光在他眼前闪过,他张开一半的嘴就此凝固,而后身体“嘭”地倒在沙滩上。

    整个盐场骤然寂静,都骇然地盯着提举的尸体。他们从前何尝见过巡盐御史动刀剑?

    谢灵意握着出鞘的宝剑,顺势刺向剩下的盐官。哪怕只是一个假动作,剑上几滴血飞出去,仍把这群人吓得连连后退。

    “本官身为钦差,有便宜行事、先斩后奏之权。”

    “你们盐场不管何时开始产盐,哪怕就此停产,本官也不在乎。本官此行只为了钱,也只要钱。诸位的钱和命只能得到一样,谁要不把钱吐出来,那就休怪本官砍了你的头!”

    他落剑指地,吩咐随行禁军:“把他的头割下来,带去抄家。”

    禁军手起刀落,收好人头。一众才将还和这无头尸一样神气得意的盐官,旁观了全程,愣是什么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

    唯有海风送来咸湿的气息,潮水漫上来打湿靴袜袍摆,将流出来的血稀释带走。

    “他绕过了布政司和各州府,直接下到各地盐场,找盐使司要钱。但凡哪个不愿意,他二话不说就把人砍了,然后带着头颅去抄家。每个盐场砍一到两个人,其他人就都乖乖吐钱了。好家伙,这人头不都得收一大箱子?”

    贺冬将拿到手的消息转述给贺今行,一路念一路惊讶。

    后者正在重画细致一些的新城区规划图,闻言不由停下笔,“参他的折子肯定也堆成山了。而且他杀得了别人,别人肯定也想杀他,但愿不要出事才好。”

    信上说,截止这消息发出的时候,小谢大人就已经遭遇了两起刺杀。好在他自己有些功夫,又有禁军保护,才勉强有惊无险。

    “这么下去,别说回京要面对的弹劾,能不能好好地走出广泉路都是个问题。”

    盐官狡诈凶狠,谢灵意就比盐官更加凶恶残忍。这固然是一条能快速打开局面的路,但走起来如履薄冰不说,事后也会给自身带来巨大的反噬,全程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贺冬说:“他是为了谢大人吧。谢大人孤身在清河,明为致仕,实际上就是勒着他脖子的绳。”

    贺今行何尝不知。皇帝对每一个人从来都是物尽其用,谢延卿一事看似被轻轻放过的时候,他就知道肯定还有后手。

    但他不能看着谢灵意被当做一次性的刀来使。哪怕没有亲缘关系,这一次清税对国库对朝政至关重要,他也不能坐视其半途而废。

    只是东南之于西北,几乎是毫无牵扯的一个地方,他们自然也没有怎么经营过。他鞭长莫及,只能曲线图救。

    “广泉路盐政至此,涉及的衙门也不大可信。禹州乃浮山齐氏所在,但我早已与他们交恶。”

    一个前顺天府尹齐子彦,一个前江南总督齐宗源,两人锒铛入狱都有他的参与,齐氏是绝对走不通的。

    他另拿一张白纸,来写了几个名字。

    贺冬看到上面的“秦”字,“对啊,广泉路是秦毓章的发家之地,他拥立当今的时候身份还是禹州牧。”

    “对,那一系盐官说不准就是秦相爷一派的人。”贺今行想想又将其划掉,另写了个“许”字。“许大人乃广泉路生人,先前领西洋番贸一事,又在禹州经营良久,请他帮忙罢。”

    贺冬说:“但许轻名和秦毓章乃师徒,一脉相承,给他俩写信有什么区别?”

    贺今行拿定主意就立刻动手,“这件事,秦相爷肯定不会插手,许大人却很有可能会帮忙。”

    他请许轻名帮忙,并非强求对方左右局势。许大人熟悉广泉,若能指点一二,让谢灵意在关键时刻躲过一劫,不殒命于刺杀之下,就是大恩。

    他敢写信,也并非仗着交情,而是因为清查盐茶税对国家对朝廷对百姓来说都是好事。若有隐患,许大人定然不会坐视不管。

    贺冬看他写信,笑道:“听你这意思,许轻名还是个好官儿。”

    “一个人,盖棺以后都未必能有定论。我不好评价许大人,但我尊敬他。”贺今行也微微笑,吹了吹写好的信纸放到一边,又取一张。

    “小谢大人这一回的任务可不止广泉。他带着两百禁军,只要各州卫不出手,衙门官差就不可能与他正面抗衡。”他又动笔给盛环颂写信,请对方给各州卫打个招呼。

    不需要特别照拂,只要能约束州卫,避免卫军与官府勾结、对钦差队伍不利就行。

    这不是什么麻烦的事,他帮过盛环颂一回,对方应该不会拒绝。

    他帮别人的时候从来不求回报。但如果对方能达成某件事的最优解,他也不会羞于上前请求相助,被拒绝了再换次一些的办法。

    他能想到的地方都一一做预备。

    贺冬感慨他算得太细,谢氏祖孙对郡主确实有亲情在,但总归是分出了亲疏远近。

    “国库太穷了,需要钱。这一趟顺利,能入账几百万两的银子,去年的军饷或许就能早一些送过来。我们也是帮在自己。”贺今行并不在意,接着问出使南越一事。

    贺冬摇头道:“只听说顾横之与使团一道去了南越,到南越那边如何,还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横之也去了?他有些惊讶,猜测对方大概是隐藏了身份装作护卫一类,才能跟着去。

    不论如何,他盼他们顺顺利利,早些回来。

    贺冬在旁看得久了,想起什么来,也到一旁去写信。

    贺今行则继续画图,画到一半,喊:“冬叔!我去年预订了一杆马槊,在玉水的铁匠铺里,让平叔跟大哥说,叫他记得去取!”

    待图画好,他便换衣裳出衙门,到城外实地去看看。

    这事本不该他这个半吊子来做,但衙门还没招到擅长绘制这些图纸的人才,他就先顶一阵。

    今年雪化得慢,春耕推迟的百姓们都来帮忙筑城墙。好些原本住在外面村落的人,在新城区也拥有了房屋,对此都很积极。

    用他们的话,这是大家的城墙,砌的每一块砖,既是为整个县城,也是为自己和家人。

    一干小孩儿也在周围到处窜,一面玩闹一面帮忙打个下手。

    县尊来到这边与工匠们交流图纸,孩子王刘粟就不跑了,安分地待在一边围观。

    待到结束,贺今行就发现周围蹲了一圈孩童,都捧着脸眼睛亮晶晶地看他,“县尊,您怎么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好厉害啊!”

    “是说画图纸吗?”他已经习惯这些孩子的簇拥,悄悄和他们说:“我也是和我一位朋友学的,其实技艺并不怎么好。”

    孩子们张大嘴:“还有比您更厉害的吗?”

    “对呀,他叫江与疏,不仅能画出特别细致的图纸,还会观测天时水文。”

    “不对!”刘粟跳起来反驳他,“他肯定没有您厉害,您会的肯定比他多。”

    半大的孩子一下掰着手指吧嗒吧嗒地说了六七样,贺今行哭笑不得,揽着他们说:“可不能这么比,有句俗话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解释了一番,小孩儿丧着脸说:“好吧,总之都比我厉害。”

    “怎么会,你们也很厉害啊,会读书、会抓狍子、还会栽树……”他也给他们掰手指,“而且你们还小,还有很多的时间去成长。”

    孩子们听得懂夸自己的,但不大明白后面一句话。

    “我所有的学识和经验,要么是自己经历过的,要么是从书上和别人身上学到的。你们也一样,只要不断读书,不断吸收经验,就能不断进步,变得越来越厉害。这个过程就叫做‘成长’。”

    他们经过水门,贺今行指着一株去年被培过土的小树苗,“就像它,从一颗种子长到这么大,也是在成长。”

    孩子们专注地看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小树,看它在春寒微风中颤巍巍地舒展芽叶,幼嫩、脆弱、却好似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贺今行陪他们一起,目光从近处眺望远方。

    自水门延伸向出去的几条暗渠上面大都栽着树,唯有通往西州的那边还没来得及栽,是以地面上完全看不出暗渠在哪儿。

    待完全化冻,春耕之后,就给那条暗渠上面也栽两排小树苗。

    他暗暗地做着接下来一年的打算,都与这座小城有关,并没有迁往别处的想法。

    他现在是云织县的县令,这一座城和城里的百姓就是他此时最大的责任。

    只有治理好这一座小县城,才有资格去谈论州牧、制台,去掌握更高更大的权力,担起更多更重的责任。

    “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如此而已。”

    临州的总督府里,许轻名淡笑着摇头,而后在最新的文书上签名盖印,递给等待着的临州知州。

    康琦年捧着布告,半是钦佩半是叹道:“下官并非对您的决策有异议,只是这几条政令颁下去,那些对您不满的人又有弹劾您的说法了。”

    朝廷对江南路的指示是重农抑商,当初免税免的是田税,商税反而有所增加。但许制台在劝农课农的同时,依然坚持发展商业,把不少因为一场洪灾而濒临悬崖的商户给救了回来。今年依旧大行鼓励甚至贴补一些商人,那些仇视许制台、觊觎总督之位的人可不就又要作妖了。

    “粮油丝布盐茶甚至文墨胭脂水粉等等皆是民生所需,岂能完全一点余地不留。若是倒退回以物换物的阶段,或是任由别地商人涌进江南,大行垄断肆意定价,对我江南百姓有害无利。”

    许轻名当初为什么坚持要农商并行,现在依然一样,并且还要继续轻徭缓刑,在江南路境内、在他的权限内减免商赋杂税。

    经过一年多的恢复与发展,江南四州基本重回正轨,太平大坝也在如火如荼地重建之中。百姓们慢慢走出伤痛,重新燃起把日子越过越好的盼头。

    哪怕是坚持不赞同商策的淮州知州莫弃争,对于制台大人整体决策的结果也无可指摘。

    “再有两年,江南路必定能比从前更加富庶、繁华。”许轻名对自己在任期内完成这一目标很有信心,到时候缴纳上去的税额足够多,必定能大大缓解国库压力。

    他忙完政务,才有时间看近日收到的一摞信件,看着看着就问:“广泉路清两税,你怎么看?”

    康琦年还在忙手续没走,闻言答道:“小谢大人成效不错,就是手段残暴了些,容易给自己招祸。而且他只管要钱,并不管疏通盐政,面上多少有些不好看,也容易被那些文人御史诟病。”

    这大半个月来,广泉盐政动荡不已,少年钦差大开杀戒,消息都传到了江南。

    “要快,就不能不狠。他只要钱,不动盐政,清一座盐场,就把账目银两往京中送,也算是给自己留后路,并不是想走绝路。”许轻名叫他也看看。

    “原来是小贺大人的信。”康琦年先看落款,笑道:“小贺大人这心担得太多了些。”

    先是太平大坝,又是广泉路盐税,说不得时刻关注着朝局。

    “身在西北边陲,心里装着天下九州,很好。”许轻名评价道,从前老师对这少年的栽培没有白费,“他的担忧不无道理,这一回清税绝不能半途而废。正好我能帮上忙,那就帮一把,也不耽搁什么。”

    他唤来一名前年在禹州收的长随,一番交代,便让对方亲自回一趟广泉路。

    随后写了封回信当日寄出去,叫人暗中照应着致仕回江南的谢老大人。

    贺今行收到信的时候已是二月末。

    谢灵意在广泉路九死一生,带着肩伤巡查到江北。

    南疆依旧没有使团的消息。

    天河开化,净州东部又起了几回凌汛,流入云织的流民与来往的商人又增加了些。

    百姓们都忙于春耕,云织县衙将流民招来修城墙,进度竟也没有落下多少。

    转眼就进入三月,东部因清两税而风起云涌之际,整个西北好似刚刚醒来。

    仙慈关外数百里,上个月离开叶河的几名斥候重新进入叶辞城,带回了自北黎境内探查到的消息。

    三日后,在此囤练一整个冬天的骑兵便整装开拔。

    他们骑着马,戴着钢盔,披着皮甲,背着弓箭,握着长矛,马背上挎着弯刀、短斧与铁棒,成群列队地从城堡中走出。

    人马之间,暗红色的旗帜密密麻麻,犹如一条红黑交错的巨蟒出洞,亦或沸腾的岩浆自山石缝中溢出。

    这支整整一万人的军队沿着斥候探过的路,远远地与业余山平行着北上,然后进入北黎境内。

    一支数百人的北黎骑兵在此等待他们,而后带着他们再往前百余里,抵达业余山最低矮的一处山口。

    翻过这座山,就是宣人的苍州。

    第226章 四十八

    “这座山口, 宣人叫做鸣谷,驻扎有大约三千人,都是那个女人的兵。”

    西凉骑兵停留在山口二十里外, 北黎人向他们的将领介绍。

    业余山主体呈南北走向, 越往北越往东斜, 进入北黎境内后拐了个弯儿。整条山脉的相对高度除去仙慈关, 就以此段最低。

    山脉再往前一段就换了个名字,叫做牙山,呈东西向, 一直绵亘到北黎东境,与青阿岭相连。

    大宣与北黎相接的整条边防线, 皆由长公主嬴追掌率的北方军驻防, 这鸣谷关自然也是她的人。

    西凉一方早就打探清楚了,否则不会花费巨大的代价借道于北黎。他们还知道,牙山这条边境线上有一关两口十七隘,比此处低矮更加容易翻越突袭的隘口多得是。

    但北黎人不肯再让他们深入腹地,他们也不宜跋涉太远,此处就十分合适。

    地势足够大军翻越, 不在贺易津的西北军掌控范围内,而又距离雩关十分遥远, 能够最大限度地延长宣人的反应时间。

    怒月太子选定此处, 那日阿毫不怀疑,对他们来说这就是最好的选择。

    距离日落约摸还有一个时辰,他派出一支斥候小队, 前去摸清道路, 并伺机与山口的“自己人”接头,打探军情。

    宣人贪婪, 那日阿收买他们并没有费多大力气。但收取回报的时候,却并不会因此手软。

    大半个时辰之后,两名斥候回返,带来意料之中的好消息,还在休憩的骑兵尽皆为之一振。

    太阳已经有一半坠入西天,战机将至。

    那日阿传令下去,骑兵们降下旗帜收起,给马蹄缠上软布,检查好马鞍、缰绳与武器。

    他们逆着余晖,向东方地平线上的山脉进发,斥候随之移动在前放哨。

    即将抵达山脚的时候,黑夜全然来临,巍峨的业余山沉默如深渊。

    那日阿所领的中军停下来,左右两翼却片刻不息,分别从两个方位先行上山。

    今夜并不晴朗,山间却没有一支火把,全靠数量足够多的斥候在前探路留标。

    人马行进如幽灵,隐匿于夜色中,只有在足够近的距离才能听到沉闷的声响。

    一支军队在行军时,右翼通常负责开路,左翼则负责收尾。

    但那日阿要翻山夜袭,马匹适合冲锋耐力却有限,必须速战速决。所以他选择分三路包抄,势必一口气拿下这座关隘。

    半个时辰后,他率领中军开始登山,连他在内的所有西凉骑兵都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垭口越来越近,仰头已经能看见深浅明显的山口轮廓。

    先锋应当已经解决岗哨。

    那日阿按捺住心中激动,下令全军备战。

    突然,一侧山脊上亮起一簇微弱的火苗,紧接着像是被风吹开一般,冲天而起。

    烽火点燃,映照出一旁点火的军士。他站在台沿上,扔了火把,拽起挂在腰间的军号,就要举到嘴边。

    那日阿当即张弓搭箭,自下而上跨越近五十丈,一箭正中此人心口。

    镶了铁片的银灰色棉甲被穿透,军士顿时全身凝固。

    那日阿将弓放回马背,却见应该被他射死的人硬生生低下头去就号管,吹出最后一口气。

    一声短促却嘹亮的号角响彻山岗,惊碎了西凉骑兵精心保持的平静。

    下一刻,一轮愤怒的箭雨将那军士射成了刺猬,使其栽进烽火台。

    在四溅的火星中,那日阿抽刀高举,“杀——”

    不必再克制隐匿行动的骑兵如逆行的洪流,奔涌向山岗,将冲上来的宣人士兵无情碾压。

    铁蹄踩烂缠在其上的软布,踏碎被撞倒的尸体。一小股骑兵迅速分散占领高位,扑灭烽火,其余大部队皆随主将向岗后的驻军营垒冲锋。

    所过之处,所有试图迎战的宣军皆被绞碎。

    北方天寒,军队驻扎皆筑小型城池一般的堡垒,出入森严。

    山道尽头丈宽的城堡大门却被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在营垒外的同袍奋战之际,一个人卖力地将门扇推开。看到远处飞速接近的西凉人,甚至激动地向对方招手。

    上方城墙看不到底下的局面,已有快速反应的弓箭队就位。不消两个呼吸,便箭雨如注,试图延缓敌袭。

    那日阿挥舞弯刀打落箭矢,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的骑兵如他一般挥动武器,顶着箭雨向城门冲刺。

    再后一层骑兵则放慢速度搭弓反射,为前锋压阵。

    那日阿纵马直入宣人的营垒,弯刀一扬,直接撞塌了大门。

    后头补上的骑兵立刻攻占城墙。

    大地震动,一颗头颅被密密麻麻的马蹄踢出来,脸上还带着凝固的笑意。

    背叛母国投向他们的人,势必也会在未来再次背叛他们。西凉不需要没有用处的炸弹。

    那日阿一往无前,带着麾下最精锐的骑兵冲向城堡中心,犹如一柄直刺心脏的剑。

    一路上撞见不少夜半被惊醒的宣人士兵,他们匆匆套上盔甲拿着武器出来,才将照面就被弯刀、斧棒收割了性命。

    三月初,业余山这个海拔的冰雪才将消失不久,依旧是夜里要裹棉袍的温度。

    然而迎面泼溅来的宣人的血是热的,伴着惨叫足以驱散寒意,那日阿放声狂笑。

    这是一场一面倒的屠杀,西凉人尽皆享受无比。

    哪怕足够反应的时间过去,鸣谷守将组织起反抗,但在人数与骑步之间的巨大差距之下,很快不敌。

    守将欲意撤退,组织残部自后门退出营垒。

    又有两股西凉骑兵自两边山脊冲杀下来,截住去路,将他们团团包围。

    占尽优势的一方没有劝降,被围的也从未想过投降,都是不死不休。

    宣军将士全都握紧手中武器,摆好步阵,“杀——”

    战斗至后半夜收尾,西凉人彻底占领鸣谷关。

    城堡最高处插上了暗红的西凉王旗,其上红莲在夜色与火光中如浸透了鲜血。

    那日阿命人打扫战场确保没有漏网之鱼,同时给马匹补充食水、让马匹尽快恢复;再派人回去向怒月太子禀报军情,鸣谷关已按照计划拿下,请大军尽快进驻;最后才下令全军休整。

    将领集中议事,他打开苍州的地形图,圈出了三个地方。

    鸣谷关位于苍州北部偏西,隶属西北边防的佛难岭位于鸣谷西南,苍州城则位于鸣谷东南,大遂滩则在苍州城东北、靠近菅州的位置。

    这三个地方,距离鸣谷关最近的就是佛难岭,约三百三十里。

    一名在鸣谷营垒外巡逻而捡到一条命的北方军,拖着双腿在业余山奔走两天一夜,走完这三百多里,于破关第二日傍晚走到佛难岭。

    驻防于此的西北军守将即刻派出最快的马,于翌日天明将消息传至仙慈关。

    殷侯惊落手中药碗,浓汁溅洒一地,苦涩至极的气味霎时充满整个房间。

    先前兵部没有抓到那日阿,让人逃回西凉,他就预感不好。没曾想来得这么快。

    他看向王义先,“写军报,急递回宣京。”接着命人去召各大将领。

    后者当即就地铺纸动笔,写好盖了戳吩咐人马上送走,再继续写通知苍州府、苍州卫以及周边的净州、菅州的关牒。

    另一边的贺易津草草擦了铠甲上沾的药汁,便与匆匆赶来的将领们就沙盘议事。

    陡闻鸣谷破关一事,众将皆惊疑非常。

    “大帅要我们加固关防,提高警惕,没想到这帮龟孙竟然借道北黎!不敢正面相抗,奸诈无耻至极!”

    “北黎肯与西凉人借道,定然还有其他勾当,不知雩关情况如何?”

    王义先运笔如飞,百忙之中插了一句:“长公主此时怕才刚刚回京。但雩关常驻四万人,北黎兵力不如西凉,没那么好啃,暂且不必忧虑他们。”

    要紧的自是当下苍州。

    “那传信的北方军说,西凉入关人数起码倍于鸣谷关守军,至少六千以上,或许还不止。”

    “马具武器皆备,全是骑兵。”

    “他们能翻山夜袭,定然不是重骑。”

    “轻骑兵缺补给,人马不说,他们携带的弓箭矛刀粮草肯定不多。”

    “鸣谷关常驻只有三千,又有战斗损耗,定然不够填他们的缺。”

    “军费多年不曾拨给,饷银年年拖欠,说不定鸣谷关跟我们一样,根本没有多少储备。”王义先头也不抬地再一次说道。

    诸位将军想到迟迟没有影儿的军饷,都有些悻悻。

    王义先叹了口气,他是对朝廷不满,但此时不是提这个的时候,遂不得不说:“我的意思是,西凉人捞不到什么东西,光靠占据军事要塞以战养战,难。”

    “夜袭不一定只有一路人马,正面六千,加上没有看到的两翼,说不得过万人。”

    “这么多人马入关肯定不是只为了拿一座小型关口,鸣谷的粮草储备也不足以支撑万人级别的军队。这支骑兵绝不会固守鸣谷关,要向关内进发,缺少补给,自然会选择劫掠沿途百姓。他们一动,苍州地县首当其冲。”

    贺易津眉头紧锁,在苍州腹部平原上的城池标的插了一支小旗,“光这支骑兵,苍州卫就不能敌。”

    当即有将领请命道:“末将愿即刻率军支援苍州!”

    贺易津沉吟片刻,叫他带一万的兵马去。

    王义先正好忙活完,特地嘱咐:“一定要省着打。”

    军队一动,消耗的就不止平常那些,打一天就烧一天的钱。朝廷不拨钱下来,他们西北军是烧不了多久的。

    那将领黯然应下,但想到军情紧急,又很快振作起来,大步离开。

    众人继续商议一阵,有将领说:“这西凉人着实可恨,若是能把鸣谷关拿回来,对进入苍州的这支西凉骑兵,就是瓮中捉鳖。”

    贺易津道:“破关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两日,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王义先点头:“这支骑兵极有可能就是开路的先锋,后头还有大军在路上,不知赶到没有。”

    如果是他自己,必定在夜袭之时,就做好了跟进准备。

    贺易津对先前的将领说:“你带五千人马,沿业余山前往鸣谷,切记要先行打探清楚虚实。若是西凉大军已到,没有夺回关口的可能,就退至佛难岭,进行增防。”

    业余山高大犹如平地拔起的屏障,与西凉接壤的边境上只有佛难岭一处关口,可以容军队大规模通行。眼下已让西凉人占据一座关口,绝不能让他们再占一座。

    他盯着沙盘上业余山西面的广阔戈壁,顺着叶河的河道一路划到叶辞城,再次下令:“盯着这条线,一旦发现有西凉行军踪迹,即刻来报。”

    王义先明白他的意图,摇头:“不好拦啊。”

    若能抓到西凉大军行进途中的薄弱之处,固然是很好的伏击机会。

    但业余山对西凉与大宣来说,既是屏障,也是阻碍。不论谁贸然进入对方那一边,都要面临极大的风险。

    “能知道动向就够了。”贺易津也没想此时出关,又与众将商讨着布置了几处增防。

    最后说:“手下的弟兄们操练如常,不能停,也不要让他们太过惊慌或者激动。能放探亲假的就早些给人放假,家书能寄的就帮人寄了。战斗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大家都要做好随时出战的准备。”

    王义先也加派了一些插到苍州的探子。暂且事毕,他又开始写折子,将今日一应明面上的军事安排全都汇报给朝廷。

    写到最后,转眼去看贺易津。

    殷侯一脸愁容,叹道:“军需紧张,这钱,必须得要。”

    第227章 四十九

    天化十七年, 三月初六,傍晚。

    太阳不出现的日子,天色老早就阴沉下来。

    苍州的西城门还有一刻就要关闭, 此时已经没有出入城的百姓。

    天边黑乎乎的, 烟尘乱舞, 看样子是起了沙暴。

    苍州春日常常遭遇这种天气, 几个城门吏都有经验,准备退到门洞里,再稍微躲一会儿就可以关上城门, 回家去了。

    大家都转身往回走,其中一个守吏又多看了一眼, 就见那旋风越刮越近, 分成许多道影子,在最后的天光里折射出寒芒——战马和盔甲?

    他揉了揉眼睛,听到一声极细的尖啸。

    “走啊,看什么……”同袍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见一支利箭射进自己胸口。

    铺天盖地的箭雨随之而来,倒下的不止这几个城门吏, 还有城楼上值守的官兵。

    那日阿亲自扛着一杆红莲大纛,百丈距离不过几个呼吸便至, 战马一跃, 旗杆横旋,将欲关城门的宣人劈作两半。

    麾后连弩射罢,甚至不需弓箭衔接, 便随他攻进城门。

    他早将州城布局熟记于心, 直往州府而去,身后骑兵则分流向各条街道。自西向东, 全面而迅速地侵蚀这座城池。

    手无寸铁的宣人平民,比之鸣谷的士兵,更加脆弱。他们一支小队就能轻易收割一条街。

    与西城门隔了半座城的州府衙门外,茶铺一角坐着几个樵夫打扮的男人。叫的一壶茶水冲了好几回,味儿都白了,旁边州府里的官吏还没散衙。

    其中一个低声骂骂咧咧:“这他娘的天都黑了,当个知州不抓紧享受,这么拼命干活能多捞几两银子还是咋地?”

    此人二十多岁的面相,右眼一道显目的疤痕,身材能抵左右两个心腹,正是去岁栽在衷州卫手里、拿钱买命逃脱后又卷土重来的牧野镰。

    左手边是他新“请”的举人师爷,比上一个功名高也更沉得住气,只道:“再等等。”

    他们此来是要盗取知州印信,给自己造堪合与通关文牒。

    牧野镰吃一堑长一智,再也不图人数,不招那些有雀蒙眼的夜瞎子,只准有真本事的兄弟入伙。他这一支响马到现在也就一百多个人,队伍精简许多,负担也小了不少。

    但不知怎地,这西北就是越来越不好混。冬天一年比一年冷,能劫掠的富户也越来越少,坐吃山空,这马匪就快当不下去了。

    他听取师爷建议,决定尽早跑路去中原。

    忽听西头大街上传来一阵骚乱,牧野镰正烦着就没管,动静却越来越响,几个人连滚带爬地从茶铺前跑过去,一面鬼哭狼嚎。

    “快跑啊!西凉人打进城了!”

    “叫你爹的魂儿呢叫!”牧野镰捂着耳朵下意识骂了一句,而后才反应过来,“……他们在叫什么?”

    师爷还没说话,后头又有一大群人乱哄哄地跑过去,“西凉人打进来了!快逃!”

    “西凉人?开玩笑吧?仙慈关有殷侯守着,哪个西凉人能打进来!”

    牧野镰豁然起身,往来路看去,只见黑压压的人头带着恐慌的气息向这边涌来。

    这情形与马匪劫掠的时候极其相似,那些商队就像被牛羊一般,被他们纵马驱赶,惊慌失措地朝着他们事先准备的死地逃去。

    然而要命地是,现在拥挤奔逃的不止一支商队,还有全城的百姓。最该死的,他们身处其中。

    长街尽头拐出一杆旗帜,随即是与人一般高戴着皮甲面罩的战马,他们看不清马上的兵,只看得到比臂长的弯刀挥下来,惨叫瞬间炸穿人群。

    夜风极快地吹开血腥,几人顿觉大事不妙。

    府衙里的吏员也听见了骚乱,很快,年过半百的知州握着刀率一干属吏衙役大步出来。

    但牧野镰没空再去打他印信的主意,当即抓着师爷,与另外两个属下挤进街上人流,一起往东跑。

    铁蹄似乎眨眼就响到了身后,无数嘈杂的声音里,牧野镰听到一句轻松惬意的大宣官话。

    “刘大人,本将军无意冒犯你,只要你能配合我们,你就还是这苍州的知州。”

    这西凉畜牲竟然会说大宣官话!

    牧野镰边跑边不时地回头看,他人高,看见州府的人不论官职高低,都跟着知州一起挡住了那些西凉兵的去路。

    知州背对着逃散的人群,扬刀直指对方,“休想!”

    那日阿一来就被拒绝,并不愤怒或是意外,只是略感遗憾。

    怒月太子的命令是尽可能留下原州府,以便更好地控制苍州。但是留不住也没关系。

    他把将旗交给下属,抬手将沥着血的弯刀转了一圈。

    他喜欢忠诚而有骨气的人,杀死这样的敌人会令他更痛快。

    州府的人墙只略略阻挡了片刻,便被西凉骑兵冷酷撕碎。

    牧野镰这次回头,只看得一蓬鲜血泼到府衙大门前的灯笼上,将灯火也染成猩红。

    蹄声再次如轰雷迫近,这一次绕是他也再不能分心,全身都运转到极致,只有一个念头一个目标——逃!

    不能停下,不能跌倒,来不及注意其他人,更没有时间去救人。

    否则不等西凉人的屠刀挥来,就会先被一同逃命的百姓踩死。

    不知过了几条街,前后左右也不知换了多少拨人。

    到处都是惊惶奔逃的人影,哀鸣惨嚎的哭叫。

    在这个寻常至极的黄昏,不少人已回到家中,炊饭等食。

    西凉骑兵犹如天降魔神。他们茫然失措,反应稍慢一些,整座城池就已变成屠宰场。只要被骑兵的阴影笼罩,不论投降还是反抗,都只有死路一条。

    在高速冲锋而序列丝毫不乱的铁甲洪流面前,血肉成了天底下最柔软的材质,一触便碎。

    官沟里流的不再是污水,而是分不清谁的鲜血;砖缝中填的不再是沙尘,而是践踏成泥的碎肉。

    牧野镰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不,半座城的逃亡比他这辈子还要长,他是豁出半条命才捡回剩下半条命。

    一行四个人出了城也不敢停留片刻,顺着盗取印信后的撤退路线狂奔出好几里,和接应他们的部下汇合,才敢稍微放松。

    其他马匪见状大惊,纷纷问他们怎么了。

    牧野镰没精力细说,催大家赶紧撤退。

    师爷是个文人,已然累得虚脱,根本骑不动马。他就把人放到自己马上,顾不得黑夜不便,抽马狂奔。

    一路南下向净州走了大半夜,人马都已疲累,才在黎明之际寻了个地方暂且歇息。

    马匪们此时都知道事态严重,西凉人神不知鬼不觉打进来,再待在苍州不只是不好混,还有随时碰上杀身之祸的可能。

    师爷虚弱地说:“若是弃了马,混在流民群里,或许用不着堪合文牒,就能过衷州。”

    牧野镰比他稍微好一些,问:“这么多西凉兵,你觉得他们会留在苍州还是撤退回西凉?”

    师爷:“咱们要是能翻过业余山,有屠城的实力,你会轻易收手么?”

    昨晚跟随去苍州城的下属之一恶狠狠地说:“那不得多屠几座城,能打到他们王都最好!”

    另一个却说:“万一衷州过不去怎么办?那些中原人眼睛都长在头顶上,来西北做生意的都还嫌弃我们是乡巴佬,肯定不想我们过去。”

    牧野镰看他片刻,走过去揽着他,笑嘻嘻地说:“兄弟你考虑得也有道理,那你说说,咱们怎么办?”

    那人贼眉鼠眼,也猥琐一笑:“西凉人肯定是想把苍州打下来。苍州这么大,他们没有咱们熟悉,咱们还有人有马,完全可以向西凉兵投诚啊。哪怕他们分咱们一个小县城,咱们也不用到处讨食了。老大你说是吧?”

    “你这么想啊,也不是没有道理。”牧野镰摩挲着下巴,考虑了一会儿,问其他人:“大伙儿怎么看?大家都是兄弟,有意见别憋着,要是兄弟们都没有意见,那咱们就按老三说的……”

    当即有人站起来反对,“老三是狗日下的,没爹娘。老子爹娘却是被西凉狗杀的,要给那些畜生端尿壶你们去,老子反正不去!”

    不少人跟他一道激烈地反对,支持者寥寥无几。

    他们这些在西北土生土长的马匪年纪都不小,大都有亲人死在十几二十多年前的战争里。

    高高在上的中原人和贪拿卡要的官儿一样可恶,但论起最恨的,一定是西凉人。

    老三也急了:“那都多少年的老黄历了,没西凉人说不定也被官差弄死了或者饿死了呢?现在这个局面有多难大伙儿都知道啊,我也是为了咱们寨子着想,老大你说是不是?”

    “说的是有那么个意思,为咱们大伙儿着想对吧?”牧野镰一直挂着笑,笑着笑着就收了手,将他一脚踹开,“想着想着把咱们卖了也不是不可以对吧?”

    老三“哎哟”一声滚成一团,坐在周围的几个兄弟当即拥上去,提拳就打。

    牧野镰冷眼看着这场围殴,高声道:“这官府里的大老爷,贵人做得!奴婢做得!我们也做得!但西凉人不行!所有外夷都不行!谁要是再被爷发现有异心,通通宰了喂狼!”

    牧野镰抽出马背一侧的砍刀,高举怒吼:“咱们是不是西北人?”

    一干马匪都扯着嗓子喊“是”。

    “既然是,那还走个屁!”他劈手一掷,刀插进老三脸前的地里,“就算打不过,要跑也要先杀几个西凉狗再跑!”

    诸人应和,晨光斜照,在一片寒气里烘出杀气。

    三日后,三月初九。

    晋阳长公主自雩关抵达宣京。

    初十,忠义侯及冠,承皇恩于荟芳馆行冠礼,请其老师裴相爷做大宾主持。

    其母乐阳长公主早逝,生父身份低微且早已与公主和离,礼前便只祭生母,拜嬴氏先祖。观礼者除出入荟芳馆的士子、几位友人与晋阳长公主之外,宫中秦太后与裴皇后皆派人代为祝贺。

    吉时将至,皇帝亲临,亲手为自己的外甥加冠,赠言道:“孝、悌、忠、顺之行立,而后可以为人。可以为人,而后可以治人也。我们阿晅从今日起就不再是孩子了,朕对你寄予厚望。”

    嬴淳懿跪叩受冠,“晅谨记陛下教诲,必不令陛下失望。”

    礼仪毕,恭贺满堂,年轻的士子们皆以受邀参与侯爷的冠礼为荣。

    嬴淳懿坦然受之,他已经很久没有再听到有人称他为“小侯爷”。

    恭送皇帝离席之时,背插猩红号旗的驿卒迎面冲进荟芳馆。

    一封军报,四个昼夜,走尽三千六百里。

    五名驿兵,二十一匹马,让秦甘大地染血的风沙吹到了燕山腹下。

    惊变如晴天霹雳,明德帝当即摆驾回宫,召众臣议事。

    嬴追还未来得及在自己的公主府好好歇一日,还未进宫去拜见太后、看望旭皇子,便得即刻启程回雩关。

    皇帝没有特地命嬴淳懿随行,他也没有提出参加议事,而是选择去送自己的姨母。

    姨母为他的冠礼调整行程才如此奔波,他理当十里相送。

    到至诚山下,嬴追叫他不必再送。

    “你既及冠,有侯爵在身,又领兵马司指挥,朝事上就可主动些。”她嘱咐完,又沉吟道:“若是有事不能决,可写信给姨母。”

    嬴淳懿抱拳应下,目送这一支北方军匆匆来,又匆匆去。

    他却没有如姨母希望立刻回城,去过问战事,而是调头上山。

    至诚寺供奉有乐阳长公主的长生牌位,虽然他今日已经祭过一回母亲,但不妨碍再拜一回。

    回去后,他打开姨母送自己的礼物,竟是一套铠甲。裴皇后的贺礼寻常得挑不出任何毛病,至于太后送来的,他连盒子都没看,就直接让人放进了库房。

    他从始至终没有进宫的想法,他只需要等一个议事的结果。

    长熹殿中,傅景书正陪同秦贵妃制香。这座宫殿的主殿极其华丽,加之烟气袅袅,好似不受俗事所扰的仙宫。

    但没多久,便有宫人碎步进来通禀,太后娘娘突然晕厥,太医入宫还需要些时间,皇后娘娘想着傅二小姐在宫里,便请二小姐先去看看。

    秦贵妃让傅景书先去,“人去多了,吵吵闹闹,既搅太后清净,也扰你看诊。况且有皇后坐镇,本宫是放心的。”

    待人出了殿,贴身的大宫女上前向贵妃说明缘由。

    太后听闻陛下出宫参加忠义侯的冠礼时,便发了脾气。才将又得知下午将要进宫的晋阳殿下已经赶回北疆,一口气没喘上来,就梗过去了。

    旭皇子一直在旁侍疾。

    秦贵妃边听边走到窗边,不带喜恶地说:“今年已是天化十七年,姨母还当是陛下继位头几年么。”

    “那小的也是,大好春日,不读书不习骑射,供一个半截入土的老人逗趣。能有什么指望?哥哥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是小三元。”

    “旭皇子怎能与相爷作比?毕竟……”宫女无声笑了笑,没有说完。

    贵妃掩唇打了个哈欠,倚到美人榻上闭目养神,口中犹道:“盯着那傅景书罢,有什么异常举动,都要及时让哥哥知晓。”

    太后悠悠转醒之际,抱朴殿议事仍在争吵阶段。

    西北战事突起,西凉人攻占鸣谷关,殷侯请拨军需至少一百万两。

    扯皮的原因不是没钱,恰恰是因为国库正好有钱。谢灵意于广泉清出盐税一百二十余万两,茶税三十余万两,共计一百六十万两,将将运抵至京师。

    问题在于,今日早朝会上,户部才就这笔钱的预期用途呈上奏章。

    各部欠俸,各路州春耕补贴、水利修缮,再有要拨给宁西两个因凌汛受灾的州县的赈灾银,已经是把暂领户部事务的户部侍郎头发给抓没了,才堪堪令各方勉强满意。

    至于太后那停工十几个月的行宫,根本排不上趟。

    然而这战事一起,前面所有预算统统作废。

    军情固然紧急,但低阶官员领不到俸禄,农户地里播不下种子,受灾民众等不到救济,都会死人,只在于早晚。

    那么这笔钱给多少,怎么给,剩下的又怎么分,就又成了问题。

    明德帝听了半日废话,又开始头疼,叫他们下去拿定章程再来。

    各部官员便都来找户部商量。但这位户部侍郎比之前两任堂官,多少差了些。像今日这等议事,他站在抱朴殿就是凑人头,根本插不上话;下来也不敢随意向其他人松口,哪怕裴相爷叫他去问,他也只回,要等陛下做决定。

    事情坏就坏在这里,几方相持不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拖了一日。

    三月十一,新的战报传来,苍州沦陷。苍州知州殉国,苍州卫溃散,指挥使不知所踪。

    西凉人于州城屠城一夜,血流成河。

    明德帝大怒,当场呕了一口血,革了户部侍郎的职,叫秦毓章兼领户部。接着亲拟圣旨,拨了一百万军饷,命盛环颂亲自押送至仙慈关。

    再起朝会,重议起西北战事,满朝文武态度皆与昨日大不同。

    西凉人自攻占鸣谷关,到拿下苍州,不足四日,显然准备充分而来,野心勃勃,不可轻视之。

    借道北黎一事就显得十分刺眼,毕竟大宣与北黎才将联姻不到两年。

    “赤杼大君素来亲近我朝,应当不会轻易与西凉联盟一致对付我朝。就算北黎与西凉联盟,靖宁殿下也绝不会坐视不管,除非她并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没有办法传书回来。”

    裴孟檀拱手陈情:“臣以为,北黎或有内乱,我朝不可任其发展。”

    朝臣商议过后,决定明面上向北黎致以国书就借道给西凉一事进行质问,同时派出人手暗中前往查明情况。

    暗访任务,未经波折,直接落到了禁军千户林远山头上。

    第228章 五十

    苍州比之净州更加地广人稀, 人口主要集中在州城,下辖只七个地县并少量村镇。

    地形上,南连净州, 东南邻甘中路菅州, 东北则接甘中高原, 接壤州治乃宁西路荼州。

    三月初七, 西凉人入关的消息终于随着苍州城破、幸存百姓纷纷向外逃亡,而迅速在整个西北传开。

    云织县位于净州最南端,贺今行听闻噩耗之时已经是初八。

    临近午时, 他站在自己精心挑选出的地皮上,刚刚与王氏的商号谈妥, 以未来三年优先与官府合作的权利, 换得对方出资在此兴建悬壶堂与收容所。

    周遭先一步做好规划、或是卖出去的地块已经排头动土,随处可见忙碌的匠人与成堆的砖木泥石。再过一两刻午饭送来,这一片会飘满饭菜香气。

    “太突然了。”去州城送文书,听说消息就快马加鞭赶回来的汤县丞震惊得仍有些恍惚,“他们说西凉兵入夜那会儿打进苍州城,屠杀到天明才止。现在州城北面都是流民, 县尊,咱们怎么办?那些西凉兵会不会打下来?”

    贺今行狠狠掐了下眉心, 吩咐跟着他的衙役, “立刻叫所有人手回县衙集合。”

    所有衙役与属吏回到县衙,听县丞说明情况,都震惊非常。

    大堂前闹哄哄的, 贺今行立在台阶上, 高声叫大家肃静。

    “本官知道大家都非常惊讶,但请不要慌张。大家都是衙门一员, 代表着官府和朝廷,我们不慌张,百姓们才不会跟着恐慌。战事虽起,却暂时不会波及到我们这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安抚百姓,稳定民心,尽量避免一切可能产生的混乱。若真到紧急时刻,本官不会丢下大家不管,边军、州府和州卫也一定会想办法确保大家和所有百姓的安全。”

    他吩咐汤县丞将战事实情写成布告,张贴到县城各处,每一处都要配备文吏负责向百姓解释情况、安抚情绪。

    接着让刘县尉调整衙役班次,加大巡逻力度,所有趁势造谣生乱、寻衅滋事、抢劫偷盗的,全部缉拿下狱,严惩不贷。

    最后挑了几个骑术好的衙役,叫周碾负责,前往州城或者更往北一些的地方,密切关注战情,每日至少一次回传。

    下午,官府带着盖了县令印章的布告出衙张贴的时候,西凉入关的消息已经在城里流传。

    绝大部分百姓刚刚听说的时候,都不大相信,怎么可能呢?但官府布告说得明明白白,没有任何隐瞒的意思。

    “仙慈关有殷侯镇守,有十万大军,西凉人怎么可能打得进来?”

    “不是说苍州上边儿进来的么,不是仙慈关啊。”

    “苍州离我们这儿要走好几天呢。”

    “那怕什么?贺大帅一定能把那些西凉贼赶出去!”

    “……”

    殷侯之于西北,犹如定海神针。离家弃族,于仙慈关扎根二十余年,兢兢业业,从未行差踏错,才有此声望与威名。

    贺今行前往常平仓的路上,听着满城议论,不知该喜该悲。

    云织县去岁难得丰收,将不大的粮仓装得满满当当,其中一半已经点好数,另外造了册子,随时都能运走。

    那是县衙预备缴上去的秋粮,汤县丞昨日去州城就是交接此事。本来不需要缴纳这么多,但贺今行想把这两年欠的都补上。上到朝廷下到州府,运转都需要钱粮,他没有特意藏富于本县的想法。

    然而听闻苍州战事之后,他却犹豫了。

    战乱之中,粮食之贵重不肖多说。他是云织县令,这一县百姓都是他的责任,除此之外,他该不该、能不能去管更多?

    直到下属送来最新的公文。

    州府的照会传下来,直接原模原样照抄总督府的命令,说战事尚控制在苍州境内,叫各地县官府稳定民情,等待下一步指令。

    对于苍州逃亡出来的百姓,总督府让净州妥善安置,州府说得委婉,但意思就是让各地县掂量掂量自身实力,看着办。

    而净州卫为防流民大规模流徙、聚集生事,指挥使已经分派卫军前往州城和几个大县,协调安置、维持治安。云织县偏远且小,暂时不在名单内。

    同行的还有来收粮的州府户曹,看到仓库里真真切切的粮食,不由大松一口气。

    “贺大人,我真怕你们这账上报的数字也是虚的。”他说州城要安置苍州来的流民,进行赈济,知州半夜就派他下来收粮,这一路辛酸真是难以道尽。

    苍州乃边陲,西凉人自西入关,百姓只能向东或者向南逃亡。往荼州要爬上高原,往菅州要过路堪合审查极严,所以他们纷纷选择南下,流入同在一路的净州。

    全州人口两百多万,哪怕只有半数南下,这半数里只七成到净州,依然是不小的冲击。更何况秦甘一路,本就贫瘠,各地又正值春耕之际,存粮很不富裕,根本没有多少收容能力。

    贺今行经历过江南水患,知道筹不到粮是什么滋味,不再想其他,指挥仓吏们抓紧搬粮装车。

    云织的百姓,苍州的百姓,西北无数人,都是同胞。

    户曹一日夜生出许多白发,叹道:“加上你们云织这些,应付个一旬半旬的够了,后面就等朝廷赈济罢。”

    西北土生土长的官员对朝堂局势不大了解,贺今行也没有特意给人说丧气话,把粮队送走,就骑马去新城区。

    春耕要继续,还要扩大规模,城墙修筑也不能停,包括规划好的建筑。

    他一到就被商人们围住,询问苍州战况和官府的打算。

    云织县的商人大多来自天南海北,不迷信仙慈关的西北军,嗅觉远比其他百姓灵敏,对利害的反应也要精明得多。

    西凉人神不知鬼不觉就进了关,屠了城,虽然距离苍州城还很遥远,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打过来了呢?

    就算暂时不会被波及,他们也要做出慌张想要撤离的姿态,好趁机向官府多讨些好处。

    贺今行对疑问一一解释,对得寸进尺的要求严词拒绝。大家做生意求的就是互利,船开到一半,他知道只要情势没有严峻到不得已的地步,谁也不会凿船跳水。

    他花费许多功夫解决好,然后独自继续往城外去。

    杉杉谷外面又多垦了一批沙地,正是谷雨时节,十几个农人忙着秧番薯苗。

    贺今行和他们认识,打了招呼,过去帮忙递幼苗,一边问他们知不知道西凉人从苍州入关的消息。

    “中午听刘二说了一嘴,但那不是还没打过来么?”

    “应该也打不过来吧?苍州那么远,俺还从来没去过呢。”

    胡大从地头不远的渠里舀了一碗水端给他,昆仑山上化的雪,甜得很。

    他正好润润嗓子,谢过对方,又问:“那万一打过来呢?”

    “又不是没打过仗,小时候那会儿家里挖的地洞还在呢,西凉兵真打过来了,咱就带全家躲进去。”胡大重新拿起点锄,刨着坑说:“等官军把西凉兵打跑了,再出来。”

    说完就往坑里栽进一株小番薯苗,勾土培上。

    只要战火没有烧到他们的田地,那就还是赶着天时抓紧种地最重要。

    他们的赤忱,他们的爱意,全都埋进土壤里,和这些作物一起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然后变作口粮,变作税赋,变作子孙,凝聚成血脉世代延续的生机和希望。

    贺今行一直紧绷着的心莫名放松了些,他抓起一把松软的沙土,徒手挖了个坑,种进一株不及巴掌大的幼苗。

    将近天黑,才在渠子里舀水洗了手,和众人告别回城。

    西北的夜空极其辽阔,满天繁星下却见一城灯火。

    前年他刚来的时候,家家户户入夜即息,街道漆黑一片;今年元宵前后,夜里多了不打烊的酒家和客栈,支着一排排的灯笼照亮城里的行人,也照亮城外的归人。

    马儿慢悠悠往城门走去,他没握缰绳,把脸埋进双手里。

    没多久,城门吏发现了他,高声叫“县尊”。

    他深吸口气,驱马入城。

    他想振兴这座城,让这片土地兴旺繁荣。不论洪水、疫病还是战争,种种天灾人祸,都不能使他动摇。

    到县衙没多久,贺冬就带回更加全面细致的消息。

    “……大帅初六接到消息,就派韩将军领一万人马支援苍州,可惜现在看,还是去晚了一步。”

    “冬叔先歇一会儿吧。”贺今行煮了一大锅面,一人添一大碗,吃饱了才找出许久没用过的旧地图,伸指虚划。

    “西凉人从鸣谷入关,这地点就选得非常巧妙,哪怕有人逃脱报信,不论去仙慈关还是雩关,都需要起码两天的时间。他们发动袭击的时机也卡得非常好,第一次夜袭在初三,第二次夜袭在初六,中间将近三天时间足够令他们的骑兵恢复战力,又能赶在我们援军到达之前完成下一轮袭击。而行动如此快速精准,肯定早有准备,他们应该拿到了地形图。”

    贺冬:“那出卖地形图的叛徒该被剥皮揎草。”

    西凉人占了先机,他们又毫无准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鸣谷关驻军几乎全军覆没,可见西凉人之残暴。而苍州城那些没能逃出城的百姓,结局不敢细想。

    贺今行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到眼前地图上,“今日已是初八,韩将军应该走到了这一块儿,距离苍州城不远了。而那些西凉骑兵,如果这两日没有离开苍州城,按前两轮突袭的时间与距离来算,明后两日极可能还有动作。”

    “他们可能会撞上,产生遭遇战。”他转头说:“冬叔,我们需要及时知道战况。”

    贺冬叫他放心,“大家都盯着,自己一方的人马上战场,哪敢错眼。”

    这支人马于初六下午从仙慈关出发,没有入净州,而是先沿业余山北上两百里入苍州,再贴着净州边界过去。

    西北四面环山,中间乃盆地,虽有起伏,但与外围大山高原相比,也可称一句地势平坦。是以主将派出了百余名斥候,一里五人为一组,一直布到二十里开外,不断往返报前途路况。

    初七下午,队伍在距苍州城两百里内,遇到南下的流民,方知苍州城已于作夜被破。

    主将思虑再三,前进到距离苍州城五十余里处便停军休整,此时已是初八傍晚。

    他们这支队伍,骑兵两千不到,步兵七千,剩下全是塘骑、军医与伙头兵等等。因出发得急,没有专门的后勤部队运输辎重,也没有配备任何火器,只带了十天的干粮。

    虽然也是轻装,但与全是轻骑兵的西凉人相比,速度上相差太多。

    是以入夜后,主将就派出小股部队前往苍州城,探查西凉骑兵是否还在城中。

    如果已经离开,那么他们就得先找到对方的位置,才能确定下一步行动,情况会变得十分麻烦。

    但好在天明后,探子带回的消息是西凉人还在州城附近。

    烧杀抢掠,皆需要时间。

    主将脸色一沉,传令迅速炊饭,然后拔营行军。

    骑兵并不适合守城,西凉人若占据城池不放,正好是他们反攻的机会。

    虽然他们自己没有携带攻城械具,也不好直接攻城,但可以打围逼对方弃城,他们再行占领。以他们的军种结构,守城要容易得多。

    如果西凉人不想走,他们也可以选择假围变真围,将西凉人困在城中,等待大帅派援军到来,再一举夺回苍州城。

    但这样的情况,夜半便发现宣军踪迹的西凉人显然也想到了,并且也打算来会一会这支西北边军。

    一个时辰后,两边在苍州城南二十里外相遇。

    贺长期看到信兵挥舞着小黄旗在队列奔驰而来,喇叭同时在耳边吹响,立即率领自己的小旗与前后左右的队伍一道迅速集结成军阵。

    他握紧手中长矛,绷紧全身。眼睛盯着百总的方向,耳朵也都竖起来,随时准备迎接下一个指令。

    这是他第一次上到真正的战场,面临他真正想要面对的敌人。

    春阳好似盯着他头顶晒,汗水大颗大颗地滚落。

    他听到喇叭响了几次,看到中军大旗挥了两次,接着两翼骑兵跑动,没多久便于阵前交兵,喊杀声震如雷。

    然而这些命令里没有一道是下达给他们身在中腹的步兵,所以他们一直保持着严阵以待的状态,直到鸣金撤退。

    这一退就退到了苍州城南六十里的胡杨庄。

    傍晚炊饭时间,一个旗里的步兵都坐到一处吃饭,憋了大半天的牢骚终于能发出来。

    原因都一样,今天的交战让他们心里觉得窝囊。

    贺长期半斤炒米就一壶水,几下呼噜完了,提高声音骂道:“吵什么吵,西凉人没打上,先自乱阵脚,也不怕人笑话!”

    “咱们退了,那西凉人不也退了吗?这说明什么,说明西凉人也不想打。将军自然有将军的道理,少想东想西的。”

    他这一路也在琢磨,韩将军为什么不打一场大的。到更晚一些,骑兵那边的消息传过来,他才明白为什么。

    那些西凉骑兵,每一个都全副武装,就连马匹都装备有箭帘。而他们这边,轻骑兵乃是字面意义上的“轻装”。和对方差距之大,短短半个时辰不到的交锋,竟伤亡近百。

    他们需要更好的武器,更好的甲胄。

    以及,他摸了摸自己晃一晃好似有水声的肚腹,觉着还需要更多的粮草。

    第229章 五十一

    三月初九, 信兵将苍州与鸣谷关的战报传回仙慈关。

    哪边的情况都不大妙。

    其一,仙慈关外、业余山西麓的戈壁上,发现西凉人大规模往北迁徙, 并携带有大量的牛羊马匹的痕迹。

    其二, 鸣谷关发现西凉大军进驻, 已于关内二十里安营扎寨;此次前去的第七营与其短暂交锋, 兵员差距巨大,难以匹敌,已按照命令全部退至佛难岭驻防。

    其三, 苍州城破,流民南下东迁, 第三军将尽快确认苍州城情况与那支西凉骑兵的踪迹。

    “蓄谋已久, 有备而来。”王义先眉头紧锁。“那一万骑兵果然是先锋,现在进入鸣谷关的西凉大军恐怕也得以万计。”

    而他们带着入关的牛羊既是家产也是口粮,显然预备着长期打仗,甚至就此附生于关内。

    仅从此处,就可见西凉人的野心。

    殷侯没有评判敌人,而是沉默地取下头盔放到桌上。

    在场将领全都同他一样脱盔。

    被西凉人撕开边防线, 致使苍州生灵涂炭,是他们的罪过。

    默哀过后, 一名将领激动地说:“大帅, 让末将出关,去截他们的后路吧。”

    贺易津盯着舆图,沉思许久, 摇头:“没有多少人马能够给你。”

    将领即道:“两千就够!”

    “可若只是打游击进行骚扰, 确实不需要多少兵力,但同样不会起到多大的效果。”王义先说:“除非带上火器, 专挑他们的粮草辎重下手。”

    “军师所言极是。”

    “他们敢进,就必定有所防范。”贺易津在业余山沿线的边防中,选出了中段的一座小关口,“从此处出,只在两百里内作战,谨防诈诱,不可冒进。一旦有危险,即刻回关。”

    “大帅放心!”那将领抱拳应命而去。

    贺易津心中明白这些小规模的后方袭扰作用终究有限,对于正面战场能影响多少算多少,下了令就暂且不管,再道:“苍州城破,以西地县难逃不测,以东地县或有生机。叫老韩配合官府转移百姓,若是遇上溃散的苍州卫军,能收编的就暂且收编着,之后再交由总督府。”

    王义先颔首道:“我已给荀制台去函,等他回复。”

    说起苍州卫,底下将领接话:“一卫指挥竟临阵脱逃,若叫末将遇上,一定砍了他的头。”

    “这些人自有朝廷和兵部清算,咱们不管。”贺易津继续看舆图。

    西凉人短短几日内,先是鸣谷关,再是苍州城,动作这么快,显然战略早定。而苍州境内,地贫城稀,除了关隘与州城,只有一处可以称得上战略点。

    “大遂滩今年的马才出栏,还没有送走。”王义先倒执羽扇,指着接近甘中高原的那一块儿,“但是,太远了。”

    大遂滩与仙慈关几乎隔着整个苍州,在往常这段距离不算什么。

    然而西凉人从鸣谷入关,再攻占苍州,便无疑是将两地的联系当中切断。

    “传我命令,第四军抽调两局骑兵,并十四营两冲车阵,自净州绕道,急行军至苍州东北,接应马场撤退。第三军进行掩护。”贺易津按着桌上舆图,闭了闭眼,继续道:“如若西凉军已占据大遂滩,损失超过五一也难以夺回,则放弃马场。”

    “大帅!”诸将齐声叫道,大遂滩可是他们的马场,有他们的马,还有在那里驻扎的兄弟。

    贺易津看着他们,叹道:“我们需要马,但更需要人。”

    一名将领出去传令,其他人尽皆咬牙悻悻。

    他继续道:“西凉大军既已进关,苍州城短期内恐难以夺回。第三军完成掩护之后,不必再回来,直接在净州城北部建立防线。粮草辎重后面会给他们送过去。”

    “净州与苍州接壤线长,一万人马或许不够。”王义先说:“咱们得做好长期战备。”

    贺易津点头:“第六军也过去,这道防线须得辐射到菅州。”

    然而西北腹地没有险要可依,如何驻防则成了难题。众人商议许久,将防线定在了净州往北百里一带,尽量不干扰百姓生活。但若战事到不得已的地步,也可退据后面的县城防守。

    事情议罢,众将各自下去做事,殷侯则同军师一道去视察十四营。

    路上两人重盘鸣谷关被袭,提起北方军。

    贺易津说:“我早就想让边防改制,咱们这儿和晋阳那儿都起码得分做两到三段,朝廷再挑选得用将帅,各自负责。像现在这样,等北方军知道消息再派兵过来,起码还得三天。”

    防线过长,分管僵化,难免消息传递用时过久,以致军令下达不及时,指挥不畅,耽误战情。

    就像鸣谷关位于苍州界内,距离仙慈关相对较近,但因接壤的是北黎,所以在建制上归属于雩关统率。

    这就导致仙慈关年节前后的增防部署未能布置到那里;西凉人打进来,他们虽然先得知消息,但对关内外地形和周边布置一概不知,行进不得不小心谨慎、提不了速。

    而战机一错过,西凉大军进驻,再想及时夺回关口几乎是天方夜谭。

    “我记得你写过两回折子,递上去什么结果?”王义先反问他,“就咱们这西北,谁有能力来,谁愿意来,皇帝又敢放心把军队交给谁?再说了,人家长公主掌军掌得好好的,你就要给人削权,你这不没事找事儿么。”

    “晋阳不是贪权的人。至于我这里,如果芳琢还在……”他说到这里顿住,硬生生转道:“老鲁老韩都是不错的。”

    “那你也得问问他俩乐不乐意。”王义先拍拍他的胳膊,走进营地之中,都默契地不再谈论此事。

    被点兵的军士们都在收整火器车械,准备干粮武器,忙而不乱。

    车阵出战,必带火器。然而天化五年以后,四海升平,火器便渐渐不再进行军用生产。仙慈关所存的火器与装填用的火药都不多,且这玩意儿是彻头彻尾的消耗品,用一点少一点。

    不止火器,他们所用军备,大部分都是十年前的货色。

    贺易津一再叮嘱部下不要轻易接战,且战要有策,就是他们此时还摸不准西凉人的战力如何,但他对己方的情况却十分清楚。

    老旧的甲胄,落伍的军械,上了年纪的士兵,都在无声地诉说,这是一支贫穷的队伍。

    将士们都很熟悉自己的大帅,大声打过招呼,丝毫不影响地继续干自己该干的事。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贺易津走到一半,突然说。

    王义先与他搭档多年,眨眼就领会了他的意思,然而还是颇为惊讶地打量他,啧道:“真转性了?”

    他摇摇头:“局面不一样了。”

    和平时期,他们窝在这关里,靠粮饷果腹也就罢了。

    战事既起,西凉人来势汹汹,之后一定会爆发大规模的交战,仅仅靠吃饱并不能打赢这场战争。

    他不认为己方队伍作战会失败,但不得不承认,现在的他们必须付出沉重的代价才能获取胜利。可他的这些兵比所有易消耗的武器装甲都还要宝贵,伤亡一个,就永远少一个。他舍不得。

    将士们保卫山河,他身为统帅,应该保护他们。

    王义先听他慢慢地小声地絮叨,心中唯有长长的叹息。他想改变他已经有好些年,但并不愿意看到战争迫使他改变。

    “那咱们好好想想,怎么要钱罢。”

    不多时,又一支队伍整军自仙慈关出发,打头的数杆旗枪竖起来,逆着余晖奔驰过秦甘道。

    三月初十,贺今行结束最后一个村落的走访,回到县衙,厨房留的午饭早已冷透。

    这几日,官府都在忙着稳定货市行情。

    虽然颁布了政令,禁止囤积粮食和棉麻盐等必需品,哄抬价格;但商人逐利,私下屡禁不止,物价仍在一点点攀高。官府划线收粮,这些商人却一再提价抢收。

    接下来两个多月,春夏交际,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又加战事影响,若是持续下去,不知道还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就转了方向,一边强硬地申斥投机倒把之人,严重者甚至进行羁押;一边去找那些上游卖粮的百姓,连说带哄加吓,才暂时遏制住这股风气。

    毕竟战事才刚刚开始,谁也拿不准之后的局势走向。

    不论商人,还是富户,大家都在等,等着看战事是否能快速结束,以决定是否还要继续在西北做生意或是长居。

    若是局势不好,就赶紧捞一笔然后往中原撤。

    他已经摸透这些人的心理,但没有办法。

    他一不能阻止战争,二不能让所有人都不怕死。

    灶上冒了一会儿热气,他捡出柴禾埋进灰堆里,开始吃饭。

    贺冬匆匆进来,说:“昨日的战况,韩将军部与西凉骑兵小规模接战一回,然后退到胡杨庄。西凉骑兵却也没走,两边僵持住了。”

    “胡杨庄?”贺今行端着碗站起来。

    “你先把饭吃了,再看不急。”贺冬知道他想干什么,把地图拿过来,“就是这儿,距离苍州城不远。”

    贺今行三两下吃完放了碗,仔细看地图,“依山托水,是个安营的好地方。但西凉骑兵为什么会和我们对垒?”

    韩将军帐下的第三军乃步兵旅,虽配备了轻骑兵,但主体以步兵为主,扎下营休整几天没问题。可对面这支西凉人的队伍全都是骑兵,以他的了解,一个西凉骑兵甚至会配几匹马,对垒相持不下,对马匹的影响会非常大,相当于间接折损自己的战力,不应该啊。

    “除非对垒是个幌子,他们还有别的阴谋。距离初六夜袭已经过去三天多……”他拧着眉,扫过苍州全境,最后盯着东北部的一块草原不动,“大遂滩,他们的目标肯定是大遂滩的军马场!”

    他猛地站起来,贺冬亦脸色大变。

    但此时此刻,他们身在云织,能干什么呢?

    “我们是来不及了,但韩将军经验老道,肯定也有所发觉,不会置之不管。”贺今行冷静下来。

    思绪纷飞之时,衙役来报,说有两人求见县尊。他以为是先前那些扯皮的商人,叫人去请汤县丞过来,一道接见。

    通传进来,却是两个面容深邃不似汉人的青年,从仙慈关而来。

    他才想到去岁新招的衙役并不认识他们。

    星央说:“王先生叫我们跟着您,我们就都来了。”

    “对!”桑纯抢着扑过来抱了他一下,举起一只手说:“大家都在城外,没有惊扰到周边的百姓哦。”

    贺今行很快理解军师的意思,战乱多变,叫神仙营过来,防身治安都有用处。

    “大家一直记着规矩,很好。”他回以拥抱,想着怎么安置他们,见汤县丞从直房那边过来,脑子里立即生出新的想法。

    他问:“吃过饭了吗?”

    “一到就起了灶。”

    “那你们先回去,叫大家做好准备,我们即刻走一趟苍州。”

    星央点点头,叫桑纯一个人去传令。

    后者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先走一步。

    贺今行不由失笑,但没时间多说,转头见贺冬一脸不赞同地看着他。

    他刚要开口,就听对方说:“不走这一趟你心里放不下。我知道,我去给你们准备一些伤药带着。”

    他愣了一下,而后由衷道:“谢谢冬叔。”

    “我在乎什么,你心里有数就行。”贺冬摆摆手,转身走了。

    汤县丞赶到,他直接说起自己需得立刻离开几天,把这几天要做的事情、可能面对的情况交代给对方。

    “您放心,下官一定不让城里出乱子。”汤县丞已经很有经验。

    待一切安排妥当,贺今行脱了官袍,换上麻衣,系好绑腿,戴了披风与斗笠,变成与星央一模一样的打扮。

    两人往北出城,到人迹少的石滩上,一匹血红的骏马远远便冲过来,撞进主人怀里。

    再远处年轻的混血儿们或站或坐,向他们挥手呼喊,然后骑马来迎。

    贺今行和卷日月碰了碰头,把弓背好,箭囊缚到腰间,才翻身骑上去。

    马背上还挎有弯刀和狼牙铁棒,褡裢里装着面饼、肉干和水囊。

    星央说:“能再次和将军在一起,大家都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他与人群汇合,击了一圈掌,笑道:“我们要去大遂滩,途中很有可能会碰上西凉骑兵。”

    “去呗。我还记得那个打我一掌的西凉人呢,不知道他来没有。”桑纯打马绕着大家跑,举弓对准从南边儿飞过头顶的一只鸟儿。

    大家知道他那次出糗,先笑话他,然后说:“要是碰上,哥哥们帮你杀了他。”

    箭矢冲天而起,一眨眼,鸟儿疾速坠落。

    卷日月先撒开蹄子,其后马匹纷纷随之跑动,载着年轻的骑手们追逐而去。

    他们很习惯这种生活,一直保持着随时出发、随地休整的状态,甚至有人欢快地起了首歌。

    贺今行很快适应,带着大家调整步度,迎着长风疾驰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