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门的手停住,换成开门的动作,沈明月看到花满楼正冲自己微笑。

    感受到沈明月投来的目光,花满楼晃晃手中的牛皮纸袋,含笑道:“家里厨房自己做的月饼,请沈掌柜尝尝味道,点评一二。”

    打开门将花满楼迎进去,沈明月又去沏了壶茶水。烧好的水漫过茶水五个数后,将第一遍汤倒掉,此为洗茶,之后再续上新水,一个呼吸后倒进茶杯,再次续水后,沈明月将茶杯茶壶一同放进托盘,端到桌上,同花满楼一同坐下。

    嗅着空气中馥郁缠绵的茶香,花满楼好奇问道:“闻起来有些像乌龙茶,又有些不像,不知今日沈掌柜泡的是什么茶?”

    轻轻将其中一杯摆到花满楼面前,沈明月笑道:“这是云南来的月光白,叶片上白下黑,好似月光照在茶芽上而得名。还有种传闻,说这种茶叶不能见光,夜里散发着莹莹白光之时,便是采摘之际。那时候,天上是明月光,地上是茶叶光,年轻貌美的女子信步而来,轻轻采下嫩芽,在月光下晾晒,所以这种茶又叫做‘月光美人’。”

    微抿一口茶水,花满楼微笑:“虽然在下不能视物,但听到沈掌柜的描述,仿佛也置身其中,看到了月光下的发光的满园茶树。”

    他一说这话,沈明月便不自觉地注意起他的眼睛来。沈明月见过不少瞎子,大都眼睛无神,一看便知目盲,可花满楼不是。纵然眼瞎,可在交谈时花满楼却总会精准地找到对方的眼睛,仿佛对视一般,倾听起来也是认真而专注的。也因此,沈明月初见花满楼时并不知晓他是个瞎子。

    或许世间见不得圆满,势必要给完美打折,增添缺憾。要是花满楼的眼睛没有瞎便好了,沈明月惋惜地想,她从没有见过如花满楼一般完美的男子。

    “或许有些冒昧,”沈明月试探地开口,“我想问问花公子,你的眼睛是怎么看不见的?”

    沈明月的目光带着可惜克制地向花满楼投来,只是花满楼何其敏锐,一下子便察觉,但他听过太多人惋惜的感叹,此时倒也不觉得如何,只淡淡道:“家父同人结仇,我幼时外出玩耍正好撞见那人,他便把我的眼睛毒瞎了。”

    “既然是毒,便总有解药。”沈明月肯定道,“或许我们慢慢找,总能找到解决办法的。”

    “因为我的眼睛,家父一直都很自责,凡是江湖上喊得出名头的都已请过,五哥刚刚述职京城也求了御医南下,只是无一有解决的法子,大家都爱莫能助。”花满楼摇摇头,片刻后想起一人,又补充道,“或许沈神医能有法子,只是沈神医已从江湖销声匿迹多年,找不到他的任何踪影了。”

    “沈神医?”沈明月重复着这个名头。

    花满楼点点头:“是的,沈掌柜不走江湖或许不了解,沈神医名讳沈剑,医术独步天下,相传便是死人到了他那儿也能救回一口气。只是他的行踪虚无定数,要想遇上他要碰碰运气才行。”

    “沈剑……沈剑……”沈明月突然感到脑袋如同针扎一样刺痛,嘴巴却忍不住重复着这个名字——她好像从哪里听过这个名字,甚至总觉得冥冥之中两人应该是有些联系,可是不能细想,一旦细想便只觉得疼痛难忍,好像在试图阻碍她的前进。

    “沈掌柜?”

    花满楼的声音将沈明月从失控的边缘拉回,那些疼痛也瞬间如潮水般褪去,若不是额头上沁出的密密麻麻的冷汗,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此刻,沈明月突然庆幸花满楼是个瞎子,至少刚刚的失态他没有看到,而便是他察觉到什么,沈明月相信以花满楼的修养,自己不说,他便不会问。

    “没事,”沈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道,“刚刚走了个神。”

    花满楼其实已经察觉到沈明月的不对劲,但她不想说,他也知趣地不会问,于是两个人默契地移开话题:

    “不如尝尝我带来的月饼?”

    “让我先尝尝月饼是什么味道!”

    两个人一同开口,紧接着便一起笑了起来,刚刚的沉默顷刻便换成了轻松。

    想不通就不想,走不通就换条路走,沈明月从来不喜欢为难自己。轻轻打开牛皮纸包裹好的月饼,沈明月随口道:“怎么不叫个小厮来送,还劳烦你多跑一趟。”

    花满楼笑道:“其实这月饼是司空摘星走前特意嘱咐我,让我一定带些月饼来给你吃。”

    早在花满楼还在京城之时,司空摘星便飞鸽传书给花满楼,言明自己有要事要出海一趟,归期不定,估计是赶不上陪沈明月过中秋了。便托花满楼一定要在中秋之日给沈明月带些月饼,不拘什么口味,左右沈明月也没什么忌口,也不用留下陪她吃饭,毕竟店里还有其他人,反正他们照旧要一起过节的,只是月饼代表着心意,却一定要送到。

    想到这儿,花满楼想到从踏入明月楼便觉得这里有些冷清,小茶找到父母这件事他是知晓的,只是李安歌和阿风怎么也不在?于是花满楼问道:“怎么不见其他人?”

    沈明月咬着月饼,含糊道:“他们啊,他们游湖去了。”

    “哦?”花满楼问,“沈掌柜怎么不一同去?”

    将月饼咽下,沈明月自嘲道:“说来你可能不信,但我每次游湖都会做噩梦,我便不爱去了。”

    “沈掌柜方便说说是什么样的梦吗?”照理花满楼是不该多问这句的,可是沈明月身上有太多秘密,从刚刚提及沈神医的失态起,那些被花满楼刻意忽略的特殊之处又浮上心间,听不见的脚步声、脱口而出的师父、同神侯府千丝万缕的联系……种种都吸引着花满楼去一探究竟。

    “没什么方便不方便的,”沈明月端起茶杯,啜饮一口,继续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能梦见我自己坐着一条小船在湖上的场景,只是湖水是红色的,刺眼的很,有人在湖里拼命地推船,想让我赶快上岸。每次游湖之后,这个梦便会重现,久而久之,真真假假,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所以我便不爱游湖了。”

    沈明月没有说的是,那湖水其实是用鲜血染红的,梦里一直有人追她,射出的箭又多又密,她好像受了伤,推船的那人将她藏在铁皮下,自己则潜入水中,一边杀着追兵一边拼命推船,尽管推船那人一直安慰她不要哭,梦里她却一直在流泪,醒来后枕头也是湿的。

    或许是自己总是竖立着一个顶天立地的掌柜形象,便总想将那些脆弱掩盖起来,因此沈明月从未对别人提起这个梦,但内心的惶恐不安却没有因为掩饰而消失,只要一提起游湖,她又立刻回想起那个梦。

    或许是花满楼身上总有一种可靠的气质,让人不自觉便想依赖,于是此刻沈明月终于倾吐,连带着那些张皇和怀疑,一股脑儿地倒给花满楼:“你说,人的记忆是可以被篡改的吗?我总觉得我身上好像真的发生过这件事,可是我的记忆却告诉我,我一直生活在临安,从记事起便在明月楼忙活。”

    花满楼却倏然想到司空摘星提过的那句“沈明月的过往被人为抹去”,再加上无情等人对沈明月的隐瞒,自是知道沈明月的身世远不像表面展现出来的那样简单。但所有人都在保护沈明月,因此花满楼也不能说些什么,何况他对沈明月的过往经历的了解也同样为零,或许遗忘对她来讲反而是件好事,于是花满楼只能回复:“我也不知道……”

    到底是习惯了遇事都自己扛着,此刻听到花满楼的回复也不觉得失望,眼见此刻天色将晚,暮色已悄然而至,沈明月晃晃脑袋,将那些莫名奇妙的想法抛之脑后,笑道:“算了,反正我现在对我的生活还算满意,这样平稳又安定的生活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呢。天色不早了,花公子快些回家去吧,我还要去厨房给安歌他们做些吃食呢。”

    “他们回来吃饭吗?”花满楼问道。

    “我也不知道,”沈明月摇摇头,“但好歹做些什么,总不好叫他们饿着肚子。”

    “那我帮你吧。”花满楼边说着边起身,就要跟沈明月一起走进后厨。

    “不了,佳节当然要同家人团圆,你快回去吧。”沈明月道。

    “不用,花家这么多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再说大哥二哥还在走商,五哥远在京城,本就凑不齐人,不必强求。”花满楼挽起袖子,已经做好了准备,“走吧,沈掌柜带路,我们去厨房。”

    挽起的袖子露出一截精瘦的小臂,看起来不像是端过锅的样子。何况都说“君子远庖厨”,花满楼总穿白衣,跟灶台的烟熏火燎实在是格格不入,再加上他眼盲,在厨房走动多有不便,沈明月想象不到花满楼做饭的样子,于是好奇问道:“花公子还会做饭吗?”

    花满楼自谦道:“在沈掌柜面前自是不敢说会,但是提供些简单的帮助还是可以的。若是沈掌柜不嫌弃,尝尝我的手艺也不无不可。”

    听到他的话,沈明月也不再扭捏,莞尔干脆:“那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