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玖中文网 > 都市小说 > 神界审核员今天又在出外勤 > 20、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后半夜,宁不凡涉水跋山,终于来到他口中的“安全的地方”。

    这是一个嵌在山壁里的洞穴,被人细心打扫过,干净无尘。洞内有两块天然青石,一大一小,大的那块长且厚重,被当成了床榻,铺着两只枕头、一床被褥。小的那块则是桌子,中央放着一套茶具,旁边有个白瓷花瓶,里面插着几枝山野黄花,依然鲜活热烈地绽放。

    摘下它们插瓶的人却已兀自离去。

    宁不凡放下包袱,捂了捂桌上的茶壶,习惯性翻起两只茶杯倒茶。

    但第二杯倒到一半,他的手忽然剧烈颤抖起来,抖得提不住茶壶,眼睁睁看着它摔落在地,碎裂,茶水泼了满地,溅在他衣摆上。

    瓷器破碎的脆响将他带回过去,回忆纷至沓来。

    明少荼是十二年前,随宁不凡的继母一起到宁家的。那时距离煌州遭灾还有半年时间,宁家还是当地的富庶之家,宁不凡也是无忧无虑,从没吃过苦的娇贵少爷。

    他记得自己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个便宜弟弟,尤其讨厌他不肯改姓,却偏要唤自己阿兄,无论自己如何刁难欺负都不肯改口这一点。

    但幼时的明少荼生得十分可爱,像雪堆玉雕的娃娃,扯着你的衣角,仰脸用一双圆而黑的眼睛看你一会儿,心都能被他看化。

    这样一个漂亮娃娃天天追着你喊阿兄,宁不凡纵然是铁打的心肝,也被他融化了,不到两个月,对他的态度便从讨厌变成极端的喜爱,从此要星星不给月亮地宠着。

    落难前的宁大少爷会为了弟弟一句喜欢买下整家店的东西,落难后的宁不凡也会为了给弟弟下跪乞讨。

    煌州灾祸爆发后,一州之地沦为死域,人们易子而食、吃观音土,饿急了甚至会啃食自己的血肉,宁不凡和明少荼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孩自然也被视作了食物。

    他们要躲避瘟疫,躲避蝗灾,躲避饿疯了的灾民,逃离煌州的过程不啻于在刀山火海十八层地狱上走一遭。

    有一次他们不慎被几个灾民发现,让饥饿折磨得形销骨立的男人把他们从藏身之地抓出来,表情像恶鬼一般狰狞,几乎要生吃了他们。

    死亡的利刃悬在头顶,宁不凡恐惧得说不出话,也失去了挣扎的力度,只能看着男人张开他枯黄的嘴,咬向自己的肩膀。

    下一刻,明少荼把手伸到男人和他中间,男人一口咬在他手臂上,生生扯下了一块血肉。

    宁不凡近距离看见这一幕,鼻尖萦绕着浓烈而刺鼻的血腥味。

    那味道在他心里点了把火,烧得他血液沸腾,五脏六腑都在痛。

    偏偏这个时候,他还听见明少荼说:“我身上肉多,你们把我吃掉,放他离开。”

    ……说的这是什么话。

    宁不凡不太记得那之后发生的事了,据说大脑为了保护主人,会将过于惨烈的记忆模糊甚至封闭,避免其因打击过大而死。

    他大概就属于这种情况,那时只觉得一阵眩晕,等回过神来,那几个男人都被砍倒在地,尸体躺在血泊中。

    凶器镰刀就攥在他手里,粘稠的鲜血顺着锈蚀的刀锋滴落,在他脚下积成一个血洼。

    血洼旁边趴着咬了明少荼一口的男人,他被砍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宁不凡回神前,还在机械地将镰刀劈砍在他头上——他叼着明少荼的肉的嘴。

    明少荼则死死抱住宁不凡的腰,圆黑的眸子映出天光,直勾勾盯着发疯的兄长:

    “阿兄。”

    他一句轻唤,唤回了宁不凡的理智。

    镰刀从手上滑落,宁不凡搂住明少荼,想要放声大哭,眼眶却干涩得挤不出一点液体。

    于是他放弃了用大哭发泄的打算,抱着明少荼回到他们的藏身地——那是一个小小的地窖,里面有仓库主人留下的腌菜鱼干,数量不多,有些已经发霉变质,但足以让他们饱腹几日。

    那把镰刀原本挂在仓库门口,宁不凡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它的用处,便又捡回去,从里面把门关上,坐在门后堵住。

    他给明少荼包扎好伤口,揽着弟弟哄他睡觉,自己却睁大眼睛,一夜无眠。

    因为闭上眼,他就会闻到凛冽的铁锈味,看见那几个男人死不瞑目的双眼,以及明少荼手臂上的伤口。

    从那以后,宁不凡再也没睡过好觉。

    记忆回笼,宁不凡反应过来后,发现自己正蹲在地上收拾茶壶碎片。

    “十八层地狱你都陪我走过去了,现在却要离开吗?”他攥住一把碎片,尖锐的瓷片划破掌心,剧痛与鲜血一并涌出,“休想。”

    腕上的五彩绳亮了亮,彩光如线,慢慢缠绕上他的伤口,缝补那些细长而深的血痕。

    温柔得就像有人捧着他的手吹气,哄他“很快便不疼了”那样。

    宁不凡捂脸,几乎是咬着牙重复道:“明少荼,你休想。”

    ……

    直至回到山顶,尘云离还有些出神,连尘文简牵他的手牵了一路也没发现。

    山风凄冷,月弯挂在塔顶,塔尖溢出的火光将它的一角染成猩红,远远看着,诡谲可怖。

    “回房休息吧,天快亮了。”上了山,有封剑塔主在,便不能继续商量对付他的事,尘文简松开手,转而捏住袖角,把他往房间方向带。

    被他一提醒,困意后知后觉地涌上,尘云离打了个哈欠:“嗯嗯,我先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一边说,他一边要关上房门,尘文简却忽然伸手撑住。

    “唔?”尘云离眨眨干涩的眼,“还有事吗?”

    尘文简弯了弯唇角,猩红的月色落入他眼底,折射出的却是皎洁光芒。

    “明早见。”

    “哦,嗯。”尘云离笑眯眯点头,“明早见。”

    因头天夜里睡得晚,第二天尘云离一觉睡到了午后,醒来时看见封剑塔主急匆匆地往外走,还让尘文简去塔内练功。

    这是他第一次让尘文简白天练功,看来他的锻造计划已经进入了最后一步。

    尘文简依旧佯装不知,和往常一样扮演他乖巧听话的徒弟,提着刀走进封剑塔,半个时辰后才出来。

    毫无疑问,他受了很重的伤,出塔时血还未干,顺着衣角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尘云离看着都疼,可即便再不忍心,也无能为力。

    这是他们计划的一环。

    从宁不凡家离开后,两人商量好了后续的行动。

    与封剑塔主相比,他们唯一的优势就是信息不对等,即封剑塔主不知道他们已经发现他的计划,这就给他们留出了很大的发挥空间。

    锻造灵剑是一件极其繁琐费时的事,不但需要珍稀锻材,还需要大量贵重辅料,炼制过程更是不能出一丁点差错,但凡稍有纰漏,前功尽弃不说,铸师也会受到反噬,惨死当场。

    尘云离和尘文简要做的事很简单,就是给他埋雷。

    埋方方面面的雷。

    尘云离扶着尘文简回房,看他淡定地扯开最重那道伤口,血液流入提前备好的瓷瓶。

    尘云离眼角微微抽动,别开眼,多看一秒都觉得痛。

    等他放完血,伤口结痂,尘云离才收起瓷瓶,指腹拂过沾了他血液温度的瓶身,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

    “我再确定一下我要做的事。”尘云离为他包扎,“在你每次练功结束后留一点你的血,到山下找铁匠铺买烧融的铁水加进去,等你下次练功带入塔内,借着练功受伤的掩护把这些血泼到铸剑炉的每一个角落。对吗?”

    尘文简点头,见他脸色不好,安慰道:“不要皱眉,从我伤口中流出的血能够成为捅向制造它们的罪魁祸首的利刃,总比浪费了好。”

    “……你多少心疼一下自己好吗?”

    虽然知道他的计划多半会成功,但尘云离仍然不喜欢他拿自己的身体当工具的冷漠态度,白了他一眼。

    尘文简笑了笑,低下头去:“我不心疼,你才会为我心疼啊……”

    “你说什么?”尘云离没有听清。

    “没事。”尘文简摇头,“你该下山了。”

    之后整整两个月,封剑塔主每天起早贪黑地找辅料,尘文简也从只在夜里练功变成了中午和晚上各练一次,每次从封剑塔出来都伤得比上次重,尘云离能收集的血液也越来越多。

    尘云离在淮阳城找了几家铁匠铺,每天定时去两回,随机选择一家购买铁水加到尘文简的血中,再带回去给他。

    照尘文简的说法,灵剑的铸造最忌讳混入杂质,尤其是其他兵器的杂质,因此尘云离都是先买兵器,再带到铁匠铺让人帮忙烧融,保证“杂质”的纯粹性。

    尘文简将大部分混了杂质的血液泼到封剑塔顶层,因为有自己受伤时洒落的鲜血掩护,封剑塔主并未发现。

    他忙着调整辅料的配比,琢磨如何融掉无问剑提取自己需要的锻材,忙得根本没空关注铸剑炉的状况。

    或许在他看来,这座炉子是整个锻造中最完美、最不需要他担心的一环,因为不关心,所以全然不觉他自以为的完美布置,早已千疮百孔。

    双方的计划都进行得很顺利,这可能就是双赢吧。

    尘云离每每想到这里,都觉得既荒谬,又好笑。

    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尘文简照常进入封剑塔“练功”。这回封剑塔主没有在外面等他,起身跟了进去。

    “师父?”尘文简停下脚步,故作不解地看向他。

    “你也随我修行了不短时间,为师今日正好有空,瞧瞧你的进益。”封剑塔主笑得慈祥温和,若是不知道他正在做的事,尘云离几乎会以为他是个温柔和善的好师父。

    尘文简装作怔了一会儿,便躬身应是,侧身让开,请他先行。

    落后半步跟上,在入塔之前,尘文简回头与尘云离对视一眼。

    尘文简看到尘云离用口型嘱咐道:“一切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