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已过,到了休沐日。

    乔钰在私塾门前同孟元嘉道别,和夏青榕踏上回村之路。

    休沐日只有一天,乔钰本可以在这天好好休息,看书写字,顺便做点好吃的,犒劳自己半月以来的勤勉辛劳。

    然乔家村住着一位皇子殿下,还有乔钰的好大儿——福宝寿宝。

    前者需要乔钰刷好感度,后者则担心它俩只顾着贪玩,忘了爹。

    “听元嘉说,北街的徐记烧饼很好吃,今日天色还早,我请你尝一尝?”

    夏青榕下意识就要拒绝,乔钰同样囊中羞涩,如何能用他的银钱买烧饼?

    乔钰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前阵子我在书斋接了抄书的活儿,昨日刚得了几个铜板,心中正欢喜,青榕你可莫要在这时候扫我的兴。”

    他说着,配合地板起脸来。

    夏青榕性子软,如何经得起乔钰这般套路,等他反应过来,面前的烧饼热气腾腾,烫得他手指头火烧火燎。

    乔钰大快朵颐,让他也赶紧吃。

    夏青榕就听话吃烧饼。

    乔钰问:“好吃吗?”

    夏青榕重重点头,心里暖洋洋的:“好吃!”

    乔钰大手一挥:“走,回家!”

    卖烧饼的老翁目送他们离开,脸上的褶子笑开花。

    -

    乔钰和夏青榕在岔路口分别,一人往东,另一人往北。

    “不知道福宝寿宝想我了没。”乔钰低声咕哝,去摸书袋里的烧饼,还热乎着。

    要是不想,三块烧饼都给商承策,一块也不留给他们。

    这时,一阵锣鼓声打断了乔钰的思绪。

    前方乌泱泱一片,围满了人,不知在看什么热闹。

    再定睛一瞧,居然是茅草屋旁。

    待乔钰走近,才发现隔壁乔家的房子已经建成,锣鼓声正是为了庆贺新房建成。

    抠门出了名的乔文德破天荒地穿了件新袄子,喜气洋洋地拄着拐杖,问身着道袍的山羊胡男人:“胡道长,麻烦您给看看,我家可有什么晦气东西?”

    胡道长高深莫测地嗯了一声,闭眼掐手指。

    村民们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乔老大家多半进了不干净的东西,否则为什么接二连三地出事?”

    “又是房子着火又是挨打断了腿,扫把星都没这么倒霉。”

    乔钰听了一耳朵,对这些故弄玄虚的东西不感兴趣,正打算离开,后脑勺被什么击中。

    “你家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之所以接连受挫,是受了旁人煞气的影响。”

    乔钰低头看去,砸他的拂尘安静躺在地上。

    还挺疼。

    “本道掐指算了七七四十九遍,又向无量天尊请示,终于确定了这股煞气的来源。”

    还真有脏东西?

    村民们大惊,四下里张望。

    只见胡道长并起两指,指向乔钰:“煞气正来源于此人!”

    “此人拥有天煞孤星的大凶命格,凡是与他走得近的人,都将不得善终!”

    人群中一片哗然。

    “钰哥儿?”

    “会不会搞错了?钰哥儿是个好孩子,哪里像天煞孤星?”

    叶佩兰跳出来,指着乔钰破口大骂:“好啊,原来是你个煞星克了我家!”

    姚翠翠急得一蹦三尺高,生怕乔聪被克:“爹,娘,你们还等什么?胡道长都说乔钰是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所有人,与其等他害死了人,不如趁现在发现得早,只有咱们家因为他倒霉,赶紧把他捆了沉河,省得村里其他人也被他克死。”

    胡道长是乔文德从镇上请来的大师,据说算什么都很准。

    这厢听他一席话,村民们都有些动摇。

    万一......是真的呢?

    乔文德眼里闪过一抹窃喜,义正词严道:“虽然钰哥儿是我儿子,但为了一家十多口人,为了乔家村所有人,钰哥儿啊,你别怪爹,下辈子争取投个好胎......”

    “嗤——”

    乔钰突然发笑,浓重的讽刺意味让乔文德伪善的表情僵在脸上,抽搐着丑态毕露。

    叶佩兰不满:“你笑什么?”

    乔钰收了笑,面无表情道:“笑你们好骗,笑我可怜。”

    少年人站得笔直,犹如冬日里的傲视霜雪的松柏。

    他前面站着许多人。

    他的“爹娘”,相识了十年、沾亲带故的村民。

    而他的身后,什么也没有。

    “爹娘难道不知道,此人在镇上坑蒙拐骗,专门以骗取百姓钱财为生吗?”

    原本乔钰并没打算揭穿胡道长的身份,乐得见乔文德做那个被骗的冤大头。

    可谁让他们把矛头对准了自己。

    胡升泰在镇上可谓恶名昭彰,人人喊打。

    之所以知道他,是因为孟元嘉的祖母前阵子疯了魔一般地沉迷占卜算卦,乔钰和夏青榕出言提醒,孟家人也严防死守,可还是被胡升泰骗去五十两银子。

    孟元嘉气极,连着抱怨了好几日。

    五十两是一笔巨款,孟家又不是冤大头,直接报了官。

    孟元嘉他爹在县衙担任典吏一职,请了衙役追查,却没想到至今连胡升泰的人影都没找到。

    不曾想,胡升泰竟躲到乡下发展业务了。

    乔钰不关心乔文德和胡升泰达成了什么交易,总归是奔着他来的。

    沉河?

    人丑得千奇百怪,想得倒是挺美。

    你算计我,就别怪我借题发挥,把事情闹大了。

    乔钰在村民们惊疑不定的目光下走到墙角,操起那把比他人还高的铁锹,直奔乔家而去。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响起“噼里啪啦”的打砸声。

    乔文德正震惊于乔钰戳穿了胡升泰假道士的身份,遗憾联合村民把乔钰沉河的计划落空,听到屋里传来的声响,他眼皮狂跳,一阵风似的冲进去。

    乔家其他人不甘落后,也跟上去。

    村民们不愿意错过这场大戏,趴在门口往里瞧。

    然后——

    “嘶!”

    “钰哥儿真够狠的,这些东西可是新置办的,被他砸得七零八碎,估计都不能用了。”

    胡升泰见戏码被戳穿,想偷溜却被乔大山拽住:“你往哪跑?骗了人还想走?”

    被摁住不得动弹的胡升泰:“......”

    “乔钰,你给我住手!”

    “畜生!孽障!”

    乔文德看着满地狼藉,散架的桌椅、断成两截的橱柜、碎了一地的碗和被砸了个大洞的铁锅,气得眼前发黑,粗声咆哮。

    乔钰充耳不闻,持续发疯,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乔金乔银上前制止,被铁锹敲得满头包,连滚带爬地躲到乔文德身后。

    叶佩兰和两个儿媳又惊又怒,却又慑于乔钰的疯劲儿不敢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新家被毁得一干二净。

    “乔钰是疯了吗?”

    “胡道长说钰哥儿是天煞孤星,乔老大跟他媳妇就要把钰哥儿沉河,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你是说......虎毒不食子,乔老大不会吧?”

    “你当乔老大是什么好东西?当初钰哥儿要去村塾读书,他差点把钰哥儿打死,去年又把钰哥儿撵出去住草屋子,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但是他为什么这么做?钰哥儿要是真被沉河了,对他有什么好处不成?”

    众人纳闷,乔文德和叶佩兰为什么对乔钰这样心狠,非要置他于死地?

    正当村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乔钰终于把乔家几间屋所有的东西都毁了,一手拄着铁锹,一手捂着胸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乔文德见乔钰停下,一个疾步上前,作势要扇他巴掌。

    “爹。”

    乔钰突然开口,语气悲怆而绝望。

    不知怎的,乔文德心尖一颤。

    并非动容,而是毫无缘由的畏惧。

    好似平静的海面暗藏波涛汹涌,又似暴风雨前的宁静。

    “从我三岁起,你们不给我饭吃,让我睡灶房开始,我就知道你们不喜欢我。”

    “可你们不喜欢我,为什么要生我,又为什么要把我留在身边养大?”

    乔钰眼神黯然,乔文德却从里面捕捉到一只狰狞可怖的凶兽。

    即将脱笼而出,将他撕得粉碎。

    乔钰丢了铁锹,当着所有人的面解开衣襟,将前胸后背展露人前。

    “这道疤,是爹用烧火棍烫出来的。”

    “这道疤,是娘用剪刀刺出来的。”

    “这道疤,是大哥在冬天把我推下河,我不肯,可还是被推下去,撞到石头上留下的。”

    “这道疤.....”

    乔钰身上有很多道疤。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些伤疤很多都有些年头了。

    乔钰每指一处,都会详尽道出此处伤疤的来源。

    无一例外,都是他爹娘和兄弟所为。

    “上身共有二十五处,下.身还有更多,就不一一展示了。”乔钰不疾不徐穿好衣裳,“我曾经想着,一定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所以爹娘和大哥二哥才不喜欢我。”

    “所以我努力讨好你们,任由你们欺辱。”

    “现在看来,只是我在自欺欺人罢了。”

    “爹,娘。”乔钰的声音轻不可闻,却让乔文德叶佩兰齿关生寒,“十年时间,养条狗都有感情,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死了,你们就会心满意足?就能心安理得了?”

    乔钰忽然笑了。

    可在大家眼中,却比他哭了更让人难受。

    “真是造孽啊。”

    “别说了,再说我就要哭了。”

    “真不是个东西,死的应该是他们一家,他们才是煞星吧?才会让钰哥儿过得这么惨。”

    乔文德听着老亲们的议论,脸色黑如锅底。

    他怎么也没想到,乔钰会把乔家的面子里子撕开,把他们曾经对他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

    乔文德想要否认,可伤疤说不了谎。

    若非人为,一个十岁的孩子,身上为何会出现密密麻麻的伤疤?

    这一刻,就算他们有一百张嘴,也都说不清了。

    叶佩兰绞尽脑汁,试图想出一个破解当前局面的法子,阴冷的眼神恨不得将乔钰绞成碎片。

    却见乔钰不慌不忙,上前一步,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缓缓开口。

    “诸位可知他们为什么这样对我?”

    众人摇头。

    乔钰勾唇,漆黑眼瞳逐渐染上兴奋的光彩。

    在乔文德目眦欲裂的瞪视中,乔钰一字一顿:“因为啊,我不是他们的......”

    “乔钰!”

    “闭嘴!给我闭嘴!”

    乔文德和叶佩兰大骇,扑上来要捂乔钰的嘴。

    村民们快要急死了,急得抓心挠肺。

    因为什么?

    你倒是快说啊!

    乔钰笑得畅快极了,一手一个,架住乔文德和叶佩兰的手腕,令其寸步难行。

    “因为啊,我不是乔家的孩子。”

    “我乔钰,是他们偷来的孩子。”

    乔家人:“!!!”

    村民们:“??!”

    乔文德两眼一翻,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