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81】/晋江文学城首发
秋空明月悬, 光彩露沾湿。
转过天便到了八月十五,因着傍晚要?入宫,这日一早, 沈玉娇与裴瑕带着棣哥儿和节礼去了李府。
用过午饭, 沈玉娇在后宅陪着外祖母、舅母她们闲坐一阵,便将棣哥儿托给舅母程氏。
程氏抱着棣哥儿, 满脸慈爱:“你就放心与守真进宫吧,我?会?好好照看孩子的。”
沈玉娇这才安心与裴瑕打道回府,重新梳妆打扮。
宫宴不比家宴, 吃喝其次, 体面为主。
她虽无诰命在身, 却是新科探t?花裴守真之?妻,又有贤妃干女儿之?名。
此番入宫, 不可避免要?与那些重臣要?员家的女眷来往, 这等场合, 她若穿戴太素, 定要?遭人非议。
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 一府主母便该有一府主母的模样。
由婢子们围着捯饬到申时,前院婆子来请:“娘子,郎君说差不多准备出门了。”
“好, 这就来。”
话音落下,里屋那扇螺钿镶嵌的檀木屏风后, 袅袅婷婷走出一道端丽的身影。
那婆子抬头一看,满眼惊艳。
娘子平素常作?清丽淡雅的装扮, 今日盛装华服, 竟有一种不可直视的光艳逼人。
不单这婆子一人这样想,便是白蘋这些贴身婢子也都赞不绝口:“娘子这样可真好看, 瑶池仙女下凡似的。”
“娘子本就生得好,只是平日不爱打扮。”
“看来娘子日后还?是多多装扮,瞧这多美,我?都不舍得挪眼了。”
“你挪不挪眼不打紧,郎君不挪眼就行了。”
婢子们掩唇调笑,自书房那日,娘子与郎君俩人如胶似漆,恩爱亲密,她们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毕竟主子们高兴了,他们这些下人也能轻松些。
沈玉娇听到她们这笑语,嗔怪一句,也没多耽误,点了冬絮陪同,一道往前院去。
一刻钟后。
“娘子万福。”
“娘子万福……”
前院的下人们纷纷行礼。
裴瑕本在交代左管家一些琐事?,隐约听得前头那阵请安动静,停下话音,抬眸看去。
只见长廊之?下,那盛服浓妆的年轻娘子款款而来。
换下晨间那条夕岚色衣裙,此刻她一袭绛纱色金纹深衣,镶着宝石的绣花束腰,恰到好处掐出一把盈盈腰线。丰茂的乌发高盘,正中插着一把镶嵌红色宝石的金发梳,左右亦是同样式的宝石鎏金流苏发钗,随着她行动间,金色流苏在秋日明媚阳光下,潋滟生辉。
而比这金簪艳服更为夺目的,是她那张傅粉施朱的脸。
眉若远山,朱唇如樱,肤白胜雪,恰到好处的妆容将她点缀愈发娇媚。
一颦一笑,顾盼生辉,撩人心怀。
这刹那,裴瑕看怔了,也后悔了。
彼其之?子美如玉,如今他只想将这块美玉私藏,唯他一人能窥见这份温润莹光。
沈玉娇也感受到那道落在身上如有实质的注视。
循着方向?看去,便见不远处,裴瑕一身地黄交枝绫的红色官袍,金银错蹀躞带之?下,悬着她送的那个桂花香囊。
此刻,他一错不错望着她,眸光晦暗,隐泛幽深。
她眉心微动,定睛再看,那道幽暗消失不见,他神色温和地轻唤:“玉娘。”
“郎君万福。”沈玉娇走上前,行了个礼:“叫你久等了。”
“不久。”
离得近了,似还?能嗅到她乌发间淡淡的茉莉香,裴瑕握住她的手?,笑了下:“能看到你这般模样,等再久也值。”
如今俩人亲近了,他的言辞也不似从?前那般古板。
只是这一贯不解风情的男人忽然懂了吟弄风月,倒叫沈玉娇还?不大习惯。
她没接他那话,只赧然敛眸:“快些出门吧,迟了不好。”
裴瑕嗯了声,忽又想到什?么:“你那个香囊怎么没系?”
沈玉娇愣了一瞬,明白他说的是那个桂花香囊,道:“已经系了条琉璃珠宫绦,再系香囊,未免繁琐,便没系了。”
“今日中秋,那个香囊正好应景。”
裴瑕转身,吩咐冬絮:“你小跑回去,将娘子的桂花香囊取来。”
冬絮啊了声,下意识看向?沈玉娇。
沈玉娇微微蹙眉:“郎君,这一来一去耽误时间,一个香囊而已……”
“不差这么一会?儿。”
裴瑕朝她笑笑,看向?冬絮的神色就淡了些:“还?不快去。”
他如今是有了官身之?人,不怒自威,冬絮哪敢耽误,忙提裙往后院跑去。
沈玉娇眉心蹙着,真觉为了个香囊折腾,没那必要?。
或许是他行事?,一向?追求尽善尽美,非得要?应这么个景?
左右一件小事?,她也没多想,随着裴瑕先?行上了马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约摸一刻钟后,冬絮拿着香囊跑来,凉爽的秋日里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来了来了。”
车帘掀起又放下,裴瑕亲自将那枚秋香色香囊替沈玉娇系上,这才满意舒展眉眼:“这样才好。”
有区别吗?沈玉娇心下纳闷。
直到马车入了宫,下车碰到尚书左仆射夫妇,互相见过礼后,左仆射夫人满脸艳羡地夸道:“早就听闻裴学士与夫人是自幼订婚,郎情妾意,琴瑟和鸣。今日一见,果真不假,不但?同穿绯袍,还?系着一样的香囊,真是夫唱妇随,伉俪情深啊。”
没一会?儿,半路遇到的礼部侍郎之?妻也夸道:“远远看你们走过来,真是郎才女貌,碧玉光辉,登对得很?!这香囊是裴夫人亲自绣的吧?哎呀,小夫妻就是好,你愿意绣,你家郎君也愿意系着……真好啊。”
沈玉娇也从?这些夫人或感慨、或艳羡、或夸赞的话语中,隐约猜到裴瑕叫她系香囊的用意——
却她也不确定。
毕竟对外炫耀恩爱这种事?,实在不像裴守真会?做出来的事?。
她也没多想,很?快敛了心绪,打起精神,摆好端庄温雅的笑容,与诸位官员家眷寒暄起来。
中秋宫宴设在太液池畔的千秋殿,整座殿宇精巧而紧凑,左右水榭是江南风格,走廊曲桥以?白玉石营造,月光清辉洒落其上,莹彻明亮,宛若月宫天桥。
待到晚霞退尽,夜幕降临时,走廊与桥边的宫灯也逐一亮起,暖黄烛光映照出宫灯上精美吉祥的花样,佳节气息愈浓。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见时辰差不多,王公贵族、高官重臣及其家眷也都按着次序入座。
按照官阶品级,裴瑕的席位居尾端。
说起这席位安排,昭宁帝很?是喜欢这个姿容出众的探花郎,本想着将他席位靠前,宴饮时看着漂亮的年轻后生,赏心悦目的,酒都能多喝两杯。但?转念一想,寿安那个不省心的丫头也是看中了裴守真那张脸,若是坐的近了,没得又叫那丫头心思活泛起来。
最?后还?是让太监总管按照品阶列席。
裴瑕与沈玉娇同坐于文官席尾,身旁的席位坐着裴瑕的族叔,正三品国子祭酒裴峎夫妇。
沈玉娇原本心里还?有些惴惴,万一旁桌是不熟的人家,没话找话聊的滋味实在太难熬。
现下一看是裴瑕的族叔与叔母,常来往的人家,也暗松口气,与叔母孙氏面面相对,聊起家常。
裴瑕与裴峎见她俩聊得热络,也聊起公务之?事?。
就在孙氏盛情邀请沈玉娇下个月去她娘家侄子的婚席时,殿外传来一道高声通禀:“二?皇子、三皇子驾到。”
众人纷纷往门口看去,只见二?皇子夫妇携手?入内,面含微笑,仪态翩翩。
三皇子并未携皇子妃,与他同行是一袭深绿色长袍的高大男人——
那男人长眉入鬓,狭眸朱唇,端的生了张足以?叫男女都为之?倾倒的昳丽好脸。
但?容色艳归艳,却无人会?以?为他是三皇子的内宠,除却他身形太过高大挺拔,还?有他英俊眉宇间萦绕的凛然之?气。
那是战场厮杀磨练出的锋芒,一剑封喉,血溅三尺,与以?色侍人的媚俗截然不同。
好俊的一位美男子。
在场之?人心中不约而同冒出这一句,又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殿中另一位公认的美郎君——
一袭鲜丽红袍、肩背挺括的新科探花,裴守真。
红与绿,这最?寻常的颜色,也是最?考验姿容的颜色。
可偏偏这两个男人,将这两色,都穿得十分好看。
一个神清骨秀,肃肃如松下风,优雅清贵。
一个秾丽俊美,濯濯如春月柳,威仪堂堂。
“这位郎君是谁?”叔母孙氏捻着帕子,难掩惊艳地与沈玉娇低声:“没想到除了六郎,长安城竟还?有这等卓尔不凡的美男子。”
沈玉娇:“”
搭在膝头的手?指悄悄捏紧,她道:“他就是那位发现小桃山金矿的谢长史。”
“啊呀,竟然是他!我?只知三皇子手?下一位军士运道好,得了神仙指引发现金矿,没想到那小军士竟生得这般英俊。”
孙氏啧舌:“便是没有神仙指引,就他这张脸,也能奔个好前程呢。”
沈玉娇:“……”
真是英雌所见略同。
她当初在金陵看清谢无陵的长相,也是这样想的。
果不其然,一到长安,他就被锦华长公主盯上了。
可见无论男女,容色太艳,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腹诽间,一道炽热目光直直落在脸上。
沈玉娇下意识抬头,待见到斜上方,那随着三皇子一同落座的谢无陵,正睁着一双明亮的桃花眼朝她这边看来,心头仿t?佛漏了一拍。
她急忙垂下眼,盯着桌沿的缠枝蒲桃纹,心跳如鼓。
不该来的。
她后悔了,便是装病,也不该来的。
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心性?,以?为能心如止水,无动于衷,可是……
真的能置若罔闻,无动于衷吗?
眼角余光倏忽闪过一片绯红,下一刻,她搭在膝头的手?被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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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头,便对上裴瑕静静看来的黑眸。
“手?怎么这么凉?”他说着,又端起面前茶盏,递给她,嗓音平静温和:“与叔母聊了那么久,喝口茶水,润润嗓。”
“好…好的。”沈玉娇颔首,想去接杯,可他仍握着她一只手?。
难道叫她单手?拿杯?
沈玉娇疑惑着,裴瑕举杯递到她嘴边:“喝吧。”
沈玉娇:“……!”
大庭广众之?下,他举杯喂茶,这么多双眼都瞧着。
她惊愕睁眸,裴瑕却并觉得有何不妥,淡然看着她。
这下沈玉娇也不敢再迟疑,就着他的手?匆匆喝了口茶水,又连忙坐正:“多谢…郎君。”
裴瑕微笑:“你我?夫妻,何须客气。”
说罢,又拿起一方帕子,擦过她的嘴角:“喝得这样急,嘴边都沾上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玉娇脸色霎时更红,垂着眼,完全不敢抬头,脑中只一遍一遍重复着——
不该来的,就不该来的。
哪怕殿宇宽敞,宾客众多,又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但?只要?这两个男人同时在场,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便无限蔓延,叫她如坐针毡,恨不得掘地而逃。
而她垂首懊恼的模样,落在旁人眼中,只当是害羞。
就连叔母孙氏也掩唇笑道:“你们夫妻这般恩爱,我?这老妇瞧着都不好意思了。”
“他们夫妻那般恩爱,你瞧着应当很?不是滋味吧?”
位列右上座的三皇子,斜斜睇了身后的男人一眼:“要?我?说,你这个人也是怪,放着那些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不要?,非得死磕这么个有夫之?妇?”
三皇子本想说“还?是个生过孩子的妇人”,话到嘴边,觉得难听还?是压下,但?心里对谢无陵的品味实在不敢恭维。
要?他来看,女人嘛,就那么一回事?。
脸蛋娇媚,腰细胸软,听话温顺,能生孩子,便已足够。什?么爱来爱去的,那多没意思,有那功夫不如驯几匹好马。
谢无陵与三皇子相处多日,也知此人性?情,惜才爱才,英勇义气,但?又挥金如土,乖戾残忍,且他似乎极瞧不上女子,每每提及,语气大都不屑。
好在他们相处时,提及女子的次数寥寥无几,不然谢无陵定压不住脾气怼上一句:“你瞧不起女子,淑妃不也是女子,难道你连你母亲也瞧不起?”
现下听到三皇子话中那份“恨铁不成钢”的讥诮,谢无陵也不往心里去,只道:“殿下知道的,她的夫婿本该是我?。是那裴守真仗势欺人,将她抢了去……但?我?迟早会?将她抢回来的。”
这也是他跟随三皇子的意义。
谢无陵明白,三皇子也明白,所以?对沈玉娇,他不再置喙,端着茶盏浅啜:“我?好不容易替你寻了个在父皇面前露脸的机会?,你可别一心只想着小娘子,忘了正事?。”
“殿下放心。”
谢无陵淡淡应道,也端起茶盏,假装喝茶,眼角余光却再次往下瞥。
只见金殿之?中,他的娇娇乌发绯裙,玉靥含光,婷婷盈盈端坐着,整个人仿佛发着光,比外头那轮明月还?要?皎洁。
他一直都知道,她穿红裙很?好看。
去岁她穿大红嫁衣的模样,至今还?深印脑中,难以?忘怀。
可恨那个裴守真。
夺走他的妻不说,现在还?当学人精,穿着红袍在娇娇面前晃来晃去,可显着他了!
握着茶盏的长指不觉收紧,谢无陵明明知晓,今日赴宴,必会?气得胸口疼。
但?他实在太想沈玉娇。
也怕自己若是不出现,她把自己忘了怎么办?
气闷就气闷,总比被忘了好。
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再要?往下首瞄去,裴瑕忽的抬头,朝他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顷刻间,刀光剑影。
谢无陵冷笑:“……”
看什?么看,滚远点,别挡着老子看媳妇儿。
裴瑕嘴角似是轻扯,而后低下头,凑到沈玉娇耳畔低语什?么。
从?谢无陵这个角度看去,他靠得那样近,几乎要?亲上沈玉娇的脸……
这个卑鄙无耻的伪君子!
“咔嚓——”
茶盏碎了。
在旁伺候的宫人惊了:“谢长史,您…您这……”
三皇子听到动静,也回过头,见着那四分五裂的茶盏,又往下瞥了眼,还?有何不懂。
“换个新的来。”三皇子淡淡吩咐着,又扫过谢无陵的手?:“没事?吧?”
谢无陵看着掌心那道划出的血痕,合起手?掌:“没事?。”
三皇子深深看他一眼:“别弄出伤,不然给父皇敬酒的时候不好看。”
“是。”谢无陵敛眸,心下冷然。
他知道,裴瑕故意的。
那伪君子在报复他上回送瘦马之?仇。
想到那两个瘦马最?后被娇娇退回来,还?叫他留着自己收用,谢无陵心口又一阵堵得慌——
娇娇是误会?他了?
还?是,她真的已经不在乎他了?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叫他连着几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思忖间,殿外也响起一阵阵通禀声。
几位年纪小的公主、皇子随着后妃入内,而后是年长的公主驸马们,这其中也包括,锦华长公主和寿安公主。
锦华长公主,谢无陵见过,只瞥了一眼就没敢再多看——这女人神戳戳的,能离多远就多远。
倒是那一袭芙蓉色锦缎宫服的寿安公主,他牢牢盯着那张称得上美丽的脸,若是目光能伤人,他早已割断寿安的喉咙。
“不是说她被禁足了?”谢无陵低声问。
“你我?知道是禁足,旁人又不知。”
三皇子头颅微偏:“她是即将远嫁南诏的公主,今日又是中秋,我?父皇这人,是最?重体面的。”
谢无陵:“呵。”
三皇子睇着他:“今日可不许惹事?。”
谢无陵抿了抿薄唇:“嗯。”
他明白,再想报仇,也得忍着。
锦华长公主的位置便在三皇子对面,一落座,她便瞧见那坐在半边阴影处,一袭深绿袍服的谢无陵。
见他压低眉眼、薄唇轻捺,一脸桀骜不驯模样的刹那,她好似回到二?十多年前。
彼时她还?是个少女,靖怀阿兄也很?年轻,他就坐在她对面,不知在为何事?闷闷不乐——
不,她知道的,她知道他为何不虞。
皇后要?将房淑静许给司马端。
而他,爱着房淑静。
爱而不得,和她一样,爱而不得,寸心如狂。
“靖怀阿兄……”十五岁的锦华公主痴痴呢喃着。
“靖怀阿兄……”三十八岁的锦华长公主痴痴呢喃着。
待到耳畔传来太监通禀,昭宁帝、贤淑二?妃、太子夫妇驾到,长公主眉心猛跳,第一反应是,靖怀阿兄快走。
她猛然站起身来,将身旁宫人都吓一跳:“殿下?”
霎时间,殿中其他目光也齐齐朝她这边看来。
长公主眼神一晃,也陡然回过神,对座那人不是靖怀阿兄,只是一个侥幸与靖怀阿兄长着一双相似眼眸的下等人罢了。
若他识趣,乖乖跟了她,她定会?护着他。
可他非但?不识趣,还?投靠了司马泽,又傻乎乎跑到这宫宴上
长公主嘴角翘起,那便是死了也活该。
“你们这般大惊小怪作?甚?本宫这不是听到皇兄来了,准备起身恭迎么。”
长公主斜乜左右宫人一眼,慢条斯理理了理织金袍袖,双眸直直盯着金殿大门。
待到太监又高声唱喏一声“陛下驾到,太子殿下驾到——”,殿中众人也都纷纷起身,躬身齐呼:“臣等恭迎陛下、太子殿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沈玉娇站在下首,等到殿中那几道华贵身影从?眼前晃过,她悄悄抬眼。
太子一袭蟒纹朱色长袍,低垂着头,步履平稳。
裴瑕与她说,洛阳刺杀,太子只是受惊,并未受伤。
至于幕后主使,虽已掌握了一些线索,但?事?涉机密,他并未告知她,只道:“时候到了,你便知道了。”
他讳莫如深,沈玉娇也不再多问,有时知道的太多,反而不是好事?。
思忖间,这世间最?尊贵的几人也纷纷落座。
上座传来昭宁帝的声音:“诸位卿家平身。”
仍是记忆中的威严,却不再是记忆中那般中气十足。
沈玉娇嘴里随众人喊着“多谢陛下”,落座时,不禁朝那至高宝座上的清癯身影看去。
如她所想,皇帝老了。
丹药和女色掏空着他的底子,让他比常人苍老孱弱得更快。
哪怕他现下瞧着红t?光满面,可在沈玉娇眼中,他黑气缭绕,命不久矣。
死了也好。
沈玉娇垂下眼帘,这样是非不明、狭隘偏私的昏君,早些死了,才是黎民百姓之?福。
不多时,殿内响起丝竹管弦,靡靡宫乐。
沈玉娇心不在焉地想着远方亲人,也不知此时,父母兄嫂到了何处,现下又在做什?么?
忽然,上方传来一阵嘈杂慌乱的惊呼:“陛下!”
她眉心一跳,抬眼朝上看去,也惊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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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晋江文学城首发
烛光辉耀的宝座之上, 昭宁帝岣嵝站起?,双手撑着桌案,眉头紧拧, 死死地盯着三皇子的方向。
那神?态仿佛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画面般, 连着濯手的银盆都?打翻在地,水洒一地, 杯盏也翻倒。
左右宫人?都?被这惊变吓了一跳,战战兢兢跪在地上:“陛下息怒。”
贤妃淑妃也都?惊愕不已,待俩人?顺着昭宁帝的目光, 看清那着深绿色官袍的男人?模样时, 神?色也都?大变。
这个小小长?史?, 怎长?得如此像燕王?
不,不单单像燕王, 还像……那人?。
淑妃拧着眉, 想?到此人?是自家?儿子麾下, 不由心焦, 泽儿怎将这样一个人?带进宫里, 这不是存心给陛下添堵么!
贤妃的面色也不大好?,牢牢盯着那小长?史?的面庞,心跳鼓噪得仿佛要跳出胸膛。
他……会是那个孩子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年那个孩子若能平安长?大, 也差不多是这个岁数。
何况他长?得这么像那两人?……
思及此处,贤妃愈发惊骇, 悄悄看着昭宁帝发青的脸色,只觉后背发寒。
陛下生性多疑, 年老更甚。
她也忍不住怪起?三皇子, 司马泽到底怎么想?的,好?好?的中秋宴, 非得多带一人?进宫!
“陛下。”
贤妃捏紧帕子,面上露出一抹浅笑,故作镇定道:“不过是个笨手笨脚的宫人?不慎打翻了水盆,今日可是天下同庆的好?日子,您一向仁德宽厚,便网开一面,饶过这宫人?一回吧。”
见?昭宁帝仍沉脸不语,贤妃壮着胆子上前,又低劝了句:“陛下,朝臣们?都?在呢。”
她边劝,边给淑妃使眼色。
淑妃虽不知她为何会替自己的三皇子解围,但?还是很快接过话茬,温柔上前:“陛下,臣妾陪您去偏殿换身衣袍?”
昭宁帝闻言,偏头看着淑妃,眼底闪过一抹阴鸷暗色。
淑妃瞧见?皇帝这眼神?,心底悚然一惊。
每年元后忌日,他喝醉酒来她宫里,掐着她的脖子时便是这副神?色。
“陛下?”淑妃惴惴地唤。
昭宁帝窥见?她美眸中的胆怯,陡然也清醒过来——
眼前之人?,并非房氏。
房氏不会有这种?怯懦卑微的眼神?,她看他的目光,永远高傲冷漠,满是不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他是天子,是她的夫君,她怎么敢。
“就溅了点水,用不着更衣。”
昭宁帝眸光逐渐清明,掸了掸袍袖,又看向惊疑不定的三皇子,以及那道匍匐在地的高大身影,“起?来吧,打翻水盆罢了,不必大惊小怪。”
纵使不少人?都?看见?那盆水是被皇帝震惊之下撞翻的,但?皇帝一句话定了性,旁人?也不敢置喙。
“谢无陵是吧?来,你靠前来。”
昭宁帝推开贤妃淑妃的手,施施然落座,待到宫人?们?将银盆和凌乱的桌案都?收拾好?,就仿佛方才那一切并未发生。
谢无陵也不知皇帝是发什么疯,方才他也没做什么。
先是三皇子举杯敬酒,说了番场面话,便开始引荐:“父皇,这位便是那得了神?仙指引,发现小桃山金矿的谢无陵谢长?史?。”
于是他就按着入宫前排练的,上前一步,面朝皇帝挹礼:“微臣谢无陵拜见?陛下,祝陛下仙福永享,万岁太?平。”
皇帝乐呵呵说了声好?,朝他这边看来:“你起?身说话。”
他便起?身抬头。
是三皇子和他说,朝堂行走,品貌俱佳者升官都?比貌丑者更快。还说他长?着一张叫人?过目不忘的俊脸,势必要在皇帝面前留个印象,哪怕皇帝不记得你的名,日后也会想?到中秋宫宴上有个很俊俏的年轻后生。
只要能叫上位者记住,便不愁没有升官发财的机会。
未曾想?皇帝看到他的脸,不是惊艳,而是惊怒。
像一头被砍断尾巴的老狮子,陡然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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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陵不解。
趴在地上的短暂时间,他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最?后的念头是——若是就这样莫名其妙被皇帝杀了,娇娇会不会为他落一滴泪?
“谢无陵,快,父皇叫你。”
谢无陵抬眼,对上三皇子催促的眼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吧。
谢无陵沉下一口气,从?地上起?身,大步走到殿中,躬身抬手:“陛下,微臣在。”
昭宁帝审视的目光在他的眉眼流连几番,问?:“听你的口音,不像是长?安人?士。”
谢无陵道:“回陛下,微臣籍贯金陵。”
昭宁帝眯了眯眼:“那如何到了长?安?进了神?武军?”
“微臣去岁投了宁州军,得镇南侯赏识,护送小世子回长?安。后又侥幸入了三殿下的眼,殿下提拔微臣进的神?武军。”
“宁州军?”
昭宁帝沉吟,金陵离宁州不远,投了宁州军倒也合理。至于霍家?小世子回长?安的事,他也记得,毕竟霍家?就那么一根宝贝独苗,去岁回来时,他还赏了不少东西,以示圣眷。
“你是从?小生在金陵?”
“是。”
“家?中有何亲眷?”
“回陛下,微臣双亲早亡,家?中……”谢无陵稍顿,道:“微臣娶了妻,却因意外与妻离散,如今家?中只剩个周岁小儿。”
昭宁帝对他妻儿并不在意,只问?:“你父母也是金陵人??因何早亡?”
谢无陵觉得皇帝问?题实在有些多,但?还是答了:“微臣双亲皆为金陵人?士,母亲病逝,父亲……邻里说,父亲外出经商,死于盗匪手中,微臣那时年岁尚小,也无从?探究,终归父亲再未回金陵。”
他知道生母是金陵船妓谢湘娘,但?生父是谁,花船老鸨与他说,八成是个茶商。
妓子有许多恩客,但?那段时间,那茶商来得最?勤,很大几率是他的种?。
谢无陵对生父是茶商、丝绸商还是贩夫走卒都?不在意,反正他自己把自己养大,谁敢在他面前称老子,他定一拳把那人?揍成孙子。
本以为交代这么多,皇帝的“寒暄”应当结束了。
没想?到昭宁帝又问?了句:“你是何年生人?。”
谢无陵不动声色蹙了下眉,答道:“回陛下,微臣是天晟二十年生人?。”
天晟二十年。
昭宁帝神?色稍缓,又看了谢无陵一眼:“那你和三皇子挺有缘分,若朕没记错,他也是天晟二十年出生。”
谢无陵忙道:“微臣草芥之身,能与皇子龙孙同年诞生,是微臣的荣幸。”
昭宁帝虽不喜谢无陵那双眼,却挺喜欢这张嘴——
或者说,他喜欢谢无陵这副谄媚讨好?的姿态。
那是在房淑静和司马奕身上看不到的。
“今日中秋,普天同庆,你发现金矿有功,朕赐你一壶好?酒。”
“微臣多谢陛下。”
谢无陵叩谢,见?昭宁帝再无其他吩咐,他退回原位。
眼见?小太?监端着一壶酒走向谢无陵,下座的沈玉娇不禁掐紧了掌心。
这个酒……不会有问?题吧?
她两只眼睛牢牢盯着上座的一举一动,当看到谢无陵倒了杯酒水,就要送到嘴边,她心口猛跳,几欲起?身——
“玉娘。”
手背陡然被摁住,男人?清冷的嗓音宛若一盆冰水兜头浇来,叫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她偏过脸,就对上裴瑕黑涔涔的狭眸,他面无波澜,薄唇微启:“他不会有事。”
“起?码,不会在宫宴上出事。”
沈玉娇混乱的心绪也在裴瑕冷静的注视下,逐渐平静。
是了,这是宫宴,这么多双眼睛,皇帝怎会当众赐毒酒。
是她杯弓蛇影了。
沈玉娇心弦微松,不过也就松了一瞬,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反应,一阵心虚霎时弥漫心头。
“郎君,我……”沈玉娇不敢看裴瑕的眼睛,也后知后觉发现那摁住她的手,有多么的用力。
她试图抽出,可他依旧握得很紧。
沈玉娇咬唇:“疼。”
裴瑕眸光轻晃,长?指松开。
娇嫩雪白的柔荑,泛着红痕。
他垂下眼,轻轻揉了揉:“抱歉。”
“你不用抱歉。”沈玉娇讷讷道:“方才是我失态在先。”
关心则乱。
若非裴瑕拉着她,她或许就莽撞了。
裴瑕轻轻揉开她手背那片红,并不言语。
这样的沉默叫沈玉娇愈发愧疚,她抿唇t?,试图解释:“陛下的反应实在反常,还问?谢无陵那么多不相干的问?题……”
她可不觉得皇帝会这么体?恤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长?史?。
“天晟二十年,有发生什么事吗?”她疑惑。
“天晟二十年,淑妃诞皇三子。”
裴瑕默了两息,道:“天晟二十一年,元后诞皇四子……”
沈玉娇不解:“四皇子不是丽嫔所出吗?”
裴瑕道:“元后诞下的皇四子,是个死胎,并未列入齿序。”
“竟还有这回事……”
沈玉娇愕然,不过:“郎君,这种?事你是如何知道?”
裴瑕道:“此次巡视河道,太?子随口提了一句。”
因着二皇子舍身相救,太?子感动不已,连连感叹便是亲兄弟活着,也不一定能做到这等?地步,二皇子实在贤德。
裴瑕听得这么一句,记在心里,后来问?了二皇子,方知先皇后还诞过一胎。
这年头,孩子早夭并不算稀罕事,何况是后宫里的孩子,早夭的更是不少。是以他也没多问?。
只是今日,见?昭宁帝这反常模样,且还问?起?谢无陵的身世,裴瑕莫名想?到回城那日,他恍惚觉得太?子与谢无陵有三分神?似。
难道……
念头方起?的刹那,又被否定。
一个西北,一个江南,一个是皇后之子,一个是船妓之子,这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两人?,如何能扯到一起??
方才昭宁帝那般失态,恐怕也是惊疑于谢无陵的容貌。
裴瑕虽未见?过皇后,但?以太?子的容貌推测,谢无陵应当是与先皇后有几分相似?
沈玉娇见?他垂眸沉思,无端有些不安:“郎君可是知道了什么?谢无陵他……是有何处不妥吗?”
她云里雾里看不太?明白,但?她知道裴瑕一向聪颖,定然看出端倪。
裴瑕抬眼,窥见?她清凌凌乌眸中难掩对另一个男人?的担忧,胸口略堵。
但?此事或涉性命,他也压下那份私怨,缓声道:“不必担心,方才只是个误会。如今误会解开,只要他日后低调做人?,应当不会有事。”
“真?的?”
“我虽不喜他,却也不会拿这种?事诓你。”裴瑕淡淡道。
沈玉娇一噎,悻悻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不必解释。”
裴瑕松开她的手,身子坐正,神?情疏淡:“今夜花好?月圆,你我夫妻无须为那些不相干的人?与事多费心神?。”
他拿起?桌边镂刻折枝桂花纹的银质酒壶,不疾不徐斟了杯酒,递给沈玉娇:“天上月圆,地上人?也团圆,玉娘与我共饮一杯如何?”
他不去计较,沈玉娇自也不好?扫兴。
“郎君既有雅兴,那我定然奉陪。”她接过那八瓣银杯,轻嗅一下,是玫瑰露酒。
这酒入喉柔,不辣嗓,还有淡淡清香,最?受女眷欢迎。
裴瑕自己倒了杯醇厚烈性的新丰酒,与沈玉娇的杯盏轻碰一下,夫妻俩仰头饮酒。
放下酒杯时,裴瑕余光朝上投去一眼。
见?那灯火半明半暗处,谢无陵自斟自饮,一杯又一杯。
大抵他这会儿心里也在纳闷。
陛下深厌先皇后,长?着一张与先皇后相似的脸……
裴瑕满上一杯酒,再次与沈玉娇碰杯时,心下暗想?,看在这人?曾经救过玉娘和孩子的份上,明日给他送些盘缠,让他速速离开长?安,也算是……两不相欠了。
除去宴会开始,昭宁帝那略显古怪的失态,之后宴上一切如常。一曲《踏歌》舞罢,又有乐伎捧着琵琶、玉笙、箜篌、洞箫等?奏起?一曲应景的《霓裳中序》。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烈,殿下还有武官舞剑助兴,文官作诗唱和。
所有人?都?将那小插曲抛去脑后,沈玉娇偷瞄了谢无陵两眼,确定他喝酒吃菜,并无不妥,也放下心来。
玫瑰露酒虽然滋味好?,却也是酒,喝多了也会醉人?。
她与裴瑕饮了小半壶,人?也有些微醺,想?到宴会还有半场,她摆摆手:“郎君,不能喝了。”
裴瑕垂眼,便见?妻子单手支着白嫩软腮,双颊酡红,醉眼迷离地望着他。
这模样,多了一份平日里少见?的懵懂可爱。
他眼神?不禁缱绻,轻笑:“这就醉了?”
“没醉。”她摇头,语气不觉泄出些许娇慵:“但?再喝下去就要醉了。”
“醉便醉了,反正明日休沐,不用上朝。”
沈玉娇闻言,眼浮迷惘,有些不懂她喝醉和不用上朝有什么关系,她本来就不用上朝。
想?不明白她便不想?,只将酒杯搁下,保持三分清明:“宿醉起?来,脑袋会疼,明早还得去舅母那将棣哥儿接回来呢。”
“都?这样了,还惦记着他?”裴瑕黑眸轻眯。
“那肯定惦记。”沈玉娇失笑,又似嗔看他:“难道你个做父亲的,不惦记孩儿?”
裴瑕知道她这般慵懒的娇态,全因这半壶玫瑰露酒所起?。
但?看她泛酡色的娇嫩小脸,还有眼波流转间不自觉流露的妩媚,喉头不禁微滚。
原来,酒也不是全然无益处。
日后闲来无事,或许也可与她在府中小酌一二。
沈玉娇并不知裴瑕心思,撂下酒杯后,便开始专心吃螃蟹。
裴瑕见?她爱吃,拿着蟹八件慢条斯理帮她拆。
他生的好?看,就连那只提笔弯弓的手也生得清瘦修长?,骨节分明。此刻不紧不慢拆着螃蟹,神?情专注,侧颜如玉,轮廓分明。沈玉娇支颐看着,不觉出神?。
这样挺好?的。她想?。
有夫如此,妇复何求。
念头方起?,头顶便落来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锋利得仿佛要将她头骨都?戳出两个窟窿。
沈玉娇原以为是谢无陵,偏脸一看,发现是寿安公主。
恍惚间,仿佛时空重叠,上次中秋宫宴,寿安也是这般看着她。
那一回,自己闪避地低下了头。
这一回,沈玉娇克制着心底怨恨,平静地回望她,不卑不亢。
就因为是公主,所以害了人?,还能这般理直气壮么?
她所依仗的权势,还能护她多久呢?
“玉娘,吃吧。”
耳畔清润的嗓音唤回思绪,沈玉娇敛眸,见?裴瑕将拆好?的蟹肉、蟹黄分堆在盘中,肉白如雪,黄灿若金。
“拆了三只。”裴瑕道:“我再给你拆两只,至多五只,螃蟹性寒,贪食伤身。”
“好?。”沈玉娇朝裴瑕笑了下:“多谢郎君。”
“又客气了。”
裴瑕见?她吃得欢喜,拿起?银剪,继续拆着螃蟹。
许是多饮酒的缘故,吃过螃蟹,沈玉娇有些内急,便先行离席,由宫人?引着去偏殿更衣。
离正殿越远,丝竹声也愈□□缈。漆黑天穹之上,一轮明月高悬,清辉潋滟。
待到从?偏殿方便出来,原本守在门口的宫人?却不见?了。
沈玉娇蹙眉,轻唤着:“有人?么?”
并无人?回应。
她疑惑地往廊外走两步,忽的一道疾风拂来。
还未等?她反应,嘴巴便从?后被捂住,一阵悬殊巨大的力量,叫她根本没有挣扎的余地,就被拦腰抱去偏殿旁的假山。
假山里光线昏暗,那抵着她肩背的胸膛又那样坚实滚烫,沈玉娇心下慌乱不已,两条腿用力前后踢着:“唔唔!”
直到头顶响起?刻意压低的慵懒男声:“娇娇,是我。”
沈玉娇挣扎的动作停住,眸中的惊惧也转为惊讶。
“我现在松开你,但?你别出声,知道么?”
沈玉娇:“……”
她又不是傻子,知道是他还叫,岂非闹得人?尽皆知。
见?她不再动,谢无陵也松开捂嘴的手。
只是那搂在她腰间的手,好?似有自己的想?法,很是不想?松开。
他不松,沈玉娇抬手推了把,又连忙转过身。
借着皎洁明净的朦胧月光,沈玉娇也看清面前之人?的模样。
桃花眸,高鼻梁,嘴角上扬,笑得一脸灿烂,不是谢无陵还能有谁。
只是她没想?到他竟如此大胆!
“这可是皇宫,且我随裴瑕一道来的!你怎敢…怎敢如此放肆!”
沈玉娇发觉她的温柔端庄,总是在遇到谢无陵时轻易破功,譬如此刻,她非但?急赤白脸了,甚至还想?锤谢无陵一拳:“你若不想?活,别拖着我一起?。”
“你别生气。”
谢无陵见?她愠怒,连忙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我不是有意的,实在是情况突然,有人?要害你。”
沈玉娇眉心一跳,那点子醉意也清醒几分:“怎么回事?”
“方才我见?你出来,我也跟出来,咳……我没打算找你,我只是喝了些酒,觉得胸闷,出来透透气。”
其实还是存了三分偶遇的心思,想?着万一有机会说句话呢?哪怕只是擦肩而过,也比遥遥相望要好?。
反正他跟了出来,就在水榭附近假装溜达,没想?到隔着一段距离,瞧见?个小太?监鬼鬼祟祟站在窗户t?旁。
“我还以为那阉人?六根不净,色胆包天。刚要抓着揍一顿,发现他竟是在吹迷烟。”
谢无陵当即跳过去,一个手刀将人?打晕,又狠狠朝裆下踢了两脚,再然后就看到沈玉娇走出来,双眼迷茫地找宫人?。
“那个引路宫人?八成和那死太?监是一伙的,这会儿应当回去找他们?主子报信去了。”
谢无陵低声说着,垂眸看向沈玉娇:“娇娇,你信我。我虽然天天想?你,夜夜想?你,想?你想?到睡不着觉,但?也绝不会冲动胡来,陷你于不义。”
不知是饮了酒的缘故,还是刻意压嗓的缘故,男人?的嗓音好?似透着一丝委屈。
想?到那个突然寻不见?的宫人?,沈玉娇也相信了谢无陵的话,再想?到方才对他凶巴巴的语气,她心下泛起?一丝惭愧,垂下眼,小声道:“你…你方才吓我一跳,我还以为……”
“以为有采花大盗?”
谢无陵弯下腰,一张俊脸凑到她面前,双眸弯起?:“若是真?能就这样把你掳回家?,这采花大盗当也当的。”
“谢无陵。”沈玉娇瞪他,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开玩笑。
“欸,我在。”
谢无陵道:“娇娇,你再多喊我两声呗。”
沈玉娇:“……?”
谢无陵叹口气,眸光幽怨:“自从?来了这破长?安,你每回见?我,都?喊我谢郎君,实在生分得很。要不然你就喊我谢无陵,或者你喊郎君,不带谢。再要不然,你喊我的表字也行。”
沈玉娇听得一愣一愣,末了,蹙眉:“你何时取了表字?”
“表字不就是另一个好?听的名,现取一个也不难。”
谢无陵说着,眯眸想?了想?,须臾功夫,他道了声“有了”,再次抬眼,漆黑眼底溢着光彩:“想?娇,念娇,慕娇,娇娇觉得哪个更好??”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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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沉默了。
在取名这一块, 果然不能对谢无陵抱有任何期待。
“我觉得?念娇挺好的,谢念娇,多顺口。”谢无陵自顾自道:“谢爱娇也不错……”
“谢无陵……”
沈玉娇轻叹口气, 默默朝后退了步:“你别这样了。”
谢无陵微怔:“娇娇?”
沈玉娇仰起?脸, 那双乌眸映着明净月光,满是认真:“谢无陵, 你该知道,我是裴瑕的妻。我与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我与他是夫妻, 何况我与他还有?孩子……”
“我不在乎。”
谢无陵上前一步:“娇娇, 你知道的, 我从不在乎这些。我也说过?,你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 我会?当做亲生来看。”
“这不是你在不在乎的事。”沈玉娇强压下心头的酸涩与不忍, 掐紧掌心, 语气冷硬:“事到如今, 你还不明白吗, 我们没可能的,早在金陵分别那日,我们之间便没没可能了。且不说世家无和离, 就算我与裴瑕和离,理由呢?”
“自我嫁给他, 平心而?论,他从未亏待于我, 更未亏待我的父母亲人。去?岁那场事故, 说实话,我心头并非毫无芥蒂, 不然我也不会?与你隐瞒他的存在。我那时是真心想要与他、与裴氏一刀两断,再不相欠。但?或许是你我缘分不够,我与他又缘分未尽,兜兜转转,还是被他寻到……”
“他知我遭遇,心头有?愧,回到洛阳后,家法处置了那蓄意害我的堂妹,甚至为了我,不惜忤逆将他养大的寡母,母子离心,至今尚未修好。为了弥补,他带我来长安,寻回我家旧仆,用军功换来我全家赦免。如今我父母兄嫂已在回长安的路上,不日便能阖家团聚。”
“谢无陵,你说我自私也好,怪我负心也罢,可你该当明白,我与裴瑕……我与他……”
嗓音不觉有?些哽噎,掐着掌心的手指亦越发用力,沈玉娇深深吸了口气,克制着情绪继续道:“我与他不可能分开的,恩情不允许,孩子不允许,父母亲人不允许,世俗眼?光也不允许,我不行……我做不到……”
到这一刻,沈玉娇不得?不承认,她的胆小与怯懦。
她不像谢无陵,无父无母,无拘无束,打从一出生开始,她便是“沈家女”,后又成了“裴氏妇”。
她享受着这些身份带来的锦衣玉食、风光体面,便也要承受身份之下的责任与束缚——
若要抛却?这一切,只为追求那份心动?与自由,代价实在太大。
那代价,她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
两害取其轻,她只能舍弃掉,这段她此生可能得?到的,唯一的,最真挚炽热的爱意。
“谢无陵,是我对不住你,我负了你……”
沈玉娇眼?眶难抑地湿了,一颗心好似也被摁在酸涩无尽的苦水里?,涨痛着,撕扯着,轻柔嗓音也变得?沙哑:“你忘了我吧。”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他这颗宝贵赤诚的心,该当给予更值得?的小娘子,而?不是给她。
“谢无陵,不值当的。”
她仰起?脸,泪眼?朦胧地朝他笑:“你这样好,定能觅得?一位贤妻,她会?一心一意对你,会?给你绣很多香囊,也会?给你生很多的孩儿,你们会?过?得?幸福美?满,会?一起?白头到老……”
“你又不是我,你怎知我值不值当。”
谢无陵敛了笑,深深望着她:“娇娇,我说过?,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妻子,那便是你。”
“我在土地庙里?发过?誓的,这辈子对你一心一意,绝不负你。若有?违誓,那是要造天打雷劈的,难道你想我死么?”
“你别胡说。”
沈玉娇喉间好似堵了块刀片,铁锈般的涩意在舌根弥漫着,几乎语不成调:“这不算你违誓,是我有?负于你。冤有?头债有?主,老天爷要算账也是寻我,与你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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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陵拧眉,再看她泪盈于睫,故作?疏离的模样,不禁抬手,轻碰了下她纤长的睫毛。
那滴泪就落在他的指尖,湿润润的,好似在他心间下了一场大雨。
“别难过?了。”
他擦了擦她的眼?角,温软的触感让他不舍得?撤回,索性把心一横,捧住了她的脸。
在沈玉娇惊慌的目光下,他上前一步,高大身躯离得?很近,几乎将她圈入怀中一般。
“谢无陵……”她急急推开。
“娇娇,别急着推开我,你先听我说。”
男人挺拔身躯如山,岿然不动?,俯身望着她,语气郑重:“我知道,这世道对女子本就更为苛刻,你夹在我与裴守真之间,左右为难,最为煎熬。是以我从不逼你,也从未要求你对我一心一意、或是为了我,与那裴守真闹得?不快……当初你被他带走,我也从未怪你,怪就怪我自己没本事,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现如今,你选择与他过?,想与我断了,我也能理解……但?要我忘了你,另娶他人,那绝无可能。”
听他前半段,沈玉娇还觉心下动?容,愈觉亏欠,待听到他最后一句,她错愕抬眸,感到无力:“你怎的这么执拗?”
“执拗?或许吧。”
谢无陵朝她笑了笑:“娇娇,我知道,或许在你心里?,我远不如那个裴守真。他那个人,虽说惯爱装腔作?势,可他家世好、相貌好、才学好、甚至与你相识的时机都比我早。我呢,一个没人要、万人嫌的小地痞,没家世、没背景、也没什么学识,唯一能与他抗衡的,除了这张脸,便是待你的一颗心。”
“我知道你或许不信。从前我与你说时,你便不大信。但?真的,我谢无陵这辈子,就认定你了。”
很难形容那是一种的感情,打从在破庙里?,掀开神龛帘子的刹那,她那双惊慌又明亮的眼?,就深深地望进了他的心里?。
待到他将她从土地庙里?抱回去?,她的身子那样轻,像一片羽毛,却?又重若千钧。
他看着她昏迷不醒的脏兮兮小脸,心里?想着,老天爷亏待他半辈子了,总算大方一回,给他送来个媳妇儿。
虽说是捡一送二,但?养一个也是养,养一双也是养,人口多,也热闹,有?了媳妇有?了孩子,院子才能叫做家。
“娇娇,你可以把心分给裴守真,但?你不能替我做主,让我忘了你,或是将我推给别人。”
“若是可以,在你心里?给我留一个位置……不用太多,只要存的下谢无陵这三个字就成。”
“哪怕这辈子都无法与你名正?言顺做夫妻,我也不后悔遇上你。”
月色昏朦,男人那双好看的眼?眸,却?在夜色中灼灼明亮。
沈玉娇的心好似也要被这目光灼伤般。
她无地自容,更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卑微至此。
只求她别忘记。t?
诸般情绪在心间翻江倒海,那种恨不得?将灵魂与心脏撕成两半的纠结叫她迷茫无助,良久,她哑声开口:“谢无陵,我……”
话未出口,嘴巴忽的又被捂住。
谢无陵单手揽着她的腰,带着她往假山洞里?躲去?,薄唇擦过?她的耳尖,低语:“有?人来了。”
沈玉娇心头猛跳,也不再出声,虽觉得?他实在楼得?太紧,但?怕弄出动?静引人注意,只得?暂时忍住。
假山嶙峋,谢无陵将她护在怀中,他个头高,可以透过?假山的孔眼?看到外?头的情况。
沈玉娇被他结实的身躯挤着,鼻尖盈满男人身上沉郁热烈的蓬莱香,其中还冗杂一阵清冽的酒气,随着他身体的热意源源不断地朝她袭来,她感觉自己快要闷死在他浑厚的气息之下。
太近了,实在太近了。
这人的身子怎的能这样热,又这样的硬,她两只手抵在中间,显得?那样无力。
“谢无陵。”她推了推他,小心翼翼用气音道:“你让开点,我也想看。”
谢无陵一低头,就看到心上人被挤在怀中,小鸡崽儿似的,娇小孱弱,又可怜兮兮。
离得?这样近,四周又这样黑,他只要一低头,就能吻上她的脸。
或者?,除了吻,还能对她做些其他事。
就如那无数个折磨人的梦境里?,恶劣,过?分,肆无忌惮
“谢无陵。”胸口被轻锤了下。
谢无陵回过?神,喉头微滚,压低声音道:“你个矮,看不着。”
沈玉娇:“……”
长这么大,头一回被鄙视身高。
下一刻,身子忽的被男人掰了过?去?,还没等她反应,一双大掌从后握着她的腰,直接将她抱起?。
沈玉娇惊了,手忙脚乱地去?攀假山石。
身后似是响起?一声慵懒低笑,男人的薄唇贴着她的耳垂:“现在够高了,能看了。”
沈玉娇只觉身后抵着的那具身躯滚烫,尤其揽在腰间那条手臂,勒得?那样紧,仿佛要将她揉进怀里?。
他肯定是故意的。
沈玉娇双颊发烫,想与他算账,注意力却?被洞外?的场景给吸引——
只见?先前给她引路的宫女,正?脚步匆匆地引着两人往偏殿而?来。
待到近了,看清那艳妆华服之人的模样,沈玉娇霎时变了脸色。
“果然是她。”
男人几分咬牙切齿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我就知这种一肚子坏水的脓包,不吃些苦头,便不会?长记性。”
沈玉娇紧紧咬着唇,心下也生恨。
寿安。
害她一回不成,竟然又想害她,还是在宫宴上!
她到底是已经妒到蠢钝无脑,还是有?恃无恐到觉得?便是再害她一回,也不会?有?何后果?
“娇娇,我替你杀了她吧。”
沈玉娇心底猛震,连忙偏过?脸:“你别冲动?。”
俩人本就靠的近,她这一偏脸,面对面,鼻尖都险些碰到。
沈玉娇心跳怦然,刚想往后仰,谢无陵却?低下头,黑眸直直盯着她:“反正?你都不要我了,我活着也没意思,倒不如替你做件好事,除了这个毒妇,往后你也能安安稳稳和裴守真过?日子。”
“胡说些什么。”沈玉娇皱眉。
“我认真的。”谢无陵道:“我现在出去?拧断她的脖子,所有?罪责我一人担着……”
“谢无陵!”沈玉娇真有?些生气了,抬手捂着他这张破嘴,咬牙忿忿:“你不气我,你就活不了么?”
谢无陵只觉捂在脸上的手,又香又软。
而?她动?怒瞪眼?的模样,又凶又可爱。
实在是……喜欢得?紧。
“唔唔!”他含糊地唤,漂亮的桃花眼?眨了眨。
沈玉娇也反应过?来,这无耻之徒,诈她呢!
她忙不迭松开手,没好气瞪他。
“娇娇,看吧。”
谢无陵心里?美?滋滋,秾俊眉眼?也重焕光彩:“你果然还是在乎我的。”
“才没有?。”
“你有?。”
“没有?。”
“好吧,没有?就没有?,媳妇说得?都对。”
“……”
沈玉娇噎住。
果然,永远不要试图和一个无赖比无赖。
低低说了句“你不许冲动?”,她便不再理他,继续扒着假山石,朝洞里?往外?看。
这么一会?儿功夫,那三人已走了出来。
“人呢?怎么里?面没人!”寿安公?主气急败坏地质问着那宫人。
那宫人也一脸慌乱:“奴婢…奴婢也不知,按理说应当在里?头的。”
“废物!这么件小事都办不好,要你有?何用!”
“殿下恕罪啊。”
那宫人扑通跪在地上,却?被寿安狠狠地踢了个窝心脚:“还不快把小安子找出来!”
“是、是……”宫人捂着胸口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
寿安和她的贴身宫女站在原地嘀咕了几句,而?后一脸不满地跺了下脚,也转身离开。
沈玉娇正?沉脸思考,寿安原本打算搞什么鬼。
谢无陵的脸抵在她肩头,闷闷不乐:“就这样让她走了?”
沈玉娇心头也憋屈,却?无可奈何:“她是公?主。”
“公?主又如何,害人就该付出代价。”
“哪有?那么容易。”沈玉娇轻轻叹气,见?人走远了,道:“你放我下来。”
谢无陵不舍得?放,但?沈玉娇瞪着他。
凶巴巴的。
他嘴角轻捺,在裴守真面前,她可没这么凶。
偏心眼?。
他边将她抱下来,边低声道:“上回那两个瘦马,我都没碰。但?她们俩死赖着不走,我打算等平安接过?来,让她们俩负责照顾。”
沈玉娇:“哦。”
谢无陵:“你生气了?”
沈玉娇:“没有?。”
“娇娇,我真没碰她们,虽说人是我挑的,但?我那是给裴守真挑的。”
谢无陵道:“我洁身自好,从不在外?拈花惹草。不像那个裴守真,你不知道,五月里?我出城办差,见?他骑马走在别人花轿旁,张扬得?很!他那个人,成日里?打扮得?光鲜亮丽,招蜂引蝶,我都不想说他……”
他絮絮念叨,沈玉娇额心突突直跳,恍惚间觉得?谢无陵像极了给昏君吹枕边风的奸妃。
“谢无陵,你碰不碰她们,我都管不着。”
沈玉娇双脚落地,见?他仍笔直站在身前,伸手推开他:“我先前与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话。与其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不如另觅佳偶,踏实度日。”
“我与你说的那些,也都是真心话。”
谢无陵一把握住她的手,反正?左右也无人,那阵酒劲儿也在发酵,他低头看她:“我不管,你既亲了我,就得?对我负责一辈子。我生是你沈玉娇的人,死也是你沈玉娇的鬼。”
他冷不丁提起?那个吻,叫沈玉娇霎时羞愧难当。
“那…那个……不作?数。”
“凭什么不作?数?难道你那个嬷嬷没教过?你,亲了男人就得?对他负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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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沈玉娇哑口无言。
早知当初那个吻,能叫他记到今日,那日她就不该那般任性。
面对谢无陵“始乱终弃”般的质问,沈玉娇咬牙,干脆硬着头皮,冷下心肠:“你就当我是个负心汉。”
谢无陵:“……”
默了两息,他道:“除非,你给我点补偿。”
沈玉娇:“……?”
未等她反应,面前之人忽的俯身。
眼?见?那张昳丽的俊脸陡然在眼?前放大,沈玉娇呼吸屏住,眼?瞳也不禁睁大。
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的唇,可那个吻,最终落在了在她的额头。
轻柔,短促。
小心翼翼,如视珍宝。
“你亲了我,我也亲了你,日后你无须对我负责,换我对你负责了。”
说罢,他又抬起?双臂,用力抱她一下:“娇娇,别忘了我。”
男人沉哑的嗓音自耳廓钻入,热息拂过?,沈玉娇大脑空白。
“我先走了,你晚一步再回去?。”
撂下这话,谢无陵转身离去?。
沈玉娇站在黑洞洞的假山里?,愣怔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羞恼地咬着唇,气得?不轻。
这个登徒子!
轻薄她不说,他竟然还先跑了!
好在沈玉娇记性不错,七拐八折,也寻到回正?殿的路。
但?心里?还是气得?慌,将谢无陵骂了无数遍,觉得?这人定是前世的冤家,这辈子来讨债,专门气她。
她真情实感与他说那么多掏心窝子的话,他倒好,一句没听进去?,还占她便宜,还撂下她!
他就不想想,万一她不识得?路呢?
混账。
谢无陵就是个大混账。
沈玉娇憋着一口闷气,刚要从偏门进入正?殿,却?见?廊庑下走来一道修长清隽的身影。
待看清来人模样,霎时间,那份小女儿姿态的情绪霎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焦虑心虚。
沈玉娇脚步顿住,心下懊恼,若是叫裴瑕知道方才的事……
都怪谢无陵,他如何就半点不听劝。
“玉娘。”
裴瑕朝她t?走来,眉心轻皱:“怎去?了这样久?”
他见?妻子久去?不归,又发现殿中谢无陵和寿安也都前后不见?,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寻了出来。
“我……”沈玉娇眼?睫轻颤,勉强镇定:“许是贪食螃蟹,肚子有?些不舒服。”
裴瑕在她面前站定脚步,眸光落在她泛红的娇靥上:“现下可有?好些?”
沈玉娇避开他的视线,“好些了,郎君不必担心。”
生怕他再问,她主动?牵住他的袍袖:“回殿里?吧,我们俩同时离席,叫旁人注意到不好。”
裴瑕瞥过?她的手,嗯了声,忽又蹙眉:“你的香囊?”
沈玉娇怔了下,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原本系在腰间的桂花香囊不见?了。
心下陡然浮现一阵慌乱,脑中也飞快回忆着。
更衣的时候香囊还在,难道是被谢无陵掳去?假山时,不慎落下了?
“玉娘?”
手指被捏了捏,沈玉娇恍神,作?出惊讶模样:“你不说我都没发现。可能是更衣时,不小心落下了。左右一个香囊,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丢了就丢了。”
沈玉娇朝他轻笑:“郎君,进殿吧。”
裴瑕黑眸轻眯,默了两息,终是没再多说,握住她的手:“嗯。”
夫妻俩一同回到殿中。
叔母孙氏见?沈玉娇落座,忍不住调笑:“整个长安城,怕是再寻不出你们这么恩爱的夫妻了。你就去?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守真一颗心也跟着你跑了。”
沈玉娇赧然垂眸:“叔母别笑话我了。”
孙氏还要再说,便见?上方,太监总管火急火燎地跑到昭宁帝身旁耳语一阵,昭宁帝脸色遽然一沉,而?后侧身看向贤妃。
贤妃的表情也变得?难看,急急忙忙带着身侧宫人退下。
这番动?静叫殿中众人纷纷惊疑,这是出什么事了?
沈玉娇心下也不禁忐忑。
尤其看到谢无陵和寿安公?主的席位仍是空着。
谢无陵比她先走,按理说,应该早就回来了……
“娇娇,我替你杀了她吧。”
假山里?的这句话陡然在耳边回响,沈玉娇呼吸一滞,他不会?真的做傻事了吧?
“可是身体不舒服?”
裴瑕握了握她微凉的指尖,蹙眉:“你脸色很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没事。”
沈玉娇悻悻的:“大抵还是螃蟹的缘故。”
“那日后至多吃三只。”
裴瑕淡淡道:“贪吃伤身。”
沈玉娇满脑子都是谢无陵会?不会?去?杀寿安了,漫不经心颔首:“郎君说的是。”
好在不多时,谢无陵安然无恙归了席位。
看到那道挺拔的身影时,沈玉娇悬在嗓子眼?的心也落了下来。
这家伙应当是迷路了。
她这边松口气,好巧不巧,谢无陵朝她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他嘴角似是颇为得?意地翘了翘。
沈玉娇一看他这样,顿时来气。
他还好意思笑!
占她便宜不说,还害她提心吊胆!还撂下她先走!
斑斑劣迹,倒叫心底那份“辜负他”的愧疚淡了不少。
她没忍住,狠狠瞪回去?一眼?,而?后低下头,闷闷往嘴里?塞了口蜜瓜。
全然没有?注意到身旁男人,逐渐深暗的眸光。
【84】
【84】/晋江文学城首发
这?日?直到宫宴结束, 贤妃与寿安公主也没归席。
沈玉娇直觉有事发生,想问裴瑕,转念一想, 裴瑕一直待在殿中, 知道的比她还少?。
万一不慎说漏嘴,叫他知道她和谢无陵见过面的事, 那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于是她将这?份疑虑憋在心中,想着过两日?或许能从舅母口中打听一二。
夫妻俩回到府中,已是深夜。
喝了?些酒, 再加上赴宴劳累, 沐浴过后, 沈玉娇脑袋一沾上枕头,困意便如潮水般涌来, 眼皮也沉甸甸阖上。
不知过了?多久, 半梦半醒间, 脸颊好似痒痒的, 身上也略沉, 像是压着一块巨石。
她闭着眼,嘴里嘤咛一声,下意识想去推开那座巨石。
不料巨石长出藤蔓, 将她的手腕束缚住,举过头顶。
而后颊边那阵酥酥麻麻的热意也往下蔓延, 滑过她殷红瑰丽的唇,莹白的下颌, 纤长的颈, 单薄亵衣下虚掩的锁骨……
湿湿的,热热的, 古怪又别?扭。
“唔。”手动不了?,她只能轻扭着身子?,试图摆脱这?种奇怪的感觉。
可那藤蔓缠绕着,忽又攀上双蹆,灵活地延伸,朝内侧探索。
明明是凉爽秋夜,沈玉娇却觉得浑身发热,额头也沁出薄薄香汗,她迷糊睁开眼,待看到伏在身前那道黑影,错愕失声:“郎…郎君?”
“醒了??”
幔帐中很黑,只听得男人略显沙哑的嗓音。
沈玉娇这?才惊觉亵衣已被扯开,那缠着双腕的不是藤蔓,而是男人宽大?的手掌。
刚想再问,男人挺拔身躯抵了?上来,他低头伏在她耳侧:“没想吵醒你。”
喷薄的热息拂过耳廓,沈玉娇纤长的眼睫颤了?颤,又听他道:“既然醒了?,那便正好。”
正好什?么,他没说明,而是付诸行动,薄唇含住她的耳垂。
沈玉娇的心跳霎时加快,低声讷讷:“很晚了?。”
“明日?休沐,不用上朝。”
沈玉娇觉得这?话有些耳熟,他好似说过,然而不等她记起,蹆便被分开。
“玉娘。”黑暗中男人低唤她一声,而后牢牢堵住她的唇,窄腰沉下。
刹那间,骨酥魂荡,肉浮魄飞。
沈玉娇睁大?了?眼,想发出声音,却被男人的唇舌搅得意识混沌。
藤蔓牢牢將她纏繞著,仿佛將她釘牢在床榻之上,她不得動彈,只得無力嗚咽著,承受著這仿若无休止的跶伐。
“玉娘。”
“玉娘……”
恍惚间,好似烈日?下的寒冰,逐渐融化。
良久,沈玉娇陡然睁开眼:“不…不行。”
裴瑕摁住她的腰,哑声:“我已饮过避子?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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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的脑袋还处于一片空白,听到他这?话,半晌才反应过来,避子?汤?他喝?
好不容易待气息缓和,她推了?推他的胸膛,还未问一句避子?汤的事,男人又覆上来。
沈玉娇惊愕:“你…你怎么?”
“许是今夜有些醉了?。”
他安抚般亲了?亲她的眼皮,窄胯边不疾不徐地动,边吻走她颊边的汗,沉声诱哄:“乖玉娘,再纵我一回。明日?我去将孩儿接回,你安心睡觉便是。”
话音落下,也不等沈玉娇回应,他便掐紧掌心那把纤细口口,再次放肆口口陷口,横口口撞。
真?真?是柳稍露,滴花心动。
正情浓,鸳鸯枕上,不觉至天明。
待到沈玉娇昏昏转醒时,已是午后黄昏,锦帐残留几分兰麝香。
她从榻上坐起,低头触及口口桃痕,又想到昨夜他的失态放纵。
到最后骤雨停歇,他口口得很用力,仿佛要将纤月要掐断般。
“玉娘,你是我的。”
他说着,低哑语气透着几分偏执冷冽。
她来不及多想,彻底脱力昏睡过去。
现下想想,太不对劲。
难道真?是醉酒的缘故?可他先前吃醉了?,也不这?样。
“娘子?,您醒了?么?”
屋外响起婢子?的轻唤:“已是申时了?,您可要起身吃些东西?”
沈玉娇诧异,她竟睡了?一个白日?。
再看窗棂外黄昏笼罩紫薇花,她应了?声:“端水进来吧。”
白蘋和冬絮很快端着温水巾帕进来,替她盘发时,瞧见耳后脖间那藏不住的红痕,婢子?们?面面相觑,皆红了?脸。
沈玉娇也从黄澄澄铜镜中瞧见,心下懊恼,他怎的这?般不注意,竟在脖间都落下了?。
这?叫她怎么出去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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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纤玉指扯了?扯衣领,她强忍着面上热意,若无其事般问:“小郎君回来了?么?”
“回来了?,郎君用过午膳后,便亲自去将小郎君接了?回来。”
白蘋手拿雕花牙篦,沾着茉莉香的刨花水替她梳发:“小郎君刚吃过奶,这?会?儿在侧屋睡得香甜呢。”
沈玉娇放了?心,静了?片刻,到底没忍住问了?句:“那郎君他……在哪?”
他昨夜那般孟浪放纵,现下想想还有些气闷,但又按不下心头好奇。
白蘋见她问起,掩唇轻笑?:“郎君在书房。晚膳时分快到了?,他应当也要来了?。”
沈玉娇:“……”
现下一想到裴瑕的书房,她脑中便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不堪回忆。
又想到再过一个时辰,他又要来房中,她双蹆都隐隐发酸。
从前他也不这?样。
自打书房那日?,几乎夜夜都不叫她空着,再这?样下去,她都要搞几幅补药吃了?。
腹诽归腹诽,日?头一落山,院里掌起灯,裴瑕也杳然而至。
身量修长的男人,一袭青袍,俊眉修目,不言不语时,清清冷冷,宛若道观里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t?火的仙君。
可视线一旦对上,那看似平静的漆黑狭眸,却暗藏着随时能将她吞噬的无尽慾念。
沈玉娇有些怕他了?。
他走过来,她抱着孩子?下意识往旁躲了?躲,嘴上轻声道:“郎君回来了?。”
裴瑕看出她的局促,又瞥见她垂首间,那截白腻脖颈上的一抹红痕。
是他落下的。
他眸色微深,默了?片刻,自顾自在榻边坐下,平静开口:“今日?从外祖父家回来时,顺道去了?趟二皇子?府中,打听到一些事。”
“昨夜宫宴的事。”
“!”
沈玉娇眉心一跳,朝他看去。
裴瑕朝她抬手:“坐过来,我与你说。”
沈玉娇:“”
迟疑片刻,她还是走了?过去。
反正孩子?还在怀中,谅他也不会?胡来。
她在裴瑕身边坐下,闻到他身上淡雅好闻的檀木香气,思绪恍惚了?一瞬,才问:“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寿安公主不慎失足,跌下荷花池。”
稍顿,他嘴角轻扯了?下:“险些丧命。”
实在可惜。
秋日?池水枯涸,若是夏日?,或许是另一番结果。
沈玉娇呆住,片刻才寻回嗓音,期期艾艾:“好端端的,怎么…怎么会?跌进荷花池?”
“具体原因?不明,但与她一起跌入池中的,另有一名宫女?一个太监。”
沈玉娇眼波闪动着,心下陡然浮现个猜测。
不,都不用猜,定是谢无陵做的了?。
那家伙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但将公主丢进荷花池里,万一寿安真?的死在池子?里……
沈玉娇一阵后怕,抱着孩子?的手也不禁收紧。
怀中的棣哥儿似是被弄得不舒服,奶声奶气“呜”了?声。
她连忙回过神,轻拍着孩子?,也感受到裴瑕直直落在颊边的目光:“你昨夜离席不久,寿安也跟了?出去,你可曾遇上她?”
沈玉娇呼吸微窒,好在有孩子?做遮掩,她低着头,嗓音轻软:“她兴许是去了?别?处,我并?未见着她。”
“是么?”
“嗯。”沈玉娇说着,将孩子?往他身前送了?些,转移着话题:“郎君你看,孩儿是不是又胖了?些?”
这?话题转得生硬,裴瑕盯着她闪躲的眉眼,沉默良久,终是挪开,看向孩子?。
“是,胖了?些。”他说着,修长指尖轻抚过孩子?的眉眼:“像你。”
“郎君是说我胖了??”
“我是说孩子?愈发像你。”
裴瑕失笑?,忽而又往沈玉娇身上打量一遍,薄唇轻抿:“你不胖,还须再吃些。”
明明只是一句简单的话,许是昨夜放纵的酸疼还残留着,这?打量的目光连同这?话都无端暧昧起来。
一时间,夫妻俩安静下来,里间的温度却好似逐渐闷热。
“玉娘,我……”裴瑕沉沉开口。
“我…我看棣哥儿饿了?,我先抱他去喂奶。”
“……”
看着她抱着孩子?慌张躲开的身影,裴瑕眉宇间浮起一丝无奈笑?意。
而那笑?意又很快敛起,他单手撑着额角,盯着鎏金香炉冉冉升起的青烟,神情渐冷。
虽然明白不应那般放纵,然而一想到她昨夜可能与那谢无陵私下会?面,浓浓的妒火烧得心口都发疼。
更叫他难以自持地,一遍遍地索取,宛若标记领地的雄兽,恨不得从她的发丝到足尖,在她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留下他的烙印与气息。
也只有在那鴛鴦交頸,粉汗相融时,他才觉得她完完全全属于他-
寿安公主失足落水的消息,很快就成为长安各大?世家私下热议话题之一。
有人说公主是喝醉酒了?,才不慎落水。
有人说是她去捞月亮,有人说她是看到小宫人落水,出手相助……
众说纷纭,除了?当日?夜里的亲历者,无人知道事实的真?相是如何。
就连贤妃也不知。
寿安大?病痊愈后,提起那日?的事,只说是醉酒踩空了?台阶。
贤妃见她小脸惨白,既心疼又生气,指着她道:“再过不久,南诏大?王子?便要来长安迎亲,你这?段时间就给我安分待在宫里养病,哪里都不许去!”
撂下这?话,她叮嘱左右宫人好生照看,便扬长而去。
水晶珠帘“哗啦啦”得碰出脆响,寿安形容憔悴地躺坐在床上,一会?儿想到那讨厌的南诏王子?即将来临,一会?儿又想到中秋那晚,那个看不清脸的高?大?男人。
他的手劲儿那样大?,将她的脑袋摁在刺骨冰冷的池塘时,分明是想下死手。
可他最后还是松了?手,没溺死她,而是反脚将她踢进了?池塘里。
肋骨处,至今还隐隐作?疼。
她虽看不清他的脸,却看到他的个头很高?。
那样高?的个子?,突然偷袭她,还有被打晕的小安子?……
那人分明是在帮沈玉娇!
不会?是裴守真?,裴守真?绝不会?做那等背后伤人之事。
何况,他那样温文尔雅的君子?,便是再恼恨她,怎会?对她一个女?子?下重手。
可除了?他,还会?有谁在宫宴之上,宁愿冒着谋杀皇族的风险,也去帮那个沈玉娇?
寿安拧着眉头想了?许久,末了?,她坐起身,面沉如水地吩咐宫人:“你去,将中秋宫宴的宾客名册给我誊一份来。”
左右这?些时日?,她禁足宫中不得出去,那便挨个一一排查。
她就不信寻不出一丝蛛丝马迹!-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渐冷,裴瑕也逐渐忙碌。
他博闻强记,学贯古今,又能言善辩,昭宁帝从一开始每五日?招他一次侍读讲学,逐渐变为三日?一次,后来又变成每日?都要召见裴瑕。
据昭宁帝所说,裴瑕与他讲学议政时,总叫他记起当年的沈文正公——
沈玉娇的祖父,沈丞相。
虽然沈丞相当年请辞,是因?政见不同,失望而辞,但昭宁帝经常会?想念那位老师。
那是真?正的一等清流,呕心沥血教他许多为君为人的道理,也为他的江山鞠躬尽瘁奉献了?大?半辈子?。
可惜,他最后还是负了?老师。
庆幸的是,老师的孙女?婿,尚能伴驾左右,且聪明通达,半点不逊于沈文正公,昭宁帝心头甚是安慰。
唯一叫昭宁帝不喜裴瑕的一点,便是裴瑕与二皇子?交往过密,有涉及党争之嫌。
且太子?巡河被刺一案,也有了?眉目,种种证据直指皇帝的亲舅父,应国公孙家。
而孙家,与三皇子?是一条线上的。
昭宁帝有时觉得可笑?,他尚值壮年,宾天尚早,可他后宫妃子?、膝下儿子?、朝中臣子?,已经开始算计他身下这?把龙椅,一个个盼着他快些死了?。
他拿着那些证据,问裴瑕:“守真?以为朕该当如何处置?”
裴瑕略略看了?眼,仍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清正模样,抬手挹礼:“若陛下以君主身份问臣,臣便答,以大?梁律法处之,还太子?殿下一个公道,还那日?宴上护主牺牲的禁卫们?一个公道。若陛下是以父亲、以外甥的身份问臣,清官难断家务事,且陛下心底应当已有答案,何须臣一个外人在此?置喙您的家务事。”
昭宁帝扯唇:“裴守真?,你啊你。”
这?年轻后生,与沈文正公还是不同的。
若是老师还在,定要板着脸讲一堆道理,训斥他一顿。
老师早与他说过,他这?个舅父太过贪婪,不堪重用。
可那是他的亲舅父,相较于先帝,舅父更像是他的父亲,曾于他微末之时,给予他无尽的关爱。
生母临死前,也拉着他的手道:“瑞儿,你就舅父这?一个亲人了?,日?后……连同对我的那份孝敬,好好孝敬你舅父。”
终究还是不忍。
昭宁帝在心里道,这?是最后一次,若是下回舅父再犯下大?错,他绝不再容忍。
虽并?未追究应国公,昭宁帝却寻了?个由头,狠狠训斥了?三皇子?一顿,又接连贬谪三皇子?手下心腹——
他本来还想贬谪那个叫谢无陵的小子?,朱笔即将落下时,裴守真?在旁,不经意提了?句:“这?人来历,臣也有所耳闻。虽是个卑贱妓生子?,却有颗忠君为民之心,在宁州参军时,除了?不少?水寇,颇得镇南侯赏识。”
昭宁帝的笔尖停顿。
正如裴瑕预料的一般,昭宁帝缓缓掀眸:“他是妓生子??”
这?一问,裴瑕便知他的揣测不错。
谢无陵的确是随了?几分先皇后的长相。
“是。”裴瑕道:“据臣所知,他生母乃是秦淮河畔一名船妓。”
昭宁帝沉下眼眸,思忖片刻,似是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他眉目缓缓舒展。
“既是上战场杀过匪冦的将士,于国有功,朕便网开一面,不与他计较。”
朱笔绕过“谢无陵”三个字,随意圈了?另一位小官的名字。
上位t?者笔尖一改,便是下位者命运的一次转折。
裴瑕站在旁侧,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
这?一回,就当还了?中秋宫宴那晚,谢无陵替玉娘出的那口恶气-
十?月初,草木摇落,金风肃杀。
长安城里最大?的热闹,莫过于南诏王子?安西佑,骑着大?象来长安城迎亲。
那几头大?象披着锦绣织成的挂毯,两边象牙雪白修长,健壮高?大?,威风凛凛。
进城那日?,大?街小巷的百姓们?都挤到朱雀大?街上看热闹。
沈玉娇虽也感兴趣,但一想到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还是待在后宅之中,等着夏萤和秋露看完热闹,回来给她复述。
“娘子?你是没看到,那十?头大?象一个个比咱们?屋顶还要高?,那腿有这?么粗!一脚踩死一个都不夸张!”
“那南诏王子?丑倒是不丑,但说好看嘛,也不好看,留着一把大?胡子?,显得年纪大?。”
“不过他们?南诏也真?是穷,我看他们?带来的聘礼,也就八十?多抬,他们?这?回可是娶公主呢,怎的这?么寒酸。”
夏萤和秋露两婢性情活泼,又都生着一张巧嘴,说起热闹时手舞足蹈,绘声绘色。
沈玉娇听得这?些,心里只暗想着,寿安快快嫁了?吧,不然留在长安城里,终究是个隐患——
偏还是个杀又杀不得,除又不好除的隐患,实在令人头疼。
头疼的也不止沈玉娇一人,宫里的贤妃看着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寿安公主,也很头疼。
“我不嫁,我不嫁!”
“那个安西佑又老又丑,他都三十?了?,都可以当我父亲的年纪了?!”
“母妃,我求求你,你和父皇商量下,换个人嫁给他吧?不然…不然从宗室里挑一个郡主县主,或者找个宫女?,对,寻个宫女?封个名号,嫁过去就好了?。”
“母妃,你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我可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就舍得让我去那种蛮荒之地吃苦受罪么?你若真?的这?般狠心,我倒不如现在死了?算了?!”
寿安公主手里揪着白绫,哭得歇斯底里,声泪俱下。
贤妃心头不是没有动摇,但一想到圣旨已下,且裴守真?那边圣眷正浓,欠他的交代若不应践,他定然也不愿再辅佐二皇子?。
两相权衡,贤妃硬下心肠,看向寿安:“你若真?的想寻死,那我也不拦你,你尽管去。但你若还想活,就给我安心待嫁,别?再胡闹,我会?尽我所能给你多备些嫁妆,保管你嫁去南诏之后,也能锦衣玉食地过完余生。”
“母妃,母妃——”
寿安公主惊骇大?喊,贤妃却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金碧辉煌的宫殿中,一时只剩下寿安不甘的啜泣。
也不知跌坐在殿中许久,几名宫婢入内,收拾那散乱一地的杯盏、被打翻的桌椅、以及那条捏得皱巴巴的白绫。
“公主,您乃金枝玉叶,可千万保重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位宫婢低声说着,在寿安惊愕的目光里,她抽出寿安掌心那条白绫,又迅速地往她手中塞了?张纸条-
给南诏王子?的接风宴,一直到深夜才结束。
裴瑕回到裴府后院时,沈玉娇已然熄灯沉睡。
待到身后缠上男人结实的长臂,她嗅到那熟悉安心的味道,也没睁眼,只梦呓般喃了?声:“郎君……”
她这?反应,叫裴瑕很是受用。
将那娇小身躯完全裹在怀中般,他高?挺鼻梁贴着她的后颈:“嗯,是我。”
沈玉娇困得很,顺从地往他怀里靠了?靠,迷迷糊糊问:“什?么时辰了??”
“过子?时了?。”
“……那很晚了?。”
沈玉娇道:“快些睡吧。”
见她困意倦浓,且今夜酒宴上应酬也有些疲累,裴瑕也没做其他,抱着她,下颌抵在她的额发。
刚要阖眼,忽又想起一事,他问:“玉娘,可想去冬狩?”
沈玉娇困得迷糊,现下只想睡觉,于是无意识地嗯嗯了?两声。
裴瑕:“……”
罢了?,还是明日?再问。
但无论如何,他都要将她带在身边,方?才安心。
翌日?裴瑕下朝归来,再次提及冬狩之事。
沈玉娇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怔:“我随你一同去?”
裴瑕:“此?去来回近十?日?,我与陛下请示一番,他应当能许以恩典。”
“十?日?啊。”沈玉娇蹙了?蹙眉:“这?也太久了?。”
忖度两息,她终是摇头:“罢了?,我还是不去了?,怎好将棣哥儿一人留在长安。郎君,你自去便是。”
她舍不下孩子?。
裴瑕舍不下她。
“孩子?可托付给舅母,或是送去族伯府中,他们?皆可代为照看。”
“若是照看一两日?,哪倒还好。这?一去就是十?日?,太久了?,那多不好意思。”
沈玉娇仍是摇头,虽说她也许久未曾体验过跑马狩猎的畅快,但大?抵当了?母亲的人,对孩子?总是有一份牵挂。一想到要与棣哥儿分离这?样久,她便已经开始牵挂起来。
“郎君,你安心伴驾便是,我与孩儿在府中等你回来。”
裴瑕默了?两息,看她:“难道有了?孩儿,你就……”
只牵挂孩子?,不牵挂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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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到嘴边, 未免有与孩子争风吃醋之嫌,于是他改口:“自诞下孩儿,你便一直在府中, 不曾出门游玩。如今孩儿快八个月, 也该松泛一下,出门透透气才是。”
话说到这份上, 沈玉娇还有何不懂。
分明就是他想她陪着一起。
脑中忽又想起上次他出远门时,白蘋说的那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去岁那场洪涝意?外,看来真给他留下了阴影。
只是孩子这边……
纠结一番, 她走到裴瑕面前, 主动握住他的手:“我知晓郎君心头顾虑, 但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你如今简在帝心, 日?后?随君伴驾, 外出办差都?是常有的事。难道次次都?向陛下求恩典, 将我带在身旁?便是陛下允许了, 传出去也不好。知道的说我们夫妻恩爱, 公不离婆,秤不离砣,不知道的要我说不明事理, 为?着儿女私情耽误郎婿的公务。”
这世道,无论何事, 有女人怪女人,没女人还要怪女人。
为?了少挨些骂, 只能尽量去宽容、去大度、去理解, 保持乖巧、安分、贤惠,总之, 多做多错,不做虽错,但能少错。
“且我有许久没骑马,射术也荒废了,跟着你去凑这个热闹,若是连只兔子都?射不中,反倒招人笑话。”
说到这,沈玉娇想起什么,朝他弯眸:“等明年吧,明年棣哥儿交给我母亲带着,你、我,还有我兄嫂,我们四人一起去乐游原踏青跑马如何?”
裴瑕眉心微动,又见她提到乐游原跑马时,明澈眼眸中的欢喜与期待,实?实?在在,并非作伪。
也是,随着皇家仪仗一同出游,规矩繁多,束手束脚,哪比得上与亲人一同出游来的自在。
“那这回,你真的不去?”
“不去了。”沈玉娇放软语气,勾了勾他的掌心:“你安心去,争取多猎些獐子、野鹿回来,若能猎回一两?张好皮毛,正好给棣哥儿做件小袄。”
裴瑕失笑。
便是真打了好皮毛回来,也先紧着给她做围脖,哪轮到那小家伙-
古之帝王,春蒐夏苗,秋獮冬狩,四时出郊,以示武于天。
转眼到了冬狩之日?,此次南诏王子和寿安公主也一同随行。
昭宁帝有意?给这对未婚夫妻制造相处的机会,好叫寿安能甘愿嫁去南诏。
往常这种热闹,锦华长?公主也必不缺席,可临出发前,她忽感风寒,便留在了长?安。
出发前夕,沈玉娇早早替裴瑕准备好弓箭骑装,以及十日?间用的香丸等日?用杂物?。
当?夜床笫之间,夫妻俩也不免亲热一番。
也不知是要分别十日?极为?不舍,亦或是情到浓时难以自持,不知不觉又折腾到半夜。
翌日?沈玉娇醒来,一照镜子,身上深深浅浅的欢好痕迹,直叫人面红耳赤,不堪直视。
特地寻了件高领衣衫将脖颈遮住,她才抱着棣哥儿去门口送裴瑕。
“棣哥儿,爹爹要出门狩猎了。”
沈玉娇低头看着孩子,温婉眉眼间满是柔和:“快与爹爹说,让他给你打两?件皮毛回来做新衣。”
八个月的小婴孩已能发出些简单音节,小家伙似是真听懂了,睁着一双水洗葡萄般的大眼睛,巴巴看着裴瑕,小嘴吧唧:“呜呜~呀!”
裴瑕冷白脸庞也浮现慈父的温和,抬手捏了捏孩子的小脸,道:“爹爹给你猎些好皮毛,但你在家也要乖乖的,不许闹你阿娘,知道么?”
棣哥儿眨巴眨巴眼,张着小嘴:“啊,啊~~呀呀!t?”
他一张嘴,晶莹清亮的口水又淌下来。
裴瑕笑了:“我便当?你应下了。”
棣哥儿见他笑,嘴巴一咧,也笑起来:“呀呀!”
瞧见父子俩有来有回的,沈玉娇心下也一片柔软,将孩子递上前:“你再抱抱他好了。”
裴瑕没拒绝,接过孩子,又低头亲了亲。
再将孩子还给沈玉娇时,那双幽深黑眸定定看向她的脸。
沈玉娇:“……!”
这眼神她可太熟了。
脚步下意?识往后?退,腰却被?长?臂勾住。
虽没有亲吻,却是连人带孩子,一起被?他揽入怀中。
“玉娘,在家等我回来。”
男人沉金冷玉的嗓音贴着耳畔响起,沈玉娇心下微动,而?后?很轻地应了声:“好,我等郎君。”
直到那道清隽身影再看不见了,沈玉娇才缓缓收回目光。
怀中的小家伙还咧着嘴,没心没肺地淌着口水笑。
沈玉娇心底却生出一阵淡淡的离别怅然。
不过这份怅然很快也压下,她抱着孩子回去,心下宽慰着自己?,不就?是十日?。
日?子一天天过起来很快的-
不知不觉,三日?过去。
这三日?沈玉娇都?待在府中,算账逗娃,看书绣花,除了晚上用膳与夜里独眠时,身侧空落落的,感觉缺了什么,日?子也算得上平淡安逸。
裴瑕离府的第四天,是个暖阳高照的大晴天。
天空瓦蓝,云朵洁白,微风不燥,无比舒适,这样的天气若继续宅在府中,倒显得辜负天公了。
就?在沈玉娇思索着,是带着棣哥儿去外祖母那儿串门子,还是去勇威候府姨母家拜访,嫁去王家的五娘子裴漪登了门,并带来一个消息——
三娘子裴彤病逝了。
“是五日?前的事,我母亲给我寄的信上说的。我寻思着六兄去了骊山冬狩,阿嫂这边应当?还不知这事。”
沈玉娇哑然。
她的确不知。
自打搬来长?安,洛阳旧邸与闻喜老?宅的消息,都?是直接送到裴瑕手上。
裴瑕知道她不想与那边太多牵扯,是以偶尔拣一两?件事与她说,凡是他觉着可能会叫她心烦的事,只要她不主动打听,一概传不到她耳中。
这算是夫妻之间的一个默契。
但裴漪不知这个默契,她只知沈玉娇是裴氏宗妇,又是长?房嫡媳,府中庶妹病逝这样的事,自是要与她说一声的。
且裴漪出嫁前,裴三爷和裴三夫人私下也与她透露过,裴彤之所以被?打发去庄子,皆因她起了坏心眼坑害长?嫂。
裴漪想,如今裴彤不得善终,于沈玉娇来说应当?是件大快人心的喜讯。
但面前温婉端庄的年轻妇人并未显露半分痛快喜色,她只垂着眼睫怔愣片刻,而?后?轻轻点了下头:“知道了。”
就?这样么?
裴漪微诧,若非知道爹娘不会诓她,她都?怀疑裴彤是否是阿嫂的仇人了。
倘若沈玉娇能听到裴漪的心声,大抵会答一声,是仇人。
但大仇得报,并无多少快意?——
刹那间,心里是痛快了。
可痛快之后?呢?已造成的伤害无法磨灭,报仇的意?义?,也只是求一个心里的公道。
何况她早知晓裴彤的下场,现下听到,内心并无太多波澜,唯有一种尘埃落地之感。
哦,总算到这一日?了。
“她的丧事,府中自有人操持,不必我们操心。”
沈玉娇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又语重心长?看向裴漪:“倒是你,这些时日?,不要太悲,也不要太喜。”
裴漪微怔,而?后?轻垂眉眼:“阿嫂,我知道的。”
大抵在长?安太过孤单,裴漪对这位温柔和气的嫂子也生出几分亲近依赖,如今四下没人,她也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其实?当?初,知晓这门婚事落在我头上,我不愿嫁的。”
从前王焕闻去闻喜,裴漪见过王焕闻与裴彤相处时的模样,年少慕艾,裴彤明艳张扬,比她这恬静寡淡的性子,实?在讨喜得多。
“但我爹娘都?说这是一门难得的好亲事,若是错过,我要后?悔一辈子。”
裴漪眼底闪过一抹迷惘,讷讷道:“他们总不会害我。”
婚嫁之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哪怕她有所顾虑,但还是得听从父母的安排,欢欢喜喜顶下裴彤的婚事,嫁到这长?安城来。
沈玉娇看着裴漪年轻娇嫩的脸庞,恍惚间,好似看到几分从前的自己?。
或者?说,还有无数个,像她们这样养在深闺、盲婚哑嫁的小娘子。
是否情投意?合,不重要,是否门当?户对,最?重要。
反正日?久天长?,总能培养出几分情,至于是男女之爱,还是习惯亲情,并无所谓。
“如今都?嫁过来了,还想这么多作甚?”
沈玉娇将青玉碟中的豌豆糕往裴漪面前推去,轻笑道:“今日?天气这样好,我正想着出门逛逛呢。你若有闲暇,随我去趟东市?”
裴漪闻言,自是无有不好,捻了快糕点吃罢,便与沈玉娇一道出门。
东市是富人云集之地,卖的大多大梁本土商品。西市胡商众多,卖的物?品新奇也便宜,是寻常百姓常逛之所。
裴瑕已在永宁坊附近购置了一套宅子,各式家具也都?准备妥当?,就?等沈玉娇的父母兄嫂归来,让婢子们打扫一番,便可入住。
沈玉娇想着他们回来时已是寒冬,诸如冬衣、鞋袜、被?褥等日?用品,自己?采买总比下人们更为?贴心。
且她如今靠着那几间商铺的整改,多赚了不少利润,她将那多出来的利润分作三份,一份留做家用,一份给棣哥儿存媳妇本,另一份自己?当?小金库。
此次采买,她便是拿小金库里的银钱,这种攥着自己?赚来的银钱买买买的感觉,实?在叫她心里无比舒坦。
裴漪本不想买,见她买了这好些,也忍不住挑拣起来。
不知不觉逛了两?个时辰,到达一家成衣铺子,沈玉娇有些累了,便在楼上雅间歇脚。
裴漪却是被?勾出瘾,仍兴致盎然地在楼下挑。
夏萤边给沈玉娇捶背,边笑:“出门前五娘子还说不买,现下买得比娘子您还勤。可知在买东西这事上,女人的嘴最?是信不得的。”
沈玉娇难得出门,还不带孩子,好似也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心情也颇为?愉悦,与夏萤调笑道:“就?是不知王府每月给她多少月钱,我看今日?,她起码花出大半年的月例了。”
“那也没关系,王郎君可是在吏部当?差,谁不知那块儿的油水最?足了。”
“瞧你这嘴。”沈玉娇嗔她一眼:“在外头可不能乱说,知道么。”
“知道啦,这不是只有奴婢与娘子,没有外人嘛。”夏萤俏皮吐了下舌头,心下又想,吏部油水足,本就?是人尽皆知的事,要不然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想往吏部跑呢。
主仆俩又闲聊两?句,忽的门外传来两?下敲门声,而?后?铺子里的绣娘探出一个脑袋:“娘子,您妹妹选了三套裙衫,正纠结该选哪套呢,您方便下楼替她掌掌眼么?”
沈玉娇失笑,看向夏萤:“我是懒得动了,反正我的衣裳大都?是你帮我挑的,你也去帮她挑挑吧。”
夏萤笑吟吟应下:“奴婢定不辱使命。”
她出了门,那绣娘缓步入内,看着桌上的茶水:“可要给娘子再添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玉娇客气笑了下:“不必了,我再坐会儿也下去了。”
绣娘应诺一声,上前收拾着茶盏和糕点盘。
沈玉娇见状,心下嘟哝,她这还没走呢,怎么就?着急收拾茶盏碟盘,这不是赶客么?
不过这种小事,她也不愿计较,身子还朝旁让了让,方便绣娘收拾。
那绣娘忽然道:“娘子,地上的耳坠儿是您落的么?”
沈玉娇啊了声,低头朝地上看去。
印着团花纹的深红色地衣上干干净净,哪有什么耳坠儿。
“并没有……啊!”
后?颈猛地挨了一记手刀。
彻底失去意?识前,沈玉娇只看到那绣娘面无表情的脸。
……
再次醒来,是一阵剧烈颠簸。
沈玉娇忍着疼意?睁开?眼,只见她在一辆光线昏暗的马车里,手脚都?被?麻绳缚住,与她一起的还有另外五个年轻清秀的小娘子,也都?捆着手脚,堵着嘴。
有的尚在昏睡,有的已经醒来,惊慌流泪。
沈玉娇看向身旁的小娘子,一张嫩生生的面庞,估摸十三四岁,大眼睛里噙满泪水。
四目对视,小娘子像是看到同伴般,晶莹泪水“啪嗒”就?落了下来。
也亏得去岁一路逃亡的经历,洪涝、瘟疫、死人堆里都?活过来,如今这情况对沈玉娇来说,糟糕,却不至于糟糕到惊慌失措——
只是不知谁那么大胆,敢在东市热闹的铺子里,将她打晕拐卖。
若是寻常的拍花子,绝不t?会挑在那种地方下手,风险太大,得不偿失。
只能说,有人蓄意?害她。
而?她当?下能想到,最?为?嫉恨她的,便只能是寿安公主。
可寿安不是都?要嫁人了?且此次冬狩,她也一并前往骊山了。
种种疑惑在脑中涌动,沈玉娇胡乱想了片刻,暂时压下疑虑,审视着眼下的情况。
马车门窗都?被?封住,看不清如今到了哪。
眼前这些少女,应当?也是被?拐卖而?来。
环顾一周,她沉了口气,朝身侧大眼睛的少女俯身,低下头颅。
那小娘子吓了一跳,待看到她的嘴巴鼓动着,忽然明白什么,连忙活动着手指,将沈玉娇口中堵着的布捏住,扯掉。
嘴上没了阻拦,沈玉娇投桃报李,忙用嘴将那小娘子口中的布也扯掉。
马车里另外醒着的两?个小娘子见状,宛若看到救星,眼睛都?亮起来,嘴里发出“呜呜呜”的求救。
虽不知外头是个什么情况,但沈玉娇知道单靠她一人,肯定逃不出去。
人多力量大。
何况同为?女子,既上了同一辆马车,她也做不到独善其身,见死不救。
她弯着腰,将那两?人堵嘴的布也都?叼走。
“阿姐,多谢你……”那大眼睛的小娘子呜咽道。
“先别出声,听我说。”
沈玉娇面色沉静,乌眸定定看向她们三人:“我看了一圈,我们几人容色都?算不错,照这情况八成是要卖进?秦楼楚馆……你们先别哭,莫要打草惊蛇。继续听我说。”
“目前不知外头有几人,若人数不超过三个,我们六个人或可一搏。若人数超过三,力取定是不成,只能找准时机再逃。”
说到这,她转过身,将后?背捆着的手露出来,低声道:“劳烦你们用牙帮我解开?,我看那封窗的铁皮卷了边,没准能掰开?看看外头的情况。”
另三位小娘子都?是头一次陷入这般险境,醒来之后?六神无主,只知担惊受怕地掉眼泪。
如今见车里有位沉稳冷静的姐姐,霎时像是寻到主心骨,忙不迭照她说的去做。
三个人弯着腰,互相配合着,以牙去解绳结。
待见到沈玉娇腕间束缚松开?,三人皆是一喜:“阿姐,好了!”
听到她们异口同声齐唤自己?阿姐,沈玉娇心尖一软,朝她们点头,低声道:“你们稍等,我先看外头情况,再替你们解绳。”
“好。”三人应道。
沈玉娇抬手想摸头顶的簪子,一摸才发现身上值钱的珠宝首饰都?被?摘了,就?连身上锦缎制成的外衫也被?扒走,如今披着一条不知从哪来的粗布麻衫。
这群可恶的拍花子。
她心下低咒,想了想,拿那堵嘴的布裹住手指,去掰窗角那生锈卷边的铁皮。
也不知是逃亡一路锻炼出来的力气还在,还是人在危机之中总能爆发寻常没有的戾气,那铁皮真叫她朝外掰变形,凹出来一个小小孔洞。
只见窗外是一片茫茫荒野,血色残阳在天边残留一道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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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蹙眉,而?后?转身对身后?三位小娘子道:“我被?打晕时,约莫申时。看外头那夕阳,现下估摸快到戌时。你们呢,可还记得失去意?识时,是何时辰?”
“我是昨日?酉时,给我阿娘送绣线的路上被?人捂了嘴。”
“我家是卖豆腐的,我爹病了,我替我爹去送豆腐,一个老?婆子说她的荷包丢了,让我帮她找。找到一个巷子里,我就?被?打晕了,那个时候……差不多是午时!”
“我是在家,我舅父说给我寻了户人家,拉着我去相看。然后?我就?……”
那大眼睛的小娘子又流下泪来,泣不成声:“我是吃过午饭被?拉去的,差不多是未时。”
与旁人被?拐不同,她是实?实?在在被?亲人卖了。
沈玉娇虽不知这小娘子有何凄苦身世,抬手替她擦了泪,又安慰道:“别怕,只要我们能逃出去,我会想办法替你做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稍顿,又补充:“也会给你寻个落脚处的。”
那小娘子见她遇事不惊,气度不凡,也猜到她定是有来历的,忙感激道谢。
沈玉娇道:“现下看来,我是你们之中最?晚失去意?识的那个,若是将我装车便出城,一般马车每个时辰能跑八十里,如今跑了近两?个时辰,也就?是一百六十里。”
“长?安出城共有十道门,除了重玄门专供皇家所用,其余九道门里,春明门离东市最?近。从长?安往东一百六十里是临潼地界,往西是咸阳,往北是泾阳,往南是秦岭大山,再南便是去湖广……”
她嘴里喃喃道,转身又朝窗外那个洞看了眼,最?后?一丝霞光也落下,天色彻底变得灰濛濛。
沈玉娇揉着还隐隐作疼的后?颈,回想着日?落的方向,恍然:“如果我没猜错,我们应当?是往临潼方向。”
“临潼……”三个小娘子一脸茫然,一看就?是这辈子没出过远门。
沈玉娇也没多解释,只道:“天黑不好赶路,过会儿他们应当?会寻个地方落脚。”
像这种拐卖人口的污糟事,估计也不敢住店,九成九是在荒野将就?一夜。
略作思忖,沈玉娇迅速抬手,将三个小娘子的绳结都?松开?,却并未全然解开?,留了个松松垮垮的样子:“目前不知他们有几人,咱们还得装着被?缚住,最?好多哭一哭,降低他们的警惕。待会儿马车停了,你们看我的眼神行事。”
三个小娘子连连点头,又看向另外昏睡两?人:“她们呢?”
沈玉娇蹙眉,想了想,先狠狠掐了一个人中。
醒了一个。
另一个掐人中不醒,她狠下心,抽了两?巴掌,这下抽醒了。
她们俩还有些懵,沈玉娇怕她们惊慌乱叫,并未立刻扯出堵嘴布,而?是将情况迅速说明了一遍,确定她们都?明白后?,这才如法炮制,将她们手脚上的绳索都?解松,改为?活结。
马车又往前行了一阵,终于停下。
“就?在这边停吧,反正明日?就?能到了。”
“成,你去搭火,我看看那些娘们如何了。”
马车外传来两?道粗犷的男人嗓音。
沈玉娇心下一凛,忙将小娘子们嘴里的布堵上,又飞快将绳子绕在手腕上,靠在车旁假装昏睡。
车外哐当?响起一阵开?锁声。
下一刻,门推开?,有烈烈火光落在眼皮上。
【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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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群可真能睡?都颠了一路, 竟还睡得死?猪一般!”
火把在马车里晃了晃,一男人粗着嗓子嗤道。
外?头传来回?应:“或许是软骨散放得多了些。既还睡着就别管,过来搭锅子, 煮些汤饼吃。今日?一口气收了六只家雀儿, 累额可够呛。”
“来了。”那男人应着。
马车门重新?关上,却并未落锁。
大抵料准了这黑灯瞎火、荒郊野岭, 这些手脚被束缚的弱质女流便是跑出来,也无处可逃。
马车里又?暗了下来,沈玉娇睁开眼, 将口中堵嘴布吐出, 低低道:“听声音好似就两个人, 待会儿我弄出动静,先出去看看, 你们静观其变。”
“嗯嗯!”五名少女纷纷颔首。
沈玉娇透过孔洞往外?瞧, 马车停的位置偏, 她只?看见一阵亮起的火光, 其余再看不见。
耳朵贴着车壁, 她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这最后一个是秋婆从哪弄来的?竟这般急着送出来。若不是为了收她这个,咱们早就出了城,也不用在野外?露宿一夜。”
“问这么多作?甚, 咱就收货送货,明日?把这些家雀儿送到了, 领了钱回?去便是。”
“得得得,瞧你这狗脾气, 问一句都问不得。”
两个男人又?东拉西扯闲聊两句, 沈玉娇听不分明,但他们口中那个秋婆, 应当是拍花子的头目?
不能坐以待毙,还是得主动探查才?是。
思及此处,她用肩膀用力撞着马车,嘴里也发出“唔唔”的响动。
不一会儿,车门再次被打开。
火光照耀车厢,沈玉娇看到一个刀疤脸男人举着火把,面目冷肃地看着她:“醒了一个,是最后那只?家雀儿。”
“哟呵,那她醒得还挺快。”外?头应了声。
沈玉娇神情慌乱地看向那个刀疤脸,嘴里不断“唔唔”出声。
刀疤脸见她似有话说,皱了皱眉,将她嘴里的布扯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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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立刻哑声问道:“这是哪里?你们是谁?要做什么?”
刀疤脸道:“别问那么多,你只?需要知道,乖乖听话,就能少受些罪。”
沈玉娇打量他一番,见他体格健硕,腰间还别着一把长?刀,心下暗道不妙。
有刀有力气,打肯定是打不过了。
“你们若是图财,我家底还算丰厚t?,只?要你将我放了,我保证可以给你许多银钱……”
沈玉娇哀求道,泪光颤颤:“求你们发发慈悲,放了我吧。”
刀疤脸显然对这种哀求已经见怪不怪,神情麻木道:“今夜你们可没饭吃,省些力气到明日?吧。”
说罢,他拿着破布就要堵上沈玉娇的嘴。
沈玉娇看着那伸来的手,眼皮一跳,忙道:“等等,等等……”
刀疤脸不耐烦皱眉:“有完没完!”
这大声呵斥吓得车内其他几个小娘子都变了脸色,好在车厢里光线昏暗,刀疤脸并未注意到她们颤抖的眼睫。
沈玉娇咬牙,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讷讷道:“我…我想,想方便……”
此刻也顾不上太多矜持,她硬着头皮继续道:“快要憋不住了。”
刀疤脸显然也没料到她会说这个,再看她一副羞愤欲死?的模样,也不好真叫她在马车上解决。
弄脏了还得他们来清理,且明日?送货到船上,若是送了群臭烘烘的小娘子,定要被莲婆子骂。
“真是麻烦!”刀疤脸冷声说罢,一把拽着沈玉娇的肩膀,毫无半分怜香惜玉地将人拽下马车。
若不是及时靠在门边,沈玉娇险些跌倒在地。
“你去车后解决,快点。”
“啊?”沈玉娇怔住。
“啊什么啊?还不快去!”
“……”
沈玉娇也知想走远些,怕是不可能了,只?得装作?吓破了胆,顺从颔首:“好…好。只?是这位……壮士,绳子锁着我的手脚,我不方便。”
刀疤脸见她惊弓之鸟般,再见这四野茫茫,谅她跑也跑不了多远,便将她手中绳索解开,又?赶着她去也马车那边:“快些!”
“好、好,多谢壮士。”
沈玉娇连连应着,见那刀疤脸站在车尾,并未跟上来,暗松口气。
假装解了裙衫,她蹲下身,眼睛飞快打量着四周。
天边没了太阳,却有明亮璀璨的星辰。
沈玉娇想到幼时,祖父沈丞相带她观日?月星辰,曾指着天上万千星辰与她道:“娇娇可看到那边七颗星子?你看它们连在一起,像不像一个汤勺?”
“那第一颗星,叫做天枢。第二颗叫做天璇,第三颗是天玑……”
“这七颗星便是北斗七星,你再看看天枢和天璇这两颗星。顺着这两颗星的并连线,你往前?继续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祖父清瘦修长?的手指在小玉娇清澈的大眼睛前?划过,直到天边另一颗星辰停下:“喏,瞧到这颗很亮很亮的星子了么?这颗便是北极星。北极星所在之处,便是北方的位置了。若是夜里迷了路,看到北极星,就能寻到回?家的路了。”
幼年时,无忧无虑的小玉娇笑道:“我怎会迷路呢?娇娇最听话,才?不会到处乱跑。”
现下想想,无妄之灾来临时,可不管你听不听话,乱不乱跑。
沈玉娇仰望天空,寻到北极星的方向,心里便也有了回?长?安的路。
放在从前?,她怕黑、怕走夜路、野路,但去岁逃亡,夜路也走了好些回?。根据她的经验,只?要不往密林去,沿着官道一直走,基本见不到野兽猛禽。
“好了没!磨磨蹭蹭的!”车尾传来刀疤脸的催促。
“好了,好了。”
沈玉娇忙起身,穿衣系带折返,也看到了另一个“送货人”。
与这刀疤脸不同的是,那人结实?矮胖,眼神飘忽,一看就是个心术不正的。
刀疤脸将她赶上车,拾起麻绳又?要给她捆上,沈玉娇带着哭腔怯怯道:“这麻绳捆得手脚都勒出血痕,求壮士好心,夜里就别捆了吧,这荒郊野外?的,我便是逃也不知往哪里逃啊。”
刀疤脸见她手腕脚踝处果?然勒出红痕,却不为所动,继续给她捆上:“别这么多废话!”
待捆好了,抬手将她往里一推,“哐当”又?将马车门锁上。
沈玉娇心下一怔,这个刀疤脸警惕性?实?在太高,怕是不好逃。
不过他倒没堵她的嘴,想来是觉得这四下无人,堵不堵嘴也没关系。
竖着耳朵听了会儿车外?动静,见他们二人烧火做饭去了,沈玉娇压低声音,将她看到的情况与车内小娘子们说了,又?将寻找北极星的办法?与她们细细说了。
那大眼睛小娘子名唤阿念,点头道:“这个我知道,我阿爹活着的时候也教过我。”
其他几人不知道,沈玉娇轻声宽慰:“没事,待会儿你们醒来,轮流说要方便,正好借机出去看一看。且我们人多,轮一圈,估计他们也会烦,若是懒得落锁,我们就有一线生机。”
稍顿,她又?添补一句:“一定要哭,在他们面前?哭,要多害怕就有多害怕,直把他们说烦了,呵斥你了,你再住嘴。那刀疤脸严谨些,胖子瞧着倒松懈些,若一直是他过来照应,那就再好不过。”
她这么一说,另五个小娘子心里也有了数。
接下来每隔半个时辰,马车就“哐哐哐”响起撞击声,小娘子们哭哭啼啼说着要方便、要喝水、肚子饿。
胖子和刀疤脸轮着过来开门,开了不到三回?,就有些不耐烦了。
待到第四次,胖子过来开门,忍不住埋怨刀疤脸:“她们都捆着,跑也跑不掉,且大晚上的,鬼影子都没一个,你也不必每次都落锁,明早出发再锁不就成了!”
刀疤脸吃饱喝足,抱着刀倚着石头睡,也觉得这车小娘们屁事多,闭着眼睛回?道:“那我不管了,我眯一会儿,上半夜你盯着,我值下半夜。”
胖子见他这样说,等第四个小娘子上了车,只?“哐当”把车门一合,便不再落锁。
黑暗中,小娘子们没听到落锁声,皆欣喜地长?舒口气。
待到那胖子走远,沈玉娇才?低声确认:“你们方才?可都寻到了北极星的方向?”
“嗯,我看到了!”
“我也看到了,那颗星特别亮!”
“好,记着上北下南,左西右东。长?安就在西边,沿着西一直走,便是回?家的路。”
见她们一个个信心满满,沈玉娇迟疑着,又?泼了盆冷水:“最好的结果?,便是我们几人一路逃。但若是被发现了……”
她咬了咬唇,“跑,四散着跑。他们只?有两人,不可能同时追六个方向。先跑远了,确定他们没追上来,再往西边跑。谁先到驿站,或是城镇,便去报官。他们的头目是个叫秋婆的……”
沈玉娇将她能考虑的细节,与她们细细叮嘱了一遍。
小娘子们也听得极认真,并握拳道:“便是死?在野外?,也比卖到那种污糟地方被人糟蹋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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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闻言,沉吟道:“不,得活着,无论如何都得活着。”
车厢里一片漆黑,她的眸中却似亮起灼灼火光:“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但活着,哪怕是苟活,仍有一丝希望。便是深陷泥淖,活着能做的事,总比死?人多。”
“活着能逃,能报仇,哪怕希望缥缈,也有希望。”
“死?了,便只?能是死?了,阎王爷也不会插手人间事。”
车厢里一时静了下来。
沈玉娇也知对这些涉世未深的小娘子来说,贞洁大过天,然经历过几番生死?,她愈发觉得生命可贵。
无论如何,都要活着。
错的不是她们,脏的也不是她们,那些幕后害人的,才?是真正的肮脏。
夜渐渐深了,马车外?除了偶尔几声凄厉的夜枭鸣叫,再无其他动静。
沈玉娇悄悄将手脚绳索解开,又?趴在门边静听片刻,估摸着那俩人应当都在歇息,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推开车门。
动作?很轻、很缓,也不敢下车,而是趴在车里,往门下探出半个脑袋。
只?见那堆起的火堆处,刀疤脸抱着刀,仰着脸呼呼沉睡。那胖子坐在火堆旁,耷拉着眼皮,脑袋一点一点的,显然也困得不轻。
沈玉娇心跳不禁加快。
她忙缩回?脑袋,与车里几人道:“他们都睡着了,快些解绳索,动作?轻点,别急,一个个下。”
小娘子们的绳索早就用牙齿叼松了,听她一声令下,立刻互相帮着挣脱。
沈玉娇先从马车爬下,而后便是阿念、青青、柳儿……
一二三四五个小娘子皆屏息凝神,按照沈玉娇的手势,以马车为遮挡,轻手轻脚地朝那黑暗处跑去。
沈玉娇见人都空了,也不敢松懈,牢牢掐着掌心,小心翼翼跟在她们身后。
约莫百来步,前?方的路路越来越黑,沈玉娇低声提醒:“你们小心些。”
话音方落,前?头便摔了一个,吃痛“啊”了声。
沈玉娇心头猛地一跳,其余小娘子也都慌了神,七手八脚地将那摔跤的小娘子拉起来。
下一刻,身后一声惊呼:“车门怎么开了?”
“糟了,王六,快起来,那群臭娘们跑了!”
最害怕的情况还是t?发生了。
沈玉娇狠狠咬牙,朝那群小娘子喊道:“跑!分散地跑!先躲起来,再看北极星!!”
马车上已提前?交代过这种情况,是以真当被发现时,小娘子们慌了一瞬便冷静下来,朝不同方向狂奔着。
“快!快!她们在那边!”
“他娘的,这群小贱人,分开跑了!”
“追,追到一个算一个!”
沈玉娇也不再耽误,提着裙摆就往前?跑。
哪怕绣鞋被石头磨破,哪怕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她也不敢停,只?一直朝着树木稀疏处跑。
跑,只?要跑到官道上,躲过今夜,便能回?家。
她得回?长?安,那里有她的家,有她的孩子,有她的亲人,父母兄嫂也都在回?程的路上……
还有裴瑕,她答应了他,会在家等他回?来。
无论如何,都得回?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身后总算没了追逐的动静,回?首也见不到一丝火光。
唯一庆幸的是今夜月色明亮,不至于双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见。
看来,那两个人是往别的方向追了。
沈玉娇停下脚步,松口气的同时,又?不禁替另外?五个小娘子担心起来。
男人的脚程比女子快,若是他们选定了方向去追,至少也能抓回?去两个。
或许,不止两个……
想到小娘子们稚嫩天真的面庞,沈玉娇心下一阵沉重,深深缓了两口气,她打起精神,拖着两条灌了铅水般沉重的腿,继续往前?走。
若是天亮前?能寻到一处府衙报官,快马加鞭沿路去追,没准能追上马车!再不济,严查渭南府的关卡,叫他们进?不了城。
且那两人的模样,她已深深记在脑中,让衙门画出画像,全城通缉,不怕寻不到!-
明月高悬,黑漆漆的官道上,一队劲装人马在月色下疾驰。
待看到路边突然冒出一道纤细身影时,犹如半夜见鬼般,马儿都惊得双脚抬起,仰天长?吁。
“救命,救命!”
孱弱的女声如猫叫,为首的谢无陵猛然拉紧缰绳,待定睛看清拦路女子的面容,心头刚升起的一簇希望又?陡然熄灭。
不是娇娇。
但深更半夜,荒郊野外?冒出个小娘子,也实?在古怪。
他勒停马,蹙眉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深夜在此喊救命。”
阿念两只?鞋都跑没了,双脚沾满鲜血和污泥,一张汗涔涔小脸仰起,宛若看到救星般,泪眼汪汪跪在这天神般俊美的男人面前?:“大人,求你救救我!我是长?安县周家村人士,我和几位小娘子被拍花子的拐到此处,今夜侥幸逃了出来!”
她跪在地上,砰砰砰地磕头,“求你大发慈悲,救救我的姐姐们,她们有两人已经被抓回?去了,你帮帮我们!或是捎带我进?城,送我去报官吧,求求了!”
谢无陵听得她的话,眸光一凛,立刻翻身下马,以剑鞘抬起阿念的下巴:“你可是今日?午后出城的马车?”
阿念怔怔地抬起头,额上已磕出鲜血:“是…是,起码是申时以后。”
申时。
正是娇娇在成衣铺子不见的时辰。
谢无陵沉声,继续问:“你那辆马车上,可有一位名唤沈玉娇的娘子?”
“沈玉娇?”阿念迷惘一瞬,而后道:“有位沈阿姐……不知她闺名是何,但她姓沈,且她谈吐气度不凡!也是她告诉我们,看着北极星的方向往树木稀疏处跑,跑到官道上就有救了!”
沈阿姐,气度不凡,且知道往哪边逃命。
谢无陵几乎立刻笃定,那人便是沈玉娇。
她的娇娇吃过苦,落过难,才?有这番处事不惊的沉静。
心头猛然揪紧,他连忙招呼身后三名侍卫:“你们来个人,带她上马。”
这三人皆是裴瑕留给沈玉娇的侍卫,如今为着共同目的,也愿听这位谢郎君的吩咐。
侍卫长?应了声“是”,弯腰将阿念抱上马。
谢无陵看向阿念:“你可记得从何处跑来?”
阿念有些不大确定,哽噎道:“我就看着星星的方向一直跑,只?依稀记着一些……”
谢无陵深吸一口气,问了些具体情况,而后看向侍卫长?:“你随着她的方向走。”
又?对另两名侍卫道:“你们去西边和北边,寻见其他女子,发一声鸣镝,若是寻见夫人,就发两声鸣镝,明白么?”
战场厮杀过的人,发号施令自有一派不容置喙的威严。
三名侍卫面色一凛:“是。”
话音落下,即刻朝四个方向,分头寻去。
知晓沈玉娇会往树木稀疏的地方跑,谢无陵只?恨胯/下的马儿不能踩着风火轮飞起来。
他边策马四处搜寻,边扬声大喊:“娇娇,娇娇——”
嗓音嘹亮,惊得林子里鸟雀纷飞,天边那颗明亮的北极星也闪了闪。
也不知寻了多久,忽的,一道细软声音遥遥传来:“我在这……”
谢无陵恍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那道虚弱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谢无陵。”
“娇娇?”
谢无陵遽然勒住缰绳,抬眼便见一块巨石后,晃晃悠悠抬起一只?纤细的胳膊。
“娇娇!”
他迅速翻身下马,踏着月色,疾步走向巨石。
只?见清冷月光之下,沈玉娇背靠石头,乌发散乱,两只?绣鞋也不知跑去哪,破破烂烂的裙摆沾满泥污,那张柔婉娇丽的脸庞一片冷汗惨白,此刻双眸半睁着,勉力朝他挤出一抹笑:“谢无陵,真的是你啊……”
刹那间,一阵失而复得的激动与疼惜在胸膛翻涌着,谢无陵也顾不上太多,蹲下身,抬手将她牢牢抱在怀中。
“是我。”
他低着头,脑袋深深埋入她柔软的颈间,嗓音沙哑:“怪我,都怪我来晚了,害你遭这些罪。”
这突如其来的炽热拥抱让沈玉娇怔住。
自晕倒后,未进?一粒米粮,她整个人饿得饥肠辘辘,而后一路逃命,直跑得浑身脱力,头晕眼花。
她本打算靠着这石头歇息一阵,待缓过劲儿再去寻大路,双眼正冒金星,陡然听到有人唤“娇娇”。
她还以为她快死?了。
不然怎会在这听到谢无陵的声音。
可她没死?,谢无陵也真的出现在她面前?。
抱着她的双臂那样坚实?,埋在她颈间喷薄的鼻息又?那样滚烫,还有他透着轻颤的低沉嗓音:“谢天谢地,还好你没事。”
不然便是上天入地,他定亲手宰了那幕后黑手。
沈玉娇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哪怕四下无人,但这般亲密,还是不妥。
“谢无陵,你先松开……”
“不松。”男人低声道,还颇为无赖往她的颈间蹭了蹭:“让我抱抱吧,我快吓死?了。”
沈玉娇:“……?”
遇险的是她,他吓个什么劲儿。
“谢无陵,别闹。”她无奈,推着他的胸膛。
“我没闹。”
谢无陵见她双手抵着自己,长?臂稍松,却也没全然收回?手,虚虚环抱着她,哑声道:“听到你不见了,我真的快吓死?了。”
说着,他还握住沈玉娇的手腕,按到心口位置:“不信你摸摸,我现下心还慌得很。”
沈玉娇不想摸,但被他不由?分说地摁着,倒真感?受到男人胸膛下那噗通噗通跳动的心脏。
很快。
与她方才?一路狂奔的心跳,有的一拼。
“没骗你吧。”
谢无陵借着清透月光,觑着她沾了些灰尘的眉眼,闷声道:“若你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呸呸呸,你这个人,怎么一见面就要死?要活。”
沈玉娇悻悻抽回?手,又?疑惑看他:“你怎么会在这?”
谢无陵:“来寻你。”
沈玉娇:“……”
“我知道你是来寻我,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或者说,你怎么知道我出事了。”
按理说,她在成衣店消失不见,最先发现的应该是同行的裴漪、夏萤,以及铺子外?的家仆与侍卫。
如何会是谢无陵先找了过来?
听到她这问,谢无陵那张英俊的脸庞难得浮现一丝赧色。
他偏过脸,想装没听见,最终还是抵不过沈玉娇定定看来的目光,含糊道:“这不是知道那裴守真出远门了么。我就想着,什么时候你出门了,看看有没有机会和你来个偶遇……”
“你跟踪我?”
“没有!”
谢无陵立刻否认,月光下,两只?耳尖通红,语气却义正言辞:“这怎么能叫跟踪?这叫把握时机,趁虚而……咳,守株待……咳,总之就是……”
他抿了抿薄唇,一双漆黑眼眸直直望着她,真切而热忱:“娇娇,我想你了。”
【87】
【87】/晋江文学城首发
虽然早知谢无陵一向口无遮拦, 但乍一听到这直白?话语,沈玉娇还是“唰”得红了?脸。
“从八月十五至今已近两月,这些时?日, 我是日也想你, 夜也想你,想你都要想疯了?。”
尤其有几回遇上裴守真, 那桂花香囊都不香了?,他还炫耀似的挂在腰t?间,实在招人恨。
“你别说了?。”
沈玉娇忍着?双颊的热意, 尽量说正事:“你是如?何寻到这来的?”
长安四通八达, 他不到半日, 便寻到这片,实是匪夷所?思。
见她问起?, 谢无陵也不隐瞒, 将午后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你与那个小?娘子进了?成衣铺子后, 我就在对面茶铺喝茶。本想等你出来, 我来个偶遇……”
他连见面打招呼的话都想好了?, ‘夫人好巧啊,你也来逛东市。这里有几?斤新茶,我买多了?, 你拿回去给守真兄喝吧。’
为了?这次“偶遇”,他出门前还特?地换了?件簇新的红袍, 束发的发冠都是新的。
世?人常道,女为悦己者容, 男子自也一样, 想在心?上人面前展现最好的一面。
未曾想没等到沈玉娇出来,却?见裴府丫鬟神情慌乱跑出来找侍卫长, 而后一干人急急忙忙进了?铺子。
谢无陵见状,也觉不妙,忙掷了?茶盏,跟上前去。
“我进去后,方知你不见了?。与你同行的那位裴娘子脸都吓白?了?,你那婢子哭着?要报官,被我拦下了?……”
提到正事,谢无陵面色也变得严肃:“你喝的茶里放了?软骨散,那药一向是给女子用的……”
他自幼混迹三教九流,对各种下三滥的药物,算得上如?数家珍。
软骨散乃是青楼常备,分量重?些,可使人昏迷。分量少?些,能叫人保持意识的同时?,手脚无力,最是方便老鸨们上各种手段调/教烈性子。
当时?发现茶里放了?软骨散,谢无陵便猜到沈玉娇可能被拐到何处。
这种情况若是报官,人寻回来,名声也定然不保。
“我让你的婢女穿上新买的衣裙,戴着?帷帽,假装是你回府。又让侍卫报官,说是你的婢女不见了?……”
官差赶来前,他在雅间后发现一条悬着?的绳。
“绑你的人身手不错,且我问过后巷的百姓,未时?有辆马车停在后巷,申时?左右离开。”
提到这,谢无陵沉默下来,之后的事也不知该不该与沈玉娇说。
黄赌毒不分家,就如?金陵城的地头蛇,是常家、包家、徐家三家独大。长安城这些见不得光的生意,也有好些地头蛇,其中最大那个,人称泰叔。
至于泰叔背靠的大山是谁,谢无陵并不清楚,但他帮三皇子办事时?,曾与泰叔手下一个小?头目有过来往,大家都是道上混的,关系还算不错。
一打听,也知长安城里做这种人口买卖的,名唤秋婆。
没几?个人见过秋婆,但秋婆的生意很广,每隔段时?间便会往外地送家雀儿?,或是从外地卖来新的家雀儿?,秘密送到长安各处的私窼子。
“我寻了?熟人打听,得知今日有一辆马车往渭南府的方向去,便带人追过来了?。”
那些道上的污糟事,谢无陵也不想说出来污了?她的耳朵,只宽慰道:“你别担心?,明日回到长安,无人知晓你曾失踪。”
沈玉娇听得谢无陵的话,也猜到什么。
她柳眉轻蹙:“与我一同被拐的,还有另外五个小?娘子,你可曾见到她们?”
“见到一个。我让刘侍卫带她原路折返,又让陈安、徐虎去找另几?人。”
话音才落,天边“咻”得炸开一朵亮光。
谢无陵抬起?眼:“又寻到一个,在西南方向。”
沈玉娇道:“我答应过她们,只要逃出来,便会想办法把她们也救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是自然。”
谢无陵说着?,垂眸见到沈玉娇一脸欲言又止的复杂表情看着?自己,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不禁失笑:“你这般看我作甚?难道我像那种见死不救的人?”
沈玉娇眸光闪了?闪。
与谢无陵结识以来,她见识过他的直率、真诚、义气,却?也见过他与人斗殴的狠劲,知道他手上沾有人命,更知他做过不少?见不得光的事。
哪怕知晓他是生活所?迫,但他的经?历与背景,与她从前接触到完全是两?个世?界。
她并不怀疑谢无陵对她的好,但除了?她,谢无陵对旁人是个什么想法,她不确定。
若现下是裴瑕在面前,她相信以裴瑕的正直,定毫不犹豫将其他女子一同救回。
可谢无陵……
“若是将她们都救回去,坏了?秋婆的好事,那些人会不会找你麻烦……”
“也许吧。”
谢无陵眉梢挑起?,看她:“那不救了??”
沈玉娇瞪大双眸,毫不犹豫:“不行!”
谢无陵:“那要是都救了?,秋婆没了?这单生意,找人揍我怎么办?”
沈玉娇咬唇,面露愤懑:“他们做出这种事,还敢这么猖狂?将王法置于何地!”
“谁说不是呢。”
谢无陵耸耸肩:“但王法归王法,他们若是暗中揍我,王法也护不了?我。娇娇,你舍得啊?”
他眨眨眼,一脸委屈。
沈玉娇沉默片刻,道:“反正我府上的侍卫寻来了?,我让他们将小?娘子们带回,再将那两?个天杀的人贩子带回衙门。你就别掺和了?,明日一早自回你府上去。他们若是要寻麻烦,尽管来寻我府上,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就不信,昭昭日月,朗朗乾坤,那些为非作歹之人,竟能颠倒黑白?,猖獗如?此!”
她义愤填膺,字字铿锵。
谢无陵盯着?她瞪圆的乌眸,还有攥紧的拳头,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沈玉娇:“……?”
谢无陵弯眸笑:“你怎的这么可爱。”
说正经?事呢,他还动手动脚。
沈玉娇一把拍开他的手:“谢无陵!”
“好好好,不逗你了?。”
谢无陵收回手,桃花眸笑意稍敛,正色道:“我这人呢,虽算不上什么好人,两?只手也的确不干净。但我此生,最痛恨的便是拐卖良家之事。这回那群狗东西敢算计到我女人头上,我定要扒他们一层皮,方能解我心?中之恨。”
沈玉娇怔了?一瞬,而后又瞪他:“谁是你的女人。”
“我不管,反正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媳妇。”
谢无陵理直气壮地耍无赖。
沈玉娇拿他没辙,干脆不说话,撑着?石头要起?身。
谢无陵见她费劲儿?,双臂往她腋下一撑,直接将人拎起?来。
沈玉娇:“……”
谢无陵拍拍手:“别客气。”
谁跟他客气,这个莽夫。
压下腹诽,她顶着?头晕眼花感,问他:“你身上有吃的么?”
真的好饿。
感觉再不吃点?什么,她能饿晕过去。
谢无陵这才反应过来她这有气无力的模样,纯是饿的。
“出来的急,就带了?一囊水。”谢无陵讪讪道:“不然我去附近转转,看能不能寻些野果?”
“这黑灯瞎火的,罢了?。”
沈玉娇摇头,忽又想到什么:“对了?,那俩拍花子应当有吃的,他们埋锅造饭时?,我有嗅到肉香……”
“啧,瞧他们把我媳妇儿?饿的。”
谢无陵叹口气,又弯下腰,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走,带你去把他们的肉吃光!”
沈玉娇一惊,挣扎着?:“你…你放我下来。”
“别逞强。”
谢无陵双臂掂了?掂,大步朝马走去:“饿得站都站不起?,万一走两?步,晕过去怎么办。”
“才不会。”
“那谁知道。”
谢无陵垂下眼,朝她勾了?勾唇,懒声道:“你要是真晕过去了?,我可不保证,会不会对你做什么。所?以啊,还是清醒着?好。”
沈玉娇面色又是一红:“……”
这登徒子!
无论怎样,最终还是被谢无陵抱上了?马。
他从后拥着?她,懒怠嗓音噙着?淡淡笑意:“坐稳了?。”
沈玉娇尽量往前坐,保持一定距离后,才轻应了?声:“好。”
只是马一跑起?来,上颠下簸,两?人身子不知不觉就靠近。
她趴在马上,纤薄肩背紧贴着?男人的胸膛,摩擦间,耳后那道呼吸好似重?了?些。
沈玉娇压根不敢回头,僵着?身子,努力让自己去想别的事。
谢无陵原本也没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直到怀中那身子越贴越近,她凌乱的发鬓散发出幽幽馨香,直往他鼻尖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何况怀中之人,是他的心?上人。
心?悦一个人,便本能地被她吸引,本能地想要与她亲近,亲近,更亲近。
天知道他多想将她牢牢拥在怀中,毫无顾忌地与她亲密。
可他不能。
娇娇会生气。
且这没名没分的,若真那般,算淫行,算姘头。
怀中的温软有多香,谢无陵此刻就有多嫉恨裴瑕。
燥意在腹间烧着?,嫉妒在胸膛翻着?。
若不是那该死的裴守真抢走了?娇娇,去年洞房花烛夜,他就能名正言顺搂着?娇娇睡觉。别说抱了?,就是亲她的脸、吻她的唇t?,也无人能置喙!
可现下,这样的好事都叫裴守真占了?去,他只能在夜里想着?娇娇自读,在一场场绮梦里放肆。
可恶的小?白?脸!
谢无陵咬着?后槽牙,赶着?马,既想就这样拥着?沈玉娇到天涯海角,又想快些结束这种甜蜜的折磨——
不然他真怕自己忍不住变禽兽。
漆黑的天边又先后亮起?两?回鸣镝。
沈玉娇抬头:“这是什么意思?”
谢无陵哑声道:“又寻到两?位小?娘子了?。”
“谢无陵,你的声音?”
沈玉娇要回头。
腰被掐了?下,男人嗓音愈发沉哑:“别回头。”
沈玉娇:“……?”
柳眉蹙了?蹙,在又一次颠簸,身子跌近他的怀中。
那份不容忽视的热意,霎时?叫她大脑空白?,整个僵住。
接下来一路,俩人都没再说话。
直到在马车处集合,沈玉娇被谢无陵抱下来时?,看到他紧绷的脸,以及别扭的走路姿势。
“夫人!”
“沈阿姐!”
“呜呜呜沈阿姐,太好了?,你也没事!”
小?娘子们抹着?眼泪凑上前来。
沈玉娇望着?她们欣喜的脸,眉眼间也染上放松笑意:“你们没事就好。”
再看单膝跪在地上的裴府侍卫们,她轻轻抬手:“都起?来吧。”
侍卫长惭愧,俯身:“属下护卫不力,还请夫人严惩。”
“要怪就怪歹人太过奸诈。”
见他们仍是跪在地上,沈玉娇抿了?抿唇,道:“起?来吧,等郎君回来,你们去他跟前领罚。”
她这样说了?,侍卫长等人才起?身。
沈玉娇与小?娘子们寒暄着?,谢无陵则走到那两?个被捆在一起?的人贩子前头,抬起?便是一脚:“干粮在哪?”
倆人贩子:“……?”
反应慢半拍,又被狠狠踹了?一脚:“老子问你们话呢,吃的在哪?”
那被连踢了?两?脚的胖子一脸委屈:“车…车前的包袱里还有半袋肉干和一斤干饼皮。”
谢无陵转身就去觅食,而后动作熟练地烧火煮汤饼。
一旁的侍卫们面面相觑:“谢郎君,你这是……?”
怎么还做起?饭了?呢。
“小?娘子们都没吃夕食,让她们垫垫肚子,压压惊。”
谢无陵淡淡说着?,手上动作不停:“何况这个时?辰,赶回去,城门也没开,急个什么劲儿?。”
侍卫们语塞,的确是这个理。
小?娘子们见着?谢无陵与沈玉娇一同而来,又见他粗中有细,竟知她们都饿着?肚子,忍不住多看好几?眼。
阿念凑到沈玉娇身旁,小?声道:“沈阿姐,你郎君可真好,生得俊俏不说,还这么体贴。”
其他几?位小?娘子也连连附和:“是啊,今日多亏了?阿姐和阿姐的郎君,不然我们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沈玉娇面色讪讪,本想解释谢无陵并非她的夫君,转念一想,大家萍水相逢,解释那些没必要。
等饭期间,她走到那两?被捆的人贩子面前,肃声问道:“说,是谁把我送上你们的马车?”
那刀疤脸闷声不语。
胖子见刀疤脸不说话,也闭口不言。
沈玉娇柳眉蹙起?,刚想再问,一道慵懒嗓音传过来:“哪有你这样审问的。”
抬起?头,便见谢无陵招呼着?侍卫长去盯锅,他边笑眯眯的走过来,边将腰间的长刀抽出:“审问这些脏东西,我来就行,他们哪配与你说话?”
沈玉娇知道这些人一贯欺善怕恶,大抵见她是个女子,便轻慢她。
深吸一口气,她看向谢无陵:“那你来。”
谢无陵恣意勾了?勾唇:“全听夫人的。”
上一刻他还懒怠笑着?,下一刻提刀,“唰”得便断了?那刀疤脸一根手指,眼睛都未曾眨一下:“我家夫人问你们话呢,给你们送货的是谁?”
刀疤脸手指断掉,血流如?注。
胖子也吓得脸色苍白?,又听谢无陵问话熟练,一看也是混过的,立马乖觉交代:“大爷饶命…饶命,接头的人是昌乐坊的刘麻子,他是秋婆的手下!其余我们什么都不知,我们只是负责送货的,闲事不问。”
谢无陵哦了?声,又道:“花册子在哪?”
胖子怔住:“什么花册子?”
谢无陵拧眉:“别给老子装傻,送货没有花册子,你们给鬼送?”
说着?,他举起?刀:“还是非得见血,才肯老实?”
“大爷!大爷饶命!”胖子一见刀光,立马怂了?:“您是说名串儿??在王六手上。王六,你把名串儿?藏哪儿?了?,快给这位大爷。”
谢无陵摸着?鼻子嘀咕:“敢情各地叫法还不同。”
也不用那刀疤脸交代,他直接上手一阵乱摸,活像个不讲道理的土匪。
沈玉娇在旁看的目瞪口呆,但那“名串儿?”真叫他摸出来了?。
上面记载着?每个小?娘子的特?征,分别送到何地。
她们这一批六人,分了?三个地方,除了?沈玉娇和阿念注明要送上船,另外四人分送渭南府两?家青楼,价码也标得清清楚楚——
分别是二十两?、三十两?。
沈玉娇那页没写价格,只注:「卖去末等私窼」。
青楼也分三六九等,而私窼子是最不堪的那种。
分文不取,又如?此辱她,足见幕后之人险恶用心?。
谢无陵的脸色陡然沉下,连着?捏着?名册的手背也爆出青筋,抬手便揪着?刀疤脸的衣领,冷声斥道:“刘麻子是直接从秋婆手中提人?”
刀疤脸断了?一指,面色惨白?:“我…我也不清楚。总之刘麻子将您夫人送上车时?,让我们明日送去码头,随南下的船送走。”
沈玉娇听出端倪:“南下的船是怎么回事?那船是专门卖人的?”
刀疤脸欲言又止,谢无陵面色一沉,挥刀又断他一指:“说!”
“啊!”刀疤脸痛到蜷缩,嘴皮子颤抖道:“那…那船上都是各处拐来的良家子,要一并送往江南的!”
“一船多少?人?”沈玉娇急急追问。
“每月发一趟,一船约莫百十来个吧,看那月拐到了?多少?个,没个定数的。”
“百来个!”
沈玉娇惊呼,这群畜生,竟拐了?这么多无辜良家子!
谢无陵也听得直皱眉,一船百来人,一年便有上千人,这还不算就近发卖与从南方卖到北地的……
这秋婆到底背靠哪座大山,生意竟做的如?此猖狂。
“南下的船停泊在何处?何时?启程?”沈玉娇沉声问道。
刀疤脸看她一眼,悻悻道:“我劝夫人还是莫要多管闲事,若坏了?秋婆好事,她定不饶你。”
沈玉娇一噎,这人反倒威胁起?她了??
谢无陵抬手就给了?刀疤脸一巴掌,斥道:“怎么跟我家夫人说话的,想死是吧?”
刀疤脸霎时?被揍出鼻血,眼中虽有畏惧,但还是那句话:“得罪了?秋婆,谁都别想活!”
谢无陵冷笑:“秋婆秋婆,待老子寻到她是哪个,老子把她剁成秋后蚂蚱酱!”
刀疤脸不言语。
“夫人,谢郎君,汤饼煮好了?。”
侍卫长走过来,见地上两?根血淋淋的手指头,心?道这谢郎君真是半点?不讲究,如?何能当着?夫人的面,行这种血淋淋的事。
要审问的话,也拖去别处再动刀子嘛。
“娇娇,你先去吃点?东西。”
“可是……”沈玉娇迟疑。
“我知道。”
谢无陵朝她一颔首,眉眼沉肃:“你想知道的,我都会给你问出来。”
对上男人漆黑沉静的眼眸,沈玉娇心?下一动。
他懂她。
而她,也信他。
“好。”她点?头,不再看那一地血渍,转身与小?娘子们分食汤饼。
侍卫长和谢无陵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将地上两?人提到远处。
免得审问太不堪,影响小?娘子们的胃口。
一刻钟后。
刀疤脸断了?一臂,失血过多,昏死过去。
胖子面如?金纸,筛糠般抖着?,裤/裆处有可疑湿意。
谢无陵不紧不慢擦了?沾血的刀,走向沈玉娇时?,眉眼含笑:“吃饱了?么?”
沈玉娇嗯了?声,迫不及待问:“可问清楚了??”
“能问的都问了?,只他们俩就是送货的,知道得不多。还是得回长安,寻到那个刘麻子。”
“谢无陵。”
沈玉娇看他:“我有个想法。”
谢无陵撩起?眼皮:“嗯,你说。”
“都已经?到这一步,不如?将计就计。”
沈玉娇深吸一口气,灼灼火光下,温婉眉眼一片破釜沉舟的决然:“虽不知那害我之人,与秋婆到底是何关系。但若能将这滩水搅浑,叫那秋婆不得安宁,也不枉我此番遭这些罪。”
“谢无陵,你愿助我一臂之力么?”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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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陵迎上她明亮的眸光,薄唇微翘:“夫人尽管吩咐便是。”-
三个时?辰前,百里之外,骊山围场。
篝火烈烈,明黄色绣龙纹锦旗在t?夜色中飘扬。
今日围猎,裴瑕猎得一条极好的白?狐皮。
他想着?这条正好给沈玉娇做条围脖,她皮肤白?,戴着?这条无一丝杂色的皮毛,定然更衬她肤色如?玉。
未曾想夜宴之上,寿安公主主动讨要起?那条白?狐皮:“不知裴学士可否割爱?”
裴瑕极少?如?此厌恶一人。
寿安公主是其一。
他难以理解怎会有人如?此寡廉鲜耻,害他妻儿?,竟还有脸向他讨要东西。
然这是宴会上,皇帝与南诏王子都在席上,他不可显露私人情绪,只淡声道:“还望殿下知晓,南诏四季如?春,用不上此等御寒之物。且微臣出发前,已允诺内子,会给她打些皮毛回去做冬袄。微臣不好失信于内子,还请殿下见谅。”
哪怕早知他会拒绝,但真被他当众回绝,寿安嘴角的笑意还是凝了?凝。
她心?道,南诏四季如?春用不着?皮毛,窑子里的婊子更用不上这样好的皮毛。
“原来裴学士与夫人早有约定,那是我唐突了?。”
寿安公主端起?酒杯起?身,愧疚道:“我敬裴学士一杯赔罪。”
她举杯一饮而尽,裴瑕眉心?轻折。
寿安放下酒杯,见他并未举杯,委屈蹙眉:“裴学士是不愿受我的赔罪么?”
“微臣不敢。”裴瑕起?身,挹礼:“微臣不胜酒力,还望公主见谅。”
“一杯酒都喝不得?”
“……”
寿安这点?小?伎俩,实在不够看。
裴瑕猜出酒中定然有些不对,但当着?皇帝与众位王公重?臣之面,他若不喝,便为不敬。
就在他准备手滑失杯时?,余光瞥见被禁军拦在外头,抓耳挠腮的景林。
裴瑕眸色一暗。
他端起?酒杯,抬袖饮尽:“殿下请坐。”
寿安公主见他喝了?,心?满意足,也不再纠缠。
然而一刻钟后,短暂离席的裴瑕匆匆回来,以府中有急事,先昭宁帝告罪请辞。
都轮不到她插一句嘴,昭宁帝一应诺,裴瑕便疾步朝外,连夜离了?骊山围场。
【88】
【88】/晋江文学城首发
翌日, 天朗气清,暖阳融融。
沈玉娇和?五名小娘子坐在前往渭南府的马车里,再次与她们交代:“进去之后, 心?里不慌, 但面上要慌。我们越是乖巧胆怯,他们的防备便越低。别怕, 我府中侍卫会暗中保护你们,官府的人?也会很?快赶到,届时将那些作恶的歹人一网打尽, 免得他们坑害更多无辜之人?。”
五名小娘子听罢计划, 纷纷颔首:“沈阿姐, 你说的我们知道,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 你比我们金贵都不怕, 我们更不怕了。”
“咱们都是一样?的人?, 哪有谁比谁金贵。”
沈玉娇给她们一人?发了把小刀, 藏在腰带里:“且这不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狼要套住,你们更得保全?……嗯,这应当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实在是秋婆的势力太?大?, 单凭我们六人?,掀不起什么风浪。倘若能?将那些被拐卖的女子都救出来, 把事情闹得大?,闹到人?尽皆知, 当地官府也掩不住, 长安朝廷若还要脸面,自也不会姑息。”
因着?圣华塔与寿安公主之事, 沈玉娇对昭宁帝已是心?灰意冷,更知要这昏聩皇帝拿个?公道,怕是比登天难。
既如此,她便借着?百姓之力,集庶民之怒,将这天捅出个?窟窿。
祖父曾说,他为帝师时,与天子讲的第一堂课便是《荀子·哀公》:「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不知为君二十载,昭宁帝是否还记得这个?道理,但有一点沈玉娇很?清楚——
昭宁帝好面子。
竟有人?在天子脚下,如此放肆拐卖良家,无疑是将昭宁帝“贤明圣君”的脸面往地上踩。
哪怕为着?这份脸面,他也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其实,沈玉娇也不确定这事能?否顺利做成,但谢无陵听罢计划,见?她忧心?忡忡,笑着?与她道:“娇娇可还记得你从前与我讲的陈胜吴广揭竿起义的故事?难道他们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时,便能?笃定成功当上皇帝?纵使起义最终还是失败,后世人?提及此事,是骂他们愚蠢莽撞,不自量力,还是赞他们心?怀壮志,不畏强权?”
“谁能?不怕死?但若个?个?都怕死,还能?做成什么事?娇娇,我虽读书没你多,却也知这世间是非黑白,天理公道。当然,只要你觉得对的事,那不论黑白对错,我都听你的。”
他望着?她,那平日里尽显风流的桃花眼此刻一片磐石般坚定:“娇娇,你别怕,想?做便大?胆去做。便是真?的死了,黄泉路上,也有我给你作伴,绝不会叫你单着?。”
沈玉娇其实很?不喜谢无陵总是把“生?啊死啊”的挂在嘴边,但这一回,听得这话?,心?底却是一片春风融雪般动容。
从前,旁人?都是与她说,“娘子,你该这样?做。”、“娘子,你不该这样?做”、“这不该是女子做的”、“娘子,放下尺规,拿起针线”、““娘子,得守规矩。”、“娘子,得知分寸。”……
唯有谢无陵与她道:“娇娇,你想?做便大?胆去做。”
他永远在她身后。
毫无保留地给予她全?然的支持,全?然的信任。
有那么一瞬,沈玉娇鼻子有些酸。
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憋下那阵“矫情”的情绪,她与他笑:“好。”
多谢你,谢无陵。她想?。
再一次给予她凭心?任性的勇气-
及至午时,送货的马车按照名串儿,到了第一家“订货”的妓馆。
位置不算太?偏,门面也不算太?大?。
大?白天的,门可罗雀,清清冷冷。
蘸上两撇胡子的谢无陵给那胖子使了个?眼色,那胖子想?到被挑断了手脚筋弃在荒野的“刀疤脸”,再想?到今早被逼着?吃下的一颗“毒药”,立刻哆哆嗦嗦,下车拍门:“骑马倚斜桥!骑马倚斜桥!”
不多时,门里响起应声:“满楼红袖招。敢问是哪家?”
胖子道:“昌乐坊刘麻子。”
门很?快打开,探头的是个?一袭绿绸衣裳、油头粉面的男人?。
谢无陵打眼那么一瞟,便知是这妓馆里的龟公。
他跳下车,抽出怀里的名串儿,懒懒散散道:“兰轩坊,家雀儿两只。”
龟公认识胖子,但看谢无陵面生?,于是问了句:“你是新来的?听你口音不是长安的。”
不等胖子答,谢无陵笑了下:“老哥耳朵尖,我是金陵那边调来的。秦淮河畔十二画舫可听过,红姐可是我干娘。”
龟公听过秦淮河,但十二画舫真?没听过。
但见?这年轻人?风度不凡,又一副泰然自若、驾轻就?熟的模样?,心?下不免自省,难道是自己在渭南小地方孤陋寡闻了?
那可不能?在南边人?面前露怯。
于是龟公笑着?拱拱手:“原来是金陵来的小兄弟,我说呢,瞧着?气度都不一样?。”
谢无陵也笑着?回了个?礼,又瞟向胖子:“还不去提人?。”
胖子:“是。”
龟公见?他吩咐起胖子态度毫不客气,好奇:“小兄弟,这申老三怎的这般听你的话??”
谢无陵一脸稀松随意道:“可能?我干娘与秋婆是旧相识,他们都给我三分薄面吧。”
龟公肃然起敬:“原来你与秋婆认识?”
“何止认识,我说要来长安城闯荡,我干娘立马修书一封,让我来长安投了秋婆。论辈分,我还得喊她一声姨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无陵张口就?来,又朝龟公意味深长眨眨眼:“不过我与秋婆的关系,我很?少往外说。说好了要历练的,总得先踏实干点活,日后才能?服众么。这不,被安排送货来了。”
龟公这还有什么不懂,关系户下基层“历练”来了。
霎时对谢无陵多了几分敬意。
等胖子押了两位小娘子下来,谢无陵淡淡吩咐胖子:“你在外头看货,我进去收钱。”
胖子敢怒不敢言,心?里又直犯嘀咕,这郎君到底什么来路?
瞧着?像是官爷,可做这种营生?,怎瞧着?比他还要熟练?
谢无陵领着?两位小娘子进了门,一边“教训”她们:“有什么好哭的。既然到了这,前尘旧事就?忘干净。只要你们本本分分的,多给妈妈赚钱,还怕妈妈能?亏待你们?不说吃穿用?度比你们从前强百倍,若是成了角儿,没准还能?招两个?丫鬟伺候着?,岂不比在家当野丫头舒坦?”
从前花船上红姐“调/教”姑娘们的词,谢无陵嘴皮子利索,一套一套往外蹦。
直听得这绿袍龟公大?为叹服,连道:“谢老弟你可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谢无陵t?谦逊摆摆手:“哪里哪里,我们金陵画舫上的小娘子们都是这样?调教的。”
说着?又环顾了一圈这座院子,不客气评价道:“不过你们这的确是简陋些,小娘子也都是些普通货色。哪像是我们秦淮河十二画舫,小娘子不但个?顶个?的姿容绝色,吹拉弹唱、诗词歌赋更是不在话?下。”
“那是那是,我们这小地方哪能?与你们那儿比。”龟公连连道:“你们秦淮河的名妓与扬州的瘦马,那可是名声在外。我们渭南府最大?的朱颜阁前阵子就?进了两只扬州瘦马,哎哟,挂牌第一日,就?卖出百两呢!”
“是吗?”谢无陵挑眉,接下来便闲聊一般,与龟公问起渭南府各处的青楼情况。
龟公见?他举止言行一股道上的痞气,黑话?也是一套又一套,只当他是秋婆要重点栽培的左膀右臂,有意套近乎,半点不疑他,把自己知晓的一五一十都答了。
等走到妓院老鸨子面前,谢无陵与龟公简直聊得如几十年未见?的知己好友般,亲热地不得了。
老鸨子还奇怪怎么来了个?生?面孔,待到龟公在她耳畔一嘀咕,老鸨子霎时笑容满脸,不但利落地拿了四十两货款给谢无陵,还盛邀他留下吃午饭。
谢无陵掂了掂银袋子,勾唇一笑:“妈妈客气了,只我下午还有两趟货要送,改日吧。”
哪怕脸上蘸了胡子,他那双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一笑起来,还是叫老鸨子晃了晃神,心?下感叹,不愧是江南来的,美人?似水柔情,男人?也生?得这般俊俏。
可惜她年老色衰,若是年轻个?十几岁,没准还能?与他做个?姘头。
谢无陵将银袋揣好,又板着?脸叮嘱那两小娘子一番,都是些“好好听话?”、“老实本分”之类的。
两个?小娘子咬着?唇,流着?泪,一脸惶恐害怕地瑟缩。
“谢老弟放心?,调教小娘子我们最有手段了,上次送来的那批有两个?烈性的,这会儿还关在柴房熬性子呢,相信也撑不了两日了。”
谢无陵眸光一闪,面上笑道:“那成。钱货两清,我跑下家去了,妈妈留步。”
龟公笑着?脸将谢无陵送出去。
待到后门关上,马车出了巷子,谢无陵点了两位侍卫,将院内格局环境说了,一个?拿着?他腰间“三皇子府”的令牌去报官,一个?留着?照应那两位深入虎穴的小娘子。
交代完毕,分头行事。
谢无陵赶着?车,按着?名串儿,又去下一间妓馆送货。
照着?先前那家的说辞,他如法炮制,与龟公和?鸨母聊了许多,也套出一些消息。
诸如长安周边三百里的人?口生?意,几乎都掌握在秋婆手上,也有一些不成气候的野路子,暂且不提。
他们往日要进货,就?往“线人?”那里递要求与预算,消息到了长安,有货可送,便会提前来信打招呼,做好接货的准备。
像在渭南府的大?小三十多家妓馆,基本都从秋婆手上拿货,不论是北货还是南货,只要银子够,都能?弄来——
但南边的货一般价格高?,只有大?妓院买得起,小妓馆大?多还是买些北货,物或许不算美,但价廉。
而码头的货船,专送南下的北货,每月发一回,一回利润起码五千两,有时可高?达万两。
得知一趟货便有这样?高?的利润,沈玉娇担心?起另一件事来。
“渭南衙门里,九成也有保护伞。若是官商勾结,怕是难办。”
“这个?简单。”
谢无陵说着?,看了眼天色,懒声道:“只盼那裴守真?,莫要让我失望。”
他陡然提起裴瑕,叫沈玉娇怔了一怔:“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昨日发现你不见?,我让侍卫长也派人?去骊山通知他一声。”
谢无陵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由他接你回长安,更能?保全?你的声名。”
前提是裴瑕能?从骊山赶来。
谢无陵拿不准裴瑕会不会过来,毕竟他此次是伴驾出行,头上有皇帝压着?,想?要单独离开并非易事。
是以除了将希望寄于情敌,他也想?了个?别的办法——
“这里最大?的乞丐窝在哪?”他毫不客气又踹了胖子一脚。
胖子已记不清从昨晚到今天被踢了多少脚,这郎君长得好,但脾气是真?的横。
揉着?屁股,他哆哆嗦嗦道:“好似在城南。”
谢无陵嗯了声:“走吧,买些馒头,换些铜钱,去城南。”
官字两个?口,百姓却有千千万万张口。
若谁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将众民之口都堵住,那天上这轮日头,也该改叫月亮了-
沈玉娇和?阿念上了南下的货船。
货船酉时离开码头,谢无陵领了银子,不动声色和?她交换了个?眼色。
沈玉娇抿着?唇,牵住阿念的手,在押货的男人?带领下,被赶入一个?十分隐蔽的入口。
那入口乍一看是个?小小杂物间,内里却有玄机。
将木桶搬走,下方是个?地窖,梯子是简陋的绳梯,将小娘子们放下去后,楼上的人?会将绳梯收起,杜绝她们逃跑的可能?。
沈玉娇见?这情况,心?里都凉了一截。
然事已至此,只能?见?机行事,她和?阿念硬着?头皮,沿着?绳梯爬下地窖。
光线昏暗的地窖里,年轻的小娘子们三五成群地缩在一起,有仍在哭泣的,但更多是麻木的,静静缩在角落里,像是已经接受被卖的悲惨命运。
看到沈玉娇和?阿念这两个?新来的“货”,她们只抬起眼皮扫了下,而后悲怆麻木地低下头。
沈玉娇见?状,一颗心?也变得沉甸甸,说不尽的酸涩难受。
被拐之前,她们或许是家中亲人?的心?头肉,如今却蜷缩在这阴暗逼仄、腥臭难闻的货仓里,像猪狗一样?被发卖到千里之外的他乡。
“沈阿姐……”
阿念也被这死气沉沉的氛围骇到,悄悄扯着?沈玉娇的袖子:“现在该怎么办?”
沈玉娇抬头看了眼那近半丈高?的天花板,沉吟片刻,道:“酉时便要发船,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许是她与阿念是最后两个?货,且即将发船,她们的手脚并未缚绳,而其他女子不是被缚住手,便是被缚住脚,叫沈玉娇心?头发涩的是,她们无一人?主动去解开绳子——
就?好似被捆住,便是她们既定的命运,麻木到连挣扎都不敢。
“阿念,干活。”
沈玉娇敛眸,从腰间摸出小刀,快步走向一干小娘子。
阿念反应过来,也忙不迭掏刀子,开始割绳子。
船舱里的小娘子们都惊住了,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们俩。
沈玉娇与她们道:“你们若还想?回家,便快些打起精神站起来。”
待一条条麻绳被割断,仿佛那束缚在小娘子们心?头的枷锁也被一道道解开,求生?的渴望,战胜了心?头的恐惧。
“你们踩我背上!”
角落里,一个?年轻娘子站了起来,走到舱门正下,趴跪在地上:“踩上去将梯子拿下来。”
船舱里有短暂的静默。
静默之后,便是一阵争先恐后的呼声:“我也来!”
“加我一个?!”
“我们叠罗汉,总能?够得着?!”
“小娘子,你别客气,抓紧时间!”
眼见?一道道娇小身影自发地叠在一起,你拉着?我,我挽着?你,以血肉之躯搭成一座阶梯,沈玉娇胸间好似有某种情绪在窜动,如炽热潮水般滂湃翻涌着?,叫她喉间都不禁哽噎,她掐紧掌心?:“好!”
不再犹豫,她攀着?小娘子们娇软柔弱的身子,颤颤巍巍够到天花板上的绳梯。
绳梯落下的刹那,船舱间窒闷的空气都被劈开般。
来自各地、互不相识的小娘子们激动地拥抱在一起,为这一线生?的希望,低低欢呼:“太?好了!”
“我先上去查看情况,你们一个?个?爬上来,别挤。”
沈玉娇沿着?绳梯攀上去,又咬牙攒劲儿,推开压在头顶的那个?沉甸甸大?木桶。
杂物间从外头锁住了,但堆着?杂物的墙边,有半扇小窗。
她也顾不上厚厚的尘土灰烬,钻进杂物里,透过窗缝,打量着?外头的动静。
江面风平浪静,外头那些打手一个?个?走来走去,似是为开船做准备。
现在万事俱备,就?等谢无陵带着?官兵来了。
沈玉娇心?跳不觉加快。
再看那一个?个?沿着?绳索攀上来,快要挤满小小杂物间的小娘子们,她低声道:“先别出声,等我叫你们出声,你们再撞门大?喊。”
小娘子们捂着?嘴巴,用?力点头。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沈玉娇牢牢盯着?窗外,心?脏宛若被无形大?掌攫住,越来越紧张。
谢无陵。
谢无陵
你快些来吧。
她屏着?呼吸,t?从未这般期盼那道身影。
然而,船开了。
那一阵离岸的摇晃,让杂物间及舱底的小娘子都慌了。
阿念小脸也满是焦急,凑到沈玉娇耳边:“沈阿姐,你郎君还没来吗?”
沈玉娇咬唇,沉声:“他一定会来的。”
谢无陵不会骗她的
这念头一起,心?底又冒出一个?声音,万一呢?
万一他怕了,不想?蹚这趟浑水了呢。
不,不会的。
谢无陵不是那种人?,他答应过她,便不会食言。
沈玉娇努力将脑中的杂念摒弃,关键时刻,心?不能?乱。
但船还在往外开,她看到桅杆上的船帆逐渐鼓起,看到岸边的江景渐渐远去。
不行,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等不来救兵,唯有自救!
“诸位,援兵可能?有事绊住了。力气大?的,快随我一同撞门!”
“船才刚开,码头吃水尚浅,水性好的尽管跳,水性不好的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这是下下策,但情况紧急,也顾不上那么多。
“我力气大?!”
“我在家也做活的!”
“快快让我上去!”
众人?纷纷让那些身形较为高?大?的上前。
“一、二!冲——”
五六个?年轻娘子铆足一股力,直直朝那扇木门冲去。
一次不成,片刻不敢耽误地冲第二次。
危急时刻爆发的力量是平日数倍的强大?,终于,第三次,那扇木门被破出一个?洞来。
“破了!!”
“快,快往外跑!!”
“快快快,你们快上来!”
沈玉娇站在地窖口,小娘子一个?个?往上爬,你托着?我的脚,我拉着?你的手,待看到那映着?绚烂晚霞的破洞口,眼睛都变得明亮。
那是自由,更是回家的路上。
她们前赴后继地冲出去,又一个?个?毫不犹豫地往水里跳。
“快,快来人?,家雀儿都跑出来了!”
外头那些打手也反应过来,乱作一团,连连大?喊:“抓住她们,快抓住她们!!”
然而最先冲出去的那十几个?小娘子,已如下饺子般,“扑通”、“扑通”接连往河里跳去。
这动静实在不小,惊得码头停泊的其他船只与路人?皆驻足惊呼:“有人?跳河了!”
“是女子,好多女子在跳河!”
“快,快救人?啊!!”
到底还是好心?人?多,待反应过来,岸边的渔民船夫们纷纷划船上前,去接应在秋日寒江水中扑腾挣扎的年轻女子们。
帮不上忙的路人?则齐聚码头,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啊,好端端地怎么多女子跳河?”
“哎哟,你们快看船上,好似在打人?!”
“天爷啊,这事不对劲,快,快去报官!”
有人?察觉出不对,转身就?要去报官。
没走两步,便见?夕阳余晖之下,快步行来一大?队人?马。
除了渭南府衙的衙役,还有穿着?甲胄的兵将,黑压压一片,气势骇人?。
为首是三名器宇轩昂的年轻郎君。
左边那个?穿红袍,留着?两撇胡子,减了三分俊美,添了三分风流轻佻,风风火火地跑,嘴里急急催道:“快些快些!!裴守真?,你没吃饭吗?!”
正中那个?一袭苍青锦袍,面如冠玉,眉目如画,然此刻脸色沉沉,咬牙低斥:“谢无陵,你闭嘴!”
站在最右边,听他们俩斗了一路的表兄李大?郎,头都疼了:“哎哟,你们俩人?……哎哟!”
“官兵来了!”
人?群里响起这么一声,众人?立刻朝两边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谢无陵打眼一看船开了,且有不少女子落水,霎时更气了:“裴守真?,你看你磨磨唧唧的!”
裴瑕额角突突直跳,若非不合时宜,他真?想?把谢无陵这张破嘴封起来。
他以为调兵,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调来的么。
渭南驻军又不是他裴氏的!
“来人?,速速征调客船,拦船救人?。”
裴瑕握紧长指,沉声吩咐。
身后衙役与兵将齐声称“是”,片刻不敢耽误,连忙划船去救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无陵站在岸边,一眼看到甲板上与打手纠缠的那抹纤细身影,心?头猛跳:“娇娇!”
顾不上太?多,他把两只皂靴一脱,一个?猛子就?扎进河里,朝那艘渐渐开远的船奋力游去。
裴瑕猝不及防被溅了一身水。
待定下心?神,看到甲板上那道熟悉的身影,眸色也沉下。
为何不等他来商量对策,竟以身犯险
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叫他与孩子怎么办。
裴瑕抬步上前,李大?郎以为他也要跳江,连忙拉住:“守真?,你别冲动。这么多兵将都去了,定能?将玉娘平安救回,咱们在岸边等着?便是。”
“还请舅兄松手,我得亲自迎她回来。”
谢无陵已然抢占了先机,他作为玉娘的夫君,若还在岸边观望,与拱手将妻子让于旁人?有何异?
裴瑕果断扯出袍袖,大?步迈上一叶渔舟。
李大?郎站在岸边,一会儿看看水里奋力游着?的一个?,一会儿又看看船上奋力划着?的一个?,面色悻悻,很?是无措。
玉娘在船上也不会长翅膀飞掉,他们这一个?个?的,至于这么急么?
又不是赛龙舟。
天边残阳如血,晚风习习。
几乎是同时间,浑身湿透的谢无陵与裴瑕一道上了船。
但一个?船头,一个?船尾。
“娇娇!”
谢无陵脸上的胡子都游掉了,他抬手一抹,快步朝沈玉娇跑去,又怒火冲天地瞪着?那勒着?沈玉娇的打手:“你他娘的,快给老子松手!”
那打手也认出谢无陵是那送货之人?,咬牙切齿:“好哇,原来是你们在搞鬼!”
“别废话?!”谢无陵拳头攥得冒青筋:“你放开她,束手就?擒,或还能?留你一条性命!”
沈玉娇被那打手反手勒着?脖子,也嗓音沙哑地劝道:“你…你并非主谋,坦白从宽,罪不至死。”
打手似有一瞬恍惚,谢无陵精神一振,看准时机就?要往前冲。
才迈出一步,却听“咻”得一声,一支羽箭如流星般从眼前划过,而后直直刺中那打手的左眼。
“啊!!我的眼睛!”
打手痛到捂眼松手。
谢无陵脑子还没反应,脚步先冲上去,一把将沈玉娇护在怀中:“娇娇,你没事吧?”
沈玉娇骤然失了束缚,倒在谢无陵怀中,重重咳了两声:“没…没事……”
再看那痛到地上打滚的打手,她抬眼寻去。
便见?船尾处,残阳萧瑟,裴瑕一袭青袍,站在傍晚风里,缓缓放下手中长弓。
沈玉娇一直都知,君子六艺,他样?样?俱佳。
射术也不例外。
前年流放之时,他便是骑马搭弓,一箭射穿了那意图轻薄阿嫂衙役的手。
那一幕,宛若昨日,记忆犹新。
谢无陵也没想?到那一箭竟是裴瑕射的。
他原以为裴瑕就?是书读得多,脑子聪明,未曾想?他射术竟也如此精益。
再看怀中娇娇恍惚的神色,他喉中发酸。
这裴守真?,可又显着?他了!
“娇娇,还能?站起来么?”
谢无陵扶着?她的胳膊,俊美眉宇满是忧色:“让你久等了。”
本想?怪裴守真?磨蹭,但怕挑拨离间太?明显,显得他多小气。
罢了,看在方才那一箭的份上,且忍一忍。
“来了就?行,也不算太?晚……”
沈玉娇朝他轻笑了下,余光瞥见?裴瑕朝他们这边走来,她忙垂下眼,挣开谢无陵的手:“我自己可以。”
裴瑕一来,她便与自己生?分起来
谢无陵薄唇紧抿,心?头打翻五味瓶般,百般不是滋味。
可他又能?如何,裴瑕才是真?正占了名分的那个?。
“玉娘。”
裴瑕神情凝肃,快步朝妻子走来:“你可还好?”
沈玉娇也不知怎么回事,在谢无陵面前她胆大?得很?,可一见?到裴瑕,心?里就?惴惴的莫名发慌。
他会不会怪她太?冒失?
定是会了。
毕竟深入贼窝这计划,若叫裴瑕知晓,他定不会由着?她胡闹。
“郎君。”
像是在外惹事的孩童般,她灰头土脸迎上前:“我没事……”
原本见?她不顾安危冒险行事,裴瑕的确有几分气闷。
但见?她这副怯怯低眉的模样?,终是不忍责怪。
待面对面而立,他从袖中掏出一方洁净丝帕,替她擦去鼻尖脏污,低沉嗓音挟着?无奈:“不是说好在家等我回去,如何弄成这副花猫模样?。”
提到这事,沈玉娇也纳闷:“此番不知是谁在背后搞鬼,但那人?用?心?实在险恶!”
夫妻俩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了共同的猜测,但谁也没说。
“先回岸上再说。”裴瑕牵住她的手。
若是在府中这般亲密,沈玉娇不觉有何不妥。可当着?谢无陵的面,她下意识想?抽回——
但裴瑕握得很t??紧。
她看向谢无陵,瑰色唇瓣翕动两下,欲言又止。
裴瑕见?状,淡声道:“谢郎君一道上船吧。”
“那敢情好。”
谢无陵从不拿乔,见?坡就?下:“我还以为守真?兄会让我游回去呢,看来是我狭隘了。”
裴瑕清清冷冷睇他一眼:“你若想?游,我也不拦你。天高?水阔,你尽管畅游便是。”
说罢,他牵着?沈玉娇往船尾走。
谢无陵立马跟上前:“你都让我坐船了,我还游个?什么劲儿?你可不知这江水有多冷,游得时候还不觉得,现在直打哆嗦。守真?兄,我看你穿两件挺厚的,不如脱一件给我穿呗?”
裴瑕:“……”
若说生?平第一厌恶的女子是寿安。
那么谢无陵绝对是他最烦的男子,没有之一。
“不脱就?不脱,瞪人?作甚?”
谢无陵就?是想?烦裴瑕,裴瑕不爽,他就?爽了。
见?裴瑕不接茬了,他凑到沈玉娇身旁:“娇娇,你冷不冷?冷的话?让他脱一件给你。”
未等沈玉娇回答,裴瑕也朝她看来,似是等她回应。
沈玉娇夹在中间,讪讪笑了下:“我不冷。”
就?是头皮有点发麻。
早知他们俩都会寻过来,她干脆自己跳水里,游回去好了。
再看船上情况,兵将们已控制住打手们,船舱里的小娘子们也一个?个?被护送出来,先前跳船的小娘子们也被好心?路人?与衙役们援救上岸。
沈玉娇暗暗松口气,忽又想?到什么,问谢无陵:“前头两处的小娘子们可都救出来了?”
“放心?。”谢无陵颔首:“不但救出来了,连着?先前被拐的那些也都一并带去了衙门。”
沈玉娇眸光溢彩:“这可太?好了。”
谢无陵也笑:“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这回救了这么多小娘子,功德圆满到可以位列仙班,直接当仙女了。”
沈玉娇被他夸得赧然:“别胡说。”
“哪有胡说,你不信待会儿自己回衙门,她们都打心?眼里感激你呢。”
谢无陵勾唇:“沈仙子若是飞升上天了,可别忘了带我一起,我给你当个?看门童子。”
沈玉娇哭笑不得,刚要开口,裴瑕神情疏冷道:“恕某孤陋寡闻,只听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却不知谢郎君是哪一样??”
这话?中机锋,简直不要太?明显。
沈玉娇面色悻悻,只觉这话?中刻薄,不像裴瑕的作风。
谢无陵却是见?怪不怪——
这小白脸岂止言语刻薄,他动手打人?的样?子更是凶得很?,也就?是在娇娇面前装得好!
“只要能?随娇娇一起,鸡也好,犬也好,鬼都行。”
谢无陵丝毫不以为耻,反而扬起下颌,阴阳怪气:“倒是裴大?君子冰清玉洁,出淤泥而不染,安安心?心?留在人?间好了。”
裴瑕:“……”
沈玉娇:“……”
余光瞥见?阿念被带了出来,她眼前一亮,忙松开裴瑕的手,快步迎上前去:“阿念,你还好吗?”
方才逃跑间,阿念一个?不慎,又跌回去地窖,被关了半天。
现下见?到沈玉娇,立马上前抱住她:“呜呜呜沈阿姐,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沈玉娇安慰地拍拍她的肩:“好了,现下没事了。”
再看那一个?个?被救出来的小娘子,她扭头看向谢无陵:“船上应该有名单,寻到名单,也方便核对人?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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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陵一听这话?,霎时土匪上身,揪着?个?打手就?盘问起来。
待寻到名册,他献宝似的,快步走向沈玉娇:“娇娇,在这。”
沈玉娇仰起脸,轻笑:“好……”
话?未说完,忽见?谢无陵脸色陡然一变:“娇娇,小心?!”
这声惊呼来的太?过突然。
沈玉娇还没来及反应,便见?谢无陵甩掉名册,直直朝她冲过来。
速度太?快,冲击力太?猛。
她几乎是被男人?高?大?的身躯牢牢抱住,后腰直接撞上船栏,伴随着?一声木材断裂的“咔嚓”声,她双脚骤然踩空,极速下坠。
“玉娘!”
“沈阿姐,谢郎君!”
船上其余人?也被这突然惊变给震住。
裴瑕亲眼看到谢无陵是如何替沈玉娇挡下那支从暗处射出的袖箭,又是亲眼看到谢无陵如何将沈玉娇扑下了船——
“快些捞人?!”
他趴在断裂的木栅栏旁,看着?被残阳照出一片血色般的江面迅速吞没了那两道身影,一阵痛意狠狠攫住心?口。
为何没站到玉娘身边?
为何松开玉娘的手?
若是始终握着?,护住她的人?,应当是他才对。
撑在栏杆上的修长手掌死死攥得,指关节都泛着?惨白。
忽的,余光似有冷意一闪,他迅速偏身,一支袖箭从耳侧闪过——
再看躲在杂物间窗户处的那道暗影,他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长刀,大?步朝前,幽深黑眸间俨然一片冷戾杀意:“抓住活口,别让他死了。”
【89】
【89】/晋江文学城首发
冬日白昼短, 当?最后一抹鲜红残阳被夜色吞噬,江面也?陷入漆黑,看似风平浪静, 实则诡谲莫测。
沈玉娇水性不算太好, 只幼年学过一段时间,能在浅水处游一小段, 不至于沉下去的程度。
呛过两口水,她本?想调整气息,尽快游上水面, 却见身旁的谢无陵凫水的动静越来越小。
浑浊江水里似有一片鲜艳血色晕开。
“唔唔唔!”
冰冷江水里, 沈玉娇鼓着腮帮子试图唤他。
男人却听不见般, 棱角分明的脸庞一片苍白,越是游动, 伤处失血越快。
而随着失血, 气力减退, 体温也?在下降。
意识到?情况不对, 他撑开眼皮, 想再看一眼心上人。
映入眼帘只有一缕在江水里飘动的乌发。
下一刻,眼皮变得沉重,高大身躯也?变成块沉甸甸的石头般, 直直朝江底沉去。
就这?样死了么。
还真是不甘心。
但起码,娇娇没受伤。
或许没了他, 她与裴守真的日子会?过得更好。
娇娇,若是有来生……
意识恍惚间, 手臂好似被一只柔软的手牢牢拉住, 拖曳着往上带。
然?而眨眼功夫,漆黑夜色, 一道?巨大的波浪猝不及防地重重拍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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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清冷,四野茫茫。
“咳咳……”
沈玉娇猛地咳出两口水,胸间仿若火灼烧般难受,再次睁开眼,入目是漆黑天穹,一轮明月。
大脑有短暂的空白。
这?是哪?她怎么在这?……
对了,谢无陵!
昏迷前的记忆纷至沓来。
那?会?儿她好端端地站在船上,谢无陵突然?大喊一声朝她冲来。
然?后她就稀里糊涂被他撞进了江里。
说不郁闷是假的,但她在水里,好似看到?血雾弥漫——
结合谢无陵那?一声“小心”,沈玉娇整颗心提了起来。
忍着身上湿漉漉的黏腻感,她撑着手臂坐起。
目之所及是一片荒凉浅滩,河边有片芦苇花,皎白月色下,影影绰绰,随风轻摇。
也?来不及思考是如何被江水冲到?此?处,沈玉娇掐紧掌心,试图保持着大脑的清醒,又颤颤巍巍站起身,朝四周扬声大喊:“谢无陵!谢无陵!”
江水茫茫,她并不确定谢无陵是否与她冲到?同一个地方,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沿着浅滩,深一脚浅一脚地边寻边喊。
“谢无陵——”她以最大的力气喊着。
“喈喈——”却惊起林间三两夜枭。
夜枭叫声凄厉,听得沈玉娇心头悚然?,浑身也?生出森森冷意。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直到?她嗓子都喊哑了,终于在那?片芦苇荡里发现了昏迷不醒的男人。
“谢无陵!”
她忙不迭冲上前,蹲下身,抬手拍了拍男人冰冷的脸庞:“谢无陵,你醒醒,你能听到?么?”
回答她的是一片死寂。
沈玉娇心下一紧,一时也?顾不上男女大防,弯下腰,扶着他的手臂搭在肩上,试图将他拖上岸。
可男人身量实在太过高大,又失了意识,比平时更加沉重。
她尝试扶他站起,才踉跄走了两步,脚下被水草一绊,两人又重重倒在地上。
她朝前摔了一身的泥,身上还压着个沉如巨石的谢无陵。
又疼,又重,又冷,又脏。
刹那?间,沈玉娇好想哭。
但她也?清楚,这?个时候,眼泪最没用。
有哭的力气,不如攒着,再次尝试。
只是抬肯定是抬不动了,体型差距太大,谢无陵体重几乎是她的两倍。
她只得双手架着他的腋下,一点?点?往上拖——
也?是在翻身时,她看到?了谢无陵身上的伤。
一枚锋利又小巧的袖箭,插在他肩胛骨往下三寸,晕开一个血窟窿。
沈玉娇看着这?个位置,心头估测一下,若非谢无陵帮她挡住,这?一箭便会?直插她的心脏,一击毙命。
那?幕后之人,实在t?是好毒的心思!
强烈的恼怒与恨意涌上胸膛,沈玉娇咬着牙缓了好一阵,才压下这?份情绪,继续将谢无陵往岸上拖去。
当?务之急,不是报仇,而是保命。
芦苇荡离岸边不过半丈的距离,她却拖得满头大汗,待到?了草木干燥处,整个人也?毫无形象,岔腿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
好不容易缓过劲儿,再看身旁躺着的谢无陵,双眸紧阖,无知无觉。
沈玉娇眼眶不禁发涩:“就当?行行好,你千万别有事……”
虽不知他们到?底被浪拍到?了何处,但天还黑着,应当?不算太远。
若是裴瑕他们速度快些?,没准天亮就能寻过来。
思及此?处,她稍定心神,又抱着试探的心理,朝谢无陵腰间摸去。
这?一摸,倒真叫她摸到?一把匕首,一枚火石。
看到?火石,她心下愈定。
有火就好办。
怕就怕这?深秋时节,浑身湿透地在荒郊野外冻上一夜,她没受伤,顶多冻病,可谢无陵本?就失血过多,再长时间低温,可能直接冻死。
沈玉娇简直不敢再多想。
反正?野外无人,她当?即脱下湿漉漉的衣裙,借着月光,手脚麻利地割了一大堆芦苇,又拾了好些?柴火。
都说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倚。虽说去岁一路逃荒实在艰辛,却也?叫她学到?了许多从前不会?的生存技能。
沈玉娇从不是那?等自怨自艾之人,苦也?好,累也?好,只要想继续活下去,她都尽量往好处去想——
生死之前无大事。
待她手脚麻利地生起一簇火,也?彻底看清了谢无陵那?张失血过多,惨白如纸的脸。
“你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
她嘴里絮絮念叨,拿树枝架起简易的晾衣杆,又将湿漉漉的衣裳和裙衫都放在火边烤。
此?刻她浑身脱到?只剩一件鹅黄色兜衣,以及一条单薄亵裤。
但那?又怎样,湿衣服穿上一夜,再强健的身体也?遭不住。
努力摒弃脑中那?些?男女大防的观念,她抬手去脱谢无陵的衣袍。
一层又一层,直到?男人健硕的身躯映入眼帘。
熠熠火光间,他脖颈修长,清晰锁骨下是结实的胸肌,浅麦色的腹肌垒块分明,紧实的线条之下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爆发力量。
虽然?从前在金陵,也?有看过他赤着上身的模样,却不像现下这?样,整个大剌剌呈现在眼前。
很近。
很有冲击力。
沈玉娇晃了晃脑袋,压下那?不合时宜的羞耻,自言自语:“就把他当?做棣哥儿,当?做平安……”
总之别把他当?男人,也?不把自己?当?女人,只当?作两个想要活下去的人。
这?样一想,颊边热意稍褪,她深吸口气,继续脱谢无陵的外裤。
湿漉漉的白棉亵裤紧贴着男人的腿,修长,笔直,肌肉结实。
也?贴着那?不可忽略之物,愈发的明显,宛若平地起山包,灼了沈玉娇的眼。
她急急避开目光。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但人有时很奇怪,越想忽略,反倒越发在意。
最后她只得扯过那?件烤了半干的黛青色外衫,遮在男人的腰腹间,心虚找补:“盖着点?肚脐,不然?要着凉。”
她可不是好色。
何况她都是生过孩子的妇人,也?不是没见过那?个。
但不得不承认,遮住之后,她整个人都自在许多。
也?不再磨蹭,展开谢无陵的衣袍,准备架上烤干。
没想到?一抖落,衣袍里接连掉下两个东西——
一个大红并蒂莲花荷包,一个秋香色桂花香囊。
荷包是沈玉娇在金陵绣的,原本?簇新?鲜艳的荷包,如今褪了些?色,背面还补了些?拙劣的针脚,大抵是跳了线,他后补了几针。
而那?枚香囊,正?是在中秋宫宴遗失的那?枚。
她原以为挣扎中掉了,没想到?竟是被谢无陵顺走了。
这?个家伙
沈玉娇捏着这?两个小小物件,红唇抿着,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待到?最后,却只剩下一片黯然?怅惘。
她留给他的东西不多,唯这?么两件,他一直带在身上,藏在心口。
默默将荷包和香囊放在火堆旁,沈玉娇将衣袍架好,也?有了闲暇,能仔细看看男人背上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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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钢锻造的袖箭射得很深,陷入鲜红皮肉里,隐约可见白骨,
沈玉娇直视着这?狰狞的伤口,头皮发麻,想学扁鹊给关羽刮骨疗伤的念头也?瞬间打?消——
她做不到?。
且贸然?处理袖箭,万一止不住血,情况只会?更糟。
但为了避免他伤口感染,沈玉娇割了段袍袖,又去江边蘸水,回来替他细细擦拭着伤口周围的泥巴。
恍惚间,她好似回到?去年。在金陵小院子里,她帮他涂药。
那?时,他一脸无所谓地嬉笑。
而今,他面如金纸,不省人事。
“谢无陵,你说过你的命很硬,阎王爷都不收你的。”
“你从前受过那?么多伤,替常六爷挡得那?一刀,可比这?个长多了。如今这?样小一个伤口,你也?肯定不会?有事的。”
“你坚持住,熬到?明早天亮,裴瑕应当?就带人寻过来了……”
待伤口擦干净,裙摆也?烤干半边,沈玉娇割断一条,绕着臂膀,替谢无陵简单包扎一番。
再将男人翻过来,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肩头那?片朱红色胎记。
在明亮火光的照耀下,麒麟形状的胎记好似愈发鲜艳。
等她再次回过神,纤细手指已不知不觉抚上了那?片朱红。
指尖下,是男人滚烫的肌肤,熔浆般烫得她眼睫都忍不住颤了颤。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竟然?,主动去碰其他男人的身子。
一阵强烈的羞耻与愧疚涌遍心间,她怎能如此?……
明明已经决定和裴瑕好好过日子,也?答应他,会?忘掉谢无陵。
现下,又是在做什么!?
沈玉娇紧攥着手指,好半晌才定下纷乱的心绪,正?准备扎个火把,看看附近有没有果树,或是寻见一些?能生吃的野菜,身旁忽然?传来一声很轻很轻的闷哼。
她愣了瞬,还以为是错觉。
再次看去,便见火光下的男人浓眉紧蹙,喉头滚了两下,无意识呢喃道?:“热……”
热?
这?深秋寒夜,萧瑟晚风,她都冷得起鸡皮疙瘩了,他还热?
“谢无陵,你醒醒……”
沈玉娇趴跪在他身边,再次抬手拍了拍他的脸:“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你的脸怎么这?么烫?”
她讶异,心下沉了沉,掌心探向男人的额头、脸庞、胸膛。
都好烫,火烧一般。
“好热……”
“渴……”
沈玉娇柳眉蹙起,她知道?无论是高烧还是失血,都该多补水。
眼前虽有滔滔江水,却无煮水的器皿,生水直饮,万一下痢,无疑是雪上加霜。
“水……水……”
谢无陵闭着眼,失去血色的干涸唇瓣翕动。
沈玉娇见他难受到?额间沁满冷汗,咬了咬唇,终是沉了口气,用起老办法。
抬手将谢无陵托起,她让他枕在她怀中,又拿过匕首,在火上翻转烤了片刻。
去岁,平安没奶吃,她只能以血饲之。
今年,旧事重演,却是喂谢无陵。
锋利的匕首在掌心划了一道?,痛意让沈玉娇咬紧了唇瓣。
但她知道?,这?点?痛,和谢无陵背上的相比,小巫见大巫。
这?是她欠他的。
汩汩鲜血很快流出,她半点?不舍浪费,直接将掌心贴上谢无陵的薄唇:“水来了,你快些?喝……”
血液润湿了男人的唇瓣,火光斜照下,如上了层艳丽的口脂。
苍白的脸,朱色的唇,山鬼般昳丽。
沈玉娇静静看着怀中啜饮的男人,出神的想,他生的这?样好,是随了他母亲,还是父亲?
若是母亲,那?谢湘娘定是位风华绝代的大美人。
若随父亲……男子俊成这?般的,倒是少见。
嗯,八成还是随了母亲。
毕竟这?世间,小娘子们大多都美得花团锦簇,各有千秋,郎君们嘛,面容端正?些?,都称得上一句“一表人才”了。
思绪正?缥缈,一声沙哑响起:“娇娇。”
沈玉娇错愕低头,便见怀中男人半睁着眼,有气无力地望向她。
“你醒了!”沈玉娇难掩欢喜,又急急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伤口是不是很疼?我给你简单处理了一下,但袖箭射得太深,我不敢贸然?取出。你现下起了高热,定然?很难受,你忍一忍,再过几个时辰就天亮了……”
她一急,话也?多起来。
反倒是平素里话最多的谢无陵靠在她的怀中,恍惚间觉得自己?或许是死了,来到?了仙境。
不然?他怎会?被娇娇抱着,她只穿着件薄薄小衣,浑身软得不可思议,身上的香气也?萦绕着,直直扑进他的t?鼻间。
也?只有在梦里,才有这?般的待遇。
他一定是要死了。
“娇娇,你也?死了么……”
谢无陵烧得脑子有些?迷糊,双眸发怔地盯着眼前这?张莹白小脸,嗓音沙哑:“你真的当?仙女了,还带上了我了啊……”
沈玉娇:“……”
哪家的仙女,像她这?样狼狈不堪。
“你烧糊涂了。”
她无奈轻叹一声,又问:“还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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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娇暗松口气,又割了条布条,单手将手掌牢牢缠了两圈,以牙叼紧。
待她处理好,再低头,便见谢无陵仍是半睁着眼,直直地看着她。
沈玉娇有些?担心他这?样会?烧成傻子,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蹙眉:“还很难受么?”
怀中男人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没说话。
沈玉娇见状,还是觉着该去寻些?果子、野菜,实在不行,树皮也?能吃,总得补充些?气力。
未曾想刚要将谢无陵放下,他抬手环住她的腰:“娇娇,别抛下我……”
沈玉娇一怔:“我是去附近转转,看能不能寻些?吃的。”
“我不吃。”
两条结实的长臂牢牢缠住她的腰,男人身躯滚烫,紧紧靠在她怀中,漆黑长睫低垂着,低低呢喃:“别再抛下我了……”
沈玉娇:“……”
看着怀中那?张烧得通红的脸庞,她一时也?分不清,他是清醒的,还是糊涂的。
总之这?样的谢无陵,脆弱又粘人,像个不讲道?理的孩子。
身长九尺、宽肩窄腰的大孩子……
沈玉娇为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而失笑,刚要推开他,叫他别闹,低下头,便见男人双眸轻阖,泛着病态绯红的俊朗脸庞贴着她的腰,眉眼舒展,睡相安稳。
霎时间,心间好似被什么轻轻拨了下。
原本?要推开他的手,转而轻轻搭上那?宽阔结实的背。
“睡吧。”
沈玉娇垂着睫,嗓音放得很轻:“睡一觉醒来,一切就好了。”
就当?今夜,是予他一场美梦。
也?是予她的一场放纵。
夜色渐浓,四周越发静了。
沈玉娇拥着怀中滚烫的男人,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这?一整天,她也?是精疲力尽。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声声夜枭叫声惊醒。
“喈喈,喈喈——”
幽静深夜里,格外诡异。
她睁开眼,火堆烧了快一半,瑟瑟江风吹得她浑身颤栗,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再看怀中人,浓眉拧着,脸庞虽不红了,薄唇却苍白如纸,脸上也?沁着细细密密的冷汗。
沈玉娇心下自责,她怎么就睡过去!
好在衣袍都已烤干,她连忙拿过要穿,可那?缠在腰间的两条手臂仍是紧紧抱着。
“谢无陵,你先松开,我给你穿衣袍,不然?会?着凉的。”
“……”怀中之人闭着眼。
沈玉娇咬唇,急着掰他手指时,忽的想到?什么。
她俯身,凑到?男人耳边,柔声低语:“松开一会?儿就好,我答应你,不抛下你。”
今晚,不抛下。她在心里默默补充。
神奇的是,说完这?话,那?搂在腰间的手果然?松开了。
沈玉娇:“……”
这?男人,病成这?样还这?么执着,真不知该怎么说。
压下腹诽,她迅速将自己?的衣裙先穿好,又替谢无陵穿了起来。
“冷……”男人喉中再次呢喃起来。
“给你穿衣袍呢,穿上就不冷了。”
沈玉娇轻声道?,手下动作也?加快,待到?衣袍都穿好,她看着那?大红荷包和桂花香囊,迟疑片刻,还是给他塞回了胸口。
只是衣袍都穿上了,谢无陵仍旧喊着冷,一张脸泛着青白,浑身还打?起了哆嗦。
沈玉娇一看情况不妙,赶紧将他抱在怀中:“谢无陵,你别吓我……”
“冷……冷……”
谢无陵眼皮翻动着,一副神鬼上身的模样,很是骇人。
偏生这?时,夜枭又一声声叫起来。
“喈喈,喈喈——”
一声比一声凄厉。
沈玉娇陡然?想起,幼时祖父给她讲的志怪传说:“这?夜枭是阎王爷在人间的使者,若是有人大限将至,夜枭就会?开始数这?个人的眉毛。把眉毛数清楚了,牛头马面也?就来勾魂了。”
寒风吹过,四周漆黑,沈玉娇毛骨悚然?,“谢无陵,谢无陵……”
“喈喈,喈喈——”
“不许数,你们不许数!”
到?底还是个年轻小娘子,眼见怀中之人气息越来越弱,沈玉娇彻底慌了神:“谢无陵,你别吓我。”
纤细手指边颤抖着拨乱男人浓密的眉毛,她边朝着密林处喊:“去,去,不许叫了。”
林中夜枭却是不为所动,“喈喈”叫个不停。
“数不清的……我不会?让它们数你的眉毛。”
她的手掌遮住谢无陵的眉眼,又将怀中男人抱得更紧,低下头,带着哭腔的嗓音透着几分哀求:“谢无陵,你别睡,你再和我说说话好么。”
是她不对。
她不该睡过去,不,打?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将谢无陵卷入这?些?事里。
被人拐卖、被人暗算,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她是裴瑕的妻,又不是他的。
还有那?些?被拐的小娘子,也?是她一意孤行要救,和他也?没干系,她又凭什么要求他帮她。
先前他帮了她那?么多回,她还是铁石心肠要负了他。
这?回他若是连命都搭上,叫她余生如何能安心?
“谢无陵,你不要死……”
她啜泣着,泪水无声濡湿男人的脸庞:“该死的那?个是我,和你有什么关系。我早与你说过,不值当?的,你怎么就不听。”
她越想越难过,眼泪也?止不住:“你死了,叫我怎么办?我欠你的,再也?没机会?还了……”
“谢无陵,就当?我求求你了,你再撑一会?儿,他们一定会?找过来的……”
她呜咽哭着,一想到?世间再无谢无陵,更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忽的,一道?轻轻哑声传来:“娇娇……”
沈玉娇哭声猛地一停。
怀里的男人半睁着眼,脸庞水涔涔的,不知是他的冷汗,还是她的泪水。
“哭得这?么难过作甚?”
他勉力扯了下嘴角,气息依旧微弱:“反正?我死了……咳……还有裴守真,总不会?叫你当?寡妇……”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说这?话气我。”
沈玉娇心头难过,泪眼朦胧:“反正?你不许死。”
“生死这?种?事,谁说的准……”
谢无陵笑了笑,望着她的眸光有些?涣散,气息也?弱了下来:“若我真没撑过去,你也?别伤心,与裴守真好好过吧……”
“活着比他晚一步,死了……死了比他早一步在奈何桥等着……”
他扯出一抹自嘲笑意,双眸空洞望着寂寥天穹:“下辈子,总该轮到?我了吧。”
“你别说这?些?,人哪有下辈子,便是有下辈子也?不作数。”
沈玉娇哭道?:“谢无陵,你再撑一会?儿……”
“娇娇。”
“我在,我在。”
“娇娇。”
谢无陵眼皮渐渐沉了,声线渐弱:“好疼啊。”
身上疼,心更疼。
但能死在她的怀里,也?算善终。
意识昏过去的前一刻,耳畔似乎传来那?道?悲戚的哭声:“谢无陵,我答应你,只要你活过来,我便与裴瑕和离。”
“不要下辈子,就这?辈子。”
“谢无陵,我嫁给你。”
【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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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批又一批善于凫水的兵将潜入江里, 带回?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直到天光蒙蒙亮,渭南府精通水利的老师爷,根据江水流速和风向?位置, 推算出一个大致方向:“沿着西南方河道?去寻, 那边新修了个葫芦渠,有个分流浅滩, 八成是冲到那里去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剩下两成,那便是尸沉江底,被鱼分食。
这种晦气话, 老师爷自不会说, 毕竟这位裴郎君的脸已经黑了一整晚, 周身那份森然冷戾更是铺天盖地渗透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叫他们这些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西南方……”
一夜未眠, 裴瑕眼底也熬出几分红血丝, 冷白下颌冒出片青色胡茬。
既得知方向?, 他片刻也待不住, 提步便朝外?去。
李家大郎见状, 虽已疲累不堪,却也不敢多言,急忙跟上去:“守真, 等等我!”
守城的司阍官兵打着哈欠,带着三分未消的困意?去开城门, 便见一队轻骑,宛若离弦之箭, 咻咻咻地朝城门奔来。
那凛然动静, 霎时吓得司阍官兵清醒过来,骇白了两, 直贴着墙根躲避。
马蹄奔踏,尘土飞扬。
“呸呸呸!”司阍官兵挥了挥眼前的尘土,“大清早的,赶着投胎啊!”
定睛再看,只见淡淡蟹壳青色的天穹之下,那队人马已然走远-
秋色昏冥,寒蝉凄切。
终于熬到了天亮。
谢无陵昏昏沉沉t?清醒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女?子瓷白清婉的脸。
晨间柔和的光线里,她单手托腮,头颅微低,眉若春山,樱唇如朱,美得像是一幅宁静朦胧的画。
唯一美中不足,大抵是连睡梦中都蹙起的两弯黛眉。
无边愁绪,楚楚惹人怜。
他抬起手,想去抚平。
指尖还未触上,那双乌眸便受惊般睁开。
刚醒过来,眸光还笼着一层雾蒙蒙的烟气,让谢无陵想起金陵三月的烟雨。
“你醒了!”
拨云见日?般,那朦胧雾气很快被她眼中的明亮冲淡,沈玉娇难掩欣喜:“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明明是高兴的,可说着说着,眼底又?漫上泪水,嗓音也变得哽噎:“你吓死我了。”
“嗐,都说了我命硬,阎王爷见了都摇头。”
谢无陵轻笑?一声,面色虽然还是虚弱苍白,但精气神明显胜过昨夜的半死不活,他抬手擦去沈玉娇眼角溢出的泪:“别?哭了。昨晚你那眼泪水多的,差点没?把我淹死。”
这个人!刚好一点,又?开始贫。
沈玉娇没?好气瞪他:“你还是省点力气,少?说点话吧。”
“好。”
谢无陵应了声,不过一息,又?开了口:“但有句话,我还是得问清楚。”
沈玉娇疑惑看他:“嗯?”
谢无陵枕在她的腿上,那双桃花眼无比认真,又?透着几分忐忑:“昨晚,我似乎听?到你说,只要我活过来,你就同那裴守真和离,嫁给我?”
他不知这是濒死前的幻觉,还是确有其事。
但话一出口,看到沈玉娇微僵的神情,闪烁的目光,他霎时明白了。
是真的!
不是幻觉!
娇娇真的说了要嫁给他!
这一回?,她终于选了他。
他再不是被抛下的那个了。
一阵强烈狂喜涌上心头,谢无陵激动得一张失血惨白的脸都涨得绯红,漆黑狭眸也变得无比明亮,热意?逼人地望着她:“娇娇,我……咳!”
嗓子一阵发痒,话还没?说完,他扭过脸,“哇”得呕出一口血。
“谢无陵!”@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咳咳,我没?事。”
谢无陵摆摆手,抬袖将嘴角血渍擦了,回?首再看沈玉娇,双眸弯起:“便是这会儿死了,我也是这世?上最欢喜的鬼。”
“你这张嘴,不是生死,就是神鬼,真就不知避讳么。”
再看他背后衣袍洇出一道?深色,沈玉娇紧紧蹙眉:“伤口又?出血了。”
谢无陵此刻整个沉浸在娇娇要和他在一起的喜悦之中,连身后的伤口都不觉得疼,仍是眉开眼笑?:“没?事,一点小伤。”
沈玉娇无奈。
又?见天光既明,再这般亲密挨着,实在不像话,抬手轻推他一下:“起来吧。”
话音方落,谢无陵便拧着眉,哎哟叫起来:“疼,背上好疼。”
沈玉娇一惊:“怎么又?疼了,方才不是还说没?事?”
谢无陵倒在她的怀中,一脸柔弱:“你再让我抱一会儿,就不疼了。”
沈玉娇:“……”
她双颊发热,羞恼攥着手指,有些想锤他。
到底顾忌着他背上的伤口,深深缓了两口气,才道?:“你下次再拿这种事吓我,我便……再不与你说话了。”
“那可不行。”
谢无陵道?:“你若不搭理我,那可真是要了我的命。”
“你还说?”
“好好好,我不说了。”
“那快起来。”
沈玉娇再次推他一把,眸间隐有忧虑:“天亮了,裴瑕他们随时都会寻过来。”
“过来就过来,正好与他把和离的事说了,然后你与我一道?回?长安。”
说到这,谢无陵语气都变得雀跃:“先前牙人替我看了两套房,一套在朱雀门的归义坊,一套嘛,在永宁坊。归义坊那套虽说位置偏了些,宅院却很是轩敞雅致,院中还有棵高大的桂花树,倘若我们搬去那里,每年桂花开了,可以酿酒,还可以做桂花糕。至于永宁坊那套,地段虽好,但宅院小,唯一好处大抵是离裴府近……”
说到这,他顿了下。
先前他觉得这是好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现下,娇娇都答应和他过了,若还住在永宁坊,岂非便宜了裴守真?
但棣哥儿年岁还小,娇娇肯定也会想孩子,住得近,也方便她见孩子。
谢无陵这边纠结哪套宅院时,沈玉娇也纠结起和离之事。
昨夜情况危机,她吓得不轻,的确允诺了他。
而今冷静下来,见他安然无恙,再想昨日?情急之下的承诺,实在有些冲动。
她希望谢无陵活下来,也愿嫁给他为妻。
但裴瑕那边,她该如何开口呢?
男子休妻,都要看七出之条。世?上虽无女?子休夫之事,但夫妻和离,也得有个由头。
与裴瑕夫妻两载,虽非事事圆满,但他待她不薄,恩情远胜龃龉。
她不能守住心,对旁的男人生了情,已是有愧于他。
若再提出和离……
旁人知晓,定要指着她的鼻子骂一句:“水性杨花,忘恩负义。”
现下左边是为她出生入死、一心一意?的谢无陵,右边是她自幼定亲、于她沈家有恩,又?是她孩子生父的裴瑕。
沈玉娇痛苦地闭了闭眼,只恨不能将自己劈成两半,两边都能圆满。
耳听?得谢无陵那边还在说着买房之事,沈玉娇没?忍住泼了盆凉水:“先不急着看房子。和离并非小事,你待我回?去之后,寻个合适机会与他提。”
尤其这次被拐带的事还没?查清楚,得先把这事解决了,她才能静下来处理情爱之事。
谢无陵也知和离并非易事,尤其那裴守真,外?表斯文温润,实则并非善茬。
去年他能在新婚当日?抢走娇娇,这一回?,恐怕也不会轻易答应和离。
一阵沉默后,他突然开口:“娇娇,我们什么都不要,就这样跑了吧。做一对平凡的夫妻,或隐居山林,男耕女?织。或寻一座偏僻繁华的小镇,我在外?寻活赚钱,你在家想做什么做什么。”
沈玉娇惊愕:“不…不行,这怎么能行……”
奔者为妾,是为淫行。
多年所受的教导,绝不许她做出这种荒唐行径。
何况她还有孩子、家人。
谢无陵也猜到她这副反应。
她与他不同,他孑然一人,在这世?上唯一牵挂,就是她。
而她,除了他,还有很多牵挂。
“与你说笑?罢了。”
谢无陵薄唇轻扯,神情倦懒:“便是你愿意?,我也不答应,我可要做你名正言顺的夫君,日?后还要携礼登门,亲自拜访岳父岳母的。”
沈玉娇暗松口气,又?听?他道?:“只要知道?你心里有我,就很够了。”
“至于和离之事,你别?有压力。先把此次害你的人揪出来,再想你我之事。”
谢无陵一本?正经望着她:“若是你开不了口,我与裴守真说,大不了叫他打一顿出出气,我也甘愿。”
沈玉娇眸光轻敛,静默两息,还是摇头:“这是我与他的事,我自己与他说分明。”
她知裴瑕一向?不喜谢无陵,定也不愿听?他多言。
而她与裴瑕……
去岁她请求留在金陵,他那神情,分明有考虑成全她与谢无陵。
只因腹中孩子,他要担起责任,才坚持将她带了回?来。
如今孩子已诞下,既是裴家子嗣,那便将孩子留给他……
以他的名望与家世?,也不怕寻不到一位高门贵女?的妻。
至于棣哥儿,往后她多去探望,终归谢无陵不会拦着她,裴瑕他……应该也不会拦着。
想到这两个男人对孩子都是无可挑剔的体贴,沈玉娇心头更是愧疚。
好似无论负了哪个,都有一千一万个过意?不去。
就在思绪万千之际,密林间忽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沈玉娇眼睫轻轻颤了颤,抬起头,便见被明金色阳光照亮一半的林间,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应当是他们寻来了!”
她心头一喜,转而又?有些慌,急忙推着谢无陵:“快起来。”
谢无陵这回?也不赖了。
他虽有心想在裴瑕面前显摆,但当着外?人的面,还是以沈玉娇名声为重。
思及此处,他坐起身,整理衣袍:“娇娇,你喊一声,我们在这。”
沈玉娇虽不解,但见他神情严肃,还是照做——
“我们在这!”她用最大的声音喊道?。
那一阵马蹄声停下。
不多时,再次响起。
“哒哒哒,哒哒哒……”
快速朝这边靠近,却不再是一堆人,而是两人。
熔金般灿烂的秋日?里,裴瑕与李大郎一前一后,策马而至。
裴瑕还穿着昨日?那袭苍青色锦袍,长身玉立,风姿卓然,只眉眼间多了几分憔悴。
待看到坐在河滩草地上的俩人,形容狼狈,衣衫凌乱,且妻子的裙衫和衣袖有明显扯烂的痕迹,裴瑕勒着缰绳的长指徐徐拢紧。
李大郎赶上前,见这孤男寡女?同坐一起,昨日?还共度一夜t?,脸上也一阵青一阵红,忐忑看向?裴瑕:“守真,那位谢郎君受了伤,玉娘又?是被他撞下去的,他们俩定是清清……”
“舅兄不必多言。”
裴瑕眸色幽深,解下身上玄色鹤氅,翻身下马:“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是我妻,我自是信她。”