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生没赶上。
他此去人间失了大半仙力,只能勉强地挂着清风残云直上不世天,好不容易行至南天门前。
只当跟冥王相处数日,生出些不管不顾的精神头来,没来得及多想,若能赶在天劫之前证明他还活着,谢逢野就能免受惩罚。
就算没赶上,天帝也不会放任冥王魂飞魄散的……吧?
土生正如此想着,便见一道乌金光芒擦着星云而下,直指人间。
那道光夹带着繁琐字符,古往今来没有哪个神仙能破。
天劫冲入百安城,众星皆暗于此时。
“啊!”
土生趴在云头上往下看,心中顿时五味交杂,搅弄的喉咙口生出涩意,他干巴巴地咂了咂嘴,不晓得还能做什么,又一个翻身从云头上滚下去。
好在他于不世天吸收了些仙灵之气,尚且能施术,才在一处食肆中寻得谢逢野。
他身旁还有沐风和俞思化,先前那个肆意骄纵的幽都冥王,如今脸朝下趴在桌面上,身子正如残蜡融化一般渐渐化开,最后连衣服都支撑不住,软泥似的滑到地上,成了滩浓稠黑水。
天道至严至狠,神鬼亦做蝼蚁。
土生颤着身,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
沐风和俞思化看着像是睡着了。
谢逢野瞧着死透了。
食肆里还有其他客人,见土生神色破窗而入,也只是微微看了一眼,之后齐齐转头盯着这边三人目不转睛。
毕竟,这可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当面化成了水啊。
土生惊呼着冲过去,瞧着地上这滩烂泥,又想冥王如今真身被化,想必魂体也被拘了去留罪岛受折磨,心中不禁悲愤起来,他想伸手去捧,又不知该碰哪里才好。
“你虽不是个东西,但罪不至死啊!!”
这一吼可是带了十足的真情,完全不顾及身旁还有几个人。
土生悲叹着望向他们,哀声道:“你们走吧,反正很快就忘了。”
缘分纵起而瞬灭,偶有神鬼路过人间,或是擦肩而过一面之缘,或略施些无伤大雅的小恩,凡人都可记得。
若是大恩或大仇,都是不可结缘转身即忘的东西。
或许,曾经有个神仙在你生死攸关之际显身帮过你,但你尚未说出半个谢字,他已成了对面不相识的陌生人。
规矩也好,天道也罢,从来不讲人情世故。
而此时,那几个食客见了幽都冥王陨灭,自然也该忘了。
他们还站着没有动,其中略靠后些的人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在最前头的花胡子大汉。
“大哥今天这药下得也太狠了吧,人都化了。”
司命悲怆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回,已经顶上了一脑门问号。
他在讲什么?
花胡子没理他,倒是另外一个的光脑袋兄弟拍开他的手,责骂道:“化了就化了,你没看又有个傻子来送死了吗?凑起来还不是三个人!”
“傻子”司命:???
又听还有人附和道:“就是,脑袋灵活些,凑够数就行了。”
三两句把话堵了回去,最先张口的人没再说什么,只是望向刚被称呼为老大的那个花胡子男人。
土生也跟着他们一道看过去。
花胡子直视着他,缓缓地摇着脑袋绕起脖子,期间不断地传出惊悚的“咔嗒”声。
他忽然笑了:“没想到能听到你给我哭丧,我简直太感动了。”
此话一出,在场几人跟着抖了几抖。
土生还跪坐在地上,只觉得自己要炸了——这熟悉的语气,不是谢逢野是谁!
“花胡子”走过来,两三步之间形容俱变,站到土生面前时,已然是谢逢野的模样。
至于地上那滩烂泥,他才是花胡子。
身后那几个就算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也知道当下局面对他们不利,快速骂过几声,然后纷纷显出原形,竟是几只两人高的蝎子。
谢逢野皱着脸朝地上的那滩黑水摇头,嫌弃道:“天道还是狠啊,居然想把我变成这个样子。”
土生:“……我觉得这个不是重点,你为什么没出事,而且,你能不能管管?”
谢逢野问:“管什么?”
土生不理解地指着他身后:“你是瞎了吗?”
“幽都又不管抓妖怪。”谢逢野说得有理有据,继续打量天道的“杰作”。
土生眼看着几只蝎子坚硬的外壳马上就要顶上食肆房梁,毒刺正要扎下来,忽闻一声震耳罄鸣——留罪岛的钟响了。
留罪钟响,幽浮锁身。
天上地下,除蛮不讲理的天道之外,有资格越过幽都和不世天对众生定罪而施加魂刑的地方,只有留罪岛。
昆仑虚之北,寒风不散处,有海如墨半悬于空纵横无际涯,无罪之人不可见,罪大恶极者不得出。
幽都十方阎罗判罪定善之后,有资格往生者送往奈何桥,罪大恶极无法消解之辈,送往留罪岛。
人鬼神三界犯事的人都一起抓过去,也落个方便。
只是……这么几个精怪害人的事情,怕是不至于让留罪岛亲自管吧?
而且,青获草出自昆仑虚,留罪岛在昆仑虚,阿净那小妖怪老家也是昆仑虚,如今还要见昆仑虚的幽浮。
谢逢野暗暗一算,最近当真晦气,竟然撞了昆仑运。
周围瞬时冷了下来,半空中渐渐浮现几个虚渺的声音,着长袍而浮,拽曳寒链而来,轻轻松松就套上了几个蝎子。
“我还有话要问。”谢逢野止住了他们,言行放松得像是遇到了故友。
闻言,几名幽浮暗袍转过来,动作间又带出几响渗人的寒器脆音。
留罪岛在三界之外,天道也管不了,但三界又在此处控制之内。便连不世天上的神仙都宁愿受堕仙之罚,也不愿去那处地方。
所以略晓得些的,都不愿同他们有交集,看见都只做眼瞎。
他们似乎也很久没被搭话过了,脾气颇好地飘着等谢逢野接下来的话。
两边对峙了一会,谢逢野才微笑道:“那你倒是随便解开一个让我问啊。”随即又转头朝土生说,“别尖叫!!”
土生不服:“我在心里叫的!”
说罢,他又在心底呐喊:你凭什么敢这么跟幽浮说话啊!
谢逢野:“别吵!”
忽听一只蝎子怒号道:“今日我辈!”
“……”
没了。
谢逢野过去看他:“你辈什么?”
蝎子高举黑钳不说话,谢逢野懂了:这是几个好兄弟觉得吵。
他细致地看了下几个飘在房梁上模糊且诡异的身影,的确只能大致瞧出来带着兜帽穿着长袍,神秘感很足,但有没有耳朵还不能下定论。
是以,他先挥了挥手,才说:“那你们换个不那么吵的?”
“——你们害我!”
幽浮们果然换了个蝎子,依旧很吵,然后又被收了声。
直到最后一只蝎子可以活动,他有了前几个前车之鉴,怯怯地说:“我都可以回答你,你可以放过我吗?”
“当然可以。”谢逢野回答得很爽快,毕竟这事本来就不归幽都管,只是抓紧时间问了几个问题。
那蝎子妖力不够,不晓得面前都是什么大人物,只是听见尚有生机,便回答得特别干脆。
“我们兄弟三人才修得人身不足百年,山林遭焚无家可去,才到人间想办法弄些吃的,但因法术微薄,总被发现而追打火烧。”
这个是说了出身。
“后来遇到红仙,他收留了我们,只要按他的要求做,可保我们平安。”
这个是说了动机。
“红仙绑了一个花妖,是个美艳女子,最近我们出来都是扮做她的模样,比较好……好抓到男人,大哥说只要我们做完这一回,就能得缘飞升。”
他竟然说出一股带着惋惜的悲怆。
谢逢野:“……”
所以才说城中有妖女作祟。
那蝎子为了活命接着补充道:“还有,我大哥垂涎那个花妖很久了。”
“对,他还当着我儿子说荤话。”谢逢野点头道,又问,“那个红仙,人在城外月老庙?”
蝎子笨拙地点头,回:“嗯……”
又没声了。
谢逢野无奈地朝几个幽浮说:“兄弟,这个话才说了一半。”
几个幽浮顿了顿,然后又齐齐转身去看那只蝎子,甚至还有一个扯了扯手中的链子。
瞧起来还是那么憨啊,怪好玩的……
*
“这是什么?”
水镜里赫然立着三只巨蝎,正是食肆现下的画面,一只涂着鲜艳蔻丹手指指着刚才那个扯链子的幽浮,问得天真无邪。
“这是昆仑虚的怪物。”赤裙少女身后,月老像之下,一蒙面男人盘坐在阴影里,声音和他的衣服颜色一样深沉。
“昆仑虚?我也是昆仑虚的呀,我怎么不知道那里还有这种好玩的东西。”
“如今你已不是了。”
“也对。”
少女娇俏道:“我已经改了他的话,说我是被您绑来的,主人莫要生气。”她看着水境中的谢逢野,痴痴地笑起来。
“他就是冥王啊,这些神啊仙啊最喜欢行善,他既然愿意管这些小妖害人,听了有姑娘被绑一定会来救我的。”
“冥王恐怕早已知道你,隐藏妖力于他而言无用。”男人说。
“那他们呢?”
她指向被吊在木梁上的张山父子,见他们惊恐的模样,又开心地笑起来。
少女边笑边缓缓收拢手掌,庙中幽风不歇。
于此同时,谢逢野面前的蝎子炸了。
腥臭的液体喷洒得到处都是,残躯遍地。
其中一名幽浮握着的寒链就此失去可锁之物,他便慢悠悠地收回寒链,然后继续静静地飘在半空。
这得空着手回去了,谢逢野想,所以他问:“估计他那所谓的‘红仙’手里捏着他们的命呢,这是不乐意让他们再说了。”
“今后我要是抓到月老,也给你们送过去奥……别吵!”
木生忍无可忍地喊:“你疯啦!”
谢逢野不理他,只管眸带期翼地看着几个幽浮,却听寒链响过三声,他们带着蝎子消失了。
“我跟你说三件事。”谢逢野背对着司命,却是传音过来,没有张口。
木生不明所以:“什么?”
“第一,我绑了你这件事连青岁都知道,你以为天道不知道?此番天劫于我,要么是天道看我不顺眼要收拾我,要么只想让我去查真相。你也看见了,这事连留罪岛都出来了,背后那东西定是不简单,幽都不管,我更不会管,你要去要留我也不管。”
土生刚想说我肯定是要回去的,就听谢逢野讲:“第二,我说救了你是因为当日捏了傀儡替你在那司命殿,是真的有东西要杀你,也算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说明其道行远远在你之上,你躲过上一回,你觉得你能躲过下一回?”
土生立即真诚道:“我觉得和你一见如故,留在人间陪你也没什么,真的。”
“第三。”谢逢野看向桌面上的两个人,“今天这些所有的事情,不许让俞思化知道。”
土生疑惑:“为什么不让他知道?你救了我,也算救了他,如今还除了几个妖,这是不能说的?”
谢逢野没有立刻回答,就在早先俞思化对他坦白那一瞬,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之前见过的一个凡人,因有能见鬼神的双眼,最后惨遭屠戮。
起因就是因为心生可怜而帮助妖怪,可欲/望的沟壑是填不满的。
不论是妖怪精灵,还是神仙鬼魔,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比凡人强大的存在,但不论是谁,永远不能去可怜比自己更强大的东西,这种心态会成为悲剧的开始。
谢逢野也不是一开始就对天道如此叛逆的,真是因为他亲眼见过那个凡人的下场,此后才觉天道不公。
只是他做不了什么,也不想做。
所以这会瞧明白天道又想支使他干活,他想都没想……就顺便来除了个妖。
如今旧景重现,俞思化这种一言不合就敢把妖怪收在手腕里的性子,和那人比起来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就不要让他知道太多妖怪鬼神的事情吧。
但这么多心思,谢逢野绝不可能跟土生说,所以用一句话打发:“你也知道我能换境遇,本来是打算用他来替我抗天劫的。”
土生傻了:“我知道你混蛋,但人家好歹大老远驾车来找你,你吐血倒了人家还来扶你,你居然想拿他做替死鬼?”
说出去的话,收不回的屁,谢逢野只好硬着头皮圆话,还要说得浑不在意:“这有什么的,一介凡人而已,大不了本座亲自给他下辈子选个好人家。”
土生吼起来:“找个屁的好人家,替你抗了天劫那是要魂飞魄散的!哪里来的下辈子!”
谢逢野袁步山这句话,干脆咬破指头,颇有些熟门熟路地抹到俞思化额间唤醒他。
无事不能用灵力伤人,更别提还是把人弄晕。
但他也是第一回用人间的迷药,心中没谱,还是早些把人弄醒的好。
只见血珠撞上白肤,抹出赤痕一道。
俞思化睁开眼无声坐起来,却没说指责的话,连发生了什么都没问。
谢逢野因为刚才那抹误打误撞出来的红痕发呆,他总觉得似曾相识,如同脑海忽地裂开条缝,有什么东西正冲撞得要进来。
是什么……来着?
两个人就这么诡异的对视,一时之间,气氛怪到了极点。
土生摆头来回看,没察觉出什么异常。
他不知道谢逢野在想什么,也瞧不见俞思化掌心那四枚月牙形的印子。
俞思化垂眸,低不可闻地笑了笑,满脑子都是刚才谢逢野说的“不过一介凡人”。
他没有晕。
饭菜本就吃的不多,几乎没动筷子。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这双眼睛的原因,药石于他作用甚微,小风寒要拖着病好多天,吃药没用。误食物了东西,也毒不到他。
但谢逢野既然敢承认下了蒙汗药,便是有事情不想让他知道,那就装晕吧。
只是没想能听到这些。
他在心中自嘲:俞思化,你不过凡人一介。
你以为难得遇上同道之人,可你的珍惜和奇遇,对他来说不过是平常。
如今连活着都算他恩赐一回。
凡人一介,怎敢大言不惭对着鬼神说肺腑之言?
他握了握自己掌心,随后扬起礼貌的笑:“夜已深了,还是回去吧。”
谢逢野回过神来:“你,你不怪我?我可是给你下药了啊。”
土生:???
俞思化微笑:“我知道。”
谢逢野对他的情绪还停在刚才突然坦白的氛围里,有些不知如何面对,嘴硬着说:“你不抱怨就好,我也不是会道歉的人。”
俞思化依旧微笑:“我知道。”
谢逢野暗自舒了口气,很好,他看起来并不恼火,以后有时间再好好跟他说能见鬼神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