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第 61 章

    残蝉噪晚,绪绪和风将暑天的余热吹散,转瞬六月到了尾声。

    端阳节后,朝廷将拖拖沓沓了许久改税一策落实到各地,应天府中人人都忙得不可开,陆迢尤甚,一连多日就近宿在琅阁,回国公府的次数屈指可数。

    入夜已有了一个时辰,琅阁书房的灯还亮着,黄澄澄的烛光洒在窗边,正中围着的那道影子手中尚还提着笔。

    赵望敲门进去,将手中密信呈上书案,“大爷,济州那边又有两人失了联络,咱们安插在那里的人也没能找到。”

    “近日不必再与那边联系。”陆迢搁下笔,“是时候去看看了。”

    “是。”赵望说完站在原地,两眼直望着陆迢,脚下丝毫没有要动的痕迹。

    他站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了书案边的人先开口。

    “还有何事?”

    赵望提了提神,“松书来消息说,二爷和三小姐这几日变着法的想找您,往寒商园里送了不少东西,还说想来府署。”

    他忐忑说完,视线垂向地面。若非松书被他们缠得没法,也不会托自己开这个口,若不是自己被松书缠得没法,也不会向大爷开这个口。

    陆迢斜乜他一眼,“不见,告诉他们,心里不安见我无用,该去寺庙多跪跪。”

    “属下知道了。”赵望退出门外,心想二爷和三小姐这回可算是把大爷给得罪了。

    说来说去还与月初那件事有关,那事发生的前一晚,二爷和三小姐在园中的假山后头吵架,把得月楼遇见大爷和姑娘的事给大声吵了出来,叫刚回来的大老爷给听见了。

    本来大老爷只要对付大爷,断了他和陈寻的往来,听完这话后把他们揪着问了一通,要对付的人就变成了姑娘,才扯出后面那么多事。

    眼下大爷养外室一事全国公府的人多少都知道了些眉目,大爷光风霁月的君子名声算是彻底不保。

    不过赵望偷心觉着真正要紧的兴许还不是这事,大爷若是在乎,有无数个法子把此事压下去,可他没有。

    他以为,真正要紧的地方还在秦姑娘。

    大老爷下手何其狠断,若是秦姑娘到了他手里,哪怕他们只迟上一刻钟,她也绝不会有命出来。

    赵望将陆迢的回复转告松书,松书点点头,他有一阵没见到陆迢了,因问道:“大爷如今可还好?”

    赵望顿了顿,回他,“挺好的。”

    姑娘走后第二天,大爷便查出了那夜唯一一艘从渡口离开的船只,五日后船只在丰州停靠的消息也传了过来。

    自那以后,大爷便再没提起过姑娘,只是偶尔逗逗那只黑猫。

    一切如常。

    似乎一切如常。

    六月眨眼就过去,绪绪和风转凉,悄然吹黄了梧桐叶片,秋雨从忽大忽小的叶罅间落了下来。

    马车行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竹帘一晃一晃拍在车厢,混着沥沥的雨声,这声音并不讨人喜欢。

    陆迢拢着眉,挑开竹帘。街上空空荡荡,只有街角处立着一个人,沥沥的细雨飘摇而下,沾湿了她身上的挼蓝长裙,和那双含着委屈的漂亮眸子。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陆迢撑伞走了过去,雨丝落在伞面,发出哒哒的响声。

    他眉头依旧拢着,伞沿已向她头顶倾了过去,“你自己跑的,现在又来哭什么?”

    秦霁不说话,抿起半边樱唇,一双泪眼望着他,羸弱的肩头轻轻颤抖,在极力忍住抽噎。

    陆迢牵起她的手握住伞柄,腾出空去擦掉她脸上的泪珠,从眼角到腮边,再滑至小巧的下巴颏。

    “受欺负了?”

    小姑娘摇摇头,抛开伞,两只手揽住他的脖子,抿着的唇瓣贴上了他的鬓角。

    馨香柔软的触碰从鬓边滑至脖颈。

    她低低啜泣,时而喊大人,时而喊陆迢,莺声在耳畔缠绵,轻易勾起他的渴念。

    雨忽而变大,秦霁的抽泣的声音亦有了变化,她的嗓子越来越粗犷,喊他时嘴里念的也变成了三个字。

    “陆大人,陆大人?”

    王盛接连喊了两遍,才见上首那位支着额角凝思的人转向自己这边。

    俊朗的面皮里透着薄红,眉宇间些许疲惫,眼中烦躁之意甚为明显。

    王盛一怔,将这样的烦躁看成了憔悴。把要问的放在一边,转而说道:“陆大人还是要保重身体,公务不管何时都能忙,这几日正是转凉的时候,生病了可不值当。”

    汪原正对着砚台研墨,这墨是他刚翻出来的不知多少年的老墨块,又硬又黑,只能一下下敲在砚台上,发出哒哒的响声。

    他听见这话,停了手里的动作,也朝陆迢看去,同样觉得这诡红的面皮不太正常。

    想起近几日金陵又闹了两桩杀人抛尸案,这人确实忙上加忙,汪原估摸着陆迢应当是吃不消,张嘴跟着王盛一起劝了几句。

    “王大人说得不错啊,陆大人你虽比我们年轻,但总归也是吃五谷长大的肉体凡胎,再好的身体也经不起这样折腾。”

    陆迢冷扫他们二人一眼,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王盛这才说起刚要提的话,“那陈通判想来要到金陵了,听说他在京城颇有势力,此次不知为何,竟到了我们山迢水远的金陵来。”

    这是想打探打探新来的上峰,通判品级实权虽不及知府,压着他们几个同知却是绰绰有余。

    陆迢按了按额角,脸上那股诡红已不大明显,恢复成了不爱搭理人的模样。他似笑非笑,“陈寻这个人我倒是有些了解,你只管好好奉承便算立了大功。”

    一直到府署下值的时辰,雨都没能停下来。

    陆迢踏出官厅,皂靴踩入水中。漫天的雨像一条条丝线,落地时在一圈圈的涟漪中变作波纹,牵起一头,再奔向另一头。

    圈圈波纹漫了过来,秦霁提起云头履退后一步,躲回了酒楼的檐下。

    斜对面客栈二楼,窗口大大敞开着,一个青年男子探出半边身子淋在雨中,对着下边大喊:“声声!”

    秦霁抬头看过去,指指手中的食盒,扬唇一笑,示意已经买到了她要的饭菜。

    青年男子白她一眼,继续大喊,“去买把伞,算我的钱!”

    秦霁看了眼天色,西边的云层中隐约可见到小片灰蓝,透出淡淡的余晖,东边还是濛濛一片,下着缠缠绵绵的小雨。

    像在子钱家手里欠的债,子钱绵绵不断,任你想尽办法都断不清,只好割肉逃跑。

    秦霁买了一把油纸伞,一路撑着回到了客栈。

    一推开房门,商晚手里的蜕巾就递了过来,“真傻,淋雨生病了岂不是更要花钱?”

    秦霁一直躲在廊下,并没淋着什么雨。这会儿听着她半是埋怨半是关心的话,唇边扬笑,“我知道了,你要的蟹粉狮子头买过来了。”

    秦霁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盒盖的一瞬,蟹粉的香气扑面而来,

    商晚坐在圆凳上,眼睛变得和菜碟一般圆,“好香,好饿!”

    秦霁夹了几样添在一个小碗当中,坐在商晚旁边,要如前几日一般去喂她,被商晚拦下。

    她举起左手摇了摇,笑眯起眼,“今日我用这只手吃饭,便不劳烦你咯。”

    秦霁点点头,又听她道:“工钱照算你的,好声声。”

    “好。”秦霁应了她,坐到另一边的小案上去数钱。

    她身上的五十两在许霖那处花掉了二十,来到丰州后还要补上平日的衣物和其它所需,并着在丰州躲上一阵的食宿,一下便花去了八两。

    秦霁这次要去的不是京城,而是师父带着秦霄住的甘南,比京城还要北,沿路花费也更多。

    她打听过后才知道,原来北上的船费要比南下的贵,算上去甘南的船费和路上一个月的开销,她原本的五十两也不够用。

    秦霁精算过一遍,怎么节俭也要花去六十两,故而她到了这里第二日,便出去寻活计赚钱。

    她在街上逛了一圈,并未寻着合适的活计,最后在一家墨铺,凭着一笔好字暂领了个代笔的活。

    墨铺老板奸滑吝啬,瞧出秦霁是外地人,急要钱又找不到活干,开出了抄两张十文。他没料到秦霁能写这样快,一日不到便抄了两百张,应得一两银子的抄书钱。

    那老板只恨自己没把工钱压得再低些,临了鸡蛋里挑骨头,只肯出七百文。秦霁不依,两人便在墨铺门口吵了起来。

    他用施恩的口气在门口大声喊道:“小兄弟,不是我说,三篇纸十文钱已经是很不错的价了,再说你用了这么多墨,我还没收你钱呢。要是再敢无理取闹,我现在就去报官抓你。”

    商晚听见银子相碰的动静,问道:“声声,你还差多少路费?”

    秦霁伸出两根细长的指头,“还差二十两。”

    “二十两啊?”商晚啃了一口狮子头,弯眼一笑,“等我手好了,我直接拿给你。”

    商晚就是那时候在墨铺外遇见的秦霁。她常年男扮女装,一眼便知挡在自己前面的姑娘是同道中人。

    她原本没打算管,一个人活着能顾好自己已经很难,再可怜他人就是自找麻烦。只是提步往前走时飘来了一张纸,上面那笔遒劲又潇洒的字叫她移不开眼。

    她右手受了伤,一脑子的话本拖着没写完,整个丰州的书肆都催得厉害,白花花的银子摆在面前却不能拿,实在难受。

    这不是可怜,这是爱才,于是乎商晚把秦霁给聘了回来。自己念话本,秦霁照着写,写着写着两人便住到了一起,商晚的起居也由秦霁伸手照顾。

    这段日子商晚虽受了伤,过得却比平时还要快意,因而也愿意多帮帮这个叫声声的好姑娘。

    她对秦霁笑道:“大夫说我的手再过十日便能好全了,到时候我送你上船。”

    “十日么?”秦霁心下一轻,看着漫天的雨都觉得顺眼许多。

    第062章 第 62 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果然如当日官厅所言,陆迢病了起来。且还病的不轻,一连几日都未去上值。

    应天府署,官厅。

    王盛望着上首空空如也的官椅,叹道:“瞧我这张嘴,好的不灵坏的灵。这都三日了,陆大人竟还没好。”

    “这也怪不得你,听说有的人就是如此,寻常不生病,一病就是重病,等闲好不起——”

    “汪大人!”王盛连忙打断,“可不敢再咒他了。”

    可惜他晚了一步,汪原的乌鸦嘴已经说完,没多久陆迢的病书便由赵望送至府署,在这边盖完印后又要转送至抚安官处。

    “我家大爷病的实在严重,大夫说需得静养,他让小人传话,近来不能再来府署,一应事务还要多多麻烦两位大人和新要来的通判老爷了。”

    赵望走后,王盛转向汪原,话里含着心虚,“我们稍后是不是该去国公府探望探望?”

    汪原亦有几分心虚,点着头应了下来。

    两人去到国公府,向守门的小厮报了名字,不一会儿松书便出来将二人引了进去。

    “这病来得蹊跷,大爷先是咳嗽发热,只以为这是秋寒露重着了凉,可几日过去仍不见好,反倒添了头疼和失力。二位来的也是正巧,我家大爷昏了一天,这会儿刚醒。”

    王盛二人还未踏进房门,先闻到了一阵浓重的药味,里间大夫正在同陆迢说话。

    “……世子此病来得凶险,脉象至今虚浮,此乃险状。务必要好好静养,不宜过劳累过多。”

    “有劳您费心。”陆迢抵着唇闷咳了一阵,说话只有虚弱的气声,“松书,替我送送徐太医。”

    松书在外面应道:“是,大爷。”

    王盛和汪原退至一边,等那老太医过后方走进来,绕过屏风,才发现这屋内除去浓浓的药味之外还冒着腾腾的暖意。

    这屋内原还点着两个炭盆,里面的银丝炭烧得正旺。两个人一起抬眼,看见了靠在榻上的陆迢。

    他穿着寝衣,身上披了一件墨蓝刻丝的褂子,面上气色大减,说话也虚了不少。

    王盛与汪原坐下来,都还记得方才那大夫说要静养,喝罢一盏龙井,简单寒暄问候一番后便要告辞。

    临走前,汪原搡了王盛一下,后者想起什么,立即停了下来。

    探病总不能空手过来,他二人想着堂堂的国公府世子总不能缺良医良药,一同在街上看了一阵,最后汪原拉着他停在了得月楼前。

    王盛折回来,将手里一个精致的提盒放在挨着榻的四方小桌之上,讪讪笑道:“我们二人想着陆大人久处病中必然乏味,能解解口腹之欲也是好的,如今金陵的秋蟹正是膏肥肉美的时候,便给你带了些来。”

    汪原一旁补充道:“是从得月楼带的。”

    陆迢的眸光落在提盒之上,少顷才道:“好意心领,你们回吧。”

    因着他脸上没什么气色,这句话里的冷音未能被王盛和汪原发现,只当他是身体虚弱。

    出来后,两人同时抬袖抹了把头上热出来的汗,对视一眼,一同想到——

    陆大人这次病得不轻。

    翌日,又瓢泼下了场雨,陈天水的轿子才到半路便被这场雨给围住,及至应天府外,翻红的轿帘和簇拥在轿子边上的一众仆从都被淋的湿透。

    陆迢因着这场雨病得更重了些,陈天水当日下值后来府上拜谒,他连床都没下。两人中间隔着一扇屏风说的话。

    陈天水惯会捧高踩低,知道这位顶头压着自己,一门心思奉承讨好,可坐了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已要受不住陆迢话里的荆刺了。

    病是病着,这嘴半点不肯饶人。

    还是松书出来圆场,偷偷告诉他陆迢尚在病中,这几日心情郁结,总要找地方撒气,三言两语过后,松书便将陈天水送了出去。

    他们走远后,赵望才进来,屋子里的炭盆已撤下去,只余下浓浓的药气。他抬眼看去,自家大爷正肩背端直坐在案边,连日的病气已是无影无踪。

    赵望拱手道:“大爷,金陵城外您休养的那处已经安排妥当。”

    陆迢“嗯”了声,卷起手中陈寻带来的纸,卡在昨日王盛送来的提盒上。问道:“她有下落了?”

    他?

    这阵子要紧的事都与济州相关,可那边失了动向的人也不止一个。赵望顿了顿,想起最近总要汇一遍的济州新知州,那人半月前从京里启程赴任。大爷俄延这么久,也有要等他一起的意思。

    赵望回道:“应天府内的驿站还未有李知州落脚的消息,他到了南边,脚程似乎慢了下来。”

    陆迢未有回应,斜乜向他。

    这眼神赵望熟悉,意思是叫自己出去。

    怎么这么快?他兀自疑惑着,踏出门槛时看见另一头绿绣也在此地,正将一个包袱递给松书,转瞬反应了过来。

    赵望回身关门,在门彻底合上之前补道:“昨日来了消息,姑娘还在丰州,人也好好的。”

    陆迢背着身,目光落在那张卷起的纸上。这东西跟着陈寻一起来的金陵,明日就会下放到各个州县,每个布告栏都会贴满这张纸。

    这张写着通缉令的纸。

    好好的?

    陆迢唇边掠过轻笑,恍若今秋自枝头落下的枝叶,倏忽一瞬,便没了踪影。纸下的红漆提盒落映在墨色的瞳仁中,像极了对她不自量力的讥讽。

    到夜间,那抹朱红色的讥讽变成了一袭鸢色纱裙,晃进他的眼底。

    “大人。”秦霁半跪在地上,柔软的身子紧贴着他,一只手半点不安分,专寻热处挑引。

    陆迢捏住她的下巴颏往上抬,却挡不住她手上的动作,“秦霁。”

    秦霁,秦霁。

    这两个字他已经许久未念,然而一出口,欲潮便如同山洪滚流,停不下来。

    他将她抱了起来,放在床上。

    耳鬓厮磨,吞含吐纳,才一会儿便惹得她泪眼濛濛。

    陆迢从来不喜欢看旁人掉泪,不分男女老少,哭起来都只会叫他生烦。

    可此人是他的例外。

    陆迢听着她含泪饮泣,喉头干燥无比。埋首间变作了行至末路的土匪强盗,使尽手段在秦霁身上掠取。

    她越哭,他越要用力。

    不止是泪,还要汗,采撷而出的花蜜。要使她身上所有的水都流出来,方能稍稍解渴。

    陆迢醒时身上流满了涔涔热汗,偏首望向里侧,那儿空空一片。

    他半倚在床边,一阵闷炙的喘息过后方才起身。

    黑漆沉木的架子床上,一阵风吹过,虚虚垂下的纱帐跟着飘起,露出了搭在床边的一条藕粉肚兜。

    *

    最近的日子过起来似乎比寻常快,金乌起起落落,七八日便划了过去。

    商晚的手已恢复大半,提壶喝个茶已经不成问题。

    她这几日常常往小茶馆里去坐,那儿的人又多又杂,说话都是毫无顾忌的大嗓门。商晚在里面常常一坐就是半日,听些新鲜事好来写她的话本。

    回到客栈已是黄昏时候,商晚推开客房的门,只见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她的好声声正在另边将写出来的话本纸张整理成册。

    菜肴的香味一直飘到门边,商晚站了会儿,忽然有些不想进去。

    只剩两日了。

    早知道就不该一时口快给声声承诺,这样好的日子,她有些没过够。

    还真是舍不得。

    秦霁早就听见推门的声音,却一直没听见人进来,她回首看过去,“怎么了?你不喜欢今日的菜?”

    “不是。”商晚摇头,她一个人过了许久,绝不肯将这样的情绪轻易展露给他人。

    她拍了拍身上的天青色长袍,轻松道:“是我今日听来的一桩事有些奇怪,刚才还在想呢。”

    “何事?”秦霁净完手,将沾湿的帕子递到商晚手中。

    “应天府的知府老爷病了。”商晚一面擦着手,一面说道:“听说他病的不轻,请了好久的病假。不去上值就算了,连自己家都不住,说是不够清静,要去别处养病。”

    秦霁微微一怔,将那湿帕子又接回来,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那他去了何处?”

    商晚两手一摊,眼里满是鄙夷,“谁知道呢?听人说他年纪不大,应才三十来岁,人倒是矫情得很,别人来探病还嫌吵了他的清静。”

    秦霁想起最后那日陆迢来看自己,实在不像有病的模样,可没病为何会传出这样的话?

    她在桌边坐下来,说道:“或许他真是病得重了,重到不行。”

    秦霁这样回商晚,更像是在告诉自己。陆迢就是病了,只剩下两日自己便能离开,不会出差错的。

    商晚握着一根竹筷敲在瓷碗上,发出叮叮脆响,引得秦霁朝她看。

    “管他做什么呢?病就病吧,不干我们丰州什么事。”商晚一句话安抚住秦霁,夹了一个狮子头放在她碗中,弯眼对她笑。

    “声声,明日过七夕,我们一起出去逛好不好?”

    秦霁这些日子最远去的便是斜对面的酒楼,人多的地方她都是绕着走。

    她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这么多日过去,除了最先的渡口的严查,也没有其他事情了,这些日子她过的很安稳。

    秦霁垂眸戳戳碗里鲜亮的蟹粉狮子头,唇角往上抿起。

    “好呀。”

    金乌渐渐落下西山,残余在天边的霞光照进水面,转眼就被摇橹拍散成一圈圈的涟漪,缓缓地漫向四周。

    水下的游鱼随这涟漪一起甩着尾巴往远方游去。

    “这鱼倒是会跑。”赵望无可奈何地放下摇橹,撩起帘子进到船舱当中,“三爷,丰州渡口就要到了。”

    第063章 第 63 章

    再撩开船舱内的帘子已是夜间,水面漫溢着沉静的墨蓝,这沉静同幽昏的夜色一起铺到了岸上。

    马车驶过几条街后停在一间客栈外边,里面的人却久久没有出来。

    赵望在边上候着,抬头望了眼楼上,亦不敢轻易出声。

    他们下船后过来接应的暗线指明了姑娘落脚的客栈,还站着不肯走,被他追问一句才结结巴巴说道——

    “姑娘跟个男人在一起住了月余。”

    这句话让赵望现在还冒着冷汗。

    此等要事早先来信为何不提?大爷特意绕路先来丰州,到了这会儿哪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抬袖往额头上擦了一把,想着是不是要换个地方住。然而才准备问,毡青的车帘就从里挑开,身着竹青刻丝长袍的陆迢踩了下来。

    客栈尚还开着门,柜台处点了盏油灯,小二正站着在那儿核对这几日店里的住客。

    这几日七夕,商贩从各地来了城中,店里的住客要比平时多上许多。他手指点着册子一处,举首望了眼二楼亮着灯的那间客房,它旁边那间还是黑漆漆一片。

    那间客房早几日便被人定了下来,却一直未见有人住进去。

    才奇怪上一会儿,便有两人从他面前走过,应是一主一仆,这主人身量气度虽好,穿得却很寻常。

    小二忙伸手拦,“哎哎客官,小店已经满了,不要打搅到其它客人歇息。”

    陆迢的步子停了那么一瞬,转望向那间尚还亮着灯的客房,负在身后的一只手暗握成拳。

    打搅?歇息?

    赵望瞪他一眼,指了指二楼那间黑漆漆的客房,小二立时反应过来,换上了一副笑脸,“原来是二位,小的瞎了眼不要见怪。还请稍等,我这就领你们上去。”

    他一番赔笑未有回应,尴尬不已,默默新点了一盏油灯从柜台边绕出来,给二人照路。

    忽而又有个人进来,脚步先时匆匆,见着前边有三个人又放慢下来。

    小二回头看过,见是熟人,戏谑地吁了一声,“商小官人这么晚还跑出去,原是买裙子了,莫不是要趁明日送给哪家娘子?”

    商晚哼哼一笑,用那副粗沉的嗓子说道:“可不是,明儿个七夕,叫那婆娘高兴高兴。”

    说完便抢走到他们前面,不料这几人也是往二楼走。

    已经不早了,这会儿二楼空着的客房可不多。商晚停在自己那间客房外,有意放慢动作,余光觑向一旁。

    到楼梯口时,只有那个身量最高的人往这边走了过来,他提着灯笼,脚步声自身后掠过,在邻着的那间空客房外停下。

    商晚斜眼看去,才发现那人正用着鄙薄的眼神看自己,毫不避讳。

    她眉头瞬时拧起,正要张嘴,面前的门被打了开。

    “等你好久,怎么不进?”秦霁早就听见外边声音,见她不怎么高兴地扭着头,半探出身子也看向邻间。

    只看见烛光罩着一片青色身影走了进去,那身影有一二分眼熟,待要再看,已被商晚揽着肩带进房中,她脸上怒容未消,“别看别看,一个脏眼睛的东西。”

    说到后面几个字时,商晚有意朝着邻间,声音也是放大过的,嗓子听起来浑厚中沉。

    商晚已经扮了七年的男人,走路或说话寻常都瞧不出破绽,如今身上有钱,骂人也不怎么收敛,该粗俗的时候绝不斯文。

    秦霁笑了笑,又心疼她的嗓子,“没看呢,只看见小官人了。我刚煮了碗甜汤,你现在尝一尝?”

    说是甜汤,只是一些润喉的药和花配在一起,最后放上两颗冰糖。未必多甜,只是对商晚的嗓子好,想要她常喝,才喊做甜汤。

    带着哄人柔调的话声和甜汤的清香从一扇窗飘进另一扇窗。

    一轮孤月当空,斜挂在窗沿。

    陆迢立在窗边,捏着那枚白玉扳指看了许久,一声轻嗤过后,原样戴了回去。

    翌日,七夕节。

    商晚前夜花重金给秦霁买了水仙裙,秦霁投桃报李,出去给她买早饭。

    秦霁平日起得本就不算早,商晚比之更甚。这会儿虽还说是早饭,日头其实已经挂了好些时候。

    她换上男装,扭头问还在床上赖着的商晚,“想吃什么?包子,烧饼,还是面条馄饨?”

    商晚道:“馄饨,要吃大碗。”

    商晚常吃的那家馄饨摊前几日换了个地方,离这里远了许多,这些天还没去吃过。秦霁点头,“那你多等一会儿。”

    出门时,她望了眼邻间,房门虚掩着露出一条寸宽的缝,依稀能看清门边那人青色衣摆上的竹纹。

    秦霁停在廊上,目光紧盯着那儿。

    须臾,门“彭”地一声合上。青色衣摆消失不见,只剩下门口飘荡的浮尘。

    她拧拧眉,心里的疑虑仍未消失。

    这种感觉在走出客栈时更甚,余光中有眼熟人影一闪而过。秦霁跟着找过去,转过弯,目中只有闹哄哄的小摊。

    她一直留心,直到买完馄饨都没再发现那个人影。倒是出现另个穿着白色长衫的青年喊住了她,“声兄弟,你这么早出来了,商晚可在家?”

    这人叫乌连,是知州衙门里的一个主簿,与商晚交情不浅。他素来嬉皮笑脸,闲事不挂心上,然而此时的语调却有些凝重。

    “在。”秦霁沉着嗓子。

    乌连得此消息,再不同她多说,伸手拿过那碗馄饨,“上衙已经迟了许久,这馄饨我送给她,小兄弟能不能帮个忙,在前边的书肆替我买本《碌米书》,今日衙里要用。”

    他脸上带着笑,又从荷包里取出二两银子递给秦霁,“实在对不住,剩下的钱你自己收着。”

    他都没穿官服,去上什么衙?

    明知乌连在骗自己,秦霁犹豫一瞬,还是点了点头,望着他朝客栈那边走了过去。

    他和商晚认识的时间也比自己要早的多,有话要避着自己说也是寻常。

    一直女扮男装生活的人,身上定然是有些秘密的。商晚从没问过商晚,秦霁也不曾问过她。

    *

    客栈,乌连急匆匆上到二楼,敲响了右边廊上那间客房的门。

    商晚见是他,颇为奇怪,“声声呢?你怎么来了?”

    乌连没好气睐她一眼,关上门把人拉到里面,压低声音,“还念着你的声声,先想想自己吧。”

    “我怎么了?”商晚甩开他的手,端起馄饨在桌前坐下,脸色不好看起来,“上回不是才给了五十两?一张户籍而已,值当你回回来薅我?”

    “怎么一早就生气?行行好,别对小的摆脸色。”乌连拖着把圆凳在她身旁坐下,“就是为着这五十两,我才过来给你报信。”

    商晚从馄饨碗里抬起头,“什么意思?”

    “今日一早衙里便来了人查你的户籍,查的还极细,你那页纸虽无甚毛病,可若是查到商家去了,可不一定能站住脚。”

    乌连锁着眉,“也就是我昨夜被拖着在户房睡了一夜,今早才听这一耳朵。你也知道,前些日新来了章通缉令,悬赏八百两。比你的贵了百番。

    找到那位秦大小姐不仅能拿钱,在朝廷那些权臣面前更是立了大功一件,别看州里明面没什么动静,暗地一个个都查的厉害,就怕打草惊蛇。”

    商晚继续吃着馄饨,听乌连分析到自己身上。

    “你虽不姓秦,好歹也算个政绩,年末快到了,官员审核上总得写些什么。万一你受此牵连被发现,这辈子便再也翻不了身了,晚晚。”

    从抄家之祸里逃出来的嫡亲,依照律例要在脸上烫下罪印之后充作官奴。

    商晚时时记着这些。

    *

    秦霁拿着那二两碎银,找了许久也没找见什么《碌米书》,才明白这也是骗她的。索性拿了那银子留在馄饨摊边上吃馄饨。

    邻桌坐着几个商贩,说话声热火朝天,有一个还是京城口音。

    “我以为南边的生意要比京里好做些,不想也这么难,跑一趟花了大半年,到手才只有几百两。”

    “要跑船嘛,天气不好都能亏个底掉,你能赚已经不错了。不过现下也有一笔无本万利的好生意,不必带着货物到处跑,不过是人累上一些。若是运气好,累也不用累。”

    “什么生意?”

    “你京里人还不知道?前几天就在通告栏上挂着的那张通缉令,秦霁的悬赏可有八百两。像都给你画出来了,说是礼部尚书的女儿亲自画的,二人之前往来甚密,不会有错。”

    吃着馄饨的秦霁一呛,捂着脸猛咳了一阵。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微垂着头,步履匆忙,拂袖生风。

    她被通缉多久了,竟连此处都不放过?

    回到客栈,才推开门,秦霁便怔在了门口。

    不过一个时辰,里面同她去时已成了两番模样,纸张和物件都散乱在地上,馄饨的汤碗碎成一片片躺在汤渍之中。

    空气浮着馄饨汤冷掉后的油腻味。

    一片狼藉。

    她一直站着,直到被身后的脚步声惊醒,秦霁转身往楼梯处走,才提步,便被另只脚绊着往前倒了下去。

    瞳仁中倒映的黑色地板倏然放大,她还未挨到痛,腰肢便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给牢牢圈住。

    第064章 第 64 章

    她已经站稳,腰间的手臂却仍未收回。

    这搂抱的感觉太过熟悉,秦霁心跳如擂,抬眸去看,面前却是一张全然陌生又普通的脸。

    她低下头去掰他的手,才刚刚碰到他的衣袖,男人的手掌便擦着她的手心松了开。

    视线中白玉扳指一晃而过,在她的掌心留下一抹凉温。

    她的感觉没错。

    扳指和身量也没错。

    身后的人就是陆迢。

    他还站在后面,只要秦霁稍退一步,后背就会撞在他胸前。

    狂跳的心口此时就像一个被摆在窗沿上的瓷瓶,摇摇欲坠。秦霁此刻不敢回头,如同掩耳盗铃,只要她不去看,就没有遇见陆迢。

    小姑娘的颈背快要僵成一条直线,两只手攥紧了不够合身的袖口,就连韧薄的耳背也泛起了微微的红。

    陆迢冷嗤一声,“见鬼了?”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有如给摇晃在边缘的瓷瓶最后一碰,只稍稍用了那么一点劲,瓷瓶便匡当摔个粉碎。

    秦霁松开衣袖,指甲直接掐进了掌心,她用尽全部力气终于能朝前迈开一步。可才走至楼梯口,便看见了站在下面的赵望。

    他的脸也变了些,却比陆迢的好认,穿着与今早一闪而过的黑影相符。

    秦霁脚下一顿,折身回了客房。

    里面到处都是凌乱不堪,唯有商晚给她买的那条裙子还好好叠着放在床尾。她拿起这条裙子,便看见了藏在下面的两块银锭。

    这是商晚给她备下的路费。

    秦霁鼻子一酸,转过身,见陆迢还站在门口,那股酸意便转为了怒气。

    明明只差一日了,他为什么要过来?

    既是对她不满,又为何要冲着别人下手?

    秦霁几步走到陆迢面前,尚还余有两三分理智,知道不能将事情闹大,两只手拽着他的袖子把人拉进来,关好门后才开始生气。

    她质问他,“陆迢,你凭什么这么无耻?”

    秦霁的声音不大,但话里的厌恶却是从未有过的重。便是他们那夜吵起来,也未见她说过这样的重话。

    声势是有了,可人还只能够到他的肩,就连表达不满还要仰起脸来看着他。如此这般,气势便差了一截。

    陆迢目光沉沉,稍朝她倾身,面前的姑娘便退了一步,轻易夺回主动, “你说谁无耻?”

    他的声音低的如同要暴雨前下沉的黑云,石青云纹靴抵在小小一只月白云头履前,一步一步将她逼退到这间客房唯一能卧人的地方。

    秦霁身后一撞,便坐了下去。

    陆迢早先已在这房中看过一遍,从里面的用度已经知晓和她同住之人也是女子。

    可是女子又如何?和女子便能同睡一张床?还是这样窄的一张床?

    呼吸稍重便能吹到她脸上,翻个身便要贴着她各处的软肉。

    才多久,她便能同旁人这么亲近?

    秦霁永远不会知道他这时所想。

    她坐在床边,手里又摸到了那条裙子,怒气仍未消减,“是不是你做的?”

    “我做了什么?”陆迢捏了捏她盘在头顶的男子发髻,“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九天神女?本官会为你花这样的功夫,从金陵到丰州,来对付一个女扮男装的逃犯?”

    他在她头顶说话,秦霁看不到他阴沉的脸色,男人咬牙说出的话落在她耳中亦只有一片轻慢和鄙夷。

    秦霁已经有月余没受过这样的气,到底是忍了下来。

    他说的逃犯,是自己还是商晚?未待她想明白,下颌就被抬了起来。

    眼中映入那副陌生的面孔,应是戴的人皮面具,除去一双阒黑的丹凤眼,其余同之前再找不出相似。

    秦霁默了下去,要偏开脸,下颌却被他紧紧捏着,动弹不得。这人说的确实有理,他犯不着为自己花这样的功夫。

    秦霁深吸一口气,蹙眉望着他,“那你为何会出现在这家客栈?世上没有这样的巧合。”

    陆迢指腹摩挲过面前这张小脸,轻声笑了出来,“当然没有这样的巧合,我到这里,是专程来看你的笑话。”

    他学会了摸她的痛处,戳下去时很不留情,

    秦霁手里还攥着那条裙子,经这一番恶言提醒后微微垂颈。难过像冬晨的雾,忽然之间朝她漫了过来,美眸也浸入一片湿润之中。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出门前还好好的,晚晚才给她买了裙子说要一起过七夕。

    陆迢瞥见她眼眶湿润,垂在身侧的拇指微抬了抬,又负向身后。

    她自找的。

    他开门走了出去,秦霁听见隔间房门响动,神思方才平静下来。

    那二十两银子还放在她腰间的荷包里,沉甸甸的,拉着秦霁的心也往下坠。

    同商晚一起住了月余,她知道写话本没有表面那样风光挣钱。一个话本若是卖的好,商晚能到手的也不过五十几两。

    自己在这里给她写了这么久,才写出一本,可平日开销住宿都是商晚在花费。

    商晚待她,极好极好。

    秦极此时不会抛下她不管。

    她坐在镜前,拿着商晚平日抹的黄膏往脸上补涂了几层,想起馄饨摊上那些人所说——礼部尚书的女儿给通缉令画的像。

    礼部尚书只有一个女儿,叫月河。月河同她要好过许久,只是后来闹出龃龉,总没见着面,一直拖成了隔阂,到如今已有一年多未曾往来。

    秦霁看向镜中,没照出什么差错,便走出门去。先是在小二那里打听了一番,得知的确是官差抓走的商晚。

    “州里的主簿亲自过来稳住她,听说还是个要紧的逃犯,把主簿也蒙骗了不少时候,这次特意戴罪立功,亏得小兄弟你同他住这么久也没出事。”

    小二说的绘声绘色,叫秦霁怔了少顷。

    乌连亲自押送?若真是如此,他何需叫自己避开呢?多抓个从犯岂不是功劳更大。

    他虽不是侠肝义胆,却也有几分道义。

    这些话想必是情急之下给自己脱罪的言辞。

    秦霁问到了衙署的路,远远就看见衙署外有府兵森严地列在大门两侧。

    她只好等在外边,换了好几家铺子坐,一直到傍晚,才见乌连从衙署大门走了出来。

    他对着身旁的州官满脸谄笑,奉承话更是没有断过,直把人送上马车才收了笑,转回这边的道。

    秦霁远远在在街尾等着他,待乌连近了,才看清他脸上的颓色。

    乌连对着她撑起一个没精打采的笑。“你来做什么?回去吧。”

    “商晚呢?”秦霁冷声问他。

    乌连继续往回走,背影也垮了下来,一身白衣穿在他身上,早晨还是挺立的清竹,这会儿却像阴雨天挂在外面的湿帕子,沉闷的往下垂着。

    秦霁跟在他后面,听见他平淡的声音,“再过两天便用黥刑,充作官奴,你也别回那间客栈,保不准就给牵连了。”

    秦霁跟上去,“我想见她。”

    “行,得花钱,十两打点一次。”乌连头也未回地说道。

    “那……我若是再花多一点钱,能不能捞她出来?”

    这话委实天真,叫乌连真心笑了出来。“也能,八百两能买。”

    他停下来,语气已是森冷,“只是你上何处去赚?世上再没有她这样好的主家,钱给的多,人还好应付。”

    无论遇上什么大事,在落到谷底之前,秦霁都不会轻易消沉下去。此时她也不愿再和乌连说话,自己拐到另一边,往客栈回。

    走进一条窄巷前,视线里一晃而过的黑色身影叫秦霁皱起眉。

    她绝对没有眼花。

    秦霁在巷子里站了许久,这才抬步往外走,却不是直接回客栈的路,而是另一条窄巷。

    赵望奇怪了一番,仍是跟了过去。姑娘的警惕心比常人实是高上许多,叫他不得不小心应付。

    这会他愈发谨慎,秦霁稍慢下来,便躲回墙边。

    只是这般没多久,赵望折回去,眼前只剩了条空荡荡的巷口,叫他一时有些找不到北。

    正待翻上墙,一道极轻的脚步声已近到身后。

    他尴尬回首,对上了一脸不悦的秦霁,赵望挠了挠后脑勺,硬着头皮打招呼,“姑娘,好巧,你也到这边走路?”

    秦霁一点笑意也无,冷着声问道:“你跟了我一天?”

    此次姑娘没给大爷带绿帽,大爷自然还是要带她走的,不然也不会一直留在这儿耽搁,因而赵望也拿她当主子看待,不好讨她的不开心。

    可一承认,又等于是卖了大爷。

    赵望不说话,看看天,又看看地。

    已然是点过一回头。

    跟她一天做什么?无非是要回去给陆迢讲她一日多惨当乐子。

    秦霁攥了攥拳心,知道寻常说他也无用,转过身往回走。

    赵望刚跟了一两步,便听见前面姑娘发凉的声音。

    “我现在回客栈,别再跟着,不然一回去我就骂陆迢。”

    赵望抬在一半的脚忽然像被缠上粗厚的藤曼,起也不是,落也不是,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秦霁消失在巷尾。

    回到客栈,隔间的房门虚掩着,陆迢正要出来,门开到一半,见到她在一边,淡着神色把门关了回去。

    秦霁愤愤看着那扇合拢的门,半晌才进了自己的房间。

    今日上午出门太急,里面还如先时一般乱,大都是商晚的东西。秦霁收拾许久,到天黑也没弄完。又点了一根蜡烛继续,最为费时的还是一页页散在地上的话本纸稿。

    她左寻右找,仍是缺了好些页。

    陆迢听着隔间沙沙纸声,眸色跟着变冷,将手里的纸掷到桌上。

    最上一页的宣纸赫然写着几个飘逸的墨字——金针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

    怪道那女子的话本要比旁人的卖的好,她还真是会找人。

    第065章 第 65 章

    夜色已深,秦霁垫着那叠纸还趴在案边。

    点灯如豆,烛光映在小姑娘的瓷白小脸上,照出了黛眉间缭绕的几分愁色。

    乌连说八百两可以把商晚从牢里捞出来。

    八百两。

    于之前的她而言的确是一笔巨资。

    可现在……秦霁拿出那枚白玉绶带鸟衔花佩,提着丝绦看过一遍。

    又看了看同隔间连着的那堵墙。

    之前不卖是担心陆迢发现自己在哪儿,惹出麻烦。如今自己就在他的隔间,无需再多顾虑。

    这东西,会值八百两么?

    翌日,秦霁一早去了衙署,打点好些银两才在见到被关在牢中的商晚。

    她抱腿坐在阴暗潮湿的墙角,身上的囚服又脏又大。还不到一日,她已经狼狈得不成样了。

    “晚晚,是我。”秦霁在牢外对她招手,“给你买了馄饨。”

    商晚抬起头,愣愣看了她一会儿,馄饨冒着热,才从食盒拿出来,香气便驱散了牢里那股又潮又霉的气味。

    商晚瘪瘪嘴,想哭又哭不出来,索性挪到木栏边,直接坐下吃起了馄饨。

    她吃到一半又放下来,胸口闷着一股哀气,“我吃不完。”

    “那就不吃了。”秦霁往里递进一条干净的帕子。

    商晚没接,又像刚才一样愣愣地看着她。半晌,她把秦霁的手推了回去,自己抬着袖子擦了擦嘴,“你走吧,今日不是还要上船?”

    “今日不走,我明天还要来看你呢。”秦霁捏着帕子伸了进去,擦掉她颊侧蹭到的脏印。

    擦着擦着,就有水珠滑落到帕子上。商晚的眼泪到底是流了下来,脸颊贴在秦霁手心,“声声,我好怕。”

    “我在这里,我昨天也在外面。”秦霁轻轻给她拭泪,听着商晚说了许多的话,一直到差役来催才不得不离开。

    衙署外,秦霁又见到乌连,他今日休沐,两人一前一后去了茶馆说话。

    在厢房坐下后,秦霁将那枚缠着五色丝绦的白玉玉佩递给他。

    她很清楚,拿着这玉佩去当铺决计兑不出八百两,“我才来丰州,摸不清门路,你有没有法子将此佩换成现银?”

    乌连拿起这枚玉佩放在掌心端详许久,他不懂玉,也能看出这玉佩要比寻常见过的好,好的还不止一星半点。

    “这是——?”

    “和田玉。”秦霁抿抿唇,眼神里透出一股坚定,又道:“这玉佩是祖传的,在大相国寺由开过光,我们家传了三代。”

    只有自己信了,才能叫别人也信。

    乌连能听出这后半句是假话,他点点头,脸上的颓色淡去些许。

    “好,和田玉本就值钱,何况这玉佩的雕工还精细。趁着今日天早,我多跑几趟,想来换个好价不是难事。”

    乌连不再耽搁,匆匆起身出了门。他心里盘算着丰州城中谁是相熟的大户,漏了眼前,才出茶馆,便与一人撞了肩膀。

    乌连瞥见那人穿着普通,没多放心上,随意挥挥手,“让一让。”

    他手里还捏着那枚白玉玉佩,掌心垂下的五色丝绦亦跟着动作在陆迢眼前晃了一晃。

    *

    秦霁回到客栈,心头轻松不少。

    傍晚她在下边买好饭菜,端着食盘往回走时正巧碰见了从外回来的陆迢,仍是顶着一张她不认识的脸。

    秦霁自觉这件事要算他帮的自己,恢复成往日的好脾气。迎上冷冷扫来的目光时抿着的唇角微微翘起,往日乖巧的笑在她脸上重现了短短一瞬。

    陆迢只瞥她一眼,对上那笑更觉胸堵,随即便收回了视线

    秦霁望着他清肃的身影消失在二楼廊上,这才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客房。

    入秋后,一天比一天要凉。天寒夜长,风气萧索。*

    客房的窗户大开着,秋风卷响树上枯叶,烛火连着墙上的人影都晃了一晃。

    夜间秦霁躺上床,全身裹在冷冷的被褥里,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打了好几个喷嚏。

    南边的天气已经这样,甘南想必要比这边冷上不少,过去的路上或许还要添一件暖和的大氅。

    也不知秦霄现在如何,有没有长高,有没有偷哭。

    秦霁蒙在被子里,身上冷一阵暖一阵,自己尚还不觉。想到甘南的秦霄和师父,唇边抿出一个浅浅的笑。

    第二日涂完黄膏,秦霁去照镜子,只见脸上透着一抹酡红,涂上黄膏后反而奇怪得引人注目。

    在案边趴了好些时候才缓过来,再去照镜子,脸上的酡红已经消退许多。

    她出门时照旧看了眼隔间,门是关的,里面却有压低的说话声传出。

    是赵望的声音。

    “三爷,新的地方已经找好了,待布置齐全,明日一早便能搬过去。”

    秦霁无意听到这一耳,心下一轻。

    陆迢应当没骗人,她想,他来丰州不是为了抓自己。

    这两日陆迢常常从外面回来,赵望那日过后也没在自己身边出现过。

    他们二人特意装成这般样貌,想是为了别的公务。钦差暗中查案的不在少数,陆迢原来的相貌想是已被多人记住了,要在应天府暗中查案很有难度。

    秦霁此刻在心中暗暗祈求他不要插手商晚一事。

    今日若能拿到银子,商晚受刑一事便能从明日往后推延,再推推拉拉一段日子,也就能把人给带出来了。

    商晚原来的家里不过是商户之家,放她一个并不要紧。

    出了客栈,街上处处都刮着凉风。秦霁去到衙署,花了昨日两番的钱才把各路打通,进到大牢。

    才同商晚说上一会儿话,便有一个守门的差役匆匆过来拉她出去。

    差役脸上满是惊慌,催促道:“快走快走,再不走你也得留在这儿了。”

    秦霁跟着他连走带跑地出了牢房,外面还有个打点过的差役等着,见秦霁出来,一把拉住她往外走,转眼就给秦霁抛到了衙署外边。

    到了外边,那差役抬手就要赶秦霁走,手还没落下,袖子就被秦霁抓住。

    秦霁轻蹙眉头,不解地望着他,这个人收了自己二十两,怎么也该说个缘由出来。

    他被一双水灵灵的眼这么看着,头回对个男人生出了于心不忍。伸手拍了拍秦霁的肩,“兄弟啊,你对这姑娘已经够好了,别再执迷不悟了。”

    差役们看着秦霁这两天又拿银子又送菜,都以为她和商晚是姘头。

    另一个也跟着帮腔,“就是,你不知道,她和乌主簿有——”

    他话说到一半,里面便有一声惨叫穿到了天上。

    差役回头看了眼,继续推着秦霁往街上走,口中继续道:“有一腿。乌主簿为了救你那姘头,到大商户里威胁人家花大价钱买他的东西,刚刚那商户上门告了一状,他这会儿正在受刑呢。

    乌主簿都能做到这份上,和那女人的关系定然不清白。兄弟,你还年轻,长得也好,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为这种女人可犯不着啊。”

    乌连出事了?

    秦霁站在衙署外,听着里面的惨叫声,隐约辨得出来几分乌连原来的音色。

    阴沉沉的天在她进去之前还能漏出点儿阳光,如今抬头,那些阳光落下的漏隙已被乌云填满。

    不见天日。

    “快回去吧,要下大雨了。”

    差役见她不动,又喊了一声。

    要下雨了?

    秦霁抬起步,一时不知道要往哪里回。天边阴了下来,地上的路跟着变得不怎么清晰。

    凭她自己,救不出商晚的。

    像在应和她的所想,雨滴从天边成片的黑云里落下来,砸出一片附和的声音。朴蓝棉布长衫被一点一点沾湿,沉闷地黏在小姑娘身上。

    秦霁站在一处已关了门的商铺檐下躲雨。

    不过两天而已,她身边的一切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静静站了许久,便是雨小了也不肯出去。忽而生出一股执念,想等雨停。

    可等着等着,雨又大了起来。短短的屋檐在这样的雨势下什么也挡不住。

    凉凉的雨丝在脸上身上拂过,秦霁一路寻着有屋檐的地方往回走,还未走多远,身上已湿了大半。

    “姑娘!”

    赵望的喊声隔着这瓢泼的雨丝传了过来。

    秦霁回过头,他已经站在自己身后。赵望身上套着油绢,手中撑开的伞伸到她头顶,挡住了这一小片雨。

    “姑娘拿着吧,这里离客栈还远呢。”

    秦霁一言不发,视线越过他落到了停在一旁的青篷马车上。

    她实在难以做到不把这两天里发生的事与陆迢联系到一起,她出不了笑话,他就要动手让她出笑话。

    这个人就是要在她身上寻开心,去榴园的第一日,他便说过的。

    赵望又伸了伸伞,秦霁接过,转眼就用力往地上一掷,气势汹汹朝马车那边走了过去。

    一向斯文的姑娘怎么会有如此举动,赵望愣了楞,望着地上的伞,宁肯相信刚刚是被风吹下来的。

    待他反应过来要拦,秦霁已经顶着雨站在了马车边。

    她用力拍了两下车厢,窗边的帘子一掀开,秦霁便握紧了拳,“陆迢,你下作。”

    陆迢的脸色一瞬便沉了下去,天边黑沉的乌云也比之不及。

    秦霁还是第一回因着生气如此失态,扔掉别人好心递的伞,冒着雨过来泄愤。但这些远远不够,她还是很生气,“他们的事分明就是你做的!”

    陆迢面朝着车轩外边,瞥了眼要上前劝人的赵望,赵望即刻停了动作,退到一边站着。

    他的目光落回她身上,冷然一笑,语气比今日的雨还要凉上三分,“秦霁,我上次说的还不够?”

    “丰州州衙里那点烂事与我无关,至于那个逃犯被抓,与其怀疑我,不如拿着你京城过来的通缉令先想一想,为什么忽然之间,州衙要开始排查起这些可疑人物?”

    秦霁站在雨中,手里攥的衣袖已经能滴出水,她仍是不信,“你骗我,你来之前明明都是好好的。”

    陆迢眼底最后一点缓和被这句话粉碎。

    他来这里之前,她好好的?

    好好的?

    他偏不让她好过。

    陆迢唇边噙起一抹刻薄的笑,眼里满是讥讽,“骗?你还不配。”

    他说完便打下了帘子,“驾车。”

    赵望忙走回来,在秦霁面前略停了停,将伞重新递过去。“大爷明日就走了,姑娘还是把自己照顾好吧,莫生病了。”

    他低声说完,见秦霁接过伞,悄然松了口气。

    马车缓缓驶动,赵望又回头看了眼秦霁,见她在撑着伞在往回走,只是脚步要比常人慢上许多。

    想是被大爷方才那番话给唬住了。

    姑娘聪明是聪明,能把一切都猜出来,可在老谋深算的大爷面前到底还是嫩了些。

    可不就是大爷做的么。

    可不就是为了她么。

    *

    秦霁回到客栈,雨已经小了许多。

    她敲了敲柜台,放下二钱银子,对小二道:“烧些沐浴的热水送到楼上。”

    这间客栈烧水要比她在镇江住的那间快上许多,少顷便有热水送了过来。

    秦霁在浴盆里泡着,头有些晕,陆迢说的话一遍遍回响在脑海。

    是她害的?

    如此说来,的确要更合情理。

    商晚明日便要受刑了,她也拿不出钱再进衙署。

    难道要看着她受刑,一辈子尽数毁在明日么?

    秦霁偏过头,目光落在隔间的那堵墙上。

    第066章 第 66 章

    夜色深深,雨水斜拍在窗纸上,像是泼了层浓墨,黑得彻底。

    隔间洗浴的水声已经停了许久,陆迢坐在案边,终是搁下笔,自嘲一笑。

    他擎起案上的烛台,还未上床,门口便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咚咚两下便停了。

    围在这客房外的风雨忽然间静下来。

    陆迢立在床边,并未急着开门,而是抬手扭开外裳上的盘扣。

    一颗一颗,动作既慢又轻。

    秦霁敲了三回门都没听见动静,鼓起勇气正要敲第四遍,门从里打了开。

    陆迢出现在面前,他身上穿着白绸中衣,脸已换回了原来的模样。他身后的烛台还亮着,这会儿想必是正要去歇息。

    他望过来的目光格外不善,神色漠然疏离,薄唇闭着,丝毫没有要跟自己说话的打算。

    秦霁心里一虚,却也无路可退,硬着头皮喊他,“大人。”

    小姑娘甜丝丝的声音与白日喊“陆迢”时判若两人,眸子淌着柔光,樱唇弯向颊边,扬出一抹乖巧可人的笑意。

    她是花了心思的,身上穿的不是这两日里常见到的深色长衫,而是一袭鸢色水仙裙,淡月色的水仙花缠在她腰间,勾勒出身子的玲珑与纤细。

    便是从来素净纯白的一张好看脸蛋,也施上了粉黛,在烛火的映照下尤为明艳动人。

    陆迢不动声色看完,抬手便要把门合上。秦霁反应快,两只手抵着门边先一步跨进来。

    人也与陆迢贴近了许多。

    可她的手还没碰到他的衣摆,这人便已经退开一步。

    陆迢冷眼看着精心打扮过的秦霁,吐出的字仍是冰冷。

    “出去。”

    秦霁咬住下唇,立在原地不动。

    她怎么能出去呢?

    商晚和乌连都受自己牵连,明日一到,便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

    只有他能解开如此困境。

    她走近一步,抓住他的衣摆,几个粉嫩的手指轻轻扯着绸布。

    “大人,我”秦霁说到一半,喉头微哽,强忍下来,葇荑把他的绸衫攥得紧了些。

    “您上次说了要商——”

    未说完便被陆迢打断,他话音里带着轻蔑,“商量你当我多久的外室?”

    这话不留一点情面,揭开了秦霁自欺欺人不愿承认的事实。

    明明一年之前,她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家,想着自己以后的夫君,二人或是相敬如宾,或是琴瑟和鸣。

    可现在——她已经给别人当过外室,如今还要来求着他继续给他当外室。

    秦霁眼眶倏尔红了一圈,只乖乖地点头。

    下颌被男人的掌心托了起来,他手上的白玉扳指按在她的腮边,凉得秦霁打了个激灵。

    陆迢看着她泛红的眼尾,心中一刺。

    旁人有那么重要?

    那个女子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钱?能叫她如此情深意重?

    他叫她住在榴园,吃穿用度无不精细,换来的却是她的不情不愿。

    陆迢将她的脸扭到一边,在她手中抽出了自己的衣摆。

    他淡声道:“晚了。”

    这两个字打的秦霁手足无措。

    他就是故意的,故意要看自己笑话。

    秦霁不怕这个,可现在商晚现在只有他能救,一日的时间都没有了。

    她看着面前陆迢淡漠的神色,心内万分后悔,白日不该跟他吵。她骂也骂了,扔也扔了,再后悔已经太迟。

    短短一会儿,小姑娘的杏眸中便蓄起了泪,长睫盛放的泪珠越来越重,转瞬向下一弯,两行清泪就从眼中流了下来。

    这一哭便如同今日的秋雨,绵绵延延没个止歇的时候。

    陆迢到底还剩有一点恻隐之心,拇指按在她颊侧抚了两下泪痕,轻嗤道:“有这样难过?”

    “嗯。”秦霁知道再不能错过这次机会了,垂着眸,应声还带着哭腔。

    一旁的灯珠还曳曳燃着,暖黄的烛光映在小姑娘的雪白透粉的脸上,照出来的泪也带着一点光晕。

    那光晕沿着薄粉的面皮流至他的指腹,温热两滴,在他手上烫了一下。

    也只有在骗他的时候,她才肯当着他的面哭。

    陆迢复扳起她的脸,眸光冷清,“是你自己要的。”

    这便是有转圜的余地,秦霁正要点头,下颌却被男人的大掌牢牢捏着,点不下去。

    “还没说完。”陆迢捏了捏掌中的软腮,语气平缓,“这回由不得你讨价还价,断不断在我,再敢耍这些心思,你少不得要试试本官的手段。”

    秦霁矮他一截,沉沉的话音压下来,使她动动手指也难。

    若是如此,要熬到什么时候?

    见她默下去不说话,陆迢轻笑了一声,转过她的肩,将人送到门口。

    拇指揩去她脸上剩下的泪,声音又缓和许多,“还是回去吧,明日拿着钱上船,也不枉你费这么多功夫跑出来。”

    秦霁怔怔站在原地,面前是黑魆魆的廊道,看不清路,也望不到尽,只有一片待她踏足的深黑。

    雨忽而大了起来,凄厉的风雨声混着闷雷围绕在她耳畔。秦霁眨眨眼,眼前的黑变成一层层流动翻滚的黑浪,席卷着朝她而来。

    出口就在这儿,可她一步也不敢往前。

    陆迢站在她身后,目光瞥到晕在她脸颊的一团薄红。

    原来不是胭脂。

    搭在她肩上的手往下沉了沉,陆迢俯身,薄唇在即将碰到她腮边时停下,“外面好黑,我拿灯送你?”

    薄热的气息从耳畔流至颈侧,把秦霁剩下不多的清醒给淹没。

    她迅速地转过来,抓着陆迢的衣襟把脸埋了进去,肩脊在他怀中轻颤,“我不走。”

    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醉春楼是,现在也一样。

    鸢红的长裙从交襟处被掀开,陆迢轻佻指尖,一寸寸剥出雪白的娇躯,动作不缓不急,好似在展开一副秘藏。

    唯有丹凤眼中黢沉的眸色能瞧出些许端倪。

    秦霁未能发现,她晕着脑袋偏向一边,身上最后一件衣衫褪去,人也被翻了个面。

    后背的凉意倏尔便叫她清醒了一瞬,很快便联想到了浴斛那次,才要起来,便被按着肩压了下去。

    男人结实有力的长臂从后环住细细一截春腰,稍往上提。

    “晚了。”

    陆迢淡声说完,在她腰窝印下一个吻,薄唇在那处软肉含吮厮磨。

    这是秦霁最为要紧的地方。

    她哪里受过这样的手段?喉间闷出细细的娇吟,因着害怕而紧绷的身子渐渐软了下去,被陆迢揽在手上。

    目光抚过雪背,沿着椎骨分明的脊线一寸寸下移,末了停在一处。

    隔了太久,她似乎自己把自己养娇了些。陆迢才拆开花瓣,还未没入便听她哭着嗓子喊疼。

    他下意识要缓上一些,像往常一般。往常若是不缓,便要在她颈边亲一亲,再稍作安慰。

    她疼是真的,好哄也是真的。

    轻轻的抽泣声又传入耳中,陆迢这回却硬着心肠,抵了进去。

    他从未打算轻易放过她这次。

    无论在外人眼里自己是何种模样,陆迢心中却清楚,他是一个自私之人,对待自己想要的东西,向来索取的要比给出去的多。

    可秦霁三番两次越了他的线。

    陆迢为她花了心思,钱财,还有平日里三五分的精力。饶是如此,还是转头就被她抛在脑后。

    她不是没有心。

    一个妓子找她,她便能连着在夜里熬,给她写路引。一个奴婢受了罚她会拿出贵重伤药,替她们开脱。

    如今,对着一个认识不过月余的写话本的,她能做的更甚,全心全意到连身子都能献到自己面前。

    偏偏这样的人,在面对自己时不仅眼泪是假的,一二分柔情也是假的。

    凭什么?

    既然此处不能平衡,那他便从另处索回来,用身上的欢愉抵去心上的亏缺,如此才算公平。

    雨越下越大,淋漓摧打着外面的一切,树上被摧落的树叶折断时发出阵阵呼号,瓦片也被浇出阵阵呼号,客房的木床亦跟随着嘲哳作响。

    漫天的喧闹填斥在耳边,秦霁的头脑已经昏昏沉沉,却还是发现了陆迢的刻意。

    她咬住舌尖,任凭身上前所未有的疼,脸埋在被中不肯再发出一声。

    *

    醒过来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眼前是垂下来的薄纱床帐,亮堂堂的光全都透了进来。

    秦霁虚濛濛扫了一眼周边,这里宽敞明亮,陈设雅致简单,同客房里很不一样。

    这是哪儿?她怎么在这?

    这房中四处都冒着暖意,像一个蒸笼,暖气源源不断往身上来。秦霁有些热,手从被中拿了出来,茫茫然躺着。

    外面一男一女在说话,秦霁只听出陆迢的声音,稍顷便有人走了进来。

    第067章 第 67 章

    司未手里端着食盘,探头探脑地往里面床帐内的人影探看,她步子迈的阔,未几步就撞上摆在屋内中的一张方桌。

    桌腿摩擦着地板往前偏移,她手上的食盘倾下,上面放着的两只瓷碗泼出小半,歪斜着还要一起往地上去。

    “哎——”司未唬了一跳,一掌拍在桌上,另只手靠着腕力把食盘端平,救回了上面大半碗的粥和药。

    只是屋内原来的静也被她毁得一干二净。

    司未很快便意识到了这点,第一个去看的还不是那床帐之内的人有没有醒,而是回过头,看向门口尚未挪步的陆迢。

    她讪讪一笑,“大爷,这汤没洒。”

    陆迢冷着脸,眼神中写满了“滚出来”三个大字。

    等她到了门边,陆迢乜一眼里面那张床,声音极轻道:“今日天气不错。”

    这是在跟自己说话?怎么听着像寒暄?

    司未诧异之下又侧头往外看了眼。

    天是阴的,无风无晴。

    她犹豫回道:“比起昨日,确实好上许多。”

    陆迢颔首,“你去后边西墙那边站着,天气不好了再进来。”说罢端过司未手中的食盘,转身步进房中。

    掀开床帐,秦霁已经醒了。

    瓷白小脸还有着两团绯晕,上面的杏眸如含春水,腮边搭着一两绺散发,剩下的青丝散乱在枕上,叫人浮想联翩。

    叫陆迢浮想联翩。

    喉间莫名干燥,他克制地滚了滚喉结,将昨夜那些活色生香的场面一起咽下。

    陆迢清楚,她这副模样不是因为别的,只是病了而已。

    今早起来,秦霁的额抵在他胸前,热得不寻常。陆迢探到她的后颈,那儿却浸着冷汗,冰凉一片。

    人被他擦过一遍,看过大夫,一行人又换到这里,她一直睡着未醒。

    如今已是下半晌,陆迢在床边坐下,探了探碗沿,尚还热着。

    偏过头去问她,“起得来?”

    秦霁避开眼,轻点下颌。手撑在床上,才挪动腿,身下便兀地一阵刺痛。

    一声痛哼冒出喉咙,秦霁咬着唇肉忍了下去,小半晌才挪到陆迢旁边。

    食盘里一碗是药,一碗是粥。秦霁抬眸睇了陆迢一眼,伸手要去拿那碗药。

    指腹还没搭着瓷碗,陆迢便端着食盘侧身,躲开她的手。

    他将粥碗放到离她近的这端,又转回来,“先喝粥。”

    “我不饿。”秦霁微蹙眉头,手也放了下来。

    身上到处都热,生出一股躁气,叫她不耐烦听别人管自己。

    很不高兴。

    只是这样的不高兴在见到他微抿的唇角后迅速藏了起来。

    秦霁两只手端起那只粥碗,挨着他安静吃了两口后将调羹放入碗中。扭头看看陆迢,他的唇角还是微抿着。

    她转回来,又拿起调羹小口吃粥。

    是栗子粥,里面加了鸡丝。栗子被切成小块,轻轻一抿便化成细沙,含在嘴里冒着甜融融的暖意。

    秦霁尝出了一点味道,几口过后鼓着腮又转向陆迢,他的唇角仍是微抿着。

    床边摆了好几个熏炉,竹篾熏笼盖在上面,网住了一块块发着红光的炭块。

    秦霁的目光在上面停了会儿,垂下脑袋盯着还剩了半碗的粥。

    饱了。

    她拿着调羹装模作样的往嘴里送了两回,细细把唇瓣抿干净。再一次转过去时,陆迢已经先一步侧过身,脸正对着她。

    目光在尺寸之间相接,秦霁很快就避开,把手里的粥碗捧得紧了些,“大人。”

    陆迢知道她要问什么,并不想听,“那个写话本的已经出来了。”

    写话本的?

    秦霁钝钝地把这话想过一遍,明白了是商晚无事,嗯了一声。

    陆迢瞧见了她弯起的唇角,分明早就想到过,可现在仍是叫他心里不痛快。

    他拿出她为难捧着的那只粥碗,端起食盘走了出去。

    秦霁坐在床上,呆呆跟着他的身影转头,一直到陆迢从门边消失才回过来。

    她并拢腿,那股湿腻刺痛的感觉并未消失。

    过了小半晌,陆迢端着热好的药重新进门,只看见衾被里鼓起了一团。他已走到床边,裹在被子里的人仍是一动不动。

    人坐在床上,朝着里侧,从头到尾由云丝团花被裹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双嫩白的裸足分开着露在被外。

    “喝药。”

    他说完,被子里的一团动了动,那双裸足缓缓并在一起,收回被中。里面的人小心翼翼从被子里钻出。

    转过来时脸上已经红成一片,就连眼眶周围也泛着一圈红,欲泪强忍。

    她为何如此,陆迢心中很是明了。

    一只手心虚地负向身后,屈指按住了扳指。然而人仍是站着,将一碗色黑气苦的药汁递过去。

    看着秦霁喝了两口,陆迢才坐到她旁边,不经意说道:“那药涂厚才起效,别弄掉了。”

    秦霁动作稍顿,耳根猛地涨红起来,被下的双腿并的更紧了些。

    人仍是沉默着,继续埋头喝药。

    在这张架子床的小方间内,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邻坐着,安安静静,只不时有秦霁轻轻的吞咽声。

    已过去了会儿,她的耳根还是通红一片。陆迢闲无聊,伸出两指捻起粉嫩的耳珠,夹在指腹间轻轻摩挲。

    越捏越红,越捏越烫,好像他指端上有火在烧。

    陆迢捏着揉着,直到瞥见秦霁手里见底的药碗后才松开手。

    喝药竟比喝粥还快。

    “明日去济州。”他不再看她,留下这样一句话后起身出了门。

    济州?

    这个地方似乎在哪里听过。

    秦霁窝在被子里想了好久,才想起榴园她抄了一夜的册子,上面记的正是济州的矿物采运。

    陆迢假病又换脸原来是要去查此事。

    明天就要过去?

    秦霁想出去再问一问,才掀开一点,又急忙盖了回去。

    未几,便听见门外又来了人。

    秦霁转过头,是一个盘着螺髻的高个女子,她步子轻走得快,窄袖扁青罗裙穿在身上有着凛凛生风的气势。

    秦霁第一反应便是她要找自己算账,毕竟自己才答应给陆迢做外室。她缩着腿往床里面躲了躲。

    司未方才站在后院墙下观了一个时辰的天色,顺便受到赵望一番指点,这回进来脚下轻了许多。

    离那张床越近,她心下便越是好奇。

    上回在瓦官寺能够出动他们一帮暗卫去找,这会到了丰州,又要急急忙忙把在别地追人的她给调了回来。

    能叫大爷三番五次着急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模样?

    司未三两步走到床前,两手翻开纱帐,便见到了里面的抱着被子躲在床角看着自己的小人儿。

    一张小巧的鹅蛋脸上是双水灵灵的杏眸,黑缎似的头发搭在身侧,肤白若云雪,还是小小一团。

    司未怔怔看了她一会儿,这才发现秦霁躲在墙角是在害怕,连忙露齿展出一个笑,“姑娘。”

    她将床帘挂起,叠上两只手在腰前欠身对着秦霁行了个礼,动作像模像样,只是看起来总有些别扭。

    司未做的也不习惯,又抱了个拳,“我叫司未,是大爷派来照顾姑娘的,姑娘有什么吩咐只管对我说。”

    她不是来找麻烦的,是陆迢派来的人。

    秦霁紧悬的心放下,这才发觉身上已浸了一层热汗。

    方才当真是害怕极了。

    其实再想一想,怎么会有人跑到这里找自己麻烦?

    此处已不是金陵,何况陆迢还在这,想也不会有人来的这么快。

    做了亏心事的人,总喜欢自己吓自己。

    床边摆有三个熏笼,燃得都正旺。司未才站了一会儿便开始冒汗,摇手扇起了风。

    秦霁瞧见说道:“把这些熏笼都拿下去吧,我也好热。”

    司未一抬眼,见她额上冒的汗比自己还多,但说话又是有气无力。她犹豫了会儿,说道:“这些熏笼都是今早买的,姑娘的风寒不轻,留下一个如何?”

    “好。”秦霁在被子里屈膝坐着,下颌点在被上,在司未搬起一个熏笼要出去时又喊她一声。

    司未回头,“怎么了姑娘?”

    “帮我拿件能穿的裙子和——” 秦霁说着将下颌转向另一边,声音讷讷道:“和亵裤过来。”

    门外穿进一缕风,将熏笼上冒着的热气吹到了司未脸上。

    她咳了咳,两手各提一个熏笼,应声好后走了出去。

    人才跨出门槛,秦霁便听到她一声忙乱的“哎呦”,紧接着便是熏笼摔在地上的声音。

    秦霁叹了口气,脸埋进被中。

    司未一时也有些为难,这院中除了自己,只剩下两个男人。她也是昨日才赶到丰州,对这位姑娘的事还没好好上手。

    她在院中绕了一圈,最后踩着步子停在了书房的外边,牢牢实实挡住一扇窗。没多久赵望就从里面出来。

    “杵在这儿有事?怎么不去照顾姑娘?”

    司未偷偷摸摸往里面看了一眼,问道:“姑娘的衣物放在哪儿?”

    赵望带着她往另间房里走,推开门,将两个箱奁搬到她面前。

    “忘记给你交代了,姑娘一早的衣物都收拾在这儿,缺了什么告诉我再出去添。”

    司未打开后愣了半晌,方才还担心里面没有亵裤,这会儿倒叫她吃了一惊。

    何止亵裤?肚兜罗袜,秋裙披风,样样齐全。

    大爷竟提前备下这么多东西跑到丰州?

    第068章 第 68 章

    秦霁换上衣服后便想去净室,她先前流了一身的汗,对此很是执着。

    司未在书房禀告完,见到陆迢揉起了眉心,面色似有几分不耐。她心下正琢磨怎么回秦霁才好,转头便听到了陆迢的声音。

    “别让她出来受风,把热水搬到卧房里,搬几面屏风过去围起来。”

    司未正要应是,嘴才张开耳中又有了话声。

    “熏炉也点上,你看着点时辰,别叫她睡在里面。”陆迢说完,食指并着中指敲起了桌面,“还——”

    “是!”司未应得响亮。

    这是她头回听见陆迢说起别人的琐事,还是接连两句长话,觉着很是新奇。又补充道:“属下一定好好照顾姑娘。”

    陆迢将后面的“有”字消了音,扫了司未一眼,略微颔首,“出去吧。”

    人走后,陆迢的视线又落回案前的一封密令之上。

    年初离京前,他去长公主府拜见外祖母,寿阳长公主留他到了晚上,夜里私宴时,一身便服的嘉元帝也来了。

    这封密令便是当时所得。

    嘉元帝年近五十,两鬓已是斑白,“昭行,你按说此次本该留你在京中任职,但济州有件事还需你去查……”

    济州。

    陆迢闭上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子。

    去年年末,济州州衙里一连三个身在要职的官员出事,疯的疯,死的死。

    今年接任的知州都找不到,一连几个人选不是伤就是病,拖了七个月才在两千多里外的京城找着了肯接任的人。

    这个小州在应天府十三州内原本并不起眼,其繁荣也远远比不上围着金陵的那几个州,可闹出的事其它几个州却是甩着马鞭也赶不上。

    那些人在济州做的是冶铁和辎重的生意。

    陆迢在应天府的五个月已查出大致脉络,然而他手上还只有一本秦霁抄下来的账册。

    这远远不够。

    赵望在外敲了两下门,进来后呈上一封司午寄来的密信。“大爷,刚到的消息,那位李知州已经过了金陵,昨日在金陵下边的一个驿站落了脚。”

    陆迢看完信,眸光微敛。

    此人在进金陵前便隐匿了行踪,如今十余日过去,才行这点路。刨除路上时间,剩下的十日定是滞留在金陵。

    他又是为的什么?

    *

    转眼到了傍晚,陆迢出了书房,才推开主房那间门,便对上了想趁着司未不在偷偷出去的秦霁。

    她身上穿着他带来的云纱褶间裙,外面搭了件水蓝的披风。脸上发热冒出的红晕褪了不少,变成两团薄粉,叫人想起春日开满枝头的桃花。

    他移开眼,回身关门。

    “大人。”秦霁退了一步,在他身后说道:“我正想去找你。”

    她能主动搭话,定是有事相求,陆迢不咸不淡回了一声“嗯”。

    不是好说话的模样,秦霁捏住裙边。

    先前在床边喝药提起商晚,只不过短短一句,秦霁便发现了他不高兴。

    这会儿似乎也没好多少。

    可是明日自己就要走了,再会无期。就算知道陆迢不会拿这种事骗人,她也要亲眼见过商晚才安心。

    陆迢关完门,秦霁还站着没动。

    她松开攥皱了的裙边,去抓他的衣袖,“大人,我想见一见商晚,行么?”

    第069章 第 69 章

    陆迢抬臂拉回衣袖,绕到里面取了块帕子又出了去,其间未再同她说过一个字。

    司末端着晚饭进来时也只有秦霁一个人的份。

    秦霁半晌才抬头问,“他不过来?”

    他?

    司未想起方才赵望教自己的,说道:“大爷现下还在忙,只怕耽误了姑娘用饭的时辰。”

    晚饭过后,司未也走了,房中只剩下一个呆呆坐在榻上的秦霁。

    她明白过来,陆迢是生气了。

    是自己给陆迢添麻烦了么?

    他这回出门本来就是换了身份,就连赵望喊的也是“三爷”。

    秦霁两手托着腮,越想越觉得有理。然而还没等她顺着这条完全想明白,房门被从外推了开。

    托在腮上的两只手跟着热扑扑的小脸蛋一起转过去,待看清人脸,小姑娘的眼睛一瞬就亮了起来。

    司未看的清清楚楚,就像一副水墨画,原本是沉静雅致,忽然之间便全部染上了生动的颜色。

    秦霁稳稳垂了一个下晌的裙摆翩跹摇动,擦过熏炉,里面的堆积的炭灰也跟着浮跃了一回。

    还是商晚先说话,眼睛带着笑,“声声,我出来了。”

    秦霁点点头,捧起她的脸,认认真真检查过一遍才松手。

    商晚看一眼旁边站着的司未,小声道:“没有刺青,乌连也不知在哪里攀的关系,今日一早把我给放出来了。”

    秦霁仍不放心,将她全身都问了一遍。商晚被她逗乐,好半晌才止住笑,又絮絮跟秦霁说起自己今日的遭遇。

    她今早灰心等着用刑的时候忽然被告知抓错了人,州官老爷亲自出的条子,说已查清真正的“商晚”已在五年前被抓住,没熬过用刑死了。

    因此她以后再也被不必担心被当成逃犯抓走。

    两个人站着说了好一阵才想起坐到榻上去。

    商晚一边走,一边转着脑袋环顾四周。这个房间里的布置虽不豪奢,但也不是普通人家有闲钱能弄出来的。

    她虽没开口问过,但心中一直认定秦霁就是有钱人家流落出来的女儿,或因后母排挤,或因家里逼嫁给官老爷,这才沦落到女扮男装去找活干的境地。

    两人走到榻前,商晚问道:“声声,是你家人找过来——”

    她朝榻上望过去时,话音戛然而止。

    两个人的步子一齐停了下来。

    平整的软榻里侧,叠放了一套男子穿的菱纹寝衣,正朝上的衣襟处沾有好些形迹可疑的口脂。

    伤寒留在体内的燥热瞬时全都涌上了小姑娘薄薄的面皮,秦霁结结巴巴,“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商晚也反应了过来,用力点头,语气比她要肯定的多,“我知道!”

    这声音给了秦霁极大的安抚,她继续认真,努力地掩饰,“他不是我的家人,但是是一个救过我的,很重要的恩人。”

    商晚仍是点头,拉起她的手用力捏了捏,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的?我跟乌连也有过一段呢,不过他太穷酸了,还耽误我赚钱,这才没跟你提过。”

    司未背对着二人坐在另一边,她没能发现其中少许的尴尬与慌张,那么多句话进到耳朵,她只记住了秦霁说的一句:

    “他是救过我的,很重要的恩人。”

    原来在姑娘心里大爷有这样重要的位置,寻常倒是看不出来。

    秋夜渐深,明月高高挂在了梧桐树上。

    纸窗外尚还能见到房里面隐约的一点灯影,陆迢走进去,烛火还燃着,人却已是睡下了。

    秦霁严严实实盖着衾被,只有一张小脸露在外面,睡得恬静又安稳。

    陆迢掀开被子躺下,侧身对着她。微凉的手背抚过秦霁的脸,缓缓滑下,停在了她颈侧的人迎脉上。

    隔着小姑娘滑嫩的肌肤,他感受到了里面温热柔软的跳动。

    陆迢今夜在这门口路过,才知道秦霁真心对待一个人是什么模样,询寒问暖,连对方身上的大小伤也要过问一遍。

    他给她的还不够多么?

    为什么他没有?

    指腹继续往下压,隐忍着用力,皮下的跳动随之加快。

    陆迢的恶念被她难受的一声轻哼掐断。

    秦霁在睡梦中挣扎一番,还是醒了过来。睁开惺忪的一双睡眼,被颈间一大片凉意提醒着,偏头看向了旁侧。

    藉着床边的烛光看清陆迢的脸后,秦霁又清醒几分。

    她今夜本是要等他的,可越等越困,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阵,陆迢用不含一点情绪的声音问道:“今天满意了?”

    他说的是今夜让自己见商晚一事,秦霁抿起唇,“嗯”了一声。

    他的手还放在自己脖子上,叫秦霁身上有些发冷,她缩缩脖子,给拿了下来。

    秦霁捏着他的手没有推开,而是侧过身,又腾出另只正暖和的小手,对上了他的掌心。

    陆迢的眸光凝在秦霁脸上,她垂着眸,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两个人盖着同一床被子,被子外面平平常常。然而只有陆迢知道,被衾之下,他的手掌正被一双软暖的小手合在手心,轻轻揉搓。

    绵绵暖意从她手心涌出,覆盖在他微凉的手掌,陆迢的指端渐渐也觉出了一丝暖意。

    他不自觉俯首,朝秦霁靠近了些。

    想是她一整天都没离开熏炉,人也变的暖暖绵绵。不止是手,连带着她睡过的被窝也像刚晒过一遍太阳,洋着一股淡香。

    秦霁如法炮制,耐心地把他另一只手也给搓热,结束后还贴心地把他放回了自己的颈侧。

    她再开口,声音带了浓浓的困意,“大人,我想睡了。”

    “嗯。”

    秦霁在闭眼之前,又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陆迢将她揽近了些,挨着她的肩,明知故问,“谢什么?”

    “谢谢你。”秦霁勉强提起最后一丝精神,回答得前言不搭后语。

    她自觉今日给陆迢添了不小的麻烦,一心想着要好好同他道个谢,说完后便没什么再记挂的,整个人都由浓重的困意驱使着闭上了眼。

    陆迢指腹轻搭,又感受到她颈上平缓的跳动,先前的不平忽而烟消云散。

    她的谢谢?

    陆迢收回手,掌心握了握,洋洋的暖意还留在这里。

    翌日,秦霁才醒,又是一碗药和一碗粥等在面前。

    她偏头躲开,“还早呢,我洗漱完缓缓再吃。”

    司未扭头看了眼门边刺目的太阳光,侧身让秦霁也看看,“姑娘,将近午时,再过一个时辰船就该从渡口开出去了。”

    “啊?这么晚了?”秦霁心中很有轻重缓急,立即掀被下了床。

    司未狠狠点头,“姑娘也觉得午时算晚了?”

    “当然晚,怎么不早些喊我?我起床不生气的。”

    司未暗暗跺脚,她就知道该喊,她明明知道的!

    她心中愤愤,正要把今早陆迢三番两次拦着自己的事情说出来,“因为大——”

    第四个字还未说出口,司未便听见了门外有意加重的脚步声。

    她立刻老实起来,快速说道:“因为大早上起床容易犯困。”

    门口的脚步声悄然离去。

    午后几人便到了渡口,上船的时辰正好。

    丰州到济州只有两日,陆迢包的船不大不小,船舱里有六间客房,住他们几人倒是绰绰有余。

    陆迢来应天府任职的前三年外放在江省当官,他此行拟用的人名叫孙谦,原籍便在江省,在江省当了几年的县官。

    如今,他却是拿着嘉元帝亲自送来的委任状,要去济州领这个通判的缺。

    济州早有了风声,新来的通判大人原本是个小小县丞,在京里找门路,花费了五千两白银才买来了这个官位。

    这些事陆迢一早在年初从京城回来时路上便已经计划好,秦霁却还什么都不知道。

    她原本就在陆迢的计划之外。

    就连此行将人带上,陆迢思来想去,也没找出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他的的确确只是为了自己。

    隔着一间薄薄的舱壁,秦霁安静的躺在床上。

    她才喝一日的药,风寒并未好全,刚上船便犯了头晕,已经躺了好几个时辰。

    秦霁呆的这间客房通风最好,床边有一个能开关的小窗,坐起来就能看见粼粼的水面与过往船只。

    醒来时周边已经暗了下去,房中只有她一个人。秦霁推开小窗,一阵清风迎面吹了进来,人也跟着清醒了不少。

    她错过了黄昏,天空已经是一片深沉的蓝,只在远处金乌落下的地方,还余有一两朵橙红色的霞云。

    再等一会儿,天就要全黑了。

    俄而,司末端着食盒走了进来,见她醒着便扬起笑。“姑娘还晕么?”

    秦霁摇摇头,“不晕了。”

    客房内昏昏暗暗,她靠在窗边,面容却很明朗。配着这深蓝浅蓝的水面,倒像是一副画了。

    司未盯着秦霁仔细看了一会儿,心里的奇怪越发浓重。

    姑娘的脸上是干干净净的,别说痣,就连一个痘或者印也没有。

    那——

    “怎么了?”秦霁迎着她过分直白的视线摸了摸自己的脸。

    司未虽比秦霁大个四五岁,但她从小就在练武,大了又混在暗卫堆里,年纪从不影响她的缺心眼。

    “姑娘,你的脸没事。”她放下食盒,单手捏着自己的下巴,思索道:“我就是觉得你和画像上不大一样。”

    她的画像?

    秦霁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司未。

    陆迢他何至于此?

    司未见她不信,又道:“是真的,姑娘,你的画像我还留着呢,这就回房拿给你看看?”

    秦霁答应了她,不多时,就看见了司未带进来的“画像”——一张盖有官印的通缉令。

    第070章 第 70 章

    通缉令上面的人像的确与秦霁不大相似。

    唇更厚,眼更肿,中庭有个极小的黑点,分不清是痣还是墨渍,只脸型和眉毛两处画的还算相像。

    司未两手举着通缉令摆在眼前,想了想又道:“也不能说完全不像,只是要凭这画像来找姑娘,是怎么也找不到您面前的。”

    秦霁听出了她话里的疑惑,两手托着腮,只温温一笑。

    因为是月河画的呀。

    目光往下移,落到画像下面的一行墨字上,司未一瞥,连忙把这通缉令给卷起来,“姑娘,你先用些饭,晚上还得喝药呢。”

    她见秦霁面色如常,以为没被发现,便安心地起了身,口中安慰道:“姑娘不必担心,有大爷在,你不会有事的。”

    秦霁颔首,浅浅笑了一下。

    待司未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一双杏眸才失了笑意,同渐黑的天色一齐黯淡下来。

    她都看见了。

    通缉令上小字写的罪名是杀人,元月十七,于京畿河边杀害工部侍郎之子陈启。

    只眨眼的功夫,天边两朵霞云不知所踪,水面也沉沉覆上了一片墨蓝。

    关上窗,客房内愈发见暗。唯一一处亮光,还是床边小桌上点着的一只烛。

    秦霁坐在床上,盯着这只烛。

    烛芯上挂着簇血红的火苗,在劈帛声中倏尔爆胀,迸溅出一室血光。烛火底下的蜡滴越来越多,堆聚在一起,像极了两具被烧枯的白骨。

    到了夜深,陆迢进来的时候,里面已漆黑一片。擎烛照过去,床上的人也没好好躺着,裹着被子蜷成了一团。

    他解下外面的衣裳,上了床,还不见她一点动静。

    陆迢拉了拉被子,里面的人反而裹得更紧。他在这团被子上拍了两下,“你是变成了秋蚕,在这结茧?”

    男人的声音在这一片黑夜尤显清晰,叫人无从忽视。

    除此之外,他的话还带有一种熟悉的刻薄,像一柄利刃。

    眼下,这柄利刃却是切断了一直纠缠在秦霁耳边的惨嚎。

    她在黑暗中睁开眼,小声喊道:“陆迢?”

    陆迢不理睬,继续拍她,“被子。”

    真是他的声音,就在自己身侧,秦霁松开手,把被子分了一半给他。分被子时秦霁碰到了他的胸口。

    是热的,在跳。

    她安心了些许。

    只有些许。

    陆迢一睡下便不说话了,秦霁后背空空,翻来覆去,又躲进了被子里。

    弯腰时额头“不小心”碰到了男人的肩,秦霁顿了一会儿,没等到陆迢将她移走,便就这么抵着。

    那张通缉令叫她惴惴不安直到现在。

    秦霁不认识陈启,可对着上面的“杀人”二字,却无法做到理直气壮地否认。

    她杀过人的,还是两个。

    额头还抵在陆迢肩上,鼻梁也挨着他的寝衣。

    那张通缉令陆迢定然早就看到过,他怎么还敢同自己睡一张床?

    夜里,河道上的浪要比白日大。他们乘的这艘船偏小,舱房只有一层,

    秦霁躺在床上,浪一过来,她便能感觉到。有些昏沉的脑袋对此项尤为敏感,却也仅仅是敏感而已。

    清醒的神思仍是要被一层层浪花拍进水下。

    她摸到陆迢的手,轻捏了捏,低声喊道:“陆迢。”

    他一点反应也无。

    秦霁有些气馁,稍时又振作精神,用力捏捏他的手,语气郑重,“陆迢,我杀过人。”

    陆迢头在软枕上挪了挪,“嗯。”

    “我没说假话。”

    “哦。”

    这人的反应再平淡不过,好像她说的是今日吃了什么。

    秦霁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默默松开他的手,转回里侧。

    人还没重新蜷成一团,腰间便穿过男人精健的手臂,紧接着后背便覆上了一片暖热。

    陆迢的声音混着他暖热的吐息,一起经过秦霁耳畔。

    “害怕了?”

    秦霁点点头,又转回来对着陆迢,脸埋进他怀里,“很怕。”

    她极少有这样的时候。

    陆迢一怔,往后撤了撤,手背探向秦霁额前。

    比昨日还要烫。

    秦霁又朝他怀里拱了过去。

    陆迢抬手抚上她纤薄的脊背,缓声道:“上元节夜,火里出来的两具焦尸在官府放了几天,便送进了漏泽园安葬,大相国寺的和尚每年都会为这些人超度一次。”

    他扯了扯秦霁的头发,“死都死了,不必再怕。”

    男人的声音磁沉,配着这缓和的语气,像在桐木筝上拨动出来的乐声。秦霁的思绪跟着这乐声走了一阵,骤然停下后又什么都忘了。

    秦霁有些没明白他说的意思,只跟着“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