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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春苗

    偷偷牵在一块儿的手一直没松。

    大巴车先经过通往下溪村的路口, 元京墨远远看见秦孝的自行车停在树下。

    正巧前边有人喊司机师傅到路口停车,元京墨就没开口,压下心底不舍得秦孝下车的黏糊劲儿, 问:“你怎么没骑那辆新自行车呀?”

    “一样。”

    “噢, ”车已经开始减速, 元京墨赶紧说重点, “明天你记得来接我。”

    说完就往外抽手,可没抽出来。

    前边也到下溪村的人往后门走下车的时候招呼了一声:“秦孝不下车啊?”

    秦孝还攥着元京墨的手, 说:“我到镇上。”

    等车再开起来, 秦孝松了劲, 元京墨把手抽出来, 掌心潮乎乎的, 全是汗。

    知道有书包和前边两排座位挡着, 也知道刚才不动才不会引人注意,可那人站在后门直直看过来的时候元京墨还是紧张得不行, 像是心脏都要跳出喉咙。

    三五分钟就到了镇上往元家走的路口,县城到秀溪的大巴车不像长途客车有专门的行李舱, 行李都是直接拿到车上。秦孝在前边提着行李箱, 元京墨老老实实拿包跟着秦孝下车。

    好不容易把心跳稳下来,结果还没说话呢, 就听见秦孝在前面叫了声“元大哥”。

    元京墨登时一个激灵,僵着脖子一厘一厘抬头看——

    路边站着的不是元长江是谁?

    元京墨甚至觉得能听见自己脑子在“嗡嗡”响,杵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睛都忘了眨:“爸……”

    “约摸着你快回来了, ”元长江和元京墨说了句, 从秦孝手里接过行李箱,问, “秦孝去县城有事了?”

    “啊……”元京墨下意识想编个假话遮掩,可惜脑子实在转不动了。

    秦孝说:“我去了趟新城,之后打算到那边干活。正好元京墨放假,一块坐车回来。”

    “去新城干活?”元长江注意力全集中在了这点上:“我听说你不干镇上的活儿了,也没碰见问你。打算好了?去干什么活,你自个儿去还是有人搭伴儿?”

    秦孝一样一样答:“打算好了,上溪村的马大哥在那边工地上,说招人。”

    “马友富是在新城,”元长江眉头紧了点,“你跟他联系了?工地上的活不易干,你要缺钱就来家说。”

    “不是缺钱,”秦孝说,“跟马大哥联系了,还没定下具体时候。”

    元长江看着跟前两个半大少年,差不多的年纪,自家孩子还一副长不大的模样,秦孝却已经成大人了。

    心里难免感慨,面上倒没显露什么。元长江拍拍秦孝肩膀,轻叹口气说:“行啊,出去闯闯也好。正巧京墨在新城,虽说他不顶事,多少有个商量照应。”

    元京墨宕机的大脑恢复运转,在边上低声抗议:“我怎么不顶事了。”

    “行,你顶事,”元长江语气软下一百八十度,左看右看总觉得不到一个月工夫元京墨瘦了不少,“赶紧回家吧,你妈正炸麻花呢。秦孝,走,坐一路车了,先到家去歇歇。”

    元京墨也跟着看秦孝,秦孝没应:“我去趟邮局,明天来。”

    他说话总一是一二是二的,元长江劝了两遍见他不松口就没再强留,只领着元京墨往家走。

    “往后秦孝去新城了你有空多联系,缺钱缺东西了和家里说,别难为着。”元长江边走边嘱咐。

    元京墨正走神,想着秦孝陪他多坐这一会儿,折回去骑自行车要走好长一段,回神只听清后半段,说:“我难为不着啊,钱够花。”

    元长江哭笑不得在元京墨头上敲了下:“我说秦孝,让你往后多顾着秦孝点,净想自个儿了?”

    “哪有,我是没听见!”

    “行行行,没听见没听见……”

    到家的时候林珍荣正巧端着盛麻花的小筐从灶屋出来,元京墨伸手摸了个,还热乎着。

    “不洗手就拿,”林珍荣笑着说他,伸了伸小筐让放回去,“凉凉酥了才好吃,先洗手去。”

    元京墨余光看见元鹤儒正穿过院子往这边走,先扬声喊了句“爷爷”,接着回头朝林珍荣摆手:“不凉也好吃,我没洗手再放回去那别的麻花都不干净了。”

    “你还知道不干净。”林珍荣索性不再管他,端着小筐过去让元鹤儒尝。

    元京墨两口一个,吃得格外满足:“我知道呀,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我不嫌弃我自己。”

    元长江边提着行李箱往屋里走,听到这儿笑了声:“家里谁嫌你了?”

    “没没没,都不嫌弃我,谁让我这么讨喜呢。”

    元鹤儒也在一边笑。

    药馆每天人来人往的,可元京墨回来才觉得家里热闹。

    油炸的东西元鹤儒不爱吃,尝过一根没再动。林珍荣和元长江也没吃多少,基本进了元京墨的嘴,他一个人消灭掉大半筐。

    吃得渴了有水果有饮料,想歇歇牙了有软和的鸡蛋糕,元京墨一直没停嘴,到晚饭上桌的时候半点没觉出饿,摸摸肚子都是鼓的。

    林珍荣专门多做了几个菜,元京墨不饿也没说,只是坐下吃饭的时候吃得慢,没吃煎饼馒头这些,就边说着话边吃了些菜。

    有些讲究说“食不言寝不语”,但在秀溪这种乡下地方,白天都得干活,有时候忙起来甚至没日没夜,就吃饭的时候能坐下来说两句话。尤其是这样饭后没其他事忙的晚上,饭不急吃,人围桌坐,边吃饭边说话再常见不过。

    元京墨终于回家还兴奋着,加上不饿吃得少,说话就格外多。

    宿舍里的几个舍友挨着说了个遍,会拆装电脑的蒋烈、玩牌手气巨好的谢一鸣、拿做数学题当爱好的乔植,后来说到秃顶的幽默教授、胖成小猪的流浪猫、第一次听说的机器人社团、得靠自己算着凑够的学分制度……

    他说得兴致勃勃,几个大人也听得高兴。

    元鹤儒一贯遵循细嚼慢咽七分饱,吃到差不多没再动筷子,坐在桌边听元京墨说话,听到后边想起来,说:“昨天晌午高阳过来给他奶奶包药问起你,说要来找你玩。”

    “昨天?他回来这么早啊。”

    “说学校管得松,没课还是怎么,放十天假。”

    “十天?!”元京墨震惊到差点破音,他还以为自己学校不补课多放一天半已经够多了。

    林珍荣让他逗得直笑:“可看出来上大学好了。”

    “那肯定呢,”元京墨掰着手指头把秀溪考上大学的几个人数了一遍,问,“何雨婷回来了吗?”

    “她还没,说是得后天了,明天的票没买上。”

    元京墨眨眨眼,感慨:“首都就是不一样啊……”

    说到这儿林珍荣叹了口气,笑容没了,想夹菜的筷子也落下来搁在桌上。她情绪变得太明显,一看就是有事,元京墨连忙问,林珍荣说:“婷婷她妈前些天打糠,没站稳,手绞进机子里——”

    林珍荣摆摆手,没说下去。

    元京墨虽说打小没下地干过活,可毕竟是在秀溪长起来的,知道打糠是把粮食的秸秆秧棵粉碎磨成末,也见过打糠的机子运作起来是什么样。电机一开,玉米秸木头棍弄进去出来就是粉末,人的胳膊如果滑进去会怎么样根本不敢想。

    听着已经是不短日子的事了,打电话的时候家里都是问元京墨在那边怎么样,没说过这些。秦孝又一贯不主动说别人家的事,元京墨这会儿知道好半天没能说出话。

    后来空咽了几下,手不自觉攥着裤边,问:“那现在……”

    元长江也是叹气,说:“在家养着,医院从快到胳膊肘的地方截去了。你爷爷去过几趟,现在最主要的就是养气血,别再把身子底亏空了。”

    “那,”元京墨看看元鹤儒又看林珍荣,“没跟何雨婷说?”

    林珍荣摇摇头:“瞒也瞒不住,眼看着就放假。”

    元京墨嘴唇动了动,想问怎么不跟何雨婷说,他忽然知道都觉得难受,更何况是何雨婷。但最后也没能说什么。

    “你也别说,”林珍荣嘱咐,“现在路上车多得很,她心焦着急回来别再有万一,已经是这样了,早两天晚两天知道差不了多少。”

    “嗯,知道了,”元京墨低声答应,“而且我没她电话。”

    “她妈妈命苦,当家的没了,她一个人上边顾着两家老的下边供着两个小的,好不容易婷婷考上大学,用不了几年就能给分分担子,现在又……”

    麻绳专挑细处断,说到最后都是唏嘘。

    元长江在说话间收拾了桌子,元京墨从元鹤儒那里仔细问了何雨婷妈妈的身体情况,拧眉许久没说话。

    人的身体不是木头物件,不是说少一部分就只是少一部分,四肢五脏血脉筋络互相关联牵扯,稍有不慎一条胳膊能带去半条命。

    元鹤儒和元京墨在这边说调养身体,元长江和林珍荣在另一边说何家的生计。

    何雨婷爸爸走了的这几年全靠她妈妈里里外外一把手操持,这场意外无异于塌了房子的第二根顶梁柱。

    出事时林珍荣送了些钱过去,这段日子元长江和镇上的人商量着合伙把何家地里活给干了,元鹤儒前后几次上门看诊开药,但能做的只有这些。

    再往后,日子终归是得自己过。

    “那小二也是,光觉得家里缺钱要出去打工,不想想她妈得急成什么样。”

    “她就是个半大孩子,够懂事的了,”林珍荣说,“今年才十四五,还能想多周全。”

    元京墨转过头来:“你们说谁,何雪晴吗?”

    林珍荣说:“是雪晴,留了个字条说出去打工赚钱,不知道去了哪儿,家里急坏了。”

    “我今天中午在县城看见她了,就在技校边上。”

    “真是她?”

    “是,秦孝也看见了,”元京墨说到这儿想了想,“他可能不知道,没和我说。”

    “他估计不知道,昨天才有的事,”元长江说着站起来,“我先去她家里说声去,多少放点心。”

    昨天秦孝已经去新城了。

    元京墨躲闪开视线催元长江:“那你快去吧。”

    结果元长江又停住了,跟林珍荣说:“你去吧,大晚上了。”

    “大晚上了你让我妈去啊?”

    元长江说:“她男人没了,自己一个妇女,晚上我去不合适。”

    他从来不觉得小孩不懂事糊弄两句就行,但凡元京墨问他都明明白白地说。从怎么递剪刀的琐碎,到处世为人的道理,该怎样不该怎样,是答也是教。

    元京墨点头记下,又偏离重点:“她自己在家?没人照顾吗?”

    “有姊妹在那住着照应,”元长江说,“不是边上有人没人的事。”

    元京墨连连点头:“知道知道,我就问问。”

    这种时候心里低落,看见夫妻俩人一块儿难免触景伤情,元长江和林珍荣虽然没说,但都想到这点,没打算一块儿。

    “京墨,”元鹤儒在旁边发话,“你跟着去,顺道看看面色,我过两天出门不在,你得空就照看一二。”

    自小元鹤儒就时不时出去,元京墨早已经习惯,只问了几句哪天出发,知道这次只出去三四天后掰着指头算算:“那我开学前就回来啦,假期还能见着。”

    元鹤儒笑笑:“到时候给你带玩意儿。”

    “好呀,不过时间太紧了,来不及就等下次出门着再带嘛。”

    说话的空档元京墨已经找出手电筒来,他本来也想陪林珍荣一起,虽然在镇上没什么不安全,但总归时间晚了。

    两个人只当消食,走着去的,到的时候大门已经落了闩,不过能看见屋里灯亮着。

    林珍荣在门口喊了两声,不多久有人应着来开门,是个元京墨没见过的女人,林珍荣让元京墨叫婶子。

    “我是镇上元家药馆的,孩子说在县城看见雪晴了,我来说声,”林珍荣问女人,“大姐回去了?”

    “那可太好了,快进来快进来,”女人边引着两人进去边说,“是元老大夫家吧?我听她说了好几回,多亏镇上大家伙儿帮衬。大姑姐家闺女发热离不开人,她哥一个大老粗不顶事,我正好得空过来照看两天。”

    “都是街坊邻居,应该的。这两天好点了吧?”

    “哎,好些,敢动弹能睡着觉了,就是精气神差点。”

    “得养段日子。”

    “是啊,真是亏了元老大夫又给治又给送药,要不光一趟趟上医院拿药复查的都不知道得多少钱,正是难时候。”

    女人说话压着声,语速比林珍荣快,像是干练性子。元京墨在后边跟着,从话里猜她应该是何雨婷妈妈的嫂子。

    进屋就知道确实是,何雨婷妈妈在里间扬声问了句:“嫂子,谁来了?”

    “元大夫家的,说孩子在县城见着小二了。”

    里间门大开着没关,林珍荣看见她要掀被子连忙进去:“别动别动,你躺着。”

    “大嫂你快坐。”

    她执意起来,林珍荣便先扶着她靠床头坐好,给在后边立了个枕头倚着,之后坐在床沿上和她说元京墨看见何雪晴的事。

    元京墨没进里间,坐在外间桌子旁边,离得近又敞着门,不耽误说话。

    他把在什么地方遇见的、穿什么衣服、剪短了头发都挨着说了,之后她们给何雨婷舅舅打电话让明天去县城找人的时候元京墨又接过电话说了一遍,确定没漏下什么才挂。

    “多亏京墨了,雪晴这孩子真是……”

    林珍荣说:“雪晴也是想帮着家里,知道人没事咱就放心了,两个闺女都懂事,等回来好好说说,她肯定听。”

    “是啊,婷婷和雪晴都懂事,就是我这个当妈的不争气。”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林珍荣床头撕下截卫生纸给她擦眼泪,看她隐忍难受的神态也禁不住湿了眼眶,“千万别这么想,这些年你一个人顶两三个人地干活挣钱,俩孩子全靠你才能吃饭上学。”

    林珍荣压下涌起的哽咽,握着她左手温声说:“这种事谁都不愿意,老天作践人,咱不能作践自己。有什么事你只管说,春苗啊,咱得往前看,往前走。”

    元京墨第一次知道何雨婷妈妈的名字。

    春苗。

    在这样的时候听见这样的名字,放在何雨婷妈妈身上,合适又心酸。

    元京墨看着映进茶碗里的灯,听着里间交谈的话,脑子里像满满当当想了许多事,又好像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想。

    直到几个字眼钻进耳朵才猛地抬起头来。

    杨春苗说:“实在没办法了,婷婷没白没黑吃了多少苦才考上学,但凡有一点法子我都不能想着让她先出来挣钱啊……”

    “不行!”元京墨看见林珍荣和杨春苗都齐齐看过来才发觉自己反应太大了。

    元京墨站起来,走到里间门口:“婶子,你的意思是想让何雨婷不上学了吗?”

    林珍荣给他使了个眼色:“京墨,你先在外边坐会儿,我跟你婶子说两句咱就回家。”

    元京墨站在原处没动。

    杨春苗别过脸去,习惯性想抬右手,胳膊到半空僵了下,又落回去,弓着背低头抽噎出声。

    元京墨脚下动了动又站住,低声说:“对不起,婶子,我让你难受了。”

    杨春苗摇摇头,左手接过林珍荣递来的卫生纸抹了把脸,缓了会儿才转回头来。

    “不怨你,婶子知道你心好,先前婷婷还说,高考的时候你帮了她大忙,要不她可能考不上这么好的学校。”

    “可,”杨春苗声音一哽,停了停才能接着说,“可这孩子命苦,没投着好人家。大家伙儿帮得多,但救急不救穷,我们不能干等着四处伸手,不能出了事就拖着原先借的账不还了。我这副样子干不成活,雪晴还小,只能让婷婷撑起来啊……”

    杨春苗的嫂子端着熬好的药进来,林珍荣连忙岔开话题劝着她先喝药,想趁这会儿让元京墨别再追问时才注意里间门口没了人,元京墨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

    “小孩想得简单,”林珍荣等杨春苗喝完药说,“你别往心里去。”

    “大嫂,你说得哪儿的话。”

    林珍荣拍拍她,继续说:“婷婷考上重点大学不容易,往后有大出息,钱的事你别急,这一学期学费都交了,不上完多亏,且让她先念着,咱们再想办法。”

    杨春苗摇摇头:“大嫂,真是欠了太多账了,原先为了婷婷上学借的钱还没还清,这回出事又借了不少,不能靠借钱过日子啊。”

    林珍荣本意想着先安抚杨春苗缓两天,她回去和元长江商量商量,后边何雨婷上学的学费他们给拿,什么时候何雨婷毕业赚钱了再慢慢还就是。可杨春苗话到这份上,她也没法再说什么了。

    屋门忽然被从外面推开,元京墨快步从屋门口进来直接走到了床边。

    “婶子,大学能申请助学贷款,就是借国家的钱毕业之后再按月还,没多少利息而且毕业之后还款期有好几年。我刚才搜了搜又问了个同学,他说助学贷款一年能申请将近一万块钱,家里困难能申请助学金成绩好还有励志奖学金,励志奖学金好像一年有五千。何雨婷不是在兼职吗,这样家里不用出学费她自己能赚生活费,评上奖学金助学金的话说不定还能帮上家里,寒暑假也能打工,不是非得退学。”

    元京墨说得急,一气说完这么长大段呼吸都带了喘,说完看看林珍荣又看看杨春苗,见俩人都没反应,吞了下口水,忽然磕绊起来:“婶子,你、觉得,行吗?”

    杨春苗看着元京墨,过了会儿有些局促地捋了捋床沿的被单:“你过来,慢点说给我听听?”

    元京墨提到嗓子眼的一口气骤然松下,连忙答应:“哎!”

    第52章 决定

    第二天杨春苗的几个亲戚去了县城, 没找到何雪晴。

    但没过太久,第三天的时候何雪晴主动回来了,和何雨婷一起回来的。

    何雨婷到县城转车的时候何雪晴就在车站停车场里的门边蹲着, 她没有手机, 记得住何雨婷的号码但没找公共电话提前联系。

    她知道何雨婷今天回来, 也知道从北京回来得先转车到市里再坐车到县城。

    每进来一辆车何雪晴都会抬头看, 不是市里来的就低下头,是市里来的就伸长脖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客车前后门, 直到确定车上的人全部下空。

    然后继续等。

    不知道第多少次抬头, 也数不清第多少次盯着客车看一个又一个下车的人影。

    从车门下来的人流已经从密集变得稀少, 接着, 稀少的三五个人也散开了。

    何雪晴闷闷低头, 伸手在地上描自己的影子。

    “雪晴?”

    何雪晴猛地抬头, 看见何雨婷的同一秒就站起来,不过呆呆站着没动, 直到何雨婷提着杨春苗用旧衣裳缝起来的行李包走近,她才迟疑着往前迈了点步子。

    “怎么不在家等我, ”何雨婷把她散乱的一缕头发掖到耳后, 问,“来县城跟咱妈说了吗?”

    何雪晴嘴和下巴控制不住地颤, 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叫出来一声“姐”。

    何雨婷变了脸色:“你怎么了?头发怎么剪了?”

    “不是我,”何雪晴紧紧拽着何雨婷的手,像暴雨夜里攀附大树的藤,“是家里, 咱妈、咱妈出事儿了……”

    何雨婷在已经西斜的太阳底下站了会儿, 她一早赶车,早午两顿饭都是在车上吃的饼干, 这会儿忽然从胃里泛起酸,呕吐感和眩晕感同时剧烈存在,何雨婷在脑内震耳的嗡鸣声里断断续续听妹妹说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为了赚钱,杨春苗在种田之余去帮工打糠,负责往进口塞玉米秸。那个打糠机进口朝上,很高,杨春苗个子矮,得站在两个摞起来的塑料筐子上。

    塑料筐子是镇上卖果子最常用的塑料筐,装土豆、苹果,也能当垫脚的东西踩,可毕竟不是石头一类实心的结实东西。

    杨春苗踩的筐底裂了缝,身子一歪手跟着玉米秸绞进去,被一块儿干活的人七手八脚扯下来,没撑多久就生生疼晕了。

    先送到镇上医院止血,又转院到县里,后来去市医院截肢,吊消炎针,回家养伤,前前后后算起来已经是大半个月的事。

    长途电话贵,再加上何雨婷刚入学就找老师申请了勤工俭学岗,还做了两份家教,更不敢荒废来之不易的大学生涯,每天都挤得满满当当,给家里打电话的次数便算不上多,通话时间更不会长。

    家里瞒她瞒得简单,就连藏不住话的何雪晴都没露馅。

    直到现在才终于忍不住,找不到主心骨的慌乱、险些失去妈妈的后怕、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的失措,全部在何雨婷面前倾泻爆发。

    “别哭。”

    何雪晴哭得不停抽气,何雨婷眼睛通红,但没掉眼泪,她给何雪晴擦擦脸,说:“别哭了,你这两天在哪干的活,姐跟你去收拾。”

    何雪晴在一家饭馆给人端菜刷碗,算起来干了两个整天,何雨婷领着她去找老板辞了工,在后厨一个夹道里收拾了何雪晴的东西,最后和老板讲了十几分钟,要来五十元工钱。

    这和一开始说好的六十元一天差得远,但是何雪晴知道就算老板一分不给她也没办法,只能一声不吭跟在何雨婷后面。

    走到能坐车的路边正好上一班车刚过去,下一趟还得一个多小时。两个人在路边坐下,何雨婷从书包里拿出塑料杯子,让何雪晴喝水。

    长姐如母,这句话近几年在何雨婷和何雪晴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爸爸走后杨春苗忙于生计,何雨婷几乎接替了杨春苗在家里的角色,包括何雪晴的所有。

    其实再早的时候,何雪晴也习惯听姐姐的话。两个人差了不到四岁,但何雨婷自小懂事,家里难得买娃哈哈的奶饮料,一板四瓶,两人一人一板,何雨婷会喝一瓶留三瓶,留下的悄悄放起来,等何雪晴什么时候不高兴了或者嘴馋了,再拿出来哄她。

    “姐……”何雪晴喝完水,拧好瓶盖,即便忐忑还是和她说自己的想法,“咱家得有人赚钱,我身份证上的虚岁快十六了,听说市里有挺多厂子要我这么大的人。你好不容易考上学,三四年就能毕业,我学习不好,你天天教着拽着才勉强考上高中,再怎么学也考不了北京的大学,还不如早点出去干活。”

    水泥路上落了些叶子,被疾驰而过的车卷起来又晃晃悠悠落回地上。

    不知道在具体哪个时刻,秋天已经来了。

    何雨婷眺着路面不断掀起的薄尘,沉默几秒,转回来摸摸何雪晴剪得只剩个揪的头发:“回家去别说这些,跟妈认个错,把作业写完,过了假期好好上学。”

    “姐——”

    “我也不会退学,”何雨婷说,“越是难,就越得好好上。”

    何雪晴着急堆到嘴边的话卡住,一时没能出声。

    “有钱人家的孩子不上学也有很多路能走,咱们要想往后翻身过上好日子,就只有上学这一条路。你现在不上了,去厂里一个月赚两千块钱,等下去十年,二十年,你还是在厂子里赚那些钱。就像咱妈拼了命使劲,也只能在地里靠力气赚钱,她没别的路,没得选。”

    何雪晴听进去了,但她已经不是小孩,知道家里的情况,没办法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可咱家没钱,就算往后能好,眼前怎么办?”

    “姐来想办法。”

    何雨婷和妹妹这样说,回到家后也和妈妈这样说:“只要人在,什么都能扛过去。”-

    元京墨是又过一天见到的何雨婷。

    她听妈妈说了元京墨在家里反对让她退学的事,看见了元京墨认认真真写在纸上那些帮她的办法,所以专门来了一趟元京墨家。

    到的时候不巧,林珍荣说元京墨和秦孝出去了,原本想顺便到药馆找元鹤儒问问她妈妈平日里要注意的地方,可元鹤儒也不在,说是出门了过两天才回来。何雨婷于是放下带来的新摘的丝瓜,先回了家。

    元京墨被秦孝送回来的时候时间还早,下午三四点钟,正好秦孝有事到镇上,元京墨跟着一起来,弄完没再跟着去下溪,免得要不了俩小时还得再送他一趟。

    出去上大学了,难得回来,元京墨想多陪陪爸妈,假期这几天一直在家吃晚饭,没在秦孝家住。

    白天能见就行,而且,秦孝马上也要去新城了呢。

    “笑什么。”

    “啊?”元京墨回神眨眨眼,嘴角还弯着,“不和你说。”

    秦孝跨坐在自行车上脚撑着地,从口袋摸出个小本给元京墨。

    巴掌大的长方形,横着翻的薄薄一本,软封皮上印着《聊斋》,旁边还有个大写的【叁】。这两天元京墨每天从秦孝那儿得一本,不知道秦孝从哪弄来的,能看出是旧东西,但很干净,纸页都没缺。

    昨天去李老头那里看的时候元京墨问了一句,李老头说不是他收的。

    “你那里有多少本啊?”

    秦孝说:“没数。”

    元京墨不问了,翻开一页看看里边长方形框里黑笔勾勒的画和下边的配文,又合起来:“反正都是给我的,我数着。”

    “嗯。”

    “你回去吧,到家给我发短信。”

    秦孝没动,看着元京墨,掌心朝上屈指在元京墨扶着车把的手上敲了两下。

    元京墨都忘了自己还扶着车,一下笑了,不过没立刻松:“你明天记得来接我。”

    “记着。”

    元京墨满意了,拨了拨车铃朝秦孝挥手:“拜拜,明天见。”

    看着秦孝骑远了元京墨才往家走,进门就听林珍荣说何雨婷来家里找他了,怕是有事,小人书都没来得及放就又出了门。

    到何雨婷家门口的时候何雨婷正好端着盆出来泼洗衣裳的水,看见元京墨招呼了声:“你等我会儿。”

    她放下盆进屋和妈妈说了声自己出去一趟,趴在桌上写作业的何雪晴悄悄竖起耳朵,看何雨婷到大门口了立刻小步跟上,扒着大门伸长脖子认出来和何雨婷走在一块儿的是元京墨,才放心又快步跑回屋里。

    说不清因为什么,虽然何雨婷自从回来就一直表现得不慌不乱,好像什么事都能解决,但何雪晴心里总是隐隐担心,说不清具体担心什么,只能自己悄悄留心。

    “休学?”

    何雨婷点点头:“我给辅导员打电话问了,等返校就去教务处领休学申请表。”

    元京墨因为惊讶,反应都慢了两秒:“老师同意吗?”

    “老师不赞同,你之前和我妈说的那些辅导员也和我说了,她不建议休学,但是比起退学,只是休学一年,已经好很多了。学校应该会考虑学生意愿,回去申请试试吧。”

    “要是申请不通过呢?”

    “不通过的话就先请假,或者旷课,”何雨婷语气轻柔,和话里的个别字眼分外违和,“只要还有办法,我不会主动退学,你放心。”

    元京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这不是我放不放心的问题……你和你妈说了吗?”

    “她会同意的。我就是一直想谢谢你,尤其到了北京、到了大学之后,再加上这一次。”

    “我没帮上什么。”

    何雨婷在一棵老树旁停下,认真说:“你帮了我特别多,你家里也帮了我家特别多,我都记得。”

    她说到家里,元京墨忽然想到之前元长江和林珍荣在家商量过的事:“我爸妈说可以借学费给你家,不着急还的,你还是照常申请助学贷款和助学金,加在一起应该差不多够用吧?”

    元京墨忍不住帮着盘算出主意:“欠的账咱们镇上的人肯定不会催,其他的商量商量能不能晚几年等毕业再慢慢还,到时候多还点钱当利息也行呀。”

    “谢谢你。”

    何雨婷忽然这么说,元京墨怔了怔。

    “但是不能再借钱了,我妈的性子,别人欠她她不觉得,一旦欠着别人就吃不下睡不着,能早一分钟还上她就不愿意晚一分钟。现在胳膊没养好,已经开始想少一只手还能干什么赚钱了。”

    何雨婷说了很多,元京墨理解,可还是敏锐抓住了其中被何雨婷略过的点:“休学一年,就能解决吗?”

    杨春苗的身体要养着,何雪晴要上学,赚的钱得先够生活再去还账,何雨婷一年能赚多少钱?到时候的境况能比现在好多少?

    “要是一年之后还是没办法,”何雨婷语气不变,像这个问题早就想过许多次,“那就算了。”

    算了是什么意思,元京墨听得懂。

    “我知道上学有多重要,尤其是出去上学这段日子,我第一次知道,秀溪和北京隔得远远不止要坐一天车的距离那么简单。”

    “但我没办法。”

    从回来到现在,何雨婷第一次在人前哽咽。

    她不敢想象意外发生时的万一,更不敢把经济压力放在杨春苗肩上。

    “我已经没了爸,不能再没有妈了……”

    第53章 看见

    元京墨从来不是悲观主义者, 他总能看到积极向上的一面,总是心怀希望,总是期待好的事情发生, 但他没办法真的顺着何雨婷说的去想。

    休学听起来要比退学好接受很多, 但比起休学一年试着解决问题, 何雨婷这样的决定倒更像是在给无法接受的事一个缓冲。

    元京墨原本以为, 劝服杨春苗改变主意,不让何雨婷退学就没事了。

    现在才觉得想得简单。

    又或者说, 不发生在自己身上, 再怎么设身处地也没办法面面俱到。

    如果何雨婷真的休学, 那一年后退学几乎是可以预见的事。

    但元京墨说不出劝何雨婷不这样做的话。

    最不想这样的就是她自己了。

    元京墨难以控制地低落丧气, 一会儿想说不定一年里真的会有转机, 暂时休学总比直接退学来得好, 一会儿又想只有一年的时间,要变成什么样子才能算是有“转机”。

    难道要寄希望于运气?

    如果何雨婷运气好, 这一桩桩一件件根本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脑袋里的各种想法停不下来,忽然听见一声喊, 回神才发现已经走到通下溪小路了。

    他下意识想去找秦孝, 想见秦孝。

    不是为了让秦孝出主意,也不是觉得秦孝可以帮忙做什么事情, 只是想见到。

    “喂。”边上的人又喊了声。

    元京墨本来心情就不好,转头看见喊他的人是张成顿时心情更差,冷着脸不愿意应声。

    张成骑着电动车,一拧把手转眼就到元京墨跟前:“你找秦孝去啊?”

    听见秦孝的名字元京墨才勉强停下:“干嘛?”

    “咳, ”张成一只脚在地上拖了半米撑住电动车, 松开一只手放在裤子口袋里,清了清嗓, “我捎你一段也不是不行。”

    元京墨本来还能维持面部没表情,但对着张成从姿势到说话哪哪都别扭的样子最终没能控制住,半反感半疑惑地拧起眉头:“你是有事儿吗?”

    “哈?”

    元京墨扭头继续走,没心情想这人抽了什么疯。

    之前领着俩混混在学校外边堵他的事元京墨还没忘呢,何况后来真相大白了张成连句正儿八经的道歉都没有,元京墨才不想搭理他。

    破人。

    “汪!”

    元京墨猛一哆嗦,他没注意看路,忽然在近处响起声狗叫简直跟在他耳朵边上炸了个雷没差。

    是条大黄狗,看着是在使劲跑,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它速度并不快。

    甚至可以说得上慢。

    好在它除了刚才一声没再多叫,元京墨咬紧牙关攥紧拳头,没至于被吓得六神无主,看着这条狗垂着缓慢摇晃的尾巴认了出来。

    是李老头家的老狗。

    “秦孝……”

    秦孝没在。

    元京墨咽了咽口水,知道老狗不会咬他也控制不住手抖,绷着劲儿一厘一厘想从口袋掏手机,不等拿出来手心已经沁了一层汗。

    老狗似乎就是冲着元京墨来的,它没像元京墨心底期望的那样路过离开,而是直奔元京墨,侧着头张开嘴,下一秒就要碰到元京墨的腿。

    “别别别,”元京墨连忙后退躲开,“别过来!”

    老狗居然真的没继续靠近,但也没走,喉咙里发出“呜吱”声,围着元京墨在的方寸地方打转。

    元京墨掐着手心让自己冷静,看着老狗像是着急的动作试探着问:“你……找我有事吗?”

    “汪!”

    刚才元京墨尽力冷静了声音都打飘,老狗一叫他膝盖发软差点站不住,人直接哑巴了。

    好不容易再一次把心放平,不等开口地上就过来块石头。

    老狗太老了,石头擦着毛过来都没反应,直到砸在眼前地面上又蹦开才慢半拍躲了躲。

    元京墨循着抬头,看见张成远远扬起手还要扔顿时顾不上别的,立刻往前一步挡住老狗朝张成喊:“你别砸它!”

    “靠……”张成一只手抬着卡在半截,下一秒撂在脚边弹出小半米高,“老子看你吓得跟个孙子样儿帮你一把!不识好歹啊?”

    他气元京墨也气:“不用你帮!”

    话音刚落就觉出脚腕一紧——老狗正趴低身子歪头咬他裤脚。

    元京墨过电似的浑身汗毛倒竖,从手指僵硬到了头发尖儿。

    直到脚跟着老狗咬的力气往前挪了点距离。

    “我、跟你走?”元京墨接连空咽几下,“是李爷爷让你——”

    张成掏掏耳朵:“你有病啊,跟狗说话?”

    “——李爷爷出事了?!”

    老狗松开嘴短促低叫一声,连忙往它刚才来的方向跑,出去几步又转回来朝元京墨叫。

    “我我这就去,”元京墨也跑起来,贴着路最边缘超过老狗,隔着距离喊,“我先去看看,你慢点啊。”

    “滴!滴!滴——!!”

    车喇叭跟在耳边响,元京墨边跑边抽空看了一眼,张成正骑着电动车不紧不慢跟在旁边,悠哉悠哉看他跑。

    元京墨伸手拽了张成一把,张成连忙刹闸撑住要歪的电动车:“卧——!”

    “麻烦你送我去李爷爷家行吗,我有急事,谢谢你了。”

    “——槽?”

    张成让元京墨三百六十度大转弯的态度尤其是里边那声谢谢噎得严严实实,载着人骑出去一段了才想起来,绷着声调问:“收破烂的那个李老头?”

    “对,谢谢了。”

    “……”

    这儿离李老头家不算远,加上电动车骑得快,元京墨给秦孝打个电话的工夫转眼就快到了。

    到门口不等电动车停稳元京墨迅速下车,匆忙往里跑还没忘说“谢谢”。

    张成只觉得像囫囵吞了半块剩馒头,卡在食管中间一截下不去上不来,噎得他直想翻白眼。

    “李爷爷——”

    “李爷爷?”

    元京墨边喊边跑进院子,不过一直没人应声。

    进院子元京墨先愣了愣,原本堆了几座小山挤得满满当当的院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空空荡荡,迷宫似的地方成了没遮没挡的大片空地,显得格外空旷。

    当下要紧的不是这个,元京墨脚下一顿继续往屋里去,可里里外外找了一圈都没看见人。

    “呜汪!”

    老狗肚子大幅度起伏,粗喘着往院子一边的破屋跑,在快到门口的地方停住又朝元京墨叫。

    元京墨连忙过去,他第一次进这边这个没门的小破屋,天还亮着屋里已经暗了。

    元京墨一眼看见倒在地上的李老头,旁边还横七竖八歪了一条长凳和一个马扎。

    “李爷爷!”

    “咳……”李老头眯着眼看了会儿,哑着嗓子说,“小京墨来了。”

    他头一阵阵发晕,身上疼得厉害,刚开始的时候自己想试着起来,折腾半天没能起来不说,还把力气耗了个干净。

    元京墨听见他还有意识,连忙应着“是我”三步并两步到李老头身边蹲下:“李爷爷你怎么样?是摔倒了吗?”

    “还成,”李老头咬紧牙喘了口气,虚虚抬手朝边上指了指,“马扎子年岁太老,不撑劲儿……散架了。”

    空气里没有血味,诊脉没有明显异样,元京墨高悬的心多少放下了点,问:“你觉得哪儿疼?头晕想吐吗?”

    “晕……浑身疼,”李老头看看元京墨,说,“你弄不动我,得再去找个人帮忙……”

    “不着急起,秦孝很快过来——”

    元京墨话被打断,张成的声音在后边响起:“秦孝会飞啊?”

    这间小屋低矮,仅有的门口和窗户都窄小,窗户的玻璃又脏得厉害不透明,屋里的绝大部分光线都来自这个没门的门口。

    张成在门口站着一杵,本身不亮堂的小屋顿时更暗,几乎要看不清人。

    “你闪开点,挡光了。”

    “我——!”

    “麻烦你帮忙开下灯吧,”元京墨边说边在视线范围内找,“门口那根应该是灯绳,谢谢了。”

    “靠……”

    随着“咔哒”一声亮起的是最老式的黄灯泡,用的时间太久玻璃已经发黑,再加上厚厚的蜘蛛网,委实不亮,但总归比刚才好些。

    元京墨观察着李老头的面色反应,说:“我先检查检查,碰着哪儿疼你就说。”

    大概因为摔下来时还磕到了木凳,李老头身上伤处很多,手肘、肩膀、肋骨、腿都疼得厉害,右腿最严重,元京墨能摸出明显的错位。

    “骨折了,我叫救护车咱们去医院。“

    “哎——”李老头连忙伸手拦,急得说话都有劲儿了,“叫什么救护车,那得花多少钱!等会儿让秦孝去买两贴膏药就行。”

    元京墨眼睛一瞪:“腿骨折了!膏药管什么用?”

    “那就让你爷爷看看,他有法子。”

    “我爷爷出门了不在家。”

    李老头还在继续说别的办法,元京墨听见当没听见,手托扶着李老头右腿暂时固定,转头对张成说:“麻烦你帮忙去院里找点结实的木头长条或者细棍子,再找点布条绳子之类的。”

    张成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这些都是以前他跟兄弟合伙给人使阴招的时候才会用的东西,他吃了虫子似的上下打量元京墨:“你要这些?想干什么?”

    “李爷爷的腿得……”

    ——“元京墨。”

    这一声没波没澜语调平平,元京墨却瞬间亮了眼睛:“秦孝!”

    “嗯,”秦孝低头迈进屋里,“摔了?”

    小屋本身不多宽敞,秦孝进来顿时显得格外逼仄。

    可元京墨只觉得安心,仰头说话的语气都放松许多:“摔骨折了,得先固定好然后去医院。”

    秦孝听后转身朝外走:“我去找东西。”

    老狗一直站在门外,看秦孝出来跟了几步,又折回门口伸头朝屋里看。

    李老头的院子秦孝最熟悉,哪怕现在大变样,秦孝还是很快找出两根窄长木板和几根捆东西用的破布条,交给元京墨为李老头的腿做固定。

    固定腿的时候李老头咬着牙没心思说话,元京墨一边捆一边和秦孝告状,说完李老头不愿意去医院又说李老头不让他叫救护车。

    “还让你蹬三轮送他去诊所呢。”

    秦孝一只胳膊撑着李老头上身,一只手伸长给元京墨帮忙,听到这儿没商量地说:“去医院。”

    元京墨埋头给布条打蝴蝶结:“就是就是。”

    定了去医院,但没按元京墨起初想的叫救护车。

    先前李老头说让秦孝蹬三轮的时候元京墨还坚决反对,这会儿秦孝说伤不紧急的话他骑三轮车送,元京墨眨巴眨巴眼就答应了。

    李老头阖着眼,鼻孔朝天直哼哼。

    这种四肢部位的骨折只要固定好,在送医时间上没那么紧急,镇上最常见的烧油大三轮或者拖拉机跑得快但也颠得厉害,反而不如脚蹬的三轮车合适。

    救护车当然是最稳妥的,可想想李老头心疼钱那么厉害,只怕救护车来一趟得吃睡不香好些天。

    秦孝到正屋去拎了床厚被子出来铺在三轮后斗,接着去小屋里把李老头抱出来,元京墨护着伤腿紧跟在旁边以免磕碰,张成远远看着俩人“啧”一声,伸手拽了下绳把灯关了。

    老狗喉咙里不停发出声响,试了几次才撑着轮子用前爪扒住车斗,但至多到这个程度,它腿已经没了力气,跳不上去。

    三轮车小,如果正常坐着还能有点空,但现在铺着被子李老头半躺在里边,车斗塞得满满当当,没有多余地方。

    秦孝把老狗爪子拨下去,隔开元京墨:“你去前边。”

    元京墨扶稳车把,秦孝在后边推。大门口有道带小坡的门槛,怕颠着李老头的腿,秦孝直接把三轮车后边抬了起来。

    李老头的大门不宽敞,但进出这辆三轮车原本绰绰有余,可没想到老狗忽然从后边出来跟着三轮车往门外钻,正正卡在门框和三轮车之间。

    秦孝停下步子,继续往前或者放下肯定得挤到老狗,往后退更不行,门外就元京墨一个,担心老狗先窜出去把人吓着。

    “张成,”秦孝偏头叫人,“搭把手。”

    张成还以为这个“搭把手”是秦孝抬不动了让他帮忙,过来想上手才知道是让他弄狗。

    比划着试探了几个角度下不了手,张成直接放弃:“它又不听我的,扭头给我一口咋整,你让元京墨叫它回来。”

    李老头听见声颤巍巍睁开眼,胳膊撑着车斗边虚虚在老狗头上打了下:“去,回家去!”

    元京墨在旁边因为李老头的动作不自觉“哎”一声,见老狗夹着尾巴往回退于是没说话,赶忙扶好车把和秦孝配合着把三轮车弄到路上。

    秦孝稳稳放下后斗到前边去接元京墨扶着的车把,问了正准备走的张成一句:“你有急事吗?”

    “啊?”张成一愣,接着说:“我可不会骑这种三轮车。”

    元京墨反应过来,从秦孝身后探出半边身子:“你要是没急事的话能骑电动车送我去医院吗?三轮车坐不下。”

    “……”

    张成看看俩人:“昂。”

    秦孝蹬三轮车很稳,张成慢悠悠跟了一段就耐不住性子,拧油门骑出去一大段,停下玩会儿手机,等秦孝载着李老头超过来,再收起手机一口气骑出去大段。

    这么来回超了三四次,快到镇医院的时候元京墨催着张成别等,先到医院试试找医生借担架。

    张成加速直接骑到医院里边的病房楼门口,元京墨说得去另一个门口,要先挂号。镇上医院不太大,两个楼门口之间没多远,元京墨说完想下车,脚刚沾地电动车就提速到了门诊楼。

    中间还单手骑车接了个电话:“妈,咋了?知道知道,这就回去。”

    元京墨从后座下来:“谢谢啊。”

    张成白眼翻上天,一拧油门冲出去:“你可得了!”

    秦孝和李老头到医院的时候护士已经抬着担架出来了。

    元京墨对摔倒的始末、程度都清楚,除了最严重的右腿,肋骨估计也有裂缝,除了这些还知道李老头有哪些慢性病,于是一直跟在穿白大褂的医生身边,有问有答。

    医生听他说病症熟练,看着年纪又小,开拍片单子的时候多问了几句,听旁边医生说才知道他是镇上元大夫的孙子。

    “难怪了,我还以为你是病人的孙子,元大夫也是热心肠。”

    元京墨笑笑,谢过医生就拿好单子跟着去拍片。

    他心里清楚李老头什么情况,知道得做手术,前前后后一应事都有底。给李老头解释、劝李老头住院、和医生商定最佳处理办法,全程是元京墨主导着弄好的。

    秦孝只负责交钱,他习惯随身带一些。

    “还好你带钱了,”元京墨坐下拍拍旁边的空凳子,“过来先歇会儿,李爷爷的骨折情况比起来不算特别严重,明天消肿就能动手术。不过得好好养段日子,老人最怕摔,容易骨折康复也慢,养不好会影响走路。”

    刚才医生说李老头很快出来,歇不了几分钟,何况秦孝也不觉得累。但他没说什么,过去挨着元京墨坐下了。

    “我打电话让我妈多做点饭,等会儿我回去带来,咱们一块儿和李爷爷在病房吃吧?”

    元京墨说着转头看秦孝,秦孝没立刻回答。

    他定定看着元京墨,几乎像是要从元京墨脸上找出什么,可再深入些又会发现,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探究或诉求。

    他只是在看元京墨。

    “嗯,”秦孝缓缓开口,“好。”

    元京墨在秦孝一错不错的视线里怔住,听见秦孝回应的话,却连自己刚才问的什么都忘了。

    “怎么这么看我啊……”

    秦孝眼底情绪不明,视线在他细微扇动的睫毛上根根描过,只说:“想看。”

    他其实已经看了很长时间,从到医院后,或者更早的时候,就不自禁地在每一秒的空隙里看。

    只是元京墨在这一刻才发现。

    发现后就受不住了。

    这样如有实质的注视让人心口颤颤,手脚无处安放一般。

    “你别一直盯着我呀,”元京墨看看远处的人又看地上的裂纹,最后鼓了鼓气才重新看向秦孝,“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

    像回答,又不像回答。

    元京墨少有地被秦孝的话堵住,顿了会儿才小声咕哝:“又不是第一次见。”

    “嗯,”秦孝停顿须臾,说,“看见你以后了。”

    他嗓音沉,说话一贯平稳,让人听不出情绪,这次也没有不同。

    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再平常不过的语气,落在耳朵里,却恍惚掺了几分温柔进去。

    灯下有小飞虫无声盘旋,元京墨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什么?”

    “元大夫,”秦孝垂眼看他,低声慢念,“元医生。”

    “元京墨。”

    第54章 变化

    天不知道在哪一刻暗了, 秋虫隐约鸣在远处,分隔开医院里日夜不歇的嘈杂。

    “15号床,一会儿挂消炎针, 明天上午九点动手术, 今天晚上半夜十二点一直到手术前都不能吃喝, 今天晚上也别吃太多, 正常吃清淡点。”

    “好的谢谢。”

    元京墨耳根的热还没褪,不太敢和秦孝对视, 后来把李老头安置好和秦孝说话都是错开视线说的。

    “那个, 用你手机打电话吧, 我的卡在家是长途加漫游。”

    秦孝拿出来:“给。”

    元京墨接在手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手机也在发热似的。

    打通电话时家里饭菜已经准备上桌了, 猜着他得和秦孝在一块儿,饿不着肚子, 也就没急找人。

    这会儿一听在医院,顿时都顾不上吃饭, 围着电话仔细听动静。

    “我们没事, 是李爷爷不小心摔倒,腿骨折了, 已经检查完办好住院了,明天早上手术。”

    元京墨在电话里和元长江讲自己怎么在路上遇见老狗,怎么和秦孝、张成把李老头送到医院,又仔细说了李老头的情况。

    元长江在那边让林珍荣找出饭盒盛些饭菜进去, 末了让两个人在医院待着别乱跑, 他马上到。

    元京墨忍不住反驳:“什么乱跑啊,又不是小孩。”

    “是, 咱家京墨成大人了,”元长江语气感慨中透着欣慰,“长大了,能抗事儿了。”

    怕家里担心,一通电话打了不短时间,挂断时已经把先前不敢对视的情绪抛在脑后。

    元京墨把手机还给秦孝:“我爸一会儿来给咱们送饭。”

    “嗯。”不想元京墨再躲,秦孝收回视线,略缓了缓才抬眼说话:“老狗找你的时候张成在边上?”

    “没有,不过他当时也在那条路上,可能以为老狗会咬我,还远远扔石头来着,还好没真打到,去李爷爷家的时候他送我过去的。”

    元京墨边回想边说:“张成人其实也不坏,高三的事有误会,虽然黄毛是他朋友,人以群分,但也不能直接混成一件都算在他身上。”

    “吓着没?”

    “啊?”

    元京墨正在心里想着之前的事翻篇,不道歉就算了,毕竟张成今天帮了忙,以后如果有事他肯定帮回去。冷不丁听见秦孝来了句“吓着没”,脑神经难得没跟上秦孝的想法:“什么?”

    秦孝手罩在他后脑勺抓了下:“自己碰见狗,吓着没。”

    元京墨本来都快忘了,可秦孝这么一问忽地就委屈起来,还委屈得要命。

    当时的慌乱害怕、下意识想找秦孝却不在身边的无助争先恐后涌进脑海,人登时蔫成了遭晒的小白菜,嘴不自觉瘪了,眼睛里窝起两汪水,晶亮亮的,使劲憋才没掉下来。

    “吓死我了……”-

    李老头挂着吊瓶半睡半醒迷糊了段时间,听见元长江的声音醒过来时已经差不多恢复了精神头。

    元长江把病床的床头摇起来,打开饭盒让他们吃饭。李老头一看带了仨人的饭立马赶人,硬让元长江把元京墨领回家去吃饭。

    “医院是什么好地方啊?我用不着人伺候,都走都走。秦孝你回去从菜橱里拿个煎饼撕开倒碗水,喂喂狗。”

    元长江说:“狗在医院,楼里不让进,听护士说赶出去两回,我来的时候在三轮车底下趴着。”

    李老头扭头往窗外看,什么都没看着,转回头催秦孝:“你赶紧把它弄回去,别在医院碍事,再耽误医生救人。”

    “嗯,”秦孝从随身带的小本上撕下一页搁在床头,“有事让医生拨这个号。”

    秦孝都没打算让李老头改主意,元京墨也不白费劲了,拣着要紧事嘱咐:“过了半夜十二点别吃别喝,什么都不行,一定要记得。”

    李老头摆手撵人:“半夜早找周公去了,吃喝什么,快走吧用不着操心。”

    元京墨今天才见识了李老头的拗。

    说饭盒放医院用不好,觉得他在医院用了元家没法再用,是白糟践东西。甭管你说迷信还是不在乎那些,元长江嘴皮子说干了李老头全不听,反正放饭盒里他就不吃。

    末了去护士那里要了塑料袋,把饭菜拨出一份到袋子里才算完。

    “明天早上你去接我,”元京墨边走边扭头和秦孝说话,“咱们一起过来,我早起,七点从我家出发吧?”

    秦孝说:“行。”

    元长江本来想说让俩小孩在家待着,他过来足够。临开口改了话:“我开三轮把你俩一块儿拉过来,到时候秦孝把车搁家里就行。”

    “爸,你明天不是得干活吗?”

    “晚一天不耽误事。”

    元京墨踩着地砖缝走直线:“有什么不放心的呀,就算不放心我,还有秦孝呢。”

    “放心,怎么不放心,”元长江笑说,“你明天早上能起来我就放心。”

    “又不是天天赖床,有正事的时候我都起来了。”

    “嗯,是,不用叫三遍就更好了。”

    “爸——”

    元长江轻咳一声打算转移话题,忽然发现秦孝正大步往旁边走,转眼间已经出去了五六米。元长江喊他:“秦孝你干嘛去?”

    秦孝没立刻回头,又往前迈出几步弯腰停下,元长江和元京墨才发现老狗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远处过来了。

    元京墨下意识往元长江身后躲了一步,又扒着元长江肩膀探出半个头,看见秦孝握住了老狗的后脖颈,老狗也没有继续往这边来的意思,提到半截的心终于回归原位。

    “出息,”元长江放下半抬的手,和元京墨说,“你在这等等,我把饭给秦孝。”

    元京墨毫无意见乖乖点头。

    饭盒是双层的大保温桶,来的时候盛了三个人的量,李老头只留了小份菜和一个馒头,饭盒里还有不少。

    元长江直接把盛着饭盒和一兜馒头的布袋子递给秦孝:“你拿着,省得回去再做饭。”

    秦孝没推辞,接了:“我明早把饭盒带来。”

    “都行,不急用,趁着没黑透快回吧,慢点骑。”

    “好。”

    元京墨远远朝秦孝使劲挥手,秦孝看见抬了下手应他,带着老狗朝三轮车那边走。

    回去路上元京墨没话,元长江扭头朝后看:“离狗八百米远了,出声也招不来。”

    “我在思考正事呢。”

    “说来听听,爸也思考思考。”

    元京墨在车斗里的马扎上挪转过身,扶着元长江的座位靠背说:“李爷爷院子里的东西全没了,就是他之前收的废品,有的攒了两三年没舍得卖,一次性全卖光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两天,张成说废品站的拖拉机跑了好多趟,从早到晚一整天才拉完。”

    元长江神色凝重起来:“你们没问问?”

    “问了,李爷爷说价钱合适。”

    这话根本哄不过元京墨。

    李老头收废品捡废品是一分一角地赚钱,以前他说的各类废品一天一个价,卖的价钱低就是赔,都是精打细算琢磨准了才往废品站卖,这样一下全卖光怎么想都不正常。

    可能因为刚出了何雨婷家的事,元京墨总忍不住往坏地方想。

    “爸,我觉得李爷爷这样特别像……就是,那什么。”

    元京墨不好把话说出来,但元长江明白意思。

    像在准备身后事。

    元长江捏闸慢速开过一段颠簸路,问:“你今天给他号脉没有?”

    “脉没问题啊,两样老年慢性病都不严重,而且也不是新得的。”

    不是身体原因,那大概率是遇见了什么事。

    可李老头无妻无女,平常来往的人都没几个,他不愿意说,旁人哪能猜得到。

    元京墨私下和秦孝讨论半天没讨论出结果,只能留心注意着。

    “李爷爷出院太早了,按理说起码要住院观察一星期。”

    秦孝把元京墨手里的扫帚接过去:“元大夫说行。”

    元京墨下颌一抬:“小元大夫觉得不行呢。”

    秦孝视线在他表情鲜活的脸上停留两秒,空着的手在元京墨头上揉了下。

    “我头发,”元京墨扒拉着整理蓬乱的头发,没忘记刚才的话题,“你说,应该听元大夫的还是小元大夫的?”

    秦孝弯腰扫地:“小元大夫。”

    他说的声音不大,元京墨又瞄见簸箕正准备过去拿,一时没听清:“啊?”

    “我说,”秦孝直起身看他,“听你的。”

    院子里觅食的麻雀“扑棱棱”飞上天,元京墨蹦跳到秦孝跟前追问:“你再说一遍,听谁的?”

    秦孝弯弯嘴角:“去拿簸箕。”

    “我不,你快说快说。”

    秦孝要绕过去拿,元京墨伸开胳膊拦他:“不说不让走!”

    “元大夫。”

    “你刚才明明——”元京墨话到一半,顺着秦孝越过他看向后边的视线转身,元鹤儒正从屋里走出来。

    “爷爷,李爷爷没事吧?”

    “跟你诊的一样,得养段日子。”

    元鹤儒刚回来,听元长江说了李老头的事没在家停留,直接赶了过来。

    他肩上背着药箱,分量很足的老木箱,元鹤儒背了大半辈子,早就习惯,别人如果不伸手提根本觉不出分量。

    元京墨是知道药箱沉的,不过只过去接了元鹤儒手里的布兜,元鹤儒不喜别人碰他的药箱。

    小时候元京墨是唯一有特权动药箱还不被说的人,他不会乱翻,元鹤儒又疼他,就随他去。不过慢慢长大,发现元鹤儒对药箱的珍视,元京墨就注意着尽量不再动。

    “出院太早了,”元京墨还是有点在意,“刚手术完就挪动肯定恢复得更慢。”

    李老头要出院时元京墨不同意,可元鹤儒去了说行,他的意见就没人听了。

    元鹤儒徐徐道:“医病的根本是医人,身体自然紧要,但并非唯一紧要,医者当考量权衡。”

    “我知道,李爷爷怕花钱。”

    “这是其一。”

    元京墨没想到其二:“还有什么?”

    “右寸关弦细,舌淡苔薄,有肝郁相。”

    元京墨立刻反应过来:“李爷爷在医院失眠?”

    元鹤儒欣慰点头。

    “我注意到李爷爷休息不好了,但只以为是腿疼的原因,没往这方面想。”

    见元京墨懊恼,元鹤儒笑道:“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茅草窝,老人尤其念旧,你这么大的年纪在房顶都能睡着,想不到也属正常。”

    元京墨抱着布兜点头,元鹤儒抬手指了指:“你李爷爷专门给的,让你带些去学校吃。”

    一扒开布兜元京墨眼睛就亮了:“咸鸭蛋!”

    李老头腌的咸鸭蛋特别好吃,蛋白咸却不齁,蛋黄细腻流油,元京墨一个口味轻不爱吃腌制食品的人,吃过一次就喜欢上了。

    九月初鸭蛋高产期时,李老头专门去养鸭子的人家买了二十来个,腌到现在吃刚刚好,全装在了布兜里。

    “我去找个塑料袋,给秦孝装一半。”

    秦孝在后边说:“不用,你带回去给家里吃。”

    “哪吃得了这么多呀,家里十个足够了,剩下的咱俩一人一半。”

    在屋里时李老头硬要元鹤儒全捞走,元鹤儒便没客气。

    他在镇上行医多年,一向只收最基础的药钱,碰见有难处的还会免费上门看诊,许多人觉得过意不去送这送那,不太贵重的元鹤儒都收着,不拂心意。

    方才没想到秦孝,元鹤儒开口给两人定主意:“京墨,你李爷爷睡了,不好找袋子,你去放一半回坛子里。秦孝也别推辞,这边少说还得靠你照看一两个月,留着吃。”

    秦孝神色一僵,少见地显露出几分慌乱。他下意识看元京墨,但元京墨没回头,已经答应着往屋里走了。

    秦孝下意识迈出步子,接着硬生生刹住:“元大夫,我进去看看,他可能不知道坛子在什么地方。”

    元鹤儒看他片刻,说:“去吧。”

    李老头的屋子面积小,没分里外间,进门正对着高低八仙桌,往左是冬天烧的火炉、放东西的架子、放衣服的橱柜和一张床,往右是电视机、收音机、菜橱和靠墙堆放得高高的麻袋。

    腌鸭蛋的坛子就摆在高八仙桌上。

    元京墨记得林珍荣说过腌东西的汤里不能进油不能沾手,不然容易变味长毛。左右看了看从坛子后面的空碗里找到一个空勺子,像是用来舀鸭蛋的。

    鸭蛋是鲜着腌制的,还没煮,怕摔,元京墨一个一个舀得小心。他屏息凝神的,太过认真,手腕被握住时吓得一哆嗦。

    秦孝另一只手在他后背上下搓了两把。

    “没事儿,我就是刚才没注意,没吓着。”元京墨说着想继续舀,秦孝没松。

    没松手,没说话,嘴唇抿成一条线,眉头也压低了。

    “秦孝?”

    “嗯。”

    元京墨悄悄舒了口气,没再管鸭蛋:“你怎么了呀?”

    李老头就在不远处睡着,元京墨刻意放低了声音,怕吵到他。

    秦孝看着元京墨,没立刻说话,屋子里一时间只余下李老头夹杂微鼾的呼吸声。

    在元京墨忍不住又要问时,秦孝开了口,说:“抱歉。”

    “怎么了啊,这么严肃?”

    秦孝难得说话吞吐,沉默几秒才低声开口:“定好假期后一起去新城……”

    他去不了了。

    元京墨睫毛半垂错开视线,指尖挠挠脸:“李爷爷现在需要人照顾,我知道的,你不用这么哄着我。”

    “不是哄你。”

    之前学自行车的时候,因为秦孝答应了不松手后来松开了,元京墨当时哭的那一场,秦孝一直记着。

    答应了元京墨的事必须做到。

    随口应的一句话元京墨都会认真,何况是专程商量好的重要事。

    他不愿意元京墨哭。

    可他也做不到不管李老头,按说好的跟元京墨去新城。

    “你又不是故意的,计划赶不上变化嘛,”元京墨尽量让语气轻快,“咸鸭蛋盐分太高,一天最多吃一个,最好也别连着天天吃,你得负责监督。”

    他什么表情什么反应秦孝再了解不过,哪里会看不出来,可最终沉默良久,再开口仍然是一句:“抱歉。”

    “你别和我道歉了,我没怪你,真的。”

    高高兴兴期待几天,做梦都在想象的今后,忽然之间落了空,放在谁身上谁都得难受,元京墨也一样。

    可失落是真的,没有怪秦孝也是真的。

    一丁点儿都没有。

    他知道秦孝会留下照顾李老头,比秦孝开口告诉他更早。

    没有人说过,但他就是知道。

    留下才是秦孝。

    他喜欢这样的秦孝。

    元京墨仰起脸:“你好好照顾李爷爷,我……”

    秦孝等着他半路消音的话,手指忽然被勾住了。

    元京墨挠挠他掌心,小声补全末尾一句。

    ——“我等着你呀。”

    第55章 送

    原本觉得国庆假期格外长, 可越过越是觉得短。

    尤其到了最后一天,元京墨被爸妈送上通县城的车,在大巴车的晃动里透过车窗看外面掠过的树时, 甚至有一瞬间恍惚觉得, 假期像是根本没有开始过。

    每一米向后的风景都代表着他离秀溪越来越远。元京墨收回视线, 低头摆弄手机。

    临出门给秦孝发了短信, 秦孝回复过,一个“好”字孤零零戳在屏幕上。

    简简单单, 一如既往。

    元京墨向来不觉得秦孝寡言少语有什么不好, 各人有各人的性子, 元京墨知道他习惯如此, 不代表冷淡。

    但他又不能不承认, 在当下这一刻, 现在这一秒,自己确确实实因为秦孝简短的回复感受到了失落。

    李老头的腿短时间养不好, 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李老头年纪大了, 平时营养又跟不上, 恢复起来只会更慢。

    起码今年,秦孝去不了新城。

    这学期才刚刚开始, 寒假还远着。

    中间那么久那么久的时间,他们都见不到。

    秦孝不会想他吗?

    不会失落吗?

    不会像他一样抵触分开吗?

    好像只有他在因为离别难过。

    大巴车停了又走,元京墨埋头在发送短信的界面胡乱按,没管到底输入了些什么东西, 乱按半天直接发出去。

    “叮——”

    短信提示音几乎同时在耳边响起。

    元京墨怔怔抬头, 秦孝就在近处,看着他, 问他:“发的什么?”

    “秦孝……”

    思考能力和言语能力不约而同下线,元京墨喃喃念出秦孝的名字就没了声响,只一双眼睛片刻不眨地牢牢黏在秦孝身上。

    他在车上容易睡着,无论上车前困不困,随着车子晃晃悠悠停停走走,总会在不知不觉里睡过去。

    是又睡着了……在做梦吗?

    元京墨的头随着秦孝缓慢移动,从近到更近,从微仰到平视,直到秦孝在身边坐下,人仍然怔怔着。

    秦孝嘴角不自觉起来几分,手抬到半空又放下。

    元京墨坐的位置在后半车厢的第一排,比前半车厢抬高一截,没有座位遮挡,大小动作都在人前。

    不好做什么。

    秀溪通县城的大巴车没有固定的中途停靠点,路边有人招手就停,有时候短短一段路会接连停下,有时候会一停不停开很久。

    又有人上车。

    秦孝拿出手机看刚才上车时元京墨发过来的信息,点开最新一封未读明显愣了两秒。

    短信很长,秦孝按下键看到最底又返回最顶,转过脸看元京墨。

    元京墨显然从新上车的人身上反应过来了前因后果,那股呆怔劲儿全散了,眉眼弯起来,亮晶晶的。

    “你来送我啊。”

    陈述句,显而易见的事,不用秦孝回答。

    “嗯,”秦孝应了声,接着把手机屏幕朝向他,“发错了?”

    元京墨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没有,我胡乱按的。”

    这次秦孝没再问,说:“不高兴了。”

    “对啊,”元京墨人有了精神,语气也活泼了,“想有的人怎么那么过分,我都要走了回复信息都不知道写长点呢。”

    “跟你的这么长?”

    “给我看看——怎么发了这么多……”

    一个小时眨眼过去,大巴上人已经少了大半,前边路口马上要进车站。元京墨看了手表又看手机,最后往座位上一靠,不乐意地戳手机键盘。

    无辜的手机一会儿亮一会儿灭,秦孝伸手给收了,先揣在自己裤兜里。

    从县里到新城的长途一天三趟,大清早出发的中午前到,中间这一趟四五点钟到,还有一趟下午的到新城得八点多。

    再从车站坐公交到学校,起码九点半。

    哪怕十点十一点到元京墨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可以,反正今天没课没自习,多晚都不耽误事。

    可秦孝没让。

    计划坐的那辆客车进站后元京墨磨磨蹭蹭不想上,秦孝提着他的行李箱,先给放到了车下边的仓里。

    “在最右边,下车别忘拿。”

    元京墨低低“嗯”了声,没多说话。

    客车上司机已经在吆喝着检票,秦孝把元京墨的手机放进书包小包拉好拉链,抬手在他后背搓了一把,给出几分往客车方向的力道:“去挑个座。”

    元京墨闷头就上车了。

    明明元京墨不是别扭的性格,明明知道秦孝是担心太晚不安全,明明越是临近离开越该好好说几句话。

    可元京墨就是控制不住地想使性子、发脾气,一丁点都不想理秦孝了。

    国庆假期放假时间有早有晚,可结束基本是七号这天,大家都在往回赶。车上已经坐了许多人,元京墨只看左手边一列,快走到最后才找到一个靠窗的空位。

    从坐在外边的人和前一排座位中间的缝隙挤进去,还没坐下元京墨的视线已经飘向窗外。

    秦孝在原处站着,似乎一直在隔着一扇又一扇窗看元京墨,是以在元京墨向外看的同一秒就接住了视线。

    客车随着发动机震动,随时要驶离。元京墨趴在车窗玻璃上,一会儿嫌长途客车的窗子不能开,一会儿怪自己刚才上车前不多和秦孝说几句话。末了等客车真开始走的时候什么想法都没了,只眼巴巴地望着秦孝。

    能多看一秒就不少看一秒。

    但车不等人。

    元京墨扒着玻璃脖子往后快要扭成一百八十度,秦孝远远跟着客车行驶的方向迈步。

    不到半分钟,秦孝被客车从斜侧甩到后方,只能看见客车背后一大块落满灰的长方形玻璃和一排白油漆印上的车牌号。

    秦孝在原地站了两秒,忽然转身朝和客车相反的方向大步跑去。

    他坐过通新城的客车,记得路线,知道车不是一路直走,不多久就会从县城南边的路口调头。

    调头回来会经过县城西南的一片草坡,那段路是绕着坡修的,围了草坡大半圈。

    秦孝腿长,体格健壮,用尽全力大跨步跑起来时电动自行车都被他超过去了一辆又一辆。

    风迎面把薄外套吹得高高扬起,耳边全是呼啸声响。

    手机在口袋响了两次,秦孝攥在掌心,跑得更卖力。

    秋风凉,越到没有建筑的县城边风越大,秦孝在风里出了满身汗,额头、脖子、脊背上,豆大的汗珠子在肆意地淌。

    穿过马路跑上草坡,秦孝弓背撑着大腿粗喘。

    鼻腔喉咙里冒火似的滚烫,又满是急风灌过的干涩,可那辆灰扑扑的深蓝客车一寸一寸从路尽头显出轮廓,秦孝站直望着,只觉得畅快极了。

    “元京墨,”秦孝把手机贴在耳边,在风里说,“往外看。”

    第56章 月亮

    总有那样一两个瞬间, 哪怕清楚知道自己身处现实,仍然会觉出恍如梦境的虚幻。

    比如元京墨在行驶的客车上透过玻璃看见秦孝的此时此刻。

    客车减速绕过大片草坡,元京墨额头鼻子紧紧贴着玻璃, 秦孝随着车的方向缓缓转身, 车厢零零碎碎的交谈声中, 郊外片刻不停的秋日风里, 两人极轻的呼吸通过听筒传进对方耳朵。

    时间如同浓稠胶体般以小于毫秒无数倍的单位流转前行,其中对视的人却没有任何一个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

    漫长得像半个世纪。

    又短暂到像是只经历了一次呼吸。

    “秦孝……”

    受限的视线这会儿连衣角也看不见了, 元京墨贴着玻璃, 看外面掠过的树。

    “我要哭了……”

    秦孝仍旧面朝客车驶离的方向站在原处, 眉心不自控地蹙了蹙:“别哭。”

    “你好像真的会法术。”

    “嗯, 我会。”

    元京墨一下笑出来, 想说些黏黏糊糊的悄悄话, 又顾及周边的人,最后搓着书包带子说:“我带聊斋小人书了, 一直没来得及看的[叁]。”

    “嗯。”

    “这种小册薄,一本一会儿就看完了。”

    其余的都还在秦孝家里。

    秦孝停顿两秒:“过些天, 我给你送去。”

    “不用不用, ”元京墨担心他真的挤时间专门跑一趟,连忙解释,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千万别折腾。”

    秦孝就地坐下,已经在想可行性:“等李老头腿好点,找邻居帮忙照应一两天没事。”

    “真的不用呀, 你安心在家待着, 有空就歇歇,你这样显得我可不懂事儿晓得不?”

    元京墨故意用一本正经的语气又带了不知道哪儿的口音逗人, 秦孝眉眼浸了软,在草坡上躺倒看格外蓝的天。

    “你最懂事。”

    “那是,”元京墨表示满意,“小元大夫天下第一懂事。”

    秦孝低笑出来的声音烧耳朵,元京墨换只手拿手机,揉揉耳朵提要求:“等我看完[叁],你给我念剩下的吧,一天念一本。”

    这样的小人书一张纸上绝大部分是画,不看画只听字还有什么意思。

    秦孝像不知道似的答应,说好。

    答应了就真的每晚都给元京墨念,李老头刚开始恢复身边离不开人,秦孝装了十几本提过来放着,晚上李老头睡得早,秦孝就拿个马扎坐在院子里打着手电念。

    老狗有时候看见了,会慢吞吞挪过来,趴在秦孝脚边。

    该念第[柒]册那天,元京墨手机里进来了一个归属地北京的固定电话,他上晚自习静音没接到,下自习才看见。

    “北京的固话,”蒋烈勾着谢一鸣脖子伸头往元京墨手机屏幕看,“还是生号,诈骗的吧?”

    元京墨确实接到过好几次广州上海的固话,除了推销就是广告,最离谱的一次是对方高价找肾源,问他有没有意愿,元京墨一口气挂断拉黑第二天早上睡醒头件事就是摸腰。

    这会儿听蒋烈一说还觉得腰间发凉,当即按下返回键打算无视,又听见乔植问了句:“你有同学在北京?”

    元京墨动作顿住,他还真有同学在北京,何雨婷就在北京上学呢。

    何雨婷计划休学的事元京墨一直梗在心里,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真是诈骗元京墨也认了,可拨回去没能打通。

    谢一鸣说:“可能是插卡的公用电话,人在旁边插着卡才能用。”

    蒋烈扭头:“还有这种电话,你从哪里知道的?我怎么没见过?”

    “高中学校有。”

    蒋烈接着问:“你不是有手机吗?”

    乔植戴着耳机接茬:“少爷,学校不是专程建给你们的,没手机的人也得过啊。”

    “嘿,”蒋烈想踹他,“耳机都堵不住你耳朵。”

    “我听个歌,又不是聋了。”

    301寝室舍长兼和谐大使元京墨及时上线:“你们俩高中不一个学校吗?”

    他记得听谢一鸣还是蒋烈提过,两个人家里交好又住得近,小初高都是同学来着。

    谢一鸣朝蒋烈扬了扬下巴:“他高中被家里发配出去,鬼哭狼嚎一年多赶在高三回来的。”

    蒋烈直接把手机往谢一鸣身上砸:“谢一鸣你想死了,谁他妈鬼哭狼嚎!”

    “我我我,”谢一鸣让电子砖头锤得胸口疼,接了两下才接住,“我鬼哭狼嚎行吗少爷?”

    蒋烈抬手朝谢一鸣一指,谢一鸣在嘴上比划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他闭嘴了,乔植把耳机拽掉一个:“合着你俩也一个高中待过啊,你这待的,连学校公用电话什么样都没见过。”

    “我用不着的东西见它干什么?”

    乔植持续输出:“人谢一鸣也用不着。”

    谢一鸣还真用过。

    当时蒋烈刚去国外,一天天不是这里不习惯就是那里不顺眼,鸡毛蒜皮丁点不顺心就得找谢一鸣吐槽,

    那段时间谢一鸣手机不离身,上课贴身开震动,出校门立刻调声音,总之随找随在随聊随应,渐渐地蒋烈习惯了不分黑白不管时差,早中晚半夜都有信息电话出现的可能。

    没想到中间忽然意外在家人面前出了柜,虽然家里把他社交圈子查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忽悠儿子走上歧途的混球”,虽然谢一鸣一再声明自己的性向是天生的没谈恋爱没干坏事,但家里人平生第一次不尊重他的隐私和意愿,强行没收了手机。

    甚至连带着导致了学校老师对班里学生带手机的严查风波。

    谢一鸣躲着避着怕被家里发现端倪,又担心蒋烈找他找不到,到了学校就四处找同学借手机,可当时查得严没人敢往教室带,谢一鸣还是从一个不太说话的同学那里得知有插卡电话这回事。

    第一时间把卡办了,结果那公用座机的权限打不出越洋电话。

    后来才知道蒋烈当时新加入了一个Winter Ball Dance,和舞伴排练得热火朝天,压根没顾上找谢一鸣聊。

    “没心没肺。”

    蒋烈跟乔植闹着没耽误听力雷达工作,当即扭头问他:“你说谁?”

    谢一鸣把手机抛回去:“自己拿。”

    蒋烈撒开乔植上前一步接手机:“拿两秒可累死你了吧,谢黛玉。”

    乔植对俩拿着上万块钱手机丢沙包的少爷表示强烈谴责,不过还没开启输出模式就被元京墨的声音截住了。

    “真的是你啊!我刚才还在想会不会猜错了来着。”

    元京墨这副喜形于色的样子,加上他有点漏音的听筒里传来的女声,落在三个舍友眼里那简直是各有各的沉思。

    乔植——果然有女朋友,我就知道。

    蒋烈——难怪没见过,异地恋啊。

    谢一鸣——嗯?

    元京墨:“真的?!”

    三个人的沉思被元京墨这声惊呼打断,齐刷刷扭头看了过去。

    元京墨根本没察觉,停在原地追问:“太好了!确定了吗?“

    “真的,确定了,”何雨婷声音里的欣喜几乎要溢出手机,“一位慈善家匿名捐给乡村贫困学生的,镇上的干部去我家了,说做好登记这两天就能拨款。”

    话到末尾,何雨婷的笑里已然带了哽咽。

    她填好了休学申请,行李都收拾得差不多,老师找到她说家里打电话到学校时她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我问辅导员了,她说学校的助学贷款十二月之前都能申请,我明天就去领申请材料,我……”

    “你别哭啊,你别哭,”元京墨连忙安慰,“这是好事儿呀,是高兴事儿。”

    何雨婷擦掉眼泪,又笑出来:“对,是高兴事儿。我特别高兴,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了,就想告诉你。”

    她知道,元京墨一定会为她高兴。

    “太好了太好了,”元京墨笑着踢地上的叶子,“谢谢那位慈善家,祝他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镇上干部说那位慈善家是匿名捐款,不知道能不能要到一个收信地址。等毕业经济宽裕了,我一定也攒够六万块捐给需要的人,不,要比六万更多——”

    雀跃语气卡顿,何雨婷忽然意识到,她现在连六百块都拿不出来:“现在说这些有点远……”

    “我相信你,”元京墨仍旧笑着,声音轻却坚定,“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何雨婷不知道第多少次眼泪盈眶,无数话积在喉口,最后全部汇成一句“谢谢”。

    六万不是小数目,寻常农户全家人不知道要起早贪黑、省吃俭用多少个年头才能积攒这样一笔。

    县里有领导提议分成六份或者十份多资助一些学生,是秀溪镇上的干部全体要求,几次坚持全额给何雨婷家里。

    在墙上张贴大红字报征求群众意见,没有任何一个人不赞同。

    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这笔凭空而来的钱该用到其他人或其他地方去。

    “以后攒够了钱,我想回秀溪。”

    首都很好,城市很好,但,何雨婷只想回秀溪。

    晚上元京墨坐在走廊尽头少有人走的楼梯上,和秦孝说何雨婷的事情,问秦孝李老头恢复的情况,听秦孝念聊斋小人书。

    念完有一两分钟特别安静,月亮洒在院子里,也照进楼梯拐角的窗。

    “秦孝。”

    “嗯。”

    “你想来新城吗?”

    秦孝答得没有半点犹豫:“想去。”

    “我有点不知道怎么说,”元京墨想了想,换了个问法,“就是只看你自己的话,秀溪和外面比起来你会更喜欢待在哪里?”

    “都行。”

    元京墨不乐意:“怎么就都行啊……”

    “没骗你,”秦孝抬头看天上的月亮,“我在哪里都行。”

    “要是没有我呢?你还——”

    秦孝罕见地打断他:“不行。”

    第57章 知道

    不行。

    元京墨像含了块硬糖一样品了又品, 再不容易化也融出来一丝又一缕的甜。

    再普通不过的两个字,在这种情境下,从秦孝嘴里说出来, 像告白。

    元京墨下巴搁在膝盖上, 不作声地抿嘴笑着, 偷到油的小老鼠似的。

    “元京墨。”

    “啊……”元京墨拖着声答应, 弯起眼睛,“什么不行啊?”

    秦孝默了几秒, 照实答:“没你不行。”

    这下换成元京墨消音, 半晌都没零星动静。

    “元京墨。”

    “在呢在呢, ”元京墨声音闷在胳膊弯里, “你等我缓一会儿的, 受不了了。”

    秦孝一怔, 蓦地低低笑了声。

    这通电话打得格外久,平时秦孝总是提醒时间的那个, 这次却像是忘了,直到后来元京墨说话声开始含糊, 才催他回宿舍。

    第二天是闭着眼被舍友连环枕头扔起来的, 掬了捧凉水泼在脸上才勉强清醒。飞速刷牙换鞋抓着书包往教室跑,好歹赶在老师宣布上课之前在乔植占的座位上坐下了。

    结果气还没喘匀, 摸出书往桌上一摆,傻眼了。

    蒋烈“哧”一声笑出来,谢一鸣朝旁边同学摆摆手表示没事,小声说“不好意思”。蒋烈闷闷笑了半天, 压低声音指元京墨面前的书:“万绿丛中一点红啊?”

    元京墨小时候拿“三好”长大了评“优秀”, 打小就是个认真学习的好好学生,哪干过这种事?

    人都蒙了, 谢一鸣伸长胳膊给翻开书才想到装样儿,免得被老师发现他带了其他科的书来上课。

    靠“共享课本”和脑子上完一节大课,从教室出来一路被调侃到宿舍。

    谈恋爱是真的,打电话打到后半夜才回宿舍是真的,说什么“美色误国”虽然夸张也不是完全没理,元京墨放下书包任说任笑,只针对其中一点认真辩解。

    “我没有女朋友。”

    “你少来——”

    蒋烈话没说完元京墨就接上了下一句:“不是女朋友。”

    “还不是女朋友?”蒋烈不太理解,“你俩暧昧期太长——”

    乔植一声国粹打断蒋烈,盯着元京墨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看了半天,语气一半难以置信一半确凿笃定:“你也喜欢男的?”

    蒋烈被连续打断的烦躁还没显形就被掐死,脸上简直放大加粗贴了【震惊】俩字。

    尤其元京墨完全没有反驳的意思。

    “喜欢男的?”蒋烈脑子跟在后边跑,不等元京墨回答又猛地转头看乔植,声比刚才还大:“也?!”

    乔植声更大:“我直的!”

    元京墨在旁边眨眨眼,深觉局面跑偏。

    他其实纠结了挺长时间要不要告诉宿舍里的人,担心他们介意。但慢慢相处着越来越熟,加上元京墨是宿舍唯一一个谈恋爱的被调侃简直是日常,他不习惯说谎,每次从他们那里听见“女朋友”的字眼都有想解释的冲动。

    刚才其实是没经慎重考虑就脱口说了。

    说完心里咯噔一声,结果紧张情绪根本没能持续半分钟。

    “中午外卖吧,吃披萨吗?这家店得提前两小时订。”

    谢一鸣状况外云淡风轻的这句格外违和,蒋烈智商上线:“谢一鸣,你不是早就知道吧?”

    “咳,”谢一鸣余光瞟过蒋烈攥硬了的拳头,真诚道,“我只是不歧视同性恋,爱情自由,人人平等。”

    圣母玛利亚的语气配上蒙娜丽莎的微笑让蒋烈迅速反省,连忙和元京墨解释:“我也不歧视,刚才太意外了。”

    说完还踹了踹乔植,让他表态。

    乔植踹回去:“我身边出gay的时候你还在大洋彼岸流浪。”

    总而言之,话题中心不受控制地从元京墨的性向拐到了乔植身边出gay的奇妙历程,数量之多形式之杂简直能编出一本故事会。

    初中有男生趁停电亲嘴,乔植在一闪而过的微弱光线里雷成焦木,被迫打开新世界大门。

    高中有个同桌话少胆子小家里穷,乔植随手帮了几回,喜提真诚告白大礼包一份。

    好在乔植早在初中就接受了世界上存在各种各样取向的现实,不管心里怎么咆哮面上都给和平解决了。

    后来篮球队一个前锋因为打球经常一块儿吃饭,没多久就熟了,因为太过热情乔植还因为同桌的事留了意,后来发现人家对他确实社会主义兄弟情,还吐槽自己瞎想乱造。

    结果临高考压力大去小树林散心,正撞见前锋跟前同桌手拉着手难舍难分……

    元京墨都把自己刚在宿舍出过柜的事抛到九霄云外,竖着耳朵听蒋烈和乔植一个追问一个说听得津津有味。

    要是宿舍桌子上再来二斤五香瓜子简直完美。

    “难道前锋一直暗恋同桌,因为同桌只跟你走得近才上赶着跟你拉关系?”元京墨思考提问。

    乔植:“你不去算命可惜了。”

    “真的啊?!”

    乔植一脸无语看元京墨:“你在兴奋什么啊?”

    “我有吗?没有吧,”元京墨一脸认真,“你听错了。”

    蒋烈沉浸八卦无法自拔:“所以真是那个前锋为了接近暗恋对象主动讨好情敌?这哥格局够大的。”

    乔植烦了:“又不是我出柜,你们一个两个围着我审问什么?”

    元京墨自觉后退半步,离开中心地带。

    蒋烈根本不在乎别人烦不烦:“不是有那种三十了才发现自己性向的吗,说不定哪天就轮到你出柜。”

    “你们仨轮流把柜门砸了我都不可能弯,”乔植要上手的动作一顿,看完蒋烈看谢一鸣,“你们俩是直的吧?”

    谢一鸣懒得回答,朝他们晃晃手机:“新上的丝绒拿铁,加不加冰?”

    “红丝绒蓝丝绒,我看看,”蒋烈说着去拿谢一鸣的手机,嘴里不忘回怼,“小爷比你乔植还直!”

    本来以为说完会很别扭的事,居然在你一言我一语的胡闹里轻飘飘过去了,之后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从枯叶铺满校园小路,到薄雪盖住光秃枝杈,还是会被调侃,还是会乱七八糟闲聊,没谁刻意避忌,也没谁异常好奇。

    六十册聊斋连环画已经念完,换成《意林》,又换成了《故事会》。

    “这本念完了。”

    “没事没事,”元京墨一层层上下走楼梯暖和身子,“先不换书,我给你讲一个啊?”

    秦孝说:“行。”

    “那个故事呢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个人一起长大、定亲,男人说要去大地方闯荡,赚大钱回来娶她,女人说她会每年给他纳两双鞋垫,照顾好两家长辈,等他回来。”

    元京墨换了讲故事的顺序,秦孝听到“纳两双鞋垫”这里才想起来是哪个故事。

    这个故事秦孝知道,他很早之前就看过,还给元京墨讲过。

    元京墨停了停,猜秦孝想到是什么故事了,故意问他:“你知道他们俩后来怎么样了吗?”

    秦孝当然知道。

    男人去了大地方,攀附权贵娶妻做官,让人给家里传话说自己打仗死了。

    几十年过去,男人的官越来越大,为了名声去穷乡僻壤体察民情,甚至没想起那个山沟是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

    更不用提被他抛下的未婚妻。

    男人进门的时候女人在纳鞋垫,她没日没夜干活供养两家老人,又一直思念死去的未婚夫,早早就老了。她在看见男人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但男人叫她“大娘”,说路过这里,想讨碗水。

    女人没说破,在男人夸鞋垫好看时讲了从前的故事,拿出几十年积攒的一箱鞋垫给了他。

    男人当着手下人的面谢了又谢,离开时路过一条阴沟,把那箱鞋垫扔下去,走了。

    故事最后写男人,“仿若终于解决一桩大麻烦,长松一口气,脚步轻快,容光焕发”。

    元京墨白天在图书馆看的时候甚至想过这是不是另一个故事,可封皮上那群线条乱七八糟的冲人叫的狗实在特别,元京墨印象深刻,那个冬天的下午秦孝给他讲的故事就是这本里面的。

    当时他猜男人就是女人的未婚夫,可又不喜欢这样的故事走向,只想想就不高兴得很。

    秦孝编了一个新的故事给他。

    已经过去很久了,可元京墨清楚记得那个午后的所有细枝末节。

    记得锅里升腾的热气、炉子上的地瓜,记得搓洗下巴的力道、罩住视线的毛巾,还记得秦孝拧起的眉头,和不经意偏头的笑。

    “秦孝——”

    “在这。”

    元京墨在灯光下倚着栏杆:“我想吃你烤的地瓜了。”

    “等你回来,给你烤。”

    “我说,我想吃你烤的地瓜了。”

    秦孝微怔,一时没出声。

    “是想你了。”

    “嗯,”秦孝说,“我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元京墨单脚跳上一级台阶,笑了,“我知道,你也想我啦。”

    第58章 话

    秦孝那里旧书多, 每天晚上念几页已经成了习惯。

    天越来越冷,秦孝不让元京墨在楼道里打电话,元京墨睡前窝在被子里, 不声不响地听, 在秦孝低平无澜的声音里睡过去。

    听着听着, 学期就到了底。

    大部分科目在期末前两三周陆续结课, 还在上课的科目没剩几门,每天都有能随便安排的大把时间。

    但宿舍没人闲着。

    乔植是调剂到这个专业的, 从学期初就打听好了学校转专业的相关规定, 知道期末成绩至关重要, 铆足了劲复习。

    蒋烈和他爸爸打赌, 排名能进前5%他爸爸给他新添辆超跑, 进不了的话过年老老实实去国外待足两个周陪外公外婆。

    “我外公外婆才不在乎什么春节过年, 他俩在兰卡养奶牛养得舒舒服服,非得让我去添什么乱!”

    谢一鸣点点他桌上的笔记:“行了, 赶紧看。”

    手机闹钟正好响,蒋烈脚底一蹬, 直接瘫在椅子里。

    图书馆人挤人, 他们几个不管本身认真还是被迫努力,反正有一个算一个全在正经学, 索性把宿舍当了小型自习室。

    谢一鸣的备用机定了长长一串闹钟当学习和休息的提示铃,按几个人的习惯商量着定的,学一个半小时歇二十分钟,十分钟列计划进状态, 基本两小时一轮, 上午两轮下午两轮。

    为了学习期间不碰床,谢一鸣专门给四张床都配了床帘, 清一色的绿,说学久了看看有益于放松眼球。

    蒋烈说每次进去都觉得头顶笼罩着一顶不可言明。

    乔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看蒋烈比闹钟还准,每回他憋不住开始念叨,不出三分钟就得响铃。”

    元京墨在书上做好标记,拿着杯子去阳台倒水,想起秦孝嘱咐的,在阳台朝远处看了会儿歇眼睛,回来的时候蒋烈还在吐槽。

    “你们不知道,那农场地方真的是,想花钱都找不到地方花。能点的中餐外卖就两家我都吃吐了,撑死跑伦敦湖区溜溜腿,火车能把人晃晕。”

    乔植说:“不知道的得以为你外公外婆在大西北。”

    “那儿还真在英国西北,真不知道俩人图什么,”蒋烈长叹口气,“祖国大好河山哪个省没几个小破村,非大老远跑外边去找罪受。”

    很多从蒋烈嘴里随口说出来的字眼,落在元京墨耳朵里都格外陌生,不过完全不影响理解,元京墨听得有趣,冷不防被蒋烈叫了声。

    元京墨端着杯子抬头:“怎么了?”

    “你家那边有好玩的吗?”

    元京墨:“我家那边就是村。”

    蒋烈:“。”

    谢一鸣笑了声,接住蒋烈那边扔过来的暗器水笔:“哎,考完试出去玩个三五天吧,你们有空吗?”

    乔植说:“我都行。”

    “那就去呗,吃住交通我安排,”蒋烈精神头又起来了,“元京墨,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啊……”元京墨顿了下,如实说,“我放假想回家。”

    蒋烈连元京墨肯定没护照,就从国内南边暖和点的城市里边选都想好了,登时不乐意起来:“寒假一个多月又不是一星期,还不够你在家待的?”

    谢一鸣伸长腿朝蒋烈凳子上踢,蒋烈果然瞬间扭头瞪他:“干嘛!”

    “不小心,”谢一鸣明摆着敷衍,也没在意小腿被踢回来一脚,跟元京墨和乔植说,“要是你们朋友有空的话一起叫着,人多热闹。”

    乔植说:“我朋友要叫就是成对。”

    谢一鸣和乔植对了个眼神:“成对什么了不起的,让元京墨叫上秦孝,咱们也能出成对。”

    蒋烈再大条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明白归明白,可看谢一鸣和乔植心照不宣的样儿格外不爽,说起话来气也不顺。

    “是了不起,四个gay,王炸。”

    说完趴桌子前翻书,谢一鸣站起来闹铃正好响,谢一鸣没管,过去把笔放在蒋烈书上,蒋烈拧着眉赶人:“离远点,别耽误小爷学习。”

    “我知错了少爷。”

    蒋烈指他:“闭嘴。”

    谢一鸣挑挑眉,在嘴上比了个拉拉链的手势,回去坐下顺便看了眼元京墨,见他已经在进状态了于是也先专心看书,把别的搁在一旁。

    之后谢一鸣还是抽空和元京墨提了,知道元京墨脸皮薄,担心他因为蒋烈的话不好意思。蒋烈又是个粗神经,说话有口无心的事不止三两回,谢一鸣怕一来二去生出嫌隙。

    最开始元京墨还没往深处想,以为谢一鸣只是和他确认放假去不去玩,后来聊了会儿元京墨才明白过来谢一鸣专门找他是为了什么。

    元京墨忽然笑了,谢一鸣难得觉得懵:“这是,怎么个意思?”

    “没有,”元京墨说,“就是有点意外,一直觉得你——”

    谢一鸣右边眉毛略略挑高,静等下文。

    吊儿郎当这个最初印象只适合形容没有接触时最浮于表面的谢一鸣,元京墨想了想,没能找出一个很贴切的词。

    “就是,觉得你对周围的人和事都不太在乎,好事坏事全不往心里去,没想到你会因为随口一句话专门来和我绕着圈聊这么半天。”

    谢一鸣也笑了:“那我绕圈绕得很失败。”

    元京墨煞有其事地点头,又说:“我真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就是个玩笑,又不是什么过分的话。晚上我问问秦孝有没有空,定下来明天和你们说。”

    “行。”

    一说到秦孝就忍不住摸手机,想听他说话,发条短信也行。

    元京墨心里跑远了,忽然听见谢一鸣说话,反应了两秒才确定说的是“你看人挺准的”。

    话题跳跃太快,元京墨疑惑看他,谢一鸣笑笑:“大部分人和事,我确实不在乎。”

    到晚上吃完饭和秦孝打电话的时候,元京墨说了这事,末了把谢一鸣的最后一句原封不动重复给秦孝听。

    “虽然我一直是这么感觉的吧,但是听他说出来就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秦孝问:“像哪回事?”

    元京墨笑了:“我哪儿知道呀,就是这么觉得呢。”

    秦孝那边停了两秒:“嗯。”

    “怎么了吗?”

    “没事,”秦孝拇指在手机边缘磨了几个来回,喉结在没起灯的夜色里极不明显地滚动,“出去玩几天?”

    “说三五天,没定很具体。”

    “定了和我说。”

    “肯定的,”元京墨毫不犹豫说完,悄悄弯了嘴角,“你是不是想我了呀?”

    秦孝没立刻说话,元京墨语气里带了小得意:“不说我也——”

    “嗯。”

    元京墨半张着嘴眨眨眼,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啊?”

    秦孝声线比平时更低:“想你。”

    元京墨反悔了。

    什么乔植之后转专业可能会换宿舍、什么谢一鸣蒋烈随时可能会出国、什么认识一学期第一次全体出去玩,秦孝一句“想你”出来,元京墨脑子里什么都没剩。

    只想回去见他。

    甚至一天一个小时都不想等,现在、立刻、马上,最好在当下这一秒就看见秦孝。

    见不到。

    隐形版元京墨在地上翻滚嚎叫,现实版元京墨只打了半小时电话就回宿舍复习穴位药理。

    他再想秦孝,也得收着心压着劲,先把试考好。

    大学考试不像高中一门紧挨着一门从早到晚两天结束,元京墨的期末考开卷闭卷理论实践加起来陆陆续续考了一周半,终于结束的时候长舒一口气,肩上好像卸下去三斤担。

    出去玩的事已经敲定了,宿舍四个人一块儿去,元京墨没带秦孝,乔植也没叫朋友。

    起初元京墨在电话里提的时候秦孝就说不去,一是他本身不爱出远门,又是元京墨宿舍的集体活动,他自己不愿意,二是李老头。

    有元鹤儒帮忙调养着,李老头腿恢复很快,现在日常起居基本能满足,可问题就出在这里。

    李老头人闲不住,能慢慢走动了就不肯让秦孝在那儿,一天两趟都嫌烦要关门上闩。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多,有次烧水的时候老狗挨着炉子睡觉,毛被烤焦了都没察觉,李老头推它的时候腿没使上劲,身子一歪直接撞上了滚烫的炉子边。

    胳膊有棉袄袖子裹着还好,手掌外缘直接烙黑了。

    元鹤儒有个自己研究出来的方子,制成的药膏治烧烫伤有奇效,秦孝下午就去药馆拿了小半罐。

    可疗效再好也不是一时半刻能痊愈的事。

    秦孝直接拿长凳和木板子在李老头屋里支了张窄床,任李老头怎么撵都不吭声。

    只当自己聋了。

    “京墨啥时候回来,还没放假?”

    “明天放假,和同学出去玩几天。”

    “哟,”李老头一只手费劲,慢吞吞摁烟枪里头的烟丝子,“这会儿能听见话了。”

    秦孝专心通屋里的炉子烟筒,李老头鼻孔眼里“哼”出来一声。

    得,又聋了。

    第59章 汇钱

    考完试出去玩的事一早和家里说过, 元长江和林珍荣问过几遍钱够不够,元京墨从平时没花完的钱到这次出去玩蒋烈全包的事全部汇报了,让他们不用担心钱的事。

    结果离校前一天卡里还是收到了两千。

    元京墨盯着短信提醒里将近三个月的生活费看了几秒, 下一秒就给家里打电话:“妈, 你们给我汇钱了?”

    林珍荣说:“你爸去汇的, 还没从银行回来呢, 收到这么快。”

    “我还有钱呀,都说够用了。”

    “出门玩钱花不完总比不够用好, 再说就算你同学愿意, 咱们也不能真的让人家花, 不能占人便宜。”

    元京墨张了张嘴, 不等出声, 林珍荣在那边笑着说:“才说完就回来了, 真是不经念叨。”

    元长江进屋来:“谁的电话,念叨我啥了?”

    “是京墨, 问汇钱的事。”

    元长江走近伸手接过话筒:“京墨,在外边花钱地方多, 难得出去一趟好好玩, 不够就说,爸妈再给你汇。”

    “我花不了多少钱。”

    “傻话, 在外边喝口水都得花钱。况且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吃饭住店多少钱你留心算好,一定得给人家。”

    元京墨低头踩地上的石子,元长江又嘱咐:“跟同学好好相处, 俗话说亲兄弟还要明算账, 钱的事上一定不能亏着别人。他对你大方,平常能帮忙带饭打水跑跑腿的就帮人干点儿。”

    “哦……”

    元京墨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可就是觉得不得劲儿。不久前在宿舍里一起热火朝天讨论路线景点的雀跃无形之中消散,最后蔫蔫应下一句“知道了”。

    挂断电话又进来一条短信,元京墨看着汇入两千元的通知蒙了下,如果不是显示的余额比刚才多两千,他肯定以为是短信发重了。

    家里刚给他汇过不会紧接着又汇,而且刚挂电话,真要再汇也不可能这么快。

    除了家里——秦孝的名字刚在元京墨心里露头,紧接着就出现在手机屏幕。

    元京墨接通:“喂。”

    秦孝步子顿住:“怎么了?”

    原本只是打蔫儿,被秦孝一问不知道怎么忽然就委屈起来,元京墨嘴瘪得厉害:“你给我汇钱干什么啊?”

    秦孝说:“给你花。”

    元京墨一噎,声儿低低赖赖的:“我有钱花。”

    “那先存着。”

    元京墨没说话,秦孝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我爸妈刚才也给我汇了两千块钱,说出去玩花钱的地方多,担心我不够用。”

    “嗯。”

    元京墨低着头踢石子:“之前蒋烈说出去玩他全包,我跟家里说了,我爸妈说不能占别人便宜,让我吃饭住宿记好账给他,平常多帮他干点事。”

    秦孝听明白了。

    元京墨不是贪图便宜的人,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冲着蒋烈花钱才出去玩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不是蒋烈请,元京墨肯定不会答应出去。

    大家经济条件不一样,元京墨知道自己和蒋烈谢一鸣消费水平差距多大,在学校玩得来是一回事,出去玩是另一回事。

    不论家里给元京墨多少钱,他都做不到心安理得在外面因为玩乐花掉。

    钱的问题是其一。

    元长江和林珍荣的话没错,但人和人之间相处很多时候不按道理也没有标准,同样的事,可能有的人接受不了一星半点,有的人却全不在乎。

    有来有往是最基本的,元京墨向来是谁对他好他就加倍对谁好,宿舍有谁需要帮忙元京墨从没推辞过,他想过开学给带好吃的,想过有机会邀请大家去秀溪玩。

    可这些和元长江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记清楚每一笔花销,主动去买饭打水跑腿,元京墨光听就觉得不舒服。

    他不喜欢这样,不想这样,偏偏又知道爸妈说的都对。

    “元京墨。”

    “啊?”

    秦孝默了两秒,说:“不用像大人那样。”

    元京墨一怔。

    这句话他听秦孝说过。

    不用像大人那样。

    当时听的时候是什么情境、什么感受,元京墨记不清了。但这一次,他清清楚楚感觉到心底一晃。

    像雨里伞下,水中船上。

    被遮着、托着,稳稳当当。

    元长江和林珍荣嘱咐的话都对,他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来也不算错。

    元京墨没立刻应声,秦孝也没继续说什么,隔了会儿,元京墨忽然说:“想你了。”

    秦孝嘴角弯起弧度,一只手拿手机,一只手推着自行车沿路边走:“等回来,去车站接你。”

    “好呀,我最多五天就回去。”

    不急,安心玩。简单几个字卡在喉咙,怎么也没说出口。

    末了,秦孝应了声:“嗯。”-

    第二天元京墨睡到自然醒,蒋烈原话——“出去玩就为个高兴,又不是做任务,睡不醒绝对不行。”

    元京墨起来把床铺卷起来收进柜子,免得寒假落灰尘。乔植本来只掀起褥子用床单盖了盖,看元京墨收进柜子,想想不差这一下,也跟着收了。

    谢一鸣在回邮件,蒋烈在冲澡,元京墨和乔植检查了检查要带的东西。假期带回家的和带去玩的行李分开放,要去玩的城市在最南边,洗漱用品之类不用带,装几件薄衣服足够。

    “带回家的行李放门边不用管,”谢一鸣合上电脑,“我们只拿这两天穿的衣服,行李等返程让人送到机场。”

    乔植手一推让行李箱往门后去,感慨:“这资本家的美好生活。”

    “说谁?”蒋烈从头上扯下毛巾顺手朝乔植砸,谢一鸣站起来一伸胳膊截住了。

    车在宿舍楼下等,四个人没耽误太久,下楼的时候有人在车边开车门,蒋烈对元京墨和乔植说:“这是司机李叔。”

    在宿舍的时候蒋烈提过,他家里听说几个人要出去玩硬给塞了个司机兼导游,蒋烈嫌烦,最后约好他们不主动联系司机不会出现才落定。

    元京墨对车的评价标准暂时停留在载人多少层面,对蒋烈说车丑的吐槽没发表意见。乔植坐下接话:“内在够了外表都是浮云,这种价位的车根本不存在丑。”

    蒋烈还是嫌弃:“等下学期带你们去看看我自己的车,超酷,这种根本没法比。”

    “好嘞金主少爷,五天之内你说什么是什么。”

    “乔植你要死是吧?”

    “完了完了皇上要赐鹤顶红。”

    “拿元京墨书包带勒死你。”

    元京墨用脱下来的袄把包盖住:“不要牵连无辜人士,谢谢。”

    “上了一辆车动不动手都是共犯,对不对啊李叔?”

    司机刚从早些年间接送小学生的头疼记忆里出来就被迫连线,从后视镜看了一眼格外兴奋的蒋烈,平静道:“我决定回去向蒋总提交一份《关于安装车内监控必要性》的申请。”

    “没意思,”蒋烈倚着靠背打呵欠,“你也太没趣了,德叔比你老十多岁都成天乐呵呵的。”

    谢一鸣叹口气,眼见在场的不在场的都快被无差别攻击完了,无奈转头:“少爷,早餐怎么说?”

    蒋烈毫不犹豫调转火力:“忙国家大事的人还有空吃早餐?”

    新注册的公司出了点小问题,谢一鸣从刚醒处理到现在,自觉是把人冷落了,笑笑把电脑收起来:“人是铁饭是钢,什么都比不上吃饭重要。”

    蒋烈“哼”了声,不耐烦地从储物柜里摸出个面包扔给他:“快到了,再忍十分钟。”

    谢一鸣接住面包慢条斯理拆开包装,咬了小口,看不出饿了的模样。

    “元京墨,”乔植碰碰他,又看看谢一鸣手里的面包,“盯着看什么呢,你也饿了?”

    “啊?没有,我……”

    话音没落,元京墨怀里呼啦啦多出来一堆面包,盒装袋装足有五六样。

    “随便挑个少垫两口,机场定好餐厅了,”蒋烈把水蜜桃蛋糕塞回去,语气里遮不住的嫌弃,“这都谁挑的口味,没一个好吃的。”

    司机在路口缓缓减速,回答:“蒋总最近喜欢这类食品,先生特意挑的。”

    蒋烈听见又把那个巴掌大的水蜜桃蛋糕拿出来,拍了张照片发在他家大群里,配字:【请欣赏粉红色狗粮】。

    谢一鸣手机响了下,接着蒋烈手机和谢一鸣手机一块响了下,谢一鸣点了条语音,有个中年男声笑着说了句:“小兔崽子。”

    蒋烈手机扔一边懒得回消息,嘟囔一句:“老兔崽子。”

    “刚才的是——”乔植用擅长数学的脑子分析半天,看看蒋烈又看谢一鸣,“谁爸?”

    元京墨抱着胳膊:“投蒋烈一票。”

    乔植见蒋烈点头,朝元京墨竖拇指:“厉害啊。”

    其实不难猜,蒋烈虽然经常说话随心情考虑少,但不是没礼少教的人,不会随便这么说其他人的长辈。

    影响乔植判断的原因就一个,刚才那条语音是从谢一鸣的手机里面传出来的。

    乔植想了想:“你们两家人关系这么好,还有个一起的大群?”

    蒋烈随口回答:“没,是我家的群。”

    乔植脑子多少有点转不动:“你家的群,谢一鸣在里边?”

    谢一鸣一直在旁边不出声,蒋烈于是继续回答:“之前有一次顺手拉进来了。”

    乔植和元京墨嘴巴张成o形:“你们不会——”

    蒋烈和谢一鸣看向他俩,俩人又齐刷刷不说了。

    元京墨捂着嘴,小声问乔植:“你想说什么?”

    乔植看了看司机,也压低声音:“你想说什么?”

    蒋烈性子急,不耐烦拿出手机点进宿舍群聊:“赶紧的,说不完不准下车。”

    元京墨和乔植对视一眼,拿起手机噼里啪啦打字。

    乔植:【你们不会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吧?】

    元京墨:【你们不会是娃娃亲吧?】

    谢一鸣对着手机里的群消息挑了下眉,接着耳边炸响起蒋烈的咆哮:“你们有病吧!”

    乔植扣住车门把手:“我靠。”

    元京墨果断抓起包:“跑。”

    第60章 聊

    乔植和元京墨在“少看狗血电视剧”和“能不能尊重直男”的贯耳魔音里一溜烟跑远, 反应过来不认路又感叹着“阳光真好天真蓝”原路折返。

    直到餐桌旁四个人还在你一句我一句地闹,蒋烈说:“早知道就让你们在李叔面前说,我爸得连夜飞过来找谢一鸣做鉴定自证清白。”

    乔植开玩笑:“谢邀, 我和元京墨会一起见证一鸣姓谢还是姓蒋。”

    “那完了, ”蒋烈顺着话侃, “要真是同父异母, 他要么跟我爸姓要么跟他妈姓,谢跟蒋哪个都姓不了。”

    元京墨脑袋上冒出个问号:“跟你爸姓的话不是姓蒋吗?”

    蒋烈说:“不是, 我随我妈姓。”

    “啊。”元京墨张张嘴, 下意识想问什么又压住没说。

    蒋烈早都习惯了, 一看就能猜个差不多:“不是重组家庭, 爹妈都是亲的, 他们两个都觉得蒋烈比赵烈好听, 就用我妈的姓登记的户口。”

    元京墨和乔植一致肯定:“那确实。”

    乔植说:“你家里够开明的。”

    “据说我爷爷奶奶不同意来着,不过管不了他们。”

    元京墨慢吞吞旋转着叉子把意面卷成蜗牛壳, 忍不住感叹:“差距真大啊。”

    秀溪几乎没有随妈妈姓的人家,至少元京墨没有听说过。好像因为每一代都是随爸爸姓这样过来的, 所以大家习惯性觉得就是这样。包括他自己, 在听到蒋烈随妈妈姓的时候第一反应都是可能因为家庭的一些特殊原因才这样。

    根本没有原本就可以这样的意识。

    谢一鸣说:“现在你有了。”

    元京墨一怔,倏然笑了。

    是啊, 现在他知道了,有这样的意识了。

    小镇和城市的发展本就不一样,他和蒋烈、谢一鸣的思想开放程度也不一样,但他走出来, 一点点开阔认知, 一点点接触新鲜的事物,就是在进步。

    一个人的变化或许微不足道。

    但他现在有了, 秦孝、何雨婷,每一年考出来的同学,大家都会有。

    许多的一个人形成一代人。

    一代人的变化会影响下一代。

    元京墨给秦孝发信息,觉得词不达意,又实在忍不住在事情发生的当下就告诉他。

    秦孝隔了一会儿回复过来,【秀溪以后也会有随妈姓的小孩】。

    元京墨看着屏幕里的一行字笑起来,忽然听见乔植问为什么谢一鸣会在蒋烈家的群里,也好奇抬头。

    蒋烈说:“他第一次见我爸妈的时候脑子抽了,开口就叫爸妈,当时刚好新年,我爸妈把我的红包转手给他,索性认了干儿子。”

    话到这儿蒋烈第八百次讨债:“把红包还我。”

    谢一鸣第八百次回他:“叫声哥给你。”

    “生日就比我早一天,叫你大爷。”

    “早一天也是早。”

    “本来就是我的。”

    “嗯,最后是我的。”

    “不要脸。”

    元京墨托着脸旁观小学生斗嘴,又不自禁地开始想秦孝,于是果断把头低回去。

    【对啦,我们到机场了,现在正在一家餐厅吃饭】

    【吃的这种面条颜色金黄金黄的,特别劲道,拌的酱味道有点点奇怪】

    【不过挺好吃的】

    这次秦孝回复很快——【放鸡蛋了?】

    元京墨端着手机抬头提问:“面条颜色黄还劲道,是因为放鸡蛋了吗?”

    “可能加了,”谢一鸣说,“不过意面的色泽和口感主要因为原料特殊,欧洲南部的杜兰小麦胚乳颜色黄、质地硬,磨粉做成的面食就会金黄劲道。”

    “哦哦哦,这样。”元京墨点头,埋头打字给秦孝回复。

    他给秦孝发信息时的表情和其他时候不一样,虽然不明显,但一个宿舍的人看得多了,打眼一看就能分辨出来。

    蒋烈问:“你之前是不是说秦孝下学期要来新城?”

    元京墨嘴角弯得更明显:“是这么打算的。”

    “到时候一起吃个饭啊,上次见没多留意,我都快忘了他长相了,就记得比我还高,哦对,”蒋烈说着想起来,朝元京墨竖了下大拇指,“肌肉练得不错,带劲。”

    谢一鸣把手机扣在桌上,从随身带的电脑包里拿出笔记本。

    元京墨和秦孝的信息暂时告一段落,抬头说:“不是练的,我们那儿没有健身房,也没有锻炼的说法,就是干体力活干出来的。”

    “我倒记得他长什么样,”乔植回想了下,没把看着脾气暴不好惹的第一印象说出来,只说,“他比我们大不少吧,毕业工作了?”

    元京墨说:“比我大两岁,一直在我们镇上干活。”

    蒋烈正想吐槽谢一鸣出来玩还离不开电脑,听到这儿短暂转移注意力,说:“才比我们大一岁,他上学早?”

    “不是,”元京墨说,“他读的中专,没考大学。”

    “我就说年龄对不上,中专读三年还是四年啊?”

    乔植在听到元京墨说秦孝是中专毕业的时候一愣,下意识想岔开话题,结果不等他张嘴,元京墨和蒋烈已经聊到中专学校是什么样了。

    元京墨没觉得说秦孝读中专这件事哪里尴尬,蒋烈也没觉得中专低什么一等。

    乔植往后倚着沙发靠背,忽然想到在宿舍楼下上车的时候。

    蒋烈家的车太豪华也太不寻常,车门玻璃下方的位置平整光滑,根本没有拉开车门的把手。

    他看见司机已经在往这边绕,站在原处想等司机打开车门后跟着上车,元京墨却站在车旁直接扭头问蒋烈,车门怎么开。蒋烈就上前一步伸手给他拉开,说在上边。

    元京墨问得平常,蒋烈回得随意,谁都没觉得怎么样。

    蒋烈和元京墨说好了等明年暑假去秀溪玩,到时候去中专学校逛一圈,顺便去那条街上格外好吃的烧烤店尝尝。

    说完蒋烈朝乔植扔了团纸巾:“你在那一个人傻笑什么,大冬天思-春了?”

    乔植一把接住,难得没怼回去,说:“在想换专业能不能申请不调寝,你俩这样的舍友再碰见估计挺难。”

    谢一鸣抬眼,食指曲起,指甲敲了两下笔记本的金属触摸板。

    “靠……”乔植被他这股子霸总气息骚得笑出来,“仨,仨!”

    下车后就消失的司机在登机时出现,又在落地后消失,元京墨跟着到住处门口的时候还忍不住回头看,由衷觉得会在某棵椰子树后面或者哪个大叶子草丛里发现司机没藏好的衣角。

    乔植也忍不住好奇:“司机不会在咱们看不见的地方跟着吧?”

    “又不是演电视,”蒋烈刷开大门,“李叔忙他的事去了,不和我们住,等走的时候再一起。”

    知道没人跟着乔植和元京墨都放松不少,穿过院子进门,厚厚的红棕花纹地毯铺遍大厅每一个角落,踩在上面宣软得几乎没有实感。

    元京墨四处看看:“没有人吗?”

    蒋烈说:“我没要管家,客厅和房间都有24小时线上服务,有事打电话就行。”

    乔植看蒋烈和谢一鸣把手上抓的羽绒服随手扔在大厅沙发上,一个去拉窗帘一个去开冰箱,不太敢相信地问:“我说蒋少爷,这不会是你家的房子吧?”

    “想多了,”蒋烈被冰箱门挡住半边身子,“我家在这边一片瓦都没有,我妈不喜欢这儿,除非谈生意有钱赚,否则绝对不来。”

    来之前蒋烈其实给他们看过图片,问他们环境行不行,但元京墨和乔植想当然以为是在某个酒店里的某几个房间,从没想过居然是整栋度假别墅。

    谢一鸣给他们拿了两瓶水,说:“房间在楼上,房子里所有吃的玩的都随便用,后边有个泳池,床头应该有介绍的册子,回头再说吧,先去换衣服,热死了。”

    蒋烈灌了小半瓶冰镇可乐,被元京墨拦着说伤身体才没继续喝。

    别墅里五间卧室,四间大床一间双床房,本来想一人一间大床房刚好,结果真到了晚上,四个人洗完澡在群里蹦了会儿消息,果断决定向空卧室进发。

    双床房里的所谓单人床只比大床略窄,两张拼起来足有三米多宽,液晶电视开着,门窗大敞,零食饮料堆成小山,四个人盘腿围成圈在床中央打扑克牌。

    谢一鸣玩起牌来手气好得令人发指,乔植会算牌能扛一扛,蒋烈最开始在谢一鸣下家被顺风罩着还好,后来换了位置就开始连输。

    不过最惨的还是元京墨,他从小一块儿玩的小伙伴不多,少有的几次玩牌都是冬天晚上没事的时候和家里人一起围在桌边玩的没技术含量的“抽王八”,到大学才跟着几个舍友学会“够级”和“斗地主”,主打一个重在参与的气氛组。

    白纸条贴了满脸,后来只剩了俩眼睛圆溜溜露在外边,说句话都吹得“胡子”哗哗响。

    没有准时断电、没有宿管查房、没有家长催睡觉也没有会被影响到的其他人,几个男生玩得肆无忌惮,牌玩够了又开始传麦克风,一个接一个唱听不出调子的歌。

    不知道到了凌晨几点才终于消停,房间顶上被谢一鸣调出来的星空投影缓缓转动,不时划过流星,落地窗帘被夜风鼓动,偶尔能听见远处的细碎声响,不知道是鸟叫还是虫鸣。

    元京墨被隐约的鸣叫声勾出熟悉感,下床走到窗边探出身子想听,忽然发现哪怕在最南边最暖和的地方,腊月里的深夜还是能觉出冷,于是把门窗都关严,免得明天起来集体着凉。

    准备躺回去的时候被忽然出声的乔植吓了一跳。

    元京墨用气音问:“你怎么还没睡?”

    “可能神经中枢兴奋,迷糊了会儿没睡着,”乔植犹豫几秒,把声压得更低,“那什么,你在外边跟我们睡一张床合适吗?”

    元京墨没反应过来:“啊?”

    “我肯定不介意,你别多想啊,就是我那些朋友出去的时候都特别在乎这个,跟男朋友一起就成对住,自个儿的时候都是单开一间,刚才我还以为你要悄悄回房间去。”

    元京墨反应过来了,但是一时间没给出什么反应。

    他真的,完全,没往这方面想过。

    他和秦孝在一起,他是男生,秦孝也是男生,两个人是同性,所以是同性恋。元京墨一直对这个“身份”接受良好,但他确实没有反过来考虑过,同性恋的意思就代表他的性取向是男生。

    如果对照异性恋的标准,那同性恋的人在外面确实不该和其他同性睡在一张床上。

    “我没想那么多,”元京墨如实说,“你们和秦孝不一样,我也不是对男生就那什么……有感觉。”

    乔植“嘶”了声:“我不是想说这个,他俩肯定也没往这面想过,主要是你和秦孝。”

    元京墨眨巴着眼,显然没理解到点上。

    乔植也坐起来,说:“秦孝知道今天晚上咱们睡一个房间吗?”

    元京墨摇头。

    他和秦孝打电话的时候大家还各在各屋,当时没打算到一个房间来玩,元京墨自然和秦孝说的是一个人一个房间。

    乔植继续问:“那他要是知道了,也会跟你似的不介意?”

    元京墨想了想:“应该不会吧,他之前跟别人出去干活下雨回不去,好多人一个棚子睡的,我也没觉得有什么。”

    “你俩要是都不多想那没事,别他介意这个,什么时候提起来冲你发脾气就行。”

    元京墨明白了,心里暖呼呼的,轻声说:“谢谢你提醒我啊,我之前没想过,等会儿我先回房间去睡。明天我问问他,如果他介意我之后就注意点。”

    说完又忍不住补充一句:“不过他不会和我发脾气,他脾气很好的。”

    乔植这下是真惊讶到了,甚至有一秒钟觉得是元京墨在恋爱里边滤镜太厚。

    “可能我以貌取人,他看起来,”乔植低低清了下嗓子,“没别的意思,就是第一印象,他戴个墨镜就能演电影里那种混黑的打手老大。”

    元京墨笑出气声,缓了几秒说:“经验证明,很多时候第一印象不准。刚开学的时候我还觉得你高冷来着,没想到——”

    说到自己身上,乔植聚精会神等元京墨的评价,冷不防后边冒出来个声音:“是个话篓子。”

    “我靠……”乔植整个人一哆嗦,压着嗓子骂,“蒋烈你什么毛病!”

    谢一鸣:“你们这么说话不难受吗?”

    蒋烈“唰”地低下头对上谢一鸣的眼睛:“你什么时候醒的?”

    “话篓子的时候。”

    “活该,”蒋烈毫不留情开启嘲讽模式,“我说你和元京墨似的睡边上吧,谁让你非得睡我里边,双面夹击被吵醒的感觉怎么样?”

    谢一鸣没恼,感受了下某人无意识压在他小腿上的脚踝,笑说:“挺好。”

    都醒了就没再压着声音说话,蒋烈问:“你们有想去的景点吗?要是有就排排序,这几天都挨着玩一遍。”

    元京墨连这边有什么景点都不知道,利索说没有,乔植也说没有。

    “那不定闹钟了,”蒋烈放弃摸手机,“睡到自然醒再说。”

    乔植说:“这栋别墅都够我玩两天。”

    “那也不能待这儿不出去,来都来了,出名的几个地方总要去看看,”蒋烈说到这儿又开始摸手机,“没看天气预报,明天不下雨吧。”

    元京墨说:“不下雨,晴天。”

    蒋烈停手:“你看天气预报了?”

    “没,我那会儿起来关窗户的时候看天了。”

    乔植意外说:“你还会看天?”

    “一点点,和朋友学的,只会看很简单的大晴大雨,他会看的多,刮不刮风多久下雪都能看出来。”

    乔植听着他那语气,说:“你不用这么委婉,直接说男朋友就行。”

    元京墨挠挠鼻子,没吱声。

    蒋烈还在摸手机:“厉害,我看看你说的准不准。”

    谢一鸣叹口气,撑着身子往蒋烈外面的床头摸,果然没两下就摸到了——蒋烈每次睡觉前都习惯把手机往右边床头扔。

    蒋烈等了会儿没见谢一鸣有结果:“你找着没,起来我看看是不是掉床下了。”

    谢一鸣把手机搁他身上,没说话,又仰头躺下了。

    蒋烈眯着眼在被屏幕照瞎的风险里迅速点进天气助手:“厉害,真是大晴天。”

    一时半会睡不着,也懒得玩什么,索性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

    蒋烈说:“起床之后头一顿我们就在这儿吃吧,醒了线上点餐有人给送,吃饱再出门。”

    都没意见,就这么定了。

    乔植往后仰在厚厚的真皮床头上,忽然长叹一声:“有钱是真好啊,这种生活让我想都想不出来。”

    “同意,”元京墨盘着腿,仰头看房顶划过的星星,“我爸妈还专门给我汇了两千块钱,让我算好花了多少钱给蒋烈呢,在这儿住一晚上都不止两千了。”

    谢一鸣略过价格,只说:“千万别,你敢算账蒋烈绝对翻脸。”

    蒋烈语气不太好:“我最烦这个,又不是多少,出来玩就图个高兴,膈应着添堵算怎么回事。”

    乔植有些夸张地拍拍胸口:“还好我爸妈没给我钱。”

    元京墨笑出来。

    “真的不用往心里去,”谢一鸣说,“一起出来玩高兴,蒋烈自己出来玩也不少花,还玩不痛快,就是顺便的事。当然,要是蒋烈哪天说要出钱让你们自己出去玩,那事情另算。”

    蒋烈让他滚。

    聊着聊着都有点犯困,蒋烈眼皮打着架,忽然想起来:“你们如果想多玩几天提前说,这地方续房得预定。”

    元京墨也觉出来困了,边慢腾腾下床边说:“我不多待,和秦孝说好回去的时间了。”

    乔植开玩笑问:“他在家做好饭等你啊?”

    “他去市里接我。”

    “有直达车?”

    元京墨穿上拖鞋站起来,说:“坐车去县里再转车。”

    “那么费劲,不嫌麻烦啊?”

    “他不嫌麻烦。”

    乔植躺下打了个呵欠:“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啊,”元京墨已经快到门口了,还是转过身认真回答,“如果是我接他,转多少次车,花多少力气我都开心,他也一样。”

    乔植第二个呵欠卡在半路,一脸麻木看向元京墨:“谢谢,有被秀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