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谷雨(3)

    我成功趴在太子的背上,他显然是不情不愿,故意把背挺得很直。我垂着眼,把下巴压在他肩膀处,以只有我和他能听见的声音说:“乖狗狗。”

    他身体一僵,呼吸都变重,显然气极,但碍于皇上还在,他不能把我丢下,只能加快步子在殿里走,想尽快完成这件丢人的差事。

    原来这就是仗势欺人的感觉吗?

    只要有权势,就可以逼人干不愿意的事,甚至是辱没自尊的事。

    因我趴在太子背上,他身上的龙涎香味这次闻得更清楚。龙涎香的香气让我脑海里闪过原来的一些事情。

    我跪在地上,太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叫人将我关在箱子里;他捏着我的下巴,轻蔑地说:“卖肉的小婊子。”

    “弟弟。”太子忽地偏过头,低声说,“你抖什么?”

    我盯着他的侧脸,手不觉捏紧他肩膀处的衣服。

    太子唇角略微一勾,好似已经不觉得屈辱,语气里透着兴味,“你在害怕。”

    我咬住牙又松开,“狗狗再快点。”

    太子低低哼笑一声,看向不远处的皇上和庄贵妃,抱着我腿的手往上提了提。随后,他走路的速度竟慢了下来,信步漫游,还问我桌子上的花植是否好看。

    庄贵妃似乎看出我们之间的不对劲,温柔道:“太子累了吧,把从羲放下来好了,他也该睡觉了。”

    太子看向庄贵妃,摇头道:“孤不累,孤原先总是忙于其他事,没什么时间陪弟弟,觉得愧疚弟弟良多,今日弟弟又受伤,是孤不好。孤多陪陪他,也算能弥补一二。”顿了下,“他很轻,背着不觉得累。”

    皇上听到太子这样说,微微颔首,眼露赞赏,像是很喜欢这幅兄友弟恭的和谐把戏。

    “看到你们兄弟俩关系好,本宫心里真是高兴,只是时辰的确不早了。”庄贵妃又转头对皇上道,语气软柔,“陛下,太子明日还要去太学,还是让太子早点回去歇着吧,从羲小孩子脾气,不能太惯着他。”

    “下次不许拿狗吓弟弟,知道了吗?”皇上对太子说。

    太子低下头,“都是儿臣不好,儿臣定会谨记。”

    皇上嗯了一声,沉吟道:“知道错哪了,就回去吧。”

    “是。”

    太子离开前,深深地往我这边看了一眼,见我也盯着他,他对我扯唇笑了下-

    翌日,向来扎堆来的几位皇子只有四皇子来了,他小心翼翼看我,待无人时,偷偷问:“从羲,你还想骑狗狗吗?”

    四皇子虽和太子同龄,但他的母妃是宫女出身,至今不过是一个正四品的淑仪,且一年都难得见皇上一次。

    我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不过我不想欺负他。

    我摇摇头。

    四皇子面露遗憾,过一会又问我,“骑熊呢?要不要试试?”

    我看他,仿佛看到原先的我,想了想,拿起桌子上的橘子塞给他。他以为是我想吃,麻溜地剥好喂到我唇边。

    我顿了下,只能开口说:“我是想给你吃。”

    四皇子愣了下,在我旁边坐下,闷头吃起橘子。我看看他,想起四皇子应该也在太学读书。皇子一入太学即可在上舍就读,由太学博士、太傅教授课业。

    既然在上舍就读,四皇子肯定认识林重檀。

    一刹那,我很想问四皇子林重檀的情况,但我还是忍住了,我现在并非是林春笛,不会认识林重檀,我不能打草惊蛇。

    随着时间推移,皇上发现我不像之前那么痴傻,很是惊喜,当即叫来太医院所有太医为我诊治,还请了国师。

    国师是一位年事已高的长者,因为他和皇上说话时去了外间,我并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不过皇上后面进来时,竟直接将庄贵妃拦腰抱了起来,“缈儿,我们的从羲终于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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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到这一幕,连忙低下头。

    庄贵妃语带嗔怒,“陛下,从羲还在。”

    “朕忘了,朕还以为……哎……朕的错,朕以后会注意。”皇上说。

    “陛下,臣妾有件事想跟陛下商量,从羲因祸得福,神智渐开,是否让他像其他皇子一样去太学读书?”

    庄贵妃的话让我抬起头。

    皇上显然是不想我去太学,不赞同地说:“从羲虽然开了神智,但太学并不适合他去,你想让从羲读书识字的心,朕明白,朕会让上官大儒进宫来亲自教从羲。”

    庄贵妃摇头,“陛下,太学那里皆是跟从羲同龄之人,不像宫里。宫里天天围在从羲身边的都是些宫人,臣妾想从羲需要朋友。他自幼体弱,被臣妾带在身边养着,陛下也是看着从羲长大的。他原来瘦瘦小小,跟猫崽儿似的,跟在陛下身后,陛下去上朝,他便坐在门槛那里,等陛下下朝。其他皇子选伴读,就他没得选,陛下,从羲长大了,我们让他出去看一看,好不好?”

    皇上沉默片刻,终还是同意了。

    夜里,庄贵妃坐在我床边,温柔说:“从羲,你以后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母妃说,不用藏在心里。”

    我听到她这话,才忽地想到我前夜用茶水在桌子写的“太学”二字,恐怕被她看到了,所以她才费尽心思劝动皇上,让我入太学。

    我张了张嘴,最后小声地说了声“谢谢”。

    她噗嗤一声笑出声,“做儿子跟当娘的客气什么,以后不许说这种话,再说这种话,母妃要生气了。”

    我看她佯装生气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下。

    庄贵妃看到我笑,眼里却迅速含了泪珠,我以为我真惹她生气,刚想开口,就听到她说:“从羲会对我笑了,呜呜,真好。”

    我哑然无语-

    几位皇子去太学都是单独坐自己的马车,但因为皇上不放心我,特意让太子带我一起去太学。

    太子车驾为五马同驰,天子驾六。我上马车前,太子已经在车里了,他懒洋洋靠坐在座位上,手指把玩佛珠,见我上来,唇角略微一抬,“来了啊,坐孤身边来。”

    皇上还是器重信任太子的,连庄贵妃昨日想改变皇上让我跟其他皇子同行都未成功。我倒不是特别怕太子做什么,反正我若出了事,这笔债就算在他头上。

    我现在已经不是林春笛了。

    我忍着厌恶坐在太子附近,拿出一早准备好的东西。

    太子看到我递过来的锦盒,眉毛略挑,“送孤的?”

    我点头。

    他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圈,才伸手拿过锦盒打开,看清里面的东西后,那张娇恣暴戾的脸迅速积起乌云。

    “狗狗,喜欢吗?”我问他。

    我给他送了一根牛骨头。

    太子气急败坏地笑出了声,转眸定定看我,就在我以为他会动手打我时,他忽地唇角勾起,说:“喜欢,汪。”

    见我怔住,他哈哈大笑起来,伸手将锦盒从车窗那里狠狠丢出。马车外顿时寂静,他在这种诡异的沉默中冷声道:“还不走,是想等着阎王来收你们的命吗?”-

    离我死的那日已过去快三月,重新回到太学,我没有熟悉的感觉,只觉得这里陌生得厉害。无论是景,还是人。

    我在太子后面下车,也是第一次看到那些学子还未看到我,就跪在地上的场景。

    他们如温顺的羊羔,口里齐呼:“草民给太子请安,给九皇子请安。”

    我到太学读书的事情已经传遍京城,众人在之前只知道有个九皇子,但从未见到九皇子本人。

    我目光在跪着的人身上一个个扫过,一直到上舍,都没有看到林重檀。

    太子在的课室只有八张桌子,皇子占了四张,剩下几张分别坐着申王府的小侯爷、阴平郡王府的嫡子驹信鸿和荣府的嫡次子荣轩。

    还有一张是空着的,无人坐,仅是案几上摆着几本书。

    我一进课室,除了驹信鸿,另外两人的脸色皆是一变,又以小侯爷最为明显。他先是跟看到鬼似的,张大嘴,紧接着几步冲到我面前,“林春笛,你没死?!不可能啊,檀生他……”

    “看清楚,这是孤的九皇弟姜从羲,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太子在旁,漫不经心地打断小侯爷的话。

    小侯爷呆住,对着我打量半天,“可长得一模一样啊。”

    他伸手来抓我的手,仿佛想看看我是不是活人。

    若是原来,我只能让他捉住我的手,但现在不一样,他还没碰到我的手,我身边的太监已经伸手拦住。

    “小侯爷,九皇子病体初愈,头回出宫,陛下吩咐过了任何人都不能惊了九皇子。”

    这个太监叫钮喜,是个练家子,原先跟在皇上身边,现在被派到我这。

    小侯爷彻底愣住,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直至被太子踹了一脚,“看够了吗?”

    他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又没说,一步三回头地在自己位置坐下。

    因我来读书的缘故,本该八人的课室多添一张桌子。

    我在案桌前坐下,不动神色地往靠窗的空桌子看去。

    那是林重檀的位置吗?

    他待会看到我会是什么反应?

    会像小侯爷一样跟看到鬼似的,还是一如往日的聪慧叫我九皇子呢?

    两种反应我都没有等到,因为林重檀根本就没有出现。从我来,到我离开太学,他的位置始终空着。

    我顿觉失望,也没了心情继续气太子。在我登上马车时,忽然有人急冲过来。那人被我随行的御林军拦住,也依旧不依不饶往马车这边扑,口里撕心裂肺地喊着,“林春笛!”

    我脚步顿住,慢慢回头望向被御林军摁在地上狼狈不堪的人。

    第32章 立夏(1)

    那人明明华服在身,此时却被数位铁甲兵胄的御林军暴力制服在脏兮兮的地上。

    他看到我回头,充斥疯狂的眼眸近乎烧起一把火,脸上更是泛起不正常的红,“你……你还活着,太好了!林春笛,你到我这来,我会保护……你的,真的!”

    保护我?

    聂文乐为什么要说这种奇怪的话?

    那时候我被太子的人扯得摔在他跟前,他那时候说什么?

    他说我活该。

    我意兴阑珊地转回头,身后的嘶吼声更凄烈,“林春笛,你别走!林春笛,我那次不是……不是真想那样对你,你原谅我……”

    有人开始训斥聂文乐。

    “大胆,那是九皇子,你再在此处纠缠不休,休怪我等不客气。”

    我钻进马车,车里太子比我早一步上马车,他仿佛对车外的事情完全不感兴趣,只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挑了个离他远的位置坐下。

    马车开始驶动,离开太学前,我依稀听到闷棍打在身上的声音和聂文乐喊我的声音。

    一声又一声的“林春笛”,可林春笛已经死了。

    “弟弟,你不好奇那个林春笛是谁吗?”太子冷不丁说。

    我偏头看向他。

    太子看我一会,自顾自答起话,“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死人。”他像是觉得无趣,啧了一声,“这些人真是——死人有什么好的,当然是活人才好,能玩。”

    我表情不变,指尖却几乎掐进肉里。

    聂文乐后悔,应该也是这个理由吧,我死了,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最大的遗憾是少了一个能玩的乐子-

    我重回太学已经有半个月,半个月里,我未见到林重檀,也没看到段心亭。

    原先我期待父母认可,师长夸奖,夙兴夜寐,不敢有丝毫怠慢,但我现在成为九皇子,就算我做得再差,我周围的人都能睁眼夸我真棒。

    “九皇子拉弓的姿势比上次更好了。”

    听着教骑射课博士的话,我默默看了下落在脚前方的箭。

    我这个身体很弱,上骑射课马上不去不说,连弓箭都拉不开。太学紧急为我赶制精巧小弓,我才勉强能拉开,但即使这样,射出的箭依旧惨不忍睹。

    “你这样的上了战场,恐怕敌人都不用打你,你就先射中自己。”坐在高大玄马上的太子嘲笑我,他一袭绛红骑装,张扬恣睢。

    我闻言从身后抽出箭,对着太子拉开弓,我这个动作把周围所有人都吓到,唯独太子本人。他不偏不倚扬着下巴看着我,仿佛根本不怕我射他。

    的确不用怕,因为即使我对着他拉开弓,箭也只会落在我脚前方不远。

    当然,我也不能光明正大拿箭射他。

    我慢吞吞将对准他脸的弓箭移向旁边的靶子,松手射出,箭果然再度落在我脚前方。

    “嗤。”太子发出嘲笑声,拉缰绳纵马跑向骑射场的另外一边。

    旁边的马博士敬小慎微地说:“九皇子,射箭最好不对着人,除非是上阵杀敌。”

    我点点头,同时把弓箭递给一旁伺候的宫人,转身时我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又是聂文乐。

    他此时正站在白果树下,目光狐疑地盯着我上骑射课。其实不止他,小侯爷和荣轩也时常古怪地盯着我。

    自从五日前聂文乐冒然接近我,被钮喜把肩膀弄脱臼后,他现在学聪明了,躲在远处偷偷看。

    我看到他,心里便觉得烦躁,叫来钮喜,“我想一个人随便走走,那边一直有人盯着我。”

    钮喜顺着我的目光往白果树下看去,脸色严肃地点头,“奴才会让他离开。”

    钮喜跟良吉是完全不同的人,良吉傻乎乎,看着我就笑,而钮喜不苟言笑。也不知道良吉现在怎么样了,他回姑苏有没有被责骂?

    我边想边往前走,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听到前方有脚步声才抬起头。

    竟然是林重檀。

    林重檀一袭素衣,他似乎清减不少,连面色都极其苍白,整张脸仿佛只剩一双眸还有色彩。

    他看到我,脚步立刻顿住,眼神如钉子般定在我身上。

    我在见到他的第一瞬间,心里就起了杀意,但我又在心里提醒自己还不能露出端倪,故而当没看见他,继续往前走。

    如果他待会不行礼,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治他不敬。

    他看到我,现在一定觉得很害怕吧,一个明明死了的人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他会做什么?会想再杀我一次吗?

    “啊!”我猝不及防叫出声,只因林重檀忽然伸手将我拖进他怀里。他身上的药香味让我回过神,我立刻开始挣扎,同时装害怕,“你是什么人?放、放肆!”

    林重檀微微松开我,但手还在我的腰上。他拧着眉看着我,眼神在我脸上巡视。

    我扭头喊人,“来人!钮喜……”

    下一瞬,我的口唇就被捂住。

    林重檀竟然……把我拖进旁边的假山里,他真准备再杀我一回吗?

    我再顾不得其他,拼命地挣扎,想呼救,可林重檀力气比我大许多,他把我控制在假山壁与他怀中。待我发现他在脱我衣服时,我几乎气得失去理智。

    肩头的衣服被强制褪去,林重檀借着假山洞照进来的光,目光在我肌肤上一寸寸扫过。他似乎嫌看得不够清,还以手将我身前的碎长发拂到肩后。

    被他指尖碰过的皮肤寒毛竖起。

    我气得浑身发抖,明明我已经再活一次,怎么我与他见面的第一次,还是被他这般羞辱。

    就在我愤怒不堪时,林重檀长睫一颤,凝在我身上的眼眸中竟有水光闪过,抓住我肩头的手更是微微发抖。

    无论是在我面前,还是在他人面前,林重檀几乎从不失态,他居然会哭吗?

    应是我看错了。

    我想再看仔细些,但他已然闭上眼,再度睁开眼时,眼中清明一片。

    林重檀轻轻将我滑到手肘处的衣服重新拉回肩头,退后两步,

    “抱歉。”他对我说。

    我终于恢复自由,情不自禁抬起手掌掴林重檀。他被我打偏了脸,紧抿的唇微微分开,语气比先前要更疏离,“抱歉,是我唐突冒犯了。”

    我咬住牙,想再打他一巴掌,忽地外面有动静传来。我现在这个样子还不能见人,只能先低下头匆忙整理衣服。林重檀在此刻,准备离开假山,我不由压低声音怒道:“你站住。”

    林重檀像是没听到,脚步未有半分停顿。

    待我整理好衣服,从假山里出来,才发现林重檀并没有走。他站在假山附近,听到我出来的动静,转过身对我行礼。

    “林重檀见过九皇子。”

    他何其聪明,竟已经认出我身份。

    我冷眼看他,在见到他之前,我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但见到之后,我心里的想法变了,我不想那么简单放过他。

    我身上所受的一切,我要一笔笔还给林重檀。

    我曾有多痛苦,那么林重檀就必须多痛苦。

    “你怎么知道我是九皇子?”我问。

    林重檀未有因我的身份而露出一丝讨好谄媚,不卑不亢地道:“我在回到太学之前,已听说九皇子入读之事。今日之事是我无意冒犯,望九皇子宽恕。”

    宽恕?

    我才不会宽恕他。

    我心思一转,故意试探他,“你……为什么要做刚才那种事?难不成你也把我认成那个什么春笛?听说那个什么春笛跟我长得很像,好些人都认错我和他。”

    几乎是我一提及“春笛”二字,他的神情便是一变。我见状,又问他,“你也觉得我们像吗?”

    他抬起眼,目光在我脸上落了一瞬,似有怀念,又像是没有。他重新低下头,冷淡道:“像。”

    “他是你什么人?”

    林重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又对我拱手行了个礼,“若是九皇子宽恕我方才的冒犯,我还有其他事,想先离开。”

    “等等,你这样欺负我,我若放过你,那不是以后人人都能欺负我?”我不悦道。

    林重檀垂眸,表情毫无波动,“但请九皇子责罚。”

    正在我要开口时,钮喜带人从另外一边过来,他步履匆匆走到我身边,压低声音说:“九皇子,陛下来了,现下正在骑射场。”

    我听到皇上来了,只好暂时先放过林重檀,赶往骑射场。哪料到我到骑射场没多久,林重檀也到了。

    少年白衣胜雪,卷着红色破风滚滚而来。待马蹄声近时,他抽出弓箭,对着百步外山坡头的靶子射去。

    只听凌厉破空之声,陪练的马倌跑上山坡头,遥遥举起红色旗帜。

    这是箭射中靶心的意思。

    林重檀翻身下枣红色大马,几步走到皇上面前跪下,“重檀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对外一向威厉的皇上看到林重檀时,脸上露出和气笑容,“平身,你年纪轻轻箭术能到这种地步,很不错。”

    “父皇,儿臣没找错人吧?半个月后北国使臣到来,肯定又要跟我们比马术、箭术,这次我们让林重檀上,让他们这种番邦小国明白,我们不用将士,仅靠一个读书少年人就能挫他们锐气。”太子在一旁说道。

    我从庄贵妃那里听到一些关于北国的事,北国每三年会派出使臣带着奇珍异宝来访我朝,但北国近年并不安分,屡屡犯我朝边疆,有异动之心。

    太子竟然要让林重檀跟北国使臣比赛吗?那岂不是代表我短时间内不能怎么动林重檀,而且我要处置林重檀,恐怕还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皇上唔了一声,没说好与不好,转头问我:“从羲,你最近骑射练得如何?”

    我诚实说:“我还没办法上马。”

    皇上并不生气,还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没关系,慢慢来。”他突然看向林重檀,“林重檀,你过来。这是朕的九皇子,他身体不好,原先一直被朕娇养在宫里,对骑马射箭一窍不通。朕交给你一个任务,半个月之内教会他骑马射箭,不求百步穿杨,但要能达到寻常人的程度,你可否能做到?”

    饶是我,也听出这是皇上对林重檀的考验。

    林重檀光靠刚刚露出的那一手并不能让他信任,于是他把我抛出去。林重檀要是能在短短半个月教会我这个新手,足以证明自己的本事。

    但林重檀似乎觉得这个任务难,面对皇上的话,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直至太子在旁咳了一声,他才低头答话:“重檀愿意一试。”

    “好,那朕就把朕的九皇子交给你,你可不要辜负朕。”皇上语带深意道。

    林重檀说:“重檀不敢辜负。”

    皇上对林重檀说完话,又喊过我,让我射箭给他看看。我本不想当众丢人,可要看射箭的人是皇上,我只能让钮喜把我的御用小弓箭拿出。

    皇上看到我的小弓箭,唇角就明显一抽,等看完我射箭,没忍住笑出声。

    “从羲,你这本事下次表演给母妃看看,她定会很开心。”皇上笑了好一会后才走,太子也笑话地看我一眼,随御驾离去。

    林重檀过了一会才走到我面前,他并不看我脸,目光始终略往下,“九皇子,请跟我来。”

    他将我领到马厩,为我挑选了三匹马,问我最喜欢其中哪一匹。我轻轻扫过那三匹马,随手指向一匹。

    林重檀将我选中的那一匹牵出,“九皇子能否给我看下之前是怎么上马的,上不去也无妨,我想先看看九皇子上马的姿势,日后好方便教九皇子。”

    “可以啊,只是我真的上不去,这马对于我来说太高了。你叫林重檀对吧,林重檀,要不你让我踩着你的背试试上马?”我慢条斯理对他说。

    第33章 立夏(2)

    侮辱他,欺凌他,让他也露出屈辱的神情。

    林重檀终于抬眸正眸看我,但只看了我一眼,就冷淡地转开眸,“如果这样可以给九皇子赔罪,我自是愿意。”

    我一瞬间想冷笑出声,他以为被我踩着上马,刚才的事情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就算先前的事情一笔勾销,我和他之前的事情也没完。

    “方才什么事?林重檀,你不是教我上马吗?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

    重活一世,我不想再让别人用“荡妇”、“卖肉”等词来形容我。

    林重檀沉默一瞬,终是在我面前弯下腰。我由钮喜扶着,脚踩上林重檀的背,以我角度,只能看到他露出衣领的一截修长脖颈。即使到这个时候,他还极力维持着体面。

    我本就上不去马,现下带着折辱林重檀的目的,更是反复踩上他的背,好几次我都双足一起踩在他的背上,他难免被我踩得微微踉跄。

    我还未发话,钮喜已经开口,“林公子,勿要摔着九皇子。”

    林重檀的呼吸比原先粗重,在我又一次上马失败,先落地休息时,我看到他比之前要更加苍白的脸。

    原来的时候,林重檀总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可现在看来,在权势面前,他不过是一条低贱的狗。

    “林重檀,怎么办?我上不去。”我问他。

    林重檀直起身,“九皇子可以先试着踩着铁梯上马。”他叫马倌拿铁梯过来。

    他先在我面前示范了一遍如何用铁梯上马,脚该踩哪,手该抓哪,才让我去试。

    我的确也想学会上马,便这一次准备认真试试。哪知道我在上马的时候,马突然动了下,我重心不稳,往旁摔去。离我最近的林重檀迅速伸出手,一手扶我腰,一手揽住后背,将我抱下马。

    钮喜和马倌立刻控制马。

    我双脚落地,才发现自己是被林重檀抱下来的,一刹那,我觉得他是故意的,愤怒加惊恐未褪,我握着马鞭的手直接一扬、一落-

    回宫的路上,我没什么精神地靠在马车壁上,钮喜递茶盏给我,我摇摇头,“不想喝。”看他将茶盏放回去,我犹豫问道,“钮喜,你说我刚才是不是……有些过分?”

    钮喜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九皇子是主子,主子做什么都是对的。”

    他这话并没宽慰到我,相反我只觉得毛骨悚然。

    所以太子那些人当初欺辱我也是对的吗?

    在这里,只要有权势,就是对的,就什么都可以做。

    我脑海里闪过林重檀刚才的样子,因为他及时偏开头,鞭子并没有抽到脸上,但也抽到他的脖子,长长红痕从耳后延到喉结下方。

    林重檀被我抽了一下,眉心轻轻一蹙,又松开,问我是否有受伤。他说话时,总是半垂着眼,仿佛极其不想看我的脸。

    为什么不想看?

    怕做噩梦吗?

    他可能也没想到世上居然还会有跟被他杀了的人长得一样的人。

    他让段心亭杀我,午夜梦回可有梦到我,梦到我会害怕吗?-

    自从林重檀开始教我骑射,我和他相处的时间难免变多,很多次我都是故意在羞辱他,次数多了,没想到引起太子的注意。

    “孤最近发现你说话越来越流利了,弟弟,看来你神智一开,果然进步飞速。不过你为什么那么针对林重檀?他得罪你了?”

    我心里一惊,但面上不露痕迹,只疑惑地看着太子。

    他也看着我,茶色的眼眸含着兴味,“嗯?”

    “狗狗,你饿吗?”我决定继续装傻。

    太子现在听到我叫他狗狗,不仅不会露出生气的表情,相反还会笑。他起身在我旁边坐下,语气漫不经心,眉眼情态慵懒,“饿的话,弟弟有什么吃的给孤吗?”

    我身上没带骨头,略思考一番,把今早从宫里带出来的糖渍梅子,“吃吗?”

    我以喂狗的姿势逗他,以为他会生气,哪知道他真低下头含住我手心的梅子,明明隔着油纸,我却仿佛他伸舌舔的那下,好似直接舔到我的手心。

    我吓得直接松了手,梅子洒了一地。太子对我不疾不徐轻轻一笑,舌尖将梅子含进嘴里。他吃完口里的梅子,眼睛依旧盯着我,“想吃骨头了。”

    “我现在没有。”我莫名紧张。

    太子伸手捏住我的手臂,“怎么没有?弟弟的手骨给孤吃吧。”

    他语气认真,还将我衣袖卷上去,仿佛真的在思考要从哪里下口。我心里越发紧张,猛然抽回手,还从座位上站起。

    我本是上骑射课上累了,到树下阴影处休息,哪知道太子坐过来,还将周围伺候的宫人赶走。

    太子还坐在座位上,他仰头看着我。因为日光,他的眼眸竟有一种透明的感觉。

    “蠢。”他嗤笑一声,不再理我,起身走了。

    我看着他离开,也想换个地方,但刚转过身,就看到不远处的林重檀。林重檀穿着骑装,越发显得腰窄腿长,他见我看过来,目光淡漠地走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死而复生后,再见到林重檀,他跟原来不一样了。原来的林重檀像春日溪水、清溪映月,现在的林重檀像一口古井,还是那种落下石子都起不了什么波澜的古井。

    等休息结束,我如惯例踩着林重檀的膝盖上马。经过这些天的迅速,我会上马了,甚至可以单独上马,但我不愿意那么轻松放过林重檀,故而每每他在的时候,我都要他蹲下身,踩着他的膝盖。

    林重檀等我坐上马,自己如燕子翻身,轻松上了另外一匹马。今日他要教我在马上射箭。

    边骑马边射箭很难,更别说还要射中靶子。林重檀跟我细细讲马上射箭的注意事项,他给我示范好几遍,才让我尝试。

    我试了一下,箭差点扎马身上。

    “不对。”林重檀纵马到我身边,他让我弓箭给他。

    他拿我的弓箭做示范,细致跟我讲我的每根手指该放哪个地方,该怎么用力,眼神该看哪,以及腿要如何控制马。

    我试着像他说的那样去做,刚拉开弓,他又说不对。

    好几回合下来,最后我都有些恼了,在想他是不是故意折腾我时,他才跟我说可以试着瞄准了。我将信将疑拉开弓射箭,结果大超我想象,我虽未射中,但我可以在马上射箭了,射的还不远。

    我一时有些兴奋,本能看向不远处的林重檀。林重檀没有看我,他看着远方,落日的黄昏在他脸上渡上暖色,长眸藏着光,不知在想什么。

    我拉过手里缰绳,突然不想再跟林重檀待在一起,我觉得恶心。我纵马向前跑去,身后传来宫人的声音。

    “九皇子!九皇子,慢些!”

    “你们谁都不许跟!”我回头对他们喊道。

    我独自一人跑了一圈,等我再跑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下去,林重檀也走了。钮喜告诉我,说林重檀有事,所以先一步离开了。

    “他胆子还真大,没我允许私自离开。”我皱皱眉,“回宫吧,等等,我有个东西落在课室了。”

    闲着无事,我准备自己折返回去拿。

    没成想在去上舍的路上,我撞见在荷花园里的林重檀,他身边还有一个人,是我私下一直在找的段心亭。

    我立刻抬手让身后的人停下来,躲在暗处看林重檀和段心亭。

    段心亭跟林重檀说着什么,因为隔得远,我并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内容。

    忽然,我看到段心亭抱住林重檀,而林重檀没有推开他。

    “纽喜。”我轻声对身后人说,“我是九皇子对吗?”

    “是。”

    “那我需要委屈自己吗?”

    “主子不需要委屈自己,主子若是委屈自己,是奴才等的失职。”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片刻后,我从暗处走出。

    本来正抱着林重檀的段心亭被动静惊动而回头,他一看到我,面上露出惊愕惶恐的表情,连林重檀都顾不上了,连退几步,“鬼……有鬼!林春笛!你怎么会……还活着!不可能……”

    “纽喜,好吵。”我轻声说。

    这个时候了,林重檀还看着段心亭,他们果然感情甚笃。

    纽喜听了我的话,带着人上前,立刻捉住段心亭,以布塞嘴。

    段心亭挣扎不开,被摁跪在地上,眼里尽是惊恐。

    我前世如履薄冰,任人欺辱,既然重活一世,我为何不能有仇报仇,有怨抱怨?

    我慢慢走到段心亭面前,近距离欣赏了会他眼中的害怕。旁边的荷花池里荷花已经开了,红的白的,在朦胧清辉下摇曳身姿。

    “把他丢下去。”我说。

    段心亭那双猫儿眼瞪到最大,拼命摇头,脸上再无柔弱娇媚之情。他虽挣扎,却抵不过几个宫人的力气。

    听着荷花池的动静,我看向一旁的林重檀。他此时倒不看被丢下去的段心亭,一双眼死死盯着我。

    他还伸出手,似乎想碰我,但未碰到,已被纽喜拦住。

    “林重檀,你是断袖?真恶心。”

    我面露嫌恶。

    第34章 立夏(3)

    月光正好落在林重檀的脸上,雪的脸,铅的眉,他睫毛生得极长,一掀一垂,便是一团阴影,此时这双含了阴影的眼睛怔怔地望着我。我想他应是被我侮辱的话刺激到了,准备再做些什么的时候,身后有声音传来。

    “弟弟,你怎么还不回宫?”

    太子唇角带笑走到我旁边,轻睨了眼荷花池那边的动静,又看向林重檀,“檀生,该走了。”

    林重檀仍然盯着我,我向来看不懂他的眼神,现在我也懒得看懂。直至太子又催促了一声,他才慢慢移开视线,随着太子离开。

    太子离开前,同我说了一句话。

    “弟弟,这个人有点眼熟,是不是段家的?最近段家的人在治理水患。”

    我停在原地许久,才出声道:“让他上来。”

    段心亭会凫水,数次爬上来,又被我的人摁下去,此时狼狈不堪,看到我走过来,立刻跪在地上。

    钮喜将他口里的布扯出来,他不是蠢人,当即说:“我错了,今夜的事我……我保证一个字都不会说!”

    “希望如此。”我说。

    宫人一松手,段心亭就踉跄地从地上爬起,头也不回地跑了。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想到方才离开的林重檀。太子白日跟我的话,里面应还有一层意思——他在警告我不要随便动林重檀。

    如果我要杀了林重檀,要么我先除了太子,要么我离间他们二人。

    皇上现在是宠我,但更多是因为庄贵妃,爱屋及乌。但太子不同,他母亲是皇后,母家鼎盛,朝中支持太子者泛泛,我小打小闹地让太子做狗给我骑,不过是因为我装疯卖傻,又私下无人的情况罢了。

    若要动真格的,除非太子做出了不可挽回的大错。

    “谁在那里?”钮喜忽地看向某处。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聂文乐躲在不远处的树下。他见我看到他,慢慢从树下走出。

    “九皇子。”他轻轻喊我,“你还好吗?”

    我有什么不好的?这话真是问得奇怪。

    我没回答他的问题,反问:“你刚刚看到什么了?”

    聂文乐还在靠近我,我不由皱眉,往后退了一步。钮喜见状,随即挡在我面前,“站住!”

    聂文乐停下脚步,视线掠过钮喜,声音带着讨好的意味,“你不要难过了,我可以保护你,真的,我能保护你的。”

    他为什么总要跟我说这么奇怪的话?

    我本想拒绝,忽地想起另外一件事,“你知道段心亭吗?”

    聂文乐点头。

    “你和他的家世相比,应是你的更好吧?”

    聂文乐再度点头。

    我不语思索时,聂文乐再度往我这边走来。钮喜扣住他的肩膀,冷声警告:“休得无礼!”

    我隔着钮喜看他,好似想明白了些事情,“我不需要保护我的人,我只要能护主的狗。你想好了,便来找我,届时我允你在我左右。”-

    “从羲,今晚北国使臣来宴,母妃特意让制衣局给你做了一套衣服,你穿上看看。”

    我虽换好衣服,站在落地铜镜前,却懒得往镜子那里看。原先我注重容貌,现下无所谓了,只是庄贵妃很喜欢打扮我。

    说来奇怪,这宫里沐浴竟也用牛奶,我已经习惯用牛奶沐浴,便也懒得改了。

    庄贵妃站在我身旁,亲自为我梳发,“今夜我儿赴宴,定会是最夺目的那个。”

    我想说我不想穿那么华丽,但对上庄贵妃的美眸,这话便说不出了。我知道九皇子原先定是从未参加过这种需要见外客的宴会,所以庄贵妃这次才格外重视。

    略想了想,我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束发让宫人们做就行,你歇会。”

    “母妃不累,从羲,你坐下。”庄贵妃摁着我肩膀在座位坐下,“时辰不早了,母妃要赶紧把你打扮好。”

    我有些无奈,我又不是女子。

    嫔妃不可见外客,今夜的宴会只有我能去赴宴。宴会在风华正殿举办,我的位置本在六皇子旁边,但皇上看到我,就让身边的福公公把我的案桌挪到他旁边,这样一来,我正对着的就是太子。

    我对这种宴会没什么兴趣,眼都懒得抬,只低头吃东西。

    “贵朝果然不仅地广民众,风水也好,养出来的美人一个个都水灵灵、娇滴滴的,敢问陛下身边的那位公主年方几何,可有许配人家。”

    我听到殿内有古怪吸气声,才抬起眸,却发现大咧咧站起来的北国使臣居然看的是我这个方向。这次北国使臣一共来了四位,一位年长,两位中年,剩下一位便是这个站着的年轻人。

    他皮肤黝黑,穿着北国服饰,半个肩膀都露在外面,见我看过来,便是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拧了拧眉,一旁有人训斥。

    “阁下年纪轻轻,就眼花到这种地步吗?这不是公主,是我朝九皇子。”

    年轻人嗓门很大,“不是公主吗?那这位九皇子长得也……”他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长者拉了一把。

    “察泰,坐下。”

    长者站起来替察泰赔罪,“察泰自幼在草原长大,不懂礼数,还请陛下原谅,我国愿额外送上两千头牛、三千头羊给九皇子赔礼道歉。”

    “从羲。”皇上喊我,“过来。”

    我尚未从方才的冒犯回过神,起身时脸颊还有些发烫。走到皇上身边,他伸手在我肩膀上拍了拍,“你自己来决定要不要原谅他们。”

    长者闻言对我行了个跪拜大礼,我虽还魂在九皇子身上,但仍然接受不了比我年长许多的人跪我。那长者鸡皮鹤发,以额贴地,言辞恳切,“请九皇子宽恕察泰的失礼。”

    我看向皇上,低声说:“他应该只是一时看走眼。”

    今夜灯火憧憧,我又坐得离那个察泰不近。

    “那父皇就替你宽恕他们这回。”皇上扬声对长者说,“公羊律,你起身吧,下次可不许再犯下这等错误。”

    “是是是。”公羊律连忙称是,旁边的察泰弯腰去扶他,却被他推开。他狠狠剜了眼察泰,察泰尴尬地以手摸了摸鼻子,接下来不敢再随意开口。

    我不禁有些好奇,这个察泰冒冒失失,北国怎么会想着让他出使我朝,而第二日,我便明白了。

    察泰天生蛮力,能举得起三百斤的弓,射出的箭无一不正中靶心。昨日还在宴会上唯唯诺诺的公羊律此时单手抚须,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得意。

    “察泰是我国年轻的勇士,还未上过战场,今日他想跟贵国的勇士切磋一二。”

    公羊律特意点了“年轻”二字,又说察泰没上过战场,暗指若我朝派出上过战场的将士便是胜之不武。

    我看着察泰的三百斤的弓,也不禁想林重檀能不能赢,若是林重檀输给察泰,只会有辱我朝颜面。

    皇上因为近来忙碌,并没有亲自来验收林重檀教我的成果,直接让太子告诉他结果,所以今日林重檀也来了。

    他站在太子身旁,因未及冠,他不像太子将长发尽数用玉冠束好,半数鸦羽长发散于腰后,另一半则是用金镶玉的发带绑好。

    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今日的林重檀配得上“琼秀璀粲,金相玉质”八字。

    他惯来生着一张好脸,有他衬托,太子容貌越发显得轻浮阴柔。今日来了不少贵女,她们以团扇半遮脸,悄悄往林重檀那边看。

    林重檀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今日有很多贵女看他,先前还像一口古井、扔石子都不起波澜的他,现下眉眼如水,还时不时笑一下。

    他一笑,我旁边的十二公主就吸口气。

    十二公主今年才十四岁,似乎已到好色慕少艾的年龄,她同我坐在一块,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林重檀看。

    自己看还不够,凑近我问:“九皇兄,你说这在场的哪个儿郎最好看?”

    我不愿意答林重檀,含含糊糊说:“不知道。”

    可十二公主不满意,嘟起唇,“九皇兄敷衍我,你连看都没看就说不知道。九皇兄,你仔细看看,你说在场哪个儿郎最好看?”

    我不说,她便过来缠我,我原先在家中,都没跟堂姐堂妹如此亲近过,只能投降,“我说。”

    我往下方扫了一圈,可恨地发现竟找不出比林重檀容貌更显眼者。

    我实在不愿意说出林重檀的名字,“没有哪个特别好看。”

    十二公主气得脸都红了,瞪着我,觉得我敷衍她,站起跑去二皇子那边,但没多久,她又像只猫无声坐回我身边。

    “好吧,我原谅九皇兄了。”她看看周围,倏然伸手抱住我手臂,我当即僵在原地,想将手抽出,可她软软小小一只,我怕弄疼她。

    “也就九皇兄你说这话,我才原谅你,太子哥哥说的话,我都不会理他的。”十二公主挨着我,声音娇滴滴,“九皇兄,你知道我那些小姐妹都说什么吗?她们都羡慕我有好几个长得好看的哥哥。”

    好看的哥哥?

    太子算得上好看之一,虽然我不喜欢他的长相,除此之外,二皇子、五皇子和六皇子也生得好,其他便没了。

    我压低声音对十二公主说:“十二公主,你能不能松开我的手?”

    “你叫我什么?”十二公主眼睛瞪得圆溜溜,像是马上就要翻脸咬我。

    我想了想,“十二皇妹?”

    “我也不喜欢这个称呼,显得我们很生疏。九皇兄,你叫我颂颂吧,太子哥哥就叫我颂颂。”

    那是因为她和太子是一母同胞。

    我有些无奈,不知为何这位小公主就黏上我了。见她迟迟不松手,我只能低声唤她小名。十二公主这才心满意足松开我,捏着桌上的点心塞进嘴里。我看她一口吃掉点心,把脸颊塞得鼓鼓的,心想她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这会子功夫,下面已经开始比赛。

    察泰不愧是北国特意带来的勇士,他不仅骑术了得,功夫也十分不错。我朝派出三人同他们那边的三人比赛,比赛开始没多久,察泰就将我们这边的一个贵族儿郎踢下了马。

    十二公主见状,生气地扯自己的翠珠羽毛扇上的羽毛,“这不是犯规吗?”

    的确是犯规,而且这样将人从马上踢下,坠马之人很有可能受重伤,甚至被马踩死都有可能,可其他人都没有提出异议,恐怕北国比赛的时候干这种事不是第一回 了。

    察泰踢下一人,气焰更胜,双腿重重一夹马,还对着这边的观礼台吹口哨。

    十二公主连忙用扇子遮脸,“丑八怪不许看我!”一瞬后,她又拿翠珠羽毛扇遮在我面前,“九皇兄,不要让他看。”

    我哭笑不得,“他看我一个男子做什么?你自己将脸遮住就好。”

    “不行,九皇兄的脸也不能让那个丑八怪看。”十二公主说着,突然叫了起来,“檀生他射中了!”

    我以手轻挪开翠珠羽毛扇,却发现白衣红滚边的林重檀正看着我这边。我不由面上冷了冷,干脆拿过翠珠羽毛扇将脸挡个严实。

    十二公主被我拿去扇子,也没什么反应,她身体前倾,聚精会神看下方的比赛。没多久,她又一拍桌,“啊啊啊!那个丑八怪,居然把檀生的箭射断了。”

    她气急败坏,当场狠吃两块点心。

    我一路听她转播,也忍不住挪开扇子,往外看去。场上现在只剩下察泰和林重檀,其余人皆因坠马,被迫离场。察泰单手拉着缰绳,语气十分挑衅,“贵朝要不然直接派你们的将军上场?我瞧着这比赛没意思得紧,还有多久时间?”

    场上的香快燃完了。

    此时靶上是察泰的箭。

    我们要输了。

    我不由捏紧手里的翠珠羽毛扇,即使我恨林重檀,但也不愿在这种局面上丢我朝颜面。

    面对挑衅,林重檀不紧不慢地抽出箭筒的三支箭。三箭齐发,同时射向靶心。只见第一支箭将察泰射在靶的箭射穿,二、三支箭紧随其后,一箭破一箭。

    察泰脸色微变,立即拿箭射出,但箭快中靶子的时候,被凌空一箭射中,两箭断在半空,一起跌坠在地。

    “邶朝胜!”

    “邶朝胜!”

    “邶朝胜!”

    一时之间,欢呼声四起。

    林重檀视线略过向他冲来的人,再度看向观礼台,一旁的十二公主吸了一口气,“檀生他……他笑了!”她抓住旁边的宫女,“你看,檀生是不是在对我笑?”

    察泰眼神骤然阴冷,对着林重檀拉开弓。

    林重檀已经没箭,他箭筒里的最后一支箭刚刚用来阻止察泰的箭。

    第35章 立夏(4)

    林重檀也注意到向他拉开的弓,他面不改色地凝视察泰。场上剑拔弩张,场外的公羊律皱着眉喊道:“察泰。”

    察泰盯着林重檀看了好一会,才咧开嘴一笑,“你们中原人不错,我察泰输得心服口服。”

    “不过是运气好。”林重檀神色温和拱手对察泰行了个礼,就纵马朝观礼台这边来。行到跟前,他翻身下马,从宫人手里接过今日比赛的奖品,跪下,“陛下圣佑,天佑邶朝。”

    我看着他挺着背跪下的样子,恍惚间想到我与他第一次见面。那时候他站在堂上,同样一袭白衣,彼时他尚且年幼,眉眼明晖,此时他将及冠,已然脱去一身稚气,如天子冠上珠熠熠生辉。我不禁握紧手里的翠珠羽毛扇。

    林重檀所求何?

    求的是泼天的富贵,还是后世的称赞?

    “好!”观礼台正位上的皇上抚掌大笑,又对北国使臣说,“今日朕看了一场很精彩的比赛。”

    北国使臣脸色并不大好看,但也只能勉强挤出笑容。

    我旁边的十二公主突然站起来,指着察泰脆生生说:“你先前大言不惭说要我朝将军与你比,还说若是我朝儿郎输了,要叫你一声爷爷,现在是你输了,你当如何?”

    她站得太快,我没能拦住,见察泰一双狼眼死死盯着十二公主,我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颂颂。”我让她坐下。

    十二公主回头对我眨了下眼,“九皇兄,你等等,我先好好修理那个家伙一顿。”她说完,再度扬着下巴瞪着察泰。

    察泰方才还挂在脸上的笑渐渐褪去,他阴着脸下马,对着观礼台这边行了一个北国的大礼-

    北国使臣来访共七日,第七日的夜里,宫里为北国使臣举办送别宴。

    十二公主自从在观礼台跟我坐在一块,这次送别宴又黏在我身边。她虽位置不跟我在一块,但屡屡跑到我这边,太子因她行为,好几次把眼神投向这边,甚至有一次,太子直接开口让十二公主坐到他身边去。

    十二公主对着太子做了个鬼脸,“我不!我要跟九皇兄坐。”

    我见太子吃瘪,也不想着赶十二公主离开了。

    晚宴到了后半程,十二公主说他想近距离看看北国这次送的贡品。

    北国送的贡品其中有一件是巨大犀牛角,比一人身高还长,此时放在崇芳园,由御林军把守。

    十二公主去了两刻钟都没有回来,我觉得有些不对,她走前还说待会要回来继续喝果子酒。

    “钮喜,你陪我去崇芳园转转。”我对钮喜说。

    崇芳园园子地广,成荫树木拥着处处亭台楼阁。我和钮喜还没有走到放犀牛角的地方,就看到几个黑黢黢的人影从不远处的墙根处闪过。

    在宫中,无论是巡逻的御林军,还是宫人,都会手持宫灯。钮喜当即要追,但没追出两步,又回到我身边,“九皇子,奴才先送你回去。”

    “等等,我刚刚好像看到他们手里提着个麻袋。”我顿觉不好,“不会是颂颂吧?你去追,我回去通知其他人。”

    钮喜犹豫不决。

    我只能推他一把,“快去,万一真有歹人绑人怎么办?我现在回去找人,没事的。”

    钮喜听我这样说,才迅速追去那几个人影消失的地方,我也马上提着宫灯往回跑。

    可跑到半截,树下突然闪出一个人影。那人从后面捂住我口鼻,我尚未来得及挣扎,就被一记手刀打昏过去。

    等我再醒来,发现自己浑身没什么力气。还未弄清楚自己在哪里,就听到有人吵架的声音。

    “胡闹,谁让你绑他的?”

    “绑都绑了,现在能怎么办?难不成把他送回去?没绑到那个小公主,算她幸运,不过,公羊爷爷,他应该也挺值钱的,那日邶朝皇帝看起来很宠他,我们把他绑去我们那,然后再逼着邶朝皇帝老儿跟我们通商。”

    “你以为光靠一个皇子就能谈拢通商的事情?此事不行,你现在把他找个地方丢下去。”这个声音话音未落,又有第三个人的声音响起。

    “公羊大人,邶朝官兵现在四处搜查。”

    “察泰啊察泰,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整日竟闯篓子,等回去,我定向你父王好好说说你!”

    父王?

    我摇摇头,想让大脑清明些。察泰似乎不是普通的北国使臣,而是北国王的儿子。

    我还来不及细想,所置身的马车车厢门便被打开。我连忙闭上眼睛,想装作还没醒,可来者直接拆穿我,“别装睡了,你呼吸不对。”

    我见状,只能重新睁开眼。察泰跳上了马车,先前都是远远看他,现在他离得近,我赫然发现他身形极高大,原本还显宽敞的马车此时狭窄逼仄。

    我因浑身无力,窝在马车上的座位上,见他逼近俯下身,不由攥紧手,“你……你现在放走我,我不会说是你绑的我。你们要离开邶朝,需要渡过层层关卡,总会被人发现。”

    察泰眼珠子转了转,像是在思考我的话。我连忙又道:“现在官兵开始搜,想必很快就会搜到这辆马车,你现在把我放下去,还来得及。”

    察泰又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才说:“的确来得及。”他转身从马车角落的箱子里翻起东西,不一会,捧着一套衣服放到我面前,“你自己换上,若我待会进来,你还没换上,我就只能杀了你,死人才不会说出去。”

    他给我的是一套北国的女子服饰,北国民风极其开放,不仅男子衣服布料少,女子也是。这件水红色衣裙别说遮住小臂,连腰都是露在外面的。裤子也奇奇怪怪,脚踝收紧,上方是纱质的布料,仔细看仿佛可以看到里面肌肤。

    我全程咬着牙把衣服换上,几乎我刚换好,察泰就从外面进来。他看到我时,愣怔了下,才从箱子里又翻出些东西。

    箱子里竟然还有胭脂水粉,我不愿意涂,但我本就无力,在一身蛮力的察泰面前毫无抵抗之力。他掐着我的脸,分别给我眼角、唇上涂上胭脂和脂膏。

    又匆匆取下我束发的发带,改用红色的金丝花绣纱巾包住我的头发,掩住大半张脸。

    末了,他还将我鞋袜脱去。

    我气得浑身发抖,但此时我为鱼肉,奈刀俎无可奈何。

    不知为何,察泰给我打扮完毕后,先盯着我看了好一会,才抱着我的衣鞋出去。

    马车一直在往走前,我想看看附近是哪里,手还没打开窗户,窗户就被重重敲了下。

    我不敢再乱动,只能缩回原处,目光则是搜寻起有没有能防身的东西。

    还没找到,察泰再度走进马车,这次他径直在我旁边坐下,然后将我抱在他腿上,大手更是轻抚着我的背。

    我寒毛竖起,想推开他,反被他擒住双手。

    “别乱动。”察泰警告我,“要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语气里的杀意明显,并非在吓唬我。我因死过一回,越发怕起死亡。

    死的时候太难受了。

    此时外面传来声音,“车里的人请下来配合检查。”

    察泰回了些我听不懂的语言,又低下头以手指抬起我脸,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我是一个字都没听懂,只感觉他探入纱巾里给我擦脸的手粗糙得很,刮得我脸颊生疼。

    车门从外被打开,我因背对着外面,并不知道外面是什么人,是什么情况。察泰搂着我,还将头埋在我脖间。过度的亲密,让我忍不住吸了口气。

    察泰悄然扣住我手腕,警告意味浓郁,同时偏过头懒洋洋对外说:“谁啊?打扰爷爷我的兴致?”

    “请阁下和阁下身边的女子下来配合检查。”

    “不行啊,我正在——”察泰往上顶了下腰,“办事,不方便。”

    这话不仅让我无地自容,外面的人也变得沉默,恐怕谁都没想到察泰脸皮如此厚。

    最终外面的人退了一步,“那劳烦阁下将那位女子的脸转过来。”

    “看脸?我的宝贝也是你们能看的?哎,算了,你们看了赶紧走。”察泰将我扭向车门方向,马车外站的是几个我朝的十六卫将士,他们应该仔细检查我的容貌,但不知为何,他们几人都是匆匆看了一眼,就让开了位置,给马车放行。

    我心中绝望,只能眼睁睁看着车门重新关上。

    车门关上后没多久,察泰就松开我,自行坐到旁边。他推开车窗一角,凝神往外看。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来。察泰先打开车门,又将我抱起下马车。我耳边有水声传入,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正处码头。

    宽敞的码头并排停着好几艘船,船身在如水月色下泛着冷冰冰的光。此时码头还有其他人,我因自身打扮不敢看那些人,当起缩头乌龟由察泰抱着,手则是将先前藏在裤沿的碎布偷偷丢在地上。

    碎布是我从先前的衣服撕下来的,若宫里的人看到,一定能认出这是皇子的衣服,就能知道我被绑的路线是水路。

    察泰抱着我上了其中一艘船的船舱,里面尽是货箱。他真是一身蛮力,竟能单手抱着我,空出另外一只手去开箱子。

    我看到被打开的空货箱,恐怖的回忆须臾间回到脑海,“不、不要!我不要待在箱子里!”

    察泰看我一眼,“忍忍,水路快,等过了君泰山,我就放你出来。“

    他不顾我反抗,强行将我塞进箱子里,又拿出两条布,一条布将我手反绑在背后,另外一块布塞进我嘴里,让我发不出声音。

    察泰绑好我,又拿出随身的小刀在箱子侧面扎了好几个洞。

    箱子被合上后,我控制不住地牙齿打颤,察泰临走前还用其他箱子压住我这个箱子。若无外人,我不可能从箱子逃出去。

    第36章 立夏(5)

    察泰之言,似乎是准备将我带去北国。北国路远且险,据说那里的百姓不仅民风开放,还会饮热血食生肉。北国想用我来谈通商事宜,我虽不懂朝政之事,但也知道这等大事不可能因我一个皇子就随便敲定。

    若通商不成,北国一定会杀了我吧。

    我还没有报仇成功,就又要死一回了吗?

    林重檀要是知道我死而复生,又死,定是眉欢眼笑,更加心安理得地坐着林家二少爷的位置。

    我极力让自己去想其他事情,不去关注自己所处环境,但寂静逼仄的空间还是一步步加深我的恐惧。仿佛又回到十七岁生辰那夜,我被关在箱子里,无论我怎么挣扎,怎么试图逃脱,都离不开那个黑漆漆、闷热的箱子。

    是林重檀将我从箱子救出来,可在那个夜晚,他亲吻了我。那一夜对我来说,像是一切噩梦的开头,而我现在又重新陷入噩梦。

    因被关在箱子里,我不知时间的流逝,只觉得呼吸越发困难。我昏昏沉沉蜷缩在箱子里,连箱子什么时候被打开的都不知道,光线流泻而入,我被来者解开布条,从箱里抱入怀中,意识才逐渐回笼。

    “没事了,别怕。”那人轻声对我说,同时解下身上外袍罩住我。

    我独自被关许久,骤然感觉到另外一人体温,本能地搂紧对方,恨不得将自己嵌入对方的怀里,亦控制不住泪水,呜咽出声,直至那人以唇轻吻我的脸颊,温声唤我“小笛”。

    我浑身僵住,在闻到熟悉的药香味后,我立即挣扎起来。

    “放开我!”

    林重檀不仅不松手,还继续哄我,“小笛,别怕,北国那些人已经被抓起来了,我们现在就回去。”

    “我不是小笛,你别这样喊我!”我再度情绪近乎崩溃,为什么总是林重檀,为什么总是他?

    我猛然挣开他的怀抱,跌落在地,他还想过来抱我,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狼狈样子,我只想他不要靠近我。

    “你别过来!别碰我!”

    林重檀脚步略顿,但过了一息还是朝我走近。我抗拒地往后退,听他又喊我小笛,我终是忍不住,“我不是林春笛,你要我跟你说多少遍?林春笛他死了,他早就死了!你以为人死可以复生吗?多荒谬,如果人死了可以复生,你为什么不去死?!”

    他脚步彻底停下,长睫微抖,看我的眼神也相较之前不同,而我像是发现他的弱点,撑起身体从地上爬起。

    “林重檀,你后悔了是不是?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你们这些人对着我叫林春笛的名字,可是你叫一千遍、一万遍,林春笛也死了。我听说他死在水里,被湖水泡过的尸体一定很丑吧,你亲眼见到了吗?”

    林重檀的脸彻底白下去,我仿佛看到他眼里的光一点点褪去,如如一幅色彩华丽的山景图转为了黑白的水墨画。

    可过了一会,他竟还向我靠近,“九皇子,我们先下船。”

    我不想让他碰我,用尽全身力气挣脱,挣扎间我扯到他脖间的一根绳子。等无意扯下来,我才发现那根绳子十分眼熟——

    是我曾经戴过的红绳金羊。

    因为我摔过金羊,金羊的角有一处小小的瑕疵。

    林重檀戴这个做什么?

    我死前红绳金羊还戴在我的脖子上,他把这个从我脖子取下来了?

    那刹那,恶心感充斥我的全身,我不由握紧手里的红绳金羊,奔到船舱窗户旁。

    “小笛!”

    我从来没听过林重檀这么失态的声音,仿佛是极怕即将发生的事情。我回首看他,见他过来,厉声道:“你站住!”

    他登时停下脚步,我第一次彻底读懂他眼里的情绪,他眼中充斥着小心翼翼、害怕以及痛苦。

    痛苦?

    他这种人还会痛苦吗?

    想必又是在骗我。

    “我不靠近,你……你别离窗户那么近,过来好不好?我不碰你。”林重檀对我轻声说。

    我看一眼手里的红绳金羊,昔日往往如走马灯在眼前闪过。他给我吹笛子,为我演皮影戏,一水儿的礼物往我屋里送,到头来,不过是一场杀人的圈套。

    我讽刺地笑出了声,当着林重檀的面将红绳金羊从窗户丢出,“你认错人了,林春笛已经死了,就像这个,丢进河里,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

    我说完忍着身体虚软往船舱外走,但没走几步,身后传来“扑通”的落水声。

    声音让我愣了下,我转身看向窗户,窗户比我先前打开得要更加开。待我走到窗户前,只看到未平静的水花。

    “弟弟。”太子的声音从船舱口处倏然响起。

    我立即想去捡先前被我丢在地上的外袍,可太子先一步拦住了我。

    他目光放肆地在我身上流连,甚至还伸手挑开我垂在身前的长发。我退后一步,他逼近一步。

    “你做什么?”我努力控制住声音里的颤抖。

    太子终于把视线移到我的脸上,“没做什么,只想看看孤的好弟弟有没有受伤。”后半句他意味不明,“好在察泰喜欢女子,不好男风。”

    他取下挂在臂弯间的披风,为我披上,“回宫吧,父皇和庄贵妃正在担心你。”

    我看着太子,先前被我忽略的细枝末节一点点浮出水面,“今晚的事是不是你一早就知道了?”

    这么久没有开动的船,异常松懈的守卫,还有,他提前备好的披风,仿佛早已知晓我经历了什么。

    太子听我这样说,阴柔的脸上露出一抹笑,“看来你还没蠢到家,北国人虽骁勇善战,但个个都是莽夫,蠢钝如猪,父皇一直想将邶北两国边境再往外划一点,现在有了合适的理由。”

    他伸手将我头上的纱巾扯下,“待会见到父皇,记得好好哭上一顿。”

    原来是这样,我不过是圈套的诱饵,难怪那些守卫都不仔细看我的脸,也许他们早就认出是我,只是秘而不宣。

    我心中再气,也知道这个时候同太子发脾气,于事无补,只能咬住牙暂且随着他下船。太子将我送到马车上,就走开了,我想他应该是去处理北国人。

    因迟迟没人驾车,我伸手将车窗打开。

    车窗对着河水,水面浮出一道白影,白影没在水面待多久,又潜入水里,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在我都看累时,白影终于从水里钻出来。

    林重檀浑身湿透,步履踉跄地走上岸,没走几步,就猛地吐了一口血。

    有人上前扶他,却被他推开。林重檀低头定定看着手里的东西,像是极其珍重此物,另外一只手慢慢将唇角嫣红的血迹擦掉。忽地,他好像注意到我的目光,抬头往马车这边看,我与他的视线猝不及防碰触到一块。

    他此时脸色较月色还白,因吐了血的缘故,唇色过度绯红,如河中艳鬼。

    我淡漠地转开脸,重新将车窗关上-

    马车刚到宫门,就被人喊停。

    车外是庄贵妃的声音,“车上可是从羲?”

    我抢在太子回答之前,将车门打开,庄贵妃一看到我,眼睛就红了,对我伸出手,“从羲,下来。”

    而我从车上下来,她看到我未着靴的足,眼睛越发地红。等到了重华宫,庄贵妃立即叫人拿鞋袜来,继而检查我有没有受伤,我本不想让她看到我披风下的打扮,可我不给看,她就哭。

    当然,看到后,她的眼泪更是簌簌如雨落下。

    从来没有人因为我而哭成这样,明明被绑架的人是我,庄贵妃却看上去比我更难受。我顿了顿,笨拙地想给她擦眼泪,她发现我的意图后,对我挤出一抹笑,“母妃没事,从羲,你先去沐浴,待会你父皇会来,你不要出来,睡你自己的。”

    皇上果然没多久就来了,我按照庄贵妃所言没有出去,因此也听到了他们两个吵架的声音。

    “陛下是忘了臣妾当初是怎么生下从羲的吗?臣妾当时疼了一天一夜,晕过去好几次,好不容易从羲出生,但因为他笨,别说宫里的主子,奴才都暗里嘲笑从羲。现在从羲终于变好了,陛下竟舍得让从羲去当诱饵?若是从羲死在那些北国人手里呢?陛下有没有想过?”

    “缈儿,你不要那么生气,朕并没有想让从羲去冒险,是北国人……”

    皇上的话并未说完,就被庄贵妃打断。

    “陛下真的一点都不知吗?宫中戒备森严,从羲能这么容易被带出去?为了一网打尽北国人在京城的探子、暗线,陛下就可以拿从羲去冒险,臣妾看这日子没法过了,陛下不如现在就将我们母子俩打入冷宫,不,罚去恩慈寺,吃斋念佛残度此生。臣妾要贵妃之位有何用?连跟陛下的孩子都护不住,陛下也不心疼我们的孩子!”

    “缈儿,你不要冲动,你冷静些。”

    “臣妾冷静不了,陛下知道从羲回来时是什么样子吗?他吓坏了,方才好不容易睡着,还在梦里喊父皇救我。”庄贵妃哭声渐起,继而是男子的低哄声。

    “这次是朕考虑不周,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了。缈儿,你别生气了,我现在去看看从羲。”

    皇上竟把自称都换了。

    庄贵妃的声音比之前柔和许多,“不许去,从羲睡着了,你不要去打扰他,我还没有原谅你。”

    “好好好,你以后再原谅我。我明日就调一队私兵给从羲,那队私兵以后只听从羲的,其他人的命令都不听,总可以了吧。”

    过了许久,庄贵妃走进内殿,见我坐着未睡,如往日一样想哄我睡觉,但我先开口道。

    “母妃,我可以自己睡,你去休息吧。”

    她听见“母妃”二字,方才还将皇上拿捏在手心的人跟傻了一样待在原地。

    我见状,又唤了她一声,“母妃。”

    庄贵妃终于回过神,当即扑我身上嚎啕大哭,丝毫没有一点贵妃的模样。

    我顿了下,方伸手回抱住她。我前生很少从母亲那里获得宠爱,更别提在母亲那里感受到像庄贵妃这般豁出一切的爱子之心,我既承了这份恩,也该尽这份孝。

    我不想一直让庄贵妃保护我,我也想保护她-

    我不知道皇上是怎么处理北国那群使臣,但这日我从宫人那里得知林重檀被召进宫,正在皇上那里领赏,就匆匆赶去御书房。

    殿内除了皇上、林重檀,太子也在。皇上看到我,立刻招手让我到他身边,“从羲,你怎么过来了?身体可好些了?”

    距离那日我被绑架已过去七日,我略过跪在地上的林重檀,径直走到皇上跟前行礼,“父皇,儿臣身体已大好了。”

    “那就好。”皇上拍拍我肩膀,转而对对林重檀说,“林重檀,你这次连立下两功,不仅赢了北国使臣,还帮朕救回了从羲,朕要赏你。朕听太子说你是姑苏林家的人,你祖父是不是林祖文?”

    “是。”林重檀答。

    “朕记得你祖父,当年朕还小的时候,你祖父在京任职,后因年事高,便辞去官职,举家搬迁到姑苏。”皇上像是陷入往事,许久才沉吟道,“你虽无功名在身,已知为国、为朕分忧,这样吧,因你今年下科举,朕就不赏赐你了,赏赐你们林家。林家也算历代忠良,朕就封你父亲一个江阴侯,虽不世袭,但也允你父亲一世荣誉。”

    一旁的太子笑了笑,“林重檀,还不快谢主隆恩?”

    林重檀低头行礼,“重檀谢主隆恩,陛下之宽宥爱民,重檀感激涕零,愿誓死为陛下效忠,为邶朝尽犬马之劳。”

    这种赏赐一般都是由御前太监远去当地,给受封的人颁旨。我看到跪地谢恩的林重檀,心里有了一个想法。

    “父皇,这次多亏林重檀救了儿臣,儿臣才能平安回来,不如给他父亲授封的事就交给儿臣吧,儿臣从未离开京城,也想去看看姑苏山河之秀。”

    第37章 小满(1)

    姑苏离京城甚远,秦树楚天,加上已步入苦夏,供我出行的马车随时放着冰块以降暑气,即使这样,我依旧嫌热。这个身体跟我原来的身体很像,都怕冷嫌热。

    哒哒的马蹄声从前传来,随后响起男子的低沉嗓音,“主子,离姑苏还有十里,不久将至。”

    我顿了下,才隔着车窗对外说:“我知道了。”

    同我说话的人是皇上给我的私兵头领,说来巧合,我曾见过这位头领,他是当初我和林重檀路遇山匪求救的宋将军宋楠。据说他虽武艺了得,但脾气极臭,还不服管教,因此一路被贬,现在更是贬成了皇子的护卫军首领。

    宋楠见我的第一眼愣了很久,但他并没有说什么,跪下恭敬唤我九皇子。

    眼看离姑苏越来越近,我心里的思绪便越繁琐,甚至这几日总是梦到以前的事。一时梦到我坐在山鸣阁廊下看书,一时又梦到我看着双生子缠着父兄母亲的场景。

    莫非是近乡情怯?

    因为这种猜测,我又觉得好笑。

    马车速度变缓时,我听到外面喊“恭迎钦差大臣拨冗莅临”等话。马车没有驻停,一路驶进姑苏。

    我推开车窗一角,一点点看过这个生我养我的姑苏。姑苏的建筑景色与京城略有不同,其更秀气,雕梁绣户,粉墙黛瓦飞檐翘,房屋常伴水而建,香樟亭直如冠,广玉兰高丽长青。

    大约又行了数里路,马车终于停下。我由钮喜伺候着戴上帏帽,从马车上下去,眼前正是林家正门。当年我第一次入林府的时候,因身份不可张扬,走的是后门,如今我倒能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而入。

    此时林家大小皆在门口,见我下车,登时跪在地上,说了好大一通的场面奉承话。

    算算时间,我已有近三年未见到他们,双生子长高许多,再也不是原先小豆丁的模样。我第一次见他们时,他们娇坐府里奶娘怀中,粉雕玉琢,如年画娃娃。

    我略略侧过身避开他们的跪拜,“无须多礼,我此次前来是给林老爷授封,诸位请起。”

    父亲面容尚且平静,但一向稳重的大哥在起身时也难免露出欣喜之色。虽不世袭,但封候的荣耀非寻常人家能得。

    再入林府,如天上仙阁的林府像一幅失色的画,我见识过宫里的奢靡华丽,就不会再为林府而惊讶。

    行到正厅,我从钮喜那里拿过圣旨,“林昆颉接旨。”

    “草民林昆颉恭迎圣恩。”父亲在我面前跪下,他身后的林家人自然也是乌压压地一同跪下。

    我如先前一般微微侧过身,方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林氏一族公忠体国,林昆颉忠孝节义,济弱扶倾,博施济众,教子有方,着即封候授江阴,钦赐!”

    略顿一下,“恭喜江阴候。”

    父亲高举双手,从我手中接过圣旨,又恭敬将头贴于地上,“臣自当日夜体悟圣意,不敢违圣恩。”

    我看着父亲,忽然明白了父亲,不,应是全家上下为何更重视林重檀,林重檀能谋满门荣誉,我什么都不行。

    父亲平身后,对我展笑,“钦差大臣里面请,我已备好酒菜,以待大人到来。”

    我看一眼钮喜,钮喜登时说:“钦差大臣舟车劳顿,此时恐无法与江阴候一同用膳。”

    “是我考虑不周,大人的住处已准备好,请同我来。”

    父亲为我准备的住处自然不再是原先偏僻的院落,这个暂得的新住处院子明显是刚翻新过,丹漆金线,游鲤墙花。一连三日,我闭门不出,林府人也不敢上前打扰,唯独有个不识趣。

    “九皇子,林重檀求见。”

    我捧着书坐在窗下,翻过一页,“不见。”

    林重檀这次随行,数次想私下见我,但被我拒绝,有时候我下马车休息,他的视线总是不避讳地望过来,甚至还想靠近,但都被钮喜、宋楠等人拦下。

    他也给我写信,不过那些信到我手里,我就将其烧掉。

    到林府的第四日,我让人跟父亲说,这次我来还有个目的,替皇上给林家祖父上一炷香。父亲闻言,立刻着手安排事宜。第五日,我便坐上马车前往林家祖坟。

    林家祖坟修葺得十分奢华,我以给祖父上香的借口,将神位牌一个个看过。

    没有“林春笛”的名字。

    我不死心地在坟地找寻,最后在角落处看到一个无名的坟堆。父亲见我驻足在无名坟堆前,立刻过来,“九皇子……”

    我未等他话说完,就开口说:“我奉父皇之命,特意来拜见林家各位先人,不知这是哪一位,为何连名字都没有?”

    父亲默了会才说:“我夫人曾在多年前生下一个死胎,因是死胎,不祥之兆,便未取名。”

    我袖下的手不禁颤了下,“原是这样,抱歉。”

    我在这里再也待不下去,匆匆转身准备离开,但意外与林重檀的视线相撞。他站在不远处,眼神复杂,我不想细看,与父亲推辞道烈日难忍,尽快上了马车。

    等上马车,车上只有我一人时,我才放弃强忍眼泪。原来我生前到死后,都在林家没有名字。等再过几十年,无人还记得世上曾活过一个林春笛,林家后代也不会给一个无名的死胎上香。

    也许连几十年都不用,几年后就没有林春笛活过的痕迹。就算有人记得,也会说林春笛卑劣不堪,窃用他人作品-

    两日后,我带着帏帽随意在林府散步,入夜的姑苏,暑气消退不少。散到林府的百年老樟面前,我停下来看,忽地一阵风吹来,将我掩面的纱吹起,紧接着一道声音响起——

    “春笛?”

    我没有动。

    喊我的人几步冲到我面前,不顾钮喜的阻拦,抓住我的手,“春笛,你回来了?”

    母亲还欲伸手掀开我的帏帽,我后退避开,“夫人,你认错人了。”

    “不可能,我自己的儿子我怎么会认错,你是春笛。春笛,你什么时候到的家,怎么回来都不同母亲说一声?”她哭得那般伤心,我一时间也不禁顿住,钮喜见我没有再避开,便也没有再拦着母亲。

    母亲抱着我哭的事情很快在林府传开,父亲和大哥匆匆赶来,要将母亲拉开。母亲泪水潸然,不愿离开,“那是春笛,夫君,春笛回来了。”

    “糊涂,什么春笛,宗庭,还不快带你母亲回房。”父亲厉声训斥,可母亲依旧止不住泪,甚至不肯离去。

    “你怎么那么狠心!春笛从小没在我们身边长大,好不容易在身边养着,你非要送他去太学读书。如果你不送他去,他怎么会做出剽窃自尽的事?也怪我,我对他不甚上心,那孩子给我写家书,让我多回信给他,我也没写几封。我怎么这么偏心,别的孩子小衣都是我亲手做的,唯独春笛的不是,他死都没有穿过我亲手做的衣服。”

    “宗庭!”父亲像是彻底怒了,大喊大哥的名字,又缓和语气对我说:“九皇子,内子近日生病,胡言乱语,还望九皇子宽恕。”

    那厢,大哥已表情严肃地和几个仆人将母亲拉走。

    我看一眼母亲离开的方向,摇摇头,“无妨。”

    父亲又对我再三道歉,甚至翌日亲自送礼邀我赴宴。这次我赴宴前,将头上帏帽取下。

    众人看我的目光皆有些不同,连一向冷静的父亲都愣了下,但他反应很快,立即朝我行礼,“九皇子。”

    “江阴候无须多礼。”我被引到上位坐下,我左边是父亲,右边是大哥,大哥旁边的则是林重檀。

    父亲身旁的母亲已恢复往日温婉模样,席面上未曾喊我春笛。她一直在席上照顾双生子。双生子现下满十岁,他们两个数次偷偷往我这边看,我发现后,对他们轻轻笑了下。

    些许是受到这个笑的鼓励,翌日他们就跑到我住的院子里。我让宋楠放他们进来。

    双生子进来后,先是给我行礼,又怯生生地叫我九皇子。我抬手摸了摸他们的脑袋,“找我有事吗?”

    双生子里的哥哥月镜把身后的东西拿出来,“我们来是想给九皇子送我们自己做的小木船。”

    弟弟云生比月镜更自来熟,已经偷偷跑到我身边挨着我,“九皇子哥哥,你喜不喜欢?”

    我接过月镜手里的小木船,又看到月镜和云生手上都有伤口,心下了然,“喜欢,你们手可是因为这个受的伤?”

    此话一出,双生子都将手藏于身后,“没、没有。”

    我故意沉下脸,“我可不喜欢撒谎的人。”

    “我们说实话!是……是做小木船受的伤。”

    “既然受伤,证明此物珍贵,你们为何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送给我?”我问双生子。

    双生子此时都挨在我身边,“我们喜欢九皇子哥哥,所以才特意做了小木船送过来,还望九皇子哥哥不要嫌弃。”

    我低头看他们,“可是我们才见面,你们就喜欢我?”

    双生子见我语气温和,更是伸手抱住我手臂,撒娇道:“‘丹顶宜承日,霜翎不染泥’,九皇子哥哥像天上的仙鹤,因此我们见到九皇子哥哥,便忍不住喜欢、亲近。”

    一刹那,我想大笑出声。

    经年不见,我原来还可以从沐猴而冠里的猴子变成他们口中的仙鹤。

    因忍不住笑,双生子误以为我喜欢他们这样说,拍马屁的话说得更顺畅了。我又让钮喜拿点心上来给他们吃,明明只是他们寻常吃惯的吃食,他们却表现得十分雀跃的样子。

    我同他们说了许久话后,提及一件事。

    “说来奇怪,很多人对我叫林春笛的名字,上次你们母亲也叫了这个名字。这个林春笛和我长得像吗?”

    一下午时间下来,双生子在我面前没有那么拘谨,因此有些话也敢说了。

    “不像,他怎么配和九皇子哥哥相比,是母亲近来生病,眼花看错了。”

    “对,一点都不像,相差甚远,云泥之别。”

    我面不改色,“是吗?那个林春笛是什么人?你们认识?”

    “啊。”双生子有些慌张,弟弟云生反应较快,立即说,“他原先借住在我们家中,因无父无母,父亲母亲心慈,才认下他这个义子,但只是口头认下,并没有上族谱。”

    听到这里,我终是控制不住,悄然握紧手,“原来如此,据说他已经离世了?”

    “嗯。”

    “那我能不能见见原先在他身边伺候的人,我还挺好奇林春笛的,毕竟大家总是对着我叫林春笛的名字。”我问。

    在林府住了这些时日,我一直没有看到良吉,我在想他是不是因为我的事被赶出去了。如果是的话,我想以别人的名义私下给他送点银钱。

    双生子对视一眼,才说:“他身边原先有个伺候的书童,但他离世后,那个书童殉主了。”

    我听闻这个消息,几乎怔在原地。

    殉主?

    良吉怎么可能殉主?

    良吉有个心上人,在来京城前,良吉还拿着心上人给他绣的荷包哭了好几日,后面还问我好几次,问我当官后,他可不可以把心上人接到京城-

    “春少爷,我好想回去见柔柔,你说柔柔还在等我吗?”良吉时常跟我这样说。

    那时候我回他,“肯定在等你,等我从太学出来,就和你一起回姑苏,顺便把你的亲事办了。”

    良吉听我这样说,高兴得眼睛都弯成一条线-

    等双生子离开后,我马上去书房写了一封信。我将信交给宋楠,“劳烦你想办法把这封信送给京城聂家的聂文乐。”

    第38章 小满(2)

    在林府住的三年里,我鲜少出门,但有一次我和良吉出去,意外撞见了良吉的父母。良吉父母不知道我是良吉的主子,高兴地邀请我去他们家吃饭。

    我凭着记忆再次找到良吉家,却发现这里人去楼空,像是许久没人住了。

    “你找谁?”

    许是我在良吉家门口停留太久,隔壁有人出来问我。我张了张嘴,迟疑着问:“之前住在这里的这户人家去哪了?”

    那人回我,“搬走了,早搬家走了,他们家的二儿子去世了,办完葬礼就走了,你是他们什么人?”

    葬礼?

    良吉真的死了?

    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只能胡乱地对答我的人摆摆手,转身匆匆离去。我是独自一个人出来的,没带任何随从,此下无地可去,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直至我差点被疾行的马车撞上,一旁忽地有只手伸出,将我拉过。

    “没事吧?有受伤吗?”

    明明听到声音,我却没办法回答。

    那人定定地看我一会,拉着我往另外一个方向走。我被带到一个雅致的茶楼,摁坐在椅子上,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林重檀。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此时正坐在我旁边点茶。林重檀精通六艺,自然点茶的手艺也不会差,一举一动,极具风雅。他似乎总是这样,永远光彩照人,他为玉珠,旁人被他一衬托就成了死鱼的眼珠子。

    我不想与他再待下去,站起来准备离开,林重檀的声音响起。

    “喝口茶再走吧。”

    只怕我待会想把滚茶泼他脸上。

    但我走了几步,又停下看他,“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林重檀点茶的手一顿,半晌方答:“我非靖节先生。”

    我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下。靖节先生的《感士不遇赋》是林重檀教我背的,那是一个雪夜,他搂我在腿上。因为我怕冷,所以手都是抱着汤婆子缩在林重檀衣服里,不肯伸出来。

    他垂着眼同我讲《感士不遇赋》,我至今还记得他念“或击壤以自欢,或大济于苍生”的声音。

    靖节先生选的是击壤自欢。

    我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良吉的死透着诡异,就算他真的殉主,良吉一家也没必要举家搬迁。良吉家人在姑苏住了一辈子,家境不富裕,骤然换个地方生存,哪有那么容易。

    因为良吉的事,我暂时没有心情与人虚与委蛇。双生子又来找我,我不想见,让宋楠将他们两个挡在外面。

    院墙隔音不好,我听到他们在说话。

    “九皇子哥哥怎么不理我们?是我们哪里做错了吗?”

    “应该只是九皇子哥哥今日很忙,我们不要打扰九皇子哥哥,明日再过来。”

    好体贴的两个小孩。

    只是声音故意提高,想必是特意说给我听的。

    转眼也在林府住了快十日,我不得不踏上返程之路。我花了一笔钱,暗中找了专门寻人踪迹的游侠帮我打听良吉一家的下落。

    离开林府时,父亲、兄长和双生子都来送我,双生子见我上马车,更是嚎啕大哭。

    我停下脚步,想了想,将腰间的玉佩扯下,送给双生子的哥哥月镜,“月镜要好好读书,我在京城等你。”

    月镜收到我的玉佩,本还哭的声音瞬间止住,他看一眼玉佩,又看一眼旁边的弟弟云生,见我还望着他,忙挤出一抹笑抱住我腰身,“九皇子哥哥,我一定会好好读书,不辜负你对我的期望。”

    我闻言笑意更柔,“那就好。”又转头对旁边的云生说,“云……云……弟弟也是,要跟月镜一起好好学习。”

    说完,我转身上马车。

    返程因为坐的船,时间大大减少,林重檀返程没有与我同行多久,在乘船的第三日他就下船了。

    这次出行,他似乎还有别的任务,我暂时无心神理会他,只想尽快回到京城,弄清一些事情-

    “九皇子,你来了?”

    聂文乐一看到我,就站了起来,还笨拙地用自己的衣袖将旁边的椅子擦了又擦,“座位擦过的,你坐。”

    其实如果可以有别的选择,我不会想理聂文乐,但聂文乐这个人的确对我有用。他曾与越飞光一起,不知道在太学里欺负了多少学子,那些学子无一例外地没有往外声张,足以证明聂文乐一定程度上很有手段,而且有些事情我不能直接出面。

    “我让你帮我查的事情,你查清楚了吗?”我问他。

    聂文乐见我没坐,面上露出遗憾,但还是同我说:“查清楚了,你要找的那个叫良吉的书童死在——”他顿了下,“二月二十七日。”

    我听到这个日子,不禁神魂恍惚。二月二十七日是太子在荣府设私宴的日子,也是我被段心亭推入碧瑶湖之日。良吉竟然也死在二月二十七日。

    “我找到了给良吉验尸的仵作,那个仵作现在已经不在京城,我废了好些功夫才找到。好在他记得良吉,他说良吉是先被人掐死,才伪装成上吊自杀的模样。”聂文乐声音越来越低,“良吉指甲里有血,若是自杀,但他脖子上又没出血的伤口,多半是挣扎时,抓到了掐死他的人。”

    聂文乐说完,见我迟迟不语,不由轻声唤我。

    “九皇子?”

    我闭上眼,“我没事,你继续说,段心亭那边呢?”

    “段心亭近日来一直称病不来太学,但我买通了他身边伺候的小厮,小厮说段心亭夜里睡着会突然惊醒,说什么不要找我索命,你们两个做什么鬼,早日投胎去,诸如此类的话。段府以为段心亭中邪,还请了人做法。”

    我睁开眼,重新看向聂文乐,“法场不会只做一回,我想见见段心亭,你能办到吗?”

    聂文乐见我看他,连忙说:“下一场法场不是在段府做,而是在千佛寺,如果你想见段心亭,我可以提前安排好。”

    我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枯站一会,发现聂文乐不错眼地盯着我看。我想了下,才说:“你以后不需如今生疏地喊我,我允你叫我从羲。”

    聂文乐明显变得高兴,看我的眼神更加恶心的黏人,低低唤我从羲。我没有避开他的视线,还对他轻轻一笑。

    聂文乐是一条好用的狗。

    七日后,我浑身素白出现在千佛寺。

    因是驱邪,段家这场法场办得极为低调,选在千佛寺的后法台,因又下雨,今日千佛寺人稀少。法场环节繁琐,全套办下来几乎要一整日,天色渐暗,我撑着伞踏入此时只有段心亭一人在的后殿。

    段心亭跪在佛像前,他果然生病了,身形比原先消瘦许多。他对着佛像,闭眼低声念着什么,连我走到他跟前都没发现。

    “段心亭。”我喊他。

    他浑身一激灵,随后向我看来,待看清我时,更是跌坐在地,不住往后退,眼神惊恐。

    “鬼!鬼!你不要找我,不是我要杀你的!不是我……你别找我索命……”他颠三倒四地说话,面色惨白,好像真的把我当成鬼。

    我略一思索,往前逼近他,“不是你杀的我,还会是谁?”

    段心亭唇瓣哆嗦,念出一个名字,“檀生哥哥……是檀生哥哥,是他让我杀了你。”

    即使再听一遍这话,我依旧控制不住心里愤怒情绪。

    “那良吉呢?也是他让你杀的?”

    “我不想的,我不想杀他的,是他自己撞见了……我本来还在想要不要追,但檀生哥哥出现了,他说必须杀了他,要不然你的事就会被说出去。”

    段心亭像是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恐惧,疯狂地抓自己的头发,已经开始说胡话,“不是我!别来找我!我怕!有鬼……鬼来找我了!”

    他爬起来往外跑,殿门被打开后,风吹灭数盏蜡烛,菩萨低眉的佛像被阴影罩住,面容似乎变成金刚怒目,正森然地看着我,佛像之大,而置身于大莲花藻井之下我渺小不堪。

    我怔怔站在原地,许久后才放下伞,对着佛像磕三个头。

    原来回不去姑苏的人是良吉。

    是我心生贪嗔痴,可此祸不该牵扯到良吉。

    林重檀说自己想要大济苍生,不过是骗人的谎言,他真正要的是虚名,是荣华富贵,否则他为何非要这姑苏林家二少爷的位置,甚至不惜以自己为诱饵,哄我一年余。

    他杀我在前,害良吉在后,罪不可赦。

    良吉,我会帮你报仇的,我会让林重檀一无所有,受万人唾弃,你且在上方睁开眼看着,好好地看着。

    我以头贴蒲团,以泪洗面。

    请佛宽宥我终生无法戒定慧-

    要动手惩治林重檀,就绕不开太子。段心亭现在这个状态,就算我抓他去见官,段家人也可以用病人胡言乱语说话当不得真来搪塞,更何况我也不能明面替良吉报仇。

    至于段心亭本人,就算他恢复神智,他也不敢说我来找过他,除非他想把自己杀人的事情宣扬出去。

    太子为什么那么重视林重檀?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交易?

    我越想越入神,连上课的时候都忍不住盯着太子那边看,因为过度入神,甚至他什么时候起身走到我面前,我都不知道。

    太子弯下腰,在我案桌上敲了敲,“再看,孤都要被你看成卫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我回过神,呆了下,“你。”

    他眉毛略微一挑,“哦?弟弟原来真的在想孤,想孤什么?”

    我闭上嘴,不肯再说话,见小侯爷贼眉鼠眼往这边看,瞪他一眼,起身往外走。

    只是没想到,我刚走出课室,就迎面撞见了林重檀。

    林重檀回到京城了,他看到我,垂眼拱手行礼,“见过九皇子。”

    我目光停在他脸上,这么好看的皮囊下为什么有一颗最黑的心,如果可以,我真想挖开他的胸膛,拿出心好好看一看。

    “免礼。”我对林重檀说,“你……你这一路上可还好?”

    林重檀闻及我这样说,近乎失态地当即抬起头看我。

    第39章 芒种(1)

    我避开林重檀的视线,垂眼看向旁处,待听到林重檀开口说第一个字时,我迅速绕开他快步往前走。

    擦过他肩膀时,我脚步略顿一下。

    我没有继续上后面的课,找了个身体不舒服的借口,提前回到宫里,但没想到十二公主也在。

    她看到我,眼睛变得极亮,提起裙摆跑到我旁边,“九皇兄,你终于回来了。”

    庄贵妃坐在窗下的椅子上,见状温婉一笑,“十二公主先前一直在念叨你怎么还不回来。”

    自从上次被绑架的事发现,我不由对十二公主冷淡了些,我不知道我被绑架的事情有没有她牵涉其中,但她终究是太子的胞妹。

    我对十二公主微微颔首,就走到庄贵妃旁边,她近来正在抄写佛经,时常脖颈酸疼,我原先在家里特意学过按跷,只是还没来得及给母亲按过。

    庄贵妃发现我给她按摩肩膀,回头对我笑笑。十二公主看看我,又看看庄贵妃,随后也凑了过来,“庄贵妃娘娘,我也给你按。”

    “这可不好,女儿家手嫩,还是不要做这些活计。”庄贵妃笑着对十二公主说。十二公主讷讷点头,又往我脸上瞅了瞅,见我只专心给庄贵妃按跷,只好在旁边坐下。

    香炉烟气萦绕,我只认真帮庄贵妃按摩,哪知道竟听到小声呜咽声。庄贵妃先搁下笔,拿手帕给十二公主擦泪水,“小祖宗,怎么好端端哭了呢?”

    十二公主边哭边看我,并不言语。我皱眉抿了下唇,只能放下手,“母妃要抄佛经,些许是十二皇妹闷着了,我带她去喝果茶。”

    “好,你们两个孩子去玩吧。”我走前,庄贵妃在我手上拍了拍,我知道她的意思,对她安抚一笑。

    我并非幼童,岂能事事都由她来护着,而十二公主左右不过是个小姑娘。

    我带十二公主散到南阁,吩咐宫人送上果茶、点心,十二公主果然贪吃,纵使还挂着泪,也要净手拿点心吃,吃一口看我一眼。等吃完,她才委屈挨过来,“九皇兄,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冷淡?”

    我的脾气因她的贪吃散去不少,原来我也想过当一位好兄长,“没有,只是天热。”

    十二公主听我这样说,松了一大口气,马上亲热状地抱住我手臂,我不由身体一僵,“十二皇妹,你……你如今也大了,不该……”

    “哪有,我还小呢。”十二公主不高兴地鼓起脸颊,她在蜜罐子里长大,一举一动皆透着天真,“再说了,就算我十八了,也可以这样抱着九皇兄。”

    我被她的荒唐之言噎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单手抱住我,另外一只手托着腮盯着我看。我忍了一会,实在没忍住,“我脸上可是有什么脏东西?”

    十二公主头摇如拨浪鼓,只是摇完后继续盯着我瞧。我无奈地问:“那你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我……”十二公主咬了下唇,“我说实话的话,九皇兄不要跟我生气。”

    “你说吧。”

    “我觉得九皇兄同我离宫远嫁蒙古的大皇姐长得有些像。”

    十二公主说的是长公主,长公主已经出嫁六年,离宫时正值二十岁。

    我不由愣了下,而后又想九皇子的脸与我一模一样,长公主为皇帝的女儿,我与她有几分相似也是正常。

    十二公主提及长公主后,情绪低落不少,“我有些想大皇姐了,父皇什么时候才能把大皇姐接回来呢。”

    长公主远嫁蒙古,一般情况是无法再回故土。但我也不想让十二公主更伤心,叫旁边的钮喜再去拿些点心过来。

    “其实我和太子哥哥都很想大皇姐,太子哥哥跟我说他一定会把大皇姐接回来的,到时候大皇姐哪都不用去,就留在宫里住一辈子。”

    十二公主的话本没有引起我的注意,直至她后面小声地嘀咕,“太子哥哥肯定能做到的,他那么想大皇姐,把大皇姐的小像随身带着。”

    我不由怔住。

    随身带长姐小像?若是年龄尚幼小,还可以用思念为由,可太子早已及冠,寻常人哪怕跟兄弟姐妹关系再好,似乎也不会到这种地步。

    不知为何,我心竟跳快了一瞬。我转头盯着十二公主,想知道她是不是在撒谎,但她此时并没看我,垂头丧气像只小狗,用下巴压在桌子上。

    我一直在想太子为什么一见到我就厌恶我,以及他说那句话——

    “孤最讨厌东施效颦、鸠占鹊巢之辈。”

    我之前认为他说的是我效仿林重檀,占了林重檀的地,但好像并不是。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与先前无异,作随口一提状,“大皇姐与太子关系很好吗?”

    “好啊,非常好,太子哥哥原先都是叫大皇姐为阿姐的,当时大皇姐远嫁蒙古,太子哥哥整整病了七日,整个太医院束手无措,最后是国师来了,才治好太子哥哥的病。”十二公主还同我说,“原先太子哥哥脾气可没这么坏,现在坏死了,偶尔连我都欺负。”

    我想了下,“宫里可有大皇姐的画像?”

    十二公主想了想,“我也有大皇姐的小像。”

    她第二日就取了长公主的小像过来,我看到小像上的女子,发现十二公主并没有说谎,我的眉眼的确与长公主有些许相似。

    我试着遮住我的下半张脸,十二公主惊讶地啊了一声。

    “像吗?”我问她。

    她忙点点头。

    我又看了小像一会,才将小像还给十二公主,斟酌道:“你把大皇姐小像给我看的事情还是不要说出去了,太子敬重大皇姐,若是知道我们私下讨论大皇姐与我这个大男人相像不相像,些许会怪罪我们。”

    十二公主好像在想象太子发脾气的样子,没几息,就赞同地点点头,“我不说。”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又道,“九皇兄,那我们之间就有小秘密了,别人说有小秘密的两个人关系就很好,我以后来找你,你不会不理我吧?”

    “不会的。”我顿了下,念出两字,“颂颂。”

    夜里,我躺在床上想事。

    太子这般针对我,有没有可能与林重檀无关,真正有关的是长公主。他骂我卖肉的小婊子,也许是因为他认为我破坏了长公主在他心中的形象,即使我与长公主毫无关系,只是眉眼间有几分相似。

    太子或许有慕姐之情。

    因为这个猜测,我自己都惊愕半宿未能睡着,这种荒唐、有违伦理的事我只是在良吉的话本里看过。

    太子真的对自己的亲姐姐有别样的想法吗?

    如果有,这可能会成为我离间他和林重檀的关键。

    我在床上又翻了个身,看着寝帐上方垂下来的荷花镂空扭枝香熏球,心里的主意渐定。

    我想试一试太子。

    为了向林重檀报仇,我什么都愿意豁出去。几日后便是一个机会——

    九皇子的生辰。

    九皇子的生辰早我一个月。

    早在几日前,庄贵妃就同我说她和皇上想大办我的生辰,还问我在太学有没有结识友人,若是有玩得好的,一并请到宫里乐乐。

    我想了下,说:“有几个。”

    “分别都是哪家的儿郎?”庄贵妃问。

    我报了家世名字后,她又问我知不知道朋友的喜好,她好去安排。

    “有一个我知道,他喜吃甜食,最爱吃芙蓉羹。”我对庄贵妃说。

    自从那日撞见林重檀回来,我没有再去太学,只闷在宫里看书,宫宴的请帖提前两日送出。以示珍重,送往太学的那几张请帖由我亲笔所写。

    生辰当日,太子提前来到我的宫殿,“弟弟,生辰快乐。”

    他说完拍拍手,有宫人将红布罩着的东西抬进来。

    “看看喜不喜欢孤的礼物。”太子示意我自己将红布扯下。

    我看他一眼,才缓步走到红布前,将其扯下。红布后的东西让我怔了下,是龙二子睚眦的雕像。睚眦豹首龙身,古书记载,其嗜血,生性刚烈好斗。

    “喜欢吗?”太子又问。

    我伸手轻触睚眦的头,又收回手,“不喜欢。”

    太子似乎有些惊讶,“弟弟居然不喜欢,孤见这睚眦雕像,就想到弟弟,特意买回来。”

    我抬眸看他,他对我轻眨了下眼,明晃晃告诉我他就是故意的。我沉默几息,改口道,“本来是不喜欢的,但既然是太子哥哥送的,那我就喜欢了。”

    我转头吩咐身后的宫人,“你们把这个摆去我寝殿。”

    太子听我叫他太子哥哥,神色有些不明,又听我要将睚眦雕像放寝殿,看我的眼神颇有深意。我只当没看见,重新走到原先的位置把案桌上的书拿起。

    “我有一处不能理解,不知道太子哥哥可不可以为我解答一二。”

    太子盯着我瞧了一会,才走到我身边,“哪里?”

    太子虽在太学上课,但他文才课都是由太傅亲自教授,本人算得上有真才实学。我把我不能理解的尽数问他,他讲到后面口干舌燥,见我还想问,有些无语地说:“孤在这里跟你讲了一早上的课,你连杯茶都不给喝?”

    我闻言亲手给他斟了杯茶,太子看我一眼,才接过茶,不过我没让他喝几口,又继续问他。

    一直到中午,我觉得问得差不多了,把书一合,“我要去用午膳,太子哥哥自行回去吧。”

    太子忍了半日的脾气终是没忍住,冷笑一声,“卸磨杀驴?”

    “没有,只是我今日也没备下骨头。”我说完就走,不给太子继续回嘴的机会。

    等我再回到偏殿,太子果然已经离去。我装作无意把太子用过的茶盏打碎,宫人登时来收拾干净-

    宫宴设在香蕖殿,香蕖殿以芙蕖得名,一池芙蕖接天莲叶,香气不用深嗅即盈了满袖,清辉倒映水中,映得水面涟涟。一入夜就点上的宫灯随风轻摇,如仙子耳上珰。

    今日本该是九皇子的及冠礼,但国师说我体弱,需要晚一年办及冠礼,方能镇住寿命。

    我第一次参加以我为主角的宴会,赴宴的文武百官不管之前认不认识我,心里在想什么,都要端着酒过来给我敬酒,恭敬唤我九皇子,说些讨巧的场面话。

    我酒杯里是掺了不少水的果酒,饶是这样,一轮的酒灌下来,我的脸也不禁发烫。

    钮喜一早备好解酒药,我借着衣袖遮挡吃了半颗。刚吃完,聂文乐端着酒杯过来。

    他今日似乎特意打扮过,绀青内裳配外纱衣,面容俊朗,给我敬酒时,小声对我说:“别喝太多了,当心明日头疼。”

    我对他笑了下,端起面前的果酒略微一抿。

    他眼神更为炙热,只是碍于这里是宫里,只能垂眼从我身前离开。

    我暗松一口气,有些厌烦地咬了下牙。

    又过了两刻钟,我起身去到庄贵妃那里。庄贵妃今夜也出席了,但因是后宫嫔妃,她的座位放置了一扇屏风,以遮面容。

    “母妃,这里好闷。”我同她说。

    庄贵妃失笑,“你是不是想跟你那几位小友去玩?”她转眸看一眼附近的皇上,“去吧,你父皇那里母妃替你说,”

    我点点头,起身从香蕖殿的侧门出去。钮喜提着宫灯跟在我旁边,散到香蕖殿的某一凉亭处,我对钮喜说了一句话,钮喜点头离去,而我自己拿着宫灯歪歪依坐在凉亭柱上。

    没多久,我就听到有人唤我。

    “九皇子。”

    我微微侧眸望向声音处,今日的宴会我不仅邀请了聂文乐,还一并请了同班的所有学子,包括林重檀。

    林重檀身着霜色云锦衣,曳腰长发被长廊悬挂的宫灯洒下一层微光。他这张脸素来生得好,饶是今日的场合,我都注意到不少人对他侧目。

    他未提宫灯,走到我跟前,从袖中拿出锦盒,“今日是九皇子的生辰,我有一物想送与九皇子,此物冬暖夏凉,可带在身上。”

    锦盒里是一颗玉石。

    我曾听说世上最好的渔翁不是钓鱼技巧最好的人,而是最有耐心的人,跟鱼耗得起时间。

    我没有伸手,只是盯着玉石看。

    林重檀见我反应,声音更低,“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你收下这个。”

    他应是也看出我怕热的习惯,即使现在,我也忍不住用扇摇风。我慢慢挪开眼神,扇风的动作渐缓,像是酒意上来。

    没多久,我感觉到一只手带着丝帕抚上我的脸,那只手仔细帮我擦鬓间的细汗,我由他擦了两下,就抗拒地扭开脸。

    林重檀收回手,与我对坐不语。耳边的蝉鸣声不断,我没提宫灯的手略微蜷缩了下,半晌,转眸看向林重檀。

    他本就是一直盯着我看,见我望过来,眸色似乎深了些,随后他慢慢俯过身来。

    林重檀身上的药香味拢住我,他的吻先落在我的腮边,随后是唇角,要吻到唇的时候,我猛然挣扎起来,手里的宫灯和扇子都砸落在地,但因为饮酒加身体本身弱的缘故,挣扎的力度软而无力。

    我注意到林重檀的呼吸变重,在他又一次要吻上我的唇,我装醉害怕实则嫌恶地说:“不、不要……太子哥哥……”

    林重檀的身体立即僵住。

    第40章 芒种(2)

    宫灯落在地上,烛火便灭了,周围骤暗,唯剩凉亭入口的一盏小灯照明。

    温热的触感慢慢从我脸上移开,林重檀眼神晦涩,定定看我,仿佛是想辨认方才所听之言虚真。我露出惧怕的眼神,见他死盯着我不放,眼睫微颤,将自己衣袖卷起,露出小臂,声音含糊结巴,“我……我给你咬,你别……别欺负我了。”

    林重檀顺着我的目光看向小臂,在发现上面的牙印时,瞳孔缩紧,神色前所未有的难看。片刻,他伸出手去碰我小臂上的牙印,不过刚碰到,我就吸了一口气,他手指收紧,唇也抿了起来。

    “谁咬的?”他声音极低。

    我装作醉酒,听不懂他的话。

    这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还有太子的声音,“人在哪?”

    林重檀听到声响,却没有动,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我手臂上的几个牙印我看他迟迟不动身,正怀疑自己这一步猜错时,林重檀冷着脸地将我衣袖放下,长腿一跨从凉亭的另外一边走了。

    几乎他刚离开,钮喜就引着太子走入凉亭。

    太子看到歪坐在凉亭柱旁的我,又看了看掉在地上的宫灯和扇子,眼波微转,“弟弟这是喝高了?”

    我虚着眼看他,看了几眼后,对他伸出手。太子没动,等我指尖快碰到他的衣袖时,他才轻轻往后一退,“钮喜,你家主子是真喝多了,带他回去吧。”

    一旁的钮喜上前,“九皇子,你喝醉了,奴才带你回去。”

    他屈膝蹲在我面前,我手脚虚软地爬上钮喜的背,继而又像是疲倦至极将脸大半掩在自己宽大衣袖间,只露出眉眼。

    临走前,我睁开眼看了太子一眼。

    钮喜将我背出凉亭没多久,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一直跟我回到华阳宫,此时宴席未散,庄贵妃还未回来。

    华阳宫的人见到太子,纷纷行礼,太子懒洋洋叫他们平身,又将我殿里的人全部清空,连钮喜也被他打发出去。

    殿里只剩下我与他两人。

    太子踱步到我躺着的美人榻旁,我虽喝了解酒药,但我向来酒气容易上脸,这幅身体也是,此时脸烫迟迟不退,倒也方便我装醉。

    “你让钮喜叫孤来,说有什么重要的事说,现下只有我们二人了,你可以说了。”太子轻摇身前折扇。

    我再度对他伸出手,这一回他肯让我抓住他衣袖,但他没想到我抓住后,竟撑起身体扭头便是一口。

    我咬得狠,估计能把太子的手臂咬出个血印子。

    在从十二公主那里了解到长公主的事后,我去问了庄贵妃知不知道长公主当初远嫁蒙古的事情。

    庄贵妃与长公主并不熟稔,知道的事情并不多。她跟我说,长公主性子大气温和,几乎对所有人都礼遇有加,不管是自己父皇的嫔妃,还是宫人。

    我想我与大气挨不上半点边。

    想想太子送我的礼物也许没有送错,我是睚眦必报。今夜,我不仅咬了太子,还给林重檀吃的芙蓉羹里下了催情的药。

    那药药性不高,一般用来助兴的,并不足以让人到神志不清,意乱情迷的地步。

    有一瞬间,我想给林重檀下毒药,但毒死一个人太明显,我也不想林重檀还没有身败名裂就轻松死去。

    太子迅速收回手,怒视我,气得直接喊我名字,“姜从羲!”

    我慢吞吞用手指擦了擦唇,“活该……谁、谁让你……拿我当诱饵!”

    听到我这句话,太子先是皱眉,又嫌弃看我。

    T.U/T.U

    “多久的老黄历,你还记得?你叫孤来,就为了这事?”

    我爬坐起来,怒道:“你不是我,你当然……不懂我的感受!那个……察泰要绑我去北国……”

    太子说:“不是没绑成功吗?况且察泰不好男色。”

    “万一成功了呢,他把我当、当女人一样对待,给我穿女人衣服……说什么蒙古跟我们和亲,他也想和亲。”我仰头看他,浑身发抖,“我是邶朝的皇子,是天子的孩子,并非阿猫阿狗。那些番邦之国,皆该是率土之滨才对,岂配与我邶朝联姻。”

    太子垂眸看我,烛火的光被他困入眼中,脸上嫌弃之情渐褪。他弯下腰,像是第一次认真打量我。

    “说得好。”他一字一句说-

    太子离开后,我拆散发髻,赤足走到铜镜前,拿起宫人先前放下的水盆里的巾帕,一点点擦脸、擦唇,擦到肌肤生疼才猛然将巾帕砸入水盆中。

    现在所做的试探,还远远不够,十二公主说太子贴身随带长公主的小像,能装得下小像的大抵只有他腰间很少更换的荷包。

    当然,纵使太子对长公主有不能说的感情,光靠我与长公主眉眼间的几分相似,也不足以太子弃林重檀。林重檀得太子重用,前提是林重檀忠心。

    不忠心的狗,就算再会吠,再会捕猎,主人也只会猜忌这条狗会不会有一日咬他的手。

    翌日,我去到京城最大的酒楼,戴着帏帽看下方的芸芸游人。一会儿后,包厢的门被推开。宋楠今日未腰间佩刀,也未穿官服,他走到我跟前,单膝跪下,“主子。”

    “钮喜,把窗户关上,带着其他人先出去。”我说。

    待钮喜出去后,宋楠就低声道:“属下已将段家的庶长子段承运的事情查清楚,他没什么特殊嗜好,每日晨起上朝,下朝而归,每月有几日会去迎荷楼听戏,最爱听的是《望母台》。”

    “《望母台》?”我轻喃出声。

    《望母台》讲的是西汉景帝时期长沙王刘发与其生母的故事,刘发生母身份卑微,刘发年少不愿认母,年长却无法认母,与母亲皆在世,而不得相见,悲痛之下,故而在长沙建立望母台,以表思念。

    我细想事情,宋楠忽地问我。

    “主子,你手臂上的伤可好些了?”

    我怔了下才反应他说的是我小臂上的牙印,“没什么大事。”

    宋楠略抬起眼,从怀里拿出一盒药膏,“这是属下原先受伤会擦的药,主子可以把这个涂在伤口上。”

    “几个牙印,还用擦什么药。”我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但宋楠却表现有些激动,“若不妥善处理,恐怕留疤。”

    他见我神情惊讶地看他,声音又放缓,“属下没别的意思,属下咬了主子,是做了冒犯的事,所以想弥补一二。”

    “是我让你咬的,何来冒犯。”我想了想,还是将他手中的药膏拿过来,“好了,我擦便是,段家的事情还望你帮我留心,还有,我想见见段承运。”

    见完宋楠,我坐上马车去太学。一到太学,我就听到有人在讨论今年的科举。

    今年要下科举的人泛泛,其中便有林重檀。林重檀从入太学起,便稳居太学第一宝座,所有太学学子都在期待林重檀今年科举的表现。除了太学学子,京城很多贵族门阀也在等。

    林重檀若高中状元,便是真正的天下知。

    到了课室,我看到林重檀坐在靠窗的案桌前,他提着笔,却没落纸,不知在想什么。我在自己座位坐下,因昨夜没睡好,课上忍不住打哈欠。上舍的博士虽严厉,但并不严苛,看到我哈欠连天,也只是委婉敲敲我案桌以作提醒。

    课间,我干脆翘了课躲进太学的听雨阁补眠。倒是巧合,我躲进听雨阁没多久,夏雨骤临。我窝在听雨阁三楼的榻上,由着雨丝飘进窗内,洇湿衣摆。

    雨声下,有脚步声拾阶而上。

    那脚步声先移到窗边,再近到我身旁停下。

    我未睁眼,任由那人卷起我衣袖,给我上药。待那人准备离开,我才猛然坐起。

    “林重檀,你站住。”

    林重檀背对着我,手里还拿着未来得及收起的药膏。

    我盯着他,手紧抓自己有牙印的手臂,“你怎么知道我手臂……有伤?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林重檀静默片刻,侧眸看向我。不知是我错觉或是什么,他神情似有疲倦之意,像是一夜未宿,但一双眼又格外清明。

    我对上林重檀的视线,昨日借着酒劲,我尚且能与他平和相处,但今日我又想起良吉的死。

    杀人凶手。

    为了不让他看出我心中的恨,我只能闭上眼,可身体忍不住轻颤,“你走吧。”

    可我说出这话,他却踱步到我身旁,手指拉开我抓着自己手臂的手,“手上有伤,不要这样抓着。”

    我依旧闭着眼,“我不要你管。”

    林重檀语气软了些,“小……”他似乎准备喊我小笛,但刚说一个字,又止住,改口道,“那九皇子记得每日让身旁的宫人给手臂上的伤口上药,不要随便沾水,我把药膏放在这里。”

    我听出他要走的意思,不免睁开眼。他目光与我对上,外面雨声淅淅,先前还大亮的天色因乌云密布加窗户关上而变得昏暗。

    我咬了下唇,眼泪垂落,他看到我哭,神情不由一变,继而拿出手帕帮我擦泪,“怎么哭了?疼?”

    我咬牙不语,等他搂我入怀,我倏然咬住他肩膀,待尝到血腥味,才松开牙齿,呜咽说:“我不想待在宫里,我真的待不下去了,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们走得远远的,去塞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