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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071

    等待的过程十漫长。

    我守在门外, 和张恒各自坐了一边,我侧脸时能看见他,我和他同时安静下来。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顶上的手术舱灯牌仍然在亮着。

    “林问柳……你要休息吗。不要太辛苦了, 要不你先去休息休息。”张恒对我道。

    我摇摇头, 对他道:“没关系, 你累了吗……张恒,你可以先去休息舱。”我对他道。

    尽管护士已经提醒过我们, 让我们不要待在这里。我想张恒的心情和我一样急切, 我们都在等待某个结果。

    直到手术舱的灯光熄灭。医生和护士从里面出来,他们摘下了口罩, 平静的向我们传达了好消息。

    “手术已经完成了, 病人暂时没有危险,体内的核辐射已经基本去除,剩下的需要交给免疫力处理。他现在打了镇定剂睡着了……这段时间有值班的医护人员。两位还是回去休息吧,天亮时再过来。”

    护士委婉地对我们道:“你们两个已经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 我们并不想再多接受两名晕倒的病人。”

    这番话让我愣住,我很想去看看阿尔敏的情况, 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待在病房里, 令人放心不下。

    “……现在能去看看他吗?”张恒问出来了我想问的。

    护士:“暂时不能。现在禁止探望,仍然在观察期间。我们十分理解两位的心情……请两位再辛苦一段时间。”

    很多时候。人的理性是距离人最远的一层迷雾,置身在其中时毫无感觉,常常被感性覆盖, 被各种情感包裹, 无法触碰到理性边缘。

    护士离开了。

    我对张恒道:“张恒……你先回去休息吧, 明天早上阿尔敏或许想喝粥之类的……你为他煮饭,我在这里守着就好了。”

    “林问柳……尽管我很不想那样做, ”张恒对我道,“我们等在这里似乎只会给他们添麻烦……我想我们现在应该离开……明天早上再过来。”

    “请你照顾好自己。”张恒对我道。

    我们两个谁也没有提出来,一起回去之类的。我猜他和我的想法一样,我们沉浸在某种突如其来的事故中,彼此的心情都十分糟糕。

    我看着张恒离开,他的身影在走廊上拉长,那道影子在墙面上一点点的消失了,直到与外面的夜色融为一体。

    ……我又能到哪里去。

    深夜的街道十分枯寂,它们在诉说着某种凄凉的平静。尖拱顶撑起来的建筑像是一根根极其巨大的刺,它们泛着银灰色的光亮,在这片土地上矗立。

    我在深夜回到了长官家里。

    当我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我在门外驻足,理智支撑着我。在我感到疲惫时,这里总会令我感到安心。某个人……我似乎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我只在烦恼时想起他,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这十分的不公平。

    舱门处透着光亮,在我犹豫的空档,舱门识别到我的面容,自动打开了门。我和里面的人对上视线。

    谢意身上的军装没有来得及换,他似乎也是刚刚回来,那双漆黑的眼在看见我时,眼底闪过的情绪,那样的情绪……是类似于柔软物质的没有棱角。

    “……在门外站着干什么。”谢意开了口。

    我的犹豫被吹的一干二净,我进了屋子里,这里依旧一尘不染,舱门自动关上。我们好几天没有联系了,我在照顾阿尔敏时……谢意似乎给我发了很多讯息,我没有来得及回复。

    玄关处,这里的储物柜上,放置了我养的那株白玫瑰。谢意送我的白玫瑰,在我不在时,谢意把它们养的很好。

    旁边还有一株小小的植株,那是我送给谢意的南洋杉。它们依偎在一起,形成了小片的绿色。

    注意到我的视线,谢意对我道:“这几天我在军区……每天回来的时间不规律。所以给它们浇水的时间并不固定。”

    说着,谢意走了过来,他去查探白玫瑰和南洋杉的情况,低头去触碰它们的叶子。我看着他的动作,当他靠近我时,我闻见他身上的气息,很像冬日雪后的味道。

    “还好,看来没什么问题。”谢意检查完之后放下它们,他视线一转,目光在我身上停留。

    玄关并不大,我们两个都在玄关的位置,他五官的影子笼罩在我身上,侧眸看我时,我们气息交缠,令我几乎能够感受到他的体温。

    “……倒是你,这么晚了又不休息,生病了吗?”谢意手掌放在我脑袋上,我迟钝的反应过来,我可能在外面走了很久,从医院走到这里。我也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

    我眼里只有谢意的面容,他自然而然的关心我,好像我们一直都是这样亲密的关系一样。是这样吗?

    我只记得每次在我失眠时,他会提灯坐在我身旁,跟我讲一些漫无边际的话,在我遇到困难时,他总是表现得十分镇定,只关心我的身体,笨拙的抚慰我的情绪。

    令我想依赖他。

    我想触碰他的体温,沾到他的气息,把他短暂的作为自己的栖息地。

    “长官……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我对他道,朝他微笑起来,抬起眼看他,他是不是又会觉得我常常苦大仇深?

    我知道自己这样约摸是不讨喜的。

    可怎么办……我一见到他,开始变得脆弱,会忍不住向他倾诉我的痛苦。我总是难以释怀,遇见的每一种困难,在我看来都十分棘手。

    “这样吗?我并不在意那些……你和我讲,我只会认为你并没有错。林问柳,”谢意对我道,“我只关心你有没有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体……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其他的事情在我看来并不重要。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让天塌了吗。能有比这更加大的错误吗,说来我听听。”谢意随意地问道。

    他眼中的底色漫不经心,显得我的严谨十分荒谬可笑,我后悔跟他讲这些,他让我感到生气,这样的情绪更让我讨厌了。

    我不应该跟他讲。

    “长官……你不要开这种玩笑了,并不是那样的。”我对他道,其余的话我讲不出来了。

    “十分抱歉,你看起来似乎很伤心,你半夜回到这里,我感到很高兴。你能把这里当成半个家。”谢意对我道。

    他碰了碰我的发丝,我是感觉不到的,这是我的眼睛告诉我的,他手掌蹭过去的时候,让我以为他要对我做什么。

    像戏剧舞台上的情节,两个主角相遇,互相抱起来安慰对方。这种事情可以和其他人做,和他做却让我不自在。我可能会僵硬的变成一具木偶。

    “你的脸色看起来十分糟糕。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既然你已经回来……我认为你应该先休息。有什么事情,等明天醒来再说……怎么样。”谢意对我道。

    我垂下眼角,他握住了我的手腕,我被他牵着离开玄关,当我离开这里,和他一起上楼时,我后知后觉,慢吞吞地看向他,思绪跟着变慢了。

    “你的房间你不在时我有打扫……明天早上我会来叫你。林问柳……好好休息。”直到我坐在床边,他才松开我。

    在他要离开时,我的思绪迟钝了一瞬,身体先做出了反应。我拉住了他。

    “………”谢意低头看我,“林问柳,你是想让我留下来陪你吗。”

    我并没有讲话,我的嘴巴抿起来,我看向他,我只是不想让他就这样走了。

    “长官,今晚请留下来。”我对他道。

    在我入睡之前,我看到谢意的侧脸,他坐在离我不远的位置。我看着他拿起了桌边的草稿纸,那是我用来做练习用的,上面写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计算结果。

    他在那里,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耳边仿佛响起了悠扬的乐曲,它们抚慰着我的心灵,让我陷入平静之中。

    我睡了过去。

    在梦里,我仿佛又回到了医院。阿尔敏跟我讲的那些话……每一个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它们在我耳边回荡。

    ……我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什么都没有讲,那些答案在我心里。

    我并不想让他变成繁星,尽管人间充满痛苦,在这灰蒙蒙的土地上……我仍然希望他留在这里。

    ……阿尔敏,我们一起看过的那些童话故事,放在你床边的那些书,它们充满了美好的幻想,是人类永远无法到达的美丽新世界。

    那里的秩序在人间并不适用,无论我们的时代如何更迭变幻……我们永远也无法到达那里。永远。

    历史总在不停地发生变幻,本质上没有任何变化,一个时代的开启总是繁华昳梦,落幕时总是惨淡灰暗。

    ……即便如此。这里一片荒芜,一片深暗,我仍然想要你留下来。

    ……阿尔敏。

    为何你那时的表情如此平静,如果你责怪我,或许我能够原谅自己。

    “……林问柳。”我耳边出现了声音,我缓缓地睁开双眼,看到了谢意的身影。

    “该起来了。早餐记得吃……一会要出门的话我送你。”谢意对我道。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直在这里坐着,当我起来时,我注意到我的被子外面,谢意的外套放在这里。

    夜里的梦境如何绚烂,终究会消失,在白昼来临时,这是新的一天……永远都会如此。

    我看向窗外,太阳一出来,外面的雪全部化掉了。它们消失的那样快,仿佛不曾存在过。

    谢意在料理台那里,我从楼上往下看,他注意到我的视线,抬头看我一眼,目光稍稍停顿。

    “林问柳……你没事做吗。没事做的话去给你的玫瑰浇浇水。”谢意对我道。

    我闻言下楼,走到了楼下的机器人那里,从它的肚子里找到了浇水壶。花洒装了一部分驱虫剂,我听话的去给玫瑰和南洋杉浇了水。

    它们的枝叶正生长的茂盛,绿油油的,看起来十分养眼。

    “林问柳……浇完水过来拿牛奶。”谢意对我道。

    我扭头看向他,闻言去了冰箱那里,我发现了谢意的癖好,他总是喜欢把冰箱塞满,牛奶营养液和各种果汁排列整齐。他喜欢喝乌龙茶,最不喜欢红茶,红茶只有一小包,是烤面包的时候用的。

    牛奶拿了两瓶,我按照他说的倒好牛奶,他在我对面,明明早餐只需要摆盘,他做的看起来十分有仪式感。

    “林问柳……把盘子端过去。”他又使唤我道。

    我不由得看向他,他眼底笼罩着我的身影,在我端起盘子时,他的指尖碰到了我耳侧。

    “要吃荷包蛋吗?”他问我道。

    我点点脑袋,耳尖动了动,我的思绪慢了半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面对面吃早餐,我用叉子叉起荷包蛋,盯着盘子里的食物看。

    有的时候,我会因为不自信而有一些疑问。尽管我已经知晓答案,我希望谢意能够告诉我。

    “长官……关于我的研究项目,现在仍然有百分之三十的风险,我想降低这个数字,您觉得有可能吗?”我问他道。

    当我看向他时,他神情之中的冷淡散去,变得沉稳而明朗。

    “……你在烦恼的事情是这个?据我所知,天才总是不满自己的不完美,这样的缺点令他们成为完美的残次品。”

    “林问柳,你已经做出来,接下来的事情没有不可能。大胆的去尝试……即便可能遭受骂名,可能费尽心血一无所得。这才是世上常常在发生的事情。”

    谢意对我道:“并不是每一件事情都有结果,很多时候做了并没有答案。问题在于你的选择,你选择继续往前走下去……还是要停在这里。无论是哪一种,这些在我看来并不重要,我只是希望你少点烦恼。”

    我认为是有可能的。

    谢意看向我时,我隐约知道了内心里的答案。很多时候,我只是担心,哪怕我算出来了,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就像已经发生的很多事情一样……我不愿意再想起,不愿意再面对。

    我想要告诉长官。无论哪一种选择,它们抵达同一个终点,那终点只有无尽的痛苦。我在这条路上,前行或者迷失,它们没有任何区别。

    尽管这样……我仍然需要义无反顾地往前。

    那里有一片蔚蓝色的海岸,阿尔敏在那里,我想要抓住他。

    “长官……谢谢你,我明白了。”我朝他微笑道。

    离开这里时,我带上了我的草稿纸和我的签字笔。等候病房外的时间,我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

    我计算的速度……当它们的答案在病毒蔓延之前,上帝会给予我另一条通往解脱的道路吗?

    第72章 072

    我再次来到医院。当我守在这里, 我在走廊外面,张恒在我对面,他正在打电话。我很少见他和科院的人联系。

    在他的科研尝试失败时,那个时候, 他独自待了一段时间, 据我所知并没有和其他人联系。导师, 过去的同学,还有朋友。

    “你好, 我是张恒……对, 这么久没有联系,找你是想问问……之前你们接触过的核辐射病人。他们在治疗之后需要注意些什么, 才能避免延迟手术造成的隐形感染。”

    据说, 人隔了很长的时间去联系过去的朋友,大多数情况下是为了求助。

    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把路过的浮木都当成救命稻草。

    这样的做法是否正确,尚有待商酌。如果我和他有那么一点的不同, 去质疑他,我不会在走廊外面计算数据。原本被我丢弃的实验数据, 它们又被我捡了回来。

    归根到底, 最后它们仍然找上了我。这或许就是我的命运。

    “好的……谢谢你,不用了。”

    “病人醒来了。”医护人员对我们道,“你们现在可以进去看他。”

    张恒刚关掉终端,笔尖在纸上留下深重的点。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 我把草稿纸攥成一团和笔一起揣进口袋里。

    “您好, 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终端可以带进去吗。”张恒问道。

    护士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他, 对他道:“当然可以,核辐射来自体内, 终端不会有什么影响。潜伏期大概一周的时间,如果这一周里他没事,接下来复发的可能性非常低。”

    病房舱里,阿尔敏坐了起来,他穿着病号服,手术在他身上看不出来什么影响,他看见了我们,朝我们笑起来。

    这场手术让他丢了半片肋骨、一个阑尾,以及一颗睾-丸。

    “哥……我睡了多长时间,你们还好吗。”阿尔敏对我们道。

    说起来惭愧,前一天晚上我休息的很好。仅仅因为这一件事。阿尔敏刚做完手术,我那样安然无恙的睡着了。

    事实上,这是一个伪命题,就像遭遇灾祸的母亲带妆去医院一样。来自人类道德层面的谴责,这是永无止境的。

    “我们很好……阿尔敏,医生为你注射了镇定剂,里面有催眠的成分,你从手术之后睡到了现在。”张恒说。

    “倒是你……感觉身体怎么样?”

    “抱歉,张恒哥,我没什么感觉,麻烦你们为我担心了。”阿尔敏说着,又低下脑袋,深褐色眼底浮现出古怪的情绪。

    “有一点点的不习惯……小柳哥,这影响我以后的生活吗。”阿尔敏问我道。

    我理解他的心情,不由得失笑,对他道,“阿尔敏,没有影响……不要嫌弃自己的身体。”

    阿尔敏应声,收回了目光,又问我们道,“哥,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大概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之后就能出院了。”张恒回答,问他道,“阿尔敏,你饿不饿……我给你熬了一些粥,现在喝了吧。”

    张恒带了保温盒过来,那是他为阿尔敏准备的早餐。里面有粗燕麦、荷包蛋,苏格兰粥,以及一些黄瓜片。

    “哥……你们吃饭了吗?”阿尔敏问道。

    “我们已经吃过了,阿尔敏,你放心,哥哥们就算担心你,也会照顾好自己的。”张恒回复道。

    阿尔敏把那些黄瓜片吃完了,由于我和张恒一直盯着他看,他察觉到我们的目光,对我们道:“张恒哥,小柳哥,你们不用一直在医院陪着我。你们没有别的事情做吗……只用来陪我一会就好了,不用长时间守在这里。”

    我闻言扭过脑袋,手掌碰到我口袋里的草稿纸,我对阿尔敏道:“阿尔敏,我没什么事情,可能需要计算数据,我在哪里都能做……你让我丢下你回家做,我放心不下。”

    “你放心,我们不会一直待在这里。你张恒哥也有事情要忙,我也需要偶尔出门。”我向阿尔敏微笑道。

    阿尔敏:“……最好是这样。哥,我现在能玩游戏吗?”

    张恒去问了护士,护士说可以,只要不伤害眼睛的情况。除了玩游戏,阿尔敏现在哪里都不能去。

    我坐在阿尔敏旁边,看着阿尔敏在终端上点出来自己的星球。他的星球上给自己换了一套病号服……这是意味着自己生病了的意思吗。

    “阿尔敏……你玩的这个游戏,能不能教教我,我也想玩。”我对阿尔敏道。

    张恒出去办手续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把我的终端调出来,这上面只有邮件和电话,以及我的工资卡,看论文的工具,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哥……你认真的吗?”阿尔敏看向我,对我道,“不要。我玩游戏可以,哥玩游戏是不务正业。”

    “阿尔敏,哪有这样的歪理。”我不由得说。

    “哥还是看书吧,不然之后张恒哥肯定会说我,带你玩不好的东西……不如让哥看看童话故事。”阿尔敏说。

    “张恒哥是不是在粥里放安眠药了,我为什么又困了。”阿尔敏说。

    他很快丢下终端靠在床边睡了过去,我看着他的侧脸。临摹着他的五官,他垂落的睫毛。

    总是装作没事的样子……阿尔敏一定很辛苦。

    我轻轻地关上了病房舱门,口袋里的草稿纸重新拿出来,张恒回来时,我对他轻声低语,“他睡着了。”

    张恒:“……你在这里看着。我了解到有一位病人和阿尔敏有相同的情况,他后来痊愈了……我要去拜访一趟。”

    我点点头,算完的草稿纸被我丢进垃圾桶,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我不能完全坐住,会打开舱门进去看看阿尔敏。

    他仍然在睡着,我碰向他鼻尖,当触碰到他的气息时,我的心得以安宁。

    一整个上午,他并没有醒来,下午时,他醒来玩了一会游戏。傍晚时又睡去,我没有等到张恒回来,一个人下了楼。

    医院的消毒水气息十分难闻,这附近的街道人来人往……我很少见到这么多的人,他们四散很快远去,我朝着偏僻的地方走。

    远远地,我看到了一座孤僻的教堂。它吸引着我的视线,尖拱顶上的时钟缓慢地转动,我想总是有人为信仰停留。

    修女正在做弥撒,她们准备了松饼和柏酒,将风笛的声音一并献去,下午光线不好,她们点了蜡烛。

    那些蜡烛在银器里,燃烧时留下圣洁的烛泪。

    这是向主祷告的时间,我有心事才来到这里,我总是在这里停留,并没有祈求过什么事情。

    现在我想在这里祈求,如果上帝真的存在的话,请放过那个孩子……医院里的阿尔敏,请不要带走他。

    如果上帝同意的话……我以我的命运来换他所遭受的一切。赐予他温和、平静,健康。

    我睁开眼,十字架前的蜡烛已经熄灭,圣经的吟诵声落在我耳边,我参加了这里的仪式,得到了一份圣经残卷。

    为阿尔敏准备晚餐。我走过佩德兰的街道,在这里为他买到了新鲜的牛奶、刚刚烤好的海绵蛋糕,以及海鲜汤食饭。

    回到医院时,张恒已经回来了,阿尔敏也醒来,张恒守在阿尔敏床边,正在跟阿尔敏讲什么。

    “我去看了那位病人……我想这还是和实验原理相同。当体内的细胞活跃时,核辐射会重新激活开始侵蚀身体。需要在这段时间里保持低活跃……不能吃太多的食物,心情需要维持平静,体温不能过高。”张恒开口道。

    我把买回来的晚餐放在隔板上,床舱上能够自动调整成进食模式,让阿尔敏能够坐起来。

    阿尔敏闻言看过来,对张恒道:“哥……这可信吗?那我吃多少才比较合适。”

    “正常饭量的三分之二左右。”张恒认真道。

    “房间里的温度不能太高,经常开窗户透气。”张恒一条条地讲。

    尽管我并不能确定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我还是按照他讲的给阿尔敏分了餐食,阿尔敏平常饭量的三分之二。意味着他只能吃半块海绵蛋糕,牛奶也是一半的量。

    “……我知道了。”阿尔敏回答道,又看向我,“哥……你去哪里了。”

    “我下楼透透气,顺便给你买了这些。”我朝阿尔敏微笑起来,想到了什么问道,“阿尔敏,海格那边……他给我发了讯息,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哥哥?还是由你自己跟他讲。”

    “我自己跟他说吧,哥,他过来一趟很不容易。”阿尔敏说。

    阿尔敏在吃饭时,我注意到张恒在摆弄什么东西,他一并带回来的机器人。半天我才发现,他带来的是褥子和床垫。

    “张恒……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下?”我忍不住问道,有点不高兴。

    “告诉你干什么,你还是回去吧。我留在这里守着他就行,林问柳,你不是还要计算数据吗……回家更好,你明天早上再过来。”

    我无法接受,在我买饭的空档,张恒居然回家把被子带到了这里,他打算夜里在这里住。

    “那怎么行,我也要留下来。”我对张恒道。

    “我前一天回家休息的很好,可以留在这里,我还带来了故事书,要给阿尔敏讲故事。”我解释道,晃了晃手里的童话故事书。

    “喂,林问柳,这是我应该说的吧。你不要和我抢了……你至少还能计算数据,把照顾他的机会留给我吧。我不想一个人回到家里。那是我们一起生活的地方,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待在那里。”张恒不客气道。

    “………哥。”阿尔敏在空隙间看向我们两个,对我们道,“你们两个倒是问问我的意见。晚上明明有护士守在这里。”

    “我更宁愿麻烦护士,何况这里每天都花了好多钱……护士姐姐说了她每照顾我一个小时都能拿到一千布朗。她很乐意照顾我。”

    阿尔敏叹了口气,“你们回去吧……我还想留一部分自尊。”

    我闻言对阿尔敏道:“阿尔敏,你白天睡了那么长的时间,晚上可能睡不着了,至少让我们陪你待一会……听哥给你讲故事,怎么样?”

    “没错,没错,我带来了机器人,可以在医院里试试它的新能力。”张恒附和道。

    阿尔敏:“……”

    我朝阿尔敏眨眨眼,“阿尔敏,要上厕所也要跟哥讲,你憋着不告诉我们,我们会寝食难安的……有的时候,自尊没有那么重要。”

    “……”张恒,“林问柳。可以了。”

    “哥总是这样。”阿尔敏看向我,某个瞬间,我意识到他和我之间隔了一些距离,在他做完手术之后出现……或者是他在和张恒单独讲话让我出去时。

    他轻轻地将我推开了。

    我装作并不在意,朝他微笑起来,在他床边守着,打开了我经过橱窗买下的童话故事书。

    “阿尔敏,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故事,勇者的故事。讲的是勇者披荆斩棘战胜恶龙……并且没有成为恶龙,拥有十分光明的结局。我很喜欢……可以讲给你听吗。”我触碰到书页,问阿尔敏道。

    阿尔敏看着我,当我侧过脸时,总能察觉到他的目光。我朝他看去,他不愿意和我对视,那双漂亮的眼睛避开我。

    “绝对的正义光明……这种故事常常看起来十分老套,后来人们希望屠龙少年终成恶龙……类似于这样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更加贴近现实。我不喜欢那些,我理解美好往往难以坚守,光明的结局更加难能可贵。”

    “坚守的过程总是十分困难艰辛……却是伟大而高尚的一件事,值得被歌颂。”

    我朝阿尔敏微笑道。

    “在很久很久以前,海边有一座王国,因为这里背靠悬崖,恶龙盘踞在这里,它隔断了王国与外面的联系。恶龙要求国王用公主去换子民的性命,国王拒绝了。他对恶龙道「尽管我是这片土地上名义的国王,我却绝不能以权力去夺走任何人的性命。更不能以女儿的自由作为交换……这份和平是短暂的,除了我自己的性命,其余的我都无法交给你」”

    “国王的话引起了恶龙的不满,恶龙把国王杀掉了,并且留下了公主。民众对于国王的决定十分愤怒,他们打算将公主送给恶龙。然而……凡是要将公主献祭的那些人们,他们受到了恶龙的诅咒,全部都死掉了,这片土地的人们苦不堪言。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送去了公主恶龙还是要伤害他们?”

    “直到勇者来到这里,他为了解救这里的人们,亲自扮成公主去让人们将他献祭,当他见到恶龙时,对恶龙说「以正义之名,我必须斩除你」。恶龙反问道「是你们人类的美德不够高尚……我何罪之有?如果他听话地把女儿献祭,我不会杀他,如果人们没有用他人的性命来换自己的安全,我也不会杀了他们……杀掉他们是来自上帝的隐喻」”

    “勇者对恶龙道「你拥有俯视的权力,自然可以轻易定义高尚与美德。倘若让他们都具有与你相应的能力,他们不杀掉你已经是美德……对于一切弱小者来说,美德并不存在,道义同样不存在,无论如何选择,他们只能任人宰割」”

    “「公平首先是修正权力」勇者斩下了恶龙的头颅,恶龙在临死前下了诅咒。它让勇者变成了自己的模样,让勇者变成了一头恶龙。除非有一天人类愿意接受他,否则他永远不会有变回来的那一天。让人们接受曾经伤害过自己的恶龙,这样并不存在的可能性……变成恶龙的勇者深深的清楚,他并没有回到王国,而是一个人在悬崖边生活。”

    “直到他死的那一天……有人不经意的见过他,他并没有请求人类接受他。他大多数时间生活在悬崖边,他拥有践踏人间的权力,当他选择不去行使自己的权力时,便是美德的最高峰。”

    “死亡之后的勇者来到了天堂,在这里空无一人。传统的教义都是谎言,践行美德什么也无法得到,只有孤独与苦难,只有空荡无名的自我歌颂,在死亡之后……也没有光芒与上帝的赞歌。”

    “即便如此……勇者仍然在路上,他认为,总有一天,他能够遇到更多的人,自始至终践行美德的人们。他们都会来到这里,到那时他的灵魂不会再孤寂。”

    阿尔敏静静地听完了故事,他眼底变得十分明亮,他朝我笑道:“哥喜欢的故事总是这样的特别……总是听起来很辛苦。”

    “我不能理解。但是我懂得一些。如果哥要成为勇者那样的人,我想变成哥走在路上的明灯,或者是路过哥的鲜花和河流。”

    我闻言脸一红,对阿尔敏道:“阿尔敏,我只是喜欢这样的故事,这并不意味着……我想成为这样的人。”

    张恒:“我大概会成为劝说勇者的民众之一,拦着勇者不要去送死了。”

    我和阿尔敏同时笑起来,我并不擅长使用终端……但是我现在有那样的念头,我想记录这一刻。

    把阿尔敏宝贵的笑容变成永恒。

    第73章 073

    我在医院待了很晚, 直到阿尔敏休息,我回到家。长官家里仍然亮着灯。

    有些时候,我不太明白,怎么会每次都这样凑巧, 是他在等我吗?这个答案已经十分明显。

    他在等我。

    “林问柳……今天你的脸色看起来好了很多, 是解决了吗?”谢意问我道。

    “嗯……可以稍微松一口气, 仍然不能懈怠。”我朝他微笑道。

    “长官你呢……你的工作怎么样?”我坐在他身旁,对他道, “还是像之前那样吗, 去郊区的农场看看之类的。”

    “………”谢意沉默了片刻,回答道, “林问柳, 那是很少见的时候。何况那一天我知道你在哪里,我故意过去的。”

    “我只是想与你见面,让你离开那里。”谢意平静地说。

    我稍微愣住,闻言收回目光, “长官,那里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嗯, ”谢意说, “等我们退休了可以去那里生活……每天给奶牛挤挤牛奶,烤一些胡萝卜蛋糕,煎黄油……听起来很不错。”

    好吧。我和他讲的并不是一件事情。他这样随性回答,能够轻易的将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变得渺小。

    那些理想、同情, 怜悯, 以及使命之类的。

    “长官, 我要上楼了……您早点休息。”我对他道。

    谢意闻言看向我,他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不由得站住,等着他跟我讲话。

    “……林问柳,明天用我送你去吗,你晚上回来的话。”谢意对我道。

    我眼睫扇了扇,对他道:“当然可以……长官,明天我也会回来的。”

    这一周内可能我都要过倒数日的生活。我在夜晚做梦时,总是梦到多姆阿莱勒的那片海。当我目送格尔斯远去时,阿尔敏在海边看着我。

    我朝他走去,他在审判台上庇护我。恍惚之间我见到了忒尔斯女神像。她在法庭中央,尽管蒙上了眼睛,仍旧注视着我的方向。

    无声的静默之中,我站在法庭中央,当我逃脱了审判时,是否连带着罪恶一同逃脱了……我并不知道答案。尽管法庭能够审判我,道德能够审判我,我的良知却能够宽恕自己。

    这样的梦令我陷入某种恐慌里,未知的恐慌,海那边的阿尔敏,我忍不住在梦中追逐他的身影。

    我在凌晨醒来,大概凌晨四点钟左右,我坐在窗边的位置,眉眼轻轻地低下来,温和地在草稿纸上留下笔记。

    钢笔沙沙的声音,黑色的墨汁连串成字符,它们十分鲜明,形成优美的乐章,这乐章往下蔓延没有尽头。

    我大约工作了两个半的钟头,门外传来动静,谢意起床了。他轻轻地在我门外敲了敲,我放下了手里的钢笔。

    “长官,我已经起来了,早饭需要我帮忙吗?”我应声起来,打开了门舱,谢意在我门外,他看上去要出门的样子。

    “现在还早……林问柳,我要出去走一走,你要去吗?”谢意问我道。

    这样的天气,外面仍旧雾蒙蒙的,我原本应该待在家里,面对他的提议,我鬼使神差的同意了。

    我和他一起下楼,当我走在他身后,他穿着的是常服,看起来很随意,黑色的发丝放下来,俊脸显得轮廓更加清晰,矜冷而淡漠,气质不容忽视。

    这可能由于他走路十分板正,像是优雅的钢琴案板,适合远远地欣赏,离得近了令人有压力。

    谢意显然不知道我在胡思乱想,他只是侧目看我一眼,和我讲一些有的没的。

    “林问柳,听说你来自于收养家庭……继父继母都很有名,叶教授?据我所知他对你很好,为什么不和他们联系。”

    上次战争在三年前,上上次在二十年前,这两次战争都被称为战后。我是第一次战后遗留下来的孩子,幸运的被科院教授收养。我的继父继母,分别是科院的叶教授与上任州长贺女士。

    他们待我很好,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很亲密……他们十分尊重我的意见。至于我为什么不跟他们联系,大概是我的自尊心在作祟。

    我要如何向长官说。

    “长官……您可以认为我是自以为是。我总觉得自己……就像经历上次的法庭事件一样,大概在很久以前,我就有这样的直觉,自己总有一天会走一条特殊的路。”

    我对谢意道:“您可以理解为我知道自己会捅出篓子来,我并不想连累他们。还好我并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只是收养家庭,就算我哪一天背负罪名,也不会连累他们。”

    “还有,他们对我过于好了,我有些不适应。”我挠挠脑袋,对谢意道,“在我看来,尽管是父母,与孩子之间也需要保持一定的距离比较好。”

    “对了,长官……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记得我从来没有跟他讲过。他是向别人打听了我吗?

    “……这些并不是秘密,你的养父养母出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只是在军区里打听到了。”谢意回答道。

    “林问柳,你总是这样认为吗……人和人之间需要保持距离。”谢意看向我,发丝压着他的眼珠变得漆黑,其中的锐利透出来。

    我面不改色道:“……我认为我和长官已经没有距离可言了。”

    这原本是我不想看到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开始这样,这样一起生活。他家里成了我半个家。

    “嗯,我不希望你和我之间有距离。”谢意理所当然道。

    额。这让我没有话讲了,他是我上司……尽管现在已经不是了,我总不好讲出来反驳的话。诸如人和人之间一定会有距离的……这样的话,他一定会让我闭嘴。

    “长官,总是讲我的事情,这样并不公平……长官的父母呢?他们现在在哪里。”

    提到这个,谢意安静了一会,对我道:“林问柳……你想知道的话,我很愿意讲给你听。

    谢意面上落下一道阴影,“我的父亲母亲在第一次战争后被卷入政治事件,他们因为反对□□而被报复牺牲了。之后我被送去了军区……我上次跟你讲的战友,我的父母把我拜托给他父亲。在他去世之后,他的父亲没两年也自杀了。”

    “我身边的人……几乎都受政局变幻的影响,他们参与其中,无法在里面全身而退。尽管他们的牺牲换来了英名……这并不是我想看到的。”

    他在讲这些时,我注意到他眼底的情绪。他在看我,似乎有更深的含义,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

    “长官……很抱歉,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一定能够幸福美满。□□的牺牲只是短暂牺牲,意志能够留下来……这很有意义。”

    谢意看我一眼,对我道:“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有的时候,我认为这或许是命运。”

    “越是逃避,越是不得不面对。”谢意伸出手,抓住了一片迷雾,他又松开,掌心里什么都没有。

    “总之……叶教授与贺女士十分关心你的情况。哪怕你不想见他们,至少写封信。”谢意说。

    “长官,我上个月刚刚写过。”我闻言回复道,明明我在家的时候他们总是讲我,说我只会待在实验室里。等到我出来了,又担心我乱跑。

    “我是不会和他们见面的……除非哪一天,我再也不进实验室了,有那么一天的话,我或许会回去。”我强调道。

    我已经察觉到,我在被推着走向某条不可挽回的道路。在到达终点之前,我不能回头。

    雾霾的小道上,两旁的橡树枝叶密密麻麻,它们在迷雾之中互相缠绕,令整座城市色调变得阴郁而湿冷。

    我注意到橡树旁的落叶砖里,那里有细微的动静,小动物在其中移动,声音隐藏在细微的风声里。

    谢意看向我,他眼底包容而平静,对我道:“……林问柳,随你。”

    我们散完步之后回去吃早餐,他送我去医院,当我到达医院时,时间仍然很早。

    医院门口有售卖花束的孩子,这些新鲜的花枝十分昂贵,大多是孩子们从别人院子里摘来的……有些是野花,扶郎花和雪钟花之类的。

    “先生,要买束扶郎花吗……今日新鲜摘的。”花童拦住了我。他看起来未成年,金发碧眼,大约十五六的年纪。

    五分钟后,我拿着一束扶郎花上楼。熟悉的舱道,仅仅几天的时间而已,我敲了敲门,不知道阿尔敏醒了没有。

    “哥,进来吧。”阿尔敏的声音传出来。

    我推开舱门,张恒已经过来了,他做的小型机器人正围绕在阿尔敏身旁,为阿尔敏端茶倒水,阿尔敏的表情有些无奈。

    “哥,怎么还带了束花过来?”阿尔敏目光稍定住。

    “在楼下买的,顺手买了……阿尔敏,放在窗户边似乎很合适。”我对他比划道,把扶郎花放进了花瓶。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我问道。

    阿尔敏:“哥……我感觉不太出来,似乎和昨天没什么区别。”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张恒道,“比如情绪激动啊,或者是吃的多了不舒服之类的,哪里发热……有吗?”

    “………”阿尔敏看向终端屏幕,回复道,“没有。张恒哥,我不需要喝茶……可以不用让它忙碌了。”说的是张恒带来的小机器人。

    “阿尔敏,它还有其他的功能。”张恒说着,连接终端按了某个按钮,按下之后,小机器人把茶碗放下来,背后长出来了紫色的翅膀,朝阿尔敏飞过去。

    我眼睁睁地看着它笨重的飞到了阿尔敏肩膀上,开始为阿尔敏按摩肩膀。

    “………”我看了好一会,阿尔敏纯质的眼转过去,按了一下小机器人的开关,这下消停了。

    “张恒哥,下次可不可以不要把它做成虫子的形状,看起来很奇怪。”

    “翅膀也很奇怪。”阿尔敏道。

    “好吧,阿尔敏,我还以为你会喜欢它。我上次问你的时候,你说好看,我就按着做了。”张恒解释道。

    我猜那个时候阿尔敏很有可能在玩游戏,阿尔敏敷衍的时候会说好听的话。

    “哥,你吃过早饭了吗……没有和张恒哥一起过来,你在那位长官那里吗。”阿尔敏问我道。

    我点点头,在阿尔敏身旁坐下来,“长官送我过来的。”

    “………哥昨天讲的故事我重新看了一遍。”阿尔敏说道,他身旁放着我前一天讲的童话故事,勇者的故事。

    我闻言不由得拿过来,张恒也随之凑过来,发现阿尔敏在上面写写画画,画了很多东西。

    “阿尔敏,这种故事没什么好研究的……这些偏向哲学的故事,深究起来除了令人痛苦,其余没有意义。”张恒道。

    我不由得微笑起来,“阿尔敏,你想说什么……我很高兴倾听你的想法。”

    “哥,我原本没什么感觉。从我生病到现在,昨天晚上一个人待在医院,才意识到……很想哥。我想成为像哥一样的人,并不想……就这样草草的结束。”阿尔敏对我道。

    他深褐色的眼眸,忧郁而宁静,如同被星星填满的宝石,灿烂而夺目。

    “如果我心态转变的话……会像哥说的那样好起来吗?”阿尔敏在问我们,也是在问自己的身体。

    空气中安静下来,我和张恒同时被触动,内心如同塌陷了一片,在缝隙之中流出眼泪。

    “当然……阿尔敏,”我对他道,我握住了他的手腕,触碰到他的脸颊,“一定会的……上帝会眷顾心怀希望的人们。”

    “没错……阿尔敏,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张恒开口道。

    我眼里映着阿尔敏的笑容,时间在我耳边的流逝一分一秒都变得漫长。一周的时间……只要这周过去。

    阿尔敏能够出院……我们能够回到原本的生活,我们三个永远生活在一起,像从前那样。

    “张恒哥,你在家的话,小柳哥送给我的那盆南洋杉,你记得浇水。”阿尔敏对张恒道。

    “阿尔敏,哥哥还有个问题,”我朝阿尔敏微笑道,“晚上……哥能不能留下来照顾你。如果你睡不着的话,哥一直都在你身边。给我这样的机会……好吗。”

    我诚挚地问出来,看向阿尔敏时,阿尔敏稍稍顿住,随即扭过了脑袋。

    “……小柳哥可以。”阿尔敏说。

    张恒闻言瞪眼,“我呢……阿尔敏,这样不公平,我也要留下来照顾你。你小柳哥什么都不会做,留他下来没什么用,说不定还要你照顾他。”

    “阿尔敏,你还是选我比较好吧。”

    我反驳道:“张恒,这算什么话………我照顾他没有问题,你放心吧。”

    “嗯,”阿尔敏点点脑袋,“张恒哥,没关系,原本我和小柳哥经常一起睡觉,我习惯了。”

    我完美的胜出了。

    深夜,我守在阿尔敏床侧,病房舱里只亮起微弱的灯光。我看着他的侧脸,时不时地,我会触及他的鼻息,查探阿尔敏是否还有呼吸。

    在他睡着的时候,我意识到,这样的时刻。除了祈祷……我还能做些什么呢。人类在无能为力时,会祈祷神的眷顾。

    我在他床侧睡着了。睡着之后又梦到那片海域,深夜的暴雨翻涌着海面,阿尔敏在海的那边提着一盏灯。

    梦里我朝他走去,我明白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他会拉住我的手腕,我们会回到舱室里去。

    海浪朝我扑来时,阿尔敏并没有拉住我,他把那盏灯给了我,在梦里,我梦见他在微笑,闪电映出他的面容。他深褐色的眼眸,雀斑在脸颊上熠熠生辉。

    上帝啊……你是否能够听见我的祈求。不要让他离开我身边,不要将他带走。

    我从噩梦之中醒来,额头冒出来一层冷汗。我嘴唇在发抖,当我看清阿尔敏的脸……我下意识地去触碰他的额头。

    直到确认他安然无恙。

    第74章 074

    深冬的凌晨, 阿尔敏睁开眼,他眼底模糊不清,碰到我的手腕,低声问道:“哥……你怎么了。”

    我因为他的询问回过神, 意识到我仍然把手掌贴在他额头上, 他以为自己又发烧了。

    “没事……阿尔敏, 很抱歉,我打扰到你休息了吗。”我收回手, 我想我的脸色很不好。

    阿尔敏视线稍微停顿, 随即变得清醒,他稍稍上前, 抱住了我, 我感受到他的体温,鼻尖触碰到他穿着的病号服。

    上面有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哥……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很好,没有发烧, 心情平静。”阿尔敏安慰我道。

    “没事的……哥,别难过。”他在我耳边轻声道。

    “……阿尔敏。”我在他耳边呼唤他的名字, 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角, 我总以为,这样能够完全抓住他。

    “你上来……我们一起睡好吗?”阿尔敏挪开了地方,我们躺在病床舱上,他侧目看我, 眼里一片明亮。

    “以后我要当写童话的作家, 用童话故事来换哥的眼泪。”阿尔敏朝我笑起来, 他眼睛微微弯起,深褐色眼底憧明, 映出一片光影。

    月牙泉一样的动人。

    “阿尔敏。童话故事的作家并不是那么好当的,如果你要做的话,我支持你。”我对他道。

    我与他四目相对,他应一声,把被褥盖在我身上,对我道:“哥,我知道。好了……我们休息吧。梦境里有通往童话世界的大门。”

    “哥,晚安。”他对我道。

    我重返梦乡,没有再做梦,闭眼只有无尽的黑暗。它们笼罩着我,直到我失去意识。

    天亮时,我睁开眼,窗户打开了,透出外面的寒冷。阿尔敏起床了,他站在那里,完好无损。

    “哥,早上好。”阿尔敏对我道。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朝他微笑起来。噩梦令我的精神有些失常,我大概明白了对人类最大的惩罚。

    什么都不用做,让他陷入漫无止境的等待,只有等待,在这无穷尽蔓延的痛苦之中。

    这一周里……我和阿尔敏待在一起。前三天是最难熬的三天,那三天里我甚至不记得我自己做过什么。我只是留在阿尔敏身边,他玩游戏时我在计算实验数据,我不愿意去实验室,这令数据结果停留在某个阶段。

    我给他讲了很多童话故事……除了这个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让我意识到,我平日生活的枯燥无味。

    偶尔会回复谢意的讯息,我是一个不擅长交流的人……和我的家人朋友交流并不频繁。当我打开终端,我发现,不知不觉和长官的联系变得十分密切。

    马铃薯和西红柿选哪一个……今天的天气绿植是否放出去,西装的袖扣戴哪个,荷包蛋的形状,这些全部都要来问我。

    我原本想要视而不见,他总是给我发……让我不得不回复他。

    当一百六十八个小时进入倒计时,我和张恒守在病房舱,我们两个哪里都没有去,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等待时间过去。

    阿尔敏坐在床边玩游戏,我的草稿纸上画了很多无意义的字符,张恒在摆弄他的机器人,我们同时陷入某种平静之中。

    这个时候我厌恶自己对数字的敏感,我心里在倒计时,每一分每一秒,我的心脏跟随跳动。

    “阿尔敏,待会可以准备出院手续了。虽然很晚了,家里冰箱还有黄油和红茶,我们回家把蛋糕胚烤了……前两天我在旧集市买了个小火炉,可以用来烤面包和烧茶,一起试试怎么样?”张恒开口道。

    倒计时结束时,阿尔敏放下了手里的终端,他说了一个“好”字。

    结束了。

    我耳边依旧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掌心冒出来一层冷汗。远处教堂的钟声在这时响了起来,尽管是傍晚的钟声,却令人感到十分亲切。

    “阿尔敏……我们可以回家了。”我开口道,朝阿尔敏微笑起来,他放下了终端,我的手掌放在他的肩膀上。

    “没事了……我们回去吧。”我抱住了他,侧目时和张恒对上目光,我们两个人同时笑起来,这是最近半个月头一次能够放松,可以喘口气。

    “护士告诉了拆线时间,在一个星期之后,到时候还要来一趟。如果不想来的话,到时候我们叫个私人医生就好了。”张恒说道。

    阿尔敏在医院的东西并不多,我庆幸于人的心情可以转变的如此之快,在倒计时结束之后,我似乎浑身轻盈了。

    我们三个去办理了出院手续。机器人跟在我们后面,它的肚子里放着我们带来的书本和饭盒。

    离开医院时,我注意到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雾霾没有那么严重,远远地能够看到尖拱顶建筑物,也能见到窗台那里的扶郎花。

    “如果是夏天的话,这样好的天气,应该能够见到红色的天空……阿尔敏,之后我们一起去看吧。”我对他道。

    阿尔敏点点头,他表现的和之前一样,依旧沉迷终端,我注意到他看终端的时间并不怎么多,常常在看我和张恒,也在听我们讲话。

    从这一刻起,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可以向未来许诺,能够讲以后。

    “哥……很喜欢夏天吗?”阿尔敏问我道。

    “嗯,最喜欢夏天。夏天的炎热很有生命力,有很多植物,五彩斑斓又绚烂。”我想了想对阿尔敏道。

    “阿尔敏呢……阿尔敏最喜欢什么季节。”我问道。

    “哥,我没有什么喜欢的,”阿尔敏说,“可能我和大部分人一样……对待四季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感觉它们在不停变幻,并没有哪个最喜欢,哪个最不喜欢。我觉得都很好,也都很不好。”

    张恒在一旁赞同的点头,“没错……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每个季节都有值得看的风景,都很有趣。”

    “这样说也没错,是我狭隘了。”我笑道。

    “哥之后还要去实验室吗?”阿尔敏问我道,“还是打算去郊外……去那里的教堂。”

    “还没有想好。阿尔敏,当然是先在你身边照顾你,现在可不是在医院,你以后有什么事情不能再找护士了,只能找哥哥们。”

    “………”阿尔敏,“哥,我现在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

    阿尔敏又对张恒道:“哥,我想吃橙子蛋糕。”

    “橙子,家里应该还有吧……如果没有的话,让林问柳去买。”张恒说。

    朦胧的月亮从云层里探出来,它拉长了我们的影子,像这样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远处传来的悠扬曲调,仿佛在为我们送行。

    我们一起回到家,阿尔敏去房间里整理东西。我和张恒趁空隙的时间,把炉子点开,我们从冰箱里找到了橙子和胡萝卜。

    张恒从旧货市场买回来的炉子,我猜应该是战前产物,它上面印了当时宣扬和平宣言的标志,花纹图样五彩斑斓,生锈之后依稀难辨。

    在佩德兰的冬天,我们升起炉子里的火,上面放置了温水和隔离盘,烤好的橙子蛋糕和热茶放在上面,用餐具把一磅蛋糕分开。

    “阿尔敏,来尝尝,你张恒哥烤的橙子蛋糕,这次难得形状做的不那么奇怪了。”我朝门内喊道,阿尔敏打开了门,他的头发放下来了,房间里亮了一盏小灯。

    “头发有点长了,阿尔敏,明天我们出门去把头发剪了……怎么样?”我笑道。

    “我也要去,我的头发也该剪了。”张恒说道,他倒了一杯茶,用的是上回修女送的茶包。

    “我按照她说的泡……味道确实好很多。”

    阿尔敏坐在我身旁,我们三个人围绕着炉子,橙子蛋糕上放了切成块的橙子,还有小银叉子。这是张恒买的餐具,张恒在每一份上面都刻了我们的名字。

    “这个张恒哥选的叉子吗?”阿尔敏问道。

    “嗯,路过顺便买了……阿尔敏,明天剪完头发顺便去逛逛怎么样?平常我们还是太拮据了,我和你小柳哥拿到的专利费……最起码这几年生活都不用怎么操心了。”张恒大方道。

    “张恒,阿尔敏可能用不到你给他买,他自己接了很多实验室的单子,用终端赚了不少钱。”我微笑道。

    阿尔敏闻言眼中稍稍地变化,应了一声,“嗯……蛋糕很好吃,谢谢张恒哥,我自己有钱,张恒哥不用担心。”

    空气里飘着橙子香和红茶香,剩余的橙子张恒做成了牛奶,把它们兑在一起。留下的橙子皮,他全部收集起来了,我注意到了。

    张恒对我道:“剩余的橙子皮,可以做个小桔灯之类的,说不定能用到……先留下来。阿尔敏房间里缺一个台灯。”

    “……我跟你一起做吧。”我对张恒道。

    “哥……除了台灯之外,能不再给我做一个放终端的架子,我的桌子上缺一个。能变形最好了。我看很多孩子都有。”阿尔敏道。

    “那当然了,其他孩子有的,阿尔敏也要有……只是一个架子那么简单,我用那些废铁很快就能做成。”张恒道,“让科学家做这个,简直是大材小用。”

    我不由得笑起来,阿尔敏看着我,他对我道,“哥今天笑了很多次。”

    “有吗,”我下意识地摸自己的脸,眨了眨眼,唇畔又忍不住扬起来。

    “那当然了,阿尔敏,你出院了,我们都很高兴。我们只想让你安然无恙。”张恒说。

    “嗯,我知道。”阿尔敏说。

    他吃着橙子蛋糕,我注意到他在打字,凑过去看一眼,是写给海格的信。我不小心看到了内容,大概意思是一切平安,简单的汇报日常。

    “哥,不要偷看我的屏幕。”阿尔敏扭过来对我道。

    “我不是故意的,阿尔敏,抱歉。”我对他道,挠挠自己的脑袋,收回了目光。

    我们一起吃完了整磅橙子蛋糕,牛奶也全部喝光。我们在炉子旁边坐着取暖,直到炉子的火熄灭,到了休息的时间,我们各自回到房间。

    阿尔敏已经把房间收拾好,没有台灯,暂时用蜡烛代替。亮起的小小烛光,我坐在床边,他在桌子旁。

    “哥……明天不回去吗?去那个长官那里,我看见了,他总是给你发信息。”阿尔敏对我道。

    “不回去,阿尔敏……你似乎不太喜欢他。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我问道。

    “……我才没有,”阿尔敏说道,“哥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不能和哥一起,仅仅因为这个。”

    “我想和哥一起生活。”阿尔敏斟酌着字句,我注意到他在观察我的表情。

    我不太懂这个年纪孩子的心事,他对我产生的占有欲,我大概能够理解,我面对他时,总是变得无限纵容。

    “可以,阿尔敏,你想去哪里生活?去海边怎么样,”我认真对他道:“等我把这里的实验工作忙完……我们一起去海边怎么样?”

    尽管那里资源匮乏,但是那里远离人群,远离核辐射,尚存在净土。

    阿尔敏:“……哥,你认真的吗?”

    他深褐色眼底翻出的神色,一瞬不眨地盯着我看。

    “当然是认真的,只是我意识到,现在我仍然无法离开这里。再稍微等一段时间……可以吗。”

    “我可以等……哥,你的每一句话,在我这里就像上帝的旨意。”他对我道。

    “嗯……海边偶尔能够看见星星,比这里的天空要漂亮。”我看向窗外,床边的蜡烛熄灭,周围陷入了黑暗之中,我侧目能够看见阿尔敏的脸颊。

    “我现在就想到达那一天。”阿尔敏在我身旁道。

    “阿尔敏,我们的人生中,很多的时刻,能做的只有等待。那一天……在不远处,我们终有一天会抵达。”我对他道。

    “明天……去为你买一罐星星怎么样。每天数一颗,数完了我们就去海边。”我对他道。

    他嗯一声,在我身旁闭上眼睛,我看着他的侧脸,他的手掌碰到我的手腕,传来温凉的触感。

    “不买也没关系,哥……我跟你讲过。我可以忍受。”阿尔敏轻轻地说。

    窗外夜色深重,我们在黑暗的窗台下轻声讲话,对话变成了精灵的言语。像往常一样,计划着第二天要做的事情,计划着以后的未来。

    寒气透过窗台缝隙传进来,我在入睡时恍惚间听见了楼下传来的钢琴音。楼下的邻居已经去世了,或许是教堂传来的……半夜有人在那里念诵。

    那曲调悠扬偏长,绪绪落在耳边,让我的思绪跟着飞到很远的地方去。

    我来到了我想去的地方。蔚蓝色的大海,它们充斥着阳光明媚,海水在其中波光粼粼。没有恐怖的风暴,也没有漫长的黑夜,只有阳光和温暖。

    海边的小屋里,我和阿尔敏在这里,我们在这里生活,这是不远处的将来。

    我并没有在那里待太长时间,我想起还有没做完的事情。眼前的事情……我要带阿尔敏去剪头发,去给他买冬天的新衣服。我们没来得及过圣诞节,现在并不晚,给他准备一些礼物,带他去做弥撒诵玫瑰经。

    我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这么的走啊走啊……直到抵达出口处,这里是梦境结束的地方。

    凌晨,我睁开眼,半夜的风把窗户吹开了。我起来关窗户,冬天的寒气侵蚀着我。

    阿尔敏被吹的脸色很差,我重新为他盖上被褥,现在太早了……天亮了再喊他更好。

    我在床边盯着他的侧脸看,他那样的姿势,一动也不动,面容平静,如同陷在美梦之中。

    天亮时,我喊他起床。

    “阿尔敏,起来了,今天我们一起准备早餐怎么样。”我轻轻地晃了晃他,我面上仍然带着微笑。

    “阿尔敏。”

    时间陷入了某种死寂之中,诡异的静谧落在我耳边,它们争先恐后地朝着我身体里涌入,我察觉到阿尔敏仍然是那个姿势。

    他没有任何反应。

    外面在此时响起了钟声,或许是有人死了,正在做祷告。钟声低垂而沉重,像是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

    我缓缓地去触碰他。

    ——冬天的早上,阿尔敏睡了过去。

    第75章 075

    下雨天, 潮湿的冷气朝教堂里蔓延,那水汽朦胧的罩在我身体上,令我分辨不清现实和梦境。我仍然在梦里,回到了那个海边, 我要到那里去。

    身旁传来嘈杂的人声, 有的时候, 我有着不符合年纪的蠢笨。在这样的场合,理应保持成年人的体面。

    难道要像一个孩子一样不愿意接受现实, 大吵大闹之后再接受吗?

    “这是很少见的现象……哪怕一周出院了, 复发的可能性很小,但是不意味着没有几率。十分抱歉, 请你们节哀。”

    “葬礼申办需要他的身份证明。他的全名是阿尔敏·莫里斯。出生在多姆阿莱勒, 我们建议葬礼在佩德兰办。如果使用防辐列车带走他的遗体……回到那里,即便是冬天,可能遗体情况不容乐观。”

    “……你们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我理所应当的保持着成年人的体面, 当我西装革履,戴上名为绅士的面具, 在正规的场合保持着体面与克制。这令我难以呼吸。

    灵魂某处破裂, 它们挣扎着想要从身体里出来,我的外表有些支撑不住。我保持着礼仪与微笑,这一切令我疲惫不堪。

    “是的……葬礼在佩德兰办。我们并不会给医院添麻烦,我是他的亲人。”我回答道。

    回答完一切问题, 工作人员给我们开了一张死亡证明。凭借这个证明确认火化时间, 在葬礼结束之后。

    白色的菊花, 它们花枝枯白,细密的枝叶令人联想到死亡圣洁的花束, 我触摸着菊花的花瓣,它们和阴沉沉的下雨天十分相配。

    “……都好了吗?”门口处,张恒站在那里,他和黑白的写字牌相邻。他平常很少穿黑衣服,配上他惨白的脸色,像我怀里凋零的菊花。

    “好了。”我朝他微笑道。

    “……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讲话,我只记得那是很长很长的路,仿佛没有尽头。

    葬礼办了整整一周。我和张恒没有邀请什么人来,我们安安静静的在教堂度过了一周。这一周的时间,牧师和修女为阿尔敏祷告,让上帝引领他的灵魂前往安息之处。

    管风琴的曲目压抑而醇厚,如同生命的序曲,它们随着风声落下,又轻飘飘地挥离人间。

    阿尔敏安静的躺在棺椁里,周围的永生花束围绕着他,衬得他的脸色宁静祥和,像他睡着时那样。他走的并不痛苦。

    或许他一直都很痛苦……他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并不会向我们说这些。他总是安慰我们,在生病时表现得毫不在意。

    “愿上帝给予我们爱和恩典,相信那流泪撒种的……神必使他欢呼收割。永生花为阿尔敏·莫里斯铺开福音,令我们不再悲伤,不再流泪,不再痛苦,重塑这感念爱的人间。”

    牧师在棺椁旁为阿尔敏洒下圣水,阿尔敏脸上落下水珠,他毫无反应,我多么希望……他在此刻醒来,让这些仪式全部都变成一场闹剧。

    这些并不会发生,如果按照我想的那样……现实世界拥有它独特荒谬而统一的运转方式,绝不屈从于个人意志。

    棺椁穿过永生河,这里是用水泥石砌成的地上河,河流平静而幽寂,它们是死水汇聚而成的。据说只要穿过这条河,逝者会和生者在这里分离。

    熊熊的火焰燃烧起来,人体在焚烧时,被称为净化的洗礼。事实上这并不怎么体面,在焚烧时的气味声响,全部随着扩散而出。活生生的人体变成一摊骨灰。

    “林博士……我在新闻报道上见过你。我哥哥因为你的科研项目而好转,他也做了那通手术,十分感谢你……请你不要难过,他们死在这里,至少能够拿到骨灰。很多战场上的人们,他们什么也没有留下,就那样凭空消失了。”

    “核武器爆炸的时候,砰的一声,之后会变得非常安静……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有人在跟我讲话,我看不清他的脸,我眼里只有那团燃烧的火焰。我朝对方微笑起来,我的笑容令对方愣住。

    “……谢谢你,或许是这样。”我对他道。

    对方显出几分尴尬来,变得手足无措,小声对我道:“您……您不怎么难过就好,原本我还担心您。您没有哭泣……实在是太好了。”

    在葬礼上没有落泪,这是十分失礼的事情。我的难过没有充斥在眉眼间,它只是轻轻地飘过,在我灵魂上留下一道伤痕。

    经历了一个多小时,那团火焰逐渐地越来越小,它熄灭了,变成一缕渺小的青烟飞散而去。

    我们抱着骨灰盒从教堂离开。可以不请教堂置办葬礼,我们自己可以办,我只是不想阿尔敏错过神的祝福……尽管神的祝福并不一定存在。

    回到家时已经在深夜,这是原本我们三个一起生活的地方。直到现在,阿尔敏的帽子放在出门玄关的地方,那里还有他的手套和围巾,他的很多终端芯片。

    这些还没有来得及整理,我和张恒在同一处,我们并没有讲话,沉默的气氛充斥在我们之间。我明白的……我们的心情并不允许,它现在跌入某个密封的盒子。

    我和张恒各自被关在里面,某一天,我们从密封的盒子里走出来,到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看不见那一天。

    “我出去走走,需要我给你带咖啡吗?”最终,我留下这么一句。

    张恒看向我,他眼中尽是疲惫。

    “不用了……林问柳。”他对我道。

    那一天,我出了门,就像不久前的一天,我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听见伊布尔死讯的时候?还是列恩被送上法庭时……或者拉美斯被枪毙的那一刻,我的心陷入死寂之中。

    我在这座城市游荡,此刻,我已经知晓自己要到哪里去。我如同一个吟游诗人,在路过时,总会被富有诗意的黎明吸引……但那并不是属于我的黎明。

    明天……它仍旧离我十分遥远,需要我走很长的路,甚至到我生命的尽头,我未必能够见到他。

    我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我只记得自己来到了长官楼下。楼上的灯在亮着,我在外面待了一夜。

    天快亮时,我从那里离去。我清楚,楼上属于我的安息地,谢意在那里,他总是充斥那一类角色,在我疲惫时,我停靠在他身旁,短暂的休息。

    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我哪里也不想去,我在深夜听巷子里传来的动静。彻夜通明的实验室、吟诵声充斥的教堂,黯淡的酒馆,墙壁上凋零的蔷薇。

    身躯非常疲惫,我却不想停下,直到耗尽我的全部力气为止。只要我仍然在路上,不会有时间用来胡思乱想。当我停下来时,阿尔敏充斥在我的脑海里。

    深夜的迷雾,它们笼罩着我,迷雾深处,我仿佛见到了蓝色的火焰。它们凝聚在一起,汇聚成一道熟悉的身影,那道身影在向我招手。

    ——过去。我听见他在说。

    我朝那道身影走过去,当我踏入迷雾之中,冷气充斥在我周围,它们刺痛我的皮肤,那道身影消失,我骤然清醒过来。

    前方是一处正在施工的路段,它上面写了大大的警示牌,暂时是一座废弃的大楼。我来到这里,不知是受了什么的指引。

    阿尔敏……是你吗。你在怪我,如果我那天晚上,能够早些察觉……早点送你去医院,是不是不会是这样的局面?

    一旦停下来我会开始自我反刍,这份痛苦无时无刻不在阉割我,将我的心绞的皮开肉绽。

    我来到了温暖的橱窗前,隔着落地窗,我看见了温暖的一家三口,这么晚了,他们仍然围绕着火炉聚在一起,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能感受到幸福。

    我的意识被吸引,令我无法挪动步伐。这样的画面充斥在我瞳孔里,我难以动弹。我的心倏然一震,身体难以忍受的弯下来,犹如一道棒子将我打垮了。

    双手不受控制地弯曲,嗓间想要发出声音,我有话想说……我张开嘴巴,却又一个字都讲不出来。所有的言语,全部化成了无声的发泄。

    阿尔敏……阿尔敏。

    原本我们应该这样的,属于我们的幸福,它为何如此短暂?为何这么早的离去……上帝,你为何如此残忍。

    我察觉到了一些极端的情绪,我对那些信仰之类的……头一次产生了怨憎。在我意识到时,我有些恍然,不应该是这样的。自身的无能为力,转化为愤怒,这是最低级的情绪。

    不应该有。可我不过是一个低级人类……我的喜怒哀乐,我无法完全自我掌控。甚至我想要流眼泪,却发现眼泪已经流干了。

    生活总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离别,令我束手无策,难以应对。我既无法做到安然无恙,又无法完全怨恨,我在两者之间游荡,陷入自我扭曲之中。

    ……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或许我应该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去榨取自己所有的价值。有科研才能,献身科研事业,我的才能并不属于我自己,它属于全人类。

    那么我是什么呢……我存在的意义,我无法感知,我只是浑浑噩噩地待在这幅躯壳里,静静地等待生命的流逝。

    感受太多总是令人厌恶,这些都是奢侈,一个敏感的人,他往往不适应生活在群体之中。在群体里,意味着要抛除一部分自我。

    我总要回归群体之中。

    不知道在外面游荡了多久,时间的流逝对我来说没有概念,我有时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有时在教堂外面,有时在地铁站的通道边,有时蜷缩在酒馆外面。

    路过的人朝我投来目光,我想我看起来并不像流浪汉,我察觉到他们在同情我。我朝他们微笑起来,还好认识我的人并不太多……某个小女孩施舍了我半磅粗粮面包。

    当清晨的光照在我脸上时,我恢复了理性,那些痛苦和悔恨全部被我压在最深处的角落,我戴上了绅士面具。由于我的皮囊总是给予女性好感,总是有路过的女性不忍心而打赏我。

    某一天,当我的科研工作结束,我或许能够去感受平凡的生活。

    我在风和日丽的日子前往了教堂。佩德兰的冬天只有两个半月,在冬天的尾巴,已经显出春意。春天来了,它伴随着阳光与温暖,榆树上冒出来了新的枝芽。

    内堂里有人在诵经,我看见了修女的身形,她们泡的茶总是柔软而芬香,我收到了一份玫瑰经残卷。

    “看您在教堂外面停留了三天……我很抱歉,并非有意窥见,您能来到这里,我很高兴。”修女对我道。

    “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夜晚可以待在这里,冬天的寒风它们过于残忍,上帝会收留失落的人们。”

    我接过了那杯茶,十字架透出的光亮折射在我面前,它通过花窗形成五彩斑斓的光影,修女的笑容映照其中。

    “……谢谢您,我并非没有地方可以去。”我对她道。

    我想起来,这些张恒或许会喜欢,它是用玫瑰冷泡的,里面加了一些锡兰红茶和羊奶粉,泡出来却是咸的。

    “您愿意的话……能否送我一些茶。我想带给我的朋友。”我对修女道。

    修女闻言微笑起来,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给我塞了一些茶点,它们用了布包装起来,上面绣了天使和圣母。

    我的理智回归,接下来,我不可以再错过繁星。我残余的爱仍然在人间。阿尔敏……你愿意的话,能不能再来梦里见我。

    回去的路上,我开始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见到张恒之后,我应该怎么跟他讲……他可能会问我这几天都去做什么了。

    我可以直接跟他讲,原本我的心情很糟糕……现在我已经调整回来了。接下来我们一起去一趟多姆阿莱勒怎么样?把阿尔敏的骨灰送回那里去。

    红茶是从修女那里得来的,她们受到了来自上帝的馈赠,泡的茶味道都很好,并且善解人意,她们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之一。

    我在心里已经组织好了措辞,碰到自己的嘴角,我微笑起来……这样笑的话就可以了。

    楼下的院子十分安静,隔壁的教堂在奏曲,这曲调十分熟悉,是我听过的那首布尔什维克主义进行曲。它们曲调宛转,落在耳边轻轻敲击心灵。

    “张恒。”

    我推开门,屋子里空荡荡的,迎接我的只有寂静。张恒并不在这里,桌子上留了一张纸条,上面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个深重的黑点。

    他离开了。他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最后什么都没说。他认为我一切都明白,他无法待在这里的原因,以及无法和我见面的原因。

    明明我们被困在一处,却没办法互相释怀。

    这一切的一切,画上一个尘封的句点。

    第76章 076

    我记忆中的这个冬天……为何如此漫长。那些片段充斥在我脑海里, 昏沉的大海边,我没能看见阿尔敏。只有一盏空空的小灯留在那里。

    ……有谁在我身边?谁在呼唤我的名字。

    我记起寒冷的夜晚,我见到的橱窗,我在教堂外面听见的吟诵声, 这些……我想起来了, 我在外面流浪了几天, 还收到了赠予。

    我的意志支撑着我,我的身体承受不住寒冷而失去活力。是谁在我晕倒之际接住了我, 我耳边出现的嗡鸣声, 如同撞进了一片嗡嗡的玫瑰经里。

    睁开眼之后,我看清了自己在哪里。在长官家里……我身旁的人, 谢意正垂眸看我, 他掌心的毛巾,铺在我脑袋上。

    “林问柳……你再不醒过来,我要把你送去住院部了。”谢意对我道,他握住了我的手腕, 讲这些话的时候嗓音冷漠。

    我脑袋仍旧晕乎乎的,感激地看向他, 我想和他讲话, 高烧的身体不允许我这么做,只是抬起手腕已经费了我很多力气,我侧过头又睡了过去。

    难道我……要这么死掉了吗?

    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我晕晕沉沉的, 谢意的面容在我眼中变得模糊。我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刻。

    那一幕在我记忆里变成了旧相纸, 他来到科研中心, 成了我上司。年轻冷淡的上校,我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我在他床上, 他在照顾我。

    我直觉并不会如此,这样病死属于浪漫主义的死法,当我情愿如此时,上天才不会这么好意的安排给我。

    多是让我经历惨败的病痛,让我从病痛中醒来,经历反复折磨之后,既死不掉,也无法解决生病的身体,只能苟延残喘的继续活下去。

    我在期间醒来几次,除了谢意,还有其他人来过。那些白衣天使……医院里的医生们,他们穿着白色的制服,我敬畏他们,同时厌恶他们。

    长官……为什么要将我带回来。原本,冻死在街头可能是我的宿命。

    你总是对我不忍心,这样的情感充斥着我,守在我身旁,伴随着可以触及的温暖,这温暖令我感到痛苦。

    ……我不知道要如何回应。

    我这样的人,似乎总是带给别人不幸。

    最浓烈的伏特加,当他进入喉咙的时候,那一瞬间的热烈是否会带来沉醉,令人彻底忘记烦恼和痛苦?

    或者是在橘子园里,与世无关的地方。那里只有迷雾和草木,每天为了生计而忙碌,再没有烦恼要想其余的事情。

    我意识到,我又开始幻想了……我总是幻想根本不属于我的生活。我应该睁开眼看看,谁正在因为我的逃避而受苦,在我昏迷时,我身旁的人会为我病重的身体承担代价。

    “………林问柳。”我听见了朦胧的低语,宽厚的掌心碰到我耳边,他轻轻地摩挲着我的发丝,我从未见过长官这样的一面。

    尽管他常常叫我的名字,这样的语调,令人想起夏天被烤好的面包,柔软呢喃的吟诵。

    “不要难过。一切都会过去……总会有遗忘的那一天。”

    我听见了谢意的声音,他掌心放在我眼皮上,遮掩住了我的视线,我听见了一声轻叹。

    黎明与繁星同时离我远去,我在白天与黑夜交织的缝隙里,它们都消失了,我不知道自己该归属于哪里。

    我的意识在无止境的漫游,它们有时候躲起来,不愿意去看过去发生的回忆,也不愿意去探寻正在发生的事情。只有时间依旧在流逝,偶尔我的意识在冒出来。

    大多数时候,谢意在我身边,我察觉到他在照顾我。为我擦拭流下的汗水,给我打营养针剂,在我身旁和别人讲电话。

    他长久的注视我,那份注视深沉而漫长,并不是在看他的养的植物,也并不是他常常使用的袖扣。

    就像我藏在书架后来的牛奶瓶、玫瑰币,长官送的兔雕一样。我把它们全都藏起来,那是我最珍视的东西。

    我感到他心情低下。

    不必难过……我只是睡了一觉,他仍然在我身边,我总会有醒来的那一天。

    当他为我处理身体时,我意识到我清醒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我多了很多时间,思考变得漫无目的。

    某天……我睁开双眼,他仍然在为我擦拭身体。我与他对上目光,他动作顿住,久久的注视着我,空气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我的手腕被他握住,我眨眨眼,手腕处的力道有些重,他要把我捏碎了。

    只是一段时间保持沉默,再开口讲话变得十分生疏,我张了张嘴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林问柳。”谢意俯身看我,我和他面对面,其实我可以更早的醒来。在几天前……几周前,那个时候我一直在听他的动静。

    谢意眼底锐利而深幽,那样的盯着我看,他的手掌压着我的肩膀,让我以为他会揍我,我知道他不会那么做。

    我讲不出来话,原本应该向他道歉,只能微微侧开脸,不好意思地朝着他微微一笑。

    他肯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最终,他只是捏了捏我的肩膀,指腹侧面触碰到我的脸颊,问我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晕过去了半个多月。医生说你是装的,我并不愿意相信。”

    我盯着他的手掌看,闻言讲不出来话,我只是感到非常疲惫,那份疲惫笼罩着我,在我身体上划了很多道伤口,一动作就感到疼痛。

    我朝他摇摇头,他碰到我的额头,掌心贴在我脑袋上,对我道:“我会再请医生过来一趟……为你检查身体,我可以那么做吗?”

    视线另一侧的落地窗,窗帘遮掩了一部分,我看到了外面的一片梧桐树,它们长出来了新的枝芽。大自然的变幻如此迅速,从来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谢意仍然在讲什么,我却没有听清,我只是听着,他的唇畔在我面前张合,随之稍稍皱眉,没有再跟我讲话了。

    他仍然不放心我,在晚上时,我睡觉的时候,守在我身边。我扭头朝他看过去,月光照亮他的侧脸,这种感觉,好像床边多了一盏灯。

    长官是森林里的萤火虫,我是某株被照亮的植物,大概是含羞草之类的。当他接近我,我会下意识地封闭自己。

    灯……我想起来,原本我和张恒说好了,我们要给阿尔敏做一盏小桔灯,阿尔敏的房间里黑通通的,在深夜什么也看不见。

    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那样的黑夜,我突然感到心脏一疼,疼痛感过分真实,我的心脏缺失了重要的部分。只要想起来,筋脉牵扯着我的伤口,在上面轻轻地撒了一层盐。

    “……林问柳。”我要埋进被子里,我的手腕被谢意握住,他看着我,与我对上目光,宽厚的掌心传来温度。

    “是做噩梦了吗。不用担心……那都是假的。我在这里守着,不会让它们有可乘之机,请你好好休息。”谢意对我道。

    我的思绪被驱散一部分,我的双眼蒙上一层月光,温和的月光刺痛我双眸,令我想要流泪。它们在我眼里干涸,我盯着谢意看,手指弯曲蜷缩。

    “……谢意长官。”我轻声开了口,拇指勾着他的掌心,由于疼痛,我的心脏贴在床板的位置,它每跳动一下,都令我口舌发干,我冒出来一层冷汗。

    “长官……是马上要春天了吗?”我问他道。

    谢意对我道:“林问柳,春天已经来临了,在你昏迷的时间,楼下的梧桐树长出来了新芽,过不了多久,它们会展开枝叶……这座城市会恢复生机勃勃。”

    “等你好些之后,我们可以一起下楼看看。”

    我的心在冬天病死,它会在春天痊愈,直至轮回终结。

    交谈之后……我不记得是怎么睡着的。第二天,第三天……他一直在我身边。当我醒来时能够看见他,在我入睡时,仍然瞥见他的身影。

    十天的时间转瞬而逝,某一天,我发现窗外的风景再次发生了变化。梧桐树的枝芽开始长开了,它们在风里缓缓地变成新绿,偏嫩黄色的绿,星星点点的停留在枝干上。

    我想要出门看看。

    这个房间……我在这里待了很久,这里成了我温暖的巢穴。我在舱门前停留,当我推开门时,门外的谢意动作顿住。

    我们两人面对面,他看着我,我注意到他瞳孔深处的情绪,那份情绪能够感染我。他总是用冷漠的面庞来照顾我。

    有的时候,疏于防范,能够让我窥见他的想法。

    “长官……我看楼下的树好像发芽了,我想去看看。”我对他道。

    “好……”谢意一口答应了,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我的脑袋,对我道,“这当然可以。”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并没有那样做,我盯着他看,轻轻地凑过去,用脑袋触及他掌心,朝他微笑起来。

    “不用担心我,我已经好起来了。”我对他道。

    “……可以吃完早餐再过去吗。”我问谢意道。

    “……当然可以。”

    谢意为我准备了丰盛的早餐,我们似乎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人并不能让感性维持太久的时间,当理性恢复时,那些难以忘怀的……被称之为惨痛的事物,它们全部悄无声息的藏起来。

    用剩余的日子,来隐藏某个漫长的寒冬。

    “林问柳,尽管这是出于担心,我想我会和你一起去。”谢意对我道。

    我坐在他对面的位置,料理台边,我盯着壶里的红茶看,我对他道:“原本就是想和长官一起去……长官,我知道一种泡茶的方法,能够把冷泡茶变得很好喝。”

    “我想试试可以吗?”我询问道,得到的答案自然是允许。

    我从谢意的茶柜里找到了玫瑰红茶,它们搁置在铁盒里,我把它们倒出来一部分,找了空余的茶壶,浸泡时间需要一晚上。

    大概十个小时左右最佳,羊奶第二天再加。

    早餐做好了,食物进入胃部,我很久没有吃饭,尽管它们是温热的,咽下去之后依旧反胃。它们在我胃里翻江倒海,引起我的胃一阵抽疼。

    我忍着疼痛,脸色或许有些苍白,引得谢意看向我,他给我倒了一杯牛奶。

    “难受的话先喝这个……太久没有进食,身体需要适应的过程。”谢意对我道。

    我应声,冒出的冷汗令疼痛得以缓解,他的目光始终在我身上,以至于他罕见的拿反刀叉。

    我们两个人同时意识到这个问题,他自如的把用反着的刀叉进食,我视线里晃过他指尖,思绪某一刻产生混乱。

    “天气开始回暖……还会有倒春寒,这是我们民族的说法……林问柳,请戴上这个。”谢意用围巾将我裹得严严实实,红色的围巾,这样的亮色触到我脸颊,我埋在里面没有讲话。

    下楼时,他时不时地侧头看我,我收回目光,蔓延在我们之间的气氛……这气氛低微却持久,笼罩着我们,让每一个动作都变得欲言又止。

    “如果你想在外面过夜……我可以和你一起。林问柳,酒馆之类的地方,至少找个有暖炉的地方,我不想你的身体受苦。”谢意对我道,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掠过我脸侧。

    我的手指触碰到他的衣角,他讲出来这样的话,我触碰到他时,下意识地收回手指,高烧的感觉在我身上重现,我好像又要发烧了。

    他的意思……他的意思委婉而生动,他知道我在外面当流浪汉,决定和我一起不回家,陪我一起做我想做的事情。

    我可以这样解读吗?

    “长官……我不会再那样了。”我轻轻地对他道。

    “………那样的话也没关系。”谢意停下来,他认真的对我说,“我以前在战场上也是这样生活……并没有哪种生活是最好的。”

    “如果那样能令你好受一些的话。”谢意补充道。

    是这样吗?可是我们……我们的关系。长官,值得你那样去做吗。

    我在心里情不自禁地问,我和他一起来到楼下,军区院外,这里的梧桐树冒出的绿意,它们仍旧光秃秃的,只是在它们身旁停留时,能够闻到若有若无的气息。

    春天的气息,它们悄无声息的来临,佩德兰的暖阳远远地悬挂在天边,它们穿透迷雾,笼罩着这座城市。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我看向身侧的谢意,手指轻轻地触碰他,不经意的碰到他指尖,这是我无声的答案。

    第77章 077

    “长官, 您回来了吗?”从玄关听见了动静,我朝门外的方向看了一眼,远远地喊了一声。

    “嗯,林问柳, 你在准备晚餐吗。”他换下了外套, 房舱里暖气开的很足, 我闻言应声,在料理台忙碌。

    这里放着我刚刚打好的鸡蛋、营养液, 我的一部分手稿, 和小型的精微计算器。

    “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我对他道, “对于核辐射的分离实验, 我找到了更有效的办法,可以大幅度的降低风险,提高手术的成功率。”

    我朝他微笑起来,在我堆的那些草稿纸上……最近我都在因为这件事忙碌。谢意偶尔回来的晚, 我会为他准备晚餐,他陪伴在我身侧, 这样的日子, 已经过了两个月……或者三个月。

    明明日子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却不愿意提起,在这生机盎然的春日,我模糊了时间的界限。

    “原本需要器官协助手术进行, 现在可以转移到皮肤组织上, 只需要切除掉一部分上皮组织就好了。”我向谢意解释道。

    谢意闻言看向我, 他眼底隐约带着几分情绪,对我道, “林问柳,恭喜你……这段时间你辛苦了。”

    我们明明抬头不见低头见,每个相逢的瞬间,当他看向我时,我周围的空气似乎停滞了。

    这种感觉随着我和他接触,越来越深。对视时,好像空气糅合在一起。

    “现在只差把它们整理一下,我的工作算是完成了……长官那边怎么样?空下来的时间,明天一起出门怎么样。”我问他道。

    我并不擅长做饭,我做的晚餐,不过是把谢意做的食物从冰箱里取出来,把它们组合在一起。

    “当然,”谢意对我道,“我的工作并不忙碌。明天的话,我们可以出门。”

    我哦了一声,我把煎锅里的牛肋骨捞起来,当我这么做的时候,谢意来到了我身后,他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来吧。”他的嗓音落在我耳边,我并没有戴手套,于是我给他让开了位置,看着他熟练的处理食物。

    我盯着他的动作看,热腾腾的食物放在盘子里,谢意取了西芹碎撒在上面,还给我切了小块的胡萝卜。

    “……怎么了。”谢意问我道,我看他的时间有点久。

    “没什么,长官,明天去郊外怎么样……我想去那里看看。现在那里想必一片生机。”我朝他微笑道。

    谢意应声,“那里靠近奶牛场,有一大片草原,就在上次我们去过的河流那里,现在过去的话能够看到新长出来的草茬。”

    “你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林问柳,头发应该剪了。”他触碰到我的发丝。

    提到这个,我握着刀叉的动作稍微顿住,低下头看着餐盘里的食物,事实上我并不想去剪头发。我不想去人多的地方。

    谢意看出来了我的想法,他对我道:“林问柳……你不想出门剪的话,待会我可以帮你。”

    这是一个很好的提议,我闻言看向他,眨了眨眼,“长官,真的可以吗?”

    “……可以。”

    因为谢意要给我剪头发的缘故,我进入了他的房间,这是他的私人领地。门舱打开,他去衣帽间找工具,我打量着他的房间,简单矜冷的灰色色调,柜子那里看到了一些地图和手稿。

    “林问柳,过来。”谢意喊我道。

    我闻言走过去,他找到了工具,让我坐在镜子前,他在我身后的位置,坐在床边,指尖碰到我的发丝。

    “只稍微剪短一点,可以吗。”谢意碰到我耳朵了。

    “当然可以。”我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我其实看不见自己的脸,已经很久没有照镜子了,我的脸色更加苍白,形成惨淡阴郁的肤色。

    加上我死气沉沉的气质,谢意在我身后,我是一具尸体,他大概是一副用来收敛尸身的冷漠棺椁。

    我想让自己看起来活泼一点,于是我努力地睁大了眼睛,镜子里的我看起来更加奇怪了,我并不是那种柔弱的长相,这样瞪大眼看起来很吓人。

    谢意显然注意到了,他动作稍微顿住,对我道,“林问柳……你在缓解气氛吗。”

    我没有再动作了,低着眼皮看自己的手腕,偶尔看他一眼,剪刀咔嚓的声音落在我耳边,银质的剪刀,在谢意手里像是一件艺术品。

    “长官,您会的真多。”我对他道。

    我扫见他的指尖,他嗯一声,对我道,“其实我这是第一次给人剪头发。”

    “………”他冷淡的语气十分随意,我在他放下剪刀时看向镜子,他把我的头发修的还算整齐,剪短了一部分,眉眼显露出来,额头空荡荡的。

    由于前后并不一致,我转转脑袋,发现左边的头发稍微长一点,右边的短一点,我看向谢意。

    “……”谢意轻声咳嗽,他触碰我的发丝,“林问柳,只是稍微有点不一样,下次就会有经验了。”

    他安慰我道:“你这样也很好看。”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夸赞我的外貌,我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头发,作为回馈,我对他道,“下次我也给长官剪。”

    “……不用了。”谢意对我道。

    我应一声,他的房间里都是属于他的气息,笼罩在我身侧,我有些不自在,我站起身,又瞥一眼镜子。

    “长官……那没什么事情,我要回去休息了。”我对他道。

    我看向他,这句话讲出来有点怪怪的,他也在看我,在我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叫住了我。

    “林问柳……要下盘棋再走吗。”

    长官喜欢下围棋。

    棋牌室在尽头的房间,谢意房间里也有围棋,他打开了一盏灯,我们在窗户边下棋。我看着天色一点点地暗下去,谢意的眉眼变得更加深邃。

    我想了许多词语来描述谢意的眉眼,他的眉眼更像傍晚时的长河,暗流涌动,邃深而锐利,看不到尽头。

    “长官,没什么想问我的吗?”我看向他道。

    在我放置的草稿纸那里,拟了专利方案,我在那上面同样写的有张恒的名字,这原本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完成的实验。

    谢意看见了,他从来不会多问。

    谢意:“我可以问吗。”

    “当然可以,”我说,“长官现在是我的衣食父母,我们拥有很深的信任。”

    “林问柳,看来你说谎的时候并不会眨眼,”谢意落下一子,对我道,“我想问的问题很多……你会如实告诉我吗。”

    “长官,人的表达只能表现出一部分自我意识,我无法确认自己能够表述多少……但是我愿意将这些努力告诉您。”

    “嗯……你这是在哄骗我。”谢意说,“你的那位朋友,我有一些他的消息,你想听的是这个吧……张恒去了科院,他收到了科院的邀请,去研究记忆型机器人了。”

    我有些惭愧,我的小心思总是被谢意看出来。他能从我的别扭里了解到我真正的用意,令我想要问他,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这样。”我装作不在意道。

    “那很合适他,听说他十分得信任,你不必担心他。”谢意对我道。

    我没有讲话,封堵住黑子的去路,我注意到谢意在看我,我努力朝他解释道:“长官,我并没有愧疚,也没有打算见他,只是这样……听到您说这些,这些已经足够了。”

    “我们已经不适合再见面了。”

    尽管我十分想念他。

    “林问柳,人有的时候就像童话故事里的那样……勇者踏上路时同样是孤身一人。每个人都是自己故事里的勇者,需要各自面对自己的恶龙。”

    “谢谢您……长官,您说的对。”

    “还有一件事,”我对他道,我讲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原本我是打算明天再交给他的,在他照顾我的空档,他不在家时,我为他做了一对袖扣。

    “长官……这个,我想现在给您。您不在家的时候,我收拾了机器人……家里也有很多您收藏的漂亮石头,这些是我用切割机打磨而成的,我觉得很漂亮……想要送给您。”

    棋盘上多了一对图案,萤火虫与小蘑菇。森林里的两个渺小存在,我莫名有些脸热,因为他看我的目光,或者是掌心里发烫的物件。

    灰暗的月光蒙在上面,难掩雾面的光辉。之所以给他做这个……他说的没错,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恶龙。这是给他的道别礼物。

    我意识到自己该上路了。

    “我在修理仪器时顺便做的,它们可能不是那么好看。对我来说……如果佩德兰是一片充满迷雾的森林,那么我是生长在阴暗潮湿角落的生物,就像这株蘑菇一样。长官像是萤火虫,常常照亮我,我很感激您。”

    “………”谢意低头看着那对袖扣,他在掌心里摩挲,对我道,“林问柳,你这些话听起来像是在演舞台剧。”

    额。我差点忘记了,他这样的不解风情,我注意到他的动作,看来他很喜欢,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那长官……您晚安,我们明天见。”我朝他微笑道。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剩余的工作一个夜晚可以处理完。从夜晚到白昼,整理完之后我看向窗外的天色,黎明驱散了迷雾,天边破晓翻出一片白。

    隔壁传来动静,我过去开了舱门,对谢意道:“早上好,长官。”

    “早上好,林问柳,我去准备早餐……你的黑眼圈,昨晚没有休息好吗?”谢意问我道。

    “有点,可能是要出门了,我有点紧张。”我朝他微笑道。

    “不用紧张。”谢意触碰我的额头,我看向他,他对我道,“一切都来得及,如果你不舒服的话,我们再回来。”

    我朝他微笑起来,“我知道了,谢谢您,长官。”

    我跟在他身后下楼。

    “长官,我要提交的申请昨天已经写完了,能不能麻烦您明天帮我交上去,您工作的地方离得很近。”我对他道。

    “……当然可以。”

    我们一起坐上前往郊区的列车。佩德兰的春天有不一样的风景,我看向窗外,据说有的艺术家会画窗外不同的风景。出来时天气仍然是好的,出门后开始变得阴雨绵绵。

    在下车时,我们意外碰到了长官的同事,我在不远处等候,谢意和对方讲了几句话,那是西语。

    战后统计,每个人平均会的语言大约三种往上。

    我看着他朝我走来,他的同事面容模糊,军装笔直,帽檐遮住面容,令人感到严肃低压的气场,和佩德兰的阴雨天很像。

    “长官……他是刚从前线回来吗?”我问道。

    “嗯,他从西部回来……听从上层的指示,前线形式十分严峻。”

    尽管我们取得了战争的胜利,联邦政府依旧不满,讨伐党……他们躲在了西部和东南部,那里仍然有残存的净土,仍有未被开采的丰厚资源。

    “我们的土地……想要复原大概需要两百年以上。联邦签署的停战协议刚好是两百年。”我朝他微笑起来。

    “当然,这其中牵扯了诸多元素。林问柳,那些和我们无关,我们的寿命无法抵达那一天,看不见人类未来的命运。”谢意说。

    郊外下起了小雨,风声呼啸而过,吹散在我耳边,远处的草原成为一片悠然的绿,这里的空气很好闻,有原野的味道。

    “有核磁爆的存在……短时间内,至少不会发动战争。”谢意说。

    我头顶上多了一片黑色,谢意撑起了一把伞,我们一起走在泥地里,松软的泥土沾在靴子上,雨声落在伞面上几乎没有声音。

    “长官……上次我们一起来这里,我总想再来一趟。秋天的风景冬天的风景不同,这里的春天……如果等到夏天,可能又是另外的风景。”

    阴郁的天空,灰色的建筑物,吹向天际的长风,流动的绿色,它们形成了一副完美的画卷。

    谢意撑着伞看向我,我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与背后的风景融合,定格在他瞳孔之中。

    “夏天……我们也能过来。”谢意对我道。

    所有的期望,都需要等待。

    “长官……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来到这里,算是我最后一个心愿了。”

    谢意眼中的情绪在消散,他盯着我看,尽管他撑着伞,他依旧被细密的雨淋湿了。

    我朝他微笑起来,算是为我们的离别装点一份体面。

    “原本我应该更早的离开这里……长官,感谢您陪伴我。我要去一趟多姆阿莱勒,把阿尔敏的骨灰带到那里去。”

    “除此之外……查尔林给我发了一封邀请函,对于人鱼能够产生的放射性物质,南方基地存在……我打算和他们一起前往科隆。”

    在这一天,我舍弃了所有的心绪,踏上了我自己的道路……命运展示在我面前,我无论如何迷途,最终指向只有一条。

    我并没有什么留恋,除了谢意,他在我眼前,犹如我耳边的心跳,我唯独对他不舍。

    ……他会责怪我吗。

    我看向他眼底,他眼底流露而出的情绪,风声在他耳侧流连,他长久地陷入沉默之中。

    “……我明白了,林问柳,如果这是你的回答的话。”

    至于这是什么问题的答案,我和他都心知肚明。

    第78章 078

    我前一天并没有休息, 尽管我非常困乏,我却久久的没能睡着。我脑海里浮现出谢意的面容,他对我讲的那些话……属于我们故事的篇章,理应走到这里。

    他的面容, 他的眉眼, 总是浮现在我脑海里……令我心绪混乱。

    我大概是凌晨之后睡着的, 我前一天在终端上买了前往多姆阿莱勒的车票,车票时间在下午。

    一整个上午, 我没能醒来, 房间里静悄悄的。在我醒来之后,我收拾了自己的行李, 我的行李并不多, 我带走的那些东西,都是一些珍贵之物。

    “……我送你去车站?”谢意问我道。

    从我醒来到吃午餐,我们并没有讲话,他大多时间都在看我, 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那目光悄然的藏在注视中,令我难以抵抗。

    我没有和他讲话, 我怕我一开口, 会请求他让我留下来,或者请求他随我一同离开。我并没有那样的资格。

    “……好。”我对他道,嗓间的食物令我有些难以下咽,我朝他微笑了一下, 尽管微笑十分勉强。

    “南方基地……科隆那里, 我曾经去过那里, 参与过爆炸实验。林问柳,希望你能够平安。”谢意对我道。

    “长官, 我会的。”

    我们两个像平常那样吃完了午饭,风平浪静的一个午后,佩德兰春日的艳阳天,他送我来到佩德兰的贝诺兹车站。

    贝诺兹车站,这是几百年前遗留的建筑,它们没有任何变化,站台上的人们十分稀少,在大片的云层下显得十分渺小。列车的钟点在倒计时,呼啸而过时带起一片残余的风声。

    我想起一年前的日子,那个时候,谢意和我一起,我们乘坐防辐列车离开科研中心,当时我在想什么呢?

    谢意注视着我,当列车擦过时,他的目光变得寂静而漫长,犹如在他眼里晃过了一个世纪,列车的呼啸声落在耳边形成悠久的弦音。

    “长官……以后我还能联系您吗?”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在风声里被压的很低。

    “……当然。林问柳,我会在这里等你。”谢意低声对我道,他低垂的眼眸,我从中看见了自己。

    他久久地注视着我,直到列车到站,有旅客下来,车舱里响起提示音,我该走了。

    “长官,再见。”我对他道,春日的一天,我踏上了防辐列车,我的内心能够称得上平静。

    车舱里十分寂寥,出行的人们,他们没有欢声笑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与隔阂,有些人看向窗外,有些看向终端,他们的表情漠然而平淡。

    我看向窗外,谢意仍然站在那里,我侧眸时,与他隔窗对上目光,他眼底仿佛有千言万语。

    如果这是一出舞台剧,我现在应该下去,赶在列车发动前,我朝他飞奔而去,气喘吁吁地到他面前,和他拥抱在一起。

    然而,生活既不是舞台剧,也不是童话故事,没有那样的戏剧圆满。

    我行李里装有阿尔敏的骨灰,他生前的物品,那些东西沉重的躺在我身边,当我注视它们时,我的心脏平静的如同一摊死灰。

    “嗡——”随着列车发动,我看向窗外,久久地难以收回目光。我注视着那道身影,长官的身影在视线里一点点地变远,直到他变成渺小的黑点消失。

    ……我又能够做些什么呢。我感到十分的疲惫,窗外的风景在不停变幻,我希望这趟列车永远没有终点。

    我明明理所当然与他分别,到了这个时候,我的心情却又变得灰蒙蒙的。名为感性的情感从我心底冒出来,让我开始痛苦。

    有的时候,人很喜欢沉浸在痛苦的感觉,这样如同在朝伟大的悲剧献身,做了某个沉重的决定……好像承担着某个使命一样。

    我现在正是如此,伟大的悲剧,以及抛弃一切的轻盈……我在其中摇摆不定,没办法完全舍弃它们任何一方。

    同时,我也明白……那些被感性侵蚀产生的情感,随着时间的冲刷,它们总有一天会沉底,不会再浮上来。

    我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忍受。

    黑夜,车窗外什么都看不清,我在晃荡的车厢里醒来,颠簸的路程,通过核辐射区域时,车窗外的植物变得逼仄骇人。

    它们变异的枝桠贴着轨道生长,沿路擦过车窗,黑洞洞的树皮上长出来的躯干,远远地看上去很像人的眼睛。被砍掉的枝干……它们以另外一种方式在生长,生长出来的口器上扎满了刺。

    防辐列车穿过这片幽寂的森林,那些渗人的树枝,它们裹挟着列车,我猜用不了多久……它们会把这里的铁轨全部侵蚀。

    联邦如果要清理它们,大概需要漫长的时间。

    我在夜晚长久的注视窗外,看那些被核辐射侵蚀的植物。我在想它们与普通植物的区别,我在冬日见到的南洋杉……它们之间的区别。

    铁轨摩擦而过时产生的嘶鸣声,落在耳边成为序曲。我想……它们最大的区别是,这些植物它们没有了生命力,以枯萎的死亡姿态在生长。

    那些光明与养分全部消失,只剩下枯败的繁荣,朝着死亡高歌而去。

    凌晨五点三十分,我到达了多姆阿莱勒。

    这片海域如我第一次见它的那样,佩德兰的雾霾不在这里蔓延,这里的阳光充沛而明媚,照耀在海面上,蔚蓝色的天空与海洋形成倒影。

    我见到了海格,带来了阿尔敏的遗物。当我把它们交出去时,我在沙滩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它们深重的落在我脚底,连带着海格湿润的眼眶。

    “抱歉。”除了这两个字,我不知道讲什么,海格的眼泪令我喘不过气来,或许那场海浪……阿尔敏不应该出现在我面前。

    我应该死在那里。

    “林博士……我想这并不能怪你。我知道,这是他的选择,从他选择跟你走那一天……我应该已经做好了这样的觉悟。十分抱歉,我只是不太适应,还没有做好弟弟离开的准备。”

    海格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抱着阿尔敏的骨灰盒,轻盈的盒子,将他整个人都要埋进沙子里。

    “感谢你来到这里……感谢你把他送回来。”海格对我道。

    海格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他们靠近大海生活,要为阿尔敏准备海葬。在他离开之后,我一个人待在这里。

    远远地能够看见科研中心的大楼,那个反光的蜗牛壳,它仍然矗立在原地。海边的浪花朝着沙滩冲刷,我的影子被稀释而去。

    海浪在沙滩上翻涌留下的痕迹,浪花的声音,常常困扰着我的梦境,我又来到了这里……我不知这是否是某种指引。

    我在这里从白天待到夜晚,夜晚来临时,我前往科研中心,去那座我曾经来过的光之教堂。我的口袋里只装了一张皱巴巴的邀请函,那封邀请函曾经被我丢弃。

    那座院子里的小屋,它逆光的十字架,夜晚微薄的月光洒落,十字架照亮我的身影,春天的季节,这里的玫瑰重新开了。

    教堂里有钢琴音传来,它们连结着吟诵声,混合在一起,落在我耳边,灯火通明的窗户,我的脚步似乎变得轻盈了。

    “砰砰”两下,我敲响了门,在深夜打破了平静,曲子戛然而止。

    我听见了“嘎吱”一声,海娜为我打开了门,她看见我时微微意外,随即朝我笑起来,稍稍地向后退开,露出教堂里面的人影。

    海娜:“你们瞧瞧……是谁过来了。查尔林,快来看看,你心心念念的林博士,他来到了这里。”

    我身上承载了一路的月色,我看见了门后坐在祷告席上的查尔林,修理怀表的赫尔默森,以及醉酒的哈德桑。

    “你们好……很抱歉,约定好的时间在一周前,有些事情推迟了。”我朝他们微笑道。

    “天哪!林……很高兴见到你,晚上好,这样的夜晚,我原本还在向上帝请求,明天是我们动身的日子,再见不到你,上帝将会听见我的哭泣。”查尔林眼中浮现惊喜的神色,他那样的表情,眼底在发光。

    他大步朝我走来,随之抱住了我,过分的热情令我无所适从,他用力的拍了拍我的后背,我险些以为自己要散架了。

    “欢迎你来到这里。”赫尔默森对我道,他对我的脸色没有上次那么严苛,充满了平静。

    “嗝。”哈德桑喝了酒脸上涨红,笑眯眯地看向我,“林博士,很高兴你的加入,以后有机会……我们可以一起喝酒。”

    “天啦,很抱歉让你看到他这副模样,”海娜对我道,“林博士,请你不要介意,哈德桑醉酒的习惯仍然没有改掉。你放心……工作时他并不会这个样子。”

    我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我会和农场里的住户们赌博一样。我朝海娜微笑了一下。

    “没关系,”我伸出手掌,和查尔林握了一下手,“很荣幸能够加入你们……今后我们一起努力,为人类科研事业奉献一切。”

    “有关你做的分离实验……林博士,可以再聊聊吗?类似的分离实验,人类在经历鼠疫时,花了几百年的时间才分离成功,你实在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情。当这里你曾经的同事谈论你时,他们都对你赞不绝口。”查尔林对我道。

    他的性格怀揣着天真的热情,讲话时表情非常生动,洋溢的热情能够感染人。

    “我想,当我被送上法庭时,人们对我的谈论又是另一回事。分离实验并不难,毕竟现在的科研设备已经十分先进,并且有我的朋友跟我合作。我认为……合作的力量是不可忽视的。”我回答道。

    闻言海娜笑了起来,她坐在祷告席旁,我注意到她在玫瑰经旁写的一些数据,那些大概和铀链式反应有关。

    “林博士,谦虚实在是高尚的美德。您还有您的朋友……您们都十分了不起。我们曾仔细看过您发布的实验报告,其中的一部分实验我们也做过,但是没能完全推导出来。我们非常高兴,你们的实验报告发布之后……那天查尔林高兴的告诉我们,我们似乎隔空与您在思维上产生了共鸣。”

    查尔林:“没错……那种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赫尔默森……我说的对吗?”

    赫尔默森闻言在间隙里看向我们,回答了查尔林的问题,“我年纪已经大了,很遗憾,并没有产生你说的那种……类似于注射了兴奋剂一样的情绪。”

    另一边的哈德桑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他拿着酒瓶颤巍巍的坐起来,“查尔林大概和一百位科研人员有过共鸣……他当初也是这样哄骗我的。”

    “我并没有讲错,”查尔林解释道,“林,我想接下来的项目你会更加感兴趣……我们要前往科隆去,那里有以赫离为首的科研人员……他们曾经在那里做过有关人鱼的实验,找到了人鱼身上隐藏的东西……正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

    “那是可以拯救人类世界的物质。”查尔林注视着我,他眼底浮现出单纯的渴念,对我道,“林,我们会在其中获得一个平衡,如何复刻那种物质产生的效用。当然,它具体有什么作用……我们还没有见到。”

    “等我们到达那里……一切都会揭晓。”

    赫尔默森在调整他的怀表,怀表的轴心在抽动时,机芯发出的动静,缓慢地转动,那声音落在我耳边,像是钟声在敲响。

    玫瑰经翻开一页,海娜在上面简单的绘制出了科隆基地的地图。她的笔迹鲜明,在每个区域都有标注。

    海娜:“我们已经向政府申请了修缮基地,一周前那里的车站和补给站已经修复完毕,我们可以乘坐防辐列车到达那里去。那里的部分终端数据已经复原,这里……炸毁的实验室最底部,那里原本有一个鱼池,用来放置搁浅的人鱼。”

    “由于这项实验的保密项目,参与的人员十分有限,”海娜,“我们面对的困难远比想象之中更多。尽管如此……我们仍然要到那里去。”

    查尔林:“这里原本有一座十分出名的建筑物,科隆大教堂……现在成了一片废墟。实验基地就在那不远处,我们到达那里去,可能什么也得不到。这是最坏的结果,我想并不会那样。”

    “我们的科技停滞不前了很长的时间……如今生活在这片废墟里,我认为……上帝不会抛弃我们。”

    第79章 079

    四月份, 我乘坐防辐列车来到了科隆。这是一座原西德城市,它位于莱茵河北岸,由于战时的轰炸,所有的原建筑物尽数毁散, 后来复兴了一段时间, 留下来修建后的残垣。

    我一直看向窗外, 穿过核辐射区域时,柏林墙已经消失, 鲜少有这样阳光灿烂的日子, 阳光之下只有望不到尽头的废墟。

    “听着,伙计, 如果你觉得日子难熬……林博士, 就像这样,我们可能要花费大概一百天,幸运的话能够找到答案。每一天像这样在日历上奖励自己。”哈德桑朝我比划道。

    他嘴巴里叼了一根烟,帽子遮住他的额头, 灰色的眼睛抬起来,叼着烟带着笑意, 向我展示他做的日历。

    “每天奖励自己一瓶伏特加, 当然这是对我来说最好的奖励。海娜,你可以改成烟,每天换着抽……这样我们的生活不至于完全失去希望。”哈德桑说道。

    海娜噗嗤笑起来,“喂, 哈德桑, 我并不会像你那样克制自己。我想抽烟的话就会抽, 每过一天才能奖励自己,那样的话太难熬了。”

    哈德桑:“没有坚持之后获得的奖励是无趣的, 海娜,你还没有明白坚守的乐趣。”

    “林,你抽烟吗?”查尔林问我道。

    “我不抽烟。”我回答道,原本我尝试过,在实验室压力很大的时候,后来发现烟草过分昂贵,拮据的我放弃了。

    这只是表面原因,更深层次的,只是我不感兴趣,烟酒我并没有十分喜欢。我想了想,对查尔林补充道。

    “我会玩一些纸牌游戏。”

    “那想必十分有趣,下次我们可以一起玩,纸牌类的游戏……海娜最擅长,对于我们来说,能够轻易的算出牌,接下来只剩运气的博弈,”查尔林感叹道,“海娜可是十足的赌徒。”

    我微笑起来,脑海里晃出一道身影,我的长官。他并不抽烟,也不喝酒,除了下围棋和看图纸之外,我并不知道他其他的爱好。

    “瞧瞧,你们在教给林博士什么乱七八糟的爱好,我们的心思应该放在实验上。”海娜纠正道。

    “穿过这片核辐射区域,我们就能见到魔法森林,它位于莱茵河附近。原本被污染了,经历了五十年,它的一部分流域恢复了清澈……来了。”海娜看向窗外道。

    我随之看向窗外,有一部分轨道建在桥上,巨大的拱桥横断了莱茵河,两侧受核辐射侵染的植物与魔法森林的阴绿交织,这看起来十分的梦幻。

    魔法森林如其名,以生长的树木著称,它们又被称为暮光森林。我看见了高大的椴树、山毛榉,欧榛,云杉……它们的枝干在春日里汇合在一起,挨着临侧被核辐射侵蚀的枯木。

    莱茵河缓缓流淌,它穿过拱桥,在阳光下波光粼粼,一部分池水是碧绿的,另一部分堆积成灰色和深色,在边缘处汇聚。

    它们如同昙花一现,很快就消失了,余下的风景,除了天空和依稀的草木,再无其他色调。

    五十年重新生长的树木,它们看起来仍旧萧条。我们抵达了科隆,它的站台建在离实验室并不远的位置,这里的建筑物更像是一座小镇……看起来是那样的。

    稀疏的房子,披上了银灰色铁皮,它们有着尖圆的拱顶,房子紧密的挨在一起,四周没有门窗,这些房子没有人住。它们还没来得及修缮完成,战争再次席卷了这里。

    “半年前,这里还只有一些铁皮房,原本的地上实验楼层被炸毁了……联邦对它们重新修缮,看起来似乎体面了一些。”海娜道。

    在我们面前的是新建设的实验基地,它的地上呈椭圆形隆起菱形建筑,银灰色防辐射板裹了一层,在太阳底下泛着枯燥的光。

    “赫离他们……那些科研人员,他们原本住在后面,那片园子。我想我们之后可能也要住在那里。”海娜指了指后面的那些红房子。

    “今天我们只需要适应环境,在附近转一转,各自安顿好……我们晚上再汇合,在地下实验室。”海娜微微笑起来。

    她在教堂时,很像那里的修女,圣洁而高贵,此时此刻,她脱去了围裙,眼神变得犀利分明,我猜测平常他们这个队伍……她想必是领导人。

    “我要先去实验室看看。”查尔林道,“林,你要跟我一起吗?”

    我摇摇头,对他微笑道,“我想先去住所看看。”

    “我要去镇上……补给站,那里有酒卖吗?”哈德桑晃了晃手里的酒瓶。

    赫尔默森没有出声,他在海娜开口之后,最先离开了我们,我注意到他去的是后面的住所方向。

    “或许有,或许没有……哈德桑,希望你遵守你的诺言。十二点之前是禁酒的。”海娜开口道。

    我和他们分别,他们的对话声在我身后远去,我来到了实验室后面的园子,这里生长了大片战后种植的树木。红房子,它们分为上下两层的阁楼,一楼供这里的工作人员居住,我们的宿舍楼在二楼。

    我们的房间离得不近也不远,联邦可能考虑到了我们每个人的性格,我很幸运的分到了最角落的位置,它是末尾的阁楼,靠近森林和湖畔。同样地,离实验室更远。

    一楼的住户,在我路过时,我大致看了一下,想必是个女人。我有这样的猜测,因为楼下被打理的井井有条,门帘处放置了一些干苦菊、红茶,纳豆,它们分类严谨,可能和从事的职业有关。

    我的这些猜测……我收回了目光,这样并不礼貌。

    从我房间的窗户,能够看到外面的树林,湖畔,远处若有若无的黑色建筑物,那可能是教堂的残余。

    近的地方……我注意到,离这里不远处,树林里,靠近湖边的草坪上,那里有一匹汉诺威马。它有着黑色的皮毛,在远处散发着柔顺的光泽,被拴在了湖畔边。

    它吸引了我的目光,大概像湖边发现了黑天鹅一类的……我十分好奇,我的房间里很多自动化的家具,我对它们只感到厌倦。一切人类制造的电子产品……它们令人乏味。

    我下了楼,置身在树林里,这让我暂时忘记了佩德兰的雾霾天,这里阳光明媚,我能见到更多的植物和动物。

    通过窗户视角判断的方向,我朝着那边走去,只为远远地那一眼,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才见到了湖边的那匹汉诺威马。

    它正在吃草,柔软的草叶,它能够分辨出哪些是食物……哪些更加美味。察觉到我的到来,它只是侧目看了我一眼,它的眼睫毛很长,轻飘飘的甩了下尾巴。

    不知为何,随性的散漫气质……这令我想到了某个人。长官如果知道我把他和马联想在一起,大概会闭眼喊我的名字。

    我并没有去打扰它,而是在它不远的地方坐下来,我背后靠着树木,能够闻见青草的香气,湖畔的凉气吹散而来,这是一个平静舒适的小镇。

    因为政治分歧,著名的物理学家赫离·穆勒离开了佩德兰,他带领一部分科研人员在这里建造实验基地。后来……后来这里被炸毁了,我并不知道赫离的结局。

    我想起谢意曾经给过我……赫离的部分手稿,他的实验项目和我们重叠了不少,这或许是查尔林所说的。我们的思想隔空在共鸣。

    马儿的主人并不在这里,直到天黑,我在这里待到了和海娜约定的时间,我没来得及去实验室参观。接下来的每一天都要待在那里,我认为没什么值得看的。

    那些实验设备之类的……我想不会和科院与科研中心的有太多出入。

    没有雾霾,夕阳出现的余韵分外明显,它们在天边烙下红痕,在树林深处消失。

    我推开实验室的舱门,再次来到了这里,无论是哪个实验室,它们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来到这里。

    这是我的工作,同时是我肩负的使命。

    “很高兴见到你,林博士,晚上好。”海娜已经换上了实验服,白色的防尘服令她五官变得肃然,微笑起来依旧动人。

    我同样的换上了防尘服,这间房舱作为实验室,由于我们是一个小组,各自分配的工作任务却不同。

    “联邦派给我们的工作人员,他们能够辅助我们做实验,实验内容项目……在这里残存的样品,我们每个人都会拿到一份。由于它的特殊性,原本接收它们的科研人员已经写成实验报告。我们来到这里的目的,第一是研究它的作用,这十分的棘手,我们需要分派不同的人手,朝着各自的方向去走。”

    “这里的会议室,每周会在这里交流汇报……第二,是寻找它产生的原理。我们现在拥有的信息十分少,大部分数据都被销毁了,只能在这里复原他们的实验……他们到底是如何从人鱼身上取得的。”

    海娜说到这里稍微停顿,她把样品发给了我们。我来到了这里,现在大概明白了,先前我所遭遇的那些……为何联邦如此坚定对人鱼的实验,原来是这种物质早已被发现。

    样品是一个透明的摇瓶,从肉眼去看,里面什么都没有,可能装的是一些特殊的气体。

    海娜:“这里面装的东西,赫离称它们为金色潮汐……它在肉眼注视的时候,会分散成气体分子,用监视器观察时,聚合形成液态分子。”

    “由于它的两种形态,实验会变得非常麻烦。我们来到这里……正是为了这些棘手的事情。”

    第80章 080

    摇瓶在我手中, 我们分成了两组,我和赫尔默森现在要去地下四层的鱼池实验室。海娜、查尔林,哈德桑,他们负责检查楼上的设备。

    我们坐老式悬浮电梯下去, 机械舱门缓缓打开, 我注意到赫尔默森在触摸他手腕上的怀表, 他常常做这个动作。

    “赫尔默森先生,您看起来很喜欢它。”我和他搭话道。

    转动机芯, 修理表面, 这样的动作,我见他做过很多次。

    赫尔默森闻言停下动作, 他有着古老的绅士气质, 总是戴着的贝雷帽遮住他的一部分额头。他不苟言笑,常常显得面无表情。

    “这是我女儿送给我的,我很珍视它。”赫尔默森回答了我的问题。

    “您有女儿……她多大了?”我不由得问道。

    “林博士,她在三年前死于战争。”赫尔默森十分冷静的回答我, 电梯舱门打开,我在原地因为这个回答而停住。

    这真是不该问的问题……我应该说些别的。我向他道歉道:“十分抱歉, 赫尔默森博士, 请您原谅我。”

    “你并不用道歉,林博士,这是已经发生的事实。我是物理学家,我的女儿, 她送给我的这块怀表, 在我心里, 她仍然陪伴着我。就像量子之间互相纠缠一样……尽管,它们之间的联系也有消失的那一天。”赫尔默森踏出了电梯, 他压了压帽檐。

    “感谢您的提示,赫尔默森博士。”我对他道。我苦涩干燥的语言,我不由得抿起嘴巴。

    这里已经被工作人员整理过,由于炸弹炸毁了大部分的设施,留下了许多废弃设备,它们看起来像是陈旧搁置的陈仓。堆积着巨大的鱼池、压强器,浮动装置实验,还有一架手术台,几乎全部包揽了。

    墙壁上仍然有没清理干净的血迹……至于是谁的血迹,人鱼?或许是守在这里的科研人员……这些并不重要了。

    短短一年的时间,我居然已经适应看到这样的场面。我忍不住想问,那些战场上的士兵,他们在见惯鲜血淋漓之后……也会习惯吗。

    “据说是在这里发现的,”赫尔默森道,“他们同样曾经捕获了人鱼,并且取得了比我们丰厚的实验成果。这里的设备或许值得研究……我们在科院抓来的那些人鱼,它们大部分半死不活。”

    “唯一值得研究的一条……还逃走了。”赫尔默森闻言看向我,我听出来他说的是格尔斯。

    他的语调十分平淡,只是在陈述事实,我和他对视,坦然迎接他的审视。

    我对他道:“赫尔默森博士,我要参与的实验只与这些新发现的物质有关……如果是为了人鱼,我想那些我并不会参与。”

    想必我这幅姿态在他人眼里十分做作。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还要区分哪些能做研究,哪些不能做研究。我姑且称我的行为是最后的挣扎。

    “林博士,我并没有那样的打算。很抱歉冒犯你。”赫尔默森对我道。

    我很惊讶他会向我道歉,他紧接着对我道,“我对实验项目并不抱乐观的态度,这摇瓶里的两态物质,也许它们毫无用处。”

    闻言我稍稍放松了些,朝他微笑起来,“我们总要研究这些毫无用处的东西,它们的用处在当下无法体现,未来的某一天可能会用到……这就是我们的工作。赫尔默森博士,很感谢您和我讲这些。”

    我走到终端操控台前,鱼池和墙壁上的特殊设计用玻璃门隔开,我按下终端的按钮,注意到机器毫无反应。

    赫尔默森在我身后道:“没用的……线都被他们切断了,感谢这些专业机器,它们设定了防爆程序,还残存在这里……要修复它们,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算赫离留下来了资料,如果他有心提供了假的资料,那样的话只会增加我们的工作量。”赫尔默森道。

    确实如此……我收回了触碰的手,这里是赫离生前的工作室,我很抱歉用生前来形容。据我的猜测,他或许死在了这里。

    终端设备摆放的十分整齐,除此之外,这里有他残存的手套盒、配齐的眼镜片,他放置在这里的书籍,一些杂乱无章的东西。

    “看来赫离前辈是一位十分细腻的绅士。”我对赫尔默森道,赫离的大名我早在科研中心听过,被称为怪胎、极端者,这一类的名词常常用在形容天才身上。而赫离,他是天才中的天才。

    “我想带走这本书……可以吗。”我问道,书籍能够打发无聊的时光,我只是看见了它,谋生了这样的想法。

    赫尔默森:“林博士,我想应该是可以的。”

    我和他一起从鱼池实验室离开,赫离原先的住所已经被封锁了,他的所有东西都被送到军区研究,剩下能够留下来的,都是确定没用的东西。

    被我带走的书籍,叫做暮光森林树木手册,是五十年前复建这里的宣传手册,为了复原生态环境,这里移植了许多适宜科隆气候的树木。

    “前辈,我先回去了……写一份计划手册之类的,明天我们再见。”我对赫尔默森道,我们已经到了楼上,我注意到查尔林和海娜在修复设备,他们看起来十分纠结。

    至于他们在纠结的事情,我想第二天查尔林会告诉我的。

    “这十分罕见,林博士……我第一次听说需要写方案。”赫尔默森调整了一番怀表,对我道,“我们小队并不需要这些。”

    我朝他微笑起来,“看来我仍然需要适应,写下来有助于我理清思路。”做实验停下来时可以重新再推理一遍,我更容易发现问题。

    “林博士,你要走了吗……祝你有个美好的夜晚。”查尔林对我道,海娜一并朝我微笑,跟我轻轻挥手。

    我朝他们微笑,挥手离开了实验室。从实验室到我们住的那片红房子,由于这里靠近森林,小路非常幽静,我对它很有好感。

    那匹汉诺威马……它出现在我脑海里,当我想起它时,直到它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由得愣住。

    红房子阁楼顶上亮起灯光,一个女人牵着我见过的那匹黑马,她正在收理我白天见过的那些药材。

    她看起来大概三十出头,古铜色绸缎一样的皮肤,衬得她的五官十分英气,棕色的卷发披散在身后,我猜她可能是混血。她披着纱巾,黑白分明的眼底有一种忧郁而高雅的气质。

    我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或许我要跟她打个招呼。我站在不远的地方,突然有些迟疑。

    每个短暂相遇的人们……我和他们的缘分十分浅薄,或许我远离他们更好。

    我看见了她,她同时也看见了我,我并没有跟她打招呼,而是直接上楼了。

    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深夜,我工作到很晚的时间,我的房间里,书桌在窗户边,我抬头就能看到外面的风景。我写了一份实验计划,从赫离那里得到的书我没有时间看,暂时把它搁置在角落。

    “首先是要做分离实验,气体与液体都需要分离,去研究它的构造和成分。液态需要机器人来完成实验,林博士,让卢卡来帮你,他专门负责机器人这一块,他会按照你的吩咐去做实验。”海娜对我道。

    我见到了卢卡,他是一个羞涩的小伙子,我见他时,他穿着牛仔衣和背带裤,外面套了实验室的白大褂,他的口袋里似乎装了很多东西。

    “卢卡原本是这里的居民,他和娜塔莎都是……林,你见到娜塔莎了吗?她实在是太漂亮了,”查尔林比着手势道,“我真羡慕你能跟她做邻居。”

    “我见到她了,她养了一匹马,还在楼下晒了很多药材……她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吗?”我问道。

    “她原本是一名外科医生,丈夫死之后不再做医生了。她现在的工作是照料镇上的马场。这里什么通讯设备都没有……如果要和外界联系的话,只能通过站台那里的邮局,林,昨天这个我忘记告诉你了。”查尔林对我道。

    哦。这个让我想起来了,我总是反应迟钝,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我看向自己的终端,收件箱那里空空如也,谢意没有给我发讯息。原来不是他在生气,只是我这里通讯中断了。

    如果我要和谢意联系的话,我要去站台那里给他寄信。听起来很麻烦,这是情人之间才会做的事情。我和长官是那样的关系吗?

    “卢卡是一名零件修理工,有一回这里的工作人员把机器人送过去维修,他拆解完之后重新复原……军方把他招公了,他在组合零件方面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

    “你好,林博士。”卢卡对我道,他的手摩挲在口袋里,带着羞涩的笨拙。

    “你好。”我朝他微笑道,主动伸出手,他稍微愣了一下,我们握了一下手,在海娜笑起来时,他的脸变红了。

    “真是可爱的助手呢。”海娜笑道。

    哈德桑哈哈大笑起来,他并没有喝酒,整个人看起来很爽朗,和醉酒的他完全是两个人。醉酒的他总是看起来很颓丧。

    “提取的话我大概需要花费一周时间左右,”查尔林道,“如果我提前结束了,我会再进行下一步,我们下周在这里再见。当然,林,我们随时也能够交流。”

    哈德桑笑眯眯的说,“当然了,海娜,我能用大概三天的时间……如果你们有谁提前分离出来了,请告诉我,我认为分离并不是那么的重要。我对它和人鱼之间的联系更有兴趣。我做完我的工作之后会去酒馆。”

    “孩子们,如果你们想找我的话,去镇上的酒馆就好了。”哈德桑说。

    “我会去做它的混合实验……这是我擅长的方面,它能够和任何种物质产生反应的方向,在下周之前,我会列出方向给各位答复。”赫尔默森说。

    “那么我负责对残余的终端数据进行整理,昨天我和查尔林复原了一部分,和赫离的初期实验有关。”海娜说着,看向哈德桑,“哈德桑先生,你明白的,我们的实验至关重要,赫离是你的师弟,你对他的了解……这些信息对于我们来说十分关键。”

    “海娜小姐……请你不要再为难我这个老头子了。赫离比我小了二十岁,我和他一点话题都没有,在实验室里我们说的话不超过五句,他是一个无趣的小子,并不善言语。”

    哈德桑:“何况,你没有信心吗……他们在研究的东西,我们发现只是时间问题。海娜小姐,请耐心一点,等待并不是一件坏事,它会给我们更多的答案。”

    “林博士,你认为呢?”

    我朝他们微笑起来,对哈德桑道:“哈德桑先生,我认为您说的有道理,海娜小姐……我要带着我的助手去完成工作了。如果我的工作提前完成,我会去湖边散散步。”

    “林,你这样健康的习惯,我要向你学习。”查尔林感叹道。

    我带着卢卡离开会议室,卢卡紧跟在我身后,我注意到他在偷看海娜,被我发现十分的拘谨。

    “她很漂亮……是这样吗。”我对卢卡道。

    卢卡被我的问题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了,又是科学家,我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林博士……很抱歉,我失态了。”

    “我一直都住在这里,这里的姑娘她们没能读书,能去佩德兰的很少……我们在这里只负责繁衍。我想起了我姐姐,原本,我姐姐小时候的梦想是成为科学家。发明出来复原被核辐射侵蚀的土地……那一类像魔法一样的东西。”卢卡结结巴巴的说,说完他更加不好意思起来。

    “林博士……我的话是不是有点多了。”

    “没有,卢卡,很高兴你愿意和我讲这些,她的梦想十分可贵,希望她有一天能够到佩德兰去,那里有女子学校。”我对他道。

    我的话令卢卡愣住了,他停了下来,随即不自在地低下眼帘,“谢谢您,林博士……感谢你的祝福。我姐姐她在年初过世了,我们这里不能打掉孩子,联邦禁止避孕措施,我姐姐她在生第十个孩子的时候死掉了。”

    “我能来到这里已经很高兴了,至少有了一份正经的工作,”卢卡又羞涩一笑,“我姐姐如果知道的话,她大概会很开心。我的外甥和外甥女……我之后可以送他们去佩德兰。”

    “十分感谢您的祝福。”

    空气安静下来,我看着他羞涩的笑容,久久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