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中毒
沈妙舟定了定神, 硬着头皮转过身去,就见一道挺拔清俊的身影缓步而来,如松如竹, 逆着漫天霞光,看不清他的眉目, 只觉那气度凌厉得像一柄出鞘寒刀。
沈妙舟看着他不疾不徐地走近,心脏不由砰砰急跳了两下。
卫凛也不急着说话,只淡淡看了赵怀青一眼。
很快, 赵怀青似是认出了他,嗓音发寒:“卫凛?我还没去找你,你自己送上门了?”
卫凛没有理会,目光却好似漫不经心一般,落在沈妙舟和他相扯的左手上, 停了一停。
未几, 他视线上移,深邃的凤眸盯着她,轻哂道:“夫人在此处做什么?”
沈妙舟心尖一颤。
到底是怎么回事?卫凛怎么看起来怪怪的?她又为什么有一种偷情被抓的感觉……?
沈妙舟微微咽了下口水, 心虚地松开赵怀青的衣袖, 讪讪道:“……偶遇故人。”
卫凛点头, 走到她身边,要去牵她的手:“走罢, 前面就要开宴了,有你爱吃的栗子糕。”
嗅见淡淡的降真香味,沈妙舟感受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
正要应下, 赵怀青突然上前一步,拦在她和卫凛之间, 冷嗤一声,语意讥诮,带着挑衅的意味:“她不喜欢吃栗子糕。”
空气一瞬间安静得有几分诡异。
“哦?是么?”半晌,卫凛淡淡开口。
沈妙舟心头一突,下意识抬起眼,正正与他深幽晦暗的目光相接。
一时间,她竟分不清那目光里是探究,还是些别的什么。
不过管不了那么多了,此地不宜久留,再僵持下去还不一定露出什么破绽来。
沈妙舟轻咳一声,硬着头皮对赵怀青低声道:“陛下就要到了,先去宴上罢。”
说完,她小心地越过他,往卫凛的方向迈了一小步。
不料,下一刻她腕上忽地一紧。
赵怀青扯住她衣袖的一角,看过来的眼神中有几分执拗,又有几分委屈。
沈妙舟:“……!”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一样想死。
她简直想冲他大喊——你认错人了呀!你心尖上的那个人在大同,正找你呢!
不待她挣脱,卫凛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抬手攥住赵怀青的胳膊,声音好像拭过刀刃的冰霜:“放开。”
赵怀青一动不动,下颌绷紧,与他无声对峙。
这两人生得差不多高,沈妙舟站在他们中间,头上覆盖着阴影,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正无措间,皇帝身边的小太监顺喜匆匆自木桥上下来,走到三人面前呵了呵腰,笑吟吟地挨个见礼:“殿帅,少将军,乡君。”
沈妙舟顿时如蒙大赦,笑着打招呼:“顺喜公公,有何贵干呀?”
顺喜恭敬道:“回乡君的话,奴婢是奉陛下之命,前来寻少将军的。”
说着,他转身向赵怀青一礼:“少将军,奴婢可算是找着您啦。陛下听闻少将军回京了,说您这是头一回来宫宴,要寻您过去瞧一瞧呢。”
顺喜说完,便呵腰垂目候在一旁,仿佛只当自己是一尊泥塑木偶。
赵怀青抿唇,半晌,执拗地看向沈妙舟。
沈妙舟无奈,只能冲他点点头。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开她的衣角。
卫凛也随之松手。
赵怀青随顺喜一同离开,一边走还一边回头望了数眼。
总算送走了一个,沈妙舟轻呼一口气。
回头看,卫凛周身气息冷得吓人,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也凉凉的。
沈妙舟转瞬了然。
毕竟就算没有什么感情,一般的男人也无法容忍自己名义上的妻子和曾经的情郎拉拉扯扯,她懂。
再想想,这个名义上的妻子宁可背上欺君的大罪,也不愿嫁给他,要逃婚去找心上人……沈妙舟忽然对他添了几分同情。
这样想着,她上前一把揽住卫凛的胳膊,热情地笑了笑:“夫君,我们走罢!”
已是迟暮时候,远处宫苑里渐次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半明半昧中,眼前的姑娘杏眸乌亮,像盛了一汪清透的月色。
卫凛的身体微微一紧,没有作声,和她一道往奉天殿的方向走去。
酉正的更鼓响过一轮,奉天殿前文臣武将们谈笑着入内,宫中常宴不如帝后寿庆、亲蚕祭祀这样的大宴一般规矩严明,命妇们随丈夫一同在正殿入席,未出阁的姑娘则由女官在偏殿招待。
沈妙舟轻挽着卫凛,按文左武右的惯例,走到右侧落座。
等了小半个时辰,皇帝和皇后款款进到殿中,在高高的主位落了座,璟王夫妇侍立在下首,众人纷纷起身行礼,皇帝笑了笑,声线温和:“平身罢。”
臣僚命妇齐声谢过后,依次入席,奏过礼乐,礼官高声唱和道:“开宴——”
数列宫人顶着食盒鱼贯进入大殿,流水价地将各色吃食摆放到众人各自面前的小案上。
宫宴的菜色向来由光禄寺筹备,排场做得很足,但手艺中规中矩,比不上侍奉内廷的尚食局,沈妙舟起先还提箸尝了几样,很快便兴致缺缺。
她一手托起腮,百无聊赖地观看着殿中舞乐,目光懒懒扫过上首的宗室席位,德惠大长公主驸马、寿春长公主驸马、怀庆县主仪宾……所有人都在,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却独独没有她爹爹。
沈妙舟有些烦闷,不觉间将碗中的毛豆腐戳出了几个小洞。
忽然身边的人衣袖微动,推来一个白玉小碟,她下意识低头看去。
碟子里摆了四块模样精致的狮蛮栗子糕,小狮子们情态各异,染过色的面皮捏成小旗,插在四周,仿佛迎风招展。
卫凛目视前方,神色淡淡:“尚食局做的。”
沈妙舟眼神亮了亮,还不及道谢,就听他漫不经心地开口:“先前乡君说,要寻沈驸马替我诊脉,不知可还作数?”
沈妙舟微微一愣,那日她不过随口一试,他竟还记得?此时提起,多少有些试探的意味。
“当然啦,”她一口应下,故意夹起一大块垛子羊肉放进卫凛碗里,笑嘻嘻道:“夫君多吃些羊肉,很补的!”
很补?还是以为他阳气不足罢。
卫凛一哂,掀起眼帘看向她:“方才听闻嘉乐郡主风寒高热,沈驸马在府上照料,故而未能前来宫宴。明日我备些薄礼,与乡君一道去公主府上拜访,如何?”
沈妙舟警惕起来。
果然是怀疑她的身份了!也不知这人是怎么生的心眼,这么快就关联到公主府了。
不过,公主府到底是她的地盘,若是她与阿兄联手,药晕了卫凛,再拿他印信联系锦衣卫密探,询问吴叔下落,似乎……未尝不可一试?
计划的轮廓在脑中飞速成型,于是她顺水推舟,答应得很是痛快:“好呀!”
卫凛微微挑了下眉。
酒过三巡,御座上的皇帝体力渐渐不支,搭着皇后的胳膊离了席,由璟王在殿中继续主持支应,虽未挑明,但此举无疑表示了对璟王的器重,也是让他亲近臣僚的好时机。
璟王站起身,向众人敬酒示意,含笑道:“还请诸位勿要拘束,今日必尽兴而归!”
左上首端坐的首辅崔涣之端起茶盏,目光中隐隐有几分沉凝。
臣僚们纷纷举盏回敬,酒过几轮,殿内气氛越发热络。
沈妙舟咬下一口栗子糕,忽然感觉身后有人投来了一道目光,还未回头去看,就听见陌生男子的惊喜声音——
“怀青?你什么时候回京的?快来快来,这都开宴半天了你才入席!”
“……今日刚到。”
赵怀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妙舟顿时生出几分紧张,脊背无意识地微微绷直。
正暗暗希望这小将军老实些,莫要在大殿上惹出事端,冷不防,眼前光线一暗,清冽干净的降真香味扑面而来,卫凛越过她的胳膊,从桌案一角取走茶壶。
沈妙舟心头猛地跳了一下。
二人衣袖短暂相触,摩擦出窸窣碎响,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却见卫凛似乎毫无所觉,只慢条斯理地斟了两盏茶。
她没心思多想,略略定下神来,就听身后的人继续聊着——
“今日?嘿,巧了不是,我大哥也是今日刚从大同抵家,你可曾在路上官驿碰着他?”
“我没走大同。”
那人诧异追问:“那你岂不是绕路回来的?为何?”
赵怀青的声音隐有些躁意,“那边不知抽什么风,通行令查得极严,我走得匆忙,哪来的通行令给他们查验。”
大同查验通行令?先前怎么没听说过?
沈妙舟微微一愣,忍不住偏头看了过去。
竟正好与赵怀青目光相对。
他眼神骤然一亮,似乎就要说些什么。
沈妙舟急忙扭回头,随手捞过茶盏,喝一口茶压压惊。
然而还不待她定下神来,就听见卫凛清冷的嗓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些微的嘲意:“慌什么,他不是很听你的话?”
沈妙舟被呛了一下,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她强定了定神,抬眸看向卫凛,只见他没什么表情地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他这是什么意思?
卫凛最近真是不对劲,奇奇怪怪的。
但男女之间的事向来是越描越黑,沈妙舟不打算多理他,闷闷低下头,一口便咬掉了小狮子的半个脑袋。
不多时,舞乐暂歇,两列齐整的宫女捧着食盒,自殿后小步而入,为众人添上冷食小点。
皇家宫宴上的吃食向来讲究精巧华美,盛着雪花酪的琉璃盏明澈剔透,在烛光下折出七彩的晕光。
雪花酪做得也比外面更精致,刨得极细极细的碎冰堆成小山模样,淋一层绵密细腻的豆沙,撒满果碎,再浇一些酥油和糖浆,单是看着便诱人至极。
卫凛眉梢轻轻一挑,长指微曲,将琉璃盏推到她眼前。
碎冰上散出来丝丝凉意,殿内燃了数个炭盆,正热得沈妙舟有些发燥,这冷食来得恰是时候。
沈妙舟用小金匙舀起一勺,刚准备送到嘴边,余光不经意瞥见卫凛正向她看过来。
犹豫一瞬,她决定先客套一下,勺子拐了个弯,送到卫凛面前,笑着问:“这个看起来不错,夫君先尝?”
“不必。”卫凛推拒得不出意料。
沈妙舟便也不再客气,迫不及待地地享用起来。
卫凛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琉璃盏,又落到她脸上,静静看着她吃下几口雪花酪,盯着她的眼睛,问道:“如何?”
虽说光禄寺的正菜一般,但这冷食着实不错,赶得上她公主府的手艺了,沈妙舟颇为满意地笑笑,想赞一句“好吃呀”。
然而,“好”字只吐出来半个,她忽觉身上有些不舒服,轻轻蹙了蹙眉。
卫凛有些意外,凤眸微眯:“怎么?”
沈妙舟摇摇头,想回答没什么,心口却剧烈地疼起来,她低低喘了两口气,随即喉头一甜,猛地吐了一大口血出来。
第25章 解药
那口血颜色乌黑发紫, 溅在莹润的白玉碟上,简直触目惊心。
卫凛神色猛地一寒,立时出手接住沈妙舟的身子, 伸指迅速点上她心脉周围的几处穴位,低喝:“吐出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罩子,沈妙舟茫然地眨了眨眼,只看到他薄唇开合, 却听不大清他说了什么。
腹内绞得生疼,短短数息间,沈妙舟彻底失了力气,软软跌坐进卫凛怀里,身体不住发抖, 连喘息都渐渐微弱起来。
“卫、卫凛……”眼前一片模糊, 心口撕裂一般地疼,沈妙舟费力地吸气,手指发颤, 摸索着攥到他的衣襟, 想要问他话, 可刚张了张口,眼前就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卫凛下意识抱住她的身子, 冲一旁吓傻了的内侍喝道:“快,传太医!”
这一番动静不小,大殿立时一片哗然,舞乐戛然而止, 众人纷纷围上前。
璟王急忙站起身,遥遥望了过来, 蹙眉问:“发生何事?”
卫凛音色发寒:“膳食里有毒。”
恍如平地一声惊雷,轰然炸响。
“什么?!”
“中毒了?”
“太医!快传太医!”
众人顿时惊惶失色,死寂片刻后,大殿里乱作一团,隐隐响起啜泣和呕吐的声音。
璟王见状,站出来主持大局:“诸位莫慌!卫大人先将阿音送去侧殿诊治,元宝,速将此事禀告父皇,再去太医院,把所有当值太医都寻来,快!张副统领,率人看守住各处,事情没有查明之前不得放任何人离开!”
赵怀青猛然回过神,从桌案上一跃而过,拨开人群,几步冲到近前,一看清沈妙舟的模样,顿时目眦欲裂:“阿音!”
他红了眼,伸手就要去卫凛怀里将她接过来。
卫凛不容分说地侧身避开,脸色沉得骇人,只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赵怀青还要再上前,卫凛没有理他,只沉声吩咐一个小内侍:“带上这琉璃盏,随我来。”
说完,卫凛俯身将沈妙舟横抱起来,随着动作,右肩伤处骤然剧痛,他劲力有一霎的微松,咬了咬牙,强忍过痛意,抱着她快步向侧殿走去。
赵怀青紧随其后,却在门口被重重禁卫拦住去路,一时挣脱不开。
进了侧殿,卫凛将沈妙舟放在软塌上,她细弱的手指还攥着他衣襟,没有松开。
空荡荡的侧殿里,她细微的喘息声近在咫尺,孱弱得像只幼猫。
卫凛无端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不只是衣领,甚至连他的胸口也被她紧紧攥住,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沉默着,指节收拢,捏得泛白。
未曾想今晚竟让她遇上这样的危险,原本不过想试一试她的身份,却不防被人钻了空子,惹她遭此无妄之灾。
他心底渐渐生出一丝悔意。
这种感觉,已经多年不曾有过。
身后响起匆忙的脚步声,两个太医背着药箱匆匆赶到,是太医院院正胡裕和院判沈良。
两位太医仓促一礼:“殿帅。”
卫凛颔首,让开位置,指了指榻边的琉璃盏,“若无意外,应是此物有毒。”
二人神色一凛,胡太医上前给沈妙舟诊脉,沈太医取银针插入雪花酪,片刻后拿出,银针并未变色。
瞧见这景象,两位太医对视一眼,面色更沉。
卫凛觉察出不对劲:“怎么?”
胡太医蹙着眉心,斟酌道:“回殿帅,从脉象和症状来看,乡君确是中毒无疑,只是……这毒并非砒霜,又无色无味,暂不能分辨到底什么来头,定不下解毒的药材,只能开些催吐的方子,至于能否救回来……”
“先催吐。”卫凛道。
“是。”两位太医忙应了下来,迅速写下方子,交由内侍送去太医院称药煎煮。
不多时,门外又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皇帝和皇后被惊动,赶了过来,皇后匆匆走到榻边,去看沈妙舟的情形,语气焦灼:“阿音,阿音,姨母在这。”
卫凛起身行礼。
“这等时候不必多礼。”皇帝摆了摆手,扫一眼榻上昏迷的沈妙舟,脸色铁青,道:“朕的宫中竟有如此胆大包天的贼人,敢在宫宴上下毒!如今人心惶惶,也不知其他卿家是否无虞,朕必要严惩不贷!”
说着,皇帝冷声唤来人,“去给朕彻查尚膳监和光禄寺,从上到下,一个不可放过,今夜务必将贼人揪出来!”
禁卫领命,急急转身奔向内廷,险些与进来送药的内侍撞个满怀。小内侍身材单薄,被汹汹的禁卫一带,身形一晃,眼见就要护不住手里的药碗,瞳孔瞪大,惶然惊呼了一声——
忽然手臂被人一抬,旋即有人稳稳接过他手中药碗。
小内侍看清来人,惶恐地跪伏下去,颤抖着告罪。
卫凛没有看他,直接端着药碗走到榻前,交给胡太医查验。
皇后正焦躁得无处发泄,当即蹙眉怒斥:“废物东西,这点差事都办不好!”
小内侍更是惊惧,伏在地上磕头不止。
皇帝颇觉晦气,不耐地扬了扬手,“下去吧。”再看一眼软榻那边的情形,汤药已经送了过来,他还有一众臣僚官眷需得安抚,皇后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唤了声“阿芜”,带着皇后一道回了主殿。
胡太医辨过碗中药材,弯腰准备喂沈妙舟用下,被卫凛叫住:“且慢。”
“我来。”他接过药碗,抿了一口。
虽然知道此药由太医院送来,多半不会有问题,但还是试一下为好。
等了几息,他察觉体内的逍遥散并未发作,这才让太医把药汤给她喂了下去。
用过药,沈妙舟吐出些秽物来,然而人还是不见醒,再次诊过脉,胡太医面色越发凝重,“殿帅,如今不知乡君所中何毒,亦不知何物能克化此毒,实在没有旁的法子,除非寻到下毒之人,问出所下何毒,否则,否则就只能看这天命了……”
找到下毒之人?敢在宫宴上行事,怎会留下活口,她又如何等得及?
“知道了。”卫凛沉默一阵,开口道:“大殿那边还需人手,此处我来守着。”
两位太医互相望了望,无奈应声是,退了出去,殿内一时静下来。
夜色渐深,窗纸上光影摇曳,隐隐听得见正殿喧闹嘈杂,一片兵荒马乱。
榻上的人小脸惨白,秀气的眉尖紧紧蹙到一起,素来乌润灵动的杏眸此刻紧紧地闭着,呼吸微弱,整个人苍白得像一件易碎的瓷器。
卫凛喉结滚了滚,起身走向殿门,对禁卫吩咐道:“去将我的随从长廷寻来,让他带上这盏雪花酪出宫等我。”
“是。”禁卫领命离开。
卫凛径直去向奉天殿。一众臣僚官眷还滞留在殿内,等着太医逐一查验脉象,气氛颇为压抑。皇帝高居御座,神色中透着浓浓的疲倦,见卫凛过来,强打起精神问:“阿音如何了?”
卫凛垂眼,低声上禀:“陛下,太医已经无法,城东灵泉寺的静尘主持医术过人,尤其精通毒理,臣欲携乡君出宫,寻主持一试解毒之法。”
皇帝闻言,掀起眼皮凝望他一眼,过了好一会,才缓缓点头:“那便去试试罢,若是有事,便知会宫中一声。”
卫凛应是,刚一出了正殿的门,便疾步向偏殿走去,到榻边一把横抱起沈妙舟,匆匆走出宫门,踏上马车。
好在灵泉寺离皇城不远,就在明照坊内,不到两炷香的功夫马车便行到了寺外。
长廷一跃下车,几步抢上石阶,急叩寺门,大声道:“在下主人姓卫,有急事求见静尘师太,烦请通禀!”
不多时来人应门,是一个极年轻的比丘尼,她打量长廷一眼,施了一礼,轻轻摇头道:“天色已晚,恕本寺不便接待男客,施主请回罢。”
说着就要关合寺门。
长廷知道自家主子很是在意乡君的性命,当下也顾不得许多,直接伸手抵住庙门,急道:“且慢且慢!烦请小师傅通禀静尘师太,我家主人姓卫,是故人,急待救命,师太自会有决断!”
那比丘尼看着他,迟疑了一下,终于道:“请稍候,待我去问过主持。”
过了不久,听得寺中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位年约三十上下、容貌清丽温和的女尼匆匆迎了出来,正是静尘师太。
卫凛用狐裘将沈妙舟裹得严实,抱着她下了马车,快步走到寺门前,对静尘师太道:“本不该来此打扰师太清修,但事出紧急,还请师太救命。”
静尘师太看了一眼他怀中抱着的人,当下也不多言,只点了点头,转身引路:“随我来。”
卫凛紧随在她身后,转进了一间客舍,将沈妙舟轻轻放到榻上。
静尘师太伸指搭上沈妙舟的右腕,凝眉辨证,半晌,又问过中毒症候和先前所用药方、看过那盏含毒的雪花酪后,取出银针,放到烛火上燎了燎,一一刺入沈妙舟的手臂、胸前几处穴位,轻轻提插捻转。
不多时,沈妙舟眉心蹙了蹙,忽地又吐出一大口血来。这回颜色不再是乌黑透紫,而是灿烂鲜红。
通常而言,中了毒的血颜色发黑,吐出这等鲜艳的血色,起码说明此法有效。
卫凛抬头看向静尘师太,却见她神色颇有些凝重,他心下一寒,一时间竟猜不准眼下这情况主何吉凶。
静尘师太摇了摇头,眼中露出悲悯之色,“这毒性来得猛烈奇特,见所未见,比你身上的逍遥散更为蛮横霸道。我医术不精,猜不出毒物来头,只能压制些许,让她多延挨些时辰,却不能尽数去净。”
卫凛心头一沉。
“我去取几丸清心玉露丸,不论怎样,她服下后总能舒缓几分。”静尘师太看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二郎,我虽不知这姑娘是何身份,但生死有命,你……莫要太过挂怀。”
说完,她起身走出客舍。
卫凛沉默片刻,走到榻边坐下,曲起长指,试了试沈妙舟掌心的温度。
向来暖烘烘的手心,此刻却微微发凉。
卫凛看着案几上飘摇明灭的烛火,忽然感觉胸腔有种被挤压般的窒闷,喉咙紧得发干。
明明前夜他也是如此坐在她身畔,可那时她热腾腾的,像个小火炉,会说梦话,会抱他,还会……咬他。
屋子里一片肃寂,听着她细细的喘息声,卫凛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现下该如何是好?
他知道,她心怀不轨,蓄意接近,他也知道,她假扮身份,甚至或许和杀手楼有关系。
他全都知道。
但是不重要。
他此刻无比确定的是,他不想她死。她是谁,不重要。
至于为什么不想她死,他思虑不清,也无暇深思。
屋子里极为安静,长廷偷偷瞧着自家主子的模样,丝毫不敢出声,忽然听见卫凛唤道:“长廷。”
长廷一个激灵,立马应声:“主子。”
卫凛抬眼看向他,神色平静,“你知道,过去的一些事我已记不大清,所以想问你一桩事,十五到底是怎么死的?说得细些。”
长廷微微一愣,不明白自家主子怎么忽然提起这事,但还是很快恨声答道:“十五,十五是被从渊那狗贼放干了血害死的……那狗贼不知被谁暗算,中了奇毒无药可解,眼见着就要归西了,竟然选中十五,给他喂下同样的毒,说是用他体内的逍遥散化掉毒性,再将他的血当做解药,又怕那毒拔不干净,就生生……吸干了十五的血。”
“他的毒就此解了?”
长廷迟疑了一下,“这个……属下也不清楚那狗贼后来是否服过其他的解药,这邪法属下也不曾再在楼中见过。”
卫凛默然。
与他模糊的记忆没什么太大的偏差,左右已到如此地步,或许这个法子,可以一试。
他看向榻上的人,喉结微滚。
“主子,难道您要……”长廷意识到不对,看一眼躺在榻上的沈妙舟,面色遽然一变,跪地惶急道:“不成啊主子!不成!太伤身子了,那东西每发作一次,便伤心肺一分啊!”
“不必多言,收起琉璃盏,随我回府。”卫凛果断道。
“主子!”长廷红着眼不肯应下。
卫凛心意已定,等静尘师太给沈妙舟喂下三颗清心玉露丸后,同她道谢辞别,便抱起沈妙舟回往卫府。
一路上长廷将马匹催得飞快,马蹄飞奔,溅起一片片落雪。
长廷将将勒住马匹,卫凛抱着沈妙舟迈下车辕,径直快步去到主屋,小心地将她放到榻上。
她孱弱地躺在那里,身子还在微微发抖,鬓边已被冷汗湿透。
卫凛哑声吩咐,“打盆温水来,稍后没有我的准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说到最后几个字,尾音已然隐隐发颤。
“……是。”长廷红着眼退了出去,卫凛额上已经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屋门刚刚合严,他便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跌跪到脚踏前,一手压住胸口,急促地喘息。
方才他在马车里吃下了那盏雪花酪。
果然催动逍遥散发作了。
要想彻底克化这毒,便不能用寒食散压制,唯有忍耐。
难以承受的痛意从胸口泛起,像有只钝刀在胸腔内翻搅,生生搅碎他心口血肉,很快剧痛传遍全身,整个人如坠冰窟,仿佛被无数冰箭刺穿,神思渐渐昏沉着,不经意间碰到腰间金丝笼,暖意渗入指尖,他忍不住缓缓攥紧。
像是熬过了洪荒初开般漫长的辰光,周身的痛意终于渐渐消褪,卫凛身上已经被冷汗浸透,人也几近脱力。
但顾不得这些,卫凛挣扎着站起身,用牙齿撕开右手上缠裹的细布,在清水中净了手,猛一用力,快要愈合的伤口再度迸裂,鲜血一涌而出。
他颤着手捏住沈妙舟的两颊,迫她张开齿关,将冰凉殷红的血一滴一滴渡进她口中。
第26章 对峙
沈妙舟似乎是疼得难受, 又似乎是受不了血腥气,眉尖蹙得极紧,齿关也不愿松开, 一直在和卫凛的力道相抗争。
见她推拒得厉害,卫凛一时无奈, 只能稍稍松了力气,低哑道:“听话些,这是救命的药, 嗯?”
不知她是真的听懂了,还是累得没有了力气,几息过后,总算渐渐乖顺下来,不再抗拒。
烛火杳杳, 看着自己的血一滴一滴喂入她口中, 卫凛心头忽然生出一种淡淡的怪异之感,像是在冥冥中,与她产生了某种奇异而微妙的联系。
伤处的血液逐渐凝结, 却不清楚喂给她喝下的血是否够用, 卫凛只能再度用力挣开。
记不清掌心的血凝了几次, 榻上的人终于轻轻咳嗽了一声。
微微一惊,卫凛定神看去, 她仍旧紧闭着双眼,唇色苍白,不过呼吸声听着却是平稳许多。
卫凛默然片刻,伸出手, 用指腹轻轻地抚了下她掌心。
虽然没有平常那般温热,但比起方才在宫里, 已经有回暖的迹象。
心下微松,卫凛正欲收回手,榻上的人像是有所察觉,迷迷糊糊地勾住他指尖,嘴唇微张,哼唧了一句什么,声音很轻,听不大清。
没来由地,他心头一软,顿了顿,俯过身去听她的呓语。
她似乎带了点哭腔,喃喃唤着:“……哥哥,快跑……”
卫凛一怔,隐隐觉得有一丝熟悉,却又缥缈得像是错觉。
半晌,他自嘲般地笑了笑,静静看了一会她的眉眼,声音低得仿若叹息:“你到底是谁?”
榻上的人自然不会答话,卫凛低低一哂,随意扯了块衣料包好伤处,撑着床柱,艰难地站起身子,到小几前斟了一盏茶回来给她漱口。
她似乎是有些干渴,由他扶着漱过口,又就着他的手乖乖喝了一盏茶,没有半分抗拒。
见喝得差不多了,卫凛放她躺下,想要将茶盏放回桌几,眼前却一阵发黑,整个人不受控地昏晕在了榻前。
不知过了多久,卫凛渐渐醒转过来,抬眸见沈妙舟唇上有了血色,想来她应当已无大碍,正要唤人进来,却听屋外有拔刀出鞘的铮鸣,随即长廷喝道:“来者何人!”
卫凛蹙眉,撑起身子,推门出去。
长廷紧攥佩刀,极为戒备地盯着院中的人。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一身张扬的红袍,手中长剑泛着凛凛寒光,十余个暗卫持刀将他团团围住,也不见他有半分胆怯,一双桃花眼中反倒是戾气横生,怒意翻腾。
见卫凛露面,那脸色惨白得吓人,长廷立时紧张地护在他身前:“主子可还好?此处交给属下便是!”
卫凛冷冷地望着院中人,声音沉哑:“无妨。”
沈钊见状,扬起下巴,抬剑直指过去,冷声问道:“文安乡君在哪?我要带她走。”
见他动作,暗卫们更是戒备,齐齐又逼近几步。
卫凛示意长廷合上屋门,沉默地看向沈钊。
沈钊也打量着他,眼神冷淡,带着敌意。
长廷出声喝问:“你是何人?”
沈钊脸色沉了沉:“我是何人与你无干,今晚我必要带她走!”
卫凛轻嗤:“你且试试。”
沈钊哼笑一声,猛地提剑跃起,挟着汹汹怒意,径直向卫凛刺去!
暗卫随即一拥而上,同他缠斗起来。沈钊剑术极精,渐渐占了上风,很快,他看准时机,在重重暗卫间撕出了一道口子,直奔屋门冲去。
卫凛微眯起眼,抽出长廷腰间佩刀,拦在屋前。
“锵——”一声,刀剑相接,无数火花迸溅,嗡嗡震颤,响若雷鸣。
沈钊被他这一刀拦住冲势,猛地向后退了两步,旋即稳住身形,又提剑向前刺去。
卫凛立于阶前,面色不改,轻松格住他这一剑。
刀剑相抵,二人对视一眼,暗自运力较劲。
沈钊用力下压,咬牙切齿道:“好好的姑娘,随你进一趟宫,竟就中了剧毒,她若有半分好歹,我要你赔命!”
卫凛掀起眼帘,神色冰冷:“她是我妻,自有我护着,与你何干?”
沈钊脸色越发难看:“与我何干?!我是她哥哥,谁敢伤她,我便与谁不共戴天!倒是你,又算哪门子夫君?”
哥哥。
好一个哥哥。
想起方才她迷迷糊糊的呓语,不知怎的,卫凛心中无名火起,眸色霎时一寒,直接转守为攻,横腕迅疾劈去数刀,尽是只攻不守的凌厉招数。
沈钊猝不及防,仓促支应格挡,左臂还是被划破了一道血口,他向后退了几步勉强站定,伤处的血珠慢慢洇了出来,将那一小片衣料颜色染得更深。
卫凛刚刚熬过毒性发作,到此刻已是强撑,肩头伤口彻底迸开,掌心的血顺着刀柄淌下来,大滴大滴地砸落在地上。
“从未听闻她还有哥哥,你与她如何相识?”卫凛以刀撑地,寒声问道。
沈钊举剑相对,语气讥讽:“你没听闻的多了!”
两人目光短兵相接,空气再次渐渐一触即发之时,屋门忽然被人从里拉开,沈妙舟白着一张小脸,站在门里焦急道:“莫要动手!”
她刚清醒没多久,只记得自己在宫宴上中了毒,可醒来却是在卫府主屋,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见屋外刀剑激斗,其间竟然还夹杂着她兄长的声音!
她见识过卫凛的身手,更何况这是在卫府,只怕沈钊会有危险,一时顾不上身份暴露,慌忙出来阻止。
现下看清屋外景象,沈妙舟微松了一口气,幸好没出什么大事。
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完,她就瞧见沈钊胳膊被划伤了一道口子,不知是否有毒。
沈妙舟心头一惊,顾不上卫凛,几步走到沈钊身前,哑着嗓子急声问:“阿兄,你受伤了?”
卫凛怔住。
还从未见过她这般紧张的模样。
那一双杏眼里尽是纯粹的关心,甚至顾不得避讳他就在身边。
她唤那人阿兄。
那是她梦里的哥哥。
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喉咙隐隐发涩,胸口窒闷得像压了块巨石。下意识地,他将还在淌血的右手向身后收了收。
见沈妙舟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沈钊短暂错愕后回过神来,又惊又喜,脱口唤她乳名:“般般!你没事?”
他今日原本也想去宫宴上见她一面的,只是公主府外盯梢的贼人忽然有了动静,他一路跟着那人,直追踪到了锦衣卫镇抚使陆烽的府上,还没顾得上欣喜,就得了眼线的回报,说她在宫宴上中毒呕血,被卫凛带出了宫,乍听此信,简直吓得他魂飞魄散。
沈妙舟点点头,关切地问:“你伤得不要紧罢?”
沈钊心下松快,斜瞟一眼卫凛,扬了扬眉:“皮肉小伤,不要紧。”
沈妙舟这才放下心来,走回到卫凛身边,仰起脸讨好地笑了笑,“先前没与夫君说过,这是我的结拜义兄。”
既然沈钊已经闯到卫凛眼下,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坦然认下,反正她也不会在卫凛身边久留,他便是去查也需费些功夫,只糊弄几日倒是不难的。
卫凛沉默,幽沉凤眸注视着她,不辨神色。
空气安静了好半晌,沈妙舟有点紧张地等着他质疑,可他却什么都没问,只淡漠地调开了视线:“人已经见到,现在离开,我不与你计较。”
卫凛并未看向沈钊,话却是对沈钊说的。
沈钊“嘿”一声,就要上前:“我怕你不成?”
沈妙舟见状,连忙打圆场,扭头冲沈钊不停眨眼:“我一点事都没有啦,一场误会,阿兄放心回去罢!”
她摆明了不愿走。
沈钊拿她没办法,扔过去一个小瓷瓶,咬着牙嘱咐:“解毒养血的良药,每日两丸。多加小心,若有事,便即刻让侍女去寻我,记住没有?”说着,又冷冷扫一眼卫凛,故意道:“若有人敢欺负你,阿兄给你出气。”
沈妙舟望着他扬起一个笑——知道啦!
沈钊又打量她一眼,确认她只是稍有些虚弱,但并没什么大碍后,提步运气纵上了屋檐,飞身离开。
长廷紧张地看向卫凛,二人目光一对,长廷意会,不再多言,带着几个负伤的暗卫退了下去,悄悄缀上沈钊身后。
这么一会儿功夫,沈妙舟已经编好了她是如何认义兄的说辞,正等着卫凛试探盘问,谁料他竟看也没再看她一眼,转身就要走。
沈妙舟:“?”
她急忙拉住他的胳膊,还想问问今晚是怎么回事,她是中了什么毒,又是怎么解的,却听见他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沈妙舟一惊,低头去看,猛然发现卫凛不知何时竟流了满手的血,甚至连袖管也被血染透,冰冷粘稠,血珠滴滴答答地淌下来,在他身侧汇聚成了一小滩。
他穿的是一身玄色衣袍,在夜色中更难分辨是何处落了伤。
她愕然抬头:“你也伤着了?”
卫凛脚下一顿,晦暗不明的目光在她眉眼间转了一个来回,仿佛要寻找些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又继续往外走。
映着屋内的烛光,沈妙舟这才发觉,他脸色有种异样的惨白,额前遍是冷汗,浸得那双眉眼越发漆黑冷冽。
她是真的有点急了,跟上去拉住他的衣袖:“你流了这么多血!不要胡乱走动,需得先止血才行!”
卫凛忽然站定,沈妙舟没有回过神,仰起脸愣愣地看向他。
他鬓角碎发被冷汗打湿,此刻凌乱地散在额前,竟显出几分近似狼狈的脆弱。
……好像从未见过这样的卫凛。
卫凛在她的注视中缓缓抽回衣袖,眼神里多了些她看不懂的情绪,又像是在克制着什么,复杂难辨。
良久,他道:“与你无干。”
不知为何,沈妙舟心口隐隐皱缩了一下。
她张了张口,还没有想好说些什么,他已经转身大步离开,没有半分流连。
出了院门,一直走到小径转弯处,察觉到身后无人,卫凛再也稳不住身形,脚下趔趄两步,猛地吐了口血出来。
第27章 偶遇
卫凛已经走出院门, 沈妙舟还站在原地,有些发怔。
虽然从前他也是冷冰冰的,可今日却和以往不同。
很是奇怪。
她莫名想起在宫宴中毒吐血后, 茫茫然撞进的那道视线。
不知是不是她意识昏沉的错觉,那双向来深邃淡漠的凤眸里, 竟有一闪而过的慌张。
他是在担心她么?
冷风无声穿过庭院,冻得沈妙舟打了个寒噤。可能是刚刚中过毒的缘故,她觉得心口有点发闷, 嗓子也不大舒服。
她郁闷地摇摇脑袋,觉得自己可能是被毒傻了脑子,不去想是何人下毒,有何目的,反倒是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卫凛想什么不重要, 自己别耽误正事才重要。
“夫人……您可还好?”盈霜迟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妙舟闻声回头:“盈霜?你什么时候醒的?”
盈霜应声, 担忧道:“卫大人将您抱回来的时候,奴婢就醒了,想进屋但被长廷拦在了外头, 从没见过他们这样紧张, 卫大人脸色白得吓人, 也不知是生了何事,您没有什么大碍吧?”
卫凛给她抱回来的?他肩上不是有伤么?
嗯……大约还算是她刺的。
她忽然生出来那么点愧疚, 犹豫了一下,决定寻机去一趟公主府库房,取些养血生肌的上等药材,拿来给他养伤。
盈霜还在担心地看着, 沈妙舟笑了笑:“放心,我没事啦。”
盈霜松了一口气, 问:“奴婢刚刚烧了些热水,夫人可要沐浴?”
沈妙舟点点头,又想起来一桩事:“对了,赵怀青……他应当认得你吧?”
盈霜愣了愣,抬头看一眼四周后,低声答:“是,奴婢曾与赵公子见过几面。”
“那便好。”沈妙舟心里略略有数,将宫宴上遇见赵怀青的事大致与她说了一遍。
盈霜愕然失声:“赵公子回京城了?!”
沈妙舟无奈点头。
盈霜向来沉稳,此刻却焦心得语无伦次:“那我家姑娘,她,她一个人……”
“别怕,”沈妙舟安慰道:“她身边有我的家将跟着,不会有危险。”
顿了顿,她小声吩咐:“只是明日要劳烦你去一趟赵府,将此间隐情告诉赵怀青,再给他递个信,就说我在醉仙楼等他一叙。”
一来秦舒音已经去了大同,互换身份的事急需告知赵怀青,二来她也想探听一下大同查验通行令的事,总归要尽早见他一面才行。
盈霜看着她,用力点了下头,“夫人放心。”
刚中过毒的身子还很虚弱,沈妙舟在外面站了这么一阵,眼前隐隐有些发晕,只能扶着盈霜的手走到净室,匆匆沐浴后,一头滚进锦被里,昏昏沉沉地睡熟了。
前院的书房里,卫凛也睡得正沉。心神紧绷一夜,又被逍遥散伤过身,失了不少的血,直到辰正时分,他才被伤处疼醒。
卫凛勉力坐起身子,指尖微微一动,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什,他蹙眉,低头看去。
是金丝笼。
“主子,感觉好些了么?”长廷听见动静,急忙捧了盏热茶过来,见他盯着那金丝笼沉默,便解释道:“昨晚您晕在主院外面,手里紧握着这东西,属下不知是何物,就没敢乱动。”
卫凛想起那双湿漉漉的杏眸,心口莫名一紧。
半晌,他自嘲般地牵了下唇角。
这些时日,是他对自己宽纵太过。
“没什么用处。”卫凛沉默片刻,将金丝笼递给长廷,“拿下去收着。”
长廷应下,接过金丝笼,看了看自家主子的神色,犹豫一霎,小心道:“主子,夫……乡君那边一切都好,就是身子还有些虚弱,现在还未醒……”
卫凛清凌凌地瞥了他一眼。
长廷立时噤声。
“寻人盯紧她的行踪,其余事……不必再告知于我。”卫凛淡淡道。
长廷抿了抿唇,低声应是。
“给宫里递信了?”卫凛问。
“是,属下昨夜便遣人报了平安。”长廷精神一紧,正色道:“宫中也有消息,下毒之人已经抓到,是先前惠贵妃宫里的旧人。供称他是在出宫采买时,被韩炀身边的小厮拦下,给了他药粉,要他在宫宴上寻机报复,皇上大怒,责令今日就对韩炀三司会审。”
先惠贵妃,韩炀的亲姨母。
卫凛不由冷笑。
这位陛下倒是比他想得更狠。
原以为是有人向他寻仇,如今看来,却是皇帝为了彻底将韩炀拖下水,不惜毒死皇后的养女,如此,也斩断了他和崔家的一分干系,一石二鸟。
所以毒才下在那碗雪花酪里,因为这等冷食甜点,她会先尝。
心里不受控地冒出一股火来,卫凛眸色越发冷沉,手背隐隐泛起青筋,一时牵扯到伤处,皱眉闷哼了一声。
“主子,怎的了?”长廷有点慌。
“……无碍。”卫凛发觉自己心绪异样,顿了顿,将那丝莫名的怒意强压下去。
如今皇帝将韩炀的生死攥在手里,韩炳忠必定死心塌地,有他效力,制衡崔绍辖下的三千营便是轻而易举。
皇帝身子越发不好,看来是等不及想以雷霆之势将崔家连根拔起。崔家在大周立足百年,根深叶茂,皇帝多年纵容隐忍,一朝出手,定然要掀起滔天血雨。
十年前崔涣之罗织罪证,弹劾他兄长贪功冒进,如今崔绍更是一心助力璟王,甚至早有异动,这两人他必除之而后快,只是崔缜……
卫凛沉默着,转头看向屋外。
崔缜与他父亲不同。
崔缜品性端方,一心治学,崔家罪行,和他没什么关系。
可是覆巢之下,又焉有完卵。
“长廷,”卫凛闭了闭眼,不再去想这些事,“备马,我要进宫一趟。”
长廷应下,转身正要走,忽然想起还有一桩要紧事,急忙顿脚,从怀里摸出一张信笺递过去,“主子,陆烽来递了帖子,他晚间在醉仙楼设宴,邀您前往。您看可要回绝?”
卫凛微有些意外,沉吟片刻,“不必。给他回信,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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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冕私宅。
屋内地龙烧得火热,刘冕穿一身轻薄的绀蓝色曳撒,站在镶金嵌玉的鱼缸前,看那几尾艳红的锦鲤正游得欢快,悠悠碾碎指尖的鱼食,随意一丢,引得锦鲤竞相上浮吞吃。
看了一阵,他才慢悠悠开口:“昨日宫里的变故,当真与你无关?”
他身后,一个少年正跪在坚硬的澄泥花斑地砖上,面色惨白,脸上肌肉因为剧痛而扭做一团,额上冷汗顺着鬓发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渗进地砖的缝隙里。
听见问话,少年艰难地叩了个头:“当真……令延不曾,不曾妄动……望,望公公明鉴……”
刘冕擦了擦手,慢慢转过身,目光落在少年身上,看了良久,才扬手丢出一个葫芦小瓶,“咱家便姑且信你一回罢。”
小葫芦落在地上,轱辘轱辘滚了几圈,少年急忙捡起来,颤着手拔掉布塞,直接把瓶口塞进嘴里,急切地仰颈吞咽,甚至被药丸噎得猛烈呛咳了几声。
刘冕见状,轻哼一声,“咱家明白,你恨那卫凛,恨他忘恩负义,害你陈家满门。前些时日,你偷着带人在宫外行刺,别以为咱家不知道。”
陈令延服过药后,体内剧痛总算缓解,听见上头这话,身子又是一僵,哑声道:“令延知错。”
“咱家又何尝不恨他?”刘冕眼中闪过一丝阴冷,“只是如今他有大用,抓到吴中仁和沈镜湖之前,再不可轻举妄动,可明白了?”
“……明白。”陈令延指尖深深抠进砖缝。
刘冕轻轻慢慢地扫了他一眼,不疾不徐道:“咱家得了信,卫凛的人似乎要把吴中仁带回京城。哼,大同那帮废物,多半是拦不住。公主府那边不用再盯,带着你手下的人,把京师几处城门给咱家看严实了,一旦露面,务必把人劫下来,除吴中仁外,不留活口。”
陈令延跪直身子,拱手应是。
“行了,起来罢。”刘冕走近,拍了拍他的手腕,叹道:“可莫要让咱家失望。”
陈令延额前被汗浸湿的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他黑沉沉的眸子,“公公放心,令延必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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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末时分,沈妙舟带着盈霜到了醉仙楼。
暮色将至,酒楼内早早点起了烛火,映出一片富丽堂皇,楼内炭火烧得足,酥麻暖意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醉仙楼构造颇为精妙,正堂后是一圈“回”字形的酒阁雅间,中间造景,曲水流觞,水气氤氲。推开阁子小窗,竹帘半卷,彼此遥遥相望,很有几分烟火气息。
想想和赵怀青在宫里的那次相遇,实在是让她有种偷情被抓奸的别扭感觉,反正盈霜已经与他说清关键,这回索性选个大大方方的去处,以示坦荡。
沈妙舟由伙计引着,走到小阁内坐定,随意向外瞥了一眼,对面几间酒阁也坐上了人,渐渐热闹起来。
“殿帅您尝尝,这是上好的松江三白,属下珍藏多年,一直不舍得喝!如此美酒,合该作配殿帅这等英雄……”
陆烽正俯身给卫凛斟酒,见他忽然看向酒阁之外,也顺着他视线看去,却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陆烽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卫凛的脸色,道:“……可是有何不妥?”
卫凛淡淡收回视线,神色漠然,“无事。”
那边沈妙舟还未喝完一盏茶,赵怀青便匆匆推门而入,一瞧见她就急切开口:“盈霜说的都是真的?”
他一双眸子亮得惊人,沈妙舟冷不防被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她连忙点头,正色道:“当真!赵小将军既然认得盈霜,想必也知道她对秦姐姐有多忠心罢?”
再次听见肯定的答复,赵怀青一瞬狂喜,高兴得想要跳起来,甚至兴奋地冲着窗外曲水挥了一拳。
不过很快,担忧便压过了喜悦,他坐到沈妙舟对面,紧张地问道:“敢问郡主……可知阿音具体行踪?”
卫凛所在的酒阁与他们斜斜相对,听不清他二人说了些什么,余光中却能瞥见她模糊的笑脸。
灯影憧憧,竹帘下,她按住桌案上的什么东西,轻轻推了过去。
像是一张信笺。
卫凛垂眸,轻抿了一口杯中烈酒。
“等你到大同,去城北的城隍庙寻一个叫柳七的人,把这封信交给他,他自会带你找到秦姐姐的行踪。”沈妙舟低声道。
赵怀青眼神一亮,很是感激:“多谢郡主!日后郡主若有用得到怀青之处,尽请差遣!”
“不必客气啦,”沈妙舟豪迈地扬了扬手,“其实我今日来,也是想问赵小将军一件事。”
赵怀青目光真诚:“郡主但请直言。”
沈妙舟问:“那日在宴上听闻,进出大同需得查验通行令,可有此事?”
赵怀青点头:“没错,得有官府文书才行,似乎是大同府同知薛襄下的令,说是城中混入了瓦剌细作。”
沈妙舟心中大致有数。
三日前,柳七回信时还未曾提及此事,显然是大同突然间生了些变故,倒是不清楚是否和她爹爹的踪迹有关。
说得差不多,赵怀青起身告辞,刚走到门前,脚下却忽然顿了顿。
“郡主,在下还有一事相求……不知,不知是否有些唐突……”他犹豫着转回身,脸上隐隐发红,罕见地显出些忸怩。
沈妙舟眉眼一弯:“赵小将军不必拘谨,直说便是!”
赵怀青一咬牙,从袖中摸出一个小木盒递给她,挠了挠头道:“这是我给阿音挑的簪子,但我是个武将,不通风雅,不知挑的这纹样是否和她相配……”
沈妙舟明白了,他是想借她现在易容的这张脸试试样子。
这压根没什么可为难的,她大方接过木盒,将金簪斜插到鬓发里给他看。
金簪上拒霜花的式样简洁大方,与秦舒音柔和清丽的样貌很相宜。
赵怀青看了看,咧嘴一笑:“多谢!”
沈妙舟笑笑,取下发簪正要还过去,心头却又浮起一丝熟悉的别扭感觉,好像有人在看她。鬼使神差般地,她向斜对面的酒阁望了一眼。
曲水池上水雾缭绕,隔着低垂的金丝竹帘,隐约能看见一道挺拔的墨色身影,那人恰好拿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大概是她的错觉罢。
沈妙舟这么想着,暗暗呼一口气,将发簪装进木盒,还给了赵怀青。
送走赵怀青,她倒没急着回去,慢悠悠吃下一小碟松子百合酥,又饮了两盏茶,约莫着他已经走远,便结好账,和盈霜一起出了醉仙楼。
卫府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车盖下挂着一盏孤零零的羊角灯,在暗夜中散出一点微弱的光亮。车厢内也没有燃起火烛,看着黑黢黢的一片。
沈妙舟踩着脚踏上马车,刚一将车门推开,忽然有种莫名危险的直觉。
没有细想,她下意识就向后退开,然而腕上猛地一紧,有人抓住她手腕,用力一拉,她整个人直接被拽进了车厢——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清冽的酒气和降真香味铺天盖地般袭来,她来不及反应,只听见熟悉的微哑嗓音在耳畔响起。
“跑什么,嗯?”
第28章 惊变
“跑什么, 嗯?”
听出是卫凛,沈妙舟心下一松,可随即又高高地提了起来。
他声音不像素常那样清冷, 罕见地带了点哑,还透着几分疲惫。
沈妙舟被他紧紧困在胸膛与车壁之间, 半分动弹不得,心脏跳得快要冲出来。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卫凛炙热的呼吸带着酒气喷洒在颈侧, 灼得她浑身发烫,酥麻的感觉从脊尾向上窜起,一霎在头皮炸开。
“来这里做什么?”卫凛低低追问。
他的胸腔嗡嗡震动。
鼻息相互纠缠,乱七八糟地裹成一团,他身上侵略的气息很重, 像一头困兽, 又仿佛一张拉满了的弓,压抑到极致,濒临爆发。
沈妙舟下意识去探袖间的玉刀, 不防摸了个空, 这才想起上回交手时, 玉刀刺进了他肩头,没来得及收回。
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忙伸手抵住卫凛的胸口,却惊觉他的心跳急促而有力,透过衣衫,让她指尖也跟着微微发胀。
一下一下, 他的心脏,仿佛就在她的指尖上跳动。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 沈妙舟的脸顿时热得快要烧起来,甚至连身上都有点发软。
一时竟不知是该继续抵着,还是该收回手来。
她不自在地别开脸,小声问:“卫凛?你……是不是喝醉啦?”
没有人答话。
他只是抬起手,在她的鬓发间摸索了几下,像是在找什么。
随着他的动作,衣料发出轻轻的摩擦声,发丝间传来细微的颤动,那种莫名危险的直觉越发强烈,沈妙舟绞尽脑汁地没话找话:“你是在找什么东西么?……伤还没好,怎么能喝酒?你醉了,让长廷送你回府好不好?”
依然没有人答话。
只有一下重过一下的心跳从她指尖波及至掌心,一路蔓延直抵她的胸腔,震得她胸骨隐隐发麻。
好在卫凛很快收回了手,沈妙舟暗暗松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刚松到一半,她下巴忽然被人托起,黑暗中,他的脸低了下来。
清冽的呼吸近在咫尺。
甚至就拂落在她的唇瓣上。
沈妙舟心一慌,猝然向后仰头,后脑却未如预料般撞上坚硬的木板,恍惚中只听身前的人闷哼一声,似乎是他用右手垫住了她的脑袋。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顺着本能愣愣地抬头,径直撞进一双幽沉不见底的眸子,那眼神里好像有什么浓烈的情绪在翻涌。
四目相对,一霎沉默。
冷风簌簌敲叩着车壁,车厢里一片安静。
沈妙舟呼吸微滞,杏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卫凛却好似突然被针扎了一般,猛地与她拉开距离,凤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狼狈。
还不及她说些什么,便风一般推开车门,跃了下去。
车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车门乍开,朔风裹着雪花猛卷进来,冷得沈妙舟一个激灵。
看着卫凛身影突然消失,她还有些发愣。
简直像在做梦。
“……夫人?”盈霜踏上马车,小心翼翼地唤她。
沈妙舟拢回神智,深吸一口气,“没事,我们回去罢。”
朔风呼号,雪势渐大,砂砾似的雪沫子直扑面门,拍得人睁不开眼。
卫凛却似浑然不觉,独自一人疾步走在大雪中,腹内烈酒翻腾烧灼,诡异又陌生的冲动在血液中肆意冲撞,耳根和脖颈一阵阵发烫,分不清是酒意作祟还是旁的什么。
他觉得自己当真是疯了。
应付完陆烽,本应直接回去北镇抚司,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思,竟登上了卫府的马车,等她出来,甚至想……
这一切简直荒谬透顶。
夜色浓稠,天地间空茫一片,唯有北风卷雪的呼啸和长靴急促踏地的咯吱声,他走了不知多久,衣衫浸透寒风,血液才渐渐凉下来,耳畔的喧嚣终于平息。
卫凛站定,闭了闭眼。
虽然有了些猜测,但她的身份仍需得尽快证实,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殿帅!”
身后有人策马而来,急沉的马蹄声在空荡荡的暗夜里显得尤为突兀,听得人心惊。
卫凛蹙着眉回头。
“吁——”一个禁卫打扮的人在他身前急急勒马,翻下马背,行礼道:“殿帅,陛下急召!速速入宫!”
**
坤宁宫。
夜色笼罩,殿外大雪纷飞,屋内炭盆烧得融融,红罗炭偶尔发出哔啵的声音。
案几上的羊脂白玉瓜瓞绵绵瓶中插着几枝红梅,炭火一激,暗香盈满整间暖阁。
皇帝和皇后相偎在暖榻上,支起一个红泥小火炉,架一个银壶,煮起了酒。
皇帝斟了两盏酒,语气里有淡淡的怅惘:“这日子,过得当真是快……阿芜,不知不觉,你我夫妻结发竟已有二十五载了。”
几盏梨花白入腹,皇后渐渐泛起醉意,抬手抚了抚皇帝生出斑白的鬓角,一双美目像含了雾气,“珉郎,你我都老了……”
皇帝捉住那只手,轻吻了一下她的指尖,含笑道:“是我老了,阿芜美貌一如当年。”
皇后轻嗔:“当年初见时,陛下可不曾这般油滑。”
皇帝笑起来,“我说的是实话。我现在还记得,那日梅园初见,你穿的是红色缕金交领小袄,配着一条折枝花绫罗裙,跳着伸手去够那最高的梅枝,娇俏明艳得就像太阳一般……”
“能得阿芜倾心,是我的福分。”想起过去的事,他声音渐渐低下去,“母亲她出身低微,先帝连带着也不喜欢我,那些宫人个个拜高踩低,若不是阿芜,我哪里活得到今日。只是连累阿芜一同吃苦了……”
说到最后,他又咳起来,脸色涨得发红。
“早都过去的事,还说那些做什么。”皇后微有些责怪,轻拍着他的脊背,给他顺气。
“不说了,”皇帝笑着摇摇头,喂给她一个羊肉水晶角儿,“阿芜尝尝这个。”
不多时,一壶梨花白就见了底。
皇后醉意上头,只觉眼前迷迷蒙蒙,像隔了层薄雾。她撑着头看向桌案上的梅枝,还有那瓶上瓜瓞绵绵的纹样,半晌,喃喃道:“只是可惜,未能与你有个孩子……”
皇帝垂眼,看着她秀美的眸子渐渐合拢,抬手将她散落的鬓发捋到耳后,低声道:“无妨,我有阿芜便已足够。无论何时,你我夫妻二人都不要分开。”
哪怕是死。
皇后已经睡熟,朦胧间听着他的说话声,也分辨不出他说了些什么,只懒懒地“嗯”了一声。
顺喜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帘外,呵了呵腰。
皇帝示意宫人撤走小火炉,将皇后送去榻上安置。
“陛下,卫大人到了。”顺喜低声禀告。
皇帝回首看皇后一眼,再转眸时,目光已恢复凌厉,他朝坤宁宫外走去,“宣。”
卫凛候在东暖阁里。
“陛下。”见皇帝过来,卫凛拱手行礼。
皇帝沉沉地看着他:“韩炀已经供认受崔绍指使倒卖火器之事,这崔绍简直胆大包天,得知消息后不思自辩,反倒是立即联络党羽、寻璟王密谋!如此大罪,朕无需再忍!你即刻率锦衣卫抄检崔府,女眷没入大牢,男丁除崔家父子外,就地格杀!”
夜深人静,大雪纷飞,长街上急促的马蹄声仿若催命,一路踏碎阗静夜色,数百披甲执刀的锦衣卫直扑崔府。
数不清的禁军四散而去,将整座积庆坊团团围起,每条小巷都布满兵卒,持刀严守。
裹了油毡布的火把连成一条条狰狞火龙,将崔府门前大片空地映得亮如白昼,锦衣卫总旗率人直接撞开崔府大门,带队汹汹闯入。
“什么人?!”
“放肆!这是首辅崔家!”
“锦衣卫办案,胆敢阻拦者,格杀勿论!”
光影摇曳,人影杂乱,沉睡的崔府被彻底唤醒,一时间喊杀四起,哭嚎声,奔走声,叱骂声乱作一团,其间还夹杂着刀剑相击,捅穿入肉的闷声……
卫凛勒马候在门外,肩上落满雪花,火把映亮他半边脸颊,眉眼间一片漠然。
这般场景,与当年的卫家,何其相似?
昨日还位极人臣,今日便是倾家覆灭之大祸。
不知过了多久,锦衣卫缇骑从府门里拖拽出来三个男人,披头散发,只穿着里衣,看样子是已经安寝又被拖了出来,正是崔家父子三人。
府内兵荒马乱,尖叫哀哭和砍杀的声音响彻整条长街。
总旗一把抹掉脸上的血迹,抱拳大声道:“禀殿帅!犯官尽数在此,身份无异!”
卫凛高坐马背,居高临下地扫了几人一眼。
崔绍双目喷火,狠命挣扎着怒骂道:“卫凛!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率锦衣卫强闯我崔家!疯了不成?!”
后面的缇骑当即一脚给他踹倒在地,往他嘴里狠塞进一个布团。
崔缜形容狼狈,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直直盯着卫凛:“崔家有罪,该当有司论处,卫大人何以深夜强闯,惊扰妇孺,杀我仆役?”
卫凛淡淡地调转开视线,“皇命如此。”
崔涣之冷眼旁观了半晌,讥嘲出声:“卫凛,你既然甘做皇上的刀,可有想好日后的死法?崔家一朝出事,牵涉必广,至于将来要如何平息纷争,收拢臣心,陈宗玄就是先例,你不会不清楚。本官之今日,便是你之明日!”
卫凛神色无波无澜,只扬了扬手,示意缇骑将崔涣之父子押上囚车,淡漠道:“带走。”
一夜剧变。
崔家父子三人囚于诏狱,璟王禁足王府,皇后伤寒染病,京师上下戒严。
一时间文臣武将人人自危。
皇帝向来铁腕,却对崔家宽纵多年,人人都以为皇帝深深倚重崔家,谁料甫一出手便是如此雷霆,现下崔家虽倒,但真正的清算才将将开始,一时间,平素常与崔家往来、同璟王交好的朝臣勋贵纷纷缄默,无一人敢为崔家父子求情。
崔府建造豪奢,文书往来无计其数,卫凛整夜不曾合眼,一直到刑部来人清点家产,他才抽出空隙入宫复命,等走到乾清宫的暖阁外时,已近黄昏。
最后一抹夕晖从天边洒落,映在暖阁外的空地上,一道苍老清癯的身影跪在雪中,不顾旁人的目光,不住叩头,他满头白发已有些凌乱,声音嘶哑,几近泣血:“老臣求陛下开恩……”
看见那道背影,卫凛脚下一时如有千钧。
见他脚步停下来,引路的内侍掂量着,向一旁小路比了比手:“殿帅请。”
卫凛轻轻垂下眼睫,好似漫不经心般开口:“徐太傅跪了多久?”
内侍抬头看一眼天色,迟疑道:“约莫着,三四个时辰吧。”
“就这么由着他?”卫凛蹙眉。
内侍心一惊,偷偷觑一眼卫凛神色,见他面上极冷,一时揣摩不透他什么意思,犹豫半晌,有些为难:“这……想来您也知道,徐太傅他老人家性子刚烈,执意要给他学生求情,触怒了龙颜,奴婢们也实在无能为力啊……”
卫凛沉默。
见他没再说什么,内侍插手站在一旁等了一阵,忍不住小声唏嘘:“说起来,十年前那一回,太傅跪得更久。比这更冷的天呐,听说硬是足足跪了八个时辰,直到身子受不住了,晕倒在殿前,险些连命都丢了去。老太傅这一生最得意两个学生,竟都……哎,终归留不住,真是可怜一片恩师心意啊……”
卫凛喉咙一阵阵发紧,胸腔里有血气翻涌。
冷风乍起,徐太傅的衣衫被风一吹,紧紧裹在身上,更显得他身形沧桑瘦削,忽然,他叩首的动作一僵,竟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整个人失了力,缓缓栽倒向一旁。
内侍顿时大惊,“这,这……”
卫凛一双黑眸平静地看着远处飞檐,手指慢慢收拢回大氅下,语气中听不出喜怒,“还不把人送出宫,是等着出人命么?”
内侍惶然应是,急急招呼来几人,七手八脚地将徐太傅扶起来,送往宫外。
卫凛敛眸,迈步进了暖阁。
第29章 旧友(一更)
暖阁内, 皇帝正在批阅奏本,抬眸见卫凛进来,御笔停了停, 沉吟道:“明日下旨,朕欲赐崔涣之自裁, 崔缜崔绍判斩首,崔家旁支子弟除仕籍、削官流放,你觉得如何?”
卫凛沉默片刻, 道:“陛下,崔缜一心治学,与其父不合,又在监生中声望颇高,况且眼下春闱在即, 各地贡生齐聚京师, 若是将崔缜判罪处死,恐怕……人心浮动。”
皇帝动作一顿,笔尖在奏折上留下一个墨点。他缓缓抬头, 略有些浑浊的双目盯住卫凛, 意味不明地问:“你这是在为他求情?”
“臣并无此意。”
皇帝缓缓点了下头, 慢声道:“斩草需得除根。朝中的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朕的态度,崔家二子不除, 则不足以威慑宵小。”
“臣明白,”卫凛长睫低垂,“只是近来天气严寒,文人体弱, 怕是受不住诏狱冷寒。”
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微光。
让崔缜无声无息地死在诏狱里, 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皇帝沉吟着又看了他一眼,“寒玦此举,恐怕引火烧身。若是惹起什么大动静,你少不得要受些牵连,朕也难保你万全。”
卫凛神色很淡,“臣份内之职。”
闻言,皇帝思量片刻,点头应下,“那此事,便交由寒玦去办罢。”
**
诏狱。
崔缜受过杖刑,疲累地倚靠着潮湿冰冷的石墙,双眼微阖。
牢房外忽然响起脚步声,在一片空荡幽暗中显得尤为突兀。他没有力气睁眼,更没有心思去理会,然而没过多久,脚步在他的牢门外停下,接着“哗啦”一声,有人解开锁头,推门走了进来。
听见动静,崔缜咬了咬牙,撑着墙壁,勉力坐直了身子,睁眼看去。
竟是卫凛。
他没穿锦衣卫的公服,只穿着寻常的襕袍,披一件玄色大氅,手中还拎了坛酒。
崔缜一时有些发愣,卫凛却自顾自地在他对面坐下,揭开酒坛的布塞,慢慢倒了两碗酒,桂花的醇香逸散出来,沁人心脾。
崔缜隐隐明白过来,平静地问:“卫大人亲至,可是崔某时辰到了?”
卫凛将一个酒碗轻放到他面前,淡淡道:“卫某敬慕崔大人品性,故而来此送上一程。”
崔缜吃力地挺直脊背,缓慢摇了摇头,“崔某与卫大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还请直接动手罢。”
说完,他闭上了双眼,一副引颈就戮的从容模样。
“崔大人这古板性子,倒与我师兄很像。”卫凛也不恼,只轻扯了下唇角,“说起来,我还曾与他有一坛桂花酒之约。”
崔缜心头一紧,睁开眼看向卫凛。
月色寒凉,一缕清辉穿过高墙上狭小的孔洞,淡淡映照着他清俊的眉眼,有那么一瞬,竟显出一丝哀伤。
不知为何,崔缜有种说些什么的冲动。牢房内安静了半晌,他忽而低声道:“卫大人与我的一位故人,亦有三分相像。”
卫凛已独自饮尽了一碗酒,正拎着酒坛向碗中再添,听见崔缜这话,手腕微微一颤,桂花酒洒了一滴在草席上,转瞬消逝无痕。
他神色不变,放下酒坛,好似漫不经心一般:“哦?是么。”
崔缜沉默地看着卫凛的眉眼,忽而想起十四年前,第一次见到卫清晏时的情景。
那是在徐太傅创办的白檀书院。
盛暑的正午,蝉鸣阵阵,同窗们大都趴在桌几上小眠,他独自一人走到书院后的桂树荫下,背书。
他并不聪颖,甚至有些笨拙,旁人两遍背下的东西,他总要五遍、七遍,甚至还有些磕磕绊绊。
父亲嘴上不说什么,但他隐隐察觉出自己很让父亲失望,同窗也在背后悄悄议论,说他简直不像一门三状元的崔家子孙,说他被太傅收作弟子全是因为家世显赫,更有甚者,说他将来只怕连秀才都考不中,于是他只能以勤补拙,然而往往越是着急,偏偏越是背不出。
那时他正急得鼻尖冒汗,手心狠狠攥紧,冷不防却被什么东西砸中了胸口,他下意识伸手去接,触感冰冰凉凉,低头一看,竟是个林檎。
“要吃果子么?井水里湃过的,最是消暑!”
少年崔缜循声看去,不远处,一个陌生的小小少年嚼着根草梗,冲他咧嘴而笑,阳光下,小少年一侧脸颊上有个浅浅的酒窝。
突然被打断,他有一点点恼,也有一点点羞赧,但还是认真地行礼,一板一眼地答:“多谢好意,在下背书,不便分神。”
小小少年大摇大摆地走近,在他身边坐下,笑着道:“大好夏日,就该晒晒太阳,吃些冰果子,休息好了才背的出嘛。”
看着那张肆意的笑脸,他有些羡慕,又有些怀疑,“……真的?”
“真的!”
到底是少年心性,他将信将疑放下书册,慢慢吃完了手中的林檎。
凉丝丝的,很甜。
或许当真是心神放松的缘故,那一卷书他果然背得很是顺畅,印象尤为深刻。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小小少年是他先生新收的弟子,卫家二郎,卫清晏。
白檀书院虽是由太傅创立,却并非所有学生都算被太傅正经收入门下,众多同窗中,唯有他和清晏二人是真真正正向太傅行过拜师礼,磕过头,被太傅正式收为弟子的。
与他的钝拙古板完全不同,清晏性情飞扬,天纵文才,极受先生喜欢。清晏早慧,他虽比清晏年长几岁,可相处起来却只觉和同龄无异。
数年里,他和清晏一起读书,一起听太傅讲学,甚至一起习武。
崔家世代文臣,于武艺上并不精通,他只习学过射艺,清晏偏缠着他,要教他拳法刀剑,说习武不仅可以强身健体,更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还向他炫耀自家大哥的武艺是多么高强,如何英雄救美赢了未来嫂嫂的芳心。
那段日子极为酣畅,他真正有了一个朋友,清晏不会笑他笨拙,不会讲究他家世,他们只是互为知己,谈笑交心。
转眼便是靖和二十七年,他们一同参加乡试。秋闱放榜,崔府仆役前去查探,他在家中紧张得坐立难安,不知何时,清晏竟从院墙翻了进来,嘻嘻哈哈地非要拉着他亲自去府衙前看桂榜。
府衙前早已挤满了人,他不敢去看,犹豫地站在人群之外,只抿紧了唇盯着自己鞋尖。清晏却一眼就看见榜上他的名字,回头冲他挥舞着双臂,惊喜地大喊:“阿缜!中了,你中举了!”
他一时难以置信,脸色涨得通红,说话都有些磕磕绊绊:“清,清晏,你,你说真的?”
清晏反手指着墙上的桂榜笑,凤眸里一片晶亮:“真的!你看!第十二!”
看榜的人群听见这边的响动,都朝他们看过来,等发现中举的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众人都阵阵惊诧,甚至有人起了榜下捉婿的心思,笑吟吟就朝他围了过来,不停地打探——
“不知这位小公子,年方几何?家住何处?可有定亲?”
“我家女儿容貌姝丽,品性贤淑……”
“都别挤!我先来的,先听我家女儿!”
一时间,他无力招架,一步步被逼入了墙角,正窘迫至极时,清晏忽然挤了进来,拉住他的衣袍就带他冲了出去。俩人跌跌撞撞地跑了很远,一直到身后不见人影才停下来,扶着坊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对视一眼,看着对方狼狈的模样大笑。
匀过气来,他问清晏考得如何,清晏却是一愣,拍了拍脑门,猛然想起刚刚竟忘了看自己的名字。
不过很快,石破天惊的消息传来,清晏榜上有名,位列第七,竟是十三岁的举人!一场秋闱,他和清晏名动京师,人人盛赞他们为大周双璧。
当晚他们在太傅家中小聚,太傅嘴上不曾说高兴,却是极罕见地醉了酒。
他与清晏年纪还小,太傅只许他们喝些清淡的果酒,可几杯下肚,仍是隐约有了醉意。
初秋的夜晚,月色清亮,微风徐来,桂花簌簌而落,满院飘香。
仰头望着皎洁月色,崔缜晕乎乎地和清晏说,等两年后春闱,要与他一起明宣入紫宸,为天下万民立心请命。
清晏笑起来,豪迈地和他碰了碰酒盏:“一言为定!待到蟾宫折桂,我们同饮一坛桂花酒!”
那时年少,一身张扬意气,总以为高山可撼,江河易渡,未来尽是灿烂光明,却不知这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短短不过数月以后,清晏的大哥竟战死塞外,他眼看着卫家获罪一夜倾覆,府里流出的鲜血染红一大片门前落雪。
而罗织罪名、带头参劾卫家的,正是他最崇敬最孺慕的父亲。
世人皆赞他品性端方,可自己到底有多少深藏心内的懦弱和不堪,崔缜再清楚明白不过。后来他听见父亲和人的密谋,明知是自己父亲有意构陷,但他无力阻止,更无力给卫家伸冤。
他悲愤,愧疚,恐惧,也曾与父亲大闹一场,他立誓要还卫家一个公道,可还不等迈出自家府门,就被父亲按到祠堂行了家法。
父亲斥骂他:“你要做君子,你要做英雄,好啊!你去检举你的亲生父亲,去揭发你的亲姑父,去昭告天下——是我崔涣之和当今大皇子构陷忠良,残害皇嗣!让我崔家清名不保,让你母亲和姑母没入教坊,让你弟弟身受腐刑,生生世世为奴为婢!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啊?”
父亲扯着他的衣襟,狰狞怒吼:“你去啊!”
听到这些话的一刻,他是真的怕了。
让他赔命,没关系的。可是他真的可以为了这个公道赔上弟弟和母亲么?
他惶然发现,自己做不到。他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端方无私。
他懦弱,他自私。
他跪在祠堂冰冷的砖石上,仰头望着父亲,泪水流了满面,不断地重复着:“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他也不知道,那时他哭的是清晏还是自己。
这么多年来,他根本无颜去祭拜清晏,不知坟茔何处,不知如今青草几许。
若是清晏还活着,也差不多该是卫凛这般年纪。
前几日朝会一见,回府后先生竟又醉了酒,喃喃唤着清晏的小字,说卫凛的眉眼和清晏有三分相似,彼时他只以为先生是心里太痛,醉得糊涂了。
如今再看,卫凛竟当真有几分故人影子,只是清晏眉目温煦胜似暖阳,卫凛却像一块寒冰冷玉,处处透着沉寂疏离。
喉咙里堵得慌,崔缜垂下了眼,竟不敢再去看卫凛,只默默饮尽碗中的桂花酒。
卫凛拎起酒坛,一面向碗中添酒,一面淡淡道:“我少时顽劣,常常逃学,师兄脾性古板,向来不肯一同胡闹,反倒是一本正经地教我要听先生的话。可等到先生问起我的去向,他哪怕掌心被打得肿起,也绝不会透露半分。”
崔缜默默地看着桌上酒碗,一言不发。
卫凛好似也并不在乎,只是不疾不徐地说着往事。
酒入碗中,沉璧浮光。他饮了一口,轻笑道:“如此认死理的性子,在我闯祸时,竟也会扯谎为我遮掩。”
体内似乎有药性发作起来,崔缜眼前隐隐有些模糊。
“我与他少年相识,同窗数载,互为知己,也曾一同立下宏愿。”
“他是我此生挚友。”
崔缜心头剧颤,忽然有种追问些什么的冲动,一霎攥紧了拳,又强自咬牙压下。
……
卫凛清冷的嗓音在幽寂昏暗的监牢里慢慢流淌,好似尽数溶进了寒凉月色。
一坛桂花酒慢慢见了底。
他似是怅惘,又似是自嘲,“只是谁能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和他成为刀刃相向的仇敌?”
腹内痛意翻腾,崔缜渐渐支撑不住,脊背佝偻下去,只觉就要失去意识,终究没压住心头的那分不甘,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抓住卫凛手腕,颤着声追问:“后来呢?”
后来你们可有和好,可有失约?
“后来……”垂眸看了眼彼此碗中的桂花酒,良久,卫凛低声道,“虽与当初所言不甚相同,但也算……不曾失约。”
眼前已是一片黑暗,只听得见“不曾失约”几个字,崔缜忽而释然。这便好。
腕上的力道蓦地一松,整座牢室重归于寂静,只有卫凛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他静静地坐了很久,直到身子有些发僵,这才撑着膝盖站起身,大抵是坐得久了,全身骨骼都发出艰涩的咯吱声。
转过长廊,长廷早已候在门外,见他露面,看了眼廊道深处,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心道:“主子,一切都已安排好,什么时候送人走?那药最多只能维持三天……”
“不急,等到明晚。”
“是。”
走出诏狱,外面又下起了雪,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下来,浩大而静谧。
卫凛斥退了长廷和一众暗卫,一个人在雪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大氅上很快落满一层薄雪。
雪花片片轻薄,却如有千钧,压得他脊背微弯,胸腔窒闷。
经此一别,今生再无相见之日。隔着两家人、几十条命的血仇,从前种种,情谊断尽。
今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不知走了多久,卫凛沉默着迈出了北镇抚司的大门,忽然有人在身后叫他。
听清了那道声音,他蓦地一僵,身形霎时凝固。
来人是徐太傅。
徐太傅没有让仆役搀扶,踉跄着走到他身前,向他深深行了一礼。
卫凛心头一沉,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
徐太傅抬头,艰涩问道:“卫大人,可否容老朽见一眼崔家大郎?”
卫凛沉默。
徐太傅身形微微晃了下。
他隐隐有了预感,一把抓住卫凛的衣袖,颤着声问:“他,他可还好?”
卫凛喉结滚了滚,尽力将声音放得漠然,“死了。”
徐太傅猛地抬头,不可置信般追问:“什么?”
“天气冷寒,受了刑,没能熬过去。”卫凛平静地看着远处,声音无波无澜。
“一派胡言!”徐太傅厉声怒喝,苍老的双眼含怒瞪向卫凛,胸口急剧地起伏,抓着卫凛衣袖的干瘪手背上青筋一根根暴起,“你们这些锦衣卫的下作手段,当我不知么?!从一开始,皇帝就没想放过他,是也不是?!”
卫凛不答。
徐太傅怒盯了他半晌,猛地松开手,转身趔趄着扑向府衙大门,竟似乎是要强闯进去。
卫凛眸色一沉,冷声喝令:“拦住他。”
缇骑得令,立马伸臂拦上前,跟随太傅而来的家仆也急忙追上来,小心地拉住他衣袖,想要劝他离开。
徐太傅一时挣脱不开,转而指着卫凛面门怒骂:“你甘为皇帝鹰犬,不经公堂妄断生死,草菅人命,如尔这般小人,岂会有好下场?!来日必将六亲寡绝,短折而亡!死后亦将受万人唾骂,不得安寝,又有何颜面见你爹娘先祖!”
卫凛一言不发,听着他怒喝咒骂,神色难辨。
自从他走上这条路,早已听过无数骂名,却无一次像今日这般剜心刻骨。十年前,父亲要他坚守本心,做个君子,先生为他赐字“澄冰”,要他澄澈明净,一片冰心。
可他终究是辜负师恩,愧对爹娘。
曾经光风霁月的卫家二郎,如今变成这般凶煞罗刹,两手血污,一身孽债。
曾经疼他如亲子的先生,如今字字句句咒他不得好死,甚至恨不得啖他肉、饮他血。
十年飘零,师不师,友不友。
入耳的每个字都仿佛化作一把钝刀,深深扎进他的肺腑,每扎一下就剜掉一片血肉,一刀又一刀地将他凌迟干净。
明明可以轻松离开此地,但他只是沉默地听着,自虐一般,要眼睁睁看着自己血流干、肉剔净,胸腔里空荡荡一片荒芜,好似这般才算痛快。
太傅越骂越怒,开始历数他身为锦衣卫的诸般恶行,跟随而来的家仆听得心惊胆战,拉住太傅的胳膊,焦急地劝阻他快停下。
太傅却一把推开家仆,转身扑向府衙外值守的缇骑,抽出那腰间的佩刀便踉踉跄跄地向卫凛冲来。
他高高举刀,嘶声怒吼:“我杀了你——”
他虽然不通武艺,但这一刀里倾注了满腔决绝和恨意,刀风竟甚为凌厉,杀意凛然。
值守的缇骑起先并未对他太过防备,此时竟是追赶不及,眼见着那刀直冲卫凛面门而去,顿时惊惶失声:“殿帅!!”
寒光一闪,满是杀意的长刀就要落下,那一瞬,卫凛脑中忽而闪过一个念头——
不如就这样了结,也好。
这身恶人皮穿得太久,他早已看不清自己原本的样子。
只是不待那长刀劈下,他忽觉手心一暖,有人一把拽住他向后拉去。
他多年习武,下盘功夫扎的极稳,这一拉只让他上半身向后仰了几分,狠厉刀风从面门堪堪擦过。
变故发生在转瞬之间,卫凛还未来得及察觉是怎么回事,就听见一道清亮脆甜的嗓音响起,还带着几分心有余悸的怒意——
“你是傻的吗?为什么不躲?!”
来人紧紧牵着他的手,肌肤相触,阵阵暖意从她的掌心传来,流淌遍他四肢百骸,那一刹竟好似从冰窟重落回人间。
卫凛愣怔着,缓缓低头看去。
是她啊。
昏昧的月光只映亮她半边脸颊,却能看出那杏眸里是毫不遮掩的关切与焦急。
他沉默下来。
见卫凛半晌不说话,沈妙舟略略扫视一圈他身上有无受伤,正要问他是怎么了,忽然,卫凛神色微变,用力将她扣进怀里,挡着她向旁边一转。
只听见一声苍老沙哑的怒喝声,身前一阵刀风划过。
沈妙舟顿时瞪圆了眸子——
没想到徐太傅一刀扑了个空后,竟是又拼着最后的力气横拉了一回,简直一副恨到极致不要命的架势,好在他终究年岁大了,这一刀已是强弩之末。
徐太傅手里的刀飞了出去,“咣当”一声砸落到地上,人也趔趄两步跌坐进了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发髻凌乱,更显沧桑。
他伏在地上,肩头剧颤,似哭又似笑,良久,抬起头恨怒地看向卫凛,双目血红,“你两手命债累累,老天若是有眼,必将劈死这等奸贼……老夫,老夫等着,咳咳……看你不得好死的那一日!哈哈哈哈……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
卫凛下颌绷紧,整个人像被月光镀了层冷银色的边,脸上神色越发模糊,让人看不分明。
太傅还要再骂,长廷及时赶到,出手如电,迅速点上徐太傅颈后两处穴位,他的身子登时一僵,随之又软了下去,被长廷从后稳稳托住。
眼见这一连串的变故,那家仆早已惊得呆住,此刻将将才反应过来,急忙奔到近前,发着抖跪下求情:“请殿帅宽宏!我家老爷年岁大,一时受不住刺激,求您万万不要和他一般计较……”
卫凛用眼神示意长廷将太傅送到马车上,沉默片刻,道,“天冷路滑,太傅上了年纪,还是少出来走动为好。”
“是,是,多谢殿帅大人大量!”家仆忙不迭地应声,颤颤巍巍向卫凛行了礼,帮长廷把自家主人送回马车,匆忙赶着马匹掉头离开。
马车很快消失在巷子尽头,沈妙舟微松了一口气,转过头,不可思议地问卫凛:“你刚刚为什么不躲?”
她亲眼看见徐太傅那一刀直冲他面门而下,若是被砍中,不死也重伤,他是疯了么?
卫凛低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半晌,却什么都没说,独自朝巷子外走去。
沈妙舟微微一怔。
她直觉今晚卫凛心情极差。
但她有好多问题想和他打探,于是没有犹豫,抬步跟了上去,“等等我呀。”
卫凛听见她的声音,身形稍定了一霎,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
疾步走出数丈,快要到巷口时,沈妙舟从后追了上来,还未开口唤他,卫凛忽地停住,猛然回身,一手撑上巷壁,将她逼困在自己臂弯的方寸之间。
沈妙舟猝不及防,让他这样一拦,整个人都被逼仄在他高高的影子里,密不透风,竟有几分像那日在马车里的情形。
她霎时就有点不大自在,警惕道:“做……做什么?”
卫凛低下头,雪花簌簌落在发顶,一双黑眸注视着她,不辨神色。
好半晌,他忽然开口:“还敢跟来,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听他莫名其妙地问这个问题,她反倒松了一口气,理所当然地回答:“有什么不敢,你又不是那样的恶人。”
“谁告诉你我不是恶人?”卫凛一嗤。
沈妙舟被他那副讥诮的态度激出了几分执拗,皱眉道:“没人告诉我,但我就是知道。”
“是你看错了人。”卫凛冷冷道。
她不服,“我没有!你本来就不是那样的人。”
卫凛低哂:“我是什么样的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看见他那带着微许自嘲的神色,沈妙舟不由一愣。
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月色清寒,他眼角仿佛隐隐有一丝水光。
像是在不经意中,让她窥见了卫凛那一丝不为人知的脆弱。
心头微微一悸,说不上是哪来的冲动,沈妙舟脱口道:“我相信你。”
空气静默一霎。
忽然,卫凛向她逼近了几分,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寒声道:“没听过我的名声么?这么多年来,我手上的人命数不胜数。有罪的,无辜的,甚至是于我有恩的……我都曾亲手杀过。方才徐太傅骂过的一桩桩,一件件,也无一不是我亲手所为。左右崔家已在我手上折了个干净,再多杀一个你,也算不得什么。”
可沈妙舟一点也不怕他,凝视着他,态度越发坚决:“你吓唬我也没用,我看得很清楚,你才没有那么心狠,不然又何必费力救我?”
“我几时救你了?”
“那日宫宴上,难道不是你给我解毒么?”
卫凛顿了一下,眉宇间似有几分焦躁不耐,“是太医给你施针下药,与我何干?”
“你不要以为我傻。”她挺直腰背,毫不示弱,“如果当真是太医救治得当,起码要等我苏醒后,宫中才会放心,可为何我一醒来就已经出宫了?定然是太医束手无策,而你又在家中藏了什么灵丹妙药,这才将我带出宫,好喂我吃下去解毒。”
半晌,卫凛轻扯了下唇角,似乎还要讥诮着反驳,沈妙舟却不待他开口,直视着他漆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不是恶人。”
顿了顿,她强调,“卫凛,你不是。”
“我相信你。”
她的声音轻柔甜净,语气里却有种孩子般的执拗。
卫凛似乎僵了一下。
雪片簌簌坠落,冷风将她鬓边一缕细碎的长发撩了起来,黏在潮湿微张的唇瓣上,随着她稍显急促的呼吸而轻轻颤抖。
卫凛的话被堵在喉咙里,闷得喉咙阵阵发涩,眼眶微酸。
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又松开,他忽然站直身子,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
沈妙舟也说不清自己是犯了哪门子犟劲,想也没想,又跟了上去。
他走得很快,她跟得有些吃力,一时不防,左脚踩中一个小坑,“噗通”一声摔得结结实实。
脚踝处顿时传来一阵针扎似的痛,沈妙舟没忍住,疼得直吸气。
卫凛似乎是听见动静,脚步一顿,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也只是看了一眼。
敛了眸,他继续往前走。
沈妙舟憋了一股狠劲,倒吸着凉气,一手撑住地面,正想要试探站起身,眼前却忽然一黑,月光被挡去大半,熟悉的降真香淡淡飘入鼻腔。
卫凛在她身前蹲下,没有看她,沉默着,伸手捉住她脚腕。
玉竹般俊瘦修长的手指合拢起来,轻松握住她纤瘦的脚踝,拇指和食指稍一用力,按中她脚腕上几处穴位,原本的痛意霎时便缓解了许多。
他收回手,低声道:“动一下试试。”
“……哦。”他突然折返,沈妙舟还没回过神,呆呆地听话,转了转脚腕。
诶,好多了,不疼了。
她有点惊喜。
卫凛看她一眼,起身要走。
沈妙舟反应极快,一把抓住他的手,不放他离开。
肌肤相触,他的手一片冰凉,指尖隐隐发颤。
“我就说你不是恶人。”
她仰脸望着他笑,杏眸晶亮,模样很是得意。
那缕发丝还若有似无地沾在她的颊边,随着微风轻摇慢绕。
卫凛看了好一会儿,强忍着去将碎发撩开的冲动,移开眼,喉结微滚,颤抖着,呼出一口滚烫的气,似乎唯有这样,才能压住心脏的阵阵战栗。
说不清地,胸腔里又酸又胀,仿佛有什么地方在悄悄涨满,一点一点,生出血肉。
第30章 夜宵(二更)
许久, 卫凛定了定心神,手上用力,拉着她站起身来, 哑声问:“你怎的来了?”
沈妙舟心道:因为你两天都没有回府,崔家又出了这样大的乱子, 京师总算解了禁,我自然要出来探听一下消息。
不过话虽如此,却不能说得这样直白, 她低头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放进他手心里,笑盈盈道:“那晚看你流了很多血,我就到药坊中寻了些养血生肌的良药,想着给你治伤, 可你两日都不曾回府, 我放心不下,便来寻你啦。”
卫凛收拢五指,握住手中瓷瓶, “多谢。”
其实认真说来他受伤、伤口迸裂都和她有关, 现在听他不带半分嘲讽意味的道谢, 还有点怪不好意思的。
不过难得见他这一幅认真样子,沈妙舟忽然生出兴致, 故意蹙眉“啊”了一声,“这药可花了我好些银子,夫君打算如何谢我?”
似乎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卫凛竟愣了一瞬, 很快他回过神来,轻哂, “你想怎么谢?”
沈妙舟正想找个由头试着和他套些话,于是凑近到他身前,“我饿啦,不如带我去吃些好吃的。”
姑娘家柔软温热的身子忽然靠近,带着干净馨甜的气息。
卫凛微微一僵,下意识向后让开,他刚从诏狱出来,身上都是腥血和霉湿的气味。
见他向后退让,沈妙舟有点不高兴,“你躲什么?”也不等卫凛回答,她一把牵过他的手,冲他得意地扬起眉,意思再明显不过——我偏要碰!
卫凛唇角动了一下,反手握住她,低声道:“走罢。”
京师戒严了两日,今日将将解封,人心浮动,各处商户酒楼也不似往常热闹,打烊极早,这个时辰竟几乎都歇了业。
眼见没有什么吃宵夜的去处,卫凛默了默,对她道:“随我来。”
沈妙舟跟着他穿过两条小巷,直走到灯市西街上,寻常时候此处是极为繁华的夜市,现下也有几分萧索,几个毗邻的小食摊前食客寥寥,不甚热闹。
再往前的胡同口支了一个小小的面摊,一盏风灯在冬夜里散着暖黄色的晕光,油毡布搭起的帐篷下地方不大,竟已坐了两桌人,瞧着像是低阶的兵卒打扮,这处面摊靠近宫城的马道口,想来做的多是那些守城兵卒的生意。
沈妙舟倒是没想到卫凛竟会寻到这种地方,显然还不是第一次来。
一个老伯蹲在炉子旁拉着风箱,旁边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在煮面,锅盖一掀,白腾腾的热气在昏黄的风灯下翻滚氤氲,给凛冽的冬夜平添许多暖意。
瞥见有人过来,那少年撂下木勺,笑着迎上前,“二位可要来碗面条垫垫肚子?”
“两碗细面。”卫凛淡声回答,寻了位置和沈妙舟坐下,又低声问她:“你有什么忌口?”
沈妙舟杏眼一弯:“芫荽和葱花我都吃,但是不要姜!”
“好嘞,小的记下了!”少年眉眼带笑地回了灶前。
似乎是听见这边的声音,那老伯抬起头望过来,看了一会,那张沧桑的脸上骤然亮起笑意,忙起身过来,行了一礼:“小卫大人!”
卫凛颔首,“郑老伯,不必多礼。”
“您可有日子没来啦!”郑老伯看见沈妙舟坐在他身旁,迟疑了一霎,又笑着问:“这位是您的夫人罢?真好,您二位当真是顶顶般配!”
卫凛一时没有答话,沈妙舟倒是挽上了他的胳膊,笑眯眯道:“正是,我与夫君成亲不久。”
感觉到胳膊圈住的那人微微一僵,沈妙舟的兴致更好了几分,还想再逗一逗他,却忽然感觉身后有人盯了她一瞬,莫名让她心里有点发毛。
她下意识转头寻去,只见冷风卷着碎雪往油毡布里刮,身后两桌军汉捧着海碗,埋头吸溜吸溜吃得正香,巷子中黑黝黝一片,瞧着没什么异样的地方,她回过头来,只当是错觉。
正对上卫凛探究的眼神,沈妙舟无辜地眨了眨眼,意思很明显:没事啦。
很快细面煮好端上桌来,淋了满满的肉臊子,堆得小山一样。那少年咧嘴一笑,朝其中一碗比了比手:“您二位的面好啦,这碗是没有放姜的。”
卫凛看了一眼,把没有姜丝的那一碗端到沈妙舟面前,低声道:“尝尝。”
沈妙舟闻言低头,就瞧见卫凛那只俊秀清白的右手。
尽管看到过很多次,她还是觉得他这手生得当真好看,指节净白俊瘦,指腹被热瓷碗烫得微微泛红,暖黄的烛火洒落在他手背,甚至衬得那坊间最寻常的海碗都温润了几分。
美中不足的,是他掌心伤口仍未长好,现下还裹着几层细布。
其实细细算来,他掌心之所以会受伤,还是为了护着她性命。
这样俊秀斯文的一双手,却能在顷刻间折断敌人脖颈,更能提刀杀人于无形,不知了结过多少人的性命,然而也正是这双手,数次搭救于她。
他这个人,明明走的是修罗道,可偏偏存了三分慈悲意。
所以她是当真觉得,他不是那等行事狠绝的恶人,而且,她对他有种说不上缘由的信任,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曾见过一样。
她忽然想,等日后寻到爹爹,此间事了,只要卫凛没有参与进那些乱七八糟的恩怨,那便和他交个朋友罢!
沈妙舟收回视线,搅匀碗里的肉卤,挑起一筷子面条,轻轻吹凉后送进口中,这细细一尝,竟有点惊艳。
味道的确不错,很家常但又不简单,肉臊香而不腻,里面还有脆生生的酱瓜丁,既调和了肉香又爽口得紧,再佐上微辣的椒汁,在这寒冬腊月里吃上几口,从腹中散出懒洋洋的暖意来,整个人都舒坦极了。
从桌角取来醋壶,倒了几滴进去,拌匀后再尝尝,味道更好。她抬头冲卫凛灿然一笑,热情称赞:“好吃!”
卫凛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极轻、极浅的笑意,只是须臾便消失不见,他淡道:“是么?”
“是啊,这个卤子和荣伯做的难分上下。”沈妙舟看他一眼,笑吟吟道,“说起来,荣伯的手艺当真是好极啦,等哪天你这官做不下去了,咱们就去开个小饭馆,荣伯做掌勺师傅,你做跑堂伙计,我嘛,就当掌柜和账房,生意不红红火火才怪呢!”
脑中忽然浮现出卫凛肩搭白布,神情冷淡地招呼客人的模样,活像个受气小媳妇。
实在太好玩了罢!沈妙舟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卫凛轻轻勾了勾唇角。
她越说越有兴致,兴奋地一拍手,转头看着帐篷外飘落的雪花,唇角翘了起来:“等到这种天寒地冻的时候,咱们就早早打烊,偷偷在廊下支起个红泥小火炉,烫上两壶秋露白,点一盏昏昏黄黄的油灯,吃一口热乎乎的细面,咱们围炉品酒,看着天上飞絮似的飘下雪来……想想就觉得快活极啦,是不是!”
卫凛深深地凝视了她一眼。
灯影杳杳,暖色的烛火倒映在她杏眸里,亮晶晶的。
风灯摇摇晃晃,他眸中暗影沉沉,似是欲言又止。
郑老伯正好拎酒过来,高兴地招呼,“夫人,这就有现成的烫酒哪,虽然清淡了点,但暖暖身子总还成的。”
沈妙舟惊喜地回过头来,接下酒碗饮了一口,笑道:“多谢老伯!”
郑老伯笑笑,又去给卫凛添酒,刚刚倒了小半碗,沈妙舟忽然想起前几日卫凛醉酒的模样,犹豫了一下,推拒道:“老伯,他身上有伤,现下是喝不得酒啦。”
郑老伯一惊,担忧道:“小卫大人没有大碍罢?”
卫凛敛眸道:“无事,小伤。”
郑老伯放下心来,点头道:“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沈妙舟听着他的称呼,心下早就怀了疑问,于是问道:“老伯,您为何叫他‘小卫大人’呀,难不成还有‘大卫大人’么?”
“嗐,是老头子叫习惯啦。”郑老伯笑着答,“刚刚结识那会儿,小卫大人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哪,可说来也怪,老头子一见小卫大人便觉面善,竟像是从前就在哪见过似的。”
听见他这话,沈妙舟有点意外。
这么算来,那是卫凛刚随陈宗玄回京没多久,就与这老伯结识了?或者,他原本就是生在京师,曾与这老伯见过面,后来才因缘结交。
郑老伯说着,似是想起当年往事,眯眼看向远处,叹道:“一转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后来还有个锦衣华服的小小公子,总喜欢跟在小卫大人身后,模样乖巧极啦,嘴也甜得很。那位小公子这几回怎的不和您一起来啦?想来他现下也该娶妻了罢?”
彼时卫凛初来京师,能与他如此熟稔亲近的人并不多,再对一对年纪,沈妙舟大约猜到了这个“小公子”的身份,心下有些不安,悄悄瞄了卫凛一眼。
他却好像不甚在意,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淡淡道:“他家中生了变故,不幸早夭。”
郑老伯意外地“啊”了一声,又过了半晌才开口:“唉,这,这真是造化弄人。方才有位小爷打摊前行过,老头子匆匆一瞥,竟觉他眉眼和那位小公子有几分相像,原想招呼他一声,却怕认错了人。果然是看错了,想想那位小公子,真是让人好生难过,唉。”
卫凛神色微变:“郑老伯,那人走了多久,去向何方,作什么打扮,你可还记得?”
郑老伯愣了一下,努力回忆道:“那人与您二位差不多是前后脚到的,我瞧着他是往这巷子里去,至于打扮么……这倒是没甚留意,似乎是一身黑……”
听他们这问答,沈妙舟心中隐隐生出个模糊念头,还不及细思,就见卫凛轻招了下手,不知从何处无声无息地跃出一个暗卫,那暗卫向他一点头,纵身遁入小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