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是蛇,被暝暝裹在皮裘里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变作一只蜷缩着的大蛇。
他的蛇身青黑,月色下的鳞片闪烁骇人微光,只是那双蛇眼紧紧闭着,通体冰凉,无一丝生命的气息。
纵然这些年来人类与妖族的关系已经缓和许多,但人类依旧十分忌惮蛇妖,这也是暝暝要隐藏自己身份的原因。
万年之前,在人间掀起无数灾祸,屠戮万千人族,险些将此界搅得天翻地覆的大妖“脩”原形就是蛇。
也难怪这些沈家侍从在看到大蛇的那一瞬间就下意识做出攻击的举动。
来不及惊讶,暝暝捂住受伤的手臂,回身望着沈霁,平静启唇道:
“说了是猎物就是猎物,蛇羹蛇段蛇酒……煎炸焖煮烩……这么大条蛇,正好每样做法都能试一试。”
“你知道蛇是什么吗?”沈霁的声线惊魂未定。
“能吃就行,你看他没有心跳,已经死了,死了的动物就是食物。”
暝暝将皮裘再次裹好,将自己这位已经变了个种族的攻略对象重新扛在肩上。
但只有她知道,她背在身后的指尖有些颤抖,不是因为面前这些人类面色不善,而是因为这男子变作的蛇太像……
太像她自己的原形。
沈霁目光落在暝暝手臂的伤口处,有些心虚,此事是她先挑起,而暝暝也确实没有说谎。
“哼,你快些藏好吧,今日也就是给我看到了,若是被别的兄姐看到,免不了你一顿罚。”沈霁将侍从唤回,警告暝暝道。
暝暝点头,没再与她计较,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这男子,又或者说这条蛇上。
沈霁终于离开,暝暝回到自己的住处——位于半山腰的小竹苑,刚推开远门,门后等着的小姑娘就迎了上来。
“二姑娘,你可算回来了,晚宴那边留了些吃食,我去膳房那边讨了些,你可要吃?”
若是以往,暝暝肯定就答应了,但这次她摇了摇头:“灵松,不用。”
“二姑娘你扛着什么,我力气大,让我来!”侍女灵松定睛看了暝暝,这才注意到她半扛半拖着一个大家伙。
“今日围猎。”暝暝侧身躲开了,扛着有自己两倍重的东西,她的身形竟然依旧灵动。
“原来二姑娘想吃野味了。”灵松识趣地退下。
她知道暝暝的性子,在主家时她都是自己烹制菜肴,那厨艺可比顶尖的灵厨还更好。
暝暝会将食物分给身边的人一道分享,灵松尝过几次,便忘不了那滋味。
“今日的我自己吃。”似乎看出灵松嘴馋了,暝暝打消了她的念头。
回到房中,暝暝将皮裘与里边裹着的攻略对象一道放在榻上,转身去房门处布下禁制阵法,以防外人进来发现她的秘密。
她做事仔细,布下的阵法也精妙,完全将内外隔绝,一丝声音与气息都传不出去。
再回身时,她只看到方才的男子裹着她淡粉色的皮裘,靠在榻上静静望着她。
他双眸幽暗,除了发丝散乱些许,他依旧是方才月色下的俊美男子,而非在众人面前化作的大蛇。
灵石点着的灯将室内照得纤毫毕现,因布置了禁制阵法,屋内安静得可怕。
在这样平静的氛围中,仿佛方才与沈霁的遭遇都是一场幻觉。
暝暝是个安静性子,在与上个认错的攻略对象相处时,两个人僵持了半个多月才等到对方先开口。
同样现在,暝暝也只是专心观察着男子,企图在他身上找出一丝异常。
漫长的沉默之后,这位没有心跳的男子终于先开了口:“看这样子,你倒像是要把我关在这里。”
“主家规矩多,见谅。”对方的一句话仿佛往死水里注入些许活力,暝暝的动作话语也顺畅起来。
她回身顺手在柜架上取了些安神的灵药,递出:“我见你晕了。”
男子薄唇挑起些许:“你不知我为何昏迷?”
暝暝细眉微蹙:“我今日第一次见你,为何会知晓你为何昏迷?”
她的眼望向他,眸中的波光随着光线摇曳。
仅仅是长久的对视,看不出她眼眸表面蕴着那层雾气之下藏着怎样的情绪。
“天生的旧疾而已。”男子接过暝暝的灵药,那白瓷的药瓶只是躺在他手心,被细细捻着。
“方才你变了个模样。”暝暝的视线依旧停留在男子的心口,他的心跳始终没有响起。
“配合姑娘的表演。”男子颔首。
“为什么是蛇?”
“心里想着什么,就变了什么。”
暝暝抿了抿唇,她确信对方不可能看出自己的原形,或许是自己的气息影响了他的心神?
她不愧是一条单身了几千几万年、未历情劫的蛇,与异性相处显得很是生疏。
“既然醒了,那就休息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暝暝转折出的问题十分生硬。
“你还未说。”
“沈茗。”
又是片刻的沉默,暝暝追问:“你呢?”
“陆悬。”他回答。
“哦。”暝暝应。
她想起自己方才披的粉色皮裘还在他的身上,便凑了过去,想要把自己的衣服拽回来。
此时屋内安静,任何响动发生变化都会被暝暝精准捕捉。
在靠近陆悬的时候,她听到他身体里响起了清晰的心跳声。
她再凑近一些,那心跳声愈大。
直到她伸出手,陆悬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他低垂的眸中闪出一丝戾色,阻止了暝暝的靠近。
他抓的正是暝暝受伤的那只手,这么一攥,方才结痂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暝暝的注意力却还是放在他身上。
“我拿我的衣服,你的心怎么突然跳了,病好了吗?”暝暝飞速将自己的皮裘拽了回来。
陆悬低眸盯着暝暝,他的手指按在暝暝的伤口处,殷红鲜血蔓延过他手背上凸起的血管脉络。
他没回答她的话,只是拿出一方白帕按在她的手臂上,陆悬施展了一个简单的治疗法术将暝暝的伤治好。
“伤成这样,关心我做什么?”陆悬问。
暝暝心道你是我的攻略对象,我不关心你关心谁去?
她双手环抱着怀里的皮裘,定睛注视着陆悬,眼前的这位男子无法挑动她的任何思绪。
暝暝的世界里只有可以吃和不可以吃两个选项,即便陆悬的心再次跳了起来,他依旧寡淡无味。
她的疑惑与思考只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所有的情绪掩藏在雾蒙蒙的眼眸深处。
即便陆悬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也只觉得她又呆又懵懂。
半晌,暝暝才憋出一句话:“小伤。”
她走到门边准备离开,却在远离陆悬的时候听到他的心跳声停了下来。
“你——”暝暝回身,见到陆悬的面色骤然变得苍白,他的眼神漠然,并未搭理暝暝的呼唤。
暝暝倒着后退一步,脊背抵在门上,又远了一点距离,仿佛在试探着什么。
陆悬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极大的痛楚蔓延全身,心跳停摆带来的窒息感正在一寸一寸拉扯着他的生机。
“陆悬。”暝暝不想自己的攻略对象就这么死了,他这个天生的怪病看起来有些难搞。
她朝他跑了过去,想要查看他的情况。
而随着她的靠近,陆悬仿佛离岸的鱼儿重获甘霖,呼吸恢复顺畅,苍白的面庞也有了些许血色。
怦。
怦怦。
怦怦怦。
陆悬能清晰感知到自己的心跳声在暝暝靠近时逐渐复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分明——素未谋面。
下一刻,暝暝被陆悬拦腰抱着跌到了榻上,他翻身将她压制在身下,手掌按在她的脖颈处,杀意点亮眼眸。
暝暝抬起眼睫,她的呼吸被剥夺,一双眸子却还是缠绕着漫不经心的雾气。
“怎么啦?”她问,声线是一贯的平静,却柔软似水,像是绷着一滴露水的蛛丝。
“知晓我旧疾的,是天鹤庄、焚天阁……还是长陵温氏?你知我今晚来嘉山采集春荧,能得到这个情报的只有天鹤庄,你究竟下了什么毒?”
陆悬袖中探出一道如游蛇般的长鞭,逐渐缠紧暝暝的脖颈与四肢,其上锋锐的倒刺如鳞片翕张,在暝暝的肌肤表面碾过,却无法伤到她。
方才与沈霁对峙时受伤,分明就是她自己不想暴露身份,才装作普通修士。
“什么什么?”暝暝听得一头雾水,她的长发在榻上散开,歪头疑惑地注视着陆悬,他说的每一个称呼她都没听说过。
“装傻?”陆悬想到绞紧长鞭,却无法催动自己的法宝,他的身体……不想伤害她。
“陆悬,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暝暝抬手,碰了一下他的鼻尖的痣。
“你在我面前昏迷,我不想你受伤就把你带了回来,就这么简单。”
暝暝的指尖探入长鞭与自己肌肤挤着的缝隙,慢悠悠地将陆悬的法宝扯了下来,这法宝伤不到她,却让她的呼吸难受得紧。
神奇的是,陆悬的法宝在她手中却乖巧听话,竟然乖乖松开了她。
“你真好。”暝暝还以为是陆悬自己松开的,面上多了丝浅浅的笑意。
她平日分明没多少表情,笑时脸上却多了一对可爱的酒窝。
暝暝生得不似寻常蛇妖绝色妖媚,脸颊略圆,桃腮粉面,杏眼含雾,弯起嘴角眼眉时盈盈笑意似春波荡开,这一眼虽不摄人勾魄,却望尽了陆悬的眼底。
陆悬侧过头,将她松开,他暂时奈何不了她。
暝暝只能暂时留在他的房间里,她上下打量着陆悬,思考自己该如何攻略他,与他产生感情。
可她确实对他不感兴趣,这人在她眼中当真一丝滋味也无
——不像百年前荒夜原里的那个倒霉鬼,与他分开之后,她睡了足足百多年才压下了自己对他的食欲。
那个倒霉鬼是暝暝见过最美味的食物。
她的思绪不知飞到了何处去,陆悬却背过身按住自己的心口。
在这里有一枚世上最精妙的机械心脏,是他的长辈耗费数年精力打造,内里有无数嵌合运转的小型阵法。
只要这个世界上有风有水有灵气有呼吸——有一切流动着的事物就能让它维持运转。
但它在见到暝暝的那一瞬间停摆,取而代之的是他靠近她时响起的……属于自己的心跳。
暝暝又开始想吃的了,她歪过头去,靠在陆悬的床榻边睡了过去,这一觉便睡到了次日晌午。
但第二日清晨,在暝暝沉睡时,嘉山内部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自嘉山始,八十万三里地界都是沈家的属地,看似辽阔庞大,实际它在仙界并不算顶尖的势力。
仙界东境在当年的神妖大战中立下汗马功劳,战后秩序重建,多数传承古老的宗门、家族、势力都集中在东境,沈家也是。
而西境则更多是新兴的宗门氏族,其中隐隐有西境之首的问天城在其家主陆危的带领下如日中天,就算是东境的大家族也忌惮其锋芒。
陆危更是仙界的传奇人物,早年因不明势力暗害,身陷神妖大战遗址荒夜原,传说那里毒雾弥漫、永无天日,还会迷惑陷落者心神,引导他们往无底深渊堕去。
他少时目盲,尚未开始修行,法力低微,偏偏孤身一人从荒夜原里逃了出来,出来后不仅修为大成,目盲也被治愈,也不知在那可怕的深渊里有了什么奇遇。
陆危重建问天城,号无涯君,这些年在仙界的势力不容小觑,本也是沈家奉承结交的对象,此次围猎盛会一连送了数十次拜帖,都没能请到问天城的人。
但今日,嘉山外祥云笼罩,云雾后金鸾驾车,一辆金碧辉煌的云舟自虚空中出现。
万千华彩映衬舟上宝光,建成云舟的赤银铁母是仙界罕有的灵材,只消取上几寸融入精钢制造飞剑,便是绝佳的法宝。
可这整座云舟竟然都由这灵材制成,豪奢得不可理喻。
光这云舟便是仙界独有,东西境内,各方势力见到驾车的六只金鸾便知是谁亲临。
“陆危?无涯君……问天城城主?”沈家长老沈付接到仙童通报,惊得站了起来。
他连忙命人去迎接陆危,思忖着这位几十年都不搭理沈家的无涯君怎么会亲自来他这里。
而此时的虹光云舟之上,陆危站立在熄灭的命烛前,面色冷峻。
他的模样与陆悬有七分相似,尤其是鼻尖上一点痣,大小位置都无二。
但他的面部轮廓比陆悬更凛然些,一双眼被白绫蒙着,看不见他的眼睛,更有一种飘然若仙、拒人千里的神秘。
陆悬作为陆家唯一的后代,天生有心疾,陆危花了大心力才给他做出一枚永不停跳的机械心脏。
他以防万一,留了一盏命烛与那枚机械心相连,若那颗心停止跳动,命烛也会熄灭。
昨夜,命烛熄灭,也不知陆悬出了什么意外,于是陆危便连夜来到陆悬最后出现的嘉山。
很不巧,嘉山是陆危讨厌的沈家地界。
“无涯君,沈家那边派人来迎接了,问我们是不是收到了拜帖才过来。”堂外修士来报。
“拜帖?我不会看废纸。”陆危眼上分明蒙着一段白绫,行动却无任何阻碍,他快步走下云舟,吐出的每一字都冰冷。
“告诉他们,我在嘉山丢了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