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可在私塾内随意走动,切记莫要惊扰他人,一个时辰后在这间课室内公布考核结果。”
众人齐声应是。
乔钰和其他人素不相识,且为竞争关系,没有套近乎的打算,遂孤身一人随处闲逛。
行至一处,窗明几净的课室内端坐着二三十人,着儒生长袍,手捧书本,摇头晃脑地放声诵读。
乔钰驻足聆听,抑扬顿挫,学习氛围十分浓厚。
正听得入神,拐角窜出一道黑影,直奔乔钰撞过来。
乔钰一时不察,背部撞上墙面,胸口传来刺痛,喉咙也涌起一阵痒意,抵着唇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来人被乔钰面白如纸,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吓到,忙伸手搀扶,小心翼翼地问:“你没事吧?”
乔钰抬眸,一张挂着青紫的脸映入眼帘。
左眼、颧骨、嘴角三处淤青,狼狈而又滑稽。
敏锐觉察到乔钰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他迅速低头:“实在对不住,是我鲁莽了。”
“你看起来很不舒服,医馆离私塾不远,不若同先生告个假,我陪你去看一下大夫?”与乔钰年岁相仿的少年人抿唇,局促扯了扯袖子,指尖微微泛白,似在做出什么艰难的决定,“在你痊愈之前,诊金便由我负责......”
乔钰抬手打断他的话,再继续说下去,袖子都要扯烂了,尽管本来就很破旧:“我这般与你无关,不过是沉疴宿疾,缓一缓就好,不需要看大夫。反倒是你,你脸上的伤看起来很严重,需要尽快处理。”
少年人嘴角垂落,苦涩弧度转瞬即逝:“多谢提醒,方才不小心摔了一跤,正打算去处理。”
乔钰微笑颔首,想来这一跤摔得极重,脸上留下淤青不说,袍角上还多出几个硕大的脚印。
两人又客套几句,便分道扬镳。
......
这边乔钰漫无目的地闲逛,另一边,柴家私塾唯一的教书先生,柴振平已经紧锣密鼓地展开评卷工作。
本次考核共有二十八人参加,年龄多在八岁至十二岁,柴振平无意为难这些孩子,思及不同年龄段的知识累积各不相同,权衡之后将试题难度一降再降。
但凡接受过最基础的启蒙教导,前两道题的作答可谓易如反掌。
柴振平右手执笔,一目数行地评卷。
他对这些答案早已烂熟于心,无需思考,须臾间便可判断对与错。
几张答卷过后,他自言自语:“基础还算扎实,可惜仍有缺欠。”
此处的缺欠,主要在第三道题。
柴振平是前朝时期的举人,原本打算继续科考,奈何帝王昏庸、王朝呈现倾颓之势,便回乡开办私塾,以教书育人为己任。
这一教,就教了二十余年。
柴振平奉行有教无类,因材施教,他不希望他的学生是只知死读书的迂腐书生,这才有了今日第三道题。
“为何读书?”
这一问题十分宽泛,柴振平早有心理准备,可还是被答卷上五花八门的答案震惊到了。
为了顿顿吃肉,为了当账房拨算盘,为了腰缠万贯,为了考科举做大官......
更有甚者,至今仍稀里糊涂,答曰“爹娘让读书,我就读书了”。
柴振平谈不上失望。
这些答案中规中矩,皆发自内心,姑且可以称作目标和动力。
只是......
“何时才能有让老夫眼前一亮的回答?”
柴振平长叹息,再度握笔,忍着头痛继续评卷。
一张、两张......十五张......二十七张......
将第二十七张答卷放到批阅完毕的答卷上面,柴振平拿起第二十八张答卷。
看来他的期望又要落空了。
拿到答卷,柴振平习惯性先看字迹。
字迹是最不容易出错的楷体,无颜柳之风骨,但有着一笔一划书写出来的工整方正,瞧起来倒也赏心悦目。
应当是初学者,年幼且对书法生疏,这才缺失了遒劲的力量美。
再看一二道题。
全对,无一错处。
全对的极少,加上他也只有四人。
柴振平面上闪过一丝满意,目光下移,落在第三题上。
字迹一如既往的认真工整,柴振平已经做好此人给他一个“惊喜”的准备。
然而当他看清答案,瞳孔收缩,竟情不自禁地念了出来:“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
柴振平瞳孔震颤,看着这句诗文,良久失言。
窗外响起清脆鸟鸣,他回神,眼中爆发出惊人灼热的光亮。
“老夫......”柴振平低声,难掩激动,“原以为是痴心妄想,谁料今日竟然有意外之喜。”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一见这个立志“为万世开太平”的孩子了。
柴振平捋须,无声微笑起来。
......
一个时辰转瞬即逝。
乔钰熟悉了私塾的环境,循着记忆原路返回。
信步走进课室,发现讲桌后立着的并非监考之人,而是一位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
乔钰停下,学着商承策的动作姿态,有模有样地作了一揖。
柴振平搭在戒尺上的手指动了动,微微颔首。
乔钰回到座位,静待人来齐,公布考核结果。
二十八人陆续回到课室,他们隐约猜到中年男子的身份,回到座位后肃穆端坐,呼吸都放轻了。
柴振平轻咳一声:“人已到齐,下面公布通过考核的名单。”
课室内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众人紧盯着柴振平手中的册子,只恨没生了双千里眼,好直接越过这候刑般难耐的时间,提前知道结果。
乔钰也有点紧张,但想到临行前商承策曾说,他过去半月学得很好,定能顺利通过考核,提到一半的心就又落回去了。
柴振平念人名,被他念到名字的应声,满脸喜气洋洋,直看得其他人又羡又妒,恨不得以身代之。
乔钰把桌角碍眼的木刺拔干净,强迫症得到缓解,又反复揉捏指腹,借此缓解那点微不可查的小焦虑。
眼看十三人通过,好些人开始坐立不安。
“乔钰。”
乔钰心下一松,压下上扬的嘴角,举手示意。
柴振平深深看他一眼,合上名册:“本次共有十四人通过考核,明日需在辰时前抵达私塾。”
乔钰等人起身:“是。”
剩下未被念到名字的,发出失望的嘘声。
柴振平又道:“未通过考核的还需再接再厉,稍后老夫会将通过之人的答卷张贴出去,诸位尽可观摩学习。”
乔钰看向扔他手帕的小屁孩,他没有通过,正低头抹眼泪,全无先前的嚣张。
......
离开前,柴振平赠予乔钰等人笔墨一套,作为通过考核的奖励。
乔钰前往铁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带着铁锅踏上归程。
依然是步行,到家时脚底热烘烘的,出了一身汗。
正欲推门,身后有人叫他:“乔钰!乔钰!”
乔钰回首,来人是乔聪,不远处还站着好些村民:“有什么事吗?”
乔聪肥硕的身体倚着栅栏,栅栏发出难以承受的吱呀呻.吟:“听说你要去镇上的私塾,怎么样,镇上私塾的先生让你进了吗?”
乔钰转眸,乔文德眼里藏着厌恶,乔文江则是鄙夷,其他人更多是看热闹。
“这事我看悬。”
“钰哥儿又不是什么机灵孩子,哪里比得过家住镇上的孩子,进不去也正常。”
乔文德听着村民们的议论,心中暗爽。
乔文江素来张扬,言行无所顾忌,闻言嗤声道:“乔钰就是个榆木疙瘩,镇上的教书先生又不傻,可不是什么货色都收的。”
乔钰仿佛没听见他人的议论,脸上满是笑:“今早前去参加考核,已经通过了。”
茅草屋前蓦地一静。
议论声戛然而止,鸦雀无声。
乔聪最先反应过来,失声怪叫:“什么?你通过了?!”
乔钰眼中含笑:“对,明日便可去柴家私塾读书。”
乔文江一脸难以置信:“你入了柴家私塾?”
这可是清水镇最好的私塾,乔钰怎么可能?
乔钰一定在撒谎!
“乔钰啊。”乔文江语重心长道,“老夫曾经教导你们做人要诚实,没有通过柴先生的考校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你大可不必跟我们扯谎,一个谎言往往需要很多个谎言去填补......唉,你这又是何必呢。”
尚处于震惊之中的村民回神,表情逐渐微妙,显然听信了乔文江的“劝诫”。
乔钰哂笑,正欲再说,斜旁插.入一道粗噶男声:“钰哥儿都说他明天就去镇上私塾读书了,乔老三你非说人家撒谎,不就是不愿意把自个儿的名字倒着写?”
大家愣了下,想起半月前乔文江说的话——
“若乔钰能进镇上的私塾,母猪都能上树,老夫的名字也倒着写!”
乔文江老脸涨红,梗着脖子道:“老夫不过随口一说,当不得真。”
“啧,一把年纪还这么玩不起。”乔大山撇嘴,“说话像放屁,哪里像个男子汉大丈夫。”
乔文江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比开了染坊还精彩。
乔钰差点笑出声。
凡家中有孩子在村塾的,都对乔文江客客气气,唯独乔大山。
乔大山早年丧妻,因家境贫寒没有再娶,至今膝下无儿无女。
乔大山看不惯乔文江装模作样,不屑捧他的臭脚,还十分热衷于跟他唱反调,每次总能把乔文江气个半死,却又只能端着文人架子无能狂怒。
乔文江冷哼:“通过考核又如何,不过是瞎猫碰着死耗子,就乔钰这等朽木,还能指望他考取功名不成?”
“你若能考取功名,就让老夫喊你一声三叔!”
乔文江横了乔钰一眼,装模作样一拂袖,调头就走。
因慌不择路,没注意脚下,左脚绊右脚,于众目睽睽下摔了个狗啃泥。
“噗——”
乔大山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村民们想笑又不敢笑,嘴角疯狂抽搐,忍得五官都扭曲了。
乔钰见状上前,作势要搀扶:“三叔慢些,当心摔伤了。”
语调关切,眼里却带着不甚明显的笑意。
“别碰老夫!”
乔文江一把推开,扶着散乱的发髻爬起来,跑得更快,仿佛身后有狗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