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徐来,田地里翻涌起金色的麦浪,空气中洋溢着清香。
解决正事,宁不凡总算想起自己为明少荼“钓”了一篓鱼,把鱼篓打开往弟弟面前一放,眼里有些藏不住的心虚。
“看,早上出门时我就说一定会把这只鱼篓填满,现在你相信了吗?”
鱼篓被六条大青鱼塞得满满当当,明少荼瞥一眼就忍不住笑,在兄长的逼视中轻咳一声,假装没发现鱼身上被树枝穿过的口子,点点头。
“嗯,信了。阿兄钓艺精湛,非常人可比。”
尘云离捂脸,这弟弟可太贴心了,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说得怪诚恳的,难怪宁不凡那么疼他。
宁不凡被夸得不好意思地挠头。
“只是这么多鱼,单我二人也吃不完。”明少荼将鱼篓合上,盖过鱼腥味,“晚上我处理一番做成腌鱼,给二位先生留两条,如何?”
他自然知道这鱼不是明少荼钓的,送腌鱼便是隐晦地表达感谢之意。
尘文简无可无不可,尘云离则一口答应下来。
两人在翠叶村又待了半日,眼看时辰不早了,方提出告辞。
离开时,身后隐约传来兄弟俩的家常闲谈。
“少荼,刚才钓鱼时我不小心将你做的钓竿弄出了裂口,你看看,还能补吗?”
“无妨,我再为阿兄做一支便是。”
尘云离心内感慨着有个手巧的弟弟真好,却没料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听到他们如此亲密无间的交谈。
今日又是掐着点回到山上,落日缀在封剑塔后方,如血的余晖将高耸的塔身映照出冷冽陈旧的金属光泽。
江南春食肆出了命案,沙烟食肆也停业休整,附近没处买吃的了,连卖菜的摊子也都不开张,尘云离和尘文简只能在山中就地取材,烤了两只兔子充饥。
当然,他们也没忘记给封剑塔主留肉质最柴还烤翻车了的半只。
因着前两夜尘文简的伤,今夜尘云离回房后没有立刻休息,而是站在窗边看他的动向——主要是想看他上哪儿练功。
尘文简先是回了房间,约莫两刻钟后,提着装有伤药和绷带,以及一身换洗衣物的篮子出门,直直走向封剑塔紧闭的大门。
尘云离一看那篮子就猜到他的打算,估计是不想让自己再为他受伤担心,准备一练完功便自行处理。
这人看上去冷淡,其实体贴程度不输明少荼。
尘云离好笑,又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在他短暂的走神之际,尘文简的身影已消失在塔门内。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那扇门并未关紧,山上风大,一吹就开,露出一方狭窄逼仄的空间,以及蜿蜒向上的木梯。
尘云离心里突然生出个冲动想法——他想进塔看看。
封剑塔主给尘文简安排的修炼之法铁定有问题,否则他不可能每夜都受伤。尘文简之所以选择弑师,或许和这个练功之法有关系。
但……他还不清楚封剑塔封的是什么,他进去后是否有危险。
想了想,尘云离轻点眉心:“系统,封剑塔里有什么?”
系统很快就温柔回答:“有剑。”
“……”
谢谢你啊,明明可以闭口不提,却还是抽空敷衍了我一下。
尘云离“啧”一声:“我能进去吗?会不会一进门就被弄死?”
这回系统沉默了片刻:“审核员可以进去,此时尘文简在塔内,你不会有危险。”
得到想要的答复,尘云离却瞬间抓住另一个重点:“尘文简在,所以我没有危险,是不是就说明他不在的时候,我会有危险?”
系统:“……是的。”
“那我可真得进去瞧瞧了。”尘云离说着,转身去翻衣柜,从中翻出一条黑色的外衣套上,“希望不要看见什么掉san的场景。”
系统默然。
进塔之前尘云离做了充分的心理建设,进塔之后却完全没用上。
封剑塔里绝大多数空间都是窄小的方形和螺旋上升的木梯,梯子因年久失修而略有伤损,步子落得稍重一点,满室都会回荡滞涩尖锐的“喀嚓”声,仿佛下一秒就会整个断裂崩毁,让他死于非命。
尘云离刚开始还有些害怕,等走到第十层时已经麻木了,长阶曲折向上,犹如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在影影绰绰的烛光里延展,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系统,还有多久到塔顶?”尘云离忽然生出一种自己在这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辈子的错觉,忍不住问道。
他不期望得到系统的答案,他只是想听到系统应一声,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当下是现实,缓解内心的不安与焦虑。
“快了。”系统说,它的声音竟带着回音,与尘云离耳边的“嘎吱”声形成奇异且一致的回响,“还有两层。”
封剑塔一共十二层。
尘云离松了口气,像是从系统这简短的几个字里汲取到了庞大的力量,原本放缓的步伐当即加快,于是楼梯开始微微晃动,发出的声音也更响亮。
几乎是跑着度过最后两层距离,尘云离看见楼梯尽头虚掩的木门,迫不及待地伸手推开。
只听“轰然”一阵巨响,门扉洞开的刹那,铁锈味的狂风卷起他的长发、衣摆,广袖猎猎飞扬,扑打在他面上,为他挡去风中迸溅的火星与猩红灰尘。
尘云离踩在粗粝而坚实的土地上,狭小的高塔在门开的那一刻就已远遁无踪。他顶着风抬起头,天空高阔而辽远,阴云仿佛裂痕,在镜面一样的蔚蓝天幕上交错纵横,狰狞丑陋。
长空之下是一座凄清的坟茔,埋葬着无数长剑。
断剑残锋斜立在暗红的土堆上,破损的剑穗迎风飘扬。地里是更多看不清全貌的剑,或长或短,材质不一,被红色的细沙掩埋,如同在铸剑炉的火焰里静默沉眠。
尘文简就站在剑冢中间,手里提着他白天用过的那把细长如禾苗的刀。刀气化为金芒环绕左右,引动冢中所有残剑,它们像被唤醒的恶灵,在风里凄厉地鸣啸,然后拔地而起,以剑尖对准他,流星一般破空冲他刺去。
那么多的断剑,铺天盖地,在逼近的一瞬间便形成铜墙铁壁,把他完全笼罩起来,锋刃摩擦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铿锵声。
这里有成千上万把剑,尘文简只有一双手,一把刀。
他的刀气在钢铁浇筑的牢笼里左支右突,短暂的突围后又被强硬地封回去,一丝不漏,唯有鲜血能从中泼出,滚烫地浇在地上,将满地的沙砾染得更红。
尘云离沉默看着这一幕。
“审核员,你在生气。”系统道,“他只是虚拟世界中的虚拟人物,你却在为他的处境而愤怒,为什么?”
“我打游戏的时候,看电视剧电影和小说的时候,也会为里面角色的遭遇愤怒。”尘云离说,“他比那些角色离我更近。”
系统很诚实:“我不明白。对于尘文简来说,这是他变强至关重要的一步,也是支撑起他未来命运的根基。没有今日的磨难,便没有往后的强大,他会过得更辛苦。”
“人们总说苦难会铸就强者,很多时候这是正确的。但这跟我厌恶这/操/蛋的世界和命运有冲突吗?”
尘云离冷冷地说:“操。”
系统:“……”
这是它第一次见到如此直抒胸臆的审核员。
尘云离之所以这么生气,是因为看到尘文简被万剑围攻时,就看出封剑塔主为他制定的修炼计划是什么玩意儿,也终于明白,他明明是剑道天才,为何武器却是一把刀。
这里的断剑对那把刀有着近乎疯狂的敌意和毁灭欲,一旦尘文简带着刀进入剑冢,就会遭到它们的攻击。
尘文简若是持刀反击,断剑的攻势就会更加猛烈,若是不反击,就相当于引颈就戮。
前者是九死一生,后者是必死无疑,他不可能坐以待毙,只能选择前者。
然后,他便会在封剑塔主自以为精妙的安排里,在生死之间砥砺自身,磨掉所有无用的招式,培养出近乎本能的危机预感和反击能力,就像被磨刀石一点点磨去铁锈的利刃,将他的天赋、锋芒发挥到极致。
封剑塔主是不会在意他的死活的,他给尘文简唯一的保险就是这个训练有时间限制,因此这些断剑的攻击毫不留情。
尘文简必须硬扛着,扛到训练时间结束,扛到某一日能够将断剑乃至整座剑冢摧毁,才能解脱。
真是效率极高,效果绝佳的训练方法。
该让封剑塔主那个老东西亲自尝尝。
尘云离没有上前,他的出现会打乱尘文简的节奏,不仅伤及自身,还会连累他受更多的伤。
他静静站在原地,连呼吸都放轻了,像一尊亘古前就矗立在这里的雕塑,专注而悲悯地望着远处的金属囚笼。
直到风停。
直到所有断剑忽然龟缩,重新坠入血色的大地,它们的坟冢。
今日的训练时间结束了。
尘文简从半空倒落,遍体鳞伤,浑身没有一块好肉,被血衣裹着趴在沙土里,像一团血肉模糊的阴影。
微弱的呼吸、心跳牵系他最后的生命迹象,他在刀山火海中煎熬一遭又一遭,才等到身体的自愈力发挥作用——断裂的骨骼开始拼凑,绽开的血肉慢慢并拢,较轻的伤痕一点点愈合。
之后,他开始咳血。
成块成块的淤血从他喉口拱出,喷溅在地上,经络的暗伤化作青黑的液体,从七窍、指甲和骨缝中渗出。
尘文简的身体用一种堪称暴戾的姿态进行着自我修复,全然没有考虑宿主是否能承受这种痛苦——若是不能,死了也是好事。
尘文简扛住了,他安安静静地趴着,脸上没有一丝痛楚扭曲,仿佛睡着了,还在做什么美梦。
尘云离便也沉默地看完了这堪称血腥的一幕。
直至他大部分的伤势恢复,只留下一些特别严重的固执地扒在他肌骨上,一如前两夜尘云离看到的那般,尘云离才动了动僵硬的腿脚,慢慢走上前去。
衣服上的血迹已经干透了,尘云离用袖子蹭掉尘文简脸上的血痕,露出他淡墨山水一般的俊颜。
干掉的血有些难擦,尘文简被他搓醒了,被血液糊成一股一股的睫毛掀开,涣散的视野渐渐在他脸上凝聚。
斑驳皲裂的天空在尘云离头顶展开,他是破碎的世界里唯一完好无缺,唯一干净漂亮的存在。
“尘……”
“我来接你了。”尘云离说,他托着尘文简的手臂将人扶起,“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鬼地方。”
尘文简缓慢地眨了眨眼,他刚刚苏醒的大脑略显滞涩,很久都没反应过来尘云离的意思,只是本能地歪头靠在尘云离身上。
尘云离衣上清冽的皂角香味被他的体温熨得温暖柔和,尘文简用鼻尖蹭了蹭。
第一次,从濒死状态中脱离的他闻见的不是刺鼻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