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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大冒险」

    wkeinauadqtqb【个签】:这家伙很懒, 什么都?没有留下。

    怕水的海绵宝宝【个签】:人一天需要四个拥抱才能生存0.0-

    2月14日情人节当夜,崔栖烬点?开手机屏幕,成都当天的天气预报显示——白天多云夜晚阴。

    根据气象学分类,多云是位于晴阴之间的一种定义, 指天空中的云量占比四成至八成。多于这个比例的云量, 就会被定义为阴天。[1]

    崔栖烬二十六岁生日。好像白天的云移开了, 却?又?在这个夜晚汇聚成更充沛更错乱的云。

    这个夜晚是阴天。

    截止到这个阴天, 她和冉烟陈文燃相?识八年, 和池不渝相?识十一年。

    这是她第一次,对这三个人提及她的恋爱史。第一次,移开这片云。

    她突然想看?一眼珊迪的朋友圈。

    不知道那个爱情天气预报酒馆灯箱上,会怎样摘写今日的天气预报?

    不过她还是没能看?成。

    《普通朋友》再一次唱到结尾,蓝牙音响里轮到Twins在唱她没听过的一首歌;在玻璃壁试图越狱的巴西龟,摔了个大马趴一时之间没办法翻身;陈文燃咽下最后一个砂糖橘, 和冉烟对视好一会,发出一声尖锐爆鸣,

    “我靠你?竟然还谈过恋爱!”

    崔栖烬缓缓掀开眼皮。

    眼前仍旧是晃动丰饶的蓝色水波纹,以及坐在她对面的池不渝。

    她说不准池不渝到底是怎样的表情。

    只?看?到池不渝今夜偏浅偏绵的瞳仁,此时此刻却?格外迷茫的眼, 以及在看?到她看?过去之后, 瞬间垂下微颤睫毛, 拿起自?己右边水杯给?自?己猛灌了一口的行为。

    看?样子应该也是不可?置信的。

    甚至在喝完之后又?喝了一口,嘴巴上沾了点?水光, 抿直着唇角。直到冉烟一把拦住她举水杯的动作, 友情提醒,

    “哎水水你?拿错杯子了,这是我刚兑的百利甜。”

    “啊?”

    池不渝有些茫然地放下杯子。低头看?到里面的奶白色液体, 愣了半晌,指腹磨了磨杯壁,抿了抿唇,讲一句,

    “哦哦那是我不小?心看?错了。”

    准备把杯子还给?冉烟,却?又?砸了砸嘴,“不过怪好喝的,甜甜的,口感像奶茶。”

    “我加了点?乌龙茶,你?想喝这杯就给?你?,我正好还没喝过。”

    冉烟说,又?不太放心地拿起杯子看?了一眼里面的量,看?样子不多,又?往里头添多一点?乌龙茶,才放心地给?了池不渝,补了一句,

    “不过你?酒量不好,还是少喝点?。”

    何止是酒量不好。

    崔栖烬想,不过百利甜这款利口酒通常用来?兑饮料,添多一点?乌龙茶酒精浓度降低,想来?也不至于像那天夜里的爱尔兰之雾,是传说中的一杯倒。

    池不渝点?头,像一只?机灵的豚鼠,应得很好。希望不会变成一只?喝醉的豚鼠。

    “啪——”

    是陈文燃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

    崔栖烬看?向陈文燃,听到这人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你?真的谈过恋爱?你?诶,你?崔栖烬诶,你?标榜独身主义者多久了?你?真的谈过恋爱?”弦注敷

    话题又?回到了崔栖烬身上。

    崔栖烬站起身来?,从桌上绕出去,背对着三个人,先是把蓝色氛围灯关了,换成一盏不那么刺眼却?也不那么昏暗的暖黄吊灯。

    然后又?走到玻璃缸面前,把翻了个个的巴西龟翻过来?,再重新坐到桌前。

    全程不疾不徐,最后轻描淡写,

    “这很稀奇吗?”

    她没有看?池不渝,但知道池不渝在看?着她,也许是和冉烟陈文燃如出一辙的惊诧,又?或许是一种夜盲症在重新适应灯光时的迷茫,亦或者是池不渝的常态——

    反应迟钝,简单直接,喜欢在别人讲话的时候盯着眼睛看?。

    “当然稀奇啊!”

    陈文燃说,“咱好歹也说认识七八年了吧,以前我们讨论这种事?你?硬是一声不吭,要不是今天我们三个都?UNO了,你?是不是准备一辈子都?不开这个口光听我们三个在爱情里伤春感秋啊?”

    “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这三个人里面就陈文燃最吃惊。冉烟过了半晌倒没那么惊讶,只?顾着叮嘱池不渝喝慢点?,间隙才有空讲陈文燃一句,

    “你?那么好奇难不成你?以前暗恋崔栖烬啊?”

    陈文燃呲牙咧嘴地“呸”一声,“不一样好吧,好歹我和崔栖烬也算是大学四年朝夕相?处,毕业后这么久又?算是共患难过来?的,这件事?她一句都?没跟我提这合理吗?”

    冉烟还想再说什么。结果?陈文燃顺着这句话,语速飞快地堵回去,“假如现在水水才跟你?说她那段网恋之后还有别的故事?你?怎么说?”

    “怎么可?能呢!”

    池不渝突然插嘴,大喊一句,脸蛋红扑扑的,“你?们吵架归吵架,啥子嘛,就扯到我这儿来?咯。”

    冉烟没话再讲,“什么乱七八糟的!”

    陈文燃抱抱拳,给?池不渝道歉,“就是打?个比方嘛。”

    转而问?崔栖烬,“所以你?那个恋爱到底怎么回事??”

    崔栖烬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应该看?一眼池不渝,很自?然地看?一眼。于是她看?了一眼,发现池不渝也正好在看?着她,脸颊鼻梁上连着漂亮的微醺腮红。

    蓝色氛围灯已经关闭。

    但她的视线还是像一条滑溜溜的热带鱼,抓不住,避不开。

    直到她们同时避开。

    崔栖烬才仰仰下巴,把刚刚抽出来?的真心话卡牌洗进去,“赢过我再说吧。”

    陈文燃撸起袖子,仿佛三人特务的小?组长一般宣誓,

    “你?等着吧!今天一定让你?输得干干净净!”

    一般来?说,这种话一般到最后都?无法实现。今夜也是如此,崔栖烬没有再输过一次。反倒是陈文燃输红了眼,在那盒真心话大冒险里,把自?己罗曼史接吻史说了个干干净净,还当场用夹子音唱完整首好汉歌。

    不知玩了多少盘,输主终于换了人,陈文燃发出反派般的大笑,咬紧牙关给?崔栖烬对面的池不渝支招。

    池不渝皱紧鼻尖,时不时抿一口百利甜,大概是她认为这样能够让自?己冷静。她当自?己是热血漫里的女神探,靠喝酒来?释放大招。

    于是她脸蛋上的微醺腮红妆,变成了真正的微醺。崔栖烬出完最后一张,池不渝对自?己手里的一堆牌不太满意,往桌上一扔,纸牌散落一堆,她抿一口百利甜,从惩罚卡牌中抽出一张大冒险——

    “打?一通电话给?初恋,跟她说——古娜拉黑暗之神——呜呼啦呼——黑魔变身!”

    冉烟念了出来?,撇一下嘴,“幸好不是那种恶心吧啦的玩意儿。”

    陈文燃一晚上没等到崔栖烬再开口,兴致缺缺,捻起纸牌看?一眼,“这还不够恶心啊?”

    “丢脸比再续前缘好。”冉烟说,又?看?向池不渝,“你?应该没有你?初恋的电话吧?”

    池不渝抱着所剩无几?的百利甜,脸上的微醺腮红似乎开始蔓延,眯着眼说,“没有。”

    “没有就算了。”崔栖烬适时加上一句,“反正也是最后一轮——”

    “但我有Q/Q!”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一点?百利甜喝嗨了,池不渝兴冲冲地截断她的话,然后歪歪扭扭地跑到吧台那边,埋头在自?己拎过来?的腕包里翻找一会,突然自?带音效地发出一声“噔”,从其中掏出一部旧得很可?以的手机。

    黄澄澄的灯光像融化的果?汁淌在周围,崔栖烬看?清那是一台款式很旧的iphone。她突然想把池不渝那杯百利甜抢过来?灌给?自?己。

    冉烟问?一句“这是什么”,陈文燃“哇塞”一声。

    池不渝还站在吧台那里没有过来?。晃了晃手上的手机,自?己也晃晃悠悠地站着,有些不稳地说,

    “我以前的旧手机,前几?天被表姐翻出来?,今天正好要拿去处理掉……”

    一边说,又?一边按紧侧边的开机键。按了一会,在微弱的手机光线里,眼睫毛眨了眨,语速缓慢地说,

    “开机了。”

    陈文燃看?热闹似的凑过去,“十年前的手机还能开机?”

    冉烟一反常态,竟然也跟过去问?,“这么多年Q/Q还登录着吗?”

    一瞬之间这边就只?剩崔栖烬一个人。

    她发觉自?己已经维持双手抱臂的姿势许久,下意识松开手,又?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确认是她常用的静音状态。

    再很自?然地挺直背脊,背部皮肤隔着毛衣,贴紧在椅背上,好像这样,就不会有一点?风声漏出来?。

    “你?这时候打?过去人家也不一定还用这个Q/Q。”她不露声色地讲。

    吧台光线比这里更昏暗,她看?到池不渝盯着屏碎掉的手机,像是很费力地在找什么。她以为过了这么多年,池不渝对着一个这样的碎屏手机没有什么耐心。

    结果?池不渝冷不丁冒出一句,“找到了!”

    陈文燃煽风点?火,“那快打?过去!”

    冉烟给?出合理方案,“既然是Q/Q,那就发条消息就好吧,这样也有可?能被当成盗号,看?见了之后也不会以为你?找她再续前缘。”

    池不渝点?点?头,手指在碎了的屏幕上滑来?滑去。看?上去这个惩罚对她来?讲,完全不值得扭捏。

    过了半分钟。

    崔栖烬继续双手环臂,看?这三人鬼头鬼脑凑在一起的头,心平气和。她不打?算参与这种无聊游戏,也不知道池不渝到底有没有发完这条Q/Q消息。

    就在这时候,陈文燃突然看?过来?,提醒一句,“崔栖烬你?的手机一直在亮,好像是有人打?电话给?你?。”

    崔栖烬贴紧椅背的背脊松了松。

    微微点?头,说“我知道了”,一时之间没有看?屏幕上的电话到底是谁,拿起手机走到阳台落地窗边,发现是一串陌生电话。

    情人节的夜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天上的云更多,能遮蔽住的东西也就更多。她坦然自?若地按下接听键。听到那边忽而传来?尤其鲜亮的一句,

    “巴啦啦能量——”

    恍惚间她听见楼下有人在这个情人节很应景地大喊“宝贝再给?我一次机会吧!”,然后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哒”地一声,与此同时电波信号和现实空间连通双重奏。在那一秒钟她下意识回头——

    “生日快乐!!”

    陡然间有三张热气腾腾的笑脸拥挤着从木质吧台底下冒出来?,吵吵嚷嚷地整齐大喊。

    此时视野黢黑,她先看?到的是2和6两根蜡烛,再看?到两根蜡烛背后的池不渝狡黠地笑,看?到池不渝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loopy形状的奶油粉蛋糕;

    冉烟顿了半拍,忽然又?蹲下去掏出一个生日帽;

    陈文燃拿着还没来?得及放下的火机,看?到她之后忽然背过了手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蓝牙音响忽然切到Twins的《Happy Birthday》,以及三道不算太整齐的伴唱声音……县诸负

    其中有一道声音在耳边贴得最紧,嗓门最大最亮,不像是小?时候在台湾待过,反而像是在哈尔滨待过一段时间。

    楼下那个喊“再给?我一次机会”的人没了声音,不知道今晚到底能不能得到皆大欢喜的结局。

    崔栖烬缓慢松开贴紧耳廓的手机,手垂落到腰侧,手机屏幕发出微弱白光。

    “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Happy birthday~ ”

    三个人护着蛋糕缓缓绕过吧台,朝她走过来?,年轻脸庞被摇晃烛火映得轮廓模糊,光线笼统,她们好像在一幅色调统一的印象派油画里,光影迷虚,笑得好开心。

    崔栖烬慢半拍地挂断电话。

    “Happy birthday to you~”

    貌似这首歌的意义就在于重复。三个人的歌声整齐而喧腾——

    很快就飘到她近前,冉烟显然不太熟悉业务,笑眯眯地给?她戴上生日帽,一下子又?掉落下来?,似乎正砸落在她脚边。

    逗得池不渝扑哧扑哧笑出声来?,眼睛眯得快要看?不见,嘴里噗噜噗噜地,却?还是在坚持用瘪瘪音调给?她唱“Happy birthday to you~”。

    忽然间只?剩池不渝一个人在唱,于是陈文燃又?手忙脚乱地快速弯腰捡起生日帽,一边哼哼着,一边又?像个老管家似的重新给?她戴上,戴得牢牢的才满意地松开手。

    “Happy birthday to you~”

    最后一句欢快而整齐地结尾,三张窜着热气的脸庞挤到她跟前。陈文燃呼出一口气,指一指正中间的池不渝,

    “是水水的主意,她说这是第一次给?你?过生日,总得来?点?惊喜,蛋糕是她订制的,可?爱吧,也是她今天跑到春熙路那家网红店去拿的,差点?迟到。”

    猜到了。这么喜欢loopy的还能有谁?

    冉烟不满陈文燃推卸责任的行为,“是我们三个共谋,一个也别想逃。”

    然后又?给?崔栖烬解释,“知道你?不太喜欢惊喜,但想着买个蛋糕也不算什么大惊喜,本来?还想让陈文燃故意和你?吵一架然后再亮蛋糕的,后面水水说那种太老套了而且还容易惹你?生气,打?个电话应该没有吓到你?吧?”

    确实不算什么大惊喜。

    崔栖烬看?着loopy蛋糕上两根缓慢融化的蜡烛,尘埃落定地想——

    这就是陈文燃一定坚持在家吃火锅的原因??还从准备火锅开始就一直在用蓝牙音响放歌,称这为情人节的浪漫?这就是冉烟一反常态和她们两个凑热闹的原因??这就是池不渝……

    今天下午行为举止这么奇怪,一直不让她接近吧台和冰箱,刚刚又?很爽快接受那些惩罚的原因??

    她们铺垫了整整一个春节,就为了这样给?一个二十六岁的成年人过生日。

    阳台落地窗开了半扇,今夜风大。

    崔栖烬看?到面前的池不渝微微抿着唇,护着被吹动着的烛火,隔着暗黄火苗谨慎地望她,有些不太自?信地强调,

    “我看?你?上次还挺喜欢loopy的。这个蛋糕手稿是我自?己画的,你?就算嫌我画得丑,也不要在我面前说出来?。”

    其实不丑。

    她们高中都?学的美术,毕业后池不渝又?走的服装设计这一块,平常手稿一张张的画,画一个已经形象非常饱满的loopy,怎么会丑。

    而且……

    “这家蛋糕店手艺还不错。”

    在一整首重复单调的生日快乐歌之后,崔栖烬终于讲出第一句话,看?到池不渝不服气地瘪瘪嘴,便不经意地问?,

    “所以你?们今晚玩这么久的真心话大冒险,都?只?是为了铺垫这个蛋糕?”

    “诶我先说明啊——”陈文燃接了话,

    “刚刚那张卡牌我们可?不是设定好的,完全就是随机的,本来?想着随便抽一抽最后就想个办法把蛋糕亮出来?的,结果?这张卡牌抽得还算挺妙的,适合我们见机行事?,水水刚刚突然来?这么一下,还是我和冉烟眉毛都?挤掉了才来?的默契。”

    原来?“巴啦啦小?魔仙”完全是现场发挥。

    “好了嘛,快别说咯。”

    大概是今晚提及那段狼狈往事?的次数太多,池不渝到现在才露出一点?对提及初恋的抵触情绪,低声催促着,

    “要吹蜡烛了,等下都?要融掉了。”

    “还要吹蜡烛?”

    崔栖烬不太习惯这个流程,挪了挪步子。

    “对哇!”池不渝把她拦得紧紧的,一双眼睛眨呀眨,“你?过生日不吹蜡烛不闭眼许愿算什么过生日?”

    “这可?是你?二十六岁大寿。”陈文燃添油加醋。

    “许一个吧,说不定真的能实现。”冉烟也附和。

    池不渝对她做了个鬼脸,强调,“就是就是。”

    貌似配合一下也没有什么坏处。崔栖烬没有再挪动步子,只?是在三人直勾勾地注视下,不太自?然地闭上了眼睛。

    许愿。

    ——一个对她来?说极其陌生的词语。

    她从来?不信生日愿望真的能实现,也几?乎从来?不过生日。这种对别人来?讲是家常便饭的事?,不知为何对她而言反而有些茫然无措。

    人在茫然的时候思绪就会乱飘。

    她轻而易举地想起上次这样类似的场景——是在她十八岁生日之后的三天。

    她很突然地讲自?己坚持不婚主义。

    余忱星当时还很小?,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顶着混身发亮的钉子。

    刚放学回来?换鞋,听到她这句话,平淡地看?了一眼崔禾和余宏东,书包扔到房间,又?出来?叼着棒棒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开始摆弄吊着亮晶晶吊坠的手机。

    崔禾坐在她对面,始终面带微笑。半晌,从拉到下巴处的冲锋衣外套里掏出手帕,搓了搓手心——她的手非常容易出汗,印象中这一点?一直没有变过。

    她那时十分和蔼,没有问?她为什么,只?对她讲一句讲过很多遍的话,“这没什么不好的崔栖烬。”

    盖住她的手背,汗液很黏,以至于她以为她要在她十八岁生日过后的三天很亲热地拥抱她。但是崔禾没有,她只?是在对面注视着她,像往常一样,讲,

    “只?有一点?你?需要稍加注意。”

    说完这句,像是特意给?她留了个提问?的话口,才说,

    “你?就是太渴望认可?了,好像做什么事?都?要经过别人的同意,才会更有动力去做,但我一向认为你?是独立的,我们都?讲自?己的声音要大过其他人的,才不会总是渴望从别人那里得到一切。”

    崔栖烬低头,接住崔禾的视线,也接住崔禾的话,“我不应该这样。”

    崔禾柔和地笑,“我并没有讲你?是错的。你?是成年人了,对一切都?应该有自?己的判断,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崔栖烬点?头,“您说得对,对不起。”

    崔禾笑着拍拍她的手背,把手收了回去,没有再讲话。

    余宏东也坐在她对面,和崔禾隔了一个位置。他扶了扶眼镜,他的眼镜框好像也一直都?是变形的,不知道为什么不去换。

    他平和地盯着她,和崔禾放在桌上的手隔了好像有一米远,和她的手好像有两米远,记忆中家里那张餐桌实在是尺寸太大了。险祝副

    然后他蹭了蹭拖鞋鞋底,抿了一口酒,突然问?,“崔栖烬你?今年是不是十八岁了?”

    她有些紧张地说是。

    他又?笑,“原来?你?已经这么大了,那完全可?以自?己决定这种小?事?。”

    看?了看?手表,

    “我今晚的航班飞上海,如果?你?还想和我聊一聊的话,可?以给?我微信电话,我这周日下午有时间。”

    崔栖烬说,好的,然后心平气和地看?他们从门口接过外卖蛋糕。

    蛋糕上面有一圈草莓,很酸的草莓。崔栖烬一个都?没有吃。迫于时间安排,他们询问?是否可?以省去吹蜡烛环节,崔栖烬善解人意地表示可?以。

    于是切完蛋糕。

    崔禾就裹着那套不太御寒的冲锋衣,和她的学生开始视频会议交流论文的事?情。余宏东踩着点?去实行自?己的今日日程计划——这个时间点?他有一节在成都?还未上完的健身课。

    在沙发上坐了半晌的余忱星,对着他们的背影很不礼貌地嗤一声,轻快地走到蛋糕面前,挖了一大口吞进去,耸着肩和她讲,

    “可?能我哪天犯病在外面死了,你?们三个也会用这种等边三角形状态来?讨论我的葬礼吧。”

    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

    这有什么不好的吗?

    崔栖烬找不出这个结构的缺点?。某种程度上,她无法反驳当时的余忱星,因?为她自?己可?能也是这么认为的。

    顿了半晌,发现自?己已经把蛋糕捣烂,奶油黏哒哒地和蛋糕胚混在一起,像某种泥状物体。

    而那块双层蛋糕缺了两块三角体,也还是那样完整无缺。

    她盯了半晌,最后将勺子一扔,不耐烦地说,“吃蛋糕吧余忱星。”

    而余忱星舔舔鼻尖的奶油,没所谓地说,“好的崔栖烬。”

    这三个人都?向来?只?喊她的全名,也从来?不因?为任何事?问?她为什么。她们是一家人,有一个名为“全家人”的四人微信群,记忆里有家连锁便利店与这个群名异曲同工,连广告语都?说“全家就是你?家”。她们是一家人,很整齐很圆满。时至今日,她也时常用这句话提醒自?己——

    这没什么不好的,崔栖烬。

    “崔木火?你?许完愿了吗?”

    耳边倏地传来?这道声音——音量不大,还伴着一点?甜甜的奶油味道。以至于她这一刻突然想,怎么会有人的声音是能被闻到的?

    下一秒,奶油甜腻味道离她更近。不是草莓,很酸的草莓。她很不喜欢草莓。

    微微睁开眼,烛火跳跃。

    loopy的粉脸笑得很傻,池不渝今天特意化的微醺腮红妆此时此刻看?起来?也有点?傻,红扑扑的。

    夜盲症要怎么过生日呢?

    是不是在她没有任何原因?地注视她的时候……

    池不渝只?看?得清两根蜡烛,看?不清她的表情到底是恶劣还是可?悲,看?不清她到底是谁,也完全不知道今夜超过百分之八十的云量背后到底是什么。

    但或许,看?不清对她来?讲才最好。阴天总归不是一个好天气。

    “嗯?”大概是没等到她反应,池不渝歪了歪头。

    “没有。”

    崔栖烬重新闭上眼睛,这是她成年之后第一次过生日。

    三角形是最稳固的形状。

    她需要最稳固的形状,她需要任何人都?无法打?破这个结构,包括她自?己。

    于是她许:

    我希望,今夜的云永不散开,我的三角形永不坍塌,我的世界永远一成不变-

    loopy蛋糕没做得太大,六寸,一人一块刚刚好。

    争争抢抢地吃完被崔栖烬四等份平均分配的蛋糕,冉烟和陈文燃换好衣服准备回家,陈文燃的第六次分手之旅终于到了尽头,被冉烟牵着手用一行李箱的甜食接了回去。

    而池不渝吃完蛋糕后,对自?己一整天的表现十分满意,又?大概是觉得自?己实在是辛苦需要加倍奖励,于是又?趁她们不注意抱了一杯百利甜兑乌龙茶,悄悄咪咪地喝起来?。

    等她们发现的时候。

    她已经顶着红通通的脸,双手抱着膝盖在沙发上窝着,美滋滋地抿一口又?一口,两边的丸子头还没有解下来?,像一只?在偷乐露着门牙笑的垂耳兔。

    今晚的池不渝好像很开心。

    是开心吗?崔栖烬觉得是。

    临走之前,冉烟本来?想把池不渝也带走送回去。陈文燃在那里和崔栖烬挤眉弄眼,“让崔栖烬送吧,反正她近。我们还要回南边呢,等下没有地铁了。”

    她们是酒鬼情侣,从来?不开车出门。

    崔栖烬对上陈文燃的视线,很迟钝地想起——这场生日宴的初衷,是为了还东西给?池不渝,是为了跟池不渝划清界限。

    结果?被突如其来?的生日惊喜打?破。现在是陈文燃提醒了她。

    她揉揉眉心,看?一眼在沙发上眯着眼东倒西歪的池不渝,点?头同意。

    她这次没有喝酒,应该不会出什么其他意外,还可?以趁池不渝喝醉,直接把东西还给?池不渝,省去一份尴尬。

    二十点?三十四分。

    崔栖烬懒洋洋地在阳台上撑着头吹风,看?陈文燃和冉烟给?自?己带上门,又?在阳台上低头往下看?。

    小?区绿化多,陈文燃推着行李箱顺着花坛边边走,路过一棵挂满灯笼的树时,忽然坐在行李箱上转了个圈,欢快地朝她挥手,朝她这边大喊一句“崔栖烬生日快乐!”。

    冉烟慢半拍,推着另一个行李箱跟在后面走,却?也还是跟着陈文燃一块抬头,似乎是分不清是哪个方向,朝她邻居那边挥了挥手,后头跟了一句“生日快乐”。

    不知道小?区是不是还有其他闲着的人,反正成都?这座城市的本性就是爱凑热闹。

    于是在她们两个之后,底下又?零散地传来?几?道陌生声音,吵吵嚷嚷地跟着用成都?话喊了一句——

    “崔栖烬生日快乐哟!”

    就好像,全世界都?在祝她生日快乐。二十六岁,二零二四年,她已经当了八年的成年人,已经不再当自?己的生日是一回重要的事?。

    却?突然有人给?她精心准备惊喜,突然就有这么多人喊着祝她生日快乐。

    喊声在仍未平静的夜显得有些模糊,很快就被路边的车流声掩盖。

    但崔栖烬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她双手撑在阳台栏杆边上,有些犹豫地往外伸了伸,看?到有人路过抬头看?她时下意识地又?收回来?,最后等路人走了,才又?慢慢伸出手,朝这两人的背影很不明显地挥了挥,很轻很轻地说一句,

    “希望你?们两个不会再有下一次分手了。”

    这大概也能算她的生日愿望吧。毕竟今天还没有结束。她可?以一直许愿。至于实现不实现,也不算作是她的事?。

    “生日快乐。”

    身后传来?一句很微弱的梦语。

    崔栖烬转头,背靠着阳台栏杆,看?到了在墨绿色皮质沙发上的池不渝——

    她抱着膝盖,坐得歪歪扭扭,或者说不是坐,是缩在沙发边边,抱着陈文燃今天送给?崔栖烬的生日礼物,一个长了绿色四肢的洋葱,细瘦手腕从衣袖里垂落,环住洋葱抱枕的四肢,拎着带把的loopy杯,那里面已经被崔栖烬刚刚换成了蜂蜜水。

    总之很奇怪的姿势。像一个拥抱。和一个长了四肢的洋葱的拥抱。

    也不像是刚刚在说话,或者自?己刚刚说了一句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崔栖烬吹着风看?了她一会,拿出自?己的手机,微信里是陈文燃发来?的已上地铁汇报,一些工作内容的交接,一些迟到的新年祝福,泰餐店老板对她这次选购绿植品种的认可?……

    四个人的微信群里悄然无声,余忱星仍然没有消息,最新一条记录停留在余宏东的“祝你?新的一岁前程似锦”,大年初一那天,他们就已经都?给?过她生日祝福。

    他们没有忘记,他们都?记得,只?是崔教授和余教授做事?向来?讲究效率,觉得做过的事?没有再做第二遍的必要。

    “生日快乐~~”

    又?是一句醉语。

    崔栖烬已经记不得这是今夜的第几?次。怎么有人喝醉了就一直喜欢说重复的话?也许还是不能让池不渝喝酒。就算是百利甜也不行。

    她没什么情绪地想。

    又?去看?池不渝,就这么一会,池不渝就已经换了个边缩着,像个多动症儿童。

    然后池不渝像是被自?己不自?觉说的这句话吓了一大跳,猛地惊醒,睁眼,睡眼惺忪,往周围看?了一圈。

    看?到她之后,端着loopy杯抿了口甜水,咂巴咂巴嘴,头顺势一歪,又?昏睡了过去。

    崔栖烬在这一刻突然想到了一部动画片,假老练和风车车。池不渝不像假老练,也不像风车车。她像随时可?以在这部动画片里拥有一个角色,也像这部动画片的总和。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

    崔栖烬低头看?看?手机。

    手机里还有一个新到的快递信息,寄件人是王女士。王女士每年在这个时候都?会给?她寄一个快递,有时候是一颗眼睛,有时候是一颗牙齿,有时候是一个木乃伊头,都?是糖果?,她从看?到的第一秒就知道是糖果?,也在那个时候就知道——王女士就是余忱星。

    不知道这次王女士又?送她什么。

    她叹了口气。

    转眼听到一声砸嘴,然后是皮革摩擦声,她抬头,看?到池不渝在墨绿色皮质沙发里滚了一圈,手里的粉色陶瓷loopy已经垂到边缘,快要掉下来?。

    幸好里面的甜水已经喝了个干净。

    崔栖烬头痛地走过去,靠近沙发,伸手去拿池不渝手里的杯子。

    拿到了。拿不出来?。

    反而是池不渝的手跟着她抬了起来?。

    她用了些力。池不渝的手抬得更高了。可?能如果?这是一部搞笑片,她能用一只?loopy杯牵池不渝绕完整个地球,第二天醒来?发现她们在非洲看?大象;如果?是爱情片,她会小?心翼翼蹲下来?,把池不渝的手指掰开,紧接着事?故发生,池不渝摔进她怀里,她们亲密接触;如果?是文艺片,她会看?着池不渝缩在沙发里,点?一根烟抚摸她的脸庞,不讲话,但此时一定有内心旁白在诉说如果?……

    现实是崔栖烬犹豫不决地站着。

    结果?不知道哪一秒钟,池不渝忽然就松开了手,于是整个人往前倾,脸像是快要砸到地上去。

    事?故发生,电光火石间。

    崔栖烬只?看?见她毛绒绒的后脑勺越来?越往下,猛然间直直伸出手去,小?臂直挺挺地截住了池不渝的颈。

    一瞬之间小?臂横在池不渝颈间,手肘贴在颈侧——这个动作异常熟悉,像她给?了她一道肘击。

    而此时池不渝微微仰起下巴,全身重量压在她手肘处,就这样也没有醒,迷迷糊糊地蹭了蹭下巴。

    崔栖烬站定几?秒。

    松开自?己刚刚下意识握拳的手,一只?手拿着杯子,另一只?手小?臂背部撑起池不渝的下巴,异常僵硬,将人这样送回到沙发边边。险主副

    池不渝很配合,直接缩了回去,再没任何纠缠。

    崔栖烬收起自?己微微发麻的小?臂,松了口气,顿时许多诸如此类的事?故浮现脑海,她盯她歪七扭八的睡姿,古怪地想——

    她们大概,永远都?是一部救人像肘击的无厘头动画片-

    池不渝猛地清醒过来?。

    连忙去捂自?己的嘴,没有发现口水的痕迹,她松了口气,手放下来?,舒舒服服地抱着怀里的抱枕,迟来?地发现下巴有点?不适。

    看?来?她又?张嘴睡觉了。

    她打?了个哈欠,室内留了一盏睡眠灯,黄暗暗的,不算太黑,周围的家具摆设都?看?得清。

    头往沙发边枕仰,她看?到玻璃缸里的巴西龟好像也睡着了。往沙发背枕外悄悄伸,她看?到崔栖烬——

    穿花灰色毛衣,黑色裤子,盘腿坐在角落,黑色长发随意盘起,只?露了个侧脸在这边,下巴微微抬起,嘴巴红红的,看?上去已经没有痂。

    面前是一个行李箱,一只?手放在膝盖,另一只?手,手里……好像是一个手机。

    但没有开机,崔栖烬只?是愣愣看?着。

    那边光太弱,池不渝也看?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手机,只?看?清是一个屏幕很小?边框椭圆的,很有年代感。

    她不知道崔栖烬这样盘腿坐了多久,盯这个手机盯了多久。但崔栖烬这时候严肃得像是在做法事?。

    池不渝不敢打?断,只?敢偷偷地想。没过多久,她就看?到崔栖烬慢悠悠地拉开那个行李箱,把手机放了进去,拉紧行李箱,这个行李箱也很老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流行的款式,很小?一个,应该是三位数的密码锁,崔栖烬在上面随便摸了两下。

    接着,她就看?到崔栖烬冷不丁回头,看?到了她。她两只?手还趴在沙发背枕上没有缩回去,酒劲还没又?全消,晕晕沉沉的,下巴在上面戳了戳,

    “你?在爪子哟?”

    崔栖烬看?到她也没有太惊讶,“醒了?”

    池不渝觉得没有,便回答,“还没有。”

    崔栖烬听了这句。

    从容不迫地将行李箱放到角落,站起身来?,非常优雅地拍了拍身上压根不存在的灰,不疾不徐地走到衣帽架旁,拿起外套扔到她头上,

    “那你?一边梦游着一边跟我回去吧。”

    其实池不渝并没有睡太久。

    崔栖烬裹着一件盖到小?腿的黑色大棉袄,到楼下的时候也不过才九点?二十三分,这里是爱情迷航街的街尾,走出小?区就是一条夜市,不算太晚,到处都?是小?吃摊,烧烤炒饭炒河粉烤苕皮烤淀粉肠王孃热卤曹氏鸭脖,一路飘香,一路都?是拎着小?吃的人。只?要不下雪,成都?的冬天不算太冷,但夜里的风总归有些凉。

    崔栖烬一只?手拎着要还给?池不渝的纸袋,另一只?手插在衣兜里取暖,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听到池不渝问?一句,

    “这是啥子哟?”

    风吹过来?,崔栖烬咳一声,把手里的纸袋伸过去,本想顺势就还给?池不渝。

    一抬眼,瞥到池不渝笑眯眯地捧着loopy杯,里面是刚刚在树夏倒进去的生椰冻啵啵水牛乳。

    店员说不能自?带杯,于是池不渝点?了一杯自?己倒进去,一定要用loopy杯喝,这个女人貌似真的很喜欢loopy。

    “给?我的?”

    池不渝的脸还是红扑扑的,双手捧着loopy杯,手腕上挂着一个芭比手腕包,嚼着啵啵讲,“除了loopy杯杯还有别的礼物哇?”

    “杯杯”不是故意撒娇。成都?话喜欢用叠词。

    “不是礼物。”崔栖烬看?池不渝没有手拿,又?把手撤了回来?,“本来?就是你?的东西,等下到你?家我再拿给?你?吧。”

    池不渝说“好哇”,然后又?开始嚼新的啵啵。

    崔栖烬拿出手机。

    看?一眼冉烟发过来?的地址,小?区就在这条街的隔壁,走过去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

    看?一眼池不渝,池不渝在眯着眼鼓着腮帮子嚼啵啵。她的啵啵好像永远也嚼不完,这家树夏的晚班店员大方得有些过分了。不知道崔栖烬下次去会不会也得到这样的大方。

    又?看?一眼天,还是有很多云。

    “你?在看?啥子哟?”

    崔栖烬听到池不渝凑过来?,恶作剧式地压低声音装恶魔低语。往侧边看?一眼,是一个刚嚼完啵啵的酒鬼恶魔。

    崔栖烬说,“看?天,看?天上的云。”

    一般人听到这种话,一定会说——云有啥子好看?的嘛?成都?的云,多得很嘛,看?来?看?去都?是那些啦,你?真是无聊没事?干。

    而池不渝给?自?己闷一口奶茶,仰头,和她一块看?了一会,气息甜甜地说,“今天天气不好。”

    下一句却?是,“我生成都?的气。”

    崔栖烬被她这一句逗得笑出声,“成都?才懒得管你?生不生气。”

    池不渝皱鼻,“那我耍赖皮。”

    “你?耍赖皮成都?也不会过来?哄你?。”

    池不渝叹口气,“爪子今天还要天气不好哟?”

    崔栖烬不疾不徐地走,“不只?是今天,成都?阴天多。”

    不经意地仰头,那些云还是阴沉沉地堆在天上,成都?阴雨天气一向多,云量也比其他城市更多。

    “阴天?”

    池不渝像抓住了什么关键词,突然扯着嗓子大唱,“阴天,在不开灯的房间——”[2]

    她像一个自?动点?歌机器。

    然后又?忘了词,一下卡了壳,闷着头喝一口奶茶,又?张嘴,跳了一句,“爱情究竟是精神鸦///片——”[2]

    崔栖烬突然之间笑得肚子痛。这条街这么多人,只?有她一个人笑成这样。

    池不渝唱完这句也不唱了。脸上笑嘻嘻的,凑到她跟前,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腮帮子,

    “你?的心情好了点?没?”

    崔栖烬脸上的笑敛了一半,“为什么要这样讲?”

    池不渝转了转眼珠子,喝一口奶茶,摇头晃脑地讲,“因?为今天天气不好啊。”

    崔栖烬以为这个醉鬼又?要开始唱阴天,或者是晴天。

    结果?池不渝并没有唱,也没有继续往前走,只?是站在原地,很突然地嘴一瘪,说,

    “崔木火我走路走得好恼火哟,太远咯。”

    像是在转移话题,很刻意。

    “十几?分钟路哪里远了?”看?在阴天的面子上,崔栖烬维持着耐心,“你?大学的时候扬言减肥每天拿杯奶茶在操场怒走十几?圈这样长的路。”

    “加油,你?可?以的,你?还是当时的你?。”

    “我不是。”池不渝垂下头,认输得很快,“我长大了。”

    不是来?真的吧?

    崔栖烬狐疑地盯一会池不渝,发觉池不渝真的没有继续往前走的趋势,强调一句,“我可?不会背你?。”

    池不渝嘴角往下,嘴巴瘪得很不好看?,看?起来?有点?像生气。

    崔栖烬选择循循善诱,“再走十分钟就到了。”

    池不渝委屈地捶捶腿,说,“我今天拿蛋糕在春熙路找了好久好久,那里人好多好多,我手表都?显示我消耗一千多卡了……”

    崔栖烬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有些犹豫,“那我——”

    话没说完,池不渝开始摇头晃脑,四处张望,然后突然跑向一个公交站牌下。

    崔栖烬跟上去。

    生怕她就这样趁着醉意跑到马路上去。结果?池不渝只?是凑到公交站牌研究了很久,最后喜滋滋地用手指戳着上面的塑料面板,冒着热气地讲,

    “我们来?坐公车!”

    大半夜,坐公车。

    崔栖烬看?了一眼,“就一站,坐完也还要走路,你?确定要坐?”

    池不渝晕晕乎乎,头一晃一晃的,脑门快要碰到塑料面板,“坐嘛坐嘛坐嘛。”

    崔栖烬眼疾手快,拎着她的芭比小?腕包,用了点?力把她拉得离冷冰冰的站牌远一点?,自?己又?凑到站牌面前看?,

    “末班车是九点?,现在可?能没有——”

    “来?咯!”

    话没讲完,她就听到这句声音很亮的话。崔栖烬下意识转过头,直接对上近在咫尺的车灯,刺得她立马阖紧眼皮。

    再睁眼,还没看?到到底是哪一辆车,就先感觉到了拦在自?己眼镜之前的掌心,软软凉凉的,间隙中透着一点?光。

    她还没反应过来?。

    捂住她的掌心就松开,抓住她的手腕,极其热情地将她直接拉上了车。

    那一瞬间她脸色苍白地被空气呛到咳嗽,踉踉跄跄地跟着这个醉鬼上了车,差点?还以为她们在逃难,就像这次不上车就不会再有下次上车的机会。

    不过,只?要和池不渝待在一块,就总有这种处于计划之外的意外。她都?已经不意外这种意外的发生。

    反应过来?时,是车门呲啦一声关上,车辆往前开,她和她已经一前一后地落座。这种车型仍旧没有并排座位,仍旧是复古的木质车座和全木的车厢和内饰,仍旧是卡通化的外观,十几?年前的社区巴士,座位不多,功能落后,运行线路很短,如今还在运行。

    成都?似乎就是一座如此恋旧的城市。

    崔栖烬有些陌生地靠在椅背,恍惚地看?着窗外街景飞快掠过。

    没看?几?眼,就看?到池不渝突然从椅背后探头出来?,晕沉沉地趴在她的椅背上。

    先是往外看?了几?秒钟,用后脑勺对着她。过了一会,像是这边的风吹够了,脸又?换了一边压着,面对着她,眯着眼用后脑勺来?吹风。

    两颗绑起来?的丸子还是没有松下来?,冒出来?的发岔被夜风吹得乱乱的。

    这时她闻到了她的味道,是已经变得极淡的柏林少女。她想她看?到的风景她都?没有看?到。

    “崔木火我头好晕哦。”池不渝迷迷糊糊地讲。

    “忍着点?,马上到了。”

    崔栖烬微微挺直背脊,侧眼,忽而看?到在池不渝脸上流淌的车灯,红的,蓝的,黄的,都?有,那些光在池不渝脸上像一个打?翻了的调料盘。

    池不渝压着脸,蹙着眉,不太舒服的表情。

    “谁让你?喝那么多酒的?”

    虽然崔栖烬这么说,虽然只?有一站路,但她还是摸到了自?己随身带的蓝牙耳机。

    拿出来?,连接手机。

    瞥一眼倒在她椅背的池不渝,看?池不渝被压得瘪瘪的脸。

    她叹一口气,想池不渝喝醉了可?真麻烦。她用两根手指抵住池不渝的脑门,将池不渝的头从硬梆梆的座位上移开,将耳机塞到池不渝的耳朵里。

    接着在自?己身上找了找,想找到一点?东西给?池不渝垫一垫,可?翻来?覆去,却?只?找到自?己刚刚塞进衣兜里的纸袋。

    思忖了一秒,看?在她掌心里贴着脸的池不渝,将纸袋垫在椅背上,再把池不渝的脸小?心翼翼地放了上去。

    反正里面的衣物也是池不渝自?己的,池不渝应该不会嫌弃。

    池不渝果?然没有嫌弃,咂巴了一下嘴,脸上的表情看?样子舒适了一些。

    车外的风吹进来?,崔栖烬打?开网易云,随意地滑了滑,点?开日推里的一首Twins。过了几?秒,池不渝迟钝地摇头,

    “要普通朋友。”

    醉成这样了还能挑?

    崔栖烬看?池不渝皱紧的鼻尖,服输地点?开了《普通朋友》。

    池不渝满意地舒展眉心,又?在风声里含含糊糊地问?她,“你?不听吗?”

    崔栖烬握着还剩一只?耳机的耳机盒,“我不习惯和别人用一副耳机。”

    这种在现代社会十分常见的亲密行为,在她看?来?却?十分尴尬。这种习惯大概沿袭于有线耳机时代,而两个人用同一副耳机,必然因?为一根线捆绑在一起,从而限制行动距离,互相?干涉一整首歌的时间,或者不只?一首歌的时间。

    那时她就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直到如今已经是蓝牙耳机时代,她仍旧坚信用同一副耳机不是一个好的习惯,还是会将两个本来?是自?由来?去的人,束缚在10米左右的有效距离。

    本来?是一件好的事?,结果?变成束缚。

    池不渝“哦”一声,嘟囔着,“那你?为什么不把两只?耳机都?给?我?”

    给?一只?还不够,还要两只??

    “给?你?两只?怕你?携耳机潜逃。”

    “哇我有这么坏撒?”

    “那我怎么知道你?坏不坏。”

    “拜托,这么多年了诶,我是什么人你?还能不知道的哦?”

    是啊,这么多年了。一不小?心,我们认识了十一年。但我还是不知道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有时候和我一点?也不合拍,有时候给?我带来?很多麻烦,总是自?以为是总是想一出是一出。

    我说看?云的时候你?又?要说今天天气不好,说你?生成都?的气。然后我才知道,原来?我也在生成都?的气。为什么成都?总是有这么多云呢?但我下一秒又?希望云更多一点?才好。我很矛盾,我知道我很矛盾。

    每次我以为我足够了解你?,你?身上就会出现一些令我困惑的新变化。

    池不渝,你?真的一点?也不简单。

    “不知道。”

    崔栖烬如实作答,池不渝没有再继续抓着她不放。她们一起心静气地坐车。

    平心而论,许久没有坐过公交车,感觉还是不太一样。

    现代人坐惯了时速很快的地铁,习惯了窗外是黑黢黢的轨道和一闪而过的轨道灯,早已忘记了,公交车外是敞开的路,是这座城市或热情或啰嗦的生活边角料。

    譬如现在,社区巴士路过一辆歪歪扭扭的电驴,是两个贴得紧紧的女人,戴着头盔,一个双手把住车头,一个双手环住前面的人,她们互相?取暖,车头贴着一道被淋湿的彩虹,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崔栖烬看?了一会,她不知道这一会到底有多久,只?知道这一会自?己什么都?没有想。然后,她注意到池不渝也将脸换了一边,晕沉沉地看?着窗外,脸上还是有好多颜色的光,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和她一样,在看?那辆电驴,看?这两个女人。

    等这辆电驴与她们分道扬镳,她收回视线,看?到池不渝突然转过头来?,脸朝向她,慢慢睁开眼。

    车窗是开了一点?缝的,整座车只?有她们两个乘客,像是全世界都?只?有她们两个乘客。她不知道司机到底是谁,只?知道刮进来?的风很凉,有一道红色车灯泼进来?。

    而她将下巴枕在她椅背旁边,右脸压出一道红印,就这样歪头看?了她一会,像好奇,像茫然。

    最后碰了碰她被风吹得扬起来?的头发,缩手的时候冷不丁地说一句,

    “崔木火你?谈恋爱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的啊?”

    崔栖烬没想到池不渝忽然会问?这个问?题,一下子顿住。

    她不打?算回答,可?池不渝盯着她,很执拗,像是要非要得到答案。

    她们好像在比赛大眼瞪小?眼。

    最后,池不渝先认输,将那一只?蓝牙耳机让给?她,凉凉手指塞到她的耳廓里。再继续用那双醉醺醺的眼盯着她看?。

    她们像只?有一个耳机。

    然后她让给?了她,让她能有随时去向十米之远的自?由。

    “应该不怎么样。”良久,崔栖烬听到《普通朋友》唱到结尾又?重新开始唱,然后这样回答。

    “应该不怎么样?”池不渝困惑地眨了眨眼,手指戳戳她的头发,

    “应该不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应该不怎么样就是不怎么样的意思。”崔栖烬耐心地讲,虽然这听起来?很像绕口令。

    “那为什么会不怎么样?”

    她们像是在这一站路不停地说绕口令,试图先把对方绕进去。

    她问?她为什么。

    崔栖烬不明白这一站路为何还没有到站,可?能是她也喝醉了,可?能是这是池不渝喝醉之后的梦境,她不小?心入了梦,于是这辆公车原本就不会到站。就像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真的回答这个问?题。

    她只?知道,开到一个红灯,一直敞开的车窗外忽然有雨丝飘进来?,水雾在车窗外弥漫,潮湿朦胧,忽然之间阴天变为雨天。

    然后她听见自?己特别漫不经心地说,“可?能是因?为我爱得太少了吧。”

    “那我谈起恋爱来?应该正好和你?相?反。”

    那一瞬间,池不渝浅浅亮亮的眼也变得雾蒙蒙的,在她耳朵旁边咯咯笑,笑了好一会,才倒在椅背上,轻轻地讲,

    “我好像爱得太多了。”

    第18章 「普通雨」

    “我怀疑我就是个恋爱脑。”

    成都的雨总是来得很浅, 安静冷清,不太有哗啦啦的?大雨,而且总是喜欢在夜晚落下,连天气预报都?摸不透。以至于人们吃不准它到底会在何时何分来, 来了之后会带来什么……又到底会不会来。

    似乎耳机里在唱的普通朋友, 也?与之大同?小异。

    崔栖烬没有将车窗全部关?闭, 而是选择维持那一点间隙, 细雨朦胧, 像绒绒毛边,将街景变得模糊。她看?变模糊的?街景,听变模糊的池不渝将下巴枕在她椅背上,睫毛晃来晃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讲,

    “恋爱脑是贬义吗?我不知道。但要是放在其?他人身?上我觉得不一定是, 但要是放在我自己身?上,我就觉得是了。”

    你知不知道你这段话里?有一个?很大的?矛盾?兴许你需要给恋爱脑道歉。

    “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上别人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唉……你肯定嫌我不太聪明。但我那段时间确实?不太聪明, 整个?脑子都?被糖水粘住了似的?,每天想些有的?没的?的?东西。”

    “我是不太聪明的?恋爱脑,这才是贬义。”

    你不谈恋爱的?时候也?不太聪明。但这不是贬义。

    “你刚刚说你谈恋爱的?时候不怎么样, 我不觉得。你是一个?那么独立又那么聪明的?人, 肯定不会像我这样, 肯定要很理智,估计都?不会随便乱生气?”

    独立?聪明?理智?

    这些特质在爱情这件事情上算是褒义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莫文蔚唱——爱情究竟是精神?鸦///片, 还是世纪末的?无聊消遣[1]。这两组宾语都?是贬义。

    这样想来, 爱情这个?词语也?只是个?贬义。

    “说出来你肯定要笑我, 你肯定一直都?觉得我隔着网络喜欢别人是一件很蠢的?事情,对不对?”

    “大家都?说网恋很不靠谱的?, 用大人的?话讲就是网线一扯就没得咯,哎,话好像也?不是这么说的?,我们高?中那会是不是已经在用Wi-Fi了?”

    记得。然后你的?手机就被班主任收掉无数次,班上同?学手机被你借了个?遍。很不幸,我也?借给过你。有一次你还给我之后,我发现整个?班的?人都?在转发同?一条消息——

    【注意了!今天是海绵宝宝的?生日,腾讯老板女儿特别喜欢海绵宝宝,借此公布:只要将这条信息发给十五位Q//Q好友,账号就会多?出一个?太阳一个?月亮!不信的?话发完十五秒看?自己的?账号!】[2]

    你言之凿凿地说你知道这肯定是假的?,但下一秒又气昂昂地吹吹刘海——跟我说这可是海绵宝宝,试试反正也?没差的?啦!

    “话又说回来,我也?是在那件事发生很久很久以后,才慢慢开始怀疑我是一个?恋爱脑的?。”

    “就比如说……就比如说,现在大家不都?强调恋爱关?系要正常健康,要独立有界限感也?要互相支撑才能走到最后吗?虽然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对的?……”

    “但起码我不是这样子的?。我一陷入爱情的?话,就会比现在更粘人,更烦人,讲得不好听一点就是大家说的?作……屁大点的?小事,情绪就会上上下下,跌宕起伏,不听使唤……这样干说你可能不太理解,我给你举个?例子吧……”

    池不渝说到这里?,鼻子红红的?,好像是被车窗外?裹挟着雨丝的?风吹的?。

    “就是,就是……”

    磕绊了几下后,语气变得有些沮丧,

    “就是有一次,我上体育课,在我们学校厕所里?来了姨妈没带卫生棉。其?实?按照平时来讲,我要么就是跟厕所里?其?他同?学借,要么就是联系班上同?学,比如……比如找你啊,或者是找我们的?蟹老板班长啊。对了,蟹老板班长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怎么突然不记得了哇?”

    我只记得你和?她趣味相投,连那次海绵宝宝生日你们两个?都?是共谋。

    “但是,但是我那个?时候没有这么做。我拿出手机,我第一反应,就是去找一个?网络上的?人,我们当时甚至还没有见过面,而我在我们自己学校里?发生了很小很小的?事,我都?要去找她哭。”

    “我不是说一定得让她来给我送,而是,而是好像一旦陷入爱情之后,我就期待对方来给我解决任何事,给我提供很满很满的?情绪价值。否则,我就觉得对方是不是不爱我,觉得天都?塌咯。你就说我有好怪嘛?”

    “我的?意思?你应该清楚哇,你这么聪明嘛,就知道我平时也?是挺多?麻烦的?,反正我就总是犯些这种毛病,总之不只是这件事啊,这只是一个?例子,还有很多?这样的?琐碎事情,我都?要第一时间去找她,然后在她当下没来得及回复我的?那一段时间里?我觉得好难过,等她在放学后才回复我之后又要一边说自己没事一边生闷气。”

    “当时也?不觉得这很怪嘛,当时就觉得好委屈,完全控制不住的?委屈。现在跳脱出那个?情境之后回过头去看?,就觉得明明大家都?在念书,而且那个?时候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带手机去学校,我却对人家有这么高?的?要求……”

    显然,池不渝喝醉的?时候还有一个?毛病,就是话密,一股脑儿地把自己往外?倒,还要突然之间开始反思?一些有的?没的?。

    社区巴士一扇窗占据车体的?一半,黑色边框,围着一圈棕木车架,像一台老式电视机一样框着一块玻璃。

    水雾在上面弥漫,彩色车灯氤氲,粉的?黄的?,毛边混沌,风徐徐地刮着,时不时有雨飘进来,池不渝的?侧脸就在这部老式电视机里?,睫毛,眼皮,下巴,嘴巴,耳廓……

    都?映着这些发暗的?色块,变幻晃动,像一个?光影有些黯然的?特写,在回溯十年前的?往事。

    她十分严肃地闭紧眼睛,像是豁出去,要把这些有的?没的?全都?说了,

    “但我一旦陷入爱情了,就总是控制不住这种行为,就好像全世界都?只剩下这一个?人了似的?,她不围着我转圈圈我就要生气,就要难过,而且每天都?差不多?。甚至都?想不起没有这一个?人,我自己的?生活是啥子样的?。”

    说了这些,她“唉”了一声,像是总结陈词,而后又特意强调一句,

    “但我这是对事不对人,你不要误会。”

    崔栖烬在这期间一直没有讲话。池不渝讲到这里?似乎发现了这一点,半掀开眼皮,摘了她的?耳机,往自己耳朵里?一戴,

    “怎么突然不唱歌了哦?”

    崔栖烬把她没戴好的?耳机拿过来,放进耳机盒里?,换了另一只,再塞到她耳朵里?,“这只耳机没电了。”

    池不渝“哦”一声,等这只耳机重新连接上,歌自己开始放,又抠着手指问,

    “你刚刚怎么一直不讲话?”

    崔栖烬看?车窗里?倒映的?池不渝,又瞥一眼歪头看?她的?池不渝。她的?两个?皮筋还在池不渝头上,池不渝还是顶着那两颗杂发冒出来的?丸子头,晃晃悠悠的?,像个?垂头丧气的?小狮子。

    崔栖烬忍不住伸出手去,轻弹了一下池不渝的?脑门,语气淡淡地讲,

    “笨蛋。”

    池不渝这次没跟她争自己不是笨蛋,捂住额头,皱巴着脸,有些颓丧地说,“可能我就是笨蛋吧……”

    声音拖得老长。

    一站路再长好像也?快要到了,崔栖烬透过车窗看?到了还没关?门的?真心话大芒果。叹一口气,

    “人家都?已经先把你抛弃了。你还在这里?反思?这么些有的?没的?,还要特意说一句‘对事不对人’,哪里?有你这么好骗的?笨蛋?”

    “也?不能这么说吧。”

    池不渝有些困惑地蹭了蹭脸颊,脸上的?红印比刚刚更明显了,“我的?意思?是我只是在单纯和?你讨论我自己的?事,而不是在和?你讨论过去的?那个?人……虽然我的?确是有点恋爱脑就是了……”

    说到这里?,悄咪咪地瞄了崔栖烬一眼,又很快将视线缩回去,嘟嘟囔囔地说了几个?字,“还总是*&#……”

    “什么?”崔栖烬没听清她后面说的?话。

    池不渝闭紧嘴巴,头埋了下去,额头迷迷糊糊地撑在椅背上,没有再重复那句嘟嘟噜噜的?话。只说,

    “反正我这个?人一旦喜欢别个?,我人就傻了,事情就要被我整得遭透了,这不就是恋爱脑哇?”

    崔栖烬看?她毛绒绒的?后脑勺,静静地问了一句,

    “你为什么不说你初恋的?坏话?她不是抛弃了你,又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池不渝撑住额头,闷声闷气,

    “你不也?是?提都?不提,不说坏话,也?不说好话,这么久了,连人家长什么样是个?什么人都?不要跟我们讲?”

    崔栖烬张了张唇。

    还没来得及开口,池不渝就又自顾自地说起来,“可是说坏话也?不是一个?好习惯吧,毕竟是无法双方对峙的?情况,这么多?年的?事又死?无对证,光是听我一个?人讲的?话,可能我说她是一个?满嘴脏话借钱去网吧玩劲舞团还不还我钱的?人,你们都?会信都?会跟我一起骂她,但这不是我想要的?呀,该说的?事实?都?已经说了,她确实?是在约好见面之后一整晚都?没有来,这是她的?错,我怪她,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觉得天塌了,觉得我好恨她,觉得她是一个?好坏好坏好坏的?女人。但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就算编些这之外?乱七八糟的?坏话说她,我也?不会太开心……”

    你好奇怪,你怪她,你好恨她,你觉得她是个?好坏好坏好坏的?女人,但你还是不会编坏话说她。崔栖烬没有情绪地在心里?重复。

    可一般不都?是要在别人那里?疯狂说坏话,自己才会好受一点才会慢慢放下吗?但池不渝为什么不这样?

    难道池不渝这么久了还对一段虚无缥缈的?初恋余情未了……

    崔栖烬神?色古怪,抿了抿唇,“为什么?”

    “这样显得我眼光多?差啊!”池不渝理直气壮地说,

    “还显得我跟个?真要上山挖野菜的?恋爱脑似的?,这样的?坏女人我还在十几岁的?时候爱得不得了还要死?要活的?,多?傻啊!”

    ……这就是池不渝。

    说话的?时候喜欢盯着人的?眼睛看?,其?实?是因为想要看?对方眼睛里?的?自己漂不漂亮的?……池不渝。

    原来不是余情未了。

    崔栖烬一时没话讲,沉默一会,憋出四个?字,“你说得对。”

    一晚上讲了这么多?,池不渝心情好像好了些,慢吞吞地抬头望她,“这次你的?观点应该和?我一样吧。”

    “我?”

    崔栖烬不知道话题怎么又回到自己身?上来。她绷紧下巴,不知为何忽然找不到观点来支撑自己的?行为。

    很小的?时候她说草莓是酸的?,崔教授跟她讲人要严谨,讲崔栖烬你在发表任何一个?观点之前,先仔细思?考一下背后有没有支撑材料,否则就是在撒谎。撒谎是很不好的?。

    后来她知道食物类别里?讲草莓是中碱性食物,原来她在撒谎,于是她给草莓道歉。

    可偏偏,池不渝又盯着她。可偏偏,池不渝又跟她说了这么些有的?没的?,乱七八糟的?,显得她回避的?话就会特别没良心。

    她思?考须臾。车好像到了站,车速在不知不觉中变慢。所以她很干脆选择了没良心。反正她一直以来都?没什么良心。

    于是她将池不渝耳朵里?的?耳机摘下,收起来。又将搭在椅背上的?纸袋拿出来,很随意地搭在池不渝脑门上,在窸窸窣窣的?声响里?,轻轻地讲,

    “我不是这样的?。”

    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女人,坏女人的?想法是没有你这么正大光明的?。

    话落,车在那一刻刹车,惯性往前倾一下,呲啦一声,车门打开。她不知道池不渝有没有听见。

    池不渝晕头转向地拿开自己脑门上的?纸袋,有一瞬间的?迷蒙,咬了咬唇,

    “那到底是怎么样?”

    崔栖烬从?座椅上起身?,整个?人又缩在了大棉袄里?,微微别脸看?了一眼车窗外?的?雨,神?情模糊,低声催促,“下车了。”

    落下话,也?不等她,就率先下了车。

    一两步跨到公交站牌下,再回头看?她,整个?人泛着一种懒散孤傲的?白,唇抿得直直的?——像完全不想跟她提及从?前那段恋情的?样子。

    池不渝瘪瘪嘴,还想说些什么。

    这时前方的?司机喊了一句“到底下不下车嘛!”

    她只能憋出一句“好吧”。

    晕晕沉沉地拎着已经喝完的?loopy杯,纸袋,和?手腕上的?芭比腕包,摇摇晃晃地抓住车杠往外?走,脑子里?那个?想法也?跟着她一块晃悠,不停地往外?荡——

    这件事真难想象,崔栖烬究竟会喜欢一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跟崔栖烬一样聪明?独立?骄傲?约法三章?两个?人整天凑在一块掐着点吃饭睡觉?吵架的?时候写个?PPT分别阐述对方错误?谁也?不服输但两个?人还是能一边生气一边和?对方一起生活?

    不对,也?不知道崔栖烬是什么时候谈的?恋爱,兴许那个?时候还在上学都?不太用PPT,是高?中吗?还是大学?是同?一个?学院的?吗?还是其?他大学的??学艺还是学工科学文科学理科?还是毕业后那段时间?是同?事是客户还是邻居?可为什么连陈文燃同?学都?不知道?而且她也?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件事……难道这个?人……

    比她认识崔栖烬的?时间更早??

    “呲啦——”

    车门一下关?上,司机猛踩一脚油门,载着空车厢像是回家赶情人节晚饭,又像是要直接飞到外?太空去。

    池不渝头昏眼花地下了车,尤其?惊恐地瞪大眼睛,忽然捂住嘴巴。

    崔栖烬狐疑地看?她,“你怎么了?”

    街边车辆一辆一辆地穿梭过去,雨丝朦胧。池不渝在这样的?背景里?,捂紧嘴巴,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是突然想到一件了不得的?事。

    “池不渝?”

    崔栖烬伸手过去,在池不渝视线范围内晃了晃手。

    池不渝的?眼珠子跟她的?手晃了晃,似是终于回过神?来,目光总算落到她的?视线里?。恍惚地眨了眨眼。

    崔栖烬松了口气,“走——”

    “崔木火。”

    话还没说完,她听见她喊她,刚想问怎么了。池不渝仍旧盯着她,噗噜噗噜地憋出一句,“我好像……”

    “有一点想吐。”?

    “你的?这个?好像,最好不是真的?。”崔栖烬表情有些凉地说。

    池不渝不讲话,只是这么盯着她,可怜兮兮的?。紧接着突然看?到自己手里?的?纸袋,眼睛忽然间一亮。

    崔栖烬眼疾手快,立马伸手按住她马上要拆开纸袋的?手。池不渝眨眨眼,像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拦住她。

    崔栖烬咳一声,环顾四周,看?到一家开着门的?7-11,松了口气。再回头看?池不渝,扔下一句,

    “你先憋一会。”

    接着就跑去了7-11,蹙着眉,视线在货架上快速扫过,最后拿了一瓶宝矿力一瓶葡萄味菊乐。结账的?时候有些心焦地在玻璃柜台扯了一个?塑料袋,结完账又火速地拎着这些往外?走。

    玻璃门一开一关?。

    她踏着楼梯急匆匆地往下走,走了没几步又顿住,街边车辆人群穿梭,7-11门口垃圾桶里?塞满被扔掉的?花束。

    池不渝就坐在店门外?的?花坛边。

    背影小小一个?,微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崔栖烬走上去。

    一只手拿着宝矿力和?菊乐,另一只手把塑料袋扔给池不渝,忍不住问,

    “你不会没忍住吐了吧?”

    池不渝望她一眼,摇摇头。

    然后又将塑料袋扯开,鼓着腮帮子,用力往里?头吹了一口气,扒拉着提手,挂在自己耳朵上,像是随时准备要吐的?样子。

    白色塑料袋挡了大半张脸。那上面还有一串绿色小字,这个?距离崔栖烬看?不太清。

    “我又不想吐了。”

    池不渝耳边挂着塑料袋,抱着自己手里?满满当当的?东西,说。

    崔栖烬看?了她手里?的?东西一眼,又看?了一眼雨蒙蒙的?天。雨明明不大,但乌云却像是沉到了眼皮子上。

    但池不渝没有站起来。

    于是她踩着街边倒映的?霓虹,坐到她身?旁,双手插进衣兜,微微眯着眼,有些无聊,隔着镜片开始念7-11塑料袋上的?绿色小字,

    “持续发展,7许未来,1份力量,1份贡献……”

    池不渝全程躲着她的?视线。等她念到最后一句,实?在躲不住了,紧了紧手上的?那一堆东西,慢慢地讲,

    “对不起哦,我刚刚太急了,没听你的?话,提前把那个?纸袋打开了。”

    崔栖烬很冷静地说,“那你吐到里?面去了吗?”

    池不渝被她这句话吓了一大跳,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吐,小心翼翼地翻出纸袋,摇头晃脑地查看?情况,过了好一会松一口气,

    “幸好没有。”“这可是我最喜欢的?……”

    说到一半闭紧嘴巴,耳朵红红地垂下脑袋。

    崔栖烬莫名想笑,“那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反正也?是你的?东西。”

    “但……但是……”

    池不渝有些踌躇,“你让我回去再打开,意思?应该是……”

    “我那天不小心带回来了。”崔栖烬直截了当地讲。

    ……应该是想自动略过这件事的?——池不渝可能是想说这句话,但她没有说完。

    崔栖烬有些犹豫,缩在衣兜里?的?手指动了动,却还是讲了下去,“本来是想找个?机会还给你,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她以为今天会是合适的?机会,以为能神?不知鬼不觉,但到底没有。不过思?来想去也?正常,这个?世界上本来很多?事情都?没有合适的?机会,都?会差那么一点点。

    池不渝点头,说“哦哦”,然后又吐出一口气。塑料袋跟着晃晃悠悠,声音隐在这些杂声里?,听不清是什么语气,

    “那今天……”

    “今天?”

    “今天你邀请我来生日,只是为了还东西给我吗?”池不渝说这句话的?时候晃了晃腿,跟个?小孩似的?,不让人看?到她的?表情。

    崔栖烬沉默。

    某种程度上,她没有办法反驳池不渝,这原本就是她的?目的?。可池不渝好像是不开心了。你为什么要不开心呢池不渝?是我过分了吗?我觉得我们在这件事情上应该要达成一致想法的?。

    “你可以这样理解。”片刻后,崔栖烬说,“也?可以理解为——”

    不太顺畅地说完,

    “我是为了还东西给你,才过的?这次生日。”

    池不渝猛然抬头,脸上挂着的?塑料袋哗啦哗啦地响,看?了她好一会,视线又踉踉跄跄地缩回去,像只鹌鹑似的?点点头,自顾自地说,

    “果然,你的?阅读理解比我高?那么多?分不是没有理由。”

    这像是在岔开话题,却又没有真正岔开话题。或者这件事,原本就是一件没有办法岔开的?话题。

    截止至今日,成都?的?初雪过去很久了,天气预报说成都?这个?冬天不会再下雪。这件事也?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

    中间下了不止一次雨,将那些残余酒精冲刷得干干净净,还有一场农历新年,理应把过去一年的?旧事全都?忘掉。

    原本在崔栖烬的?计划里?,也?是这样的?。她只要悄无声息地将纸袋还给池不渝,就可以稀里?糊涂地回避掉这次谈话,和?回避掉今夜的?这场雨一样……一切都?顺利,按照她的?计划推行。

    雨好像停了,又好像要变大了。

    “你——”

    “你——”

    又是异口同?声。

    崔栖烬张了张唇,池不渝闭紧嘴巴,头垂下去,两颗丸子头晃来晃去的?。

    崔栖烬绷紧的?背脊忽然轻松起来。好像一个?人觉得紧张觉得不好开口的?事,遇到更紧张的?另一个?人,反而会好过一点。

    于是她拂了拂她轻晃着的?丸子头,极为慷慨地说,

    “那你先说吧。”

    池不渝发现她的?动作,不太满意地捂紧自己的?头发,嘴里?哼哼一句“崔木火你好烦嘛”,然后又将纸袋捏得霹雳吧啦响,咬紧下唇,

    “那我们现在是……”

    她犹犹豫豫,哼哼唧唧,始终说不出后半句话。以至于崔栖烬的?耐心在这期间消耗掉,她忍不住截断她的?话,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吗?”

    “啊?”

    池不渝被她打断之后有些茫然,但还是在塑料袋下出声回应,塑料袋被她说出的?那些字吹得哗啦啦作响,

    “我记得我们亲了三下。”“哗啦啦~”

    崔栖烬不太自然地咳嗽一声。某种程度上她羡慕池不渝,在这个?时候还可以有个?塑料袋可以吹一吹。

    “我记得你说……你说要爱我一百个?世纪。”“哗啦啦啦啦~”

    崔栖烬觉得自己还是不能做吹塑料袋这么愚蠢的?事情。显然池不渝可以吹,因为醉鬼本来就是不太聪明的?。

    而崔栖烬只能在没有遮挡之下强调,“这句话确实?是你误会了。”

    “哦。”“那我还记得,还记得我们……”池不渝说不下去——还记得我们有一个?亲亲,没有亲掉——池不渝没有说,池不渝选择继续吹塑料袋——“哗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崔栖烬一把攥住她哗啦啦的?塑料袋。池不渝鼓着腮帮子望过来,脸颊还红红的?。她好像把自己当成了鱼,有那么爱吐泡泡。

    “既然你都?记得……”崔栖烬清了清嗓子,收紧下巴,讲,“那应该也?知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事情了。”

    在她的?记忆里?确实?没有这回事,而且按照道理来讲,酒后乱//性约等于早有预谋。她肯定没有这个?预谋,池不渝也?想必没有。

    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讲这句话时语速要这么慢。都?是成年人,就算真的?做了?局面应该也?没有跟现在差很多?吧。

    池不渝像是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绕着手指,语速比她更慢,甚至还有点结巴,

    “好像,好像没有了。”

    崔栖烬“嗯”一声。她确信自己此时此刻的?动作和?表情都?很正常。但一切也?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如释重负。

    而池不渝眨了眨眼。还是脸蛋红扑扑地看?着她。

    “事情说完了。”崔栖烬说。

    “我晓得的?。”池不渝点头。

    崔栖烬又“嗯”一声。池不渝还是盯着她看?。

    “那你还看?着我?”崔栖烬直接问了。

    “你还扯着我的?耳朵。”池不渝突然讲。

    什么耳朵?崔栖烬觉得莫名其?妙,然后就看?到自己还攥着池不渝的?塑料袋。

    有些生硬地松开。她极为平淡地解释,“忘了。”

    “嗯嗯,我知道。”池不渝没有怀疑。

    崔栖烬清了清嗓子,看?到她微微发红的?脸蛋,忽然想起自己刚刚塞进兜里?的?饮料。于是左手掏出宝矿力,右手掏出葡萄味的?菊乐,问池不渝,“喝哪个??”

    池不渝微微皱鼻,手指缓缓指向她左手边的?宝矿力。崔栖烬给出去。池不渝又指向右边,一字一顿,

    “点、兵、点、将、点、到、哪、个?、我、就、选、哪、个?——”

    崔栖烬瞥着她一摇一摆的?手指。

    在她点完之前,把菊乐拆了,吸管插进去递给她。

    “哇——”池不渝吸了一口菊乐,笑起来像一个?葡萄味的?Loopy,“你反应好快。”

    “小娃儿才用点兵点将。”崔栖烬说着,左右看?了看?,池不渝看?起来很忙。她将自己左手里?的?宝矿力也?塞到了池不渝的?衣兜里?。

    池不渝很配合地揣着。

    衣兜鼓鼓囊囊的?,吸了一大口菊乐,笑嘻嘻地说,“嗯嗯,我们大娃儿两个?都?要。”

    小娃儿,大娃儿。她要开始演葫芦娃了。

    崔栖烬没有接话。

    果不其?然,下一句,池不渝疑惑地问,“大娃儿是会喷火吗?”

    崔栖烬无言,过了几秒,给出回答,“大娃儿是力大无穷。”

    面上波澜不惊,插在衣兜里?的?手指却懊悔地搓了搓。她怎么也?开始跟着用大娃儿了?明明是大娃。

    池不渝浑然不觉,“哦哦,这样。”

    过了一会,又问,“那会喷火的?是哪个??”

    崔栖烬怀疑她要把七个?葫芦娃全都?问一遍,“四娃。”

    “那三娃儿呢?”

    “刀枪不入。”

    “二娃儿是千里?眼哇?”

    “嗯,它也?有顺风耳。”

    “那会隐身?的?是哪一个?哦?”

    “……六。”

    还剩五和?七没有问。崔栖烬做好应答的?准备。池不渝却突然不问了,只像个?木鱼一样点点头,说一句,“我酸奶喝完了……”

    崔栖烬“嗯”一声。

    突然不知道该提“回去”,还是再提“葫芦娃”之前的?事。

    一时之间她们再没话讲。

    她不知道关?于那次醉酒的?事是不是真的?已经聊完了,也?不知道她们怎么突然就聊到了葫芦娃。不知为何崔栖烬觉得有些古怪,一般来讲任何谈话都?要有个?结尾的?标志,才会让她觉得安心。

    譬如陈文燃在回家之前和?她说——生日快乐。她刚刚下车之际对池不渝说的?——下车了。池不渝常惯用的?那一句“因为金木水火土,我们要同?甘共苦。”……她是有点关?于细枝末节的?强迫症。

    “嗯嗯我知道”——虽然是陈述句但听起来像有话没有说完,似乎后面还应该讲一句话当作结尾。但她们怎么就忽然聊起了葫芦娃这种没营养的?话题?果然池不渝这个?人好容易把别人带偏。

    而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

    池不渝已经又扭扭捏捏地捏紧纸袋,脚尖戳了戳地地,好一会,才慢吞吞地问一句,“那我们现在是……”

    “是什么?”对了,是这句话,这句话没有说完。

    “要和?好了吗?”“哗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她又在吹塑料袋了。这句话既像结尾也?像展开。就像这场雨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停。

    第19章 「持续发展」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要和好了哟。”

    印象中池不渝不止一次讲过这句话。

    第?一次是在入学晚会的《trouble maker》之后, 池不渝在轮椅上也要这样讲,后来痛昏头过去自己又把这件事忘了,没有再提。崔栖烬当时很不理解——她和池不渝,难道是一种需要“和好”的关系吗?于是崔栖烬没有给出确定的应答。

    第二次已经是在高三, 因?为余忱星。

    至于第?三次……

    是在高考那次争吵之后。那次池不渝大概是真的气得厉害, 一直到她们班毕业聚餐都没再理她。

    反而一副生闷气的样子, 恶狠狠地给自己灌一杯酒, 明明在盯着?她, 等她看过去,又飞速移开视线。

    最后还把那杯喝空了的酒杯“嘭”地一声放桌上,自己闷头闷脑地走出去,不知道要去哪。

    崔栖烬只在余光中看见?池不渝红红的脸,越飘越远的步子。大概人在走神的时候,不管别人给什么都是会接下的。

    于是她很利落地接过蟹老?板班长递过来的杯子, 没有什么表情地喝了个?干净,也不看蟹老?板班长到底是什么表情, 就放下杯子跟了上去。

    那天,池不渝发气在前面走,崔栖烬跟在她后面走, 想池不渝发起气连头发都要冲起来, 丸子头一晃一晃的。

    不知道到底走到哪里, 记忆中好像是一条涌着?蓝光红光的街,刚下过雨。

    还有个?看起来很穷的剧组在马路边上拍戏, 人员零零散散的, 很多道具都存着?东拼西凑的痕迹。一个?戴鸭舌帽穿小马甲的人, 跟灯具店老?板红着?脖子扯——“说咯把你店名打上去就打上去嘛!儿豁!”;另一个?在马路边边蹲着?抽烟,不停地拨打电话, 嘴里不停念叨——阿不然?嘞,哇嘎哩共,你拉多点投资给我?,我?一定保证给你火遍全国?啦!

    当时剧组没有清场。

    她们两个?就这样在大街小巷穿梭,然?后闯进人家?剧组里,晃来晃去,一个?闷头走,另一个?闷头跟,也不知道被多少人看见?。结果?两个?人都被当时的副导演抓住,莫名其妙地盯了半晌,笑眯眯地问?一句,

    “你们两个?……吵架了啊。”

    池不渝下巴一扭,鼻子哼出一口气,“没有。”

    崔栖烬喝了酒头痛得发昏,别别扭扭地讲,“我?不跟她吵架。”

    在大人眼?里,这就是很明显的吵架,很显而易见?的小孩闹脾气。最后的结果?就是——副导演十?分热烈地邀请她们当一个?空镜头的背景板,饰演两个?正在吵架的高中生。

    池不渝喝了些酒兴奋不已,以为自己要当大明星,立马举手同意。崔栖烬喝了酒任人摆布,也跟着?同意。

    于是她们真的在那条街开始吵架。好荒诞,好离奇。崔栖烬这辈子没做过这种事,后来她还无数次想过,如果?不是池不渝,她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离奇又诡异的黑历史?甚至还是影像化的。

    而当时,她们竟然?真的开始站在街边,给人家?表演吵架。但她们两个?似乎都没有什么吵架的天分。

    于是池不渝讲来讲去就是,“崔木火你真的好烦嘛!”

    崔木火看到导演在旁边急着?拱火的手势,体内的酒精似乎跟着?翻腾起来,头昏脑胀地放出一句,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才多恼火!不知道自己夜盲症吗?还要硬喝酒,喝酒也就算了,还要跟个?瞎子似的在街上晃!”

    似是被她的语气激到。池不渝怒冲冲地撸袖子,又发现自己压根没有袖子,于是双手摸了两把干巴巴地揣着?胳膊,眼?眶越气越红,顺势发泄了自己憋了那么久的气,

    “我?不喝酒怎么知道我?喝不了酒啊?”

    崔栖烬一下卡住。

    “那你喝了也不应该在大晚上乱跑!”

    “我?生气就要乱跑!”

    “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些什么,这有逻辑吗?”

    “难道不是这个?逻辑?”

    “不是……”

    “就是!”

    池不渝越讲越激动,眼?眶越来越红,泪水也跟着?滚下来,宛如一条正在脱水的鱼。

    “我?还不是担心你考不了试,我?不像你,那么聪明那么理智,我?就是一个?笨蛋,我?就是如果?准考证掉了会睡不着?觉会吃不好饭,我?就是一直担心睁着?眼?睛到第?二天早上顶着?黑眼?圈直接去熊猫基地和大熊猫一起考试算了,我?就是还会联想到我?要复读从此以后要比你低一级当你的学妹!”

    ……崔栖烬被这一长段话唬得一下愣住。听到最后一句,嘴角不太明显地抽动一下,气势有点快要松动的趋势。

    然?而下一秒瞥见?导演摩拳擦掌的手势,又及时被她憋了回去。

    她迟疑,但是试图冷静地问?,“当学妹又怎么了?”

    池不渝气冲冲地继续,“当学妹就——”

    然?后突然?像一盘卡了壳的磁带,泪珠却还是滚滚落下来。她抹一抹脸,闭紧嘴巴也不说话,就是干巴巴地昂着?下巴,像个?怒发冲冠的小狮子。

    崔栖烬终于憋不出笑。

    抓住不该抓住的重点,莫名带歪了话题,又问?一遍,

    “当学妹到底怎么了?”

    池不渝瘪瘪嘴,吸吸鼻子,泪水还是控制不住地往嘴巴里滚,大概是浸进嘴巴里。她觉得咸。于是乱七八糟地连“呸”几声,才又哼哼唧唧地说,

    “这样你不就高我?一头了?你都成大学生了我?还是高中生?以后同学聚会你穿大人衣服我?还要背着?双肩包穿起校服来?那我?才不要,本来就没有你聪明了,下次和你吵架都不敢挺胸抬头!”

    这是什么逻辑?崔栖烬如果?是清醒的,就会说我?才懒得跟你吵架。

    但那个?时候是崔栖烬第?一次喝酒,她不知道自己喝醉了会笑得停不下来,也不知道自己甚至会因?为这一句话捂着?肚子笑。

    而池不渝反而恼羞成怒,跺脚,凶巴巴地发出狠话,

    “崔木火你不许笑了!”

    崔栖烬还要笑,像个?小孩子。

    池不渝大概也是喝多了,摇摇晃晃地晃着?她的肩,大着?声音喊,“你不要一边晃一边笑,我?要头晕!”

    崔栖烬便跟着?她一块晃。

    这大概就是后来赶来的蟹老?板班长,会误认为她们打架的画面。

    后来崔栖烬醒了酒,得知自己当晚喝的是蟹老?板班长调配的葡萄酒兑可?乐,因?为嫌弃身上的酒味洗了三遍澡,三天没有出门,怕那天晚上路过那条街上的人认出她来。

    再后来,崔栖烬看到了那部电影的完整版,大脑帮她记得——当时她和池不渝保守估计吵了有半个?小时。

    而电影里只帮她留住一个?一晃而过的镜头——

    大概三四秒钟,还是从主演家?鱼店的视角拍摄,在一个?发着?红光的鱼缸里取的远景。她们站在店外,一个?哭哭啼啼,一个?隐隐发笑。两个?人的头各自被一条热带鱼挡住。

    镜头里只看见?两个?顶着?热带鱼的人,一个?穿new balance的黑色短袖,细瘦手腕系红色发圈,头上是一条很宽的黄色热带鱼;另一个?穿白色短袖,身前一个?做旧印花,头上是一条红色热带鱼,鱼鳍像有八只脚。

    黄色热带鱼哭兮兮地说,“巴拉巴拉。”

    红色热带鱼笑嘻嘻地说,“噗噜噗噜。”

    最后黄色热带鱼一把鼻涕一把泪,晃着?红色热带鱼的肩膀,在咕噜咕噜的气泡声里,委委屈屈地讲,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要和好了哟”

    从那个?镜头开始,崔栖烬又多了一个?不愿意回顾的黑历史。大概始作俑者?……又只能算是池不渝。

    这部电影就叫作《爱情迷航》。

    ——一部导演来自台湾,联结成都和台湾两座城市,不知道讲些什么奇奇怪怪东西的文?艺电影。后来真的被导演拉到投资,在成都拍出了热带风味的成片。

    如今崔栖烬偶尔注意到这部电影的消息,都要飞快叉掉页面,她觉得那个?三秒半的镜头实在是滑稽,难怪没什么人看。

    “我?们是不是和好了哟?”

    这句话始终被记在一部独立电影的某个?镜头里。

    但记忆中,她在这之后并没有来得及给出回答,就陷入不省人事。

    她总是讲这句话,而她总是忘记回答,或者?是因?为各种因?缘巧合没有回答。即便如此,她们却还是能在时间慢慢过去之后,恢复成一种稳定而奇特的关系。

    说来奇怪,崔栖烬对一切事物都会划分一条清晰的界限,对关系分类的定义尤其严格。但这么多年,她的确无法将她和池不渝的关系,准确划分到进行某个?范畴。

    她们既不是蟹老?板班长以为的死对头——不是见?面就会打架,不是一山不容二虎,不是你落难我?幸灾乐祸,更不是头破血流发誓老?死不相?往来。

    也不是痞老?板同学以为的好朋友——尽管大部分人对朋友关系的定义很宽泛,但她们似乎连宽泛意义下的朋友都算不上……不会常年频繁联系,不会有事没事就约着?见?面,很少互送礼物,十?多年来,无论是喜悦或悲伤,都不是彼此倾诉对象里的第?一顺位。

    这两种关系,一种坏一种好,却都有着?极为强烈的情感冲突。而她们两个?不好不坏,也没有处在这两者?中间。

    有时候崔栖烬觉得,也许她们两个?之间也有一个?三角形。既不会因?为距离太近而将彼此伤害得遍体鳞伤,也不会有朝一日互相?渗透互相?干涉到闹掰之后老?死不相?往来。

    既和普通同学不一样,也和普通朋友有差别。

    如果?不是陈文?燃和冉烟,不是这么些年一直都没有拆的爱情迷航街,不是蟹老?板班长时常恋旧那么爱组的同学聚会,不是这十?多年间的各种麻烦事,也许她们之间除了逢年过节的新年祝福之外,不会有任何联系。

    可?她又想,她们也不是普通同学,就是因?为有陈文?燃和冉烟,有爱情迷航街,有蟹老?板爱组的同学聚会,有这么多年的各种麻烦事……这些事情都存在,并且一直存在。

    如今,她们又新增了一件棘手的麻烦事。甚至她们都知道——

    这件事的麻烦程度要远远超过以往的任何事。她还是像以往一样讲“和好”,而她这次却没遇到“只差一点点”的因?缘巧合。

    “崔木火?”

    一声带着?疑惑的呼唤飘过来,崔栖烬感觉自己睫毛上落满了黏腻雨丝,也闻到了冬日雨水的气息。

    她从回忆里抽出思?绪。

    听到耳机里还在唱《普通朋友》,看到7-11塑料袋上的“持续发展”。

    “你在想什么?”

    池不渝凑得近了些,这下轮到她来晃她的视线。

    崔栖烬看着?已经快要过二十?六岁生日的池不渝——有时候她不敢相?信这个?女人已经二十?六岁了,甚至也不相?信自己也二十?六岁。

    她时常怀疑时间是否在一种神秘磁场下偷偷变快,或者?是那个?像素变得愈来愈模糊的电影镜头偷偷留住了时间……

    总之池不渝还是和高中那时一样好笑幼稚,说话很急的时候还是会不自觉地拉大嗓门,喝醉的时候还是要做一些特别滑稽特别孩子气的事,还是好容易因?为各种小事麻烦她,还是总让她留一些莫须有的黑历史,还是好傻。

    她们也一直是她以为的那种关系。

    于是她恍惚间伸出手,又恶作剧式地拂了拂池不渝的丸子头,等池不渝不满意地皱起鼻尖时,又漫不经心地给出不知道是哪一次的答复,

    “那就和好吧。”

    池不渝在这句话之后忽然?愣住,应该是没有反应过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们竟然?真的会“和好”,干巴巴地张了张唇,脸上的塑料袋跟着?动了动,几个?呼吸之后,到底是没说出些什么来。

    她没再吹塑料袋了。而崔栖烬却突然?开始没理由地庆幸一件事——

    两天前在泰国?,快递单填完之后,她又犹豫着?删掉重填,最后将那株彩叶芋的地址改给了自己。

    她庆幸自己那时没有任何犹豫。

    也庆幸,暂时没有任何小事,可?以改变这种关系-

    最后池不渝把一直挂在脸上的塑料袋取了,揉得瘪瘪的,把喝完的菊乐盒子扔掉,慢慢吞吞地进了小区。过了这么久,酒倒是醒了,人也正常了不少,没再闹出其他麻烦事。

    但不知为何。

    崔栖烬看过去的时候,总觉得她的背影还是摇摇晃晃,像一只在摇头摆尾还装着?一脑袋事的热带鱼。

    盯了半晌。

    等池不渝走进小区里,再也看不见?。崔栖烬双手插兜,慢慢踱步往回走。雨又在下了,马路上还是湿湿的。

    成都的天气好奇怪,雨天和阴天之间的边界模糊得让她无法分类。

    崔栖烬一边走,一边低头看手机,“全家?人”微信群里没有新微信,恰好这时候路旁的一家?便利店发出一声“丁零”迎客声,她侧头,还没看清便利店到底是哪一家?。

    忽而身后传来一阵呼啸,雨丝变快,伴着?哗啦啦的溅水声,侧身传来一阵猛烈而快速的力道,衣角被掀开,一时之间天旋地转,脚上一滑,她一个?踉跄,失控地往前冲了几步,扶住一个?电线杆才勉强站稳——

    下了雨的街道视野异常不清晰。

    她狼狈抬头,隐约间望见?一辆电驴轮胎因?为雨天打滑猛地往侧边倾斜一下,惊险之中又脸盲控住车滑到正轨,最后猛然?停住。

    开着?车的人戴着?头盔,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朝她投来询问?且急切的眼?神。她脸色苍白地摇头,这时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电驴车主人这才放心地点头,头也不回地开得更远。

    崔栖烬扶着?电线杆站稳,茫然?地抬头看了一眼?,雨比刚刚还大。

    她很嫌弃地将自己的手从电线杆上松开,上面果?然?是一些碎泥沙和脏水,这时一阵微弱的痛意传来,她收收下巴,就这样摊着?手,什么也没想地往前走一步,结果?就只是这么一下,腰上马上传来一阵剧痛。

    猛烈的刺痛感被这一步引发,她脸色愈发苍白。又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立刻就痛得呲牙咧嘴,只能停留在原地。

    她扶着?电线杆,紧咬着?苍白的唇。缓了一会,茫然?地在街头晃了晃丝线,思?考着?自己在这一场雨里淋下去不生病的可?能性……

    最后还是自暴自弃地滑开自己刚刚攥得紧紧的手机——余忱星这时候在香港,就算一个?电话打过去她们吵一架她想必也赶不过来;陈文?燃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南边,再过来又要一个?小时的地铁,或者?是打车,她不至于在这个?时候麻烦陈文?燃折返回来……

    至于崔禾和余宏东,她压根没想过这个?可?能性——想都不用想,他们可?能在几个?小时之后才会接到她的电话。而那个?时候她恐怕已经被这场雨淋得劈天盖地。

    犹豫着?,雨似乎有变得更大的趋势。

    一个?不应该在此时出现的名字,却很突兀地浮现了。

    手指在微信对话框滑了滑,崔栖烬思?忖了一会,正好看见?这时业主群顶了上来,屏幕太湿,她不小心点进去,看到里面在谈论二手物品的事,没再犹豫,直接从群里翻出辖区民警的电话,雨丝淋在手机屏幕上,没一会手机屏幕上就全是雨,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滑得有些握不住。

    而她也已经有些站不住,只能一只手撑着?腰,另一只手握手机在自己棉袄内侧擦了擦水,忍痛吐出一口气,发现自己脸上也全是雨水,不停地往下淌。

    雨水耷拉下来,淅淅沥沥的,模糊了视线。她勉强将辖区民警电话打出去,漫长的嘟嘟声里,有急匆匆的行人和车辆从她身旁经过,无数个?踏着?雨水的脚步声越来越响,离她越来越近,又离她越来越远。隐约间有一道是不一样的,特别远,却又像是径直地,急切地,不安地……

    朝她跑过来似的。

    这时耳边的嘟嘟声还在持续,街头传来一阵汽笛,她下意识往左侧退一步。结果?不知道是不是扯到了扭伤处,腰痛得几乎都直不起来,汗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不要命地从下颌流进衣领,湿答答地贴在颈下,滋味很不好受。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好像快要到她面前,又好像快要从她身旁路过。

    她费力地抬起眼?皮,视线仿佛一瞬间变成一幅只有色块的油画。

    还没完全聚焦起来,隐约间她只看到一双踏过来的鞋——

    是一双今天下午被冉烟夸过很漂亮的黑色雪地靴,鞋面上印着?白色蝴蝶结。鞋的主人在被冉烟夸的时候,还微微翘起了小腿,昂着?下巴说那当然?,好看的东西我?才要买。

    而此时忙乱间,这双鞋停在她面前,上面溅了好脏好脏的泥水,现在一点也不漂亮了。忽而头顶的雨水停了,噼里啪啦的响声更刺耳,像是雨水砸在伞面上。

    崔栖烬脸色惨白地撑着?腰,听到头顶传来尤其无措尤其着?急的一道哭腔,

    “完了完了,崔木火你怎么了啊?”

    而崔栖烬盯着?黑色雪地靴上的蝴蝶结,莫名其妙觉得好笑,她想这么多年类似的事情竟然?再次发生,而这个?女人还是没有变,以前袜子上有棕色小狗耳朵,现在鞋子上有白色蝴蝶结。而且还是一样吵,一遇见?事第?一句话还是要先说“完了完了”。

    她忽然?笑出声,反而腰上又更痛,于是忍着?痛,张开自己被雨水濡湿的唇,十?分无厘头地说了一句话,

    “你的蝴蝶结都弄脏了,没关系吗?”

    之后她趴在病床上不由自主地反思?,觉得这句话甚至比那句“你军训时候还随身带个?芒果?”更突兀,更奇怪。

    而此刻,她发觉头顶的伞摇摇晃晃的,她看到鞋的主人手足无措地弯下腰来,这时女人的瞳仁有一只变黑了,好像是美瞳掉出来了一只,里面甚至有透明液体不停地滚落下来,豆大一颗,顺着?饱满脸颊滑落。

    女人抹一把自己脸上的泪,伸出手来想要扶她,伸了半截,但又停在空中,缩回去,又往另一边伸,慌手慌脚的,应该是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扶。

    最后,只能蜷缩着?手指,勉强支撑着?她们头顶的雨伞,泪眼?涟涟,哭丧着?脸问?她,

    “你痛不痛啊?”

    十?五岁的崔栖烬绝对不会想到,有一天世界上会多一条古怪的爱情迷航街,而她会在二十?六岁生日当天,路过这条街的隔壁,因?为一场小事故腰病犯了痛得无以复加,失魂落魄只剩下民警和120两个?保守选择之际,第?一个?来到她身边的……

    竟然?还是池不渝。

    就像二十?六岁的她,也完全没有意识到——此时此刻的池不渝,已经会因?为她的痛楚哭得满眼?通红……

    和十?五岁相?比,到底是不一样的。

    第20章 「乌云吊瓶」

    “我还没有死掉。”

    崔栖烬冒着冷汗, 轻咬着唇,有气无力地说。雨声滴沥,雨刮片“唰”地?一下,敞出窗外湿润霓虹, 救护车内气息潮湿。

    出诊医生抹一把脸上的水, 听到这话手上动作一顿, 语气狐疑, “安?”

    不太满意地?扯扯口罩, “我就坐到这儿,妹儿你这是说的啥子话嘛?”

    正好这时救护车一个踉跄,像是碾过一个减速带。狭窄简易担架床跟着踉跄,崔栖烬腰一晃,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床脚立马传来一道发着颤的慌乱女声,

    “崔木火你?怎么样了啊?”

    说完这句话, 女人又抽抽嗒嗒地?吸了一下鼻子?。

    崔栖烬疼得?厉害没来得?及应,只咬着牙呼出一口气。

    “她说她还?没有死掉。”出诊医生大?咧咧地?帮她接话, 又隔着衣服轻按了她腰际一下,“这里?痛不痛?”

    崔栖烬强忍着其他部位的痛意,很勉强地?摇摇头。

    而那边女人也跟着她呼了几口气, 气息泄漏, 不自觉地?呜出来一声, 呼吸之间?的鼻音比刚刚还?重,紧张兮兮地?跟医生说,

    “她说她这里?不痛。”

    “那这里?呢?”医生又换了个地?方。

    “医生问你?那这里?呢?”池不渝跟着重复。

    “……这里?。”崔栖烬张了张干涩的唇, “有一点吧。”

    “她说这里?有一点。”池不渝接得?很快。

    “嗯嗯。”医生点头, “看上去应该是急性腰扭伤,你?以前腰上有旧伤吗?有旧伤的话可能是触发了。”

    “医生问你?以前腰上有旧伤吗?”池不渝突然变成了一个传话机器。就好像是, 如?果不在?她们之间?传话,她就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该做些什么。

    而明?明?她现在?才是离病人最远的一个。

    以前?崔栖烬忽然想不起以前。以前池不渝也有变成传话机器吗?

    “以前……”

    在?她回答之前,池不渝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率先抢答了,“对了,她以前有腰伤,大?学的时候也因为体育课打排球腰扭伤卧床休息过一个礼拜,我记得?那时候还?是陈文?燃同学一直给你?带饭上课……”

    说完之后,又像是不太确定,于是来征求她的意见,“是吧?”

    “你?连这都记得??”

    崔栖烬精疲力尽地?掀开眼皮,尽量往床脚那边那个身影看。

    救护车空间?狭小,一名医生一名护士是标配,并且两位医护人员要就近处理询问细节,腰伤又只能趴卧,于是池不渝只能坐在?离她最远的角落。

    眼镜镜片也已经被雨水淋湿,以崔栖烬的视角望过去,一切都雾蒙蒙的,隐隐约约地?能看见一个黑色轮廓——

    池不渝抱着包包和雨伞,在?床脚缩成一小团,两颗丸子?头在?忙乱之中耷拉下去,上面冒出来几捋发也湿漉漉的,她头发上是水珠,脸好模糊,好像是妆花了,鼻子?这块是红红的,眼睛这块有红红的也有黑黑的,混成不同颜色的色块,像一个……

    被淋得?很湿也很不漂亮的雪人。

    “我记性一直蛮好。”

    池不渝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色块,右脸就像是融了一块似的,这样跟她说,然后又继续跟医生说,

    “那情况就是我说的这样,她有旧伤,而且她之前那次也很严重,一个礼拜都只能卧床,那现在?又扭一下以后会不会留到什么很严重的后遗症哦……”

    “这还?得?去医院拍个片子?看哈,妹儿,你?莫急。”

    池不渝点点下巴,“嗯嗯我不急。”

    停顿了两秒,又眼巴巴地?凑到护士旁边去问,

    “那我们现在?去医院不是只能看急诊哇?急诊可以拍骨科的片子?哇?还?有哇,她没有带身份证可以挂号不哇?还?是我现在?下车回去拿哇?还?需不需要其他的东西哇?”

    她像个哇哇青蛙,一张嘴就是哇哇问题气泡。

    护士一一回答了她的问题,还?算耐心?。崔栖烬汗涔涔地?低了头,救护车上没办法给她急救止痛,腰上疼痛仍旧没有停止,她疼得?脑子?嗡嗡的。

    模糊间?听见,出诊医生在?旁边笑着说一句,“这个女娃儿蛮有意思的。刚刚打电话的时候哭得?凄凄惨惨的,就两公里?路,打了四五个电话来催,边哭边催,还?问我们来不了的话要不要先报警。”

    “说句不好听的,我还?以为再来慢一点就有人要死掉了,火急火燎地?闯了好几个红灯,幸好你?没事。不然你?朋友有得?哭咯。”

    印象中池不渝情绪向来饱满,爱笑,爱生气,也爱哭。她哭起来的时候很难止住。有时候嘴巴一瘪,睫毛一耷拉,就会有好多眼泪跑出来。她的眼泪也有很多种表现形式,有时候伴着一喘一喘的呼吸,有时候是呜呜咽咽,有时候是痛哭流涕,有时候又是号啕大?哭。而大?多数时候,她第?二天照镜子?看到自己眼睛肿了又会很懊悔,懊悔自己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眼泪,懊悔自己为什么连眼泪忍不住。

    崔栖烬向来都不喜欢爱哭的人。在?她看来哭永远都是一种无能的表现。

    不知是挑衅还?是造化弄人。

    偏偏,池不渝就一定要在?她面前哭,很多次,疼痛的哭,伤心?的哭,软弱的哭,生气的哭,心?疼的哭,有时候甚至因为一场雪一场雨而哭。

    崔栖烬搞不懂,一个人为什么会产生这么多眼泪?

    ——不太漂亮的眼泪。

    但……

    “她不是故意的。”

    崔栖烬说,“她只是……不太擅长处理这些事情。”

    恰好有滴汗水从眉骨滑落,慢悠悠地?滴到唇边。于是她不得?不尝到咸味。她好嫌弃地?抿了一下唇角。

    “什么?”

    坐在?她旁边的医生没听清她的话,凑过来问她。

    崔栖烬不讲话了。

    医生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蹙起了眉,小声嘀咕着,“妹妹你?怕是有点低烧哦。”

    外面雨声淅淅沥沥,那边池不渝还?模模糊糊地?追问着些什么,譬如?还?有多远才到哟,可不可以先给她止了痛的嘛……

    护士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着。

    救护车拐过一个路口,崔栖烬忽然掀开眼皮,冷汗淋漓,“你?这里?有纸巾吗医生?”

    她几乎已经没什么力气,话说得?很轻,靠得?最近的医生都才勉强听到,“纸巾?”

    确认了一遍之后。

    医生在?车上翻找了一会,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像是递到她面前,

    “是出了很多汗撒?要帮你?擦不嘛?”

    “麻烦你?……”

    脸上全?是汗,崔栖烬没有睁开眼,隐约能感觉到救护车快要开到医院,车外一片嘈杂,大?年?初五,医院急诊还?是乌泱泱的一片人。于是她在?医生要给她擦之前,晕晕沉沉地?讲,

    “给她吧,谢谢。”

    池不渝还?是有那么多眼泪可以掉,那么多不太漂亮的眼泪。

    但是,但是……

    崔栖烬不想让别人也这么觉得?-

    似乎这个情人节大?多数人过得?并不平凡。夜晚的急诊室遍布羸弱贫瘠的爱情。崔栖烬被抬着进了医院,在?急诊里?用一张可推动的病床被移来移去,昏昏沉沉,看到一个脑袋被开了瓢的女人大?吼“是我们先认识的”,一个男人在?用头捶墙低吼“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偶尔瞥见蓝色排椅上还?放着捧娇嫩鲜花……

    乱七八糟,众生百态。她被推进一个白光很刺眼的诊室,一道乱糟糟慌乱又无措的脚步跟着她,绕来绕去,绕走了,出去了,又绕回来,还?夹杂着说话声……

    “挂号了吗?”

    “挂上了的,你?们能先给她止痛不?”

    “那先推去急诊CT照个片子?,看看骨头有没有损伤。你?拿着单子?先去缴费。”

    “好好好,缴费完能先给她止痛不?”

    紧接着就是很凌乱的脚步声,一道紧张到绷紧的呼吸悬停在?她身前,她被推了出去,闹哄哄的一片。

    那道呼吸慌乱乱地?走远了,没过多久,又跑了回来。

    于是她又快要推进一个诊室,几个人把她抬起来,她吃痛地?倒吸一口冷气,那道绷紧的呼吸瞬间?滞住,忙乱出声,

    “医生你?们慢一点,能不能先给她止痛再去检查哇。”

    “好了你?在?这等着,别进去了。”

    那道慌乱的脚步不见了。她被推了进去,又被推了出来,这次是往急诊病房那边推,有人在?其中说,

    “半小时之后出结果。她有点低烧,我先给她开点药水把烧退了,你?拿了单子?缴费之后去一楼药房拿药,拿完药回来,急诊病房直走走廊那边有热水,让她喝点热水,时间?差不多你?就回来拿结果,在?那个急诊CT自助打印机那里?查看,记住了,不是大?厅的报告打印机,是急诊这边专用的……”

    听起来好复杂。池不渝能处理得?来吗?

    崔栖烬费力地?掀开眼皮,还?没能看到池不渝的人,她就被打了个转推着走,只隐约间?听到一个人在?远远地?着急地?喊,“那医生,你?们能不能先给她止痛啊?”

    几个医生推着她走,其中有一个回过头去,很大?声喊一句,“刚开的退烧药镇痛的!”

    有点像吼。

    崔栖烬蹙了蹙眉,恍惚间?扭头去看池不渝,视野仍旧不太清晰——

    世界兵荒马乱,人影憧憧,池不渝站在?人群中间?,紧紧抿着唇,听了这话像是反应过来,立马转头,发丝飘摇,类似某种丛林中尤其勇敢的鸟类。

    她和汹涌人群逆行,像女侠,像冲锋陷阵,只留一个急匆匆的严肃的背影给她。

    一不留心?,她似乎就已经是大?人了。

    之后崔栖烬没来得?及继续琢磨,又被推进了一个急诊病房,被抬上一张消毒水很重的病床上。

    几个医生零零散散地?走开,着急忙乱地?去接其他病人。急诊病房里?人不多,转进病房的都不是什么重症,有个女生捂着肚子?在?呕,旁边女生头发凌乱地?拍着她的背;有个小孩在?神色恹恹地?打吊针,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喂小孩喝八宝粥……

    崔栖烬晃了两眼,眼皮越来越沉,像有什么又湿又黏的东西压在?上面。

    她不得?不阖上眼皮。就在?她被这个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那道乱乱的脚步声在?病房里?出现了,伴着紧促的呼吸声,停在?她面前,然后小心?翼翼地?喊,

    “崔木火?”

    崔栖烬睁不开眼,只勉强答了一句,“嗯?”

    池不渝呼出一口气,“医生马上就要给你?来打针了。”

    她整个人都好像是湿的。

    湿答答的一团气体,悬停在?她面前,尤其小心?,特别朦胧。

    崔栖烬没有力气讲话。

    “你?怕不?”

    “……”崔栖烬很吃力地?抬起眼皮,一滴汗从眼皮上滑落,“嗯?”

    池不渝就站在?她面前,手将床杆攥得?紧紧的,手背青色血管隐隐透出。

    “我不怕。”崔栖烬说。

    “哦哦那就好。”

    池不渝在?窸窸窣窣的声响里?松一口气。有人要给崔栖烬来打针了。

    “我还?以为你?要怕。”

    有人拿起了崔栖烬的胳膊,在?上面擦了擦,拍了拍。

    “我最害怕打针了,小时候医生给我打我都要别过头去,不敢看得?很,而且一打针就要做噩梦,还?要做同一个噩梦,就是梦到我在?奶奶老?家?的田埂上被一头野猪追……”

    池不渝话真的蛮多。有人在?崔栖烬胳膊上涂了一些很凉的药水。

    “要不你?也别看,我帮你?捂一下眼睛哦,万一也做噩梦呢?还?有哦,我刚刚看了一下,你?的那个CT结果还?没出来,怎么还?不出来哟,是不是刚刚没有拍对哟……”

    针扎了进去,有人往她手背上贴了胶布。

    她睁开眼,看到吊针架上挂了三瓶水,液体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而池不渝就站在?她床边,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手背上的伤口,

    “医生说退烧药有镇痛成分,你?还?痛不痛哇?”

    旁边收拾残局的护士动作一顿,“那肯定是没得?那么快哈。”

    池不渝老?老?实实地?给护士让出位置,“对的对的我知道。”

    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将崔栖烬露在?外面的手,放进被子?里?面去,看她,嘱咐,

    “你?别急,没得?这么快的。”

    “……”崔栖烬沉默一会,“我没有很急。”

    池不渝点点头,又把自己刚刚接过来的一杯水端过来,喂给她喝,“那还?有没有刚刚那么痛?”

    崔栖烬喝了一口,水温恰恰好,入喉很温润。她抬头,看见池不渝的嘴巴也干干的。

    “没有这么快的。”崔栖烬盯着自己喝过的这杯水,低声重复。

    池不渝动作小心?地?给她喂水,

    “哦哦对的对的,但是都过去一分钟了哇,怎么还?没起作用?”

    “……比刚刚稍微好一点吧。”

    “这么快就起作用哇?”

    你?听听你?自己的话,这里?面有什么能让人听下去的逻辑吗?崔栖烬几乎要这么说。可上次这么说的时候,她们在?吵架。

    她们现在?不是吵架,是池不渝冒雨救了她。崔栖烬打量池不渝的现状——妆花掉,头发乱掉,鼻头眼尾红掉,衣服也全?都湿掉。总之很狼狈,也过了很慌乱的一个雨夜。

    全?都是因为她。

    “你?也喝点水吧。”崔栖烬简洁地?说,“忙上忙下,不渴吗?”

    “啊?”池不渝眨眨眼,“好像是有一点。”

    “那就——”

    “那我等下再喝吧。”

    然后池不渝又把水喂了过来,“对了,你?的手机刚刚差点摔了,我帮你?拿着了。”

    池不渝从自己全?是雨水的衣服兜兜里?掏出一个手机,用衣袖擦了擦屏幕,“要不要帮你?联系一下爸爸妈妈哇?他们得?不得?担心?哟?”

    把手机递到崔栖烬面前,结果不小心?按亮了手机屏幕。那上面什么都没有。崔栖烬摇头,说不用。

    “那忱星呢?”

    “她在?香港。”崔栖烬抿了口热水。

    池不渝抿紧干干的唇,不讲话了,只是盯着她。急诊病房光线恍恍惚惚的,她摸不准她的眼神里?到底有什么。鲜住府

    或许是同情?或许又是猜测?

    “你?要不要先回去?”

    崔栖烬不太习惯面对这样的眼神,她不知道池不渝从这简单的两句话中猜测到了什么。

    “说什么胡话呢?”

    池不渝伸手过来,摸摸她的额头,手掌心?凉凉的,软软的。崔栖烬咳嗽一声,听到池不渝语重心?长地?讲,

    “确实是烧没有退掉,还?得?再等一会。”

    “等会打了针止了痛烧退掉就好了。”崔栖烬坚持这样说,“时间?太晚了。”

    池不渝总算明?白她是认真在?说,“我回去了你?自己一个人要怎么办哇?”

    “我可以自己来……”

    “你?不能自己来。”池不渝打断了她的话,然后又凑到她耳朵边上,用气音跟她讲,“我上次还?看到一个新闻来着,说有一个女生吊水的时候没人照看,结果药物过敏中途死掉了……”

    崔栖烬蹙紧眉心?,“你?自己编的吧?”

    池不渝瞪大?眼睛,“真的啊!”

    “不信我找给你?看。”

    说着,就要掏出手机给她看,可动作实在?含糊,甚至算是心?虚,在?她眼皮子?底下转了转眼珠子?,像恍然大?悟地?说,“啊我得?去给你?打印报告了,你?在?这等着哈。”

    “时间?还?没到吧?”

    “到了到了,你?一直没看手机怎么知道时间??”

    “人对时间?是有体感的。”

    “那完蛋,你?的体感今天不准,肯定趁你?不注意bug咯。”

    池不渝说着就要往外走,走了几步,才发现自己还?拿着水杯,于是又折返回来,把剩下的热水喂给她。

    趁她喝水,一边看了一眼刚开始打的吊水,嘱咐,

    “我拿完报告得?去医生那里?问问情况,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我就去喝点热水,然后稍微清理一下我自己再回来哈,你?要是有事情就按铃,或者立马打我电话……”

    啰里?八嗦的。

    崔栖烬喝完这几口热水,说知道了。池不渝这才把水杯放下。

    走了几步,又顿住,很狐疑地?问她,“你?一个人没事撒?”

    能有什么事?又不是没有一个人生过病。药水打进去十多分钟,崔栖烬懒洋洋地?趴着,吐出两个字,“没事。”

    “你?该不会……”

    池不渝一步三回头,“等我走了就突然开始害怕我不回来了吧?”

    崔栖烬耐心?地?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这么想?”

    “电视里?不都这么演的吗?”

    池不渝兴冲冲地?讲,“然后等你?失望透顶的时候,我再隆重登场,然后你?感激涕零,像个小娃儿一样窝在?被窝里?头哭兮兮——”

    “我不会这么想。”

    崔栖烬及时打断了她,“我是二十七岁不是七岁。”

    “好吧。”池不渝有些失望地?瘪瘪嘴,然后又指了指吊瓶,走之前特意给她强调,

    “等你?这瓶水吊到一半的时候我肯定能回来。”

    谁要这样的保证了?崔栖烬不太习惯地?皱皱鼻子?。

    池不渝落下话,晃着两颗丸子?头,终于走了出去。崔栖烬绷在?胸口的那口气松了,结果还?没松完,这人又从门?口探头探脑,像做特工似的,手扒在?门?框上,鬼灵灵地?讲,

    “我是一定会回来的哦。”

    却又还?没等崔栖烬回应,就说了一句“拜拜”,两颗丸子?头在?空中一晃,“咻”地?一下消失了。

    这次好像是真的走了。

    崔栖烬那口气忽然就松不下去了。她盯着病房门?口好一会,这种感觉就像一个气球正在?被慢慢吹起来,吹到一半,却又怎么也吹不进新的气体,以至于飞不起来,也落不下去。

    她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病房里?安静了起来,还?是那几个人。那个刚刚在?干呕的女生没再呕了,虚弱地?缩在?被子?里?,另一个女生守在?床前抚摸着她的背脊;小孩的八宝粥吃了一半,就耍赖地?不想吃,老?人哄了几句不耐烦了,开始瞪起眼——“老?子?数到三!”……

    崔栖烬浑浑沌沌地?阖起眼皮,听着病房里?的这些琐碎话,突然又想起池不渝的那句——我是一定会回来的哦。

    她别扭地?移了移下巴。

    液体滴得?很慢,手机被池不渝留了下来,她挪到自己枕头下,没有再亮过。

    病房消毒水气味很浓,还?混杂着那女生呕吐的残留气息,那小孩喝了一半的八宝粥,黏在?她自己身上的雨水腥气……

    她有点想吐。

    意识愈来愈沉,她半掀开眼皮,看到吊瓶里?的水吊完五分之一的程度。

    抿了抿唇。她忽然闻到一阵芒果的气息。

    一转眼,是刚刚在?干呕的女生的朋友,从背包里?掏出一袋芒果,匆匆忙忙地?挑一个,剥了皮,喂给躺在?病床上的女生。

    委委屈屈吃八宝粥的小孩开始嚷嚷,“婆婆我也想吃芒果~”

    老?人瞪一下眼。小孩缩了一下。那个女生连忙从包里?掏出一个,给了小孩。小孩喜滋滋地?接过,被老?人打了一下手,便吐了吐手,讲“谢谢姐姐”。

    女生摆了摆手,笑眯眯地?说不谢。

    然后又似乎要往崔栖烬这边望过来。崔栖烬迅速反应,抬起头,紧抿着唇看自己的吊瓶。

    她没有再往那边看。

    隔了一会,女生都没有再讲话。而是躺在?病床的女生突然又开始干呕起来。

    崔栖烬绷紧下巴,有些费劲地?低头,头疼欲裂,只好将下巴枕在?枕头上。

    这样趴着并不是太舒服,但条件实在?困难,她脸上全?是干掉的雨渍不说,急诊室的枕头也未必有太干净。两者一接触,想必气味更难闻。

    于是她只能这样艰难地?撑着下巴。

    她是在?嗅着芒果气息的情况下睡着的——大?概人在?被病毒侵入的时候,心?灵也会被病毒挖出漏洞。

    这个漏洞按理来说不应该再出现,应该已经被她埋在?记忆很深很深处。可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地?出现了,她身上黏腻的雨水,忽然变成更加粘腻的汗水。她浑身湿透,裹在?被子?里?,忽然变成了很小的自己,腿短到踢被子?要踢好几下才能掀开透气。

    一脚把被子?踢开,迷迷糊糊地?睁眼,是在?打电话的崔禾,是还?没因为项目长期驻守在?哈尔滨的崔禾。

    崔禾压低声音,语气很不好,“嗯,高烧总不退。药吃了一片,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那边还?有……”

    话说到一半,又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朝她望过来。崔栖烬立马紧张地?闭上眼睛,手指攥紧被汗濡湿的被单。

    房间?里?静了一会。崔禾走了出去,声音变得?更低,但她大?概想不到,这张房门?的隔音并没有这样好。于是崔栖烬昏昏沉沉地?听到她讲,

    “开会?什么会?你?能不能负点责?这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吗?哪次崔栖烬生病不是我扔下一大?堆学生回来?是,我当妈的应该,你?当爸的就不应该了……”

    崔栖烬发着呆,听着崔禾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的,听不见了。然后过了五六分钟,门?被打开。崔禾走过来,轻轻拍她的脸,喊她崔栖烬。

    她佯装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怎么了吗妈妈?”

    崔禾笑着摸摸她的脸,柔和地?说,“妈妈有点事,你?爸爸等会就回来,你?乖一点,自己一个人在?家?里?等一会他好吗?”

    崔栖烬点点头,下巴上全?都是粘着的汗水,她头晕眼昏地?说,“好的妈妈。”

    门?被关上了,房间?内黑漆漆的一片,像一大?块黑沉沉的云压在?胸口。

    崔栖烬呼出一口气,浑浑噩噩地?意识下沉,隐约记得?那天余宏东没有回来。

    “我是一定会回来的哦。”

    一道鬼灵灵的声音突然出现。

    崔栖烬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心?跳好快,周围还?是芒果的清香气味,脸上脖子?上后背上全?是汗水,黏黏腻腻的一片。那个不再涨大?的气球好像又出现了,飘在?胸腔里?,戳不破,也吐不出来。

    她恶心?地?想吐。

    却只是凭空干呕了一声,什么也没吐出来,反而是腰上损伤被扯动,她没禁住倒吸一口冷气,精神恍惚地?抬眼——

    吊瓶只剩下一半了。

    她揪紧被单,她是知道池不渝一定会回来的。就算没有强调这么多次,池不渝也不会是将她一个人扔在?这里?的性格。

    但是吊瓶里?的水只剩下一半了。

    但是的但是,要求一个人去遵守一个法则好像也很无理。

    但是的但是的但是……

    “你?要不要吐哇?”

    崔栖烬僵住。

    往右边看了一下,这才发现床边站着一个女人,似乎刚刚才洗过脸,眼睫毛上还?掉着水珠,眼珠子?又变成黑亮亮的了,脸蛋白嫩嫩的,有几捋头发湿湿的沾在?上面,手上很茫然地?拿着一个塑料袋。

    她没来得?及讲话。

    池不渝又鼓起腮帮子?,很利索地?把瘪瘪的塑料袋吹起来,很配合地?送到她面前,“还?吐不?”

    崔栖烬闭紧眼睛,很不自然地?说,“不吐。”

    池不渝很乖巧地?说“好吧”,没有追问她刚刚的反应有没有不对劲。

    然后又在?窸窸窣窣的声音里?,把塑料袋放到她床边,耐心?地?跟她讲,“要是要吐的话随时喊我,你?不要不好意思。”

    崔栖烬别了别脸,点头说“嗯”。

    池不渝好像搬了条凳子?,坐到她床边来,然后又窸窸窣窣地?拿了些什么出来。

    崔栖烬半掀开眼皮。看到她放了一颗芒果在?她床边。愣了半晌,忍不住发问,

    “这是什么?”

    “芒果啊。”

    重复的对话又来了。

    “你?刚刚这么一会时间?去买芒果了?”

    “正好医院门?口有。”池不渝很理所当然地?讲,“你?不是生病的时候一定要吃芒果哇?”

    池不渝说这句话的声音并不大?,可放在?夜深人静的病房里?,就显得?特别突兀。尤其是,在?一个病房里?的人刚分享过芒果的情况下。

    崔栖烬感觉另外两床病人都望了过来。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又清清嗓子?,“没有……也不是必须——”

    话没讲完。她感觉到自己脸上有湿湿的东西覆盖上来,还?夹杂着山茶花的香气,一下一下,覆过她脸部的皮肤。

    她突然顿住,听到池不渝距离很近地?讲,“崔木火你?别动哦,你?脸上有点脏脏的,像只花猫儿,我给你?擦擦脸。”

    崔栖烬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睛。

    她似乎能闻见她身上的气味,像雪又像雾,柔软,矛盾。

    崔栖烬低着眼。

    她知道池不渝一定会回来,也想过池不渝可能会给她买芒果回来。但是的但是,池不渝真的在?吊瓶的二分之一之前回来了,但是的但是,池不渝也真的给她带了芒果回来……

    就在?她还?没来得?及想出下一个但是的时候,池不渝擦着擦着,突然很严肃地?喊她一声,

    “崔木火?”

    “嗯?”

    “你?二十七岁了。”

    崔栖烬怔怔睁开眼,原来已经过零点了。不知是不是因为下雨的关系,室内湿气很重,她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上也一觉醒来被汗水蒸腾得?全?是水雾。

    浑身粘腻,腰背扭伤剧痛,发着低烧,深夜趴卧在?急诊室不知道多少人躺过的病床上……这就是她二十七岁的第?一天。

    如?果人也有天气预报,那关于她二十七岁第?一天的天气预报,一定会写?——多云转阴转小雨转大?雨转暴雨,总之就是乌云密布。

    “恭喜哦。”

    崔栖烬听到池不渝轻轻地?讲,然后眼镜忽然被摘了下来。她近视严重,一摘眼镜就等于瞎了一半,只能看见池不渝模模糊糊的轮廓。

    糊成一片,在?她面前不听使唤地?摇晃。

    “恭喜什么?”

    崔栖烬看不清池不渝的脸,只能一边眯着眼,一边去看池不渝在?做什么。

    急诊室内光线朦胧,潮湿,又明?亮,拢着走廊的哀嚎和哭天抢地?声,拢着悬浊的灰尘,拢着空气中令人喘不过气的闷人气味,拢着冬夜深邃的蓝,拢着枕头下始终没有亮过的手机,拢着她颈下粘腻的汗水和衣料。

    她隐约间?看到池不渝头上的丸子?头晃了晃,看到池不渝在?自己手上哈了下气,眯着眼昂起下巴看了她一眼,轮廓灰扑扑的,像只自信满满甚至有点臭屁在?摇尾巴的黑色猫咪。

    看不清的感觉让人格外没有安全?感,像整个世界都被浸在?一块浓密厚重又可怖的乌云里?。崔栖烬有些别扭地?收紧下巴,被这一眼看得?莫名又忍不住说一句,

    “恭喜我的二十七岁乌云密布?”

    “不准这么想!”

    池不渝的声音飘过来,有点严肃,像警告。

    “难道不是?”

    “当然不能够是!”

    崔栖烬刚想反驳,下一秒鼻梁却传来轻轻触感,她睁开眼,被擦拭过的眼镜重新架到鼻梁上。世界在?这一瞬间?恢复清明?,与此同时她感觉脑门?被轻轻弹了一下——

    她听到池不渝昂着一口气,扯着大?白嗓在?她面前唱,

    “乌云乌云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