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过药之后,似乎也没什么事可做,谌过想走,却又觉得这样未免太没人性。关佳颜要是个健全孩子,哪怕她不健全,是除了视障之外的任何一种残疾,她说走也就走了。
可她偏偏缺了光明。
取景器里那个镶着金边的孤独姑娘,好像隔着镜头在盯着她。
谌过环顾四周看到墙边竖着的立钟:“我给你做了晚饭再走吧。”
嗯,合情合理。
关佳颜没有意见,甚至起身摸摸搜搜地带着她往厨房去,谌过本想开口说你还是坐着吧,你家那开放式厨房只要长眼睛的都能看见——
不能这么说,这是在关佳颜的地盘上,她即便看不见,也是主人。
谌过跟在关佳颜后面进了厨房,看见宽阔的料理台边上放了两把椅子,想必关衡有空的时候两兄妹做完饭估计都不用去餐桌,直接在料理台边上就吃了。
关佳颜果然摸着一把椅子坐下,双手支着下巴撑在料理台上,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似乎是在望着谌过:“我不挑食,你看冰箱里有什么菜,随便做。”
谌过套上围裙先打开一排罐子取了米、红豆、麦仁之类的淘洗完把粥煮上,继而打开冰箱:“想从自家冰箱里挑出自己不吃的菜,应该也不太可能吧。毕竟大人不挑食都是因为压根儿就不买自己不吃的东西。”
关佳颜听着保鲜膜被撕开的声音,接着是保鲜盒里的东西被倒进洗菜盆里,扑棱棱的,听着有一定重量,一定是某种一颗一颗的东西,是小番茄吗?
不知道是叫圣女果,还是叫千禧,反正就是那个东西。
“那是免洗的。”她说。
水龙头哗哗哗放水了几秒钟,之后她才听见谌过说:“我只信自己洗过的。”
接下来谌过又拆了几样菜,一会儿哗啦啦地洗,一会儿“笃笃笃”地切,但每一个动作之间都会伴随一次洗手。
就这个频次,做顿饭能洗80回手。
从前,爸爸也会这样吐槽妈妈。
谌过可能是怕她无聊,每拿一样菜就会跟说是什么。茶树菇、青椒、豌豆苗、豆芽、猪肉、鸡肉,还跟她说她家冰箱里的青椒是苏椒,肉比较薄而且不辣。
关佳颜闷闷地摇了摇头:“我只能分得清青椒和柿子椒,柿子椒胖嘟嘟的,是甜的。”
谌过一时失语,去摸了头蒜塞到人手里:“剥蒜可以吗?”
这个真可以。
关佳颜一边慢吞吞地剥蒜,一边把话题拉回谌过身上:“你那一毛钱找到了吗?”
“没呢,晚上我回去接着找。”谌过懊恼地握起拳以手背磕了磕自己的额头,“我来的时候应该打包点菜来的,我们最近出新菜式了,你能吃辣吗?”
“能吃一点。”
“那改天给你带。改良湘菜,不太辣。”
关佳颜听见燃气灶开火的声音:“这就开始炒菜吗?”
“不炒,焯一下。”谌过站在锅边把沥水盆准备好,取了几个盘子在边上备着。
“醉枝庄没有财务吗?还得你这个当家大小姐去看账?”关佳颜对这个事儿真是好奇的不得了。
这事儿没什么不能说的,谌过也不瞒着:“醉枝庄最早是我姥姥退休后的开的一个小茶座,后来赶上那块儿规划成旅游区,就慢慢开大成了个饭店。我妈退休后接班,反正有那么点人脉吧,就有了现在的规模。”
她不喜欢把那里叫会所,总觉得听起来不太正经。
小孩儿急着打听:“那跟你看账有什么关系?”
“你急什么啊。”她笑。
水开了,谌过不紧不慢地把豆苗焯水,在氤氲的水蒸气里提高嗓音说:“我姥姥以前就是企业会计,我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就会记账啦。后来我念的良首师大,就学的会计!学校在本地就这个方便呗,我就去店里看账,这一看就看了这么多年。”
关佳颜大为震撼,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秘闻,平复了一下才勉强一笑:“我以为你学的摄影呢,不过你怎么没干会计这一行?”
“谁说我没干?”谌过把焯水过的豆苗和豆芽放到一处,“我毕业后考进一个事业单位,就是当会计的。”
“哦,原来你考过编制啊,那怎么后来又开摄影工作室?”
谌过端个盘子走到关佳颜面前:“总找那几分几毛,受不了那罪!”
关佳颜看表情还是有点纠结那个几分几毛的问题,谌过想了想道:“记账这个事情,就相当于把一个定量的材料包组装成一辆汽车,零件不多不少刚好够用,那你组装完多出一个轮胎来,好,这是个大件儿,你一眼就看出问题了。要是多出个螺丝来,那这车谁知道问题在哪儿啊,你怕不怕?”
关佳颜终于点了点头:“懂了。”
“不过,我有同学去国外的,说是他们的账差个几十甚至上百也没事儿。我一直挺惊讶的,咱们国内的其实差个几分的调配一下也行,我到现在无法想象我要是去了国外会不会也能无视那对不平的几十。”
话说完,谌过捏起一枚小番茄,犹豫了一下,还是曲起两根手指轻轻地贴了贴关佳颜的额心。
关佳颜不明所以然地抬起脸,继而感受到一个圆圆的东西碰了碰她的嘴角,她顺从地张口,两只手指捏着个小番茄放到她嘴里。
“依着我这个性格啊,差一分我哪怕找死也得找出来。唉,这活儿真是干得够够的,枝繁都是雇的会计呢,但我妈那儿不让我丢。”谌过笑呵呵地说。
谌过的手指是湿的,还带着点豆苗的清苦气,蜻蜓点水一样划过她的唇,关佳颜尝到番茄酸酸甜甜的味道,谌过拉起她的手直接拽到水池边,“把手上生蒜味洗洗,自己吃。”
难怪,刚才明明听到有圆圆的东西倒进洗菜盆了,原来真是小番茄啊。
“干嘛放这么久才给我吃,你该不会原本打算自己一个人吃的吧?”关佳颜摸着盘子里的小番茄感受了一下数量,确实没几个。超市这种独立盒子包装的有机水果蔬菜,号称免洗,装的没几个不说还特别贵,偏偏有钱人还愿意买,吃起来明明也就那样。
谌过简直想给这不知好歹的小孩儿翻个白眼:“冰箱里拿出来直接吃不凉吗?小小年纪不爱惜胃!”
嘿,这话说的,好像你七老八十了一样。
炒菜的时候俩人都没说话,不想跟抽油烟机争高低。
饭菜上桌的时候,谌过几乎可以确定关衡肯定是不能按时回家了,看关佳颜一脸不在乎的模样,想必他们总是这样。
关佳颜指挥着谌过在橱柜里找到一个多拼格的陶瓷餐盘,那是她专用的,把各样菜都给她盛到一起,免得她费劲去各个盘子里夹菜。
“清炒茶树菇、凉拌豆苗豆芽、青椒炒肉丝、椒盐鸡块。”谌过像个布菜的管家一样,挨个儿给关佳颜报菜名儿。
关佳颜捧着粥先喝了几口,看样子挺合口味:“还有红豆麦仁粥,感谢智能电饭煲,煮粥好方便。”
“……你该感谢我!”谌过捏了个小番茄吃了,“电饭煲会自己淘米下锅吗?”
“现在不能而已,”关佳颜撇撇嘴,像是想到什么忍不住笑出声音来,“谌老板,你关注智能机器人产业吗?”
“没有。”谌过答。
关佳颜一边笑一边说:“我哥前阵子想给我买个机器人放家里,他就去考察了。结果被酒店里的智能机器人给蠢哭了,然后就打消了这个主意。”
“他说当时有个机器人坐电梯上来给他送餐,结果送错楼层了。好不容易叫来之后,机器人被地毯绊倒,就倒在地上喊救命,不停喊不停喊,一直喊到没电。”关佳颜说着说着突然不笑了,连声音都逐渐低了下去。
谌过之前也被那种机器人蠢到过,明明电梯里只有她和机器人两个人,那小家伙让她站一边去,它要站中间,真不礼貌。
确实挺好笑的,但关衡当时为什么没把机器人扶起来?而是无动于衷地看着那机器人喊到没电?
不觉得吵闹吗?
不怕别人看到了以为是他把机器人踹翻的吗?
“我哥怎么这么没素质,不管是真人还是机器人摔跤了都应该扶起来的。”关佳颜这口不对心的样子实在太明显,她分明就要哭了。
谌过不擅长安慰人,生硬地接话:“怎么会,可能就是那个机器人本来就快没电了,不然谁能受得了它一直喊。”
“我当时为什么没想到,还傻乎乎地觉得很好笑?”关佳颜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声音已经抑制不住地哽咽起来,“我哥当时看着那个笨蛋机器人喊救命的时候,心里一定很绝望吧,这智障机器人怎么可能让我那瞎子妹妹日子好过一点?”
谌过沉默不语地放下筷子,看见关佳颜的指缝里溢出亮晶晶的水花。
“他当时——”
“佳颜,关总没你想象中的那么脆弱。”谌过伸手掰开关佳颜捂着脸的手,抽了纸巾轻轻地为她擦泪,“亲人就是这样的,你要是心疼哥哥,就好好听话,对不对?”
“不对。”关佳颜说。
熟悉的感觉又来了,谌过觉得关佳颜马上就会向她打来蛮不讲理的当头一棒。
“我应该去死,让他解脱才对。”
关佳颜刚闭上嘴,眉心突然爆疼,继而火辣辣地串了一片,连着半个脑袋都嗡嗡嗡,她难以置信地捂着头:“谌过,你竟然打我?”
谌过收起猛敲了人一个爆栗子的手指,这小孩儿的脑门儿真硬啊,敲得她食指和中指的关节跳着疼,力的作用都是相互的,这臭小孩儿肯定也疼得够呛。
“打你是因为你口不择言!”谌过冷冷地说。
“关你什么事儿啊,我死在你眼前了吗?”关佳颜这张嘴真是能气死人。
谌过反唇相讥:“不关我事儿你叫我来干嘛?”
关佳颜口出狂言:“那你别来啊,让我去死!”
谌过的心又开始突突直跳,好家伙,该不会是让这小孩儿给她气出心脏病了吧。
“你污染我的精神了!你这孩子明明心里什么都知道,偏偏不说人话、不干人事、不知好歹,你几岁了?给你惯的!”谌过推开椅子往客厅去,满脑子火花歘欻欻乱呲,不行了,她得赶紧走。
别人家孩子轮得着她管么?
上赶着把自己气成这样,脑出血了中风了谁吃亏?
“哗啦”“咣啷”“噼里啪啦”一阵乱七八糟的脆响在身后响起来,谌过猛一转身,一个碎瓷片正好溅过来划过她的脚踝,一道血线瞬间冒出来,细小的血珠子流到了她的白鞋帮上。
关佳颜站在餐桌边,脚下一片狼藉,双手颤抖着放在桌沿上,阴沉着脸望着客厅的方向。
谌过心头一颤,几乎是和关佳颜同时动作,她转身大跨步返回餐厅,而关佳颜蹲下去迅速地摸到了一枚瓷片!
“关佳颜!”
谌过扑过去的瞬间已经来不及抢掉瓷片了,她伸手捂住关佳颜的脖子,手背上当即袭来一道热辣的刺痛,两个人都踉跄着跌在地上。
她抬腿跨坐在关佳颜身上,捉住那只握着瓷片的手掰开,抢走瓷片扔到地上,抬手就要给这疯疯癫癫的小瞎子一个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