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妙舟心里一惊,转头看过去,卫凛不知何时来了此处,正站在门外,隔着缭绕的白雾,只隐约看见他高大俊瘦的模糊轮廓,不辨神色。
卫凛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荣伯眼神一亮,匆忙将面条捞出来,撂下长筷,迎上前去:“公子可是来寻夫人的?”
“您瞧,”不等他答话,荣伯乐呵呵地侧身,露出身后桌案上的面条,“夫人心里记挂您,亲手做的!”
卫凛顺着他的动作看去,视线落在那碗捞出来的细面上,停了一瞬,微微挑眉。
他转眸看向一旁的沈妙舟,“你听何人说,我曾受过箭伤?”
沈妙舟:“……”
她当然没听人说过,因为这是她临时编来诈荣伯的。
“是偶然间听宫人闲谈的。”她冲他笑笑,面不改色地胡扯。
“我不曾受过箭伤,更不曾留下什么症候。”卫凛音色淡淡,“荣伯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当年旧事并未让他知晓,以后也不必再提。”
沈妙舟微微一愣,心中波澜乍起。
虽然方才的试探被他打断,但从荣伯的反应中也能窥出一些异样。
从小侍候他长大的老仆,竟然不知他那次重伤的情况,这本身就很奇怪,卫凛的解释虽然听起来合理,但多少显得有些刻意。
“原是这样。”她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转而笑起来,眸子亮晶晶的:“那再好不过啦!”
卫凛垂眼看她。
隔着氤氲的白雾,眼前的姑娘笑意明亮,鼻头沾了点白色的面粉,看起来有几分灰扑扑的狼狈,更显得那双杏眼黑亮乌润。
若是不知道的,怕是还真当她心思单纯。
卫凛暗自一哂,正要说话,盈霜匆匆走了进来:“夫人,坤宁宫中来人了。明日宫宴,皇后娘娘着人给您送了几套衣裳来。”
沈妙舟愣了愣才想起来,本朝是有这么个惯例,每年冬日寒梅尽绽时,皇帝都会在宫中设宴,在京四品以上官员皆可携眷赴宴,也算是临近年节,君臣同乐。
不过她既要假扮秦舒音,那明日宴上她和爹爹都不能露面,还需得想个由头,提前和皇帝说上一声。
沈妙舟心里又记挂着荣伯的异样,不打算再和卫凛多做纠缠,于是笑盈盈道:“夫君快尝尝细面可还合胃口,我先去挑衣裳啦。”
说完,她连衣袖都没放下,便跑出了小厨房的门,拉着盈霜一道离开了。
荣伯回过神来,将料汁淋到细面上,笑着端过去:“公子尝尝吧,连面条都是夫人亲手切的,这可是一片心意哪。”
身后的长廷闻言也笑起来,咧着一口白牙,就要去接来,被卫凛抬手拦下。
他垂眸,视线落在盘中的细面上,眉心微皱:“是她亲手切的?”
“是啊,”荣伯乐呵呵的,很卖力地夸赞:“夫人那真是心灵手巧,学得可快了,您瞧瞧,这一刀刀下去,粗细都差不多!”
卫凛眯了眯眼。
细面的确切得很好,好到让人怀疑,她原本就有刀功的底子。
“长廷。”卫凛垂下眼,默了片刻,吩咐道:“跟上坤宁宫的人,探听一下,她先前在宫里可会治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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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设的是常宴,没那么多规矩约束,官眷无需穿着命妇诰服,得体端庄即可,故而皇后着人送来的几身衣裳也都是简单大方、如意吉庆的式样。
沈妙舟和秦舒音身形相仿,回到主屋后,她粗略试了试,几套衣裳都颇为合身,便让盈霜随意挑了一套出来,预备明日入宫穿着。
总算闲下来,她才腾出空去细细思量刚刚在小厨房里,荣伯露出来的破绽。
荣伯口中的“遭逢变故”明显不是卫凛重伤垂危那一回。
倘若卫凛真是由荣伯自小看到大,又曾重伤九死一生,就算按他所说不想荣伯担心,恐怕也难以完全瞒得过去。
□□伯说起卫凛少年时的事,又半点儿不像胡言,桩桩件件都生动极了,更何况他对卫凛感情极深,打小照顾这一说应当不假……
唯一合适的解释便是,二人曾分开过一段时日,他不清楚中间这段年岁里,卫凛身上发生过什么事。
家道中落,父母双亡,与仆从失散,被掳进杀手楼,又在杀手楼生乱时趁机逃了出来,顶替真正的“卫凛”来到京城,甚至,他与陈宗玄或许还有些旁的渊源。
若她猜的不错,这便是卫凛先前的经历。
沈妙舟隐隐激动起来,坐到书桌前,将这些猜测写下来,告知沈钊,再要他从刘仁那里查一查卫凛。临了,又补充一句,要沈钊替她寻个身子不适的由头,向皇帝交待一声。
想了想,没什么遗漏的,沈妙舟封好信笺,交给盈霜,让她白日里借着探望莹娘的由头,将信送去了钗环铺。
隔日下午,长廷准时过来主院,站在门外温声道:“夫人,马车已经备好,您可收拾妥当了?”
盈霜将一支点翠嵌珠花簪插入沈妙舟浓乌的发间,对外扬声道:“夫人这便来了。”
去宫中不过是敷衍,沈妙舟原本没什么妆点的兴致,可转念一想,毕竟是顶着秦舒音的名头,总不好给她丢人,便乖乖由着盈霜装扮了一番。
收拾停当,她由长廷引着,送上了马车。
车上置了一个小小的熏笼,里面的银骨炭烧至泛红,将车内烘得温暖如春。
卫凛已经等在车里。
沈妙舟半点不见外地坐到了他身旁,热络地唤:“夫君!”
铺着银鼠裘皮的软垫微微一陷,姑娘家干净馨甜的气息转瞬填满车厢,卫凛默了片刻,没有作声,只是向一旁让了让。
她却跟着凑近,仰起小脸,笑盈盈地问他:“昨日那细面,夫君可尝了?味道如何?”
她挨得极近,卫凛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上温软的触感。没来由地,他侧腰隐隐一麻,似乎又传来昨晚被她咬过的感觉,说不出的诡异。
他别开脸,轻扯一下唇角,语气中带了些讥诮:“尚可。”
明明算得上是肯定的两个字,怎么听起来有种凉飕飕的感觉呢?
沈妙舟觉得莫名,不禁又打量他一眼。
马车辚辚而行,金色夕光穿过车窗,落在他冷淡的侧脸上,映出一个小小的光斑。
在光斑的中央,结出一线细细的血痂,他生得白净,便衬得那道伤口醒目。或许是昨日他逆着光的缘故,匆匆一眼,她竟没瞧见。
沈妙舟微微出神。
他颊边只是被刀风浅浅划伤一线,会流出血来,显然不是易容。
这么说来,与刘仁相熟的是他,不是那个早死的真卫凛?
“看什么?”卫凛突然开口。
盯着这道小口子看了半天,总不能硬装没看见,于是沈妙舟只当毫不知情,带着点心疼,惊讶道:“夫君,你脸上怎么划伤啦?”
卫凛垂眸看她一眼,淡道:“一时不察,被宵小寻了空隙。”
说谁宵小呢?沈妙舟立马睁圆了杏眼,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什么人有这等本事,竟能伤了夫君?”
闻言,卫凛忽地轻笑一声,慢慢凑近了些,漆黑凤眸盯着她看了几息,意味不明地开口:“不知乡君此言,是在夸我,还是在夸那贼人?”
“当然是夸夫君!”沈妙舟一脸诚恳,关切地追问:“这等可恶的贼人,捉住了没有?”
“未曾。”卫凛盯着她的眼睛,唇角微勾,意味深长道:“不过,待让我捉住,必要她好看。”
二人距离很近,呼吸可闻。夕晖映照进来,将他漆黑的瞳仁染出一点琥珀色,细密睫毛也铺上了一层光亮。
“那是!”沈妙舟不动声色地向后缩了缩,又蹙起眉头,看起来很是忿忿,“竟伤在夫君脸上,若是留疤可怎么办?”
卫凛看着她微微一哂,转过头,不再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